我没那么多钱。齐小满实话实说。
女人突然抓住她的手：你男朋友不是开公司的吗
齐小满猛地抽回手。
谁告诉你的
你们店长...女人眼神闪烁,她说你男朋友很有钱,开宝马...
齐小满气得笑出来。
那是我大学同学,已婚。
屋里陷入沉默。
冰箱突然嗡嗡启动,吓了女人一跳。
小满...男人搓着手,能不能...借点钱...
齐小满站起来,拉开抽屉。
里面有个铁盒,装着孤儿院给她的全部遗产——两千三百块。
全在这。她把盒子塞给男人,拿了就走吧。
女人突然又跪下了。
医生说...如果亲缘移植...成功率有70%...
齐小满看着她的发顶,已经白了一大半。
起来。她硬邦邦地说,地上脏。
第二天是周四,齐小满的休息日。
她去了李妈妈家。
老式居民楼里飘着炸带鱼的香味。
李妈妈给她盛了碗排骨汤：瘦了。
李妈妈。齐小满搅着汤勺,如果他们当年真的不得已...
老人叹了口气：档案里有个细节,我当年没告诉你。
什么
你被送来时,裹着新买的襁褓。李妈妈摘下老花镜,里面塞了三百块钱——1996年的三百块。
齐小满的勺子掉在桌上。
所以不是养不起
至少不是穷得活不下去。李妈妈拍拍她的手,我查过当年的物价,三百块够买两罐进口奶粉。
齐小满喝完了整碗汤,却记不得什么味道。
回家的公交车上,她收到了男人的短信。
小满,医生说可以先交五万押金...
她没回。
下车时,天已经黑了。
楼底下站着个人影,是那个女人。
小满...她怯生生地递过一个塑料袋,你爱吃的炸鸡...
齐小满没接。
为什么是我她突然问,你们没其他亲戚吗
女人低下头：都借遍了...
所以最后才想起还有个女儿
路灯突然亮了,照出女人脸上的皱纹。
我们...我们找了你十年...
齐小满转身上楼。
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像小时候孤儿院里的挂钟。
走到三楼时,她听见楼下传来压抑的哭声。
很小声,像怕被人听见。
2.
配型检查定在周三上午。
齐小满请了全天假。
她站在青医附院血液科门口,手里捏着挂号单。
消毒水的气味让她想起孤儿院每年冬天的流感季。
小满！
那对夫妻从走廊尽头跑来,女人手里拎着豆浆和包子。
还没吃早饭吧女人把塑料袋往她手里塞。
齐小满躲开了。
直接去抽血。
男人搓着手：你弟弟在病房...想先见见你...
齐小满跟着他们拐进三病区。
最里面的床位拉着淡蓝色隔帘,上面印着卡通恐龙。
帘子一掀,病床上坐着的男孩抬起头。
齐小满呼吸一滞。
男孩和她有一样的下垂眼,连睫毛翘起的弧度都相似。
姐...姐姐男孩声音很轻。
女人急忙上前：小乐,这就是你姐姐齐小满。
男孩突然红了眼眶。
他撑着想要下床,被男人按住了。
你血小板低,别乱动。
齐小满站在床尾,像看一场荒诞剧。
多大了她问。
十五。男孩扯着病号服袖子,上初三。
女人插嘴：小乐年年考年级前十...
抽血前要空腹吧齐小满打断她。
医生正好进来查房。
家属都出去,先做检查。
采血室在二楼。
齐小满撸起袖子时,女人突然哭起来。
遭罪啊...两个孩子都遭罪...
护士皱眉：家属控制情绪。
针头扎进血管时,齐小满盯着自己的血慢慢充满试管。
暗红色,和她每个月在超市切到手时流的血没什么不同。
再抽两管。护士说,配型要测很多指标。
齐小满看着第三管血被注满,突然有点晕。
她想起孤儿院有个得白血病的孩子,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好了,按五分钟。
棉球压在针眼上,微微的疼。
回到病房时,男孩正在吃药。
花花绿绿的药片摊在掌心,他一把全塞进嘴里。
苦吗齐小满问。
男孩咧嘴笑了：比中药好点。
女人凑过来：小满,医生说要交押金...
齐小满从钱包里抽出银行卡。
密码是我进孤儿院的日期,960317。
男人接过卡的手有点抖。
这里面...有多少
三万二。齐小满说,我全部存款。
女人突然抓住她的手：好孩子...妈以后一定还你...
齐小满抽回手。
不用。
男孩的表情突然变了。
爸,妈,你们要姐姐的钱
男人支支吾吾：就...暂时周转...
男孩猛地捶了下床板。
输液架晃了晃,药袋危险地摇晃。
你们不是说医药费都凑齐了吗
女人去按他的手：别激动...血压该上来了...
男孩甩开她,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姐,这钱你不能给！
齐小满愣住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姐,却是在这种场合。
小乐！男人喝道,怎么跟你姐说话呢！
男孩的眼泪突然掉下来。
你们当年把姐姐扔在医院,现在还有脸要钱
病房突然安静了。
隔壁床的老太太假装翻报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女人去拉男孩的手：你懂什么...那时候...
我什么都懂！男孩吼得嗓子都劈了,你们赌钱输光了拆迁款,怕养不起女儿才扔的！
齐小满的耳朵嗡的一声。
拆迁款
不是说什么工地出事、大出血吗
男人一巴掌扇在男孩脸上。
胡说什么！
男孩捂着脸,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去年奶奶临终前都告诉我了...1996年家里分了四套房子...你们半年就输光三套...
女人瘫坐在椅子上,嘴唇发抖。
齐小满突然很想笑。
她真的笑出来了。
笑声在病房里显得特别刺耳。
所以...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是因为穷
男人去拽她胳膊：小满,你听爸解释...
齐小满甩开他,退到窗边。
四月的阳光照在她背上,却冷得像冰。
第四套房子呢她听见自己问。
男孩抽噎着说：去年...去年也输了...
女人突然扑到齐小满脚边。
妈错了...妈真的知道错了...
齐小满看着她的发顶,有几根白发在阳光下发亮。
所以现在走投无路了,才想起还有个女儿
男孩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
血珠一下子冒出来,在苍白皮肤上格外刺目。
姐,你走吧。他用手背抹着泪,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骨髓...
护士闻声赶来。
15床！怎么又自己拔针！
一阵忙乱后,男孩重新挂上水。
他的手背上贴着新胶布,还沾着一点血迹。
齐小满站在走廊上,透过玻璃窗看他。
男孩对她做了个快走的口型。
女人追出来拉住她。
小满...小乐他不懂事...
齐小满甩开她的手。
银行卡还我。
男人脸色变了：这...已经交费了...
那就退费。齐小满掏出手机,要我打110吗
男人磨蹭着从内兜掏出卡。
密码...密码是多少来着
齐小满夺过卡,转身就走。
电梯门关上前,她听见男孩的喊声。
姐！对不起！
声音隔着长长的走廊,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齐小满站在电梯里,盯着楼层数字一个个往下跳。
1楼到了。
她没动。
电梯又往上走。
8楼,血液科。
男孩的病房门关着,里面传出争吵声。
你傻啊！那是你亲姐！
你们配当父母吗奶奶说姐姐差点冻死在医院门口！
齐小满的手放在门把上,又缩回来。
护士站有个小护士在写记录。
请问...齐小满走过去,15床的押金交了多少
小护士查电脑：两万八。
齐小满把银行卡递过去。
刷三万,剩下两千存他饭卡里。
小护士抬头看她：你是他姐姐吧刚才配型结果出来了...
齐小满心跳漏了一拍。
匹配吗
初步看HLA有五个点相合。小护士笑笑,挺好的,亲兄妹一般也就这样。
齐小满点点头。
别告诉他们我来过。
她转身时,小护士叫住她。
饭卡要登记名字...写谁的
齐小满想了想。
写...圣诞老人。
走出医院时,阳光刺得眼睛疼。
齐小满摸到脸上有湿意,才发现自己在哭。
这是她离开孤儿院八年来,第一次哭。
公交车上,手机震个不停。
陌生号码,肯定是那对夫妻。
她直接关机。
台东六路的出租屋楼梯今天格外长。
齐小满爬到三楼就腿软了,坐在台阶上喘气。
对门老太太倒垃圾回来,狐疑地看她一眼。
姑娘,没事吧
齐小满摇头。
钥匙插了三次才打开门。
她踢掉鞋子,直接倒在床上。
天花板上有道裂缝,像她小时候画过的闪电。
睡到半夜,手机自动开机。
一连串提示音吵醒了她。
三条短信,一个未接来电。
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
姐姐,我是小乐。钱我让爸妈退给你,他们不肯,我报警了。
齐小满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手指在键盘上悬着,最终只回了一个嗯。
第二天上班,店长把她叫到办公室。
那俩人又来了,在生鲜区转悠一上午了。
齐小满透过百叶窗缝隙看出去。
女人在挑打折的冻鸡翅,男人站在奶粉货架前发呆。
我出去说清楚。
生鲜区的冷气开得很足。
齐小满走过去时,女人打了个哆嗦。
小满...她手里拎着两包鸡翅,妈给你做饭...
不必。齐小满压低声音,钱不用还了,以后别来找我。
男人急了：那小乐的病...
我会定期往医院账户打钱。齐小满看着他的眼睛,但你们再出现一次,一分钱都没有。
女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你弟弟昨晚发烧到39度...一直喊姐姐...
齐小满甩开她。
我下午去趟医院。
她没告诉这对夫妻,自己请了假。
午休时间,齐小满去了趟银行。
三年的积蓄只剩四千,她取了三千。
青医附院三病区很安静。
15床的帘子拉着,里面传出游戏音效。
齐小满轻轻掀开一角。
男孩靠在床头玩手机,瘦得锁骨凸出来。
谁...姐！
男孩手忙脚乱地藏手机。
齐小满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发烧了还玩手机
男孩耳朵红了。
就是...有点无聊。
他手背上全是针眼,青紫一片。
齐小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爸妈呢
回家拿换洗衣服了。男孩犹豫了一下,姐...钱的事...
齐小满从包里拿出信封。
三千,藏好别给他们。
男孩猛地摇头。
我不要！警察说能帮我要回那三万...
齐小满把信封塞进枕头底下。
不是给他们的,是给你的。
男孩突然哭了。
眼泪砸在白色被单上,晕开一个个小圆点。
奶奶说...他抽噎着,当年姐姐被扔在医院时...才七斤重...
齐小满喉头发紧。
都过去了。
男孩从枕头下摸出个小铁盒。
这是我攒的压岁钱...给你...
铁盒里整整齐齐码着钞票,最大面额五十,还有一堆硬币。
一千四百六十二块五。男孩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想买新球鞋的...
齐小满的眼泪突然就止不住了。
她转过脸,用力抹眼睛。
傻不傻...
男孩小心翼翼地问：姐...我能加你微信吗
齐小满掏出手机。
扫码时,她看见男孩的头像是只咧嘴笑的柴犬。
我叫齐小乐。他认真地说,快乐的乐。
齐小满保存联系人。
我知道,病历卡上写着。
窗外突然下雨了。
雨点打在玻璃上,像很多小手指在敲。
齐小乐看着窗外。
姐,你恨他们吗
齐小满也看向窗外。
雨中的医院花园模糊成一片绿色。
不知道。她轻声说,但我不恨你。
齐小乐的眼泪又掉下来。
等我病好了...我打工还你钱...
齐小满揉了揉他的头发。
很软,像她小时候养过的那只流浪狗。
快好起来吧。她说,等你中考。
离开时,她在护士站停了一下。
15床...预后怎么样
护士翻着记录。
中危组,化疗效果不错,如果移植成功...
齐小满点点头。
下周我还来抽血。
雨还在下。
齐小满站在医院门口,看行人匆匆撑开伞。
手机震了一下。
是齐小乐发来的消息。
姐,下雨了,一楼便民处有爱心伞。
齐小满没去借伞。
她走进雨里,让雨水冲掉脸上的泪。
台东六路的巷子口,有个熟悉的人影。
是李妈妈,撑着把黑伞。
就知道你不带伞。老人递过保温杯,姜糖水。
齐小满接过杯子,热气糊了一眼镜。
李妈妈...她的声音闷在杯子里,我该怎么办
老人摸摸她湿漉漉的头发。
先回家换衣服。
出租屋里,李妈妈用毛巾给她擦头发。
像小时候每次她淋雨回来一样。
那孩子...像你吗
齐小满想起病床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比我善良。
李妈妈叹了口气。
血缘有时候很奇妙。她收起毛巾,当年把你送来孤儿院的老警察说...
说什么
说你被捡到时,不哭不闹,就睁着眼睛看人。李妈妈笑了,像个小大人。
齐小满捏着杯子。
那小乐...他会不会...
别想太多。李妈妈打断她,先看配型结果。
晚上,齐小满收到齐小乐发来的照片。
是一张数学试卷,98分。
今天周测,全班第三！
齐小满保存了图片。
她翻出抽屉深处的存折,上面还有九千多。
是留着读夜大的学费。
手机又响了。
姐,爸妈看到水果了,说是你买的...他们好像哭了。
齐小满没回。
她打开电脑,搜索骨髓捐献注意事项。
凌晨一点,新消息提示音又响了。
姐,晚安。
齐小满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很久。
最后回了个月亮的表情。
窗外,雨停了。
月光照在床头,像一块小小的银币。
3.
齐小满接到医院电话时,正在超市整理货架。
是齐小乐的家属吗请立即来医院一趟。
护士的声音很平静,但齐小满的手指还是抖了一下,碰倒了一排罐头。
她没请假,直接跑出超市,拦了辆出租车。
青医附院,快。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她盯着自己的膝盖,脑子里全是齐小乐笑嘻嘻的脸。
姐,等我病好了,我带你去吃我们学校门口的烤冷面！
姐,我数学又考第一了！
姐,你别给他们钱,他们不值得……
他不该死的。
他才十五岁。
医院走廊比往常更安静。
齐小满走到病房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她推开门。
病床上空荡荡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仿佛从没有人躺过。
女人瘫坐在地上,手里攥着一张纸,哭得撕心裂肺。
男人站在窗边,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小乐呢齐小满问。
女人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
小满……他……他走了……
齐小满没哭。
她只是走过去,掀开枕头——
下面还压着她上次给齐小乐的三千块钱,一分没动。
旁边放着一个小本子,翻开第一页,歪歪扭扭地写着：
姐,对不起,我还是没挺住。钱还给你,别让爸妈拿走。
齐小满合上本子,塞进自己包里。
女人扑过来抓住她的腿。
小满！你弟弟走了……我们只剩你了……
齐小满低头看她。
你们是不是又去赌了
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男人猛地转过身：你胡说什么！
齐小满从包里掏出一张纸,甩在他们面前。
医院催费单,上周就该交的钱,你们没交。
纸飘到地上,女人不敢捡。
我们……我们只是暂时周转不开……
齐小满笑了。
小乐最后几天,你们是不是根本没来看他
男人脸色变了：我们……我们有事……
什么事打麻将赌钱
女人突然尖叫道：他是我们的儿子！我们难道不难受吗！
齐小满看着她,突然觉得特别累。
你们不配当父母。
她转身往外走。
女人在后面哭喊：小满！你不能不管我们啊！
齐小满头也不回。
小乐才是我家人,你们不是。
走廊尽头的护士站,小护士叫住她。
齐小姐,小乐有东西留给你。
她递过来一个信封。
齐小满拆开,里面是一张照片——
齐小乐站在学校门口,比着剪刀手,笑得阳光灿烂。
背面写着一行字：
姐,你要开心。
齐小满把照片放进钱包里。
走出医院时,外面在下雨。
她没撑伞,慢慢走进雨里。
雨水混着眼泪流下来,但她没擦。
她终于有家人了。
即使他已经不在了。
一个月后
齐小满辞掉了超市的工作。
她用攒的钱报了个夜校,学会计。
周末的时候,她会坐公交车去墓园,带一包烤冷面,放在齐小乐的墓碑前。
姐今天考试及格了。
姐换工作了,工资高了一点。
姐……有点想你。
风轻轻吹过,墓碑上的少年照片依旧在笑。
齐小满蹲下来,擦了擦照片上的灰。
下次给你带数学卷子,你不是最爱考第一吗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雨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即使只剩下回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