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便利店的破旧时钟,像是我生命倒计时的催命符。第九十七天,自从那张渐冻症判决书将我打入地狱,我就在这家不夜舟便利店苟延残喘。医生说,我的身体会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冰封,直至清醒地溺毙。
可我没想到,先冰封我心的,竟是程屿!
第一章:失声的鲸歌
眠眠,这么晚了……还在值班程屿的声音,依旧是我记忆中那般温润悦耳,声线清朗,只是此刻听来,却像是隔着一层厚重而透明的冰川,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令人战栗的寒意。
他颈上戴着医用护颈,那东西突兀地卡在他曾经线条流畅的下颌处,让他的脸庞显得愈发瘦削,下颌线也因此变得嶙峋而锋利。
不过短短三个月不见,他像是被抽走了大半的生气,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之中。
他身后那个名为赵琳的女人,身上那套最新款的香奈儿套装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衬托得高贵而典雅。
她轻晃着手中那瓶进口醒酒药,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我身上洗得发白的便利店工装,嘴角噙着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优越感,语气却故作熟稔:阿屿今晚在‘星光慈善拍卖会’上可是全场的焦点呢,他那幅名为《初雪》的油画,你知道吗拍出了七位数的天价!真是年轻有为。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审视,许小姐,你这里……有热咖啡吗最好是低因的,阿屿最近胃不太好,医生嘱咐要少喝刺激性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垂下眼帘,避开程屿那双曾经盛满星光、此刻却复杂难辨的探究目光,喉咙一阵发紧,声音出口时不受控制地带上了几分沙哑与艰涩,这是渐冻症最早向我发出的警告之一——声带的逐渐麻痹。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只有……速溶的,三合一。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细小的沙砾,从我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我自己都能听见的、轻微的颤音。
程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像一片羽毛,却在我心湖投下了沉甸甸的石块。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曾经能画出世界上最美星空的手指,此刻却径直朝着我的右耳探来,目标明确。
我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一偏头,躲开了他的触碰。
指尖下意识地用力按了按耳蜗,确保它牢牢地固定在皮下埋植的神经刺激芯片的接口上。
那些为了植入芯片而留下的、细密的、像蛛网般丑陋蔓延的疤痕,是我每周往返于市郊那家昂贵的私立医院,接受希望渺茫的干细胞移植治疗时留下的印记,也是我必须死死守住的、关于我身体正在崩坏的秘密。
最新款的……助听器,降噪效果特别好。我抢在他开口质问之前,慌乱地解释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而自然,尽管我知道这谎言拙劣得可笑。
然后,我僵硬地转过身,指向旁边冒着热气的热饮柜,试图转移话题:关东煮……今天第二份半价。
他没有回应我的推销,深邃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胸前那块廉价塑料名牌上用马克笔写着的许星眠三个字,然后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移向我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宽大、空荡荡的工装制服。
便利店的灯光将他脸上的阴影切割得更加分明。突然,他毫无预兆地抬起手,那只曾经为我戴上耳蜗、曾经温柔抚摸我长发的手,此刻却带着一股暴戾之气,狠狠地、决绝地扫过热饮柜的台面!
砰——哗啦!
滚烫的咖啡、浓稠的奶茶、以及浸泡着各种丸子的关东煮汤汁,在一瞬间四下飞溅,褐色的液体泼洒在我刚擦干净的白色收银台上,狼狈不堪。
一张小小的、圆形的防烫贴纸,被咖啡染成了深褐色,在污浊的液体中无助地翻滚、沉没。
那贴纸上,是我在某个无聊的夜班,用油性笔随手画的一只卡通小鲸鱼,圆滚滚的身体,向上翘起的尾巴,天真而快乐。
我记得,在我被确诊渐冻症的那一天,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崩塌,天旋地转,是他,程屿,紧紧地抱着浑身抖得像筛糠的我,在我耳边,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磁性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哼唱那首他为我写的《鲸歌》。
他说:眠眠,别怕,鲸鱼是海洋中最自由的歌者。等开春,冰雪消融,我就带你去看真正的虎鲸跃出海面,让它们用最雄壮的歌声,为我们的婚礼开道。
可现在,他亲手打翻了这一切。那只曾经承载着我们美好期盼的小鲸鱼,也和他曾经的誓言一起,沉没在了这片冰冷而苦涩的污渍里。
第二章:碎裂的星辰
程屿!赵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护住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娇嗔地瞪了他一眼,你吓到宝宝了,真是的!
宝宝那两个字像两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凿进我的心脏,瞬间的剧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我下意识地用手撑住身后的货架,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原来……原来赵琳不仅仅是他的新女友,她还怀了他的孩子。
我们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未来,他亲手为另一个女人实现了。
程屿却像是没有听到赵琳的抱怨,他颈间的医用护颈似乎又收紧了几分,让他呼吸微微一滞。
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地锁定在我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望、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的刺痛,像看到珍宝蒙尘后的暴怒与不解,最终化为一头濒临失控的困兽:许星眠,你就这么缺钱缺到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卖笑我当初给你的那二十万,还不够你挥霍的吗!
那二十万……像一根毒刺,再次被他血淋淋地拔出,又狠狠扎进我的心口。
那是他右手神经修复手术后不久,我狠心提出分手时,他通红着双眼,从银行取出来,狠狠砸在我脸上的。他说,那是买断我们过去所有感情的价钱,让我滚,永远别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那笔被他视作对我拜金的惩罚的钱,其中一大部分,被我匿名用在了他后续漫长而昂贵的康复治疗费用上;剩下的一小部分,加上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都像投入无底洞一般,消耗在了这该死的、见鬼的渐冻症治疗中。
可这些,我又如何能对他说出口
一阵夹杂着初春寒意的穿堂风,从便利店半开的玻璃门缝隙中蛮横地涌了进来,吹起了我额前为了遮掩憔悴而刻意留长的刘海,也几乎要将我头上那顶质地粗劣的假发掀飞。
我心中一惊,慌忙低下头,用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手死死按住头顶。
假发之下,是我为了方便每周进行头皮电极片治疗而剃短的、参差不齐的头发,以及那些为了延缓颈部肌肉萎缩而贴满了的、冰冷的圆形电极片。
那是我的秘密,是我最后的尊严,我不想让任何人,尤其不想让他,看到我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钱……呵,钱当然是个好东西,谁不爱呢我努力地、艰难地扯出一个苍白而僵硬的笑容,每一个字吐出口,都像是耗尽了我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因为刻意的压抑而显得更加沙哑,程大画家现在一幅画就能卖出上百万的天价,区区二十万,对我这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普通人来说,当然……当然是不够花的。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部肌肉的轻微抽搐,那是疾病正在逐步侵蚀我神经的又一个信号。
我深吸一口气,从外套那洗得发白的口袋里,摸出一个被压得有些变形的、牛皮纸材质的信封。
信封里,装着的是我用那只还能勉强握住笔的左手,歪歪扭扭、像孩童涂鸦般写下的遗愿清单。
清单上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亲眼看到程屿成功举办他的个人画展,看他在聚光灯下闪闪发光——已经被泪水和不小心滴落的药水浸染得模糊不清,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那是去年,在这个城市降下第一场雪的夜晚,他握着我因为反复抽血扎针而布满青紫色淤痕的手背,小心翼翼地哈着热气为我取暖时,我偷偷在心底许下的、最奢侈的愿望。
他还笑着说:眠眠,等我们办极光婚礼的时候,我要在冰岛为你专门盖一间全玻璃的画室,让我们的孩子从小就在最美的星空下,用最纯净的心灵画画。
孩子……他的孩子,现在正在另一个女人的肚子里,安然孕育。而我,连握笔的力气,都快要失去了。
我将那张写满了卑微奢望的清单,用颤抖得几乎不听使唤的左手,笨拙地折成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飞机,然后,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将它伸向程屿,声音轻得像一声破碎的叹息:程屿……我们,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你看,那边货架上,摆着一整排你以前最爱喝的日本烧酒。你……你喝掉一瓶,我……我就当着你的面,撕掉一页……关于你的回忆,好不好
程屿的眼眶,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红了,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灼伤了一般。
他没有接过那只承载着我最后一点念想的纸飞机,而是像被触碰了逆鳞一般,猛地夺过它,不是撕开,也不是扔掉,而是狠狠一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旁边那个摆满了各种泡面、薯片、饼干的零食货架,也一起推翻在地!
哗啦啦——哐当!
各种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像雪片一样四散飞落,薯片碎裂的声音,饼干断裂的声音,巧克力棒滚落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首嘈杂而刺耳的交响曲。
还有……还有那些我们曾经一起去看演唱会时留下的票根、一起去看午夜场电影时偷偷保存的电影票根,那些被我视若珍宝、偷偷夹在画册笔记本里舍不得扔掉的、承载着我们所有甜蜜过往的琐碎记忆,此刻,也像一堆无人问津的垃圾一样,狼狈地散落在冰冷而肮脏的地板上。
许星眠!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吗你以为我还会像以前那个傻瓜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低声下气地哄着你吗!他嘶吼着,额头上的青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暴跳着,像一条条盘踞的毒蛇。
几个听到巨大动静的夜班保安,脚步匆匆地从后面的休息室冲了出来,将情绪激动的程屿和我团团围在了中间,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就在这时,我感到自己的大腿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跳动,一阵熟悉的、令人绝望的无力感迅速蔓延开来,那是疾病又一次发作的征兆。
我心中一凛,迅速从口袋里摸出早已备好的、装在一次性注射器里的镇静剂,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撩起宽大的工装裤腿,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冰冷的针头,狠狠地、毫不犹豫地扎进自己正在剧烈颤抖的大腿内侧。
我看到程屿死死地攥着那只被他打落的纸飞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通红的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惊涛骇浪,那里面曾经盛满的温柔与纯真,此刻只剩下冰冷和……一片死寂的破碎。那眼神,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口。
第三章:未寄出的星空信笺
便利店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监控摄像头,像一只沉默而冰冷的眼睛,无声地记录了那一夜所有的狼藉与不堪。
当程屿和赵琳在几位保安略带戒备的护送下,终于离开了这家被搅得天翻地覆的小小便利店后,我独自一人,在凌晨四点那带着刺骨寒意的冷风中,拖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将散落一地的狼藉,一点一点,默默地收拾干净。
我的手指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僵硬和不协调,简单的弯腰和拾捡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和迟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那些曾经被我视若珍宝的票根,此刻沾染了污渍,变得皱巴巴的,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将它们一片片捡起来,擦拭干净,然后重新夹回了那个破旧的笔记本里。有些东西,即便破碎了,也舍不得彻底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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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亮,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才勉强将便利店恢复了原样。我扶着冰冷的玻璃冷柜门,一遍遍地练习着行走。
双腿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抬起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每一步都摇摇晃晃,沉重而迟滞,仿佛随时都会跌倒。
我知道,我距离彻底失去行走能力、被困在轮椅上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程屿没有再踏足这家便利店。
但我知道,他来过。不止一次。
有时候,在深夜整理监控录像的时候,我会在某个不经意的回放画面里看到,在马路对面那棵枝叶稀疏的梧桐树的阴影里,总是静静地停着一辆我无比熟悉的黑色轿车。
他会坐在驾驶座上,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沉默地、专注地凝望这家灯火通明的小小便利店,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甚至更久。
直到东方的晨曦染红天际,街道上开始出现早起清洁工人的身影,他才会像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驱车离去,不留下一丝痕迹。
他是在可怜我吗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眸,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审视,确认我是否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不堪,为了钱卑微到尘埃里
我苦笑,或许吧。
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颤动了一下,像垂死蝴蝶最后的振翅,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没。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深究。我们之间,早已隔了太多的误会与伤害,像一道用尸骸堆砌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回到那间不足十平米、月租金三百元的阴暗潮湿的出租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消毒水和中药混合的古怪气味。
我疲惫地倒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从硬邦邦的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厚厚的、封面已经有些卷边的硬壳笔记本。
封面上,是我在手指还能灵活活动的时候,用彩色铅笔画下的一片璀璨的星空图案,深蓝色的夜幕上,点缀着无数颗闪烁的星星,还有一条蜿蜒的银河。这是我写给程屿的信,一封又一封,记录着我对他无尽的思念,以及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与苦楚。
它们,都没有寄出,也永远不会寄出。
程先生,展信安。
当你偶然间,或许永远也不会,读到这些凌乱的字句时,我大概……大概已经化作了宇宙中的一粒微不足道的星尘了吧。
或者,如果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我希望自己能化作北极光里那颗最黯淡,却也最努力想要为你闪烁片刻的星星。
还记得许多年前,美院天台上的那个初吻吗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将我们淋成了落汤鸡,你却毫不在意,拉着我的手,在我湿透冰凉的掌心,用你温热的指尖,轻轻画下了一个小小的、不断旋转的星云图案。
你说,我们的爱,会像这个宇宙中的星云一样,无限延伸,永恒不灭。那时候,我傻傻地相信了你说的每一个字。
现在,我的手指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僵硬,连握紧一支笔都开始变得费力,但我好像……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看不见的纹路,依旧在我的掌心,固执地旋转着,提醒我曾经拥有过的美好。
林医生今天又来电话了,催我去医院做下一次的干细胞移植。他说,我的声带肌群萎缩的速度比预想的要快一些,如果不积极干预,很快……很快我可能就再也无法清晰地发出声音了。程屿,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再也无法清晰地叫出你的名字,你……你还会记得我说话时的样子吗还会记得我曾经在你耳边,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过那些傻气的情话吗
今天,我又在便利店的监控里看见你了。你就停在马路对面,隔着车窗,静静地看着。你还是那么耀眼,像一颗高悬在夜空中的恒星,散发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芒。而我,只是一颗正在迅速冷却、光芒黯淡、即将从星轨坠落的流星。我们之间,隔着一条……一条用再多思念也无法跨越的银河。
便利店新进了一批关东煮的食材,但我煮出来的味道,总是差强人意。每次闻到那股混合着酱油和鱼丸的熟悉气味,我都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你。想起你曾经在某个寒冷的冬夜,为了给我买一份热乎乎的、我念叨了好几天的海鲜什锦关东煮,跑遍了大半个城市,最后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我面前,献宝似的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关东煮递给我,笑得像个孩子。
程屿,我快要撑不住了。那些昂贵的进口药物和治疗费用,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已经快要将我彻底吞噬。我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不听使唤,像一具逐渐生锈的木偶。有时候,在深夜痛醒的时候,我真想就这样……就这样彻底放弃算了。可是,我还没有看到你站在世界之巅,举办你梦想中那场盛大而辉煌的个人画展。我曾经答应过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成为你画展上,最忠实、最虔诚的那位观众。
窗外,那株不知名的玉兰花树,又悄然绽放了满树洁白芬芳的花朵。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程屿曾小心翼翼地从树上摘下一片最新鲜、最饱满的玉兰花瓣,轻轻地将它夹进他随身携带的素描本里,然后转过头,用那双盛满了温柔笑意的眼睛看着我,认真地说:眠眠,你等着,等我将来办画展的那一天,我要用最新鲜、最美丽的玉兰花,铺满你走向我的每一寸红毯。
我疲惫地合上笔记本,冰凉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无声滑落,滴落在笔记本封面上那片手绘的星空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模糊的水渍,像夜空中突然破碎的星辰。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锐而凄厉,又呼啸着由近及远,像一首不知疲倦、不知为谁而奏的安魂曲,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在这座冰冷而繁华的城市上空,固执地回荡着。
我的时间,真的……真的不多了。
第四章:极光囚徒
林医生再一次将程屿礼貌却坚决地拦在VIP病房外时,我正坐在病床上,对着窗外那一片了无生趣的灰色建筑发呆。
护士刚刚帮我取下手臂上输液的针头,针眼处还泛着微微的红肿。我费力地抬起已经开始不受控制轻微颤抖的左手,想要给它戴上医生特制的固定支架,以延缓肌肉的进一步萎缩。
然而,这看似简单的动作,此刻对我而言却异常艰难。指尖的麻木感越来越严重,手腕也使不上力气,那冰冷的金属支架几次从我手中滑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渐冻症的冰寒,已经像藤蔓一样,无情地、一步步地蔓延到了我的上肢,连曾经最引以为傲的、能画出细腻线条的双手,如今连握住一支笔,都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窗外,医院花园里那几株玉兰花又开得如火如荼,洁白无瑕的花瓣在和煦的春风中微微颤动,像极了一个个易碎而美丽的梦境。
去年此时,程屿也是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从学校的玉兰树上摘下一片最洁白、最完整的花瓣,小心翼翼地将它夹进他从不离身的素描本里,然后转过头,用那双总是盛满了星光的眼眸凝视着我,郑重其事地说:眠眠,你记住了,等我将来功成名就,举办个人画展的那一天,我要用最新鲜、最美丽的玉兰花瓣,铺满你走向我的那条红毯,让你成为全世界最耀眼的新娘。
红毯……新娘……如今想来,这些曾经让我心动不已的词汇,不过是又一个被残酷现实无情碾碎的、美丽的泡影。
我的红毯,或许就是通往生命尽头的那条冰冷而孤独的走廊吧。
病房门没有经过任何预警,突然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赵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只是今天她穿了一件宽松的孕妇连衣裙,但依旧可以看出是价格不菲的名牌。
她怀孕的肚子将裙子的前襟撑起一个明显的弧度,脸上的得意与炫耀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添了几分有恃无恐。
许星眠,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你以为用这种装病博同情的低劣手段,就能挽回阿屿的心吗我告诉你,别做梦了!她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到我的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被丢弃在角落、蒙尘已久的过时旧物。
她从随身携带的爱马仕包里,掏出一张制作精美的烫金请柬,毫不留情地狠狠甩在我苍白消瘦的脸上。
请柬的硬质纸张边缘划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轻微却清晰的刺痛感。
睁大你的眼睛给我看清楚了!今晚,就是阿屿的个人画展盛大开幕的日子!这幅被定为画展主打作品的《星眠》,更是未展出先轰动,已经被一位神秘富商以三百万的高价预定了!你知道吗这幅画,可是阿屿当年……用你当模特画出来的!
请柬的硬纸边缘像刀片一样割手。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才让颤抖的手指翻开它。
那幅占据了整个版面、被命名为《星眠》的油画作品,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瞬间的灼痛让我眼前发黑,耳蜗里尖锐的电流声嗡嗡作响。
画中,是我……曾经的我,赤裸着背脊,肩胛骨上虎鲸的纹身依旧张扬。可那张脸……那张沐浴在星光与海浪中的脸,却被他亲手、用那双曾为我描绘星河的手,一笔一划,天衣无缝地修改成了赵琳的模样,带着胜利者才有的、明晃晃的笑意。
而我肩胛骨上那只曾经承载着我们共同希望与勇气的虎鲸纹身,也仿佛成了对她爱情的歌颂与赞美,显得如此的讽刺与荒谬。
程屿……这就是你所谓的《星眠》吗这就是你对我最后的纪念吗连我们之间仅存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印记,你也要亲手将它抹去,然后,毫不犹豫地赠予她人吗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狠狠攫住,痛得几乎要停止跳动,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碎裂般的尖锐疼痛。
我死死地咬住干裂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软弱的声音。
我是极光的囚徒,被困在过去那些美好得不真实的回忆,与眼前这些残酷得令人窒息的现实交织而成的、坚不可摧的牢笼里,挣扎着,却始终无处可逃。
第五章:最后的信使
我是在黄昏时分,趁着护士们交接班、病房走廊里人影稀疏的间隙,偷偷溜出医院的。
春末的傍晚,依旧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晚风像一把锋利而冰冷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刮过我因为长期治疗而变得异常敏感脆弱的皮肤,激起一阵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我裹紧了身上那件唯一还算体面、却也洗得有些褪色的旧羊绒大衣,在医院门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报出了城中那家顶级拍卖行的地址。
我不能,我绝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让我和程屿之间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一丝羁绊,也彻底沦为一个令人耻笑的、肮脏的笑话。
拍卖行的展厅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水和香槟的混合气息。程屿坐在特制的电动轮椅上,被一群衣着光鲜的记者和艺术评论家簇拥在展厅的最中央,镁光灯像骤雨般不停地闪烁着,几乎要将人的眼睛刺瞎。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意大利手工黑色西装,乌黑的头发也经过了发型师的精心打理,向上梳起,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
尽管他的脸色因为身体的原因依旧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但眉宇间却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意气风发与自信昂扬。
他正对着镜头,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侃侃而谈:《星眠》这幅作品,可以说是我艺术生涯中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它不仅仅是一幅画,更是我献给我生命中的缪斯女神的颂歌。是她,让我在人生最低谷、最黑暗的至暗时刻,重新看到了希望的星光,重新燃起了对艺术创作的热情与渴望……
缪斯他的缪斯女神,现在是那个巧笑倩兮、依偎在他身旁的赵琳了。
那些冠冕堂皇的、虚伪至极的谎言,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细密银针,一字一句地扎进我的耳膜,让我感到一阵阵强烈的生理性反胃。
我扶着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墙壁,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艰难地走向展厅最显眼、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位置。我知道,那里,在那块巨大的、绣着金色流苏的深红色防尘布下,覆盖着的,一定就是那幅被无情篡改、被彻底玷污了的《星眠》。
在周围人群一片惊愕与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我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伸出颤抖的双手,狠狠地、决绝地扯下了那块厚重华丽的防尘布!
瞬间,整个喧闹的展厅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陷入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防尘布后露出的,并非是请柬上那张印着赵琳妖娆面容的《星眠》。
而是……而是一幅真正属于我和程屿的、独一无二的《星眠》。画中,依旧是那个赤裸着美丽背脊的女子,她侧卧在幽蓝深邃的星空与翻涌着白色泡沫的海浪交织而成的背景之中,姿态宁静而忧伤。
在她光洁如玉的肩胛骨上,那只栩栩如生的虎鲸纹身,在朦胧的星光下闪耀着神秘的光泽,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画而出。
与请柬上不同的是,在这幅真实的画作中,女子右耳的耳垂后,那枚银白色的、极具科技感的仿真耳蜗的神经刺激芯片接口,在画家细腻而写实的笔触下清晰可见,闪烁着冰冷而坚硬的金属光泽。
而她那只曾经纤细灵巧的右手,此刻正被一层晶莹剔透、却又带着死亡气息的冰霜缓缓吞噬、覆盖,象征着渐冻症那无情而残酷的侵蚀。
画的右下角,用一种极不起眼的暗金色颜料,签署着一行极小却遒劲有力的英文字母花体签名:My
Dearest
Starry,
May
Your
Galaxy
Shine
Forever.
Cheng
Yu.
(赠吾爱星眠,愿你的星河永远璀璨。程屿。)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哗然与抽气声。
程屿的轮椅猛地调转了一个方向,他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一般的惨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幅突然暴露在众人面前的、真实的画作,又猛地转过头,用一种包含了震惊、愤怒、以及一丝……一丝我无法解读的恐慌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你……你这个疯子!你到底想干什么!赵琳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尖叫着,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不顾一切地想要冲上前去,将那块被我扯落在地的防尘布重新盖上,却被我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抓住了手腕,动弹不得,许星眠!你放开我!合同上明明写得清清楚楚,画上的人……画上的人要改成我的脸……
我没有理会她歇斯底里般的尖叫与挣扎,而是用那只因为激动和病痛而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遥控器的手,指向展厅内那块早已准备好的、巨大的高清投影屏幕。
下一秒,屏幕上开始清晰地播放起一段段来自不夜舟便利店的、经过精心剪辑的监控录像。
那是无数个寂静的深夜,程屿独自一人,像一个孤独的幽魂,来到那家小小的便利店。
他会在我曾经画了那只卡通小鲸鱼的热饮柜前,久久地驻足,然后,默默地、笨拙地,试图修复那些被他自己亲手砸毁的、画着小鲸鱼的防烫贴纸;
他会对着监控摄像头,在我曾经练习走路时留下的、模糊不清的影像前,一遍又一遍地凝视,然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擦去从眼角悄然滑落的泪水;
他甚至会像个拾荒者一样,偷偷地将我因为写得不满意而丢弃在便利店后巷垃圾桶里的、那些写满了星空信笺的草稿纸,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抚平上面的褶皱,然后像珍藏稀世珍宝一般,仔细地收进他昂贵的西装内侧口袋……
原来,那所谓的二十万分手费,根本不是他盛怒之下的羞辱与报复,而是他……而是他背着所有人,偷偷贱卖了程家世代相传的那套老宅,为我这个拜金女,为我这个不告而别的负心人,艰难筹措来的、最后一笔救命钱。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监控录像带来的巨大冲击中时,一张因为反复折叠而显得有些陈旧的渐冻症新型靶向药物临床实验志愿者协议书,从我因为身体剧烈颤抖而不受控制的口袋中,悄然滑落,像一片失去生机的枯叶,飘飘荡荡地,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程屿那辆冰冷的轮椅边。
协议书的乙方签名处,是我用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地签下的三个字:许星眠。
眠眠……不……不……程屿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过一般。他眼中充满了血丝,脸上写满了极致的绝望与撕心裂肺般的悔恨。
他疯了一样,想要从轮椅上挣扎着站起来,却因为双腿早已失去了大部分的知觉与力量,重重地、狼狈地摔倒在了冰冷而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他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手脚并用地,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拼命地向我爬过来,眼中充满了无助的哀求与濒临崩溃的恐惧。
可他那双曾经温暖而有力的手,最终,只接住了我因为耗尽了所有力气而软软倒下的、冰冷而孱弱的身体。
我仿佛看到,他那只曾经为我临摹过梵高笔下最美星月夜的、因为神经损伤而变得有些僵硬的右手,正死死地、绝望地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志愿者协议书,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我听到他一遍遍嘶喊着我的名字,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我还‘看’到,在遥远的冰岛,漫天绚烂的极光下,会有一座完全由玻璃筑成的画室,里面挂着我们真正的《星眠》,画中我耳后的接口,会变成一颗永恒旋转的星云……无数透明的信封,载着我的心意,会像星星一样飞向夜空……程屿,你会为我,为我们,举办那场永不落幕的画展,对吗
带着这个最后的念想,我感到身体渐渐变轻,所有的疼痛都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