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朱头的怪病
蝉鸣声像生锈的锯子,在八月的热浪里来回切割。老朱头蹲在自家院角的青石板上,指甲缝里嵌着新摘的豇豆绒毛,浑浊的眼球盯着砖缝里的蚂蚁队列。塑料盆里泡着三把豇豆,叶片上的虫洞被阳光照成透明的窟窿,他数到第七片虫叶时,后颈突然泛起被注视的凉意。
影子正从他佝偻的脊背漫出来,在地面上扯出瘦长的人形。老朱头看见那影子的右手食指蜷曲,像捏着根看不见的针,正往自己左裤兜戳。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混在蝉鸣里,他猛地转身,晾衣绳上的蓝布衫空荡荡晃着,衣角扫过墙根的仙人掌,刺落两片枯黄的掌片——那是小志生前最爱摆弄的盆栽,男孩总说仙人掌的刺像刺猬的铠甲。
老朱头,又犯癔症啦隔壁张婶的搪瓷盆磕在矮墙上,肥皂水顺着盆沿往下淌,泡得发白的黄瓜在水面打旋。她鬓角沾着洗衣粉沫,操着河南腔笑,晌午来我家喝绿豆汤,你王叔钓了条三斤重的草鱼,剁了给你留碗鱼丸。
老朱头喉结滚动,盯着那根黄瓜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胃袋突然抽搐般绞紧,他慌忙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此刻那影子正弯腰捡起片豇豆叶,指尖灵巧地折叠出小船模样,搁在砖缝积的雨水里
。叶片船顺着水纹漂向他的布鞋,影子的手指还在船舷上敲出哒哒的节奏,像在哼小志五岁时教他的童谣:小船漂,小船摇,摇到月亮外婆桥……
不了不了,老朱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我昨晚熬了锅南瓜粥,够对付一天。他不敢抬头,怕张婶看见他发颤的眼皮——自从上周在楼道撞见王老太的葬礼,他就总觉得影子里藏着些活物,趁他打盹时爬出来晒太阳。更怕张婶注意到他裤兜鼓起的形状,那是片偷藏的槐树叶,叶脉间还留着小志失踪当天的雨水。
日头偏西时,老朱头把晾好的白背心收进铁皮柜。柜门上贴着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年前的夏天,他穿着同款背心,抱着穿蓝色校服的男孩站在槐树底下,男孩手里举着断线的蝴蝶风筝。玻璃柜角还卡着半片褪色的蝴蝶贴纸,是小志从风筝上撕下来的,边缘泛着毛边,像孩子啃过的糖纸。指腹擦过照片上男孩的笑脸,铁皮柜突然发出咔嗒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内部叩击——是小志的儿童凉鞋,藏在柜底最深处,鞋带处缠着同款贴纸碎屑,边缘还沾着2018年台风天的红胶泥。
客厅的老式彩电正在播抗日神剧,子弹在鬼子头顶炸开时,老朱头的影子突然从地面立起来。他眼睁睁看着那团黑影甩了甩不存在的头发,单脚点地转起圈来,布鞋在地板上拖出刺啦刺啦的声响。遥控器从掌心滑落,他想喊,喉咙却像塞了团浸满浆糊的棉花。
影子跳完第三圈时,忽然定格在落地窗前。夕阳把它的轮廓镀成暗红,老朱头看见影子的右手慢慢抬起来,五指张开贴在玻璃上,指缝间渗出点点墨色,在窗玻璃画出歪扭的救字。墨迹未干,影子突然像被风吹散的煤灰,噗地瘫回地面,恢复成正常的人形轮廓——但齿缝间卡着片带锯齿的槐树叶,和小志失踪当天攥在手里的那片一模一样,叶脉上的缺口,正是男孩用门牙咬出来的。
夜很深了,老朱头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听见冰箱发出叮的电流声。他摸着黑往厨房走,经过穿衣镜时,镜面上突然映出两个重叠的身影——他的影子正站在身后,右手举着把木梳,一下一下梳理着不存在的长发。梳齿刮过空气的沙沙声里,影子的嘴角咧开,露出比夜色更黑的齿缝,齿间反光的,是小志生前最爱的草莓味棒棒糖糖纸。
啪嗒,是玻璃杯摔碎的声音。老朱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退回卧室的,后背抵着冰凉的墙面,听见客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声音像猫爪踩着碎玻璃,一下一下往他门口靠近。他咬住被角,看见门缝里渗进蠕动的黑影,影子的指尖在门板上敲出摩尔斯电码般的节奏——三长两短,正是小志学了三天才会的求救信号。
直到公鸡打鸣,黑影才退去。老朱头摸黑拧亮台灯,看见枕边躺着片槐树叶,叶脉间凝着暗红的汁液,像极了干涸的血迹。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五点十七分,正是儿子当年出门上学的时间。他盯着钟摆摇晃,突然想起上个月给槐树浇水时,树根附近新翻的土坑里,似乎埋着半截儿童凉鞋——和照片里男孩脚上那双一模一样,鞋跟处还刻着小志歪扭的签名:朱志远。
第二天晌午,老朱头蹲在槐树下择第二把豇豆。树皮上有道新划的痕迹,歪歪扭扭像道伤疤,渗出的树汁在地面积成小洼,倒映着他扭曲的脸。影子这次没再折腾,安静地趴在他脚边,却在他抬头时,突然模仿他的动作举起豆角——不同的是,影子手里的豆角开着紫色的花,而现实中豇豆花期早过了半个月。
老朱头,接电话!传达室老李的喊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老朱头慌忙起身,豇豆叶上的绒毛蹭过手腕,痒得他打了个哆嗦。经过槐树时,他忽然听见树上传来细碎的笑声,抬头只见枝叶间闪过片蓝色衣角,像极了儿子校服的下摆,衣角处绣着的半只蝴蝶,正是他藏在铁皮柜里的那件蓝布衫上的图案。
电话是社区医院打来的,通知他下周的体检改期。老朱头握着塑料听筒,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对方的话音。听筒线突然缠住他的手腕,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正用手指编织线结,每打个结,听筒里就传来模糊的童声:爸爸,疼……那是小志失踪前在台风天喊的最后一句话,混着雨水和树根的咔咔声,刻进了老朱头的头骨。
黄昏收衣服时,老朱头发现晾衣绳上挂着件陌生的蓝布衫。领口处绣着朵褪色的蝴蝶,正是儿子当年最爱的图案。他颤抖着伸手去摸,衫角突然被风掀起,露出内侧用红笔写的小字:夜里别照镜子。墨迹未干,指尖蹭过便留下道红印,像道新鲜的伤口——和三年前他在槐树干上刻还我儿子时,掌心被树皮划破的伤口一模一样。
深夜,老朱头把所有镜子都用床单蒙上。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画出银白的条纹。他刚合上眼,就听见客厅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蹑手蹑脚摸过去,看见餐桌上摆着三只粗瓷碗,中间那碗白粥正冒着热气,旁边搁着双儿童用的卡通筷子——那是小志小时候最爱的小猪佩奇图案,筷头还留着孩子咬过的牙印。
影子趴在餐桌底下,头部位置凸起个小包,像在啃食什么。老朱头凑近时,听见低低的啜泣声:爸爸,我饿……他猛地掀开桌布,只见影子的嘴巴正在动,咀嚼着看不见的食物,嘴角沾着米粒般的光斑,光斑聚成小志的笑脸,转瞬即逝。
你、你到底是谁老朱头举起晾衣杆,杆头的铁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影子缓缓抬头,眼窝处两个黑洞洞的漩涡,突然发出尖细的笑声:爸爸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志啊,你的小志……
晾衣杆当啷落地。老朱头退到墙角,看见影子的轮廓开始膨胀,边缘变得毛糙,像团正在融化的沥青。黑影裹着月光爬过来,他闻到熟悉的痱子粉味道,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当影子触碰到他脚踝的瞬间,老朱头突然想起三年前的台风夜,儿子就是在这棵槐树下消失的,当时他抓住的最后样东西,正是影子指尖滴落的、和树汁同样颜色的暗红液体,液体里还漂着半片蝴蝶贴纸,和铁皮柜里的那片严丝合缝。
小志他的声音碎成齑粉,影子却在触碰到他膝盖时突然炸开,化作无数细小的黑点,钻进他的裤管。老朱头感到小腿传来被啃噬的剧痛,低头看见皮肤下鼓起游走的包块,像有活物在血管里爬行——那是小志的影子在寻找宿主,就像三年前台风天,树根在寻找新的养料。
窗外,槐树的枝叶剧烈摇晃,月光被切割成碎片。老朱头听见头顶传来指甲抓挠玻璃的声响,抬头看见楼顶边缘站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蓝色校服,手里举着断线的蝴蝶风筝。当他认出那是儿子的背影时,怀中的骨灰盒突然发出咔嗒轻响,盒盖缝隙里漏出几缕黑烟,与地上未散的影子融成一片——骨灰盒里装的不是骨灰,是小志失踪当天的雨水、泥土,还有他没敢告诉任何人的、从树根下捡到的半根带血的手指。
2
楼顶的月光
张志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监控截图。凌晨三点十七分,老朱头的身影像截枯木竖在楼顶边缘,怀里抱着个长方形物体——分明是上周社区王老太葬礼上见过的骨灰盒样式,盒盖上的鎏金花纹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迹。夜风掀起他洗得发白的衬衫,下摆掠过女儿画在墙根的粉笔画太阳,那些歪扭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小志风筝上的流苏。
又做噩梦了妻子陈芳翻了个身,睫毛上沾着没卸干净的睫毛膏,你都半夜惊醒三次了,明天还要送朵朵去钢琴课呢。她的手碰到床头柜上的降压药瓶,玻璃碰撞声在寂静里格外清脆,药瓶标签上写着焦虑性心悸,正是张志远目睹小志寻人启事被雨水模糊那天开始服用的,瓶底还沉着片槐树叶,是朵朵从幼儿园捡回来的礼物。
张志远没吭声,目光落在窗外的槐树上。树冠在路灯下投出巨大的阴影,像只收拢的巨掌按在三楼阳台。他想起三天前帮老朱头搬蜂窝煤时,老人后颈新添的抓痕,三道平行的血印子从衣领蔓延到发际,像是被某种带棱的植物划伤——后来他在槐树根部发现了同样形状的树皮碎屑,带着新鲜的树汁,颜色比老人的血更暗,更稠。
爸,你看!六岁的朵朵举着手机冲进卧室,屏幕上是她刚拍的抖音:老朱爷爷蹲在槐树下,影子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歪扭的小人,旁边堆着七片摆成花朵状的槐树叶。视频里老朱头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球直勾勾盯着镜头,吓得朵朵尖叫着关掉了拍摄。张志远注意到,影子画的小人脚下踩着只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和小志照片里风筝的破损处一模一样。
凌晨两点,张志远套上夹克衫,悄悄推开顶楼的铁门。铁锈味混着夜风灌进鼻腔,他听见自己的运动鞋踩过碎石子的声响,在空荡的楼道里形成回音。拐角处的声控灯突然亮起,昏黄的光晕里,老朱头的影子正从楼梯口漫上来——那影子比平时高大许多,肩膀处凸起两个鼓包,像是背着什么东西,细看才发现,是影子的双手交叠,抱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里装着风干的槐树叶,每片叶子上都用红笔写着日期:2018.7.15、2019.7.15……直到去年的忌日。
老张老朱头的声音像生锈的弹簧,从喉管里挤出来。他怀里抱着个深色木盒,盒盖上的鎏金花纹在月光下泛着暗红,正是监控里出现的骨灰盒。张志远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嵌着新鲜的土粒,鞋帮沾着带草根的湿泥,显然刚从楼下的绿化带回来——那里埋着他昨天看见的、老朱头偷偷埋下的半块槐花糕,糕点上印着清晰的齿印,小得像孩子的乳牙。
睡不着,上来透透气。张志远往后退半步,铁门的棱角硌着后腰,您这是……他盯着骨灰盒,突然想起老朱头儿子小志的忌日就在三天后,社区公告栏还贴着当年的寻人启事,男孩照片右下角的胶带已经泛黄,照片里小志的校服第二颗纽扣是歪的,和视频里影子画的小人纽扣位置一致。
老朱头没说话,转身走向楼顶边缘。张志远看见他把骨灰盒轻轻放在水泥台上,指尖摩挲着盒盖上的照片——那是张一寸免冠照,十六岁的小志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领口别着中队长徽章,嘴角还带着没擦干净的番茄酱印子,像极了朵朵吃汉堡时的模样。徽章边缘少了颗星星,是小志和同学打架时扯掉的,后来老朱头用红漆补了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就在徽章右下角。
那年台风天,老朱头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惊飞了躲在排水管后的野猫,小志说风筝挂在槐树上,我让他别去,他偏要爬。他的手指划过骨灰盒边缘,那里有道深浅不一的刻痕,像是用钥匙划出来的,等我追出去,就看见树根缠着他的腿,像活物似的往土里拽。张志远注意到,刻痕的走向和槐树主干上的某道伤疤完全一致,伤疤处此刻正渗出树汁,在月光下形成细小的漩涡,漩涡中心隐约浮现出儿童运动鞋的纹路,和老朱头铁盒里那张搜救照片上的泥印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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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远的后背绷紧了。他记得那年台风,整栋楼的玻璃都在震颤,老朱头披着雨衣在楼下喊了整夜,最后在槐树根下找到半只带血的运动鞋。后来社区派人砍树,电锯刚碰到主干就冒黑烟,老朱头抱着电锯嚎啕大哭,从此那棵树就成了小区的禁忌——现在他才明白,不是树不能砍,是树里藏着太多孩子的魂,包括小志的。
您看!老朱头突然指向槐树。月光穿过枝叶,在地面投出晃动的光斑,张志远看见那些光斑里浮动着细小的人影,像是被拉长的火柴人,正围着树根跳奇怪的舞蹈。更诡异的是,槐树主干上有道新裂开的伤口,渗出的树汁在月光下泛着暗红,沿着树皮流成细小的血河,血河的走向,正是三年前小志被拖入地下的路线。
它们饿了。老朱头喃喃着,从裤兜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揉碎的馒头渣。他把碎屑撒在骨灰盒周围,影子突然从地面立起来,像只无形的手接住了飘落的馒头,在半空捏出小志爱吃的兔子形状——兔子的耳朵,正是小志风筝的尾部流苏样式。
张志远的手机在裤兜震动,是妻子发来的微信:朵朵说她梦见小志哥哥在槐树下哭,你快回来。他盯着屏幕,突然听见老朱头的影子发出低低的笑声,那声音分明是个孩子的嗓音,带着撒娇的尾音:爸爸,还要吃……笑声里混着咀嚼声,像在啃咬什么坚硬的东西,张志远突然想起,早上在老朱头家看见的、缺了角的小猪佩奇餐具。
我、我先下去了。张志远转身时撞在铁门上,钥匙串从裤兜滑落。老朱头弯腰去捡,骨灰盒突然倾斜,盒盖咔嗒打开,飘出几缕黑色的烟尘。张志远看见烟尘里裹着片槐树叶,叶脉间清晰印着个小小的指印——和朵朵昨天在槐树下捡到的树叶一模一样,指印的位置,正是小志按风筝贴纸时留下的汗渍印。
回到家时,朵朵正抱着毛绒兔子缩在沙发里。她看见爸爸,立刻扑过来,小手指着阳台方向:爸爸,刚才有个小哥哥在树上朝我笑,他穿的校服和我幼儿园的一样蓝!张志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槐树枝叶间闪过片蓝色衣角,转瞬即逝,衣角处绣着的半只蝴蝶,和老朱头晾衣绳上那件神秘蓝布衫的图案完全一致。
凌晨四点,张志远再次被噩梦惊醒。梦里他站在楼顶,看见老朱头的影子正在挖开水泥台,露出下面的土坑。坑里埋着半截生锈的风筝线,线尾系着块带牙印的馒头——和他刚才在楼顶看见的一模一样。当影子捧起骨灰盒准备放进土坑时,突然抬起头,眼窝处两个黑洞洞的漩涡正对着他,嘴角咧出不自然的弧度,露出的牙齿,是小志换牙期没长全的锯齿状。
老张,你脸色比墙灰还白。第二天晨练时,张婶在单杠边拦住他,手里的太极剑穗扫过他发颤的手腕,昨儿夜里听见楼顶有动静,莫不是老朱头又在摆弄他那棵邪乎树她压低声音,眼角余光扫向槐树,我跟你说个事,上回王老太出殡,那抬棺的人说看见老朱头的影子趴在棺材上啃馒头,你说这是不是……话没说完,她突然盯着张志远的手腕惊呼,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红印,形状像片蜷缩的槐树叶。
张志远没听完就往家跑。路过槐树时,他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扒开树根附近的落叶。褐色的土壤里埋着几片碎瓷片,边缘沾着暗红的痕迹,像是被血浸泡过。更让他心惊的是,瓷片上印着半截卡通图案——小猪佩奇的笑脸,和老朱头家那套儿童餐具一模一样,缺口处的弧度,和小志照片里摔碎的碗沿完全吻合。
中午给朵朵盛汤时,张志远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白瓷碗底映出他扭曲的脸,旁边的儿童椅上,朵朵正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鱼丸,突然抬头问:爸爸,小志哥哥为什么总在槐树下哭呀他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她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槐树影,树影的轮廓,像个张开双臂的小孩,正在拥抱大地。
他猛地想起老朱头说过,小志失踪那天穿的就是蓝校服,戴的就是和朵朵同款的卡通手表。手表在搜救时没找到,后来社区传言说被槐树根吞了,就像吞掉那个追风的少年——现在他才明白,手表不是被吞了,是被用来当魂的锚,就像老朱头的影子,正在被槐树一点点吞噬。
黄昏时分,张志远带着手电筒爬上楼顶。水泥台角落果然有新翻动的土痕,他用钥匙挖开表层,露出底下藏着的东西——是个玻璃瓶,里面装着风干的槐树叶,每片叶子上都用红笔写着日期:2018.7.15、2019.7.15……直到去年的忌日。当他抽出最底下的叶片时,手电筒突然熄灭。黑暗中,他听见骨灰盒打开的轻响,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有什么东西蹭过他的后颈,带着潮湿的泥土味,像极了老朱头身上的味道——那是小志的味道,混着槐花和雨水,永远停留在了十三岁的夏天。
老张,你在找这个老朱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手电筒的强光刺得张志远睁不开眼。他看见老人手里拿着个铁皮盒,盒盖内侧贴着张全家福:年轻的老朱头抱着小志,身后是刚栽下的槐树,树干只有手腕粗,小志手里举着蝴蝶风筝,风筝线的另一头,系着老朱头的无名指,那里有道浅疤,是教儿子放风筝时被线割的。
小志走后,他的影子就留在树里了。老朱头关掉手电筒,月光重新漫上来,每到忌日,影子就会从树根爬出来,借我的身体找吃的。他卷起袖子,露出布满抓痕的小臂,那些伤口呈螺旋状排列,像是被某种藤蔓缠住过,你看,这是上个月影子想吃张婶家的黄瓜,我没让,它就自己动手了。伤口深处,隐约可见半截蓝色纤维,是小志校服的布料。
张志远盯着那些伤口,突然想起前天看见老朱头在菜筐里藏黄瓜,当时他以为老人贪小便宜,现在才明白——那是给影子的食物,就像三年前台风天,老朱头把自己的影子献给槐树,只为换儿子的魂回来。
可、可影子怎么会……他的话被老朱头打断,老人指了指槐树,树冠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那年台风把小志的魂困在树里了,影子是他留在人间的线头。老朱头突然笑起来,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凄凉,你知道吗上周王老头失踪前,我看见影子在他煎饼车上画蝴蝶,就像小志当年画的那样。
3
槐树下的童谣
秋分那天,朵朵把画纸揉成皱巴巴的纸团塞进书包。美术课上她画了棵流血的树,树根缠着穿蓝校服的男孩,树干上的眼睛和老朱爷爷的影子一模一样。画角用蜡笔歪歪扭扭写着:半夜别吃槐花糕——那是她在老朱头家看见的、压在小猪佩奇餐具下的便签纸内容,字迹和槐树叶上的救字如出一辙。
妈妈,小志哥哥说槐树饿了。朵朵舔着沾了果酱的手指,眼睛盯着窗外的槐树。树冠开始泛出暗红,像被谁泼了桶过期的番茄酱,他让我把饼干埋在树根下,说这样树就不会咬他的脚了。她的耳后贴着创可贴,下面藏着片新冒出来的淡褐色斑,形状是蜷缩的槐树叶,每当老朱头的影子靠近槐树,斑痕就会发烫,烫出小志校服上的蓝白色条纹。
张志远正在擦鱼缸,手指突然被玻璃划破。鲜血滴进水里,锦鲤鱼群发疯似的啄食,鳞片在阳光下闪过蓝白色——和小志校服的颜色一模一样。他盯着朵朵的侧脸,发现孩子耳后新长了片淡褐色的斑,形状竟像片蜷缩的槐树叶,边缘还泛着细小的锯齿,和小志失踪当天攥在手里的那片叶子完全一致。
黄昏时分,张婶的尖叫划破小区寂静。张志远冲下楼,看见老人瘫坐在槐树下,左手臂三道渗血的抓痕呈螺旋状缠绕,正是老朱头小臂上常见的伤口形状。她脚边滚落着半根黄瓜,表皮上咬痕清晰,齿距小得像孩子的乳牙——和老朱头影子吃豇豆叶时留下的咬痕分毫不差。
它、它抢我的黄瓜!张婶浑身发抖,指向老朱头家的方向,我看见老朱头的影子趴在围墙上,手长得跟树根似的,‘嗖’地就把黄瓜抢走了!她突然抓住张志远的手腕,指甲掐进他的虎口,你记不记得王老头失踪前,也是在这棵树下丢了半块煎饼他的三轮车辙里,全是这种小牙印!
槐树的枝叶无风自动,几片暗红的叶子飘落在张婶的伤口上。张志远看见叶片边缘渗出透明的汁液,像在给伤口消毒,而张婶的尖叫却突然卡住,眼神变得呆滞,喃喃道:小志饿了,该给他送吃的了……她手腕内侧突然浮现出槐树叶纹身——和老朱头三年前在社区医院打针时的护工纹身一模一样,护工阿姨后来在台风夜失踪,再也没找到。
当晚,张志远在阳台看见老朱头的影子独自蹲在槐树下。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它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棋盘格,每画一格就往中央摆粒米。更诡异的是,影子的左手边多出个更小的影子,蹲着用石子摆成蝴蝶形状——那是小志最爱的风筝图案,石子的排列方式,和小志课本里的涂鸦完全一致。
爸爸,你看!朵朵举着手机跑过来,相册里存着段十秒的视频:老朱爷爷的影子抱着个穿蓝校服的小男孩,两人在槐树下跳皮筋,童谣声混着电流杂音从手机里露出来: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埋小孩,想吃馒头你就说,不然把你树根拽……——这是朵朵在老朱头家发现的绘本里的童谣,最后一页用蜡笔写着吃了槐花的人,影子会变成树根,字迹是小志的,却像从十年前的课本里拓下来的。
视频拍摄时间显示是凌晨两点十七分,正是小志当年出门捡风筝的时刻。张志远盯着屏幕里晃动的蓝衣角,突然想起社区公告栏的寻人启事,照片里小志的校服第二颗纽扣是歪的——而视频里男孩的纽扣,正以同样的角度歪斜着,纽扣下方,还别着枚生锈的中队长徽章,和老朱头铁盒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他摸黑来到槐树底下,手电筒光束扫过树根时,发现泥土表面有新鲜的指印。那些指印小得像孩子的手,五根手指并拢,掌心位置还有个圆形凹痕——分明是戴过卡通手表的痕迹。朵朵的手表在这时突然发出蜂鸣,显示的时间是23:59,而手表屏幕上,本该显示数字的地方,此刻全是扭曲的槐树影子,影子的轮廓,慢慢变成小志的笑脸。
老张。老朱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张志远差点摔了手电筒。老人穿着件不合身的蓝衬衫,领口别着枚生锈的中队长徽章,正是小志照片里的那枚,今晚别让朵朵出门,槐树要结‘果子’了。他的脖子上缠着圈暗红色的勒痕,像是被风筝线勒出来的,勒痕下方,隐约可见小志的名字,用红笔刻在皮肤上,渗着树汁。
借着月光,张志远看见老朱头的脖子上缠着圈暗红色的勒痕,像是被风筝线勒出来的。更让他心惊的是,老人的影子这次没有贴在地面,而是漂浮在他身后十厘米处,影子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手腕上戴着块卡通手表,表盘上的小猪佩奇正咧着嘴笑——和朵朵丢失的那块一模一样,表带处还缠着半截风筝线,线尾系着片蝴蝶贴纸,是小志的。
三年前台风天,老朱头摸着槐树主干,树皮在他掌心裂开细缝,渗出的树汁滴在他手背上,竟像活物般蠕动,小志的风筝挂在树杈上,我明明看见树根动了,却以为是风……他突然哽咽,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等我反应过来,他的半个身子已经埋进土里,树根缠着他的腿,像在啃排骨似的‘咔咔’响——那声音,和现在张婶家厨房传来的切黄瓜声,一模一样。
张志远的后背贴着冰凉的砖墙,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槐树的沙沙声重叠。老朱头从裤兜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七颗玻璃弹珠,每颗弹珠里都封着片槐树叶,叶脉间凝固着暗红的丝线——那是小志失踪当天流的血,丝线的走向,和槐树年轮的纹路完全一致。
影子每天都要吃带生人气的东西,老朱头把弹珠放回盒里,铁盒盖扣上时发出咔嗒轻响,像锁上了某个秘密,刚开始是馒头渣,后来是黄瓜、煎饼,再后来……他的目光扫过张婶家的方向,张志远突然想起上周王老头失踪前,老朱头的影子曾在他的三轮车上画过蝴蝶,蝴蝶的翅膀,是用王老头的血画的,再后来,影子要吃人身上的‘锚’——比如你的降压药,朵朵的手表,张婶的太极剑穗。
午夜时分,朵朵的哭闹声惊醒了整栋楼。张志远冲进儿童房,看见女儿正抓挠着手臂,原本淡褐色的斑痕此刻变成了深红色,形状也从树叶变成了扭曲的树根,沿着血管爬向心脏。她的嘴里反复念着:小志哥哥疼,树根在咬他的脚……——那是小志失踪时的原话,混着台风的呼啸,刻在了老朱头的日记本里,现在从朵朵嘴里说出来,带着槐树的沙沙声。
陈芳抱着退烧药冲进来,突然指着窗户惊呼。月光下,槐树的影子正攀在玻璃上,影子的手指抠着窗框,发出指甲刮金属的声响。更恐怖的是,影子的头部位置分裂出两个轮廓,大的抱着小的,分明是老朱头和小志的剪影,小志的手里,还举着那只断线的蝴蝶风筝,风筝的流苏,是用张婶的白头发编织的。
爸爸,快看!朵朵突然指向床底,那里躺着片完整的槐树叶,叶脉间用唾液粘满了面包渣,摆成救字的形状。当张志远弯腰去捡时,树叶突然卷成筒状,露出内侧用牙咬出的痕迹——那是行歪扭的小字:七月十五,别让爸爸上顶楼,咬痕的深度,和小志当年啃棒棒糖时留下的齿印一致。
第二天清晨,社区来了辆警车。张婶的儿子报警说母亲半夜失踪,最后出现的地点是槐树底下。张志远看着警察在树根附近取证,突然注意到老朱头正站在二楼阳台,怀里抱着个蓝色布偶——那是小志失踪前最喜欢的玩具,而布偶的眼睛,不知何时被换成了两颗玻璃弹珠,和老朱头铁盒里的一模一样,弹珠里的槐树叶,正缓缓转动,像在寻找新的宿主。
张先生,您来看这个。年轻的警察招手,指着刚从树根下挖出的东西。那是半截生锈的钥匙,钥匙环上系着段褪色的红绳,绳结处缠着几根孩子的头发——黑褐色,带着自然的卷翘,和小志照片里的发型分毫不差,头发上还沾着槐树汁,颜色比鲜血更暗,更稠。
张志远的手机在这时震动,是社区群里的消息。有人发了段行车记录仪视频:凌晨两点,老朱头的身影在槐树下晃动,他的影子拖着个麻袋,麻袋底部渗出暗红的液体,在地面画出蜿蜒的痕迹,像极了槐树的根系。视频播放到十秒时,麻袋突然裂开道缝,露出截穿着蓝白校服的袖口——那是小志的校服,袖口处绣着朵褪色的蝴蝶,和老朱头晾衣绳上那件神秘蓝布衫的图案完全一致,蝴蝶的翅膀,正滴着树汁,像在流泪。
正午的太阳格外刺眼,槐树的影子却格外漆黑。张志远看见老朱头蹲在阴影里,影子正用树枝戳着地面,挖出的小坑里躺着块吃剩的槐花糕,糕点上印着清晰的齿印——那是属于孩子的、细小而整齐的牙印,和朵朵美术课上画的流血的树上,树根里的牙齿印,一模一样。
老张,来吃糕啊。老朱头抬头笑,嘴角沾着紫色的槐花碎,小志说今天是他的‘树生日’,让我多做点他爱吃的。他举起手中的瓷盘,盘子边缘缺了角,正是上周张婶家失踪的那套餐具,缺口处的弧度,和小志摔碎的碗沿完全吻合,盘子里的槐花糕,泛着妖异的紫光,像槐树汁的颜色。
张志远盯着瓷盘,突然想起朵朵画的流血的树。树干上的眼睛慢慢转动,看向他的方向,而树根处,那个穿着蓝校服的小男孩正慢慢站起来,手里举着断线的蝴蝶风筝,风筝尾部的彩带,分明是用张婶的白头发编织而成,彩带的末端,系着朵朵的卡通手表,表盘上的时间,永远停在了23:59,小志失踪的前一分钟。
晚风带来熟悉的童谣声,这次却清晰得可怕: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埋小孩,吃了馒头忘了灾,吃了槐花醒不来……——童谣的旋律,和老朱头铁皮柜里的磁带录音一致,那是小志三岁时录的,现在从槐树的枝叶间传来,带着泥土的厚重感。张志远看见老朱头的影子突然膨胀,化作无数细小的黑点,朝着朵朵房间的方向飘去,而槐树的主干上,新裂开的伤口里,正慢慢挤出半只卡通手表,表盘上的小猪佩奇,嘴角挂着暗红的树汁,像在笑,笑得和小志照片里一模一样。
4
槐花巷的中元节
七月十四的月亮像块被啃缺的酥饼,挂在槐树梢头。张志远蹲在社区档案室门口,手中的旧钥匙是从老朱头的铁皮盒里顺来的——凌晨他看见老人用这把钥匙打开楼道尽头的杂物间,门缝里漏出的光中浮动着蓝色布片,像极了小志的校服,钥匙上的齿痕,和槐树主干上的某道伤疤完全吻合。
档案室的霉味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铁皮柜第三层的牛皮纸袋上写着2018年槐树事故。他抖落封口的蜘蛛网,里面掉出三张皱巴巴的纸:第一张是小志的失踪报告,搜救犬在槐树根下发出过异常嚎叫,爪印呈螺旋状,和老朱头小臂的抓痕一致;第二张是当年物业的砍树申请,附件照片里,电锯切口处渗出的树汁竟呈人形,人形的手腕上,戴着块卡通手表;第三张最让他心惊,是老朱头的体检报告,案发次日他的心率监测显示,凌晨三点到五点间,心脏停跳了十七次,每次停跳的时间,正好是小志失踪的分钟数。
爸爸,糖。朵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志远回头,看见女儿穿着件陌生的蓝背心,领口处绣着半只蝴蝶,正是小志照片里的图案。她手里攥着块槐花糕,糕点上的齿印比成人的小两圈,而她的眼睛,此刻像浸在槐树叶的阴影里,泛着不正常的青灰,眼白处爬满细小的树纹,和槐树的年轮一模一样。
朵朵,这衣服哪来的张志远的手指掐进女儿肩膀,换来的是孩子机械的微笑:老朱爷爷给的,他说小志哥哥的校服改改就能穿。背心内侧露出半截标签,上面写着亡者衣物改制,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标签的角落,盖着枚红色印章,印着槐花巷1942,和槐树铁牌上的最早名字年份一致。
午夜的梆子声敲过三下,张志远听见楼顶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他摸黑上楼,看见老朱头正跪在水泥台前,面前摆着七盏用槐树叶折的灯,火苗在夜风里跳着诡异的节奏,每盏灯的火焰,都呈现出蝴蝶的形状。老人的后背佝偻如虾米,衬衫下凸起的骨节排列成树根状,每当火苗明灭一次,那些骨节就蠕动着变换位置,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树根生长的声音。
老张,你来了。老朱头没有回头,声音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今天是小志的‘头七’,树魂放他回来拿东西。他举起个蓝布包,拉链处露出半截彩色皮筋——那是张婶常用来扎头发的款式,皮筋上还缠着片槐树叶,叶脉间写着张桂芳,2023.9.21,是张婶的名字和失踪日期。
张志远的手电筒照向水泥台,看见台面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小志的名字,最新的一行旁边画着朵蝴蝶,墨迹未干,旁边还滴着暗红的液体,液体的走向,和小志风筝线的轨迹一致。他突然想起下午在槐树根部发现的新土堆,扒开后看见里面埋着半块带牙印的月饼,包装纸上印着2018年中秋,正是小志失踪后的第一个节日,月饼的咬痕,和老朱头影子吃馒头时的齿印一致。
当年台风把他的魂困在树里了,老朱头终于转身,张志远看见他的左眼蒙着纱布,纱布边缘渗着树汁般的液体,影子是魂的锚,得用活人的气息养着,不然魂就散了。他掀开纱布,眼窝处黑洞洞的,里面蠕动着细小的槐树根须,根须的末端,系着半截风筝线,上个月影子想吃张婶的魂,我就把左眼给它了,这样它就能看见小志了——你看,树根须上的光斑,就是小志的笑脸。
楼下突然传来陈芳的惊叫。张志远冲下楼,看见妻子正指着朵朵的手臂发抖——原本的槐树叶斑痕此刻变成了凸起的树根,沿着血管爬向心脏,而朵朵正把整块槐花糕塞进嘴里,嘴角沾着的紫色碎屑,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碎屑的形状,像极了小志风筝上的流苏。
妈妈,小志哥哥说槐树饿了。朵朵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两个八度,带着老朱头的沙哑,要把不听话的人埋进树根,这样树就不会咬他的脚了。她举起手,掌心躺着片槐树叶,叶脉间用经血写着七月十五,断锚,字迹是小志的,却带着成年人的颤抖,像老朱头模仿儿子的笔迹写的。
中元节当天,社区突然停了电。张志远摸着黑走进老朱头的家,手电筒光束扫过墙面,发现贴满了小志的照片,每张照片的眼睛都被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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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叶的剪影,剪影的形状,和朵朵画的流血的树上的眼睛一模一样。卧室床上堆着七套蓝校服,每套校服的第二颗纽扣都歪向左边,和小志照片里的一模一样,校服的口袋里,都装着片槐树叶,叶脉间写着不同的名字,最新的一片,写着张志远。
老张,你看。老朱头的声音从衣柜里传来。张志远猛地转身,看见老人的影子正从衣柜门缝里挤出来,影子的手里抱着个骨灰盒,盒盖打开着,里面不是骨灰,而是满满一盒槐树叶,每片叶子上都贴着小志的一寸照,照片的眼睛处,都有个小孔,像在注视着什么。
三年来,我每天都在收集小志的影子,老朱头从衣柜里走出,身上穿着小志的校服,尺码小得紧绷,树魂把他的魂分成了七份,藏在每年新生的槐树叶里。他指向窗外的槐树,树冠此刻红得滴血,每片叶子都泛着金属光泽,今晚叶子全红了,是收魂的时候——也是断锚的时候。
张志远的手机在裤兜震动,是社区群里的消息:有人看见张婶的尸体趴在槐树根下,身上缠着新生的树根,嘴里塞满了槐花糕。照片里,老人的右手握着片槐树叶,叶脉间清晰地写着老朱头是树根,字迹是张婶的,却带着树汁的暗红,像用血写的。
爸爸,快来看!朵朵的声音从阳台传来。张志远冲过去,看见女儿正把整条胳膊伸进槐树的树洞,树洞里传出细碎的啃咬声,而她的校服袖口,不知何时绣上了完整的蝴蝶图案——和小志失踪当天的风筝一模一样,蝴蝶的翅膀,正在吸收朵朵手臂上的树纹,变得越来越鲜艳。
午夜十二点,雷声准时炸响。张志远看见老朱头爬上楼顶,怀里抱着那个装满槐树叶的骨灰盒。老人的影子此刻高大得可怕,影子的双手变成树根状,扒着水泥台边缘,正在开挖那个藏着玻璃瓶的土坑,土坑的深度,正好是小志的身高。
小志,爸爸来接你回家了!老朱头的喊声混着雷声,他把骨灰盒放进土坑,突然转身看向张志远,左眼的树须此刻已爬满半张脸,老张,把朵朵带来,她手上的斑是树魂认主的印记,有了她,小志的魂就能附在活人身上了!——他的声音,和树洞里传出的啃咬声,形成了诡异的和声。
张志远终于明白,为什么朵朵会画出流血的树,为什么她的手表会显示槐树影子,为什么老朱头的影子总在摆弄儿童餐具——他们一直在寻找新的锚,让小志的魂能借活人的身体重生,而朵朵,就是最新的锚,就像1942年的李桂花,就像2018年的小志。
他抱起朵朵往楼下跑,经过槐树时,树洞突然炸开般喷出大量树根。那些带着倒刺的根须卷住朵朵的脚踝,张志远感觉女儿的身体突然变轻,低头看见她的影子正在脱离身体,慢慢飘向槐树,而影子的轮廓,分明是小志的模样,手里还举着那只断线的蝴蝶风筝。
爸爸,救我!朵朵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是小志的音色。张志远抓起墙角的铁锹,砍向缠绕的树根,树皮破裂的瞬间,大量暗红的树汁喷涌而出,在空中形成小志的虚影,男孩举着蝴蝶风筝,脸上挂着血泪:叔叔,我不想当树的养料……——那是小志三年来第一次开口,声音里带着解脱和恐惧。
老朱头的身影在这时出现在槐树下,他的影子已经完全化作树根状,影子缠住张志远的腿,拖向树洞。张志远看见树洞里堆满了失踪者的物品:王老头的煎饼铲、张婶的太极剑穗、朵朵丢失的手表,还有——小志的半只运动鞋,鞋跟处刻着爸爸救我,是小志用指甲挖的,和第一章影子在玻璃上画的救字同一力度。
雷声再次炸响,这次带着刺眼的闪电。张志远看见楼顶的水泥台突然崩塌,露出底下的钢筋,而钢筋上缠绕着具儿童骸骨,手腕上戴着褪色的卡通手表,脚踝处缠着当年的风筝线,线尾系着老朱头的铁皮盒,里面的七颗玻璃弹珠,此刻正随着雷声一一碎裂,每颗弹珠破碎的声音,都像小志的啜泣。
小志!老朱头的哭喊混着槐树的断裂声。巨大的树冠轰然倒塌,树根处露出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漂浮着无数蓝色光点,每个光点都是片带着记忆的槐树叶。张志远看见其中一片叶子上,清晰地映着三年前的场景:小志被树根拖入地下时,老朱头正用钥匙在槐树干上刻字,刻的是用我的影子换我儿,字迹的深度,和槐树的伤疤一致。
朵朵的身体突然落地,脚踝的根须消失了。张志远抱起女儿,看见她手臂上的斑痕正在消退,而老朱头跪在槐树的残骸旁,怀里抱着片焦黑的槐树叶,叶子上的剪影,是父子俩在槐树下放风筝的场景,叶尖滴着最后一滴树汁,在地面汇成安字——是小志学写的第一个汉字,当年他总把安字的宝盖头画成槐树形状,现在,这个字终于完整了。
社区的路灯在这时亮起,照见槐树根部露出的铁牌,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最早的一个是1942年的李桂花,旁边刻着小楷:用孙子的风筝线换槐树不枯,最新的名字是2018年的朱志远,下方多了行极小的字:老朱头,2018.7.15,影子换魂。而在铁牌的最下方,不知何时多了三个新名字:张志远
陈芳
朱朵朵,字迹新鲜,像用树汁写的,在路灯下泛着微光。
夜风带来最后一缕槐花香,这次却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张志远看见老朱头的影子正在慢慢消散,影子临终前对着他笑,嘴型是对不起,而老人的身体,此刻像被抽干了水分,迅速萎缩成具干尸,怀里还抱着那片焦黑的树叶,叶尖的安字,正在融入泥土,像在安抚所有困在树里的魂。
三个月后,槐树原址长出了棵小树苗。新搬来的邻居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总在黄昏时坐在树底下看书。张志远注意到,年轻人的影子偶尔会对着树根比划奇怪的手势,手腕上戴着块卡通手表,表盘上的小猪佩奇,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和小志照片里的笑容一模一样。
某个台风夜,张志远听见窗外传来风筝线的呼啸声。他掀开窗帘,看见小树苗的枝叶间挂着只蝴蝶风筝,断线在风里飘着,像在等待新的主人。而在树苗的根部,隐约可见片槐树叶,叶脉间写着:下一个七月十五,换你当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