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再跑一次 > 第一章

非常感谢你抽出时间;如果选中你,我们会在本周末前通知你。
那位驼背坐轮椅的男子被推着出去了,轮椅的轮子吱吱作响。随着轮椅的辘辘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劳拉布兰迪医生有了片刻时间来整理思绪。她一边回顾笔记,一边用铅笔轻敲着写字板:年龄符合她想要的范围,但二十年的烟龄使他的体质比理想状态要弱。这位患者表现出明显的、完全性的截瘫,是由脊柱损伤引起的。劳拉翻阅着那次事故的医疗报告,推断伤口可能足够整齐,治疗或许能产生显著效果。
总体来说,是个很有潜力的候选人;他的资料被放到了入围者的文件堆里,和那天上午早些时候的另外三份资料放在一起。
下一位志愿者请进。
劳拉喊道,同时在记事本里找空白页。她听到身后的门那儿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有摩擦声、拖着步子的声音……
没错,就是摩擦声、拖着步子的声音。这声音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勾起了她的回忆。这声音让她想起妈妈以前在宾夕法尼亚州家里那咯吱作响的木地板上蹒跚而行的样子
——
至少,是妈妈在确诊到去世之间那几年走路的样子。劳拉十岁生日那天也是妈妈的葬礼,而她对那场葬礼唯一的记忆就是讨厌当时下雨了。
劳拉转过身面对那拖沓的脚步声,当然,新来的人不是雷吉娜布兰迪;差不多三十年前,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就已经让她解脱了。但这个新来的人走路时那种脚步不稳的样子,显示出她因严重神经损伤而导致的协调性很差。这位一瘸一拐的女士拄着一根弯曲的拐杖,拐杖晃得几乎和她自己一样厉害;劳拉立刻站起身来帮忙。
请让我来。
劳拉开口说道,但那位女士骄傲地挥了挥手,拒绝了她的帮助。
这根旧拐杖还从没让我失望过呢。
她说着,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
你坐得舒服吗
劳拉问道。
女士喘着粗气点了点头。还不错,可以开始了。
她喘着气说,但她的呼吸已经没那么沉重、没那么吃力了。
劳拉开始初步观察:这位女士的麻痹似乎影响到了腿部和躯干,但手臂相对稳定些
——
她拄着拐杖的样子就证明了这一点。接着,劳拉的目光落在女士脸上和脖子上那道很深、很平滑的伤疤上,伤疤一直延伸到她上衣的领口处。那就不是遗传的,劳拉心想。很可能是由急性损伤引起的。这时,她的目光落在女士眼角的鱼尾纹、鼻唇沟以及那几缕夹杂在凌乱头发里的灰白头发上。劳拉皱起了眉头。
我是布兰迪医生;感谢你自愿来和我们交流。请尽量清晰地对着麦克风说话。
劳拉说着,背诵着她准备好的开场白。然后她伸手去拿那叠交上来的资料,抓住钉在一起的资料角,一份一份地翻看。
你叫什么名字
劳拉问道。
亚历山德拉哈蒙。
女士回答道,已经缓过气来了。
哈蒙女士,你多大年纪了
劳拉边问,边翻找着标有哈蒙名字的资料。
上个月刚六十三岁。
劳拉抿了抿嘴唇。我能看出你有神经损伤,这没错,但报名表格上应该已经很清楚地标明了我们所期望的候选人年龄范围……
不是我要参与,
亚历山德拉说,是为我儿子。
劳拉从资料上抬起头来。嗯,那么,如果他已成年,我们需要他本人自愿参与,因为这种……
侵入性的治疗当然需要明确的同意书。
我是他法庭指定的全权监护人,因为他被认定无法自己做出医疗决定。
劳拉在脑海中迅速思考着各种可能的结论。无行为能力、神经损伤……
是中风吗还是创伤性脑损伤如你所知,我们的治疗可不是什么‘奇迹疗法’。从某种程度上说,KSE
是一种新的神经肌肉系统,但我们仍然需要一个功能正常、有行为能力的大脑来指挥它。你儿子的病情是什么性质的呢
亚历山德拉哈蒙拄着拐杖向前倾了倾身子,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第一批医生称之为假性昏迷。
她说。劳拉也突然向前倾了倾身子,亚历山德拉那有伤疤的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她注意到了劳拉态度的转变。啊,这么说你听说过这种病,布兰迪医生
你不会是想说……
劳拉开口道。亚历山德拉只是点了点头。
闭锁综合征。
劳拉大吃一惊。闭锁综合征每年也就几例吧病人多大年纪
她茫然地问道。
二十九岁。
正好在合适的年龄范围内
——
大脑已经停止发育,但也还足够年轻,能够适应。
他患病的病因是什么呃,我是说,他是怎么得的这个病
车祸,
亚历山德拉说,和我一样,嗯……
她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她的拐杖,指了指脖子上的伤疤。就像那些警示标志上常说的,‘桥面比路面先结冰’。
劳拉放下了铅笔和写字板
——
自从哈蒙女士说出
闭锁综合征
那一刻起,她就不再需要它们了。她双手十指相扣,重新打量着这位女士。
资料上说的是真的吗
亚历山德拉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她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劳拉不知道这痛苦是身体上的还是记忆中的。你真的能让我的布雷特重新走路吗
劳拉隔着桌子伸手握住了亚历山德拉湿冷的手,她的手像她那根木拐杖的杖头一样粗糙、冰冷。
远不止如此,哈蒙女士……
我们会让他重新奔跑起来。布兰迪医生想象着春日草地的生机勃勃,风拂过她的发丝,带来了鲜明的生命气息。在她身处的这个与想象完全相反的地方时,这个画面让人感到愉悦。在卡莱尔医疗综合大楼里,空气静止沉闷,陈旧而凝重
——
仿佛被它本应承载的活力所压沉。
在医院的长期护理区,布兰迪医生被护送到六楼的一间私人病房。她走进房间,首先注意到的是落地窗,看到它们,她心情好了一些。自然光对精神状态很有好处。接着她的目光向下移动
——
从地板的状况可以看出很多关于这家医疗机构的信息。地板干净,擦得发亮,呈白色,圆角处的灰尘和碎屑被清理得很整齐
——
近乎完美,不过劳拉注意到床边一把下陷的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有奇怪的橄榄色擦痕。多层的、隐约呈圆形的痕迹……
难道是
——
他这房间的视野很不错,是吧
亚历山德拉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劳拉听到她拖着步子走进房间的声音。她胳膊下夹着一袋从走廊自动售货机买的饼干。至少比我的房间视野好。
她边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边喘着气说,然后,她感激地叹了口气,坐到了下陷的椅子上。她坐下时,紧紧握着拐杖,劳拉注意到拐杖的底座正位于那一片擦痕的中心;橄榄色的橡胶杖尖就是最后一块拼图。
你经常来这儿,是吗
布兰迪医生问道。
只要有时间,我每分每秒都想来。
她说,她声音里的温情让劳拉听到的不只是一位护士长,更像是一位母亲。
这足以让劳拉最终把目光投向裹在白色床单里的身影。他闭着眼睛,但劳拉很清楚,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他睡着了。闭锁综合征远不止是四肢瘫痪那么简单。就布雷特哈蒙的情况而言,他基本上全身瘫痪:他能睁开和闭上眼睛,能上下看,但再也无法自主移动任何一块肌肉。也许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思维在其他方面是完整的:他就像一尊有生命、能呼吸、能思考的雕像,但他无法说话,无法微笑,甚至无法转动头部。劳拉心中有两种相互矛盾的感觉。布雷特像是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被困在自己的肉体牢笼里……
这足以让人感同身受地打个寒颤,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而,与此同时,这个男人从
KSE
治疗中可能获得的益处或许比任何人都多;劳拉只是想象着能极大地改善布雷特的生活质量,心里就充满了期待。
他醒着吗
劳拉问道,亚历山德拉点了点头。
你可以从呼吸判断
——
他休息的时候呼吸会更慢。
劳拉点了点头,向布雷特倾身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但并没有看向劳拉;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房间另一头的窗户。
你好,布雷特,我是劳拉布兰迪医生。你妈妈跟你说过我的事吗
劳拉满怀期待地等着布雷特的眼睛有所反应,等着他对这个问题或者房间里新出现的人有所回应,但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移动……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窗户,也许在望着城市边缘远处的森林。
几个月前他就不再回答问题了,这就是为什么州里指定我做他的决策人。脑部扫描证实他意识还在
——
只是最近一直很安静。
布兰迪医生严肃地点了点头。正常人通常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
——
高兴时扬起的眉毛,沮丧时低垂的眼睛。但对于一个面部完全瘫痪的病人来说,那种表情就消失了。布雷特的脸平静而没有表情,只是显得有些疲惫。他的肩膀没有沉重的姿态,没有因皱眉而出现的深深皱纹,甚至他水汪汪的眼睛里也没有一丝光芒,无法透露出他内心一定感受到的沮丧或绝望。
我们会让你好起来的。
布兰迪医生承诺道,然后站起身,松开了布雷特的手。就在这时,护理区原本的安静被打破了,传来一阵嘈杂的低语声和轮子的吱嘎声,接着,两位女士转过身,看到布兰迪医生的随行人员拖着步子走过来。
随行的一共有八个人,有男有女,他们穿着白大褂,推着装有精密仪器的推车。那些光滑的白色金属材质的终端设备和外壳被卸了下来;键盘、仪表盘和电极从桌子下面的铰链处展开;一盏大功率的延长线插头插上后,头顶的灯闪烁了几下,接着,蜿蜒的电线被传递着连接起来,机器嗡嗡作响,开始运转。
你们把整个实验室都搬来了啊。
亚历山德拉哈蒙说道,她把椅子往床边的角落挪了挪,好腾出更多空间。
布雷特目前的状况不太方便去我们那儿。
布兰迪医生说。
这么说……
现在你们现在就开始吗
她惊讶地问道。
布兰迪医生抿了抿嘴唇。不管同意书里写得多么详细,也不管风险有多大,病人(以及他们的护理人员)常常连十个字都不看就在同意书上签了字。这在法律上就像是不看两边就横穿马路,但在医学领域,这条
马路
更像是一条高速公路。有很多科学研究要做,真正能改变生活的科学研究,而很明显,亚历山德拉哈蒙几乎懒得去读完整份志愿者协议。布兰迪医生尽量不让自己的沮丧情绪影响到她的回答。
就像文件里概述的那样,我们从这个,嗯,校准检查开始。
她用下巴指了指一位技术人员,他手里拿着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杂货店的价格扫描仪。我们首先要进行全身测量
——
不只是身高和体重,还有手臂、腿部、躯干等部位的具体尺寸。确保安装适量的
KSE
是一门精确的科学。
一瓶粘性凝胶被挤到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里,然后这透明的凝胶被随意地涂在布雷特稀疏的头发上。当然,我们要扫描大脑活动,以便更好地了解神经系统控制中心的健康状况。
一系列电极被贴在布雷特的头皮上,然后一个上面有几十个电极的头套被戴在他头上。与此同时,技术人员把带有针状尖端的尖头探针放在布雷特的手臂上,盯着探针底部的读数。我们测试神经传导性
——
实际上这更多是对身体水分含量的一种测量。别担心,对于瘫痪病人来说这是无痛的。我们用这些探针来检查神经传导是否有意外中断
——
全身瘫痪发生在脑干,这使得很难判断手臂或腿部的神经是否有断裂。
拿着针状探针的技术人员竖起了大拇指,布兰迪医生笑了。一切正常,那边那位男士正在做的类似于过敏科医生的刮擦测试
——KSE
是一种进入身体的外来物质,所以我们要确保布雷特不会有不良反应。
那它到底是什么呢
把它想象成一千个微小的机器,它们协同工作来移动布雷特的肌肉
——
这是一个由他的大脑指挥的单一网络。说到这个,
布兰迪医生说着,指了指一个银色的金属盒子。一位技术人员带着敬畏之情打开了盒子,缓缓地抬起盒盖。
亚历山德拉站起身,想看得更清楚盒子里的东西。盒子里,在光滑的黑色泡沫衬垫上,放着一个奇怪的玫瑰金色金属方块,它闪闪发光,好像涂了油一样。蚀刻的激光切割电路和网格线在它的表面形成了神秘的图案,一束像机械发辫一样的细纤维从物体的底部延伸出来。操作盒子的技术人员以极其缓慢的动作拿起了这个装置
——
好像稍有不慎它就会爆炸一样。所有忙碌的针刺测试、测量工作和电极安装工作似乎都暂停了,房间里除了布雷特之外的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看着这个小方块。它不比一片奶酪大,但亚历山德拉怀疑它的价格比一整个汉堡连锁店还要贵。这是什么
她轻声问道,好像她的声音会把它光滑的表面震裂一样。
那个,那是中枢……
集群控制器,是这个系统的大脑。底部那一束纤维,会被移植到布雷特的神经系统
——
直接连接到大脑。那个粉红色的方块
——
我们叫它‘黑匣子’——
它会读取布雷特的神经信号,可以说,然后把这些信号转化为
KSE
能理解的语言。你对神经网络了解多少
——
我说的是机器学习那种,不是生物层面的那种
亚历山德拉默默地摇了摇头。
说实话,在我开始这个项目之前我也不了解……
在我看来这是计算机科学家研究的深奥学问。但人类的大脑是个复杂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有大约
850
亿个神经元。是‘十亿’的‘亿’。如果你想抬起手臂,相应位置的神经元就会被激活,向肌肉发送信号
——
就布雷特的情况而言,因为他大脑与神经系统连接的地方受损,那个信号根本传不出去。但想象一下,我们能实时、准确地知道哪些神经元在放电。假设我给你一份清单,上面列着哪些神经元在放电,它们属于哪些集群,放电的强度是多少,以及在什么时间……
我们要怎么判断布雷特想抬起哪个肢体呢
亚历山德拉耸了耸肩。快告诉我吧,医生。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布兰迪医生说,但这类问题
——
把大量复杂的输入转化为单一的、可操作的输出
——
正是神经网络擅长的事情。
那么,这么说,那东西是人工智能吗
布兰迪医生摇了摇头。不完全是
——
它没有意识,不是传统意义上会思考的东西。也许顶多就像潜意识。它当然能做决定,但计算器也能根据使用的运算方式‘决定’是把数字显示成分数还是小数。它很精巧,也很复杂,但只不过是一堆相互关联的规则,被硬编码到精密的芯片中。
一个计算器。
亚历山德拉重复道。她屏住呼吸,看着一群技术人员围在布雷特身边,忙着查看机器的读数。一个人在布雷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向拿着注射器的同事点了点头。布雷特的静脉输液袋里被注入了一些透明的液体,不一会儿,布雷特水汪汪的眼睛就闭上了。
是镇静剂吗
布兰迪医生点了点头。接下来要做的事不会让他感到痛苦
——
他的神经不会传递疼痛
——
但我们需要采集一份脑脊液样本。就像你在翻找油箱之前要先关掉发动机一样。
亚历山德拉看着布雷特被轻轻地翻了个身,趴着,他的病号服被拉开,然后一位护士拿出一个新的注射器;这个注射器更大,针头几乎像根吸管。亚历山德拉结结巴巴地说:这看起来太
——
没必要看着,哈蒙夫人,记住他不会感到疼痛。你相信我吗
亚历山德拉点了点头,布兰迪医生露出了老练而温暖的笑容。
那和我一起抬头看天花板,数到四,就结束了。就这么简单,哈蒙夫人。一,二,三……
四。现在没事了。
两位女士及时转回身看向病床,看到一位护士正在一块渗出血迹的纱布上贴胶带。之前空着的大注射器现在装满了透明的液体,看起来像水,但亚历山德拉知道绝不是水。注射器被拿到玫瑰金色的方块旁,把液体注入装置中心的一个小储液槽。液体流过装置上刻出的通道,之前这个方块看起来像是涂了一层油,现在则好像涂了一层凡士林。
大脑和脊髓网络有它们自己的免疫系统
——
小胶质细胞对入侵者极为敏感,无论是游离的细菌还是精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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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置。通常情况下,我们会使用免疫抑制药物,但血脑屏障构成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障碍。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刚刚在中枢外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生物伪装。当他的细胞扫描中枢时,它们会把它当作他身体自身的标志,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中枢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装满浓稠透明液体的塑料袋里。为了在手术前保存好它。
布兰迪医生解释道。
手术定在什么时候
亚历山德拉问道。
我们今晚就会把刚刚采集的样本送到打印机那里
——
我们需要打印出带有正确生物标志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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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质。根据平均打印速度,我们应该能在十五个工作日内准备好第一轮注射所需的量。为了让布雷特在手术后有时间适应,就定在一周后的今天怎么样
亚历山德拉抿了抿嘴唇,咽了口唾沫。布兰迪医生注意到她的指关节因为紧握那根摇晃的拐杖头而变得苍白。之前那充满爱意的母亲的轻松微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处陌生领域的女人的谨慎。你不必现在就给我答复
——
你可以在这儿和布雷特商量一下。
布兰迪医生把一张名片放在床头柜上,旁边是一杯咖啡,杯子下面有几百个咖啡渍印摞在一起
——
这进一步证明了这位母亲不知疲倦的付出。等你准备好安排手术了,直接打我电话。
亚历山德拉点了点头,感激能有时间缓一缓。你知道的,这一切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我今晚会和他谈谈,尽量让他同意。
亚历山德拉喃喃地说,看着技术人员开始收拾他们精密的设备。他们来得如此迅速,一阵忙乱地进行着各种检查,而现在又如此迅速地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放回吱吱作响的推车上,亚历山德拉感觉自己刚刚经历的与其说是一次医疗检查,倒更像是经历了一场龙卷风。
当那一群人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渐渐远去时,亚历山德拉的膝盖开始颤抖,她重重地跌坐在下陷的椅子上。她正努力让呼吸恢复到正常水平,这时最后一位护士敲了敲门,走进了房间。
布兰迪医生让送来的。
他指着金属托盘上一杯新泡的咖啡说道,她说你的咖啡看起来已经凉了。
护士收走了旧杯子,留下了新泡的咖啡给亚历山德拉。亚历山德拉把杯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大口黑色的液体,立刻皱起了眉头。布兰迪医生表现得好像对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一整队医学专家都听从她轻声发出的指令……
然而,尽管她有着毋庸置疑的权威和细致的监督,尽管布兰迪医生自己肯定往咖啡里加了不少奶精,把咖啡调成了她在放名片的杯子里看到的那种浅棕色,但她也不是万无一失的:亚历山德拉更喜欢不加糖的咖啡,可布兰迪医生至少加了两包糖。相机快门声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就像一阵枪林弹雨,频闪的闪光灯在布兰迪医生的视野里留下了一个个残影。眼前浮动的绿色光斑开始渐渐消退,她的目光从前排座位上的一个个人身上扫过。有的人奋笔疾书,在小笔记本上记录着,还有的人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快速敲击着。他们都弓着身子,几乎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
应该马上就有消息了。
她对着讲台麦克风说道。麦克风发出一阵反馈的尖鸣声,显然它和在场的媒体记者们一样紧张,也和她自己一样紧张。她很庆幸讲台挡住了她的双脚,不然整个新闻发布会的人都会看到她左脚紧张地打着拍子。
她瞥了一眼手机:依然没有新消息。
她喝了一口水,努力不去听房间后面渐渐响起的低语声。在一段令人难受的沉重沉默中,大家都屏着呼吸,不安地抖动着双腿,这沉默感觉像是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但也许实际上只有一分钟。终于,她手中的手机嗡嗡作响。
乔丹医生,下午
12:07:
布兰迪医生呼出一口气,这口气像是笑声,又像是叹息,不管是什么,她的压力和忧虑都随着这口气一起消散了。
女士们,先生们,我很高兴地宣布,KSE
系统首次成功植入
——
这对瘫痪患者来说是一小步,对人类来说却是一大步。
房间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声。记者们纷纷站起来,手臂和笔记本在空中挥舞着,想引起布兰迪医生的注意。
好,你,前面这位。
我是达米安巴罗,来自《西雅图日报》。要过多久才能知道患者是否能重新走路呢
这正是我们这个系统的亮点,巴罗先生。答案已经确定了。KSE
代表的是动力半自主内骨骼。剖析一下这几个词,‘动力’,显然描述的是它能实现的运动功能。‘内骨骼’,也就是
KSE
从内部支撑患者。而‘半自主’,意味着这个系统可以自行运行。
目前,基质已经与患者的肌肉骨骼系统结合,并且已确认它能接收来自中枢处理单元的信号。这不是‘患者的身体能否使用它’或者‘他能否适应它’的问题。可以这样想……
我们在他的身体里植入了一个手电筒,而你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能知道这盏灯能不能亮起来’从我们植入这个东西的那一刻起,答案就很明显了
——
马上就能知道,只需要一个信号启动就行。
更多的手举了起来,笔记本在空中晃动着。相机的闪光灯再次闪烁,新的一波绿色残影在布兰迪医生的视野里飘动。
好,你,穿赤褐色上衣的女士。
我是莎伦华莱士,来自《新都市时报》。据说植入
KSE
导致
400
多只实验鼠因肌肉过度伸展而直接死亡,这是真的吗
布兰迪医生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她知道对于动物死亡,大家都会有这样的反应。老实说,她早就对仅仅是实验鼠的死亡不再感到愧疚了,但她尊重这些实验鼠做出的持续贡献。当内骨骼出现问题,执行了错误的肌肉指令时,情况就会变得一团糟:那些小生物扭曲成毛茸茸、带着骨头的小球的画面并没有让她夜不能寐,但她确实感到失望,因为在第一次动物实验中,甚至在第四十次实验中,她都没能成功地正确配置
KSE。它们的死亡算不上悲剧,但却是布兰迪医生自己的失误导致的后果,正是这一点让她皱起了眉头。
任何一项值得科研经费支持的医学进展,都伴随着大量实验对象的牺牲,就像宠物公墓里埋葬的那些一样。胰岛素能用于治疗现代糖尿病,多亏了在狗身上进行的试验;脊髓灰质炎疫苗的研发,也是在故意给猴子注射这种疾病并尝试不同的治疗方法之后。虽然的确,KSE——
但是,布兰迪医生,您的这位无名氏患者会不会也遭遇类似的命运呢
还是那位记者打断了她。
从数学概率上来说是零。
布兰迪医生保证道,中枢单元是作为一个关键的中间控制器添加进去的,用来调节和规范肌肉指令。这个部件本身就是
KSE‘半自主’特性的核心,它能确保所有的基质正常运行。在新系统下,早期试验中出现的那种故障已被证实是不可能发生的。
记者们感觉到一个问题的回答结束了,于是在布兰迪医生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们的手又纷纷举了起来。布兰迪医生从一个记者看到另一个记者,最后把目光落在一位戴着破旧帽子、留着小胡子的老人身上。好,戴帽子的你。
我是保罗克里顿,来自《塔科马问询报》。据说
KSE
使用了纳米机器人,你们的团队有没有采取足够的措施来防止出现‘灰蛊’的情况呢我不是科幻作家,但是
——
KSE
不会自我复制。所以关于‘灰蛊’的担忧是没有意义的。下一个问题。
我是西奥多拉鲁什,来自《医药环球》杂志。有人认为,像
KSE
这样极其昂贵的治疗方法的研究是学术上的轻浮之举。对于那些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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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价格使其不适合公众治疗的批评者,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既然谈到了资金问题
——《医药环球》,也就是你们的杂志,超过
90%
的运营资金都来自菲茨帕特里克制药公司,不是吗而这家公司在自己的神经疗法上投入了数十亿美元。
我不清楚。
那位记者说。
嗯,我清楚。
布兰迪医生责备道,语气就像一位母亲纠正犯错的孩子那样严厉坚定,我建议你去问问你们杂志赞助商的科德尔项目同样的问题
——
尽管距离一个可行的原型机问世还有好几年,但他们每次治疗的成本看起来已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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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两倍,甚至更高。
您能不能直接回答问题,而不是转移话题呢
布兰迪医生怒视着那位女士
——
平时她这样的眼神会让实验室的技术人员赶紧溜走
——
但那位记者立场坚定。那我来回答你的问题。我和我的团队认为,为了良好的健康,任何代价都不算高。让一个几乎没有生活质量的人重新获得自由能够四处走动、照顾自己、自己吃饭,甚至自己擦身子在我看来,无论花多大代价都是值得的。让保险公司和医院系统去考虑资金问题吧
——
我和我的团队的工作是改善人们的生活,而不是在经济学问题上浪费时间。
新一轮的手举了起来,伴随着几十个人同时提出的一连串后续问题的嘈杂声。骨骼故障、灰蛊、资金考量……
这些都不是布兰迪医生原本想象中问题会关注的话题。她不是公关人员,但她有足够的社交敏感度来读懂现场的气氛,她能感觉到现场的气氛变得充满怀疑和消极。要让他们信服,简直需要奇迹;不过对布兰迪医生来说幸运的是,让瘫痪患者重新走路本身就是一个像圣经故事里那样的奇迹。
我相信
KSE
的效果会说明一切。
她对记者们说,所以今天我不再回答问题了。我得去看看患者,确保一切正常……
我们的媒体平台会发布这位无名氏患者康复的最新情况,我们也会回复部分电子邮件里的问题。感谢大家的时间和关注。KSE
临床试验,术后第
15
天。
布兰迪医生轻声对着手持麦克风说道。她的语气带着临床诊断时的中立,就如同她所在的实验室里蛋壳般洁白的墙壁一样平淡。这种平静中立是一种需要刻意维持的状态;她努力保持着镇定,压抑着内心的兴奋,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人。患者姓名,布雷特哈蒙。
她说着,观察着他的坐姿
——
坐得笔直,没有借助任何外部辅助设备。头顶的荧光灯昏黄地嗡嗡作响,在布雷特凹陷萎缩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但布兰迪医生的眼睛却闪烁着光芒,仿佛她注视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诺贝尔奖、无限的科研经费,以及她职业理想中的一切。
在成功植入
KSE
中枢后,布雷特在第
0
天接受了第一次
KSE
基质注射,第
8
天接受了第二次,今天早上,也就是第
15
天,接受了最后一次注射。未观察到不良反应。
除了胸口有节奏的起伏,布雷特坐着的时候像人体模特一样一动不动。这效果有点让人不安,于是布兰迪医生开始准备测试。
在第
8
天,我们开始测试布雷特手臂和躯干的身体机能,发现手部和手臂的功能已完全恢复。
布兰迪医生的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又一次看着布雷特惊讶地在面前来回移动着手臂。他的脸部仍大部分瘫痪
——
这种精细的肌肉控制能力仍是这一代
KSE
所无法完全实现的
——
但布兰迪医生能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对自己恢复能力的惊叹。她曾向他承诺会有更多奇迹,而今天,她兑现了诺言。
在今天早上注射了最后一剂基质后,我们现在开始测试布雷特的下半身
——
腿部、平衡感和协调性。
她站起身,令她高兴的是,布雷特也站了起来。两人走向跑步机,技术人员拿着电线和电极严阵以待,永远是电线和电极。在他们将这些设备安装到布雷特的手臂、胸部和颈部时,布兰迪医生走向跑步机的控制台。
我们第一次测试的持续步行速度设定为每秒
1
米。
技术人员说,略低于平均步行速度。
布兰迪医生摇了摇头。如果是通过传统肌肉疗法恢复的患者,这样的速度或许有道理……
可以给萎缩的肌肉时间去找到合适的运动方式。但要记住,现在是
KSE
在起作用,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
你不必像对待一辆新车那样,以龟速行驶来让发动机适应。不,我觉得我们直接从跑步开始。设置成每秒
3.5
米。
技术人员咽了口唾沫,但还是照做了,她知道争论这个问题也无济于事。
布兰迪医生接着伸手拿过一块厚厚的泡沫板,它被支在旁边的实验室操作台上。泡沫板表面布满了椭圆形图案,每个椭圆形里都写着一个单词或短语。最大的两个椭圆形分别在左下角和右下角,里面写着


否。这些单词根据语义聚集在一起:在

那个椭圆形附近有一个写着

的椭圆形,在它右边是写着
谢谢
的椭圆形。和面部表情一样,说话所需的精细运动控制
KSE
还无法做到,但布雷特可以通过指着这块板子来交流……
以后再学手语也来得及。
当最后一个电极安装到布雷特的胸口,他的病号服也重新拉上时,布兰迪医生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你准备好了吗,布雷特
她问道。她举起交流板,布雷特轻敲了一下写着

的椭圆形。
技术人员站在两边,手里拿着写字板。布雷特爬上跑步机,握住扶手
——
他握得很放松,很自然。没有肌肉颤抖,也没有在许多身体恢复试验中常见的那种新获得活动能力后的笨拙……
布雷特看起来就像其他准备在跑步机上锻炼的跑步者一样。
开始测试。
布兰迪医生命令道,跑步机启动了。履带开始缓慢转动,布雷特拖着步子跟上履带悠闲的速度。几秒钟后,履带稳定的缓慢转动变成了小跑,布雷特调整了姿势以适应速度。他的手臂收紧,随着履带的转动,他的脚步轻松地上下颠动着。从电动机逐渐增大的嗡嗡声中,布兰迪医生能听出履带还在加速
——
也许加速得有点过头了。她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就在这里停下,即使是这个速度,这次测试也已经算是成功了,但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想知道
KSE
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医生,我们是不是应该……
离她最近的技术人员开口说道,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和布兰迪医生一样,完全被跑步机上那个人流畅、轻松的跑步姿态吸引住了
——
几周前,这个人甚至无法转动他的头。
心率数据怎么样
布兰迪医生问道。
升高了,但很稳定,和非运动员跑步时的基线心率相差不远。
基质肌肉读数呢
收缩稳定,持续进行着。
布兰迪医生高兴地笑了起来。把跑步机速度提高
1……
每秒
4.5
米。
发动机发出尖锐的嗡嗡声,布雷特稳定的脚步声与新的节奏相匹配。布兰迪医生扬起了眉毛……
她自己肯定很难跟上这个速度。
基质负荷读数呢
通道负荷达到
40%。
电脑终端前的一名男子回答道。
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
把速度推到每秒
6.5
米。
机器的底座随着履带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转动而嘎嘎作响。这已经不只是跑步了……
这是冲刺。布兰迪医生惊讶地看着布雷特松开扶手,随着每一次落脚,他的手臂前后摆动着。他的身体上冒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在安静的实验室里,他的脚步声如雷鸣般响亮。他仿佛在为奥运金牌
——
不,是医学上的金牌
——
而冲刺,而且看起来他还能做到更多……
女士,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的行动能力吗
那名女子再次打断了布兰迪医生飘忽的思绪。
如果他想停下来,他会……
布兰迪医生瞪大了眼睛。他会告诉我们的,她本想说,但无法发声的布雷特在冲刺时几乎无法指着交流板表达想法。
对,没错。当然。停止测试。
发动机的嗡嗡声渐渐减弱。布雷特紧紧抓住扶手,疯狂的冲刺速度逐渐降为有力的奔跑,再到轻快的慢跑,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心率读数接近危险区域。
向媒体发布消息,无名氏患者的最高跑步速度达到了每小时
15
英里。
布兰迪医生对她的公关经理说道。这时她才想起拿起泡沫板,走向她的明星跑者。
我看得出你瞪大了眼睛……
你和我们一样感到惊叹,不是吗
她递过交流板,布雷特轻敲了

的椭圆形。他的手指在滑向
谢谢
的椭圆形时留下了一小道潮湿的痕迹。
你还好吗
布雷特轻敲了


还好。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疲惫显而易见。
想想一个月前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敢打赌你从没想到自己今天能冲刺,也许你曾以为永远都做不到了。KSE
达到你期望的效果了吗
布雷特轻敲了

的椭圆形,接着又敲了
累。布兰迪医生温暖地笑了。
当然。
她说着,轻轻拍了拍布雷特的肩膀。在进行平衡木和足球测试之前,我们给你半小时休息时间。现在,那边的曼尼会给你拿一杯你想喝的冰饮……
这是医生的命令。
布雷特朝曼尼所在的方向走去,这时布兰迪医生观察着他的姿势和仪态。他的双腿和肌肉支撑着他走路的样子,仿佛他刚才根本没有冲刺过。没有颤抖,没有迟缓。他的呼吸和心率需要恢复,但他的内骨骼和新的肌肉系统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再次冲刺。
最后,她的目光移到布雷特的后背上方,注意到他的病号服上有一小片红色的血迹。她心想,一定是刚才的冲刺扯开了他的缝线。这一点没必要写进新闻稿里。
妈妈,这次试验是为了你。布兰迪医生心想。对于那些认为神经失去的功能就永远失去的人,今天的跑步足以证明你们错了。不会再有孩子在世上孤苦伶仃,不会再有亲人在轮椅上虚度光阴……
她的思绪又飘回到宾夕法尼亚州的童年故居,回想起跟在妈妈蹒跚的脚步后面的日子,想象着如果八岁的劳拉能让妈妈重新走路,妈妈的脸上会绽放出怎样的光彩。
哦,劳拉,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她想象着妈妈用她一贯正式的口吻说道,你做了一件真正了不起的事。
布兰迪医生的手握成拳头,从实验室外套的口袋里拿出小型手持记录仪。运动能力测试:成功。
她说道,眼睛湿润了,但没有哭出来。在实验室里,她是一名专业人士,而这个身份要求她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她用和妈妈患病后失去所有语调变化和喜悦的声音一样平淡的语气,完成了试验记录:达到每秒
6.5
米的持续冲刺速度;计划在未来的试验中挑战更快的速度。医生和护士并排站着,在门口两侧排成两列。医务人员们都挺直了背,满脸自豪,高高地昂着头。在他们之中,唯一没有站得笔直的是亚历山德拉哈蒙,她弓着背,拄着那根有节的拐杖。她独自站在两排医务人员之间,双脚站在暂时停用的自动门的门槛处。
在她面前是医疗综合大楼,是医生们,还有那些发出哔哔声、时刻监测着病人的机器;在她身后,是闲置时日里带着陈腐气息的微风,是一只小鸟的啁啾声,是远处割草机的轰鸣声
——
是那总在医院窗外等待着的生活。那两排男女医务人员和亚历山德拉本人都静静地期待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凝重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大厅另一端的金属门。
随着

的一声,门缓缓滑开。布雷特哈蒙在两名陪护人员的陪同下稳稳地从电梯轿厢里走了出来,其实他并不需要他们的搀扶。医生和护士们看到这一幕欢呼起来,布雷特迈着平稳、有节奏的步伐向前走着,手臂自然地摆动着。他身姿挺拔,神情骄傲而从容。有两样东西泄露了他并非完全健康的事实:第一样是他脖子上挂着的缩小版交流板;第二样是他那毫无表情的脸,但脸上却带着一种舒适的神情,就像一个辛苦工作了一天后正斜倚在沙发上的人。
当布雷特走过排成一列列的医务人员时,一些人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手臂;一些人热情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一位年长的护士凑过去,和走廊那头的神经外科医生交换了一个惊叹的眼神。这位护士仍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步伐稳健的人,就是几周前还需要她帮忙换便盆,需要擦拭身体、翻身以防生褥疮的那个人。
布雷特从老护士身边走过时,她摸了摸脖子上的念珠,另一只手划了个十字。这真是个奇迹。
她轻声说道,连自己都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因为在她看来,这样的奇迹本应只来自于神灵。
耶稣治愈那个瘸子的时候,他会开出一张
320
万美元的账单吗
神经外科医生问道。
也许耶稣根本不懂他所提供服务的市场价值。
两人旁边的第三个声音说道。他们不用转头就知道这是布兰迪医生的声音,她是来送别自己的第一位病人的。当布雷特沿着通道走完最后一段路,在门口停下时,那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在门口,母子俩对视了十秒钟。亚历山德拉哈蒙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曾经
再也无法行走
的儿子,此刻就站在面前。她的眼睛湿润了,眼前的一切与她曾经所认知的一切都产生了冲突,那些她曾经以为永远无法改变、令人绝望的身体局限,如今已不复存在。周围的医务人员都安静下来,满怀期待,仿佛在侧耳倾听,但母子俩什么话也没说:布雷特无法说话,而亚历山德拉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她心中的感激与惊叹。她看到布雷特的眼睛也湿润了,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接着又是一滴、一滴。
亚历山德拉抽泣着,一头埋进布雷特的肩膀,紧紧地拥抱着他。她抱着他哭泣时,拐杖掉在了地上,但她丝毫没有在意,而是倚靠着儿子寻求支撑。拥抱结束后
——
亚历山德拉的眼泪似乎都流尽了
——
她向后退了一步,感激地接过布兰迪医生递过来的拐杖。
我们回家吧,布雷特。
她说着,看到布雷特点头同意,心中涌起一阵喜悦的笑声。他们并排走向停在残疾人车位的小型货车,布雷特的步伐稳健,与亚历山德拉拄着拐杖蹒跚的脚步形成鲜明对比。走到车旁,布雷特绕到驾驶座那一侧,礼貌地为她打开车门,他挥动的双臂曾经被医生断言会因无法使用而萎缩。
他们开车时,收音机轻声播放着音乐。亚历山德拉试着聊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好让这段车程不那么沉重,因为如果把这当作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就意味着要承认布雷特曾经失去的一切。现在的布雷特不再是那个失去多年正常生活的残疾人……
她假装这只是一位母亲和儿子在开车,于是她聊起一些适合母子俩的家长里短来打发时间。
今晚我做意大利面
——
这还是你最喜欢的,对吧
她看向布雷特,他的眼睛湿润而睁大,满是激动。
对哦,抱歉
——
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年,高速公路上的一切对你来说一定……
冲击力太大了。也许动静太大、车速太快了。没关系,我们慢慢来。我在这儿下高速,我们走安静点的路回家。
布雷特点了点头,亚历山德拉按照承诺驶向出口。几分钟后,他们沿着宁静的乡村小路缓缓行驶,布雷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车窗外的景色上。
这肯定比每天看着那片一成不变、让人看腻的森林好多了,不是吗
她问道,你一定早就渴望看到新的风景了。
他的头微微动了动
——
这也许是他不知如何表达时的反应。
他们路过的地标建筑
——
那些建筑物、广告牌,还有湖边那间歪歪斜斜的小屋
——
亚历山德拉都很熟悉,因为她每天去看望布雷特时都会经过。但现在,在离家只剩最后几英里的路上,一些新的地标出现了,而这些地方布雷特也应该很熟悉。在车右侧的广场上,是布雷特曾经很喜欢的披萨店,每周三晚上那里会有手风琴现场演奏;过了天桥就是电影院,那是一家有着俗气的希腊神庙主题的影院;正前方是玫瑰山公园,布雷特小时候经常在那里玩耍。
今天天气真好,布雷特……
你想在玫瑰山停一下吗你和我可以在公园里走走,好好感受一下。不着急做晚饭。
布雷特的头上下动了动(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两人在脚踝高的草丛中漫步,耳边是蟋蟀和小鸟的鸣叫声。风拂过,草丛仿佛也在呼吸。亚历山德拉的拐杖插进潮湿的泥土里,惊得昆虫四处逃窜。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充满生机的泥土气息让她感到焕然一新,虽然布雷特无法说话,但她希望他也能感受到这份美好。
一个足球滚到了亚历山德拉的脚边停了下来。她和布雷特转过身,看到一群咯咯笑着的孩子朝他们跑来,领头的孩子指着布雷特。
嘿,先生
——
你能把球踢回来吗
布雷特抡起脚,劲头十足地把足球踢了出去。球在空中飞过,随后被风吹着,那些笑着的孩子们追着球跑去,又投入到他们即兴的足球比赛中。这一幕深深触动了亚历山德拉,因为布雷特自己小时候也曾在山那边的球场上踢过少年足球联赛。
你曾经想过自己还能再踢足球吗
奔跑着的孩子们的喜悦让亚历山德拉也感到精神振奋,她问道。
她转过头看向布雷特,惊讶地发现他又哭了。的确,在过去几周里,布雷特已经能够行走,新获得的行动能力带来的新鲜感或许已经消退……
但今天是他重获新生的第一天,当布雷特沉浸在这份情绪中时,亚历山德拉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
好了,好了。
她说着,带着他在一棵粗糙的老橡树树底坐下,慢慢来,让一切情绪都沉淀下来。我们有的是时间。女士们,先生们,我非常荣幸能在今年的全国神经肌肉研究研讨会上发表主题演讲。在我面前的是一群多么卓越的人才啊;全国神经肌肉研究学会(NSNS)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团体,大家怀着同一个目标团结在一起……
那就是治愈人类最严重的残疾病症。对于那些不认识我的人
——
会议厅里传来了轻轻的笑声。
——
或者对于那些过去三个月都没打开过电视,没听到记者们兴奋地报道
KSE
每一次成功试验的人
——
听到这里,又是一阵笑声,演讲者带着耐心的微笑等待笑声平息,然后继续说道。
——
我是劳拉布兰迪医生。我和我的团队设计出了一种全新的治疗神经紊乱的方法:一个由半自主纳米机器人网络驱动的完整内骨骼系统,由大脑指挥。KSE
本身代表了几个新兴医学领域的结合:用于注射基质的新型生物中性、钛基合金;最先进的集群控制器,能让构成我们基质的微小单元‘Iota’协同同步工作;神经网络和类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使我们的中枢大脑与计算机接口得以实现,让我们的系统能够读取患者的想法,并将意图转化为行动;最后,我们熟练掌握了免疫抑制药物的使用,让我们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接触到人体系统。
我自己在这些领域都没有背景……
六年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神经科学家,连配置
Outlook
邮箱都很费劲
——
我让我的实验室改用短信沟通,我并不羞于承认这一点。
这次,笑声更大了。在过去几个月的新闻发布会和采访中,她学到的一件事就是如何调动观众的情绪,而这群观众就像手中的橡皮泥一样任她引导。笑声渐渐平息,布兰迪医生感觉包里的手机开始震动;她在心里记下,讲完后要查看一下。
那么,像我这样一个对技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是如何成为这项最新技术突破的带头人的呢那是在一个像这样的会议上,这是一个让医学各个子领域最聪明、最优秀的人才向同行展示他们的发现的机会
——
一个让各种想法像原子一样聚合形成分子的机会……
让各个项目创造奇迹的机会。
人群再次热情地鼓掌,有几个人甚至大胆地吹起了口哨,欢呼起来。科学家们并不以吵闹著称,但这群人的热情给布兰迪医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纯粹的钦佩之情仿佛一波波地向外散发。布兰迪医生知道,在她的行业里,自己是受人尊敬的
——
提名她角逐诺贝尔奖的活动简直就像一场浪潮一样势不可挡
——
不过,这种显而易见的认可还是让她心里感到温暖。
我自己的母亲
——
布兰迪医生的手机又开始震动,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把手伸进包里,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然后继续说道。
我母亲在出现肌萎缩侧索硬化症(ALS)的最初症状时,和我现在年龄相仿。她的病情发展得很快,全面恶化。从步态改变,到蹒跚而行,再到失去行动能力,失去语言能力,直至死亡
——
这一切都在短短几年内发生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语,听众们对听到的内容表示惊讶;这是一个布兰迪医生在职业生涯中很少提及的事实。
是的,你们有些人可能知道
——
作为家族性
ALS
患者的孩子,我自己患上这种病的几率大约是
50%。我现在和我母亲当年发病时年龄一样,有些早晨醒来,我满心恐惧,担心今天就是我感到四肢刺痛、协调性变差、生命开始走向终结的日子。然而,尽管有这种真切的恐惧,驱使我主导
KSE
项目的并不是自我保护的本能。当你头顶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生活时,你会早早地接受这样的现实。不,我如此努力推动
KSE
项目的原因是,不想让小女孩们在十岁生日时就参加葬礼……
我争取研究经费并加快审批流程的原因是,不想让一个个家庭在医院的候诊室里虚掷光阴,安慰着亲人,却看不到恢复生活质量的明确希望。
布兰迪医生停顿了一下,让自己的话语的分量沉淀下来。听众们原本的好心情大多已消散,但她巧妙地利用了这份沉重,就像一位主刀医生手中的手术刀。现在是将那份悲伤转化为骄傲的时候了
——
鼓动观众的情绪,激励他们:
通过我们共同的努力,我们帮助那些几乎失去一切的人找回了很多东西……
身体的自主行动能力是获得幸福、独立和内心平静最基本的前提之一。这项工作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伟大得多
——
多亏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努力,这项工作才得以实现。我永远感激我背后的团队所做的研究、给予的支持以及无尽的努力,是他们让
KSE
成为可能……
听到同行们在无数项目和研究中取得的非凡进展,我的内心一直感到温暖。我们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就,鉴于我们目前的宏伟目标,我完全相信我们很快会取得更多的成就。
人群再次爆发出掌声和欢呼声;人们喜欢鼓掌来为自己喝彩。当欢呼声达到自豪的高潮时,布兰迪医生偷偷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看到一分钟前收到的短信,皱起了眉头。
亚历山德拉哈蒙,上午
11:06
过去一周我一直试着联系你,但你都不回我电话。
亚历山德拉哈蒙,上午
11:06
紧急求助,尽快给我回电话
亚历山德拉哈蒙,上午
11:06
求你了,不然我可能得联系媒体了你好,布雷特……
看来在家的这几个月对你很有好处。你过得怎么样
布兰迪医生在哈蒙家的餐桌旁坐下。布雷特随意地坐在对面,交流板摊开放在哈蒙家吃了一半的早餐中间。
很好。布雷特轻敲着交流板,又舀了一勺燕麦片送进嘴里。他吃东西时,眼睛一直盯着布兰迪医生。由于他的脸没有什么表情,这有点让人不安,但劳拉尽量不让自己在意。
你的手语学得怎么样了
一天比一天好。他比划着手语。
一天比一天好。
亚历山德拉翻译道。
我年轻时学过美国手语(ASL)。现在已经忘了不少……
我猜你和布雷特的手语水平可能已经超过我了,但我能理解的比我能比划出来的要多。布雷特,如果你觉得打手语比敲击交流板更容易,你可以用手语和我交流。
布雷特点点头,又咬了一口燕麦片。
那么,布雷特,你母亲最近表达了一些对你的担忧。你感觉还好吗
是的。布雷特比划着手语。
你的燕麦片味道怎么样,小蜜蜂(Bee,对布雷特的昵称)
很美味。布雷特比划着手语。
布雷特,你介意我在这里做几个快速检查吗
布兰迪医生说着,挪到他旁边的座位上。
当然不介意。布雷特比划着手语。
布兰迪医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手电筒,打开开关。眼睛一直看着我的鼻子
——
别看手电筒。我要检查一下你的瞳孔,好吗
布兰迪医生把手电筒的光照进他的左眼,又照进右眼,观察着未被照亮的瞳孔与被照亮的瞳孔同步收缩的情况。她检查时,布雷特睁大眼睛,全神贯注,身体微微颤抖
——
也许像这样的检查对布雷特来说在精神上仍是一种负担
——
但瞳孔收缩情况看起来完全正常。
非常好。继续看着我的眼睛。我会在我们脸中间移动我的手。我希望你用右手去触摸我的手,然后摸你的鼻子,再摸回我的手,然后再摸回你的鼻子。我移动手的时候,尽量一直这样做。
布雷特照她说的做了,他的手在劳拉移动的手和自己的鼻子之间平稳地来回移动。
做得非常好。还有两个问题:如果你知道美国手语字母,你能用手语拼出今天是星期几吗
星期六(S-A-T-U-R-D-A-Y)。他比划着手语。
非常好。最后一个问题,你能用手语拼出你的名字吗
布雷特哈蒙(B-R-E-T-T-H-A-R-M-O-N)。
非常好。
她露出了临床医生标准的微笑,一切正常。
布雷特,亲爱的,我知道我们今天本打算去买杂货,但我们马上需要的就只有牛奶和鸡蛋
——
你介意去街角的商店把它们买回来吗你可以用我的卡;我想和医生聊几分钟。
当然不介意。布雷特比划着手语,站起身朝前门走去。他随手关上了门,接着,让布兰迪医生立刻从临床角度产生兴趣的是,她听到钥匙插进锁里的声音,然后门闩锁上了。
精细运动技能进步得相当快
——
更不用说他僵硬但几乎流利的手语了。
亚历山德拉没有回应。一阵突如其来的浓重沉默笼罩着昏昏欲睡的厨房,尘埃在阳光束中缓缓飘动。从各方面来看,这是一幅田园诗般的早餐场景,布兰迪医生沉浸在这份宁静之中。随着
咔哒
一声,烤面包机把烤好的棕色面包片弹了出来,亚历山德拉拄着拐杖起身去拿面包。
她站起来时,眼睛一直盯着远处的门,看着布雷特的身影从窗户边消失。直到布雷特走得足够远,亚历山德拉才敢大声说出她的担忧。
我的布雷特有些地方非常不对劲。
她说着,把烤面包放到一个蓝色的小盘子里。
布兰迪医生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坦率地看着她。
你在电话里也暗示过,但他刚才看起来完全正常。我走进这个家庭厨房,看到的就像是母亲和儿子在享受悠闲的周末早晨。
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布雷特。
亚历山德拉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她重重地在桌边坐下
——
几乎是瘫倒在椅子上
——
盯着自己的烤面包。她的手一直没有伸向果酱。
你说什么
他看起来像布雷特,动作也像布雷特,但那不是布雷特。
她几乎哽咽着说出这些话。
布兰迪医生张开嘴想要说话,但又闭上了。这是偏执妄想,她心想。有冒名顶替者或者被替换这样的想法很常见,而且
——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这么说很荒唐,
亚历山德拉小心翼翼地说,但一个母亲是能察觉出来的。
布兰迪医生抿紧嘴唇。那么,女士,请解释一下你的担忧。
布雷特非常讨厌燕麦片,一直都讨厌。但你刚才看到了,他现在把燕麦片吃得精光,还说很美味。
布兰迪医生感到一阵如释重负……
她刚才还在想这位母亲的担忧是否有一定道理,但现在这个问题完全可以解释:在经历创伤后,人的偏好常常会发生改变。许多患者在经历了濒死体验后,突然会觉得自己对燕麦片的厌恶有点可笑,然后突然会找到新的理由去
——
他现在睡在床的另一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布雷特从小就总是睡在床的右边,紧紧地靠着墙……
现在,他直接睡在床的正中间。
布兰迪医生点点头,又找回了作为医学专家的节奏。这同样是一个完全可以解释的现象:别忘了,你儿子在床上躺了很多年
——
而且请注意,按照标准操作程序(SOP),他一直睡在病床的正中间。虽然听起来可能很奇怪,但对他来说,病房才是舒适和熟悉的地方……
这很可能是一种寻求舒适的表现,在这个突然
——
还有他的眼神。
亚历山德拉说,她自己的眼睛闪烁着,在痛苦的回忆中搜寻着,母亲和孩子之间,有一种只有父母才能理解的心有灵犀……
你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他内心的想法。你有孩子吗,布兰迪医生
她摇了摇头……
在做讲座和在实验室熬到深夜的忙碌中,约会、婚姻和伴侣关系之类的事情都被抛到了脑后。
如果你有孩子,你就会明白。最初的几周,我以为他这样是因为新环境带来的压力,因为周围的世界对他来说充满了新奇……
你知道吗,第一个月他几乎每天都在哭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喜悦的泪水,但他的眼神太沉重了。然后,一个月后,哭泣停止了……
我知道他的脸没有表情变化,但你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来:他的眼神充满了顺从,那种神情……
沮丧,还带着祈求。
布兰迪医生停顿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诊断和建议。目前呈现出的临床情况已经很清楚了:请理解,这对你和布雷特的生活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变化。
她尽可能委婉地说,承认这一点对布雷特没有坏处,我们得承认,这一切变化对他的影响几乎和对你的影响一样大。当人们面对如此巨大的生活变化时,他们的思维会以奇怪的方式做出反应
——
他们可能会开始相信一些不真实的事情,还会编造一些关于我们所爱的人的离奇故事。我能看出你非常担心布雷特的健康状况
——
这就像你又有了一个孩子一样。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你可以和她聊聊
——
她是我的同事,伊莉丝施瓦茨医生
——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不需要什么该死的心理医生,医生。这不是我的问题,是布雷特的问题!
你自己的压力可能让你忽视了一个事实,女士,这其实和你也有关系,而且这种方式
——
亚历山德拉嗤之以鼻。我才是那个被蒙蔽的人是你的自负让你看不到这样一种可能性,那就是
KSE
可能并不是完美无缺的。
布兰迪医生有些恼怒,脸颊涨得通红,但她没有和这位母亲争论,毕竟她是在别人家里做客。
我让布雷特参加你的试验时的那个布雷特,那个后来不再回答问题的布雷特,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求死的神情。我当时已经无计可施了……
亚历山德拉的声音哽咽了,她思索了片刻,接着说道,现在那种神情又出现了,而且比以前更强烈……
今天早上他坐在这张桌子前吃燕麦片时就带着那种神情,就好像他很厌恶自己在做这件事。你能想象那种恐惧吗,医生你的身体不知怎么就不受控制了……
它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
当有人问你一切是否还好时,你那不听话的手却竖起大拇指,说
‘是的,一切都他妈没问题’你能想象那种失去控制的感觉吗
布兰迪医生默默地思考着这个想法,但没有被它打动。医学领域充斥着各种疾病、痛苦、死亡和悲伤;每治愈一个病人,就会有另一个像之前的病人一样痛苦和绝望的人出现。如果同情那些病人,就等于让自己永远承受那种痛苦,而没有人能长期背负这样的负担。所以,为了让自己免受那种痛苦,布兰迪医生在心里筑起了一道共情的屏障,阻止自己去感受这位女士描述的那种恐惧。她第一次接触到肌萎缩侧索硬化症(ALS)时,这种病摧毁了她的生活,让她的孩子成绩不及格,陷入了多年空洞而灰暗的日子,在那之后,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你需要和施瓦茨医生谈谈。
她最后说道,把那个
人被禁锢在不受自己控制的身体里
的想法抛诸脑后,我会给你她的名片
——
做一次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不然我就向媒体曝光。
亚历山德拉说,眼睛盯着自己没吃的烤面包,如果你不听我的,也许媒体会听。
布兰迪医生咽了口唾沫。虽然具体的诺贝尔奖最终候选人名单是保密的,但她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正在被认真考虑授予诺贝尔奖,而像亚历山德拉的这种负面言论可能会让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我们别
——
她刚开口,亚历山德拉就打断了她。
我是认真的。我不会让我的担忧被置之不理。一个母亲是知道的。
布兰迪医生简短地点点头。那就做个交易。
她让步了,你和施瓦茨医生谈谈,我们会给布雷特做一次后续扫描。这样公平吗
亚历山德拉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烤面包……
她抬起下巴,空洞地表示同意,嘴角向下抽搐着。布雷特去的商店走路过去只要半分钟……
他很快就会回来。我希望在他回来之前你能离开,而且我希望今天下午能接到安排扫描的电话。
你希望什么时间
——
你们最早能安排的时间
——
任何时间都行,医生。为了这件事,我什么都愿意做。你知道我不会泄露保密信息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道。
我没让你那么做,伊莉丝。
布兰迪医生说着,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威士忌。冰块在冰冷的杯子里轻轻碰撞着,除了这细微的声响,这间深橡木装饰的书房里一片寂静。
你询问新病人的细节
——
不管你的意图有多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能那样做。
我知道;好吧,你的诚实令人钦佩。你的职业道德熠熠生辉。那拜托了,你能不能真心实意地劝劝她确保她不会带着那些疯狂的言论去找媒体
从专业角度给出建议这件事,是不会受影响的。
伊莉丝平静地说,我很乐意和你聊聊你的想法
——
你知道的情况,你的想法,你的感受。这是我能为我的老室友做的最起码的事。但我和我的病人之间发生的事,在专业环境下,那太越界了,劳拉。很抱歉,这实在是太越界了。
布兰迪医生深深地喝了一口威士忌。这么好的陈酿本应慢慢品味,但她大口吞咽的样子更像是在一饮而尽。她咽下去,皱了皱眉,用手臂擦了擦嘴唇,这时才注意到伊莉丝在等她说话。
好吧。你想知道我的感受吗我很害怕,伊莉丝。害怕这一切都毁于一旦。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
我看得出她有多爱她的儿子
——
我担心她的担忧会误导大众,让全世界都反对
KSE。如果资金撤回,这个项目就会崩溃。没有机构支持,就无法进行这种研究,那些大的投资人讨厌负面新闻。一切都会……
化为泡影。
这些都是很自然的担忧,劳拉,但你我已经详细讨论过为我们无法控制的事情而焦虑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必须
——
放开方向盘,我记得你说过这句话。天知道你跟我说过多少次了
——
我也尝试了多少次。
我注意到在你害怕的事情清单里,你漏掉了最重要的一项。
伊莉丝
——
不,现在是施瓦茨医生
——
等着劳拉打破沉默。
我妈妈的病,嗯。
劳拉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数到三,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的病……
我也还没脱离危险,伊莉丝。我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也会得这种病。如果
KSE
项目失败,我也会随之崩溃。这是我唯一的生命线,我的安全带。我不能
——
不,我不会
——
像她那样在轮椅上枯萎。让我这几夜无法入眠的,不是诺贝尔奖的评选泡汤,也不是对职业声誉受损的担忧……
如果坦诚地面对自己,也许是生平第一次……
变成她那样,这才是我最害怕的事情。
施瓦茨医生沉默了,思考着。最后,她开口说道:作为朋友,劳拉,而且我现在不是你的心理医生,我觉得可以坦诚地跟你说。你的回答是合理的
——
我能理解你的恐惧。但我刚才说你漏掉了‘最重要的’一项,我指的不是这个:你甚至都没有考虑过亚历山德拉所说的情况有可能是真的。有可能有人正遭受着我们能想象到的最严重的身体自主权的侵犯
——
陷入噩梦之中
——
而这甚至都没有列在你对失去资金的恐惧清单里。你能想象那对布雷特来说意味着怎样的痛苦吗
劳拉嗤之以鼻,难以置信。别告诉我你站在她那边
她有些生气地说道,声音突然尖锐起来。
这不是一场无足轻重的争论,也不是选边站的问题,劳拉。我非常理解你和这个项目的个人联系
——
它对你自己的健康意味着什么
——
但就在这次通话中,我看到你一心只想着那些恐惧,以至于对项目可能伤害到别人的可能性视而不见。好像这种可能性根本不存在一样。好像你在情感上太依赖这个项目成功了,任何相反的信息都被你拒绝、忽视,抛诸脑后。
劳拉惊呆了。你太离谱了,伊莉丝。亚历山德拉所担心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这就像担心你的计算器控制了你的电脑一样。它的程序可不是那样设定的
——
别这么简单化,劳拉。我读过你的整篇论文
——
说实话,那可能是你的杰作
——
但动力‘半自主’内骨骼可不仅仅是一个计算器。它是一台会思考的机器……
一个独立的实体,几乎就像共生体一样。你比我更清楚,它深入连接着大脑
——
它评估信息,读取输入信号,然后做出决策。也许是出了故障;也许是协调方面的问题。你将它与身体的健康状况联系在一起,并且要尊重大脑的指令,但如果它认为身体的健康意味着要忽视大脑的指令,那会发生什么呢
这些我们都预先考虑过,也编好了应对程序,伊莉丝。你难道没听出来,只读过发表的论文就来教训我这个项目的缺陷,这听起来有多专横吗难道这样你就成了比我更专业的人了
这与专业知识无关,劳拉……
这关乎人性,关乎对可能正遭受痛苦的人的同情。
从科学角度来说,布雷特不可能遭受你描述的那种痛苦。KSE
是协调良好、受限且稳定的。
为了布雷特,而不只是为了你,我希望那是真的。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鸿沟,劳拉决定不做打破沉默的那个人。
伊莉丝终于开了口:我能听出你语气中的抵触……
我戳到了你的痛处,如果我越界了,我很抱歉。我知道明天要做扫描,所以
——
你这是在泄露病人信息吗
劳拉问道,立刻就后悔自己语气中的小气。
算我失言吧。信不信由你,劳拉,我有时也会犯错。我们都应该时不时地提醒自己这一点。
劳拉没有理会这句带刺的话。
扫描结果出来后告诉我一声,好吗
劳拉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好的,伊莉丝。对不起
——
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那我们明天再聊。
她挂断了电话。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在威士忌杯留下的水印旁边。她皱着眉头,伸手拿过餐巾,把水印拍干。
然后,她脸上挂着不悦的神情,就像穿着一件破旧的毛衣,向后靠在柔软的皮椅上,盯着空荡荡的墙壁,看着时钟一点点地送走这难熬的夜晚。
房间微微摇晃着,但酒劲还没上来。太阳高高地照在卡莱尔医疗综合大楼上,柔和的光芒洒在如奶油团般的云朵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微风轻拂。布兰迪医生站在医院的门廊下,内心如风暴般翻涌,她双臂交叉,脚尖不停地打着拍子。在她身后,六名医务人员慢吞吞地走着,闲聊着。
说是
‘随时都行’,鬼才信。
布兰迪医生心里想着,眼睛紧盯着马路。她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摇了摇头,又看了看手表。
再不来,我们就只能取消这一切了……
后面预约的病人可不能再取消了。为了加快进度,我要你们所有人上楼去开始准备。如果十分钟内你们还没把病人带来,就开始收拾东西。哦,还有,取消
KSE
传导测试,没时间了。我们保留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全面的神经评估、认知测试,还有中枢(Nexus)软件校验。去干活吧。
布兰迪医生看着她的团队鱼贯走向电梯大厅。等他们都走后,她又转回身,脚不耐烦地打着拍子,盯着马路。又等了四分钟,亚历山德拉哈蒙的小型货车慢吞吞地开进了医疗综合大楼的停车场。
布兰迪医生双手交握,在残疾人停车位旁迎接他们。很遗憾,由于时间安排的限制,我们没时间做其中一项测试了
——
不过,如果你们俩跟我来,我们可以马上进行剩下的检查。
说服他来可不容易。
亚历山德拉摇着头说,今天早上他一知道我们要来这儿,就坚决要待在家里。
不喜欢医院。布雷特比划着手语,不喜欢这里。
布兰迪医生心中涌起一丝同情。卡莱尔医疗综合大楼可能给布雷特留下了很多不好的回忆……
除了那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树林景观,他可能没什么美好的回忆了
——
当然,除了有你一直陪伴着他。
这时,亚历山德拉已经拿起了她的拐杖,三人朝着医院入口走去。为了配合这位年长女士缓慢的步伐,布兰迪医生放慢了脚步。她转头打量着布雷特的步态和仪态……
两人目光交汇,布兰迪医生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恳求,这眼神让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让我妈妈夺走这份礼物。那眼神仿佛在诉说。别让她把我送回病床。
她尽力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微笑。她笨拙地用手语比划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医院的门滑开,像是在迎接他们。亚历山德拉的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坚固的油毡地板,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大厅里柔和的音乐从音质不佳的扬声器里传出。布兰迪医生按了电梯,不一会儿,电梯发出

的一声,门懒洋洋地滑开了。
很快,电梯摇摇晃晃地上升,载着三人深入医疗综合大楼。电梯嗡嗡作响,亚历山德拉哈蒙严肃地看着布兰迪医生。
如果这些测试有任何问题
——
如果我的布雷特有任何问题
——
能把
KSE
取出来吗
……
取出来
布兰迪医生问道,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你能把它取出来吗
她又问。布兰迪医生张开嘴,又闭上了。在她看来,这个想法太荒谬了……
谁会想让残疾人再次残疾呢
布雷特,你想把
KSE
取出来吗
布兰迪医生问道,布雷特立刻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这个动作表达得很清楚。一滴眼泪从布雷特的脸颊滑落。一想到再次瘫痪,他就感到恐惧,布兰迪医生心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电梯颤抖着,猛地停了下来,亚历山德拉按下了紧急停止按钮。
我说:能把它取出来吗
亚历山德拉问道,她那强烈的目光像阳光穿透坚冰一样直视着布兰迪医生。布兰迪医生不由自主地挪动了一下脚。
不能
——
嗯,能,但你也看到了:布雷特不想把它取出来。
州里指定我为布雷特的医疗决策人,我仍然拥有这个权利。这是我的决定,不是你的。
布兰迪医生惊呆了。你要让他再次瘫痪,再次被禁锢
——
就因为你的偏执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
我会为布雷特的自理能力据理力争。我会向州委员会提交报告,恢复他的权利。
你要是这么做,我就去找媒体。
亚历山德拉说着,用拐杖的顶端戳着电梯的地板。她的脸上也挂满了泪水,和布雷特一样。别再玩弄我的儿子了,别再把他当作棋盘上的棋子,用来应对诺贝尔奖委员会和项目资助者。他是个人,该死的,他可能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他可能正在受苦!这对你来说就毫无意义吗
一个瘫痪患者的痛苦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布兰迪医生激动地说。这一切就像回到了妈妈生病的时候……
眼前这个年轻人可能又要失去行动能力了,而她似乎无能为力。
但随后,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化解这位女士的担忧。她可以对
KSE
充满信心,既安抚哈蒙女士的担忧,又能确保布雷特的行动能力:
我们会进行测试。
她说,心里坚信测试结果会一切正常,就像她对自己的名字一样确定,如果有任何问题,我们会取出
KSE。我向你保证。如果我食言,你可以去找媒体,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另一方面,如果一切检查结果都正常,KSE
就保留,布雷特也能继续拥有现在的生活质量。同意吗
布兰迪医生伸出手,想和亚历山德拉握手,但这位老妇人只是伸手按下了电梯的紧急停止按钮,让电梯重新启动。同意。
布兰迪医生转向布雷特,注意到又有一连串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他的表情满是如释重负。
他很庆幸在重新获得行动能力后,不会这么快又失去它,布兰迪医生心想。庆幸他的妈妈不会夺走这份礼物。
电梯

的一声,到达了指定楼层,门在吱吱作响的轨道上缓缓打开。
沿着这条走廊走。
布兰迪医生说,我们就能找到功能磁共振成像(fMRI)室。快速扫描一下,我们就能深入了解布雷特的精神状态,清楚地知道他的感受就像他所说的那样
——
布雷特突然疯狂地沿着走廊飞奔起来,布兰迪医生差点被撞倒。
嘿!
亚历山德拉哈蒙喊道,但布雷特疯狂的奔跑速度丝毫没有减慢。
你威胁要夺走他的行动能力,他当然会跑!
布兰迪医生责备道,也追了上去。
走廊上,医生们纷纷闪到一边,避开这个疯狂的奔跑者;布雷特用肩膀撞开人群,一摞医疗报告被撞飞,在他身后的微风中飘动。
布雷特,在伤到自己之前停下来!
布兰迪医生喊道,她想起了布雷特在跑步机上跑步的情景……
这次的速度肯定更快,也更绝望,仿佛他在逃离一座正在倒塌的大楼。布雷特,求你了,我们不会取出
KSE
的。
布兰迪医生喊道,但布雷特还是没有减速。
布雷特消失在拐角处;当布兰迪医生终于赶到时,她从拐角处探出头,看到布雷特的身影站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布雷特瘫痪时每天都盯着看的宁静森林,这让他想起了那遥不可及的生活。
在布兰迪医生和布雷特之间,医院的空房间门都敞开着:这些死胡同没有逃生的出路。如果布雷特在寻找楼梯,寻找逃跑的方法,那他选错了地方
——
这时,四名护工朝布兰迪医生站的地方走来,在她身后聚集起来,形成了一堵人墙。布雷特被困住了,他会被制服、被注射镇静剂,然后接受测试。这可不是正常的反应,她心想。也许他的妈妈是对的;也许布雷特的情绪调节出现了问题。也许这是因为
——
布雷特又开始疯狂地奔跑,布兰迪医生和护工们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这次奔跑之所以让人震惊,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他奔跑的样子,动作不协调,十分狼狈,他的头拖在身体后面,仿佛不听肌肉的指挥;第二是他奔跑的方向,他第一次奔跑是为了逃跑,而这次他朝着走廊尽头的窗户冲去……
他奔跑的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减速。
不。
布兰迪医生只是喘着气说,接着,布雷特全速冲向窗户,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刺耳声,他的四肢在空中乱舞。一瞬间,他消失了,所有散落的玻璃碎片也随着他一起消失了。
布兰迪医生麻木地向前走去,耳鸣声太响,她听不到身后工作人员惊恐的呼喊声。她感觉到外面温暖柔和的微风侵入了医院凉爽、无菌的空气,当她走近那扇破碎的窗户时,她听到了小鸟的啁啾声和远处割草机的轰鸣声。她靠在墙上支撑着自己,尽管知道这会让自己受到创伤,她还是探出身子……
她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了整整三秒钟,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她抽泣着,浑身颤抖,又缩了回来,瘫倒在地上,紧紧地把自己蜷成一团。在下面十六层的地面上,没有摊开的尸体……
在卡莱尔医疗综合大楼阳光明媚的草坪上,有更可怕的东西。
它蹒跚地走着,步态和亚历山德拉哈蒙一样不稳。它折断的脖子上,头随着步伐无力地晃动着,毫无生气的眼睛盯着太阳,眼白上已经布满了破裂血管渗出的深红色血迹。它受伤的手臂无力地垂着,鲜血在它身上闪着光,就像玻璃杯上的冷凝水。尽管从十六层摔下,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尽管一个死去的人体宿主无法再向中枢(Nexus)发送信号,KSE
仍带着这具直立的尸体朝森林走去,也许它认为那里是安全的,不会被手术取出。
不知是因为毕生心血毁于一旦的震惊,还是因为一直恐惧的神经疾病发作,就像她的妈妈那样,布兰迪医生终于从包里掏出手机时,发现自己的手指笨拙得连求救电话都拨不出去,而此时求救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