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与程野对视,我还是会想起那天他看我的眼神。
空洞,麻木,无助。
完全不像现在,他的眼里,有日月,有星辰,有我。
1
失联之谜
高三。
班上的课桌永远是满满当当的,厚如砖块的书本,层层堆砌的试卷,夹杂其中的。
仿佛是垒在学生面前的座座高峰,光是摆在面前,也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程野已经一周没来了,他不打算高考吗
生病了吧,不然他哪敢翘这么多课。
下课时间,无非就是睡觉,或是讨论八卦。
我坐在班级角落的位子里,望着窗外的枯木出神。
课桌上,沓沓试卷被整齐地堆叠起来,边角上黄色的便利贴颇为醒目。
上面写着程野。
你看,这人老婆不在,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
有同学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撕开一包饼干递过来。
滚啊!我笑骂他一声,将一整包饼干都抢过来,班里吃东西没收了。
纪委大人,我错了,还给我吧。
一番打闹下来,我心底的郁闷也被疏解不少,只是脑海中的思绪始终阴魂不散:程野到底去哪了
一周前,程野在离开时没有告诉我。
一月前,程野在决裂时也没有告诉我。
2
情断天台
我望着左臂上,有一处淡淡的伤疤,新肉已长出来填满口子,但传来的痛觉依旧清晰。
一个月前的我们,还是名副其实的模范夫妻。
那天他被老师从课上拎了出来,理由是有个很重要的电话需要他接。
也是在接了那通电话之后,程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不会再向之前那般一口一个纪委大人地叫我,也不会再把腿放到我的腿上,把头靠在我的肩旁。
哪怕是放学、下晚修,他也只是一个人默默离开。
两个人,形同陌路般。
当然,这一切也只是默默无闻地发生着。
到了高三,谁都没心思在我们两人身上,顶多就是茶余饭后的些许谈资。
而我,这个曾经被视为与程野关系最好的人,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就好像,我只能看着他被无形的手摁入水中,浮起的泡沫由大至小,逐渐消失。
我在身旁被绳索束缚着,连帮忙的力气也没有。
或许我应该做些什么,但每每有所行动,总会被程野冰冷的眼神吓退。
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怀。
空洞,麻木而无助。
我下定决心改变这一切。
无论是出于什么身份,朋友、同学,抑或是其他的什么。
来天台我在程野桌上放了张纸条。
以往闲得发慌,我与程野都会上天台来透透气,聊现在,聊未来。
程野会同意吗
答案是否定的。
我看着程野拾起那张纸条,轻描淡写地撕掉,丢向垃圾桶。
同时也丢给我一句话:周屿,我们没那么熟。
我们,没那么熟。
每个字,都如粗壮的铁钉,从左胸,没入心脏。
任由鲜血喷涌而出,洒落一地,逐渐冰凉。
话语像鱼刺卡在喉咙。
课间,我前往办公室,想要问一问班主任,程野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才会导致他性情大变。
透过窗子,我不禁停下来。
另外一头,程野正在和班主任交谈些什么。
班主任瞥了一眼窗口,看见我停在那里,便招呼我进来。
周屿,刚好你也来了,这次的事情主要也是和你俩有关……
班主任话音未落,程野就迈步离去。
程野他,到底怎么了
我指了指程野,又看向班主任。
班主任摇摇头,压低声音:他家里出了点事,话锋一转,对了,程野刚才说要和你换位置。
没等我反应过来,班主任语重心长地拍拍我:但这件事,决定权在你们手上,我不会干涉。
你真的要换位置这些天以来,程野第二次向我开口,眼里似乎藏着难以置信。
我点点头。
老师说了,决定权在我们手上。程野迅速站起,按住我收拾书桌的手。
我怔了怔,眸子扫过他的小臂,上面似乎还留存些许淤青。
不是你说要换吗现在又不想让我离开。我摸不清程野的想法。
手背传来的体温转瞬即逝,程野马上收回手掌。
算了。他恢复了之前那般沉闷的神情,不再阻拦。
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就不换。
石沉大海。
3
食堂对峙
几天过去,我与程野不再是同桌,我们也成为班里唯二的单排。
今天,班主任的连堂课由于开会,第二节课转为自习。
而这也就意味着,班里的多媒体空了出来。
嗅到先机的几个人率先冲到讲台前,迅速关闭投影,在键盘上敲打起来。
身为纪律委员,我自然是不能缺席其中,监视他们。
万一他们拿电脑干什么不好的事怎么办
点开收藏夹里的短视频网站,扑面而来的是一条热搜——M
市官员程某被曝贪污受贿。
M
市,即我们所在的城市。
欸,我听我妈说过,程野他爸好像就是当官的,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有人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程野性情大变,或许就与这有关
心底掀起阵阵波浪,浪花里,映射着从前。
周屿,你最好别得罪我,不然的话,把你开除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
周屿,你再偷吃我的早餐,我真的叫人把你开了!
纪委大人,我再也不把
mp3
带来教室了,别举报我好不好
或凶狠,或可怜,或阳光,或……阴郁。
说起来,纪委大人这个外号还是他最先叫我的。
喂,周屿,又想你老婆呢这件事不会真和程野有关吧
蹲在电脑前的同学叫了我几声,我这才收回心绪。
我耸耸肩:我咋知道。
我要是真的知道,我和他也不会走到这种地步。
近乎翻脸的地步。
食堂。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将饭盘放到程野的对面,坐下来试探这个埋头吃饭的家伙。
程野抬头与我对视,继续低头扒饭。
又是这种眼神。
我知道,你想自己扛下来,但一直憋在心底会憋出病的。
斟酌许久词句,我才缓缓开口。
你都知道了程野将筷子放下,此刻我好像才能看见他眼底微弱的光。
我只是知道有这个事,我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懂。
那你又能帮我什么帮我写作业,帮我考试,还是帮我爹把这事压下去
我……是啊,自己现如今还能帮他些什么呢
沉默扑面而来。
连盘里的饭菜也变得索然无味。
那程野,你,能不能跟我说一说我小心翼翼地吐出每一个字,生怕把程野惹火了。
我最后再跟你说一次,这件事,跟你没关系。程野收拾碗筷,起身就要走。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拉住他。
掌心传来的唯有冰凉。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不肯跟我讲,永远都自己憋着,你是王八吗
难道在他眼中,我就是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吗
那交我这个朋友干什么
我只是……不希望你离开我。
你能不能别自作多情了,看的人恶心。
程野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忽然爆发,他放下餐盘,一把抓住我的手。
力气之大,仿佛指甲都能嵌进我的手臂。
我不由得收回手,手上隐约有血色点缀,痛感随着血液流入大脑。
他的指甲已经长成这样了,看来我不给他剪,他也懒得动。
这还是程野第一次敢对我下狠手。
周屿,我……程野像个肇事者般,端起饭盘逃逸去了。
我看着他迅速逃回宿舍,脑中不禁想起他的一句话:我们,没那么熟。
两句话,就足以彻底否定两年多的友谊,也否定了我与程野一起经历的所有。
但我不能否定你,也不能放弃你。
回到宿舍,我蓦地发现床上躺着几张创口贴,上面还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天台。
程野喜欢在创口贴上写字,尤其是在给我贴的时候。
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我给你贴的呀。
每次当我问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时,他总是狡黠一笑。
或许,你也还没放弃我。
4
天台告白
天台的空气绝不是教室比得了的,哪怕掺杂了丝丝烟味。
说起来,天台还是我与程野初次相识的地方。
高一第一次晚修,借着课间,我偷摸来到天台,眺望这座学校,眺望远方灯火通明的城市,眺望……面前突然窜出的一道黑影。
好美。他也在眺望远方。
如墨的夜空,漆黑的天台,只有他的眼睛,与星星一般,闪烁着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光。
同学,再不回去上晚修,就要被老师骂了哦。哪怕没看清他的脸,我也知道,这人肯定是笑眯眯的。
我看眼手表,距离下一节晚修只剩两三分钟的时间。
走了。我向他招呼一声。
看到这家伙跟在我后面进教室,我才知道他也跟我一个班。
我叫程野,你呢好巧不巧,程野还是我的后桌。
此时的我们,还不知道日后将会成为同桌,成为彼此最好的朋友。
我叫周屿。见到自来熟的人,我还是难免紧张。
周屿周屿是周几程野突然无厘头地抛出问题,又自顾自地笑起来。
程野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把自己逗笑了。
哪怕我一直觉得,这人好尴尬。
而现在,似乎很难将以前的爱笑人士与眼前的身影重叠。
黑夜里,我还是看不见程野的表情。
你,贴创口贴了吗依旧是程野率先开口。
嗯。该说什么呢像中午那般逼问下去
我爸要进去了。程野靠在栏杆上,好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我开不出口,只能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那天回家,我偷听到我爸在跟我妈讨论要不要去国外避避风头,当时我还不理解,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国外,还要避风头。
刚好,纪检那边也来人,说要审问我爸,不由分说就把我爸带走了。虽然他只在里面坐了一天,但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我说我想多吃碗饭,他说我一天到晚就是个饭桶。我说老师叫我交资料费,他说我就是个吸血鬼,吸他的血……
程野的眼睛,因为豆大的眼泪掉落,好像有了一点光。
我赶忙从兜里拿出纸巾递给他。
程野第一次向我展示他最脆弱的一面。
以往的他,脸上似乎永远是笑容,无论是被骂,被冤枉,还是受什么伤,黑眼圈也不会变成红眼圈。
他顶多就是叹口气,一脸的无所谓:反正又死不掉。
可现在的程野,好像要坏掉了。
我说,我不想去国外上学,我不想离开生活这么久的班级,你知道他对我干了什么吗程野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颤抖。
我下意识地从背后将程野拥入怀中,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回想起之前换座位时,程野皮肤下淤积的暮色,我大概也能知道他在家里过得并不好。
胸口泛起撕裂般的疼痛。
我不想失去大家,程野声音微弱下来,我也不想……失去你。
没事没事,我就在这里。我抚摸着程野的头发,希望能给他撇去一些烦恼。
我怎么烂成这样,我爸揍了我一顿,我还要把气撒到你身上。
程野双手爬上我的后背,隐隐抽噎。
你不对我撒还想对谁撒气。
我另一只手的手掌搭在程野的手背上,静静感受着程野跳动的脉搏。
我仿佛听见轻微的笑声,还没来得及注意就被风吹散了。
良久,我们都没再说话,贪婪地享受着偷闲的时光,与彼此的体温。
好了,纪委大人,你逃了快两节晚修,要被骂惨啦。程野擤擤鼻子,破涕为笑。
没办法啊,谁让我还是班里的心理委员。我也跟着笑了出来。
程野依旧赖在我怀里不肯走开。
如果时光能停在这里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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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家的温暖
事与愿违。
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再见到程野一面。
我嚼着嘴里的饼干,不时瞟向门外,也许下一秒,程野就会出现在门口。
程野吗他今天被他爸接回去了,好像是要转学的手续。
程野消失的第二天,我趁班主任下课问了一嘴,但他的回答也是模糊不清。
程野他……真的要去国外了吗
他的书本,他的笔袋,还有几个古灵精怪的小玩偶,都还摆在桌上呢,怎么可能走
我努力去说服自己,像不会游泳的人拼命拍打水面。
刚开始或许还能心安理得,一周下来,早已无法抑制。
高二那年我发现自己好像和其他男生有些不同。
一次晚自习,程野突然甩道习题过来,压低声音:周屿,教我这道题。
我拿过来看了几眼就丢回去:晚自习期间不要讲话。
切,纪委大人好大的官威呀。程野发动技能——阴阳怪气。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把草稿本放在他的课桌上,身子靠过来给他讲题。
化成这样以后,用基本不等式就能解了。
写完最后一个式子,我抬起头,打开水杯灌了口水,递给程野。
这人永远只会在我喝水的时候才想起喝水。
也难怪他嘴巴总是起皮。
倏地,程野伸手过来,却不是接过水杯,而是捏了捏我的耳垂。
他的手像是有电鳗游走,我立马弹开程野的手:耍什么流氓。
连带着,后桌同学的水杯也被碰倒了。
我赶忙向后桌道歉,收获了后桌的白眼:小两口又在调情。
今天上课的时候老师说耳垂里血管少,所以摸起来凉凉的,我就想摸摸看。
程野促狭地挑眉。
他也收获了我的白眼。
那天晚上我也没敢再去看他。
我到底怎么了明明以前被人摸耳朵的时候也不会这样啊,到程野这就跟触电一样。
据程野描述,那天晚上我的脸说是喝醉都有人信。
回宿舍的路上,程野还时不时吐槽:耳朵不给摸就算了,今天竟然腿都不给摸。
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走在我前面的程野停下来,回头看着我。
无数思绪从脑海里逃离,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戳破了。
你说你是不是有病。我挥挥手,让程野赶紧滚蛋。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只能掩藏心底,等待时间的磨盘予以泯灭。
如果程野真的要离开的话,就找个机会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吧。
周六。
借着突发喉咙痛的病症,我向班主任请假翘掉了今天的课。
距离高考只有一百多天了,我也希望程野能早点回来。班主任签假条时冷不丁提上一嘴程野。
是啊,我也希望。
程野,我到你家楼下了,快出来。
到达程野家所在的小区门口,我掏出手机给程野发了条消息。
程野还没收到消息,我先收到红色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死程野怎么还把我拉黑了!
在小区里七转八转,我根据记忆终于来到了程野家门前。
门铃没响多久,一位中年妇女把门打开。
是程野的妈妈,她穿得很朴素,只有一身蓝色的睡袍。但耳下泛光的挂坠又昭示着她的不凡。
小周你怎么来啦语气里还带着点点意外。
程野妈妈并没有将门完全打开:程野的话,这几天不在。
这样吗我没料到他不在家,这是这一周下来的试卷,老师让我送过来。
说完,我从包里掏出一打试卷,边角贴有程野二字的便利贴。
噢,谢谢小周,你有心啦……
程野妈妈刚打算说什么,屋子里传来一道男声:周屿,是你吗
是程野!
啊,程野这几天生病了,所以我才不打算让他出来。程野妈妈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妈,你放我出来让我看看周屿。程野拍打着房间的门,声线裹着颤抖的哀求。
抱歉啊小周,今天恐怕不能招待你了。程野妈妈关上了门,隔绝一切声音。
但她没关上程野在我脑海的声音,任其不断回响。
我怔怔地走下楼。
程野他,被关在家里了吗
为什么,他妈妈不让我见他,还要扯一堆谎
程野他……还能出来吗
我打开手机,缓缓输入三个号码,手指停在拨号键,随后又删掉,又输入,又删掉。
如果程野没有下来,我再打电话……或是发短信。
很久以前,我在面对父母这样的行为时,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想程野也这样。
没多久,远处突然有人喊了我一声:周屿!
我回过神,望向声音的方向,是程野。
他是一个人下来的。
此刻的程野,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眼睛,生怕被人认出来。
对比之下,我的短袖长裤也略显单薄了。
终于能出来晒太阳了,程野的声音被口罩遮挡,变得模糊:你干嘛要过来啊。
我盯着程野,他的眼睛里还有未褪去的血丝,眼眶略显湿润。
看看你。我压抑住即将爆发的情绪,喉咙干涩,吐出几个字。
我就这么让纪委大人想念吗哈哈哈哈哈……你干什么!
我抓住他苍白的手,拉开衣袖,大小不一的红印与紫斑暴露在阳光下。
去哪弄的这么多伤口我质问程野。
就……不小心摔倒了。程野避开我的眼神。
不小心摔倒能弄成这样!我又拉开另一边袖子,伤口更加明显。
一眼看去,大大小小的伤口仿若长在了我的心底,一并发疼。
放开我!程野语气也不再随意,话音里是止不住的惊慌。
跟我走。我没理他,拉着他就要离开这里。
你能带我去哪伤口是我爸弄的,门是我爸锁的,退学也是我爸安排的,他还拿刀威胁我妈配合他。我能去哪!
每说一句话,程野的身形就矮了一分,他甩开我的手,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点开手机,将早已编辑好的消息发送出去,随后蹲下来,轻捋程野的发梢。
回我家。
不远处,红蓝色的灯闪烁前进。
你……报警了程野瞪大眼睛。
我点点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一辆警车停在我们面前,有警察走下来询问我们情况,随后带我们回局里做伤情鉴定,另外几个人则向程野家里走去。
程野的神色并没有因为逃出家里而露出多少开心,反而是陷入更深的悲伤。
周屿,我……
事已至此,先喝水吧。我递给程野一瓶矿泉水。
我好像,真的做错了什么。
回家那天,我跟我爸说我不想去国外,程野猛灌一口水,我想叫他去自首。结果就是,被禁足了将近一个周。
这次能出来还是因为你,我跟我妈说,临走前,我想再见你一面。
程野尽力掩饰自己的哭腔。
他脱掉厚实的外套,里面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色背心。
对不起。
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我轻轻拢住程野颤抖的脊弯,不让他看到我湿润的眼眶。
程野温柔地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宝宝睡觉:没关系,我不怪你。
6
夜话心声
天色将晚,我把程野拉回了家里。
奶奶,我回来了。我在门外喊了两声。
哎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奶奶看到我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有点惊讶:这是你的同学吗快进来,快进来。
奶奶好。程野收起苦涩,语气上扬。
家里煮的饭少,我再去煮点。奶奶让我俩坐下来,自己跑进厨房忙活了。
我房间里有电脑可以玩,我转头跑向厨房:奶奶我来吧我来吧。
现在的我只想赶快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
放水、淘米、煮饭,一气呵成。
你还会煮饭吗
程野站在我身后,有点不可思议,吓得我手抖了一下。
是啊,在家里的时候家务活基本都是我在干。
我转过头,终于看见程野那股悲伤的神色黯淡不少。
阿屿这孩子现在不会让人操心了。奶奶从厨房里走出来,满是欣慰。
你别看他现在这样,小时候什么破事都干的出来。
奶奶,那您跟我讲讲呗,我好想听。程野挽过奶奶的手臂,笑呵呵的。
阿屿你看,小程这孩子就比你讨喜。
是了是了,我是闯祸王。
客厅里,不时传来两人的笑声。
我松了口气,程野能尽快逃脱悲伤就是好事,哪怕时间没有很长。
心里的一块石头悄然落下。
晚饭时间。
周屿炒的菜这么好吃!程野刚夹一道菜送进嘴里,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喜欢吃就多吃点。奶奶将菜推得离程野近些。
你们在学校里生活怎么样啊,学习压力大不大
每次回家吃饭,奶奶都要问上一句。
还好啦,反正离高考还有一百多天呢,也不着急。
奶奶笑着点头:小程呢阿屿他在学校没欺负你吧
我,我也还好了。程野支支吾吾地挤出几个字: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好,这次怎么突然回来了,以前不都是周日才回来吗
今天学校特批双休,我就跑回来了,程野他爸妈都不在家,我就想着接过来一起吃饭。
我将早就想好的理由一股脑倒出来。
哦,那小程等下吃完饭就回去了吗要不就在这里住一晚吧,天色也不早了。
我也这么想,就怕周屿他不同意。程野故意埋怨我一句。
阿屿,还说你没欺负人家。
我哪有啊!
今天难得见奶奶这么健谈,拉着程野聊了好多我小时候的糗事。
不过想来也是,家里好不容易热闹一点,奶奶也很开心吧。
夜深,奶奶回房间睡觉,程野跑过来和我挤在一起。
我奶奶她平时很少有话多的时候,她没有跟你聊啥奇怪的事情吧。
我担心奶奶的热情可能会让程野感到不适应。
你猜啊,她跟我讲了好多你的事情,我还想多听听呢,比如说……
我赶忙捂住程野的嘴:不许乱讲。
感觉,这里更像家一点,他呼了一口气,我好多了。
程野转过来,大腿横跨在我的肚子上,搂住我的脖颈。
我从小到大都被家里要求做好学生,不要忤逆父母,他们一直在说这都是为了你好。甚至放假之余还要给我找家教老师,生怕我被耽误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反抗他们,虽然结果并不好,但幸好你出来帮我兜底了。
程野的面颊与我的耳朵只有几公分的距离,光是吐气就让我的耳朵痒得不行。
对不起。今天我太过激了,只想着不要让你受伤,却又忽略了你的想法。
夜深时分,愧疚再次占满我的心头。
我低头体会着程野发梢上似有若无的香气。
我说了我不怪你,如果我是你,我也会报警。程野挠了挠我的胸口,而且我也很庆幸,自己没有去其他地方,还在这里待着,在你这里待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吗
不是送试卷
不是。
我不想说出口,怕彻底结束这段感情。
至少此刻,他属于我。
这就够了。
7
家庭风波
你爸妈呢,难道出差了吗程野突然睁开眼睛,吓我一跳。
他们……离婚了。我闪烁其词,没有多讲。
程野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这晚是我这些天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次。
周日大早上,我悄然爬起来,打开冰箱。
早上做什么好呢
阿屿,小程他起床了吗奶奶也是差不多这时候起来。
还没呢,我摇头,要不我煮点粥吃吧。
嗯,你爸昨晚打电话过来,说今天要回家里吃饭。
我没有爹。
我不想认这种人当爹。
阿屿!奶奶严肃起来: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怎么说话呢
他要回就回,我又不反对。我耸耸肩,转身走进厨房。
早饭在沉默中度过。
程野在睡觉中度过,直到中午才起床。
等下你就先在房间待着,到时候我再叫你。
我揉揉程野杂乱的头发,后者只是轻轻嗯一声,又睡过去。
咚咚敲门声响起,但没有一个人起来开门。
连敲几声后,门外的人似乎也有点不耐烦,摸索出钥匙把门打开。
妈,我回来了。
开门的是中年男人,衣着整齐,胡子也没有,还带了大包小包的,看起来为这次见面下了点功夫。
奶奶站起身迎接他:洗洗手就准备吃饭吧。
我坐在客厅,嗑着瓜子,看着手机,完全不想理这个不速之客。
阿屿也在啊,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这是我给你买的新手机,也算是对你的一点补偿。
我没有接,视线还在手机上:用棺材本买的
阿屿!奶奶与他异口同声。
我拍拍手,将瓜子壳丢进垃圾桶:洗手吃饭吧。
餐桌上,奶奶坐在主座,我和他分别落座两旁。
阿屿,我知道,爸爸这些年来对不起你,当时也是纯糊涂才会说那种话……
他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钱没了知道哭,人没了怎么不见你哭。
周屿,他拍案而起:你闹够没有!这些年都是我打钱供着你们祖孙俩,没我你们早饿死了。
阿喧,你也少说点。奶奶赶忙打圆场。
那你把钱断了吧,我也不读大学了,出去打工还钱。
我知道,如果我不读大学,他就没有对外人吹嘘的资本了。
你敢!此刻的他,怒目圆瞪:妈,你就这么带这小孩的吗
奶奶皱眉:行了,都闭嘴,先吃饭。
又是一阵沉默。
饭后,他拉着奶奶去房间里,好像是又有什么大事要谈。
我知道,他又是来要钱的。
许多年前,在爷爷的病床前,他也是这样。
那应该是我们父子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刚出生的时候。
当着老人的面,讨论爷爷的棺材本要拿来办后事还是治疗。
他就是主张放弃治疗的那一派,要拿钱去投什么虚无缥缈的大项目。
也是那一天,我拿着爷爷放在床头的翻盖手机,打给警察。
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告诉我:如果被欺负了,遇到坏人了,就打电话给警察叔叔,他们会赶跑坏人。
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肯定是坏人。
但我不知道怎么跟接线员开口,我只知道我在医院的某个病房。
还没说完,就被他抢过电话: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我儿子他闹着玩的,抱歉抱歉。
那时的我,什么都做不到。
现在的我,仿佛跟那时候没什么区别。
虽然奶奶手里有点钱,但她也说这笔钱是留给我以后上大学、进社会用的。
现在吃住出行,都依靠他每个月的汇款。
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以后阿屿还要用到这些钱。奶奶和他走出来。
两人的神色都有点不好看。
将他送走后,我叹口气。
看来他也没拿到多少钱。
恍惚间,我看见奶奶的身影又弯了一点。
关上门,奶奶笑出来:阿屿,去把饭吃完,小程也叫出来吃饭吧……以后,不要像你爸这样。
嗯,我会的。
8
重返校园
吃完午饭,我和程野就启程返校了。
刚才来的那个人是你爹啊,怎么吵起来了一路的沉闷,最终还是由程野打破。
他来要钱的。
程野没问下去,换了个话题:你……要不要把位子换回来
啊我愣了一下:哦,不是你让我换走的吗现在还想叫我回来。
哎呀纪委大人我错了嘛。程野摇晃我的手臂,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那你,给我点补偿吧。我随口一说。
程野踮起脚尖,如蜻蜓点水般啄在我的面颊上。
猝不及防,我伸手推开程野:你干什么,又没刷牙,口水臭死了。
干嘛,不是要补偿吗
我第一次见程野露出这般害羞的表情,小脸通红。
这样啊,我还想要点其他的呢!
程野迅速逃离我的魔爪,朝远处跑去,还喊了一声:大变态!
校门口处,站着一对中年夫妇,定睛看去,是程野的父母。
看到他们的瞬间,程野松开我的手。
你们……程野的情绪隐约控制不住。
小野,不要担心我们,程野妈妈将程野拢入怀里,妈妈很快就回来。
他的爸爸站在一旁,神色复杂,说不清是冷漠还是难过。
我低头玩着手机,迈步离几人远一点。
眼前他们即将分别的场景,就是由我一个人促成的。
小周,这次做得很好哦,程野妈妈的目光投过来: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早点进去。
这段时间,小野就交给你照顾了。
不知道说啥,我只能拿尬笑回应。
良久,程野才与我一同迈入校门。
晚上与程野漫步在校园里,慢慢悠悠地来到教室,心底是久违的惬意。
呀,追妻追回来了。看到我俩进教室,马上有人调侃。
在那之后,我和程野重新变回双排,参与彼此最后的高三时光。
9
海底之吻
高考完的那天。
没有那么多悲欢离合,也没有那么多道别,更多是匆匆离开,再也不见。
程野站在校门外,早上就考完的他此刻看起来完全不像个高中生。
他披着一件黑色衬衫,内搭简单的白色短袖,脖子上挂着一副银灰色的蓝牙耳机。
干净,清爽,在人山人海中鹤立鸡群,我一眼就能发现他。
挤过拥堵的人群,我终于站在了他的身边。
程野你怎么……这么潮,我要得风湿了。揶揄必不可少。
拜倒在我的工装裤之下吧。程野臭屁起来: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完,还将一杯奶茶递过来。
带我去约会
你觉得呢
你出钱就好。
十分钟后,程野带我来到市区最大的海洋馆。
约会圣地啊。看到目的地,我不禁感叹。
走吧,乡巴佬,没见过世面。程野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灰溜溜地跟在程野身后,一路参观光怪陆离的海底世界。
谁叫程大少爷包了门票呢!
哇塞,这个鱼是成群结队的欸。
哇,你看这条鱼好好看。
哇,这鱼比我整个人都大了。
一路上,听取哇声一片。
你能不能别哇了。程野被整得有些不耐烦,忍不住制止我。
哦,好吧。我缝上嘴巴的拉链,低头打开短视频平台。
没走多久,程野又犯贱了:你能不能说说话,你是闷葫芦吗
回应他的是我主动牵起的手:大少爷,要我怎么样啊。
程野反过来抓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这样。
我越想挣脱,他握得越紧。
干嘛,很多人这里。
这里这么黑,谁看得见我们两个。程野笑了出来:我带你去看条鱼。
不由分说,程野拉着我来到一处全景视窗,仿佛让人置身于海底一般,与畅游的鱼儿仅仅只有一墙之隔。
你看到那条魔鬼鱼了吗程野指向远处扇动大翼的蝠鲼。
怎么了吗
等它露出它的腹部你就知道了。程野卖了个关子。
没等多久,蝠鲼缓缓游向我们所在的地方,我也看清它腹部的斑纹。
是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馆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程野转过头。
我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喜欢你。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个字都裹着斩钉截铁般的坚定。
这几天海洋馆引进一只特殊的魔鬼鱼,据说只有遇见真心相爱的人才会游到它面前来哦!
程野的眼睛散发着粼粼波光。
程大少,你这样让我很难拒绝啊,高悬的心落下,我也是。
我一把将程野拉过来,像给行李箱扣锁那样箍住他,歪头吻上他的嘴唇。
唇畔传来些许的刺痛,与奶茶的香甜。
幽蓝的灯光下,映照在地板上的,是两道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魔鬼鱼缓缓游在视窗周围,为两人投下流动的心形光纹。
我一直都不敢迈过这条线,我害怕到时候连朋友都做不成。
可现在,我们不只是朋友。
甚至……还可以做。
(正文完)
10
番外
程野视角。
我第一次学到极端这个词,我就知道,他很适合我爸。
他一直是一个极端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我听妈妈说,她和我爸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感情。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在一次酒局上认识了我爸。
当时,外公恰是副市长,风光无限,而我爸只是个科员。
因为我爸带头做的项目反响比较好,才得到副市长的赏识。
当时他喝高了,就说要把我许配给你爸。这我怎么可能同意,我的婚姻应该由我自己做主。
我被禁足在家里时,妈妈时常会进来跟我聊天。
不管我怎么反抗,当时我也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干什么都要仰仗我爸。最后,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了婚,稀里糊涂地生下了你。
那时候我也讨厌你这小孩,认为是你们父子毁了我的人生,所以我对你很严厉。
妈妈语气平淡,不时翘起脚尖,来回晃动拖鞋,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人生。
我想起来,妈妈小时候常对我是非打即骂,好像我怎么样她都不会满意。
但是后来我想清楚了,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我不能再让你重蹈覆辙,所以,我跟你爸说,让你不要有太多压力,只是……
我知道,结果没有什么改变。
但好在妈妈会经常鼓励我,也会偷偷带我出来玩,带我领略书外的世界。
他的极端不仅是对他自己,也是对我的母亲,对我。
不说这个,她莞尔一笑,你以后谈恋爱千万不能像我这样,一定要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托付终生的人吗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周屿。
高中初次晚修,我和他就因为翘掉被班主任罚了。
但周屿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是我把他叫上来的,老师你要罚就罚我吧。
也真如他所愿,老师罚他打扫一个周的教室,而我只是被点了两句。
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什么,那之后我经常偷偷给他买一些零食,放在他的柜子里。
我俩也就慢慢熟络起来。
我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周屿有种模糊的感觉。
我开始暗暗嫉妒他与其他人讲话,嫉妒他在我面前会提到其他人。
我们还因此冷战过一次。
我还记得他当时听到这个原因时,笑得快缺氧了:
程大少还会吃我的醋啊哈哈哈!好朋友对于彼此的占有欲很强烈,甚至比情侣还要强点,这很正常啦。
说完,他摸摸我的头。
周屿很喜欢这个动作,他也只会摸我一个人的头发。
每次他摸我头的时候,我心底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会此刻消散。
如果说,家里对我来说是栖息之地,那么周屿这里于我而言便是此心安处。
直到那通电话。
妈妈告诉我,可能要准备退学了,我爸贪污受贿的事情被曝光,可能会影响到我的学业,让我先离开学校避风头。
可是,我走了,周屿怎么办
我想象不出如果我以后都见不到他的未来。
光是寒暑假的分离,就好像身上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我舍不得他。
但是高三了,如果我告诉他我要退学,周屿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难缓过来吧。
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我决定断绝和周屿的一切关系。
哪怕最后我真的要离开,周屿也不会太难过吧。
所以,我选择和他换位置,也不再理会他,让他尽快适应没有我的生活。
现在想来,那句自作多情,是否某一刻,也是对自己说的呢
周屿还是跟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追着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实在是被他搞得烦,忍不住伤害了他。
态度是足够强硬,也成功吓走周屿,但喜悦未曾上心头,悔意先冲刷进脑海。
我想解释什么,只是一切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
我把周屿拉来天台,本意只是想道歉。
而一触碰到他的眼神,就像上着锁的话匣子被他打开,稀里糊涂地跟周屿倒了好多苦水。
还好,我得到了周屿的抱抱。
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心底所有的不满都被周屿抹去。
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
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这份情感,第二天我爸就开车把我拉回家了。
两个周以后,你的护照下来,我们就得离开了。
他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紧张。
我把回答留到晚饭时间。
爸,你去自首吧。
餐桌上连嚼东西的声音都消失了。
混账东西,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那晚,也经历了我从未感受过的疼痛。
趁着我爸晚上出门借酒消愁,我妈偷溜到我的房间,手里还拿着膏药和棉签。
你小子行啊,这种时候还刺激你爸。妈妈一边抹药,一边嘲笑。
我只是想……读完书。我看向窗外,密布的阴云洒不下一丝月光。
再等等,等那边收集完证据。妈妈的眼尾漾开涟漪。
那边
是呀,证据都是我提供给警方的,不然你爸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被查出来。
还差一些证据形成完整的链条,只是你爸被抓进去以后,我们娘俩就要过苦日子咯。
妈妈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忧虑。
走吧,我们也去吃夜宵。妈妈将药膏收起,拉着我前往附近的夜宵店。
一周过后,警方没来,周屿倒是先来了。
而且,他也带来了警方。
看着程野一脸担心与愧疚的模样,我不禁有点想笑。
哪怕他不报警,警察也会来的,只是周屿刚好撞上这档子事。
我只好配合一下他。
也是那时候,我好像明白了,妈妈之前说过的值得终生托付的人。
眼前的周屿,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