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厨房里,章明正小心翼翼地给牛排翻面,油星溅到围裙上他也顾不上擦。灶台旁的手机显示晚上七点半,比原计划晚了半小时,但应该还来得及。他哼着歌,把煎好的牛排装盘,又撒上一把新鲜罗勒叶——周芳芳最爱这个味道。
五周年。木质相框里的结婚照摆在餐桌中央,周围环绕着香薰蜡烛和新鲜的白玫瑰。章明后退两步欣赏自己的布置,满意地点点头。大学室友王鹏总笑话他是老婆奴,他倒觉得没什么不好。能娶到周芳芳这样的女人,是他章明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掏出手机,给置顶联系人发了条微信:亲爱的,到哪了牛排已经煎好了,是你喜欢的五分熟。
消息显示已读,但半天没回复。章明皱了皱眉,又补了句:不急,路上小心。
时钟指向八点一刻时,门锁终于传来转动声。章明一个箭步冲到门口,迎接他的是一张疲惫却依然精致的脸庞。周芳芳的黑色西装外套还带着夜间的凉意,手里沉重的公文包勒得她手指发白。
周年快乐!章明接过公文包,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累了吧我都准备好了。
周芳芳的目光扫过烛光摇曳的餐桌,嘴角勉强上扬:嗯,很漂亮。她把外套挂好,径直走向卧室,我先换件衣服。
十分钟后,周芳芳换了家居服出来,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她在餐桌前坐下,眼神飘忽不定。
章明倒了两杯红酒,举起自己那杯:敬我们五年婚姻,还有未来的很多很多年。
玻璃杯相碰发出清脆声响。周芳芳抿了一口就放下杯子,刀叉在牛排上划拉两下,却没吃几口。
今天那个家暴案开庭,她突然说,女方临时反水,拒绝出庭作证。
章明叹了口气:又心软了
不是心软,是恐惧。周芳芳的眼睛盯着酒杯,她丈夫威胁要杀了她全家,包括两个孩子。
餐厅一时陷入沉默。章明伸手想握住妻子的手,她却不着痕迹地抽开,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
我有个事要跟你说。周芳芳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嗯章明笑着切下一块牛排,什么事这么严肃
我们离婚吧。
刀叉掉在盘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章明愣在那里,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在他头顶狠狠敲了一记闷钟。
什...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芳芳,今天不是愚人节。
我很清楚今天是什么日子。周芳芳的声音冷静得像在法庭陈述,章明,我们离婚吧。我已经考虑很久了。
第二章
章明盯着餐桌中央的蜡烛,火苗在他眼前分裂成两个、三个,最后模糊成一片。他眨了眨眼,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在作祟。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周芳芳放下红酒杯,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她今天涂了裸色指甲油,已经有些剥落。章明突然想起上个月她生日时,自己特意买了她最喜欢的那个牌子,全套十二个颜色。
不是你的问题。周芳芳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她无关的事实,是我们的婚姻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我们上周还一起去看了你爸妈,昨天还——
章明,她打断他,婚姻不是靠回忆维持的。
这句话像一把刀插进他胸口。周芳芳的眼神让他想起她刚入行时,在模拟法庭上驳斥对方律师的样子——冷静、精确、毫不留情。
沟通不足,情感疏离,共同目标缺失。她掰着手指数着,仿佛在列举某个离婚案件的诉讼要点,过去六个月,我们平均每天交流时间不超过30分钟,性生活频率下降67%,对未来规划的分歧率达到——
停!章明猛地站起来,餐巾掉在地上,你他妈在说什么这是我们的婚姻,不是你经手的离婚案子!
周芳芳微微后仰,眉头皱起。这是她在法庭上遇到对方情绪激动时常有的表情。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什么事实你这些数字是从哪里来的章明的声音开始发抖,你是在...在记录我们的婚姻数据像对待你那些案子一样
周芳芳没有否认。她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喉结轻轻滚动。章明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痕迹——那里有一圈浅浅的白痕,戒指却不在原位。
你什么时候摘的戒指他轻声问。
两周前。周芳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在法庭上卡到了文件夹,取下来后就...没再戴上。
章明绕过餐桌,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她的皮肤冰凉。芳芳,看着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周芳芳终于看向他的眼睛,但目光像是穿过他,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人都是会变的,章明。特别是看够了婚姻最丑陋的一面之后。
可我们的婚姻不一样!
每对夫妻开始都这么认为。她抽回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最后却都走向同一个结局。
章明坐回椅子上,感到一阵眩晕。五周年纪念日。他原本计划吃完饭给她惊喜——马尔代夫的双人游,她一直说想去。现在那张预订确认单还藏在他书房的抽屉里。
给我个机会,他艰难地说,我们可以去做婚姻咨询,可以——
我已经咨询过了。周芳芳的话再次击中他,三个月前,我们律所合作的心理医生。
章明瞪大眼睛:你一个人去的
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
放屁!章明一拳砸在桌子上,酒杯应声倒下,红酒像血一样在白色桌布上蔓延,我们是夫妻!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
周芳芳站起来,动作利落地收拾着自己的餐具,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日常闲聊。我今晚去客房睡。明天一早有庭审,需要准备。
就这样五年婚姻,你就用十分钟结束了
她停在门口,背影僵硬。章明,离婚不是终点,而是...一种解决方案。
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比任何巨响都更刺耳。章明呆坐在一片狼藉的餐桌前,看着蜡烛一点点燃尽。
凌晨三点,章明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周芳芳穿着律师袍,站在法庭上宣判他们婚姻的死刑。他抹了把脸,决定去厨房喝点水。
经过客房时,他听到里面传来模糊的啜泣声。门没关严,一线灯光漏出来。章明轻轻推开门缝,看到周芳芳蜷缩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文件夹,肩膀不停抖动。床头柜上散落着几张照片,即使从这个角度,他也能认出是他们的结婚照。
他想进去抱住她,但某种直觉让他停住了脚步。周芳芳从来不在人前示弱,即使是面对他。如果现在进去,只会让她更加封闭自己。
悄悄退回走廊,章明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向书房。周芳芳有时会把工作文件带回家,如果她能记录他们的婚姻数据,那么一定还有其他线索。
书房里,她的公文包靠在椅背上。章明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拉链。最上面是明天庭审的文件——一桩离婚后财产纠纷案。他随手翻了几页,看到周芳芳在边角的批注:男方隐藏资产可能性87%注意女方情绪崩溃风险。
这些冰冷的笔记下面,是一个黑色笔记本。章明翻开第一页,呼吸为之一窒。
《婚姻破裂案例分析与预测》,标题这样写着。日期是从六个月前开始的。
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个离婚案例,但远不止案件基本信息。周芳芳详细分析了每对夫妻从相识到决裂的全过程,标注了各种风险因素和破裂征兆。有些地方还用红笔画了圈,写着类似我们的情况。
翻到最近的一页,章明的手开始发抖。这一页没有案例,只有一行大字:预防无效。建议终止关系。
笔记本从手中滑落。章明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长达半年的研究后的结论。他的妻子,用分析案件的方式,宣判了他们婚姻的死刑。
第二天早晨,章明被咖啡机的声响惊醒。他迷迷糊糊走进厨房,看到周芳芳已经穿戴整齐,正在往保温杯里倒咖啡。
早。她头也不抬地说,语气平常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章明站在厨房中央,不知该说什么。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侧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她还是那么美,美得让他心碎。
我昨晚看了你的笔记本。他直接说。
周芳芳的手停顿了一秒,然后继续拧紧杯盖。那省得我解释了。
你不能把那些案例套用到我们身上!
为什么不能她终于看向他,人类行为有规律可循,婚姻也不例外。
因为我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案件编号!章明抓住她的肩膀,芳芳,你被这些负面案例影响了。你需要休息,需要——
需要什么她挣脱开来,眼神锐利,被你拯救章明,我不是你那些需要呵护的客户。我是个律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哭章明质问道,我昨晚听到你在客房哭。如果你那么确定离婚是正确的,为什么要抱着我们的结婚照哭
周芳芳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抓起公文包和外套,快步走向门口。我今天会很晚回来。别等我。
门关上后,章明在原地站了很久。咖啡机发出滴滴声,提示咖啡已经煮好。他走过去,发现周芳芳忘了拿她的保温杯。
杯子上贴着一张便利贴:记得吃药。这是她每天早上都会给他留的便条,因为他总是忘记吃维生素。章明捏着便条,感觉眼眶发热。
下午,章明请了假。他开车来到周芳芳工作的律所,但没进去,只是在街对面的咖啡厅坐下。他需要和了解她近况的人谈谈。
透过玻璃窗,他看到周芳芳匆匆走出大楼,身后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周芳芳递给那女人纸巾,说了什么,然后拦了辆出租车送她离开。整个过程,她的表情专业而克制,但章明注意到她不断揉搓自己左手无名指的动作——那里本该有枚戒指。
章明
他转头,看到周芳芳的同事王莉站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杯外卖咖啡。
真是你。王莉拉开椅子坐下,来找芳芳
不,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她最近的情况。
王莉挑了挑眉:她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上个月她赢的那个案子。王莉压低声音,张氏集团老总的离婚案,几乎是不可能赢的,但她硬是帮女方争取到了70%的资产。整个律所都在传。
章明摇摇头:她从不和我谈具体案子。
猜也是。王莉啜了口咖啡,那案子打得很脏。对方律师几乎是用人身攻击的方式诋毁女方,芳芳在庭上反击得很漂亮,但...她犹豫了一下,庭后她吐了,是真的生理性呕吐。我送她回家的那晚,她做噩梦尖叫到把整层楼的人都吵醒了。
章明的心揪了起来: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她不会说的。王莉叹了口气,你知道她为什么接那么多离婚案吗尤其是那些明显没胜算的
章明摇头。
因为她父母那场恶心的离婚大战。王莉看着窗外,她爸是法学教授,自己起草了离婚协议,几乎让她妈净身出户。芳芳大学学费都是自己打工赚的。她说过,要帮每一个'当年的妈妈'。
章明想起书房里那个笔记本,和周芳芳标注的类似我们的情况。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说不清楚。
最近那几个高冲突离婚案对她影响很大。王莉站起身,特别是上个月那个,男方在庭外威胁要杀了孩子...芳芳连续三周睡在办公室。说真的,章明,她需要休息。或者换个领域。
她现在要和我离婚。章明脱口而出。
王莉的手一抖,咖啡洒了几滴在桌上。操,她轻声说,我就知道会这样。
知道什么
干我们这行的,特别是离婚律师...要么麻木,要么崩溃。王莉抽出纸巾擦桌子,芳芳是后者。她太投入了,把每个案子都当成自己的仗来打。久而久之,就开始相信所有婚姻都会以撕破脸收场。
章明想起周芳芳昨晚说的话:看够了婚姻最丑陋的一面之后。
听着,王莉突然凑近,别轻易放弃。她现在的状态...不完全是她自己。就像潜水员在深水待太久,得了氮醉,判断力会出问题。
我该怎么做
先别正面冲突。王莉想了想,她现在就像个准备充分的律师,你越争辩她越会用逻辑打败你。要从侧面...让她重新感受到婚姻好的那一面。
章明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你说她睡在办公室具体什么时候
大概...三周前连续几天。说是要准备那个张氏集团的案子。
章明心里一沉。三周前,他出差去上海。回来那天,周芳芳确实说她在加班。他当时还特意做了她爱吃的红烧排骨等她回来,但她凌晨一点才到家,说太累直接睡了。
现在想来,那晚她身上没有办公室的咖啡味,而是淡淡的沐浴露香。不是律所洗手间那种廉价洗手液的味道,而是高级酒店才会提供的柠檬草香型。
章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周芳芳对他撒谎了。但为什么是像王莉说的,单纯因为工作压力还是...有什么她不想让他知道的事
第三章
婚姻咨询中心的走廊上,章明不停地看表。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周芳芳还没出现。他掏出手机,聊天界面停留在两小时前她回复的尽量准时。
章先生咨询室门打开,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女性探出头来,要不我们先开始
章明站起身,正想回答,电梯叮的一声开了。周芳芳快步走来,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那块他去年送她的卡地亚手表。
抱歉,临时有个当事人。她气息微乱,朝咨询师点头,张医生是吧周芳芳。
张医生微笑着将两人引进咨询室。房间布置得很温馨,米色沙发,矮茶几上摆着纸巾盒和一杯正在冒热气的花茶。章明注意到墙角的小书架上有几本婚姻辅导的书,最边上那本的作者姓张——看来是这位医生的著作。
所以,张医生在单人椅上坐下,翻开笔记本,是什么促使你们今天来到这里
章明和周芳芳同时开口。
她想离婚——
我们婚姻出了问题——
两人对视一眼。周芳芳做了个请的手势,表情像是在法庭上礼让对方律师先发言。
章明深吸一口气:我妻子三周前突然提出离婚。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觉得我们的婚姻没什么大问题。
张医生看向周芳芳:你同意这个说法吗你们的婚姻'没什么大问题'
周芳芳交叠双腿,手指轻轻敲击膝盖——这是她在法庭上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从情感满足度和未来规划契合度来看,我们的婚姻已经低于可持续阈值。
章明瞪大眼睛:什么阈值我们是夫妻,不是商业合作项目!
婚姻本质上就是一种契约关系。周芳芳平静地说,当契约条款无法满足双方需求时,终止是最理性的选择。
张医生微微皱眉:周女士,你是从事法律工作的
离婚律师。章明忍不住补充,专打高冲突离婚案的那种。
我明白了。张医生点点头,在工作中,你经常需要保持理性和客观。但婚姻关系中,情感和联结同样重要。你觉得呢
周芳芳的嘴角绷紧了:情感是不可量化的变量。我的经验表明,当关系出现结构性裂痕时,基于情感做出的决定往往导致更大的伤害。
章明握紧拳头:所以我们的婚姻对你来说只是一个'结构性'问题五年感情,结婚誓言,都只是'不可量化的变量'
章先生,张医生温和地打断,我们先听听周女士的想法。她转向周芳芳,你能具体说说,是什么让你觉得这段婚姻无法继续了
周芳芳沉默了一会。窗外传来楼下小孩的嬉闹声,遥远而模糊。
我处理过217起离婚案件。她终于开口,其中93%的当事人在结婚时都坚信自己的婚姻与众不同。但实际上,所有婚姻破裂的模式都惊人地相似:沟通失效、需求错位、信任崩塌。
她抬起头,目光直视前方,仿佛在向陪审团陈述:我见证过太多人从相爱到相杀的过程。起初是甜言蜜语,最后是争抢存款和孩子的抚养权。我不想等到那一天。
章明喉咙发紧:你认为我们也会变成那样
统计数据表明——
去他妈的统计数据!章明猛地站起来,我是你丈夫,不是你的案件编号!
张医生抬手示意他冷静:章先生,我理解你的
frustration(挫折感)。但指责只会让对方更加
defensive(防御)。
章明强迫自己坐下,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咨询室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
周女士,张医生转向周芳芳,听起来你对婚姻有着很深的...警惕。这是源于工作经历,还是有其他原因
周芳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那个已经没有了戒指的位置。我父母离婚时,我十五岁。父亲是法学教授,他起草的离婚协议让我母亲几乎一无所有。她顿了顿,现在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见证不同版本的相同故事。
章明想伸手握住她,但周芳芳的姿势明确表示拒绝任何接触。
所以你在工作中承受了太多负面情绪,张医生点头,这确实会影响一个人对婚姻的看法。但你和章先生的关系,与你处理的案件是不同的,对吗
周芳芳看向窗外:所有婚姻本质都是交易。只是有些人交易的是爱情,有些人交易的是金钱或安全感。
章明感到一阵刺痛。他们刚恋爱时,周芳芳曾说过,她相信真爱,正是因为见过太多虚假的感情。现在,那个相信爱情的姑娘去哪儿了
我有个建议。张医生合上笔记本,在做出离婚这样的重大决定前,为什么不给彼此一个观察期呢比如三个月。期间尝试一些增进亲密感的互动,同时每周来做一次咨询。
章明立刻点头:我愿意。
周芳芳轻轻叹了口气:我不认为这能改变什么。但...好吧,三个月。
咨询结束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电梯。章明按下下行键,偷瞄妻子的侧脸。阳光从走廊窗户斜射进来,照亮她眼下的青黑——她最近睡得不好。
谢谢你今天来。他轻声说。
周芳芳盯着电梯数字:我只是履行承诺。
电梯到了,里面已经有三个人。他们沉默地站在最外侧。到了一楼,周芳芳快步走出去,章明小跑着跟上。
一起吃午饭吗附近新开了家粤菜馆。
我两点还有个客户会议。她看了看表,得回所里准备材料。
那...明天晚上呢我们可以去看那部你一直想看的电影。
周芳芳停下脚步,表情略微软化:章明,你不必这样。咨询师说的'增进亲密感',不是指形式上的一起吃饭看电影。
那指什么
真正的亲密需要
vulnerability(脆弱),需要向对方暴露自己的不完美和恐惧。她摇摇头,而我已经...做不到那一点了。
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她拉开车门:周末我要去杭州出差,有个案子要取证。下周咨询见。
章明站在原地,看着出租车汇入车流。周芳芳的话在他脑海中回荡。她做不到脆弱那个曾经因为流浪猫死去而在他怀里哭到睡着的女孩那个在得知自己通过司法考试时兴奋地跳到他身上的女孩
他拿出手机,翻到联系人列表,找到一个很少拨打的号码——周芳芳所在律所的创始合伙人马明远。去年律所年会上,这位资深律师曾拍着他的肩膀说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
电话接通后,章明直截了当:马律师,我想了解芳芳最近接的那个张氏集团离婚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她没告诉你细节
她从不和我谈工作。
也是,那案子...挺脏的。马明远叹了口气,对方律师几乎是用人身攻击的方式诋毁女方,甚至翻出二十年前的堕胎记录来证明她'道德败坏'。芳芳反击得很漂亮,但代价不小。
什么代价
庭审后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两天,拒绝见任何人。后来我才知道,对方威胁要曝光女方未成年儿子的性取向——那孩子才十四岁。
章明胸口发闷:她从来没提过。
她不会提的。马明远的声音带着长辈的关切,芳芳是我带过最有天赋的年轻律师之一,但她太容易共情了。每接一个案子,她就像把自己活成了当事人。这些年,我看着她越来越...封闭。
挂断电话,章明站在街头,感到一阵无力。他想起咨询师说的vulnerability。也许问题不在于周芳芳不愿展现脆弱,而在于她已经脆弱到不敢再冒任何风险。
周六早晨,章明独自坐在厨房里喝咖啡。周芳芳去杭州出差了,说是周日晚上才回来。窗外阳光很好,邻居家的孩子在院子里嬉闹。他拿起手机,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王莉的电话。
她确实去杭州了,王莉说,和那个张氏集团案的女当事人一起,去查男方隐瞒的一处房产。
章明松了口气,随即又为自己的怀疑感到羞愧。挂掉电话,他决定做点什么。咨询师说要增进亲密感,如果周芳芳不愿敞开心扉,也许可以从唤醒美好回忆开始。
他开车去了城郊的农贸市场——周芳芳最爱这里一家老字号的花生糖。排队半小时后,他拎着两袋新鲜出炉的花生糖回到车上,又绕道去了大学城。他们母校旁边的小书店还在,老板认出了他,笑着说好久不见。
章明在书架间徘徊,最后选中了一本书——《小王子》的特别插图版。大学时,周芳芳曾说过这是她唯一相信的爱情故事。结账时,他看到柜台旁的明信片架,抽出一张印有星空图案的,写下:给那个让我愿意驯服的小玫瑰。——你的狐狸
回家路上,他拐进花店,买了一束向日葵——周芳芳常说这种花像永远朝着光明生长的傻瓜。抱着花和礼物,章明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浪漫喜剧演员,试图用老套的桥段挽救婚姻。
周日晚上,章明精心准备了晚餐。桌上摆着向日葵,旁边是包装好的书和花生糖。七点、八点、九点...周芳芳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他打了三次电话,都转入语音信箱。
十一点半,门锁终于转动。章明从沙发上跳起来,却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搀扶着周芳芳站在门口。周芳芳脸色苍白,西装外套不见了,白衬衫上沾着可疑的污渍。
周律师在高铁站突然晕倒了,那女人说,医生说是过度疲劳和低血糖。我坚持送她回来。
章明连忙接过妻子。周芳芳轻得可怕,浑身冰凉。太感谢您了,您是...
张雯。周律师帮我打离婚官司。女人苦笑一下,没想到最后还要麻烦她病人照顾病人。
送走张雯,章明把周芳芳扶到床上,帮她脱下脏衣服。当他用热毛巾擦拭她的手臂时,发现手腕内侧有几道新鲜的抓痕。
怎么回事他轻声问。
周芳芳半闭着眼睛:张雯前夫派人跟踪我们...起了点冲突。
章明的手顿住了:他伤害你们了
只是推搡...我没事。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张雯更害怕...她儿子还在寄宿学校...
章明想追问细节,但周芳芳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注意到她眉心即使睡梦中仍紧锁着。床头柜上,她的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张雯案的提醒:周一上午10点,申请禁止令。
章明关掉灯,在黑暗中坐在床边。他想起咨询师的话,想起马律师的担忧,想起王莉说的氮醉。周芳芳确实像潜水过深的人,被压力改变了心智,却浑然不觉。
周一早晨,章明醒来时发现周芳芳已经走了。厨房餐桌上留了张字条:出差延期,今晚不回来。下周咨询我会准时到。
花生糖原封不动,向日葵开始枯萎,包装精美的《小王子》甚至没有被注意到。章明拿起书,翻到扉页,那里印着一句话:所有大人都曾经是小孩,虽然,只有少数人记得。
他决定不再等待咨询师的建议。如果周芳芳沉浸在离婚案的黑暗里,他就要把她拉回光明。他拨通了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开餐厅的大学同学。
老陈,周三晚上能给我留个安静的角落吗就是当年我向芳芳求婚的那个位置。
周三晚上,章明提前下班,回家换了西装,甚至喷了点古龙水。他给周芳芳发了餐厅地址和时间,附言:记得我们五年前在这里的决定吗
餐厅里,老陈特意安排了当年的那张角落小桌,甚至找出了当年的菜单复制品。章明坐在那里,心跳加速。七点、七点半、八点...侍者第三次来问是否要点单时,他勉强笑了笑:再等十分钟。
八点二十,周芳芳终于出现。她穿着正式的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手里拿着厚厚的文件夹。
抱歉,临时有个当事人咨询。她坐下,立刻打开文件夹,正好我也想和你谈谈。关于财产分割,我觉得——
芳芳,章明轻声打断,我们是在约会。记得吗五年前你坐在这把椅子上,答应嫁给我。
周芳芳的手指停在文件上,有那么一瞬间,她眼中闪过一丝柔软。但很快又恢复了律师的冷静:章明,这种怀旧没有意义。我们都不是五年前的自己了。
但我依然爱你。
爱是不够的。她合上文件夹,我这周处理了三个离婚案。你知道共同点是什么吗他们都曾经深爱过对方。
晚餐在尴尬中继续。周芳芳几乎没碰她最爱的鹅肝,而是不停地谈论工作——一个新接的家暴案,一个涉及跨境资产的复杂离婚,一个同性伴侣的抚养权争夺。每个案例她都分析得头头是道,仿佛在给法学院学生上课。
甜点上来时,章明终于忍不住了:我们能不谈工作吗就今晚
周芳芳愣了一下:那谈什么
谈...我们。谈你最近睡得怎么样,谈你上次看的那部电影,谈...他的声音低下去,谈你为什么不再戴婚戒。
周芳芳放下餐叉,金属与瓷器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因为戴着它,我会不断想起那些在法庭上撕毁婚约的人。想起他们如何用曾经亲吻的嘴说出最恶毒的话,用曾经拥抱的手签署最残忍的文件。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章明从未见过的痛苦: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见证爱情如何变成武器,亲密如何变成伤害。而你期望我回家后还能相信婚姻
章明哑口无言。侍者适时地送来账单,结束了这场灾难性的约会。
回家路上,两人沉默地并肩走着。秋夜的风已经有些凉意,周芳芳不自觉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章明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这次她没有拒绝。
下周的咨询,她突然说,我会准时到。
这是今晚她说的最接近希望的一句话。章明点点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令他惊讶的是,周芳芳没有抽开。她的手在他掌心冰凉而僵硬,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但确实在那里。
第四章
章明站在周芳芳律所大楼下,手里拎着装有她换洗衣物的旅行袋。十月的风卷着枯叶在他脚边打转,他紧了紧风衣领口。已经连续四天,周芳芳没有回家,只是发短信让他送些必需品到办公室。
前台接待员认出了他,微笑着递过访客卡:周律师应该在17楼会议室,听说那个明星离婚案今天要敲定最终协议。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章明想起昨晚的电话。他打过去时已是凌晨一点,周芳芳的声音沙哑疲惫:这个案子太复杂,男方在海外藏了至少两处房产...我得找到证据...
你不需要证明给谁看,他当时说,你已经是最好的律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不,还不够好。如果够好,张雯的儿子就不会收到那些恐吓信了。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17楼。章明顺着走廊走向会议室,隐约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论声。他停在虚掩的门外,透过缝隙看到周芳芳站在投影屏前,屏幕上是一张复杂的资金流向图。
...这笔200万的转账发生在离婚申请前三天,周芳芳的声音冷静而锋利,明显是故意转移共同财产。根据最高法院去年第38号指导案例,这种行为应当——
周律师,一个男声打断她,我的当事人愿意额外支付50万作为补偿,但条件是媒体通稿中必须写明是'和平分手'。
章明稍稍推开门,看到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名牌西装,油光水滑的背头——典型的豪门律师做派。会议桌另一端坐着个戴墨镜的女人,即使半张脸被遮住,也能认出是最近绯闻缠身的那个女明星。
50万周芳芳冷笑一声,这套把戏我在李XX案就见过了。我的当事人应得份额至少是800万,少一分钱,明天《财经周刊》就会收到这份资金流向分析。
背头律师脸色变了:你在威胁我们
我在陈述事实。周芳芳合上文件夹,给你们24小时考虑。
会议结束,人群陆续走出。章明退到走廊转角,等其他人进了电梯才现身。周芳芳还站在会议室里,双手撑在桌面上,肩膀深深垂下。从背后看,她瘦得惊人,西装外套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章明轻轻敲门:嘿,我给你送衣服来了。
周芳芳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恢复职业性的平静:谢谢。其实不用特意送来,我可以让助理去取。
我想见见你。章明走进会议室,把旅行袋放在椅子上,四天了,芳芳。
她揉了揉太阳穴:这个案子很复杂,涉及跨境资产...
你吃午饭了吗
周芳芳愣了一下,仿佛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好像...早上喝了杯咖啡。
章明叹了口气:走吧,附近新开了家粤菜馆,你最爱的那家老字号的分店。
我两点半还有个客户...
就一小时。章明软下声音,就当可怜可怜你饿肚子的丈夫
周芳芳嘴角微微上扬,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看到她接近微笑的表情:好吧,一小时。
他们选了餐厅角落的位置。章明点了周芳芳最爱的虾饺和烧鹅,又要了一壶菊花茶——她最近睡眠不好,该少喝咖啡。
那个女明星,周芳芳夹起一块烧鹅,表面光鲜,其实被丈夫精神控制五年。他监控她的每一通电话,甚至收买她的造型师汇报她每天穿什么内衣。
章明给她添茶:你怎么发现的
她助理偷偷联系我的。周芳芳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这类案子都有共同点——加害者总是自信没有证据,而受害者往往保留了更多证据
than
they
realize(比她们意识到的更多)。
看着她谈论案情时闪亮的目光,章明想起大学时的周芳芳。在法律系模拟法庭上,她也是这样神采飞扬,像个为正义而战的骑士。那时的她相信法律能保护弱者,而现在...现在她更像是在打一场永无止境的防御战。
芳芳,他轻声问,这些案子...它们是不是让你想起你父母
周芳芳的筷子停在半空。餐厅嘈杂的人声突然变得很远。
我爸爸也是用各种法律手段控制我妈妈,她放下筷子,声音平静得可怕,离婚后还持续了七年,直到我考上法学院,亲自帮她翻案。
章明伸手想握住她,但周芳芳已经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我得回去了。谢谢午餐。
等等,章明抓住她的手腕,今晚回家吗
周芳芳的眼神飘向远处:看情况吧。这个案子...
就一晚。章明紧握她的手,你睡不好,办公室沙发怎么能比得上家里的床
周芳芳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好吧。但我可能要很晚。
我等你。
目送周芳芳匆匆离去的背影,章明心里五味杂陈。他结了账,决定步行回公司,路上给婚姻咨询师发了封邮件,询问如何与职业倦怠影响婚姻的伴侣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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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七点,章明正在厨房准备周芳芳爱吃的海鲜意面,手机响了。是王莉。
章明,芳芳跟你在一起吗她的声音有些急促。
没有,她说在加班。怎么了
她下午突然取消了四点的客户会议,说有事要处理。但刚才合伙人找她,电话也打不通。
章明关掉炉火:她没说去哪里
只跟助理提了一句要去见个'信息来源'。王莉顿了顿,最近那个明星案,男方背景很复杂...我们有点担心。
章明立刻拨通周芳芳的电话,转入语音信箱。他发了条微信,没有已读提示。焦虑像潮水一样漫上来。他穿上外套,正准备出门,手机震了一下。
是周芳芳发来的定位,附言:和客户谈事,晚点回家。别担心。
定位显示是城东一家高档酒店。章明皱起眉头——为什么去酒店见客户他放大定位,发现是酒店的西餐厅。也许是什么需要保密的名人客户但为什么不提前说
三小时后,周芳芳依然没有回来。章明坐在沙发上,每隔五分钟就看一次手机。十一点半,他决定去那家酒店看看——至少确认她安全。
酒店西餐厅已经打烊,只有酒吧区还亮着灯。章明正打算离开,突然透过落地窗看到中庭花园里有两个身影。周芳芳的深蓝色西装在夜色中很显眼,她对面的男人穿着休闲西装,正俯身对她说着什么。
章明的血液瞬间凝固。那个男人——四十多岁,英俊儒雅——轻轻握住了周芳芳的手。而她,没有抽开。
章明的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已经冲到了花园里。鹅卵石小径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声响,周芳芳和那个男人同时转头。
章明周芳芳惊讶地站起身,你怎么——
我才要问你怎么回事!章明的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你说在加班,结果在酒店跟人约会
不是你想的那样,周芳芳脸色变了,这位是林先生,是——
我管他是谁!章明瞪着那个男人,你知道她有丈夫吗
男人后退一步,举起双手:误会了,我是周律师的客户。我们只是在谈——
够了!章明一把抓住周芳芳的手腕,我们回家。
回程的出租车上,两人一言不发。周芳芳紧贴车门坐着,仿佛要尽可能离他远些。章明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霓虹灯,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一进家门,周芳芳就甩开他的手:你疯了吗当着客户的面那样发飙!
客户半夜在酒店花园拉手的客户章明冷笑,难怪你最近总不回家,原来是有'特殊客户'要见!
周芳芳的脸色变得惨白:林先生是我去年代理的离婚案当事人。他前妻再婚后,突然拒绝他探视孩子。今晚他拿到关键证据,证明孩子在新家受到虐待!
所以你们必须手拉手在花园谈
他情绪崩溃了,我只是...周芳芳突然停住,摇了摇头,算了,你根本不会明白。
我是不明白!章明提高声音,不明白为什么你把所有精力都给那些陌生人,却对我们的婚姻不屑一顾!不明白为什么你能为每个客户拼命,却不愿为我们的感情多花一分钟!
周芳芳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因为那些案子有明确的是非对错!而婚姻...婚姻只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所以你宁可拯救别人的家庭,也不要我们自己的
我没有'拯救'任何人!周芳芳突然吼了出来,声音里带着章明从未听过的痛苦,我只是...只是不想再看到又一个孩子经历我经历过的地狱!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章明头上。周芳芳很少提起她的童年,那是她最深的伤疤。
周芳芳深吸一口气,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对不起。我不该吼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道歉让章明不知所措。周芳芳从来不会在争吵中先服软,她总是那个冷静分析、逻辑碾压的人。
那个明星案,她轻声说,男方控制她的方式...太像我父亲了。监视、孤立、经济控制...甚至连说的话都差不多。她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我今天查到他在海外买的那套别墅,登记在一个空壳公司名下。那公司成立日期...是他们结婚一周年。
章明的心揪了起来。他慢慢走近,这次周芳芳没有躲开。
芳芳,他轻声说,你不能把每个案子都当成自己的仗来打。这样下去你会垮的。
那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看着那些女人和孩子重蹈我妈妈的覆辙
章明轻轻抱住她,感受到她瘦削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你可以继续做优秀的律师,但不把全世界的痛苦都扛在自己肩上。
周芳芳没有回应这个拥抱,但也没有推开。过了很久,她轻声说:我累了。明天还要开庭。
那晚,章明躺在主卧,听着隔壁客房隐约传来的水声。他想起花园里那个男人握住周芳芳手的画面,胸口仍有一丝刺痛。但更让他心痛的是周芳芳眼中的泪光——她总是为别人的痛苦流泪,却从不允许自己脆弱。
第二天清晨,章明被厨房的响动吵醒。他揉着眼睛走出去,看到周芳芳正在煮咖啡,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这么早他看了眼挂钟,才六点半。
七点半要见当事人。周芳芳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仿佛昨晚的崩溃从未发生,对了,今晚我可能又要加班。那个明星案...
芳芳,章明打断她,昨晚那个人...真的只是客户
周芳芳放下咖啡杯,直视他的眼睛:是的。但我不怪你怀疑。最近这半年...我确实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
这个坦诚的回答反而让章明羞愧起来。他走到她身边,犹豫了一下,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做了鸡蛋三明治,在冰箱里。记得带上。
周芳芳点点头,拿起公文包走向门口。突然,她转身问:下周二是我们咨询的日子对吧
对,下午四点。
我会准时到。她顿了顿,这次...我会试着更
open(开放)一些。
门关上后,章明站在原地,回味着她最后那句话。也许,只是也许,昨晚的争吵意外地打开了一扇小窗,让他看到了周芳芳筑起的高墙后面,那个依然在疼痛的灵魂。
第五章
章明站在法院三号庭的最后一排,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座椅扶手。周芳芳背对着他,正在与对方律师进行最后的辩论。她穿着那套深蓝色的西装——他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露出白皙的颈项。
法官大人,周芳芳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我的当事人不仅提供了完整的家暴报警记录,还提交了被告三次违反保护令的证据。根据《反家庭暴力法》第三十二条...
章明微微前倾身体。这是第一次,周芳芳同意让他旁观她的工作。过去她总是说法庭不是约会场所,但上周争吵后,当他提出想了解她的日常,她竟意外地松口了。
...因此,我们请求法庭不仅准予离婚,还应依据《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九条,判令被告支付精神损害赔偿金二十万元。
法官推了推眼镜:被告律师,你们对赔偿金额有异议吗
对方律师是个满脸倦容的中年男人,他翻了翻文件:法官大人,原告主张的金额明显过高。我的当事人承认有过情绪失控,但绝非长期家暴...
周芳芳突然站起身:法官大人,请允许我出示补充证据。她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叠照片,这是过去一年间,我的当事人七次就医记录对应的伤情照片。请注意,每次受伤部位都惊人地相似——右臂内侧,这是典型的防御性伤害位置。
章明看着妻子挺直的背影,喉头发紧。她谈起那些淤青和伤口时,声音冷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但指尖却微微发抖——这个细节只有与她朝夕相处的人才会注意到。
休庭后,周芳芳的当事人——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紧紧抱住她,泪流满面。周芳芳轻拍她的背,说了些什么,那女人点点头,抹着眼泪离开了。
怎么样周芳芳走到章明面前,嘴角挂着职业性的微笑,是不是很无聊
章明递给她一瓶水:你太厉害了。那个...防御性伤害的分析,连法官都听呆了。
基本常识而已。周芳芳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对方律师是个草包,这案子本来就没悬念。
他们走出法院,十月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台阶上。周芳芳眯起眼,突然说:张雯的案子今天也宣判了。
就是那个...杭州出差的
嗯。法院判男方支付隐藏房产价值的70%,外加精神损害赔偿。周芳芳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但她儿子...还是决定跟父亲生活。
章明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我知道。周芳芳迅速抽回手,看了看表,我得回所里准备明天的案子。你呢
我请了半天假。章明犹豫了一下,其实...我想多了解你的工作。要不要一起吃午饭然后我可以帮你整理明天案子的资料
周芳芳挑起眉毛:你认真的
婚姻咨询师不是说要多参与对方的生活吗
最终他们去了律所附近的简餐店。周芳芳点了沙拉,却几乎没动,只顾着翻阅明天案子的材料。章明看着她眉心那道越来越深的皱纹,想起大学时她为期末考试通宵复习的样子——那时的皱眉是暂时的,考完就会舒展;而现在,那道皱纹似乎已经刻在了她脸上。
明天是什么案子他问。
离婚后财产重新分割。周芳芳头也不抬,男方声称公司亏损,但实际转移了至少两千万资产到胞弟名下。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周芳芳想了想,从公文包掏出一个U盘:这里有两年的银行流水,帮我找出所有超过五万的转账,按收款人分类。重点查一个叫'张建军'的,是男方弟弟。
下午,章明坐在律所的接待区,对着笔记本电脑梳理那些错综复杂的资金流向。不时有律师或助理经过,好奇地看他一眼。王莉出来倒咖啡时,在他身边停下。
芳芳让你干苦力她笑着问。
章明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自愿的。想看看她每天都在忙什么。
王莉的表情柔和下来:她最近...怎么样睡眠好点了吗
还是老做噩梦。上周我半夜醒来,发现她站在阳台上抽烟——我从来不知道她会抽烟。
她从不在人前抽。王莉压低声音,但每次接那种...涉及孩子的离婚案,她都会连抽好几包。去年有个虐童案,庭审后她直接进了医院,急性胃炎。
章明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她从来没告诉我。
她不会说的。王莉叹了口气,你知道她为什么接这么多绝处逢生的案子吗因为她妈妈当年就是走投无路,差点带着她跳楼。
章明胸口一阵刺痛。周芳芳只提过父母离婚闹得很凶,但从没说过这个细节。
傍晚六点,周芳芳终于从会议室出来,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弄完了吗她走到章明身边,俯身看他的电脑。
她身上有淡淡的茉莉香水味,混合着咖啡的苦涩。章明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她也是用的这款香水,但那时还混合着阳光和洗衣粉的清新。
找到了十二笔转给张建军的款项,总计八百六十万。章明指着屏幕,最可疑的是这笔——离婚判决前一天转出的三百万,备注是'货款',但男方公司根本不经营需要预付大额货款的项目。
周芳芳的眼睛亮了起来:太棒了!这正好佐证了我们其他证据。她难得地露出真诚的微笑,谢谢你,章明。
这一刻,她看起来又像那个他爱上的法学院女生了。
饿了吗章明合上电脑,我们去吃那家新开的川菜馆
周芳芳的笑容淡了些:今晚不行,我得准备明天的交叉询问。她犹豫了一下,不过...明天晚上可以。明天是我生日,记得吗
当然记得。章明早就计划好了惊喜,但他只是笑笑,那明天七点,我来接你
周芳芳点点头,转身收拾文件。章明看着她利落的动作,想起藏在书房抽屉里的礼物——一本手工制作的相册,收集了他们从相识到结婚的所有重要瞬间。他花了三个周末,偷偷从云盘下载照片,跑了好几家店才找到那种复古风格的相册。
生日礼物本该是惊喜,但此刻章明突然不确定了。周芳芳会喜欢这种感性的礼物吗现在的她,会不会觉得这只是无用的怀旧
第二天早晨,章明比平时早起了一小时,做了周芳芳最爱的蓝莓松饼,还煮了一壶伯爵茶。他正准备去卧室叫她,却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字条:早上去法院提交紧急申请。晚上见。
章明叹了口气,把松饼用保鲜膜包好,写了张生日快乐的便条贴在冰箱上。出门前,他特意检查了餐厅的预订——老陈保证会留最好的位置,还准备了生日蛋糕。
一整天,章明都心不在焉。中午他给周芳芳发了条生日祝福短信,她回了个简单的谢谢,没说晚上是否能准时。下午四点,他又发了条信息确认晚餐,直到下班前才收到回复:尽量七点到。
六点半,章明站在律所楼下等周芳芳。深秋的风已经带着寒意,他裹紧大衣,来回踱步保持温暖。七点十分,周芳芳终于出现在大门口,手里还拿着厚厚的文件袋。
抱歉,她小跑过来,法官临时要求补充材料。
章明接过文件袋:生日快乐。累吗
还好。周芳芳揉了揉肩膀,今天那个案子...法官当庭裁定冻结男方弟弟名下的所有资产。她难得地露出满意的笑容,对方律师脸都绿了。
餐厅里,老陈亲自带他们到角落的安静位置——正是五年前章明求婚的那个座位。桌上摆着一小束白玫瑰,旁边是章明提前送来的那本相册,包装得很精致。
这是...周芳芳疑惑地看着礼物。
先别急,章明笑着为她拉开椅子,吃点东西再说。
晚餐很愉快,甚至有种久违的温馨。周芳芳难得地没谈工作,而是问起章明公司的新项目。当老陈端上点着蜡烛的蛋糕时,她甚至微笑着让章明拍了张照片——要知道,以前的周芳芳最讨厌生日这种形式主义。
现在可以拆礼物了吗蛋糕吃完后,她好奇地看着那个包装盒。
章明点点头,心跳加速。周芳芳小心地拆开包装,翻开相册第一页——那是他们大学相识时的照片,法律系和计算机系的联谊活动,两人站在角落,周芳芳正笑着说什么,章明一脸着迷地看着她。
这是...周芳芳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大二那年
我们第一次见面。章明轻声说,你当时在争论一个法学案例,说'正义不应该只是理论'。
周芳芳慢慢翻着相册:他们在图书馆熬夜复习,在校园樱花树下野餐,毕业典礼上相拥...每一页都有章明手写的备注,记录当时的场景和心情。翻到求婚那页时,她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照片上的周芳芳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手捂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章明单膝跪地,背后是餐厅的装饰灯光,像星星一样闪烁。
那天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章明轻声问。
周芳芳摇摇头,眼睛盯着照片。
你说,'章明,我不相信永远,但我愿意和你试一试。'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空白的,只写着一行字:等待我们的下一章。
一滴泪水落在页面上。章明惊讶地发现周芳芳在哭——不是那种激烈的抽泣,而是安静的、无法控制的泪水从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滑落。她迅速用手抹去,但新的泪水又流下来。
芳芳...章明不知所措地递过餐巾纸。
我没事。她深吸一口气,合上相册,谢谢,这...这很贴心。
回程的出租车上,周芳芳异常安静,手里紧握着那本相册。章明想握住她的手,又怕打扰她的思绪。直到家门口,她才突然开口:
今天那个案子...女方在最后陈述时哭了。她说不在乎钱,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相爱的人会变得如此残忍。周芳芳的声音很轻,法官都动容了,只有男方全程冷漠地玩手机。
章明轻轻搂住她的肩膀,这次她没有躲开。
那晚,久违的亲密之后,周芳芳蜷缩在章明怀里睡着了,像个疲惫的孩子。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床上,照亮她放松的睡颜。章明小心地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心中涌起久违的希望。
也许,只是也许,那本相册唤醒了她埋藏的情感记忆也许他们的婚姻还有救
第二天清晨,章明被厨房的声响吵醒。他迷迷糊糊走到客厅,看到周芳芳已经穿戴整齐,正在往公文包里塞文件。
这么早他看了眼挂钟,才六点四十。
有个当事人七点半到所里。周芳芳头也不抬地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咖啡煮好了。
章明站在原地,昨晚的温情仿佛一场梦。周芳芳拿起公文包和外套,匆匆走向门口。
相册...章明忍不住问,你喜欢吗
周芳芳停在门口,背对着他:嗯。谢谢。她的声音平淡得像是评价一份文件,对了,今晚我可能要加班,别等我吃饭。
门关上了。章明走到餐桌前,发现相册被整齐地放在角落,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咖啡粉,像是被匆忙擦拭过却没能完全清理干净。
他翻开最后一页,自己写的那行等待我们的下一章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泪痕。
第六章
章明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王莉的信息:快看财经频道直播!
他连忙打开办公室电视,调到财经频道。画面显示某高级法院门口挤满了记者,周芳芳站在台阶上,身后是那位女明星客户。她穿着那套铁灰色的西装套装——出庭专用战袍——正在回答记者提问。
...法院今天的判决充分体现了对弱势一方权益的保护。周芳芳的声音透过电视传来,冷静而坚定,我的当事人不仅拿回了应得的共同财产份额,还获得了精神损害赔偿。这向所有试图利用优势地位欺压伴侣的人发出了明确警告...
镜头切换到法院判决书特写:男方需支付超过三千万元的财产分割款及赔偿金。章明不禁吹了声口哨——这绝对是周芳芳职业生涯中最大的胜诉之一。
电视里,记者追问:周律师,有消息称您当事人前夫可能提起上诉,您怎么看
周芳芳微微一笑:我们欢迎任何合法途径的争议解决。但同时,我们也已准备好应对任何形式的...她的声音突然停住了,目光越过记者群,看向某个远处。
画面外传来一阵骚动,镜头剧烈晃动了几下,然后对准法院侧门。一个中年男人被保安拦着,正歇斯底里地吼着什么。章明认出那是女明星的前夫——周芳芳案子的对方当事人。
...你们会遭报应的!男人满脸通红,挣脱保安的手,指向周芳芳,特别是你,周律师!你毁了我的家庭,我的事业,现在还要夺走我的一切!你以为这就完了吗
周芳芳站在原地,表情纹丝不动,但章明注意到她右手攥紧了公文包带子——紧张时的小动作。
女明星躲到她身后。周芳芳上前半步,声音清晰而冷静:张先生,今天的判决是法院基于事实和法律做出的公正决定。如果您有任何异议,应当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而非当众威胁。
法律男人狂笑起来,你管这叫法律这他妈是抢劫!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什么,记者们瞬间四散后退。
章明的心跳漏了一拍,直到看清那只是一张纸——不,是一张照片。男人把照片举过头顶:看看!这是我们结婚十周年拍的全家福!那时候她说什么来着'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你'!现在呢为了钱,她和你联手把我榨干!
周芳芳的表情微微动摇。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却突然转身快步走进法院大楼,差点撞上玻璃门。女明星和助理慌忙跟上,留下一片混乱的现场画面。
章明立刻拨通周芳芳的电话,直接转入语音信箱。他又给王莉发了条信息:芳芳没事吧
三分钟后,王莉回复:生理上没事。心理上...不太好。她在洗手间吐了,现在拒绝见任何人。
下班回家路上,章明绕道去了周芳芳最喜欢的甜品店,买了提拉米苏——她压力大时总会想吃这个。推开家门时,屋里一片漆黑,只有书房透出一线光亮。
芳芳他轻轻敲门。
没有回应。章明小心地推开门,看到周芳芳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厚厚的案卷。她已换下西装,穿着旧T恤和运动裤,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的咖啡。
我给你带了提拉米苏。章明把盒子放在桌角,今天那个...挺难应付的吧
周芳芳没有抬头,手中的荧光笔继续在文件上划着:还好。这类当事人见多了。
章明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那个男人最后怎么样了
因扰乱法庭秩序被拘留十五天。她的声音平淡得像在念法律条文,正好让他冷静一下。
你...还好吗
为什么不好周芳芳终于抬起头,眼睛亮得异常,我们赢了,不是吗三千二百万赔偿,创了今年离婚案的新高。明天会有至少三家媒体采访我,马律师已经在谈两个新的高净值客户。
章明注视着她紧绷的下颌线:但你不开心。
我当然开心。周芳芳突然站起来,开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这是我职业生涯中最漂亮的胜诉之一。那个混蛋藏匿资产、精神控制、甚至威胁要曝光孩子隐私...现在他终于得到惩罚了!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手势也变得激动: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那张他举着的'恩爱'合照,拍摄当天他其实刚打完我当事人一耳光,就因为她和男经纪人多说了两句话!照片上的笑容全是化妆师和修图师的功劳!
章明默默听着,看着她像困兽一样在狭小的书房里转圈。这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某种接近歇斯底里的发泄。
芳芳,他轻声打断,要不要休息一下我们可以——
没时间休息!周芳芳猛地转向他,下周还有三个案子要开庭,其中一个是涉及国际管辖权的抚养权争夺,我必须...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了,一只手捂住嘴。
章明赶紧把废纸篓推过去,但周芳芳只是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她跌坐在椅子上,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去给你倒杯水。章明起身,却被她抓住手腕。
别走。周芳芳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就...坐在这里。一会儿就好。
章明安静地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冰凉潮湿,指节处有因为过度握笔而形成的薄茧。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窗外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
过了很久,周芳芳长出一口气:媒体没拍到的那部分...他后来掏出了一把小刀。
章明的血液瞬间凝固:什么
不是要攻击我们。周芳芳疲惫地摇头,是对着自己手腕...好在保安动作快。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章明从未见过的迷茫,如果我早知道他会走极端...也许我会劝当事人接受那个和解协议
这不是你的错。章明紧握她的手,他本来就心理不稳定。
但我应该预见到。周芳芳抽回手,揉了揉脸,执业七年,处理过两百多起离婚案...我本该看出那些征兆:语速加快、瞳孔放大、反复提及'结束'...全是教科书式的自杀前兆。
她突然站起身:我得重新审查下周那个抚养权案的当事人精神状态评估。如果再有这种疏忽...
芳芳!章明站起来拦住她,现在你需要休息,不是工作!
让开,章明。周芳芳的眼神又恢复了那种法庭上的锐利,这是我的工作,我的责任。
那'我们'呢章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们的婚姻,我们的责任呢
周芳芳像是被击中般后退一步:我...没有忘记。
那你为什么...章明的话被手机铃声打断。
周芳芳看了眼来电显示,表情立刻变得警觉:是张雯。她接起电话,喂...什么时候...好,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她迅速收拾公文包:张雯前夫又去学校骚扰她儿子了。我得去一趟派出所。
现在已经晚上十点了!
这正是律师该出现的时候。周芳芳已经换上了西装外套,别等我睡觉。
门关上后,章明站在原地,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桌上的提拉米苏已经塌陷,奶油渗出盒子,像某种溃烂的伤口。
接下来的几天,周芳芳几乎不着家。章明只能通过财经新闻追踪她的动态:某企业家离婚案达成和解,某明星抚养权案延期审理,某跨国公司高管因隐藏海外资产被当庭制裁...每个案件报道中,周芳芳都完美呈现着那个冷静犀利的离婚律师形象。
但深夜偶尔回家时,章明看到的却是另一个周芳芳:眼窝深陷,手指因咖啡因过量而微微颤抖,有时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否吃过晚饭。
周五晚上,章明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提前下班,买了周芳芳最爱吃的日料,直接去了她律所。前台告诉他周律师在会议室,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讨论。
...这个案子必须接!周芳芳的声音,那个混蛋已经转移了几乎全部共同资产,还威胁要带走孩子!
芳芳,冷静点。是马律师的声音,我们都知道这是个值得打的案子,但问题是...你现在的状态是否适合
我状态很好!上周刚赢了张氏案!
正因如此。马律师叹了口气,那之后你就没休息过一天。王莉告诉我,你这周平均每天工作18小时,吃了不到三顿正经饭。这健康吗
当事人比我们更惨!张雯已经三天不敢回家睡觉了!
芳芳...马律师的声音变得柔和,我知道你想起你妈妈。但你不是她,这些当事人也不是。你不能把每个案子都当成自己的仗来打。
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章明屏住呼吸,贴在门上。
我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历史重演。周芳芳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每次看到那些女人无助的样子,我就想起我妈当年...如果当时有个好律师...
你已经救了很多人。马律师说,但现在,你需要救救自己。还有你的婚姻。
我的婚姻...周芳芳苦笑一声,已经没救了。
章明的心沉了下去。他轻轻敲门,然后推门而入。周芳芳和马律师惊讶地转过头。
抱歉打扰。章明举起外卖袋,想着你们可能饿了。
马律师识趣地告辞。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你都听到了周芳芳最终开口。
章明点点头,把寿司盒打开推到她面前:吃点东西吧。
周芳芳机械地拿起一块寿司,咬了一口,然后突然放下:章明,我们得谈谈。
吃完再谈。
不,就现在。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我们...应该离婚。
尽管早有预感,这句话还是像重锤击中章明的胸口。他深吸一口气:因为我刚才听到的因为你觉得婚姻'没救了'
因为我不想再拖累你。周芳芳的声音异常平静,看看我这半年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睡不着,吃不下,把每个当事人的痛苦都扛在自己身上...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工作的意义。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我每天帮别人结束婚姻,却把自己的婚姻变成了地狱。这不公平...对你太不公平了。
章明走到她身后,想要拥抱她,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所以你的解决方案是...结束我们的婚姻就像你帮那些当事人做的那样
有时候,终止关系是最人道的选择。周芳芳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特别是当一方已经...病入膏肓的时候。
那就治病啊!章明忍不住提高声音,我们一起面对!婚姻誓言里不是说了吗'无论疾病还是健康'...
我试过了!周芳芳突然转身,眼中闪着泪光,咨询、药物、休假...都没用。每次闭上眼睛,我还是看到那些破碎的家庭、哭泣的孩子...看到我妈妈站在阳台边缘...
她的声音哽咽了:我不想把你拖进这个黑洞,章明。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章明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最终,他只是轻轻握住周芳芳的手:先吃饭吧。我们...改天再谈这个。
周末,周芳芳罕见地在家休息——如果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算休息的话。章明尝试做她爱吃的菜,提议看电影,甚至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一起散步...得到的都是机械的点头或摇头。
周日晚上,章明在卧室整理衣物时,无意中碰到周芳芳平时上班用的托特包。包口没完全合上,一个小药瓶滑了出来。他本能地捡起来,看到标签上写着氟西汀,一种常见的抗抑郁药。处方日期是两个月前,患者姓名赫然是周芳芳。
章明盯着药瓶,胸口一阵刺痛。两个月...正是她开始频繁加班、拒绝亲密接触的时候。原来她一直在偷偷服药,却从没告诉他。
浴室门打开的声音让他赶紧把药瓶塞回原处。周芳芳擦着头发走出来,看到站在衣柜前的章明,微微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章明强迫自己微笑,只是在想明天穿什么。
周一早晨,章明比平时早醒了一小时。周芳芳还在睡,眉头紧锁,像是正做着不愉快的梦。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去厨房准备早餐——也许一顿丰盛的早餐能改善她的心情
门铃突然响起。章明擦了擦手,走去开门。门外站着个陌生男人,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章明先生
是我。
法院传票。男人递过信封,您被起诉离婚,请签收。
章明的手指僵住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拿到这纸文件时,他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他机械地签了字,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在地上。
信封里是周芳芳单方面提起的离婚诉讼文件,案由写着感情破裂,财产分割方案异常简洁——她几乎放弃了所有共同财产,只要走了她自己的衣物和书籍。
最讽刺的是,文件上原告代理律师一栏,赫然写着周芳芳三个字。她连离婚律师都没请,自己代理了自己。
章明坐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见卧室门打开的声音。周芳芳穿着睡衣走出来,看到坐在地上的他和手中的文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收到了。这不是疑问句。
章明抬起头,声音嘶哑:什么时候提交的
上周。周芳芳靠在墙边,双臂抱胸,我想过提前告诉你,但...
但你决定像对待你的当事人一样对待我。章明慢慢站起来,速战速决,干净利落,不带感情。对吗,周律师
周芳芳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样章明举起文件,你起草这份诉状时,有没有像分析你那些案件一样,列出我们的'感情破裂证据'计算我们的'婚姻挽回几率'
章明,求你别这样...
不,我要这样!章明把文件摔在茶几上,五年婚姻,就换来你背着我偷偷准备离婚文件连个当面讨论的机会都不给
周芳芳突然滑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我做不到...当面告诉你...我会心软...
那就心软啊!章明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给我们一个机会!
我试过了...周芳芳抬起头,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但我越努力,就越害怕...害怕有一天我们会变成我那些当事人,互相憎恨,互相伤害...
她抓住章明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这里已经空了,章明。每天处理那么多破碎的感情...我已经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了。而你...你值得一个完整的、能爱你的人,不是像我这样的...行尸走肉。
章明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只能紧紧抱住周芳芳,感受她在自己怀中颤抖。曾经那么坚强、那么理性的周芳芳,现在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崩溃大哭。
而最可怕的是,章明意识到,她可能是对的——也许他们的婚姻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但就这样放弃吗就这样看着她被自己的职业吞噬
不。章明抱紧妻子,在心中做了个决定。如果周芳芳已经无法为自己而战,那么他将替她而战——不仅为他们的婚姻,也为她迷失的自我。
第七章
法院传票在茶几上躺了三天。章明每天都会看它一眼,但始终没有签名。周芳芳也没有催促,两人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像两个小心翼翼的房客,而非即将离婚的夫妻。
第四天早晨,章明请了假。等周芳芳出门上班后,他戴上橡胶手套,开始系统地检查她的书房。
这不是他第一次翻看妻子的文件,但之前都是随意浏览。这次不同——他带着法医般的精确,从最底层的抽屉开始,逐一检查每个文件夹、每本笔记本,甚至废纸篓里的碎纸片。
三小时后,章明面前已经堆起了几摞资料。他揉着酸痛的脖子,审视自己的发现:过去两年周芳芳处理的37起离婚案摘要,按时间顺序排列;她的工作日志,记录每个案件的准备过程和心得体会;还有那本黑色笔记本——她私人的婚姻破裂案例分析。
章明翻开工作日志,寻找规律。最初,周芳芳的案件类型多样:财产纠纷、抚养权争夺、跨国离婚...但大约从一年前开始,案件类型明显趋同——几乎全是高冲突离婚,且多涉及一方对另一方的系统性控制。
他拿出手机,拍下关键页面,然后打开电脑,创建了一个简易数据库。一整天,他都在交叉比对案件细节:当事人年龄、婚姻时长、冲突类型、财产状况...
傍晚六点,当章明把周芳芳父母的离婚情况也输入数据库后,一个模式浮现出来——最近八个月,周芳芳主动选择的案件中,有七个与她父母离婚高度相似:法学背景的丈夫,控制型人格,利用法律知识剥夺妻子权益,甚至同样涉及威胁曝光子女隐私作为筹码。
天啊...章明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巧合。周芳芳在无意识地重复面对自己童年的创伤,试图通过拯救其他受害者来治愈自己。
他抓起手机,拨通了王莉的电话:我需要见你们律所合作的那个心理医生。就那个...林医生。
为了芳芳王莉的声音压低了,她现在状态怎么样
比我想象的还糟。章明简短地说了他的发现,她不是在随机接案子,而是专门挑选那些像她母亲一样的当事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明白了。林医生明天下午三点有空,我会安排你以'潜在客户家属'身份见面。别告诉芳芳。
挂断电话,章明开始收拾文件。刚把最后一本日志放回抽屉,门锁响了。他赶紧关上抽屉,装作在整理书桌。
周芳芳走进书房,脸色比早晨更加苍白,眼睛下有深重的阴影。她扫了一眼书桌,微微皱眉:你动了我的文件
只是整理了一下。章明递给她一杯水,今天怎么样
赢了。周芳芳放下公文包,机械地接过水杯,法官判男方支付全部律师费,外加惩罚性赔偿。她的语气平淡,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那个...类似你父母情况的案子
水杯从周芳芳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水花四溅。你怎么——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王莉告诉你的
我看了你的案件记录。章明坦承,芳芳,你接的这些案子...它们都和你父母的离婚很像,不是吗
周芳芳的呼吸变得急促:你无权翻我的工作文件!
我是你丈夫!看着你一天天崩溃,我却连原因都不能问章明抓住她的肩膀,你在通过这些案子解决什么童年的阴影对父亲的愤怒还是——
放开我!周芳芳猛地挣脱,你以为这是什么廉价心理剧'哦,可怜的周芳芳,因为父母离婚就搞砸自己的人生'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是在工作!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但你也在伤害自己!章明指着地上的水渍,像在指着证据,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赢了案子却像输了全世界,整夜失眠,偷偷服药...这正常吗
周芳芳的嘴唇颤抖着:我...我控制得了。
不,你控制不了。章明的声音软了下来,就像酗酒的人控制不了喝酒,赌徒控制不了下注...你控制不了接那些让你想起母亲的案子。
滚出去。周芳芳指着门口,声音冰冷,现在就滚。
章明没有动:我不会放弃你的,芳芳。即使你已经放弃了自己。
周芳芳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随即又恢复冰冷:传票收到了吧签好字,我们下周去法院办手续。
我不会签的。章明平静地说,除非你当面告诉我,你已经不爱我了,而且永远不可能再爱我。
周芳芳的呼吸一滞。章明看得出她在搜肠刮肚地寻找法律人惯用的逻辑反驳,但最终,她只是转身离开了书房。
第二天下午三点,章明坐在阳光心理咨询中心的接待室里,翻看着宣传册。林医生比想象中年轻,四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休闲西装,没打领带。
章先生他微笑着伸出手,久仰。王莉跟我简单介绍了情况。
林医生的办公室布置得很温馨,没有传统诊所的冷峻感。墙上挂着几张风景照,书架上除了专业书籍,还有几本小说。
所以,林医生在扶手椅上坐下,你想了解职业倦怠对离婚律师的影响
章明点点头:特别是...像我妻子这样的情况。她似乎陷入了一种循环,专门接与她童年创伤相似的案子。
这在助人行业并不罕见。林医生十指交叉,医生、社工、律师...我们常常被那些与自身经历相似的案例吸引,潜意识里希望通过'拯救他人'来治愈自己。
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份研究论文:这种现象被称为'替代性创伤'或'共情疲劳'。长期接触他人创伤,加上自身未解决的创伤,会导致认知扭曲——比如认为所有婚姻都注定失败。
章明想起周芳芳那句所有婚姻本质都是交易,心中一痛:有治疗方法吗
首先需要暂停接触创伤源——对她来说就是离婚案件。林医生递给他一份资料,其次,专业的创伤治疗,可能包括EMDR或认知行为疗法。最重要的是...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章明,强有力的社会支持。通常是家人。
章明苦笑:但她现在想离婚。
因为她害怕重蹈父母的覆辙。林医生一针见血,提前结束关系,就不必经历那种痛苦的撕扯了。
我该怎么帮她
林医生沉思了一会:首先,她需要认识到自己有问题。这通常需要一次'干预'——家人、同事和专业人士共同参与,帮助她看清现状。
她会抗拒的。
当然。林医生笑了,高功能人士总是最抗拒承认自己需要帮助。但如果有足够多她信任的人一起...
章明突然有了主意:如果我能说服她的律所合伙人参与呢
那会很有帮助。林医生看了看日历,下周三我有个空档。你需要先收集她的工作表现数据,联系关键人物,准备好具体案例...这需要周密计划。
离开咨询中心时,章明感到一丝久违的希望。他立刻给马律师打了电话,约在律所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马明远比章明想象的更配合。听完章明的发现和林医生的建议,这位资深律师长叹一口气:我一直担心芳芳会走到这一步。她太像年轻时的我了——以为靠赢官司就能拯救世界。
您愿意参与干预吗
当然。马律师的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芳芳是我最得意的门生之一。而且...他苦笑一下,律所的保险费可经不起又一个律师
burnout(职业倦怠)的索赔。
接下来几天,章明像侦探一样工作:整理周芳芳的健康状况记录(体重下降、睡眠不足、频繁胃痛),收集同事对她近期异常行为的观察(情绪波动、过度投入案件、回避社交),甚至从药房调取了她的用药记录——氟西汀之外,还有安眠药和抗焦虑药物。
同时,马律师负责说服其他合伙人支持干预计划,王莉则悄悄收集了周芳芳近期工作中的失误案例——这对一向完美主义的周芳芳来说会是沉重一击。
周三早晨,章明比平时早起两小时。他轻手轻脚地准备早餐,确保周芳芳出门前能吃上一顿丰盛的饭菜——谁知道今天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今天怎么这么丰盛周芳芳看着桌上的煎蛋、培根、烤面包和鲜榨果汁,疑惑地问。
章明若无其事地倒咖啡:就想对你好点。
周芳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没再多问。她吃得比平时多,这让章明暗自欣慰——至少她身体的本能还在接受照顾。
今天忙什么她出门前随口问道。
哦,可能去见个朋友。章明含糊其辞,晚上...可能也会晚点回来。
周芳芳点点头,没再追问。章明松了口气——她显然没起疑。
等周芳芳离开后,章明立刻行动起来。他换上严肃的深蓝色西装,整理了所有资料,然后给马律师发了条确认短信。回复很快来了:一切就绪。2pm,会议室B。她以为是要讨论张氏集团案的后续。
下午一点四十五,章明站在律所大楼下,心跳如擂鼓。他深吸一口气,走进大堂。前台显然已经得到指示,直接带他去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五个人:马律师、王莉、律所人力资源总监、林医生,还有一位中年女性——后来介绍是律师协会健康项目的负责人。
她会很抗拒。林医生最后一次提醒大家,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指责,而是表达关心,提供帮助。
两点整,门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周芳芳推门而入,手里拿着文件袋:马律师,我把张氏案的赔偿执行情况整理好...她的话戛然而止,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章明身上。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
马律师站起身:芳芳,请坐下。这是我们为你安排的一次关爱干预。
干预周芳芳冷笑一声,你们背着我开了个关于我的小会她转向章明,眼中燃烧着怒火,你组织的
章明迎上她的目光:因为我们爱你,关心你。
放屁!周芳芳把文件袋摔在桌上,这是侵犯隐私!是背叛!
周律师,林医生平静地说,在座每个人都准备了观察记录,关于你近期行为的变化。你愿意听听吗
不!周芳芳转身就要走,但王莉已经挡在门前。
马律师翻开文件夹:过去六个月,你接手了37个案件,其中29个是高冲突离婚案。同期,其他合伙人的平均案件量是15个。
我效率高。周芳芳双臂抱胸。
过去三个月,人力资源总监接着说,你加班超过300小时,是律所平均值的四倍。你有七次被保安发现凌晨三点还在办公室。
我在为当事人争取最大利益!
上周,王莉轻声说,你把两个案件的听证会日期记错了,差点导致自动败诉。这在你职业生涯中从未发生过。
周芳芳的脸色开始发白:只是暂时的...工作压力...
芳芳,章明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这是上周三晚上我偷拍的。你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瘦吗
照片上的周芳芳站在浴室镜子前,锁骨突出,肋骨清晰可见,眼睛深陷在青黑的眼眶里。她自己似乎也被这张照片震惊了,嘴唇微微颤抖。
还有这些。章明拿出药瓶,氟西汀、唑吡坦、阿普唑仑...你偷偷吃了多少药
会议室陷入沉默。周芳芳站在那里,像一座正在融化的冰雕,坚硬的外壳一点点剥落。
我...控制得了...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不,你控制不了。林医生温和地说,就像骨折的人需要石膏,发烧的人需要休息...你的心理受伤了,需要专业帮助。
我们会全力支持你。马律师补充,带薪休假,案件交接,治疗费用全包...只要你同意暂停工作,接受治疗。
周芳芳的目光从一个人移到另一个人,最后停在章明脸上。她的眼中混杂着愤怒、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为什么她问章明,声音破碎,为什么不像正常人一样签字离婚,开始新生活
章明走到她面前,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因为五年前我承诺过,无论疾病还是健康。现在就是你'生病'的时候,芳芳。
一滴泪水从周芳芳眼中滚落,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突然间,她像决堤的洪水般崩溃大哭,整个人瘫软下来。章明紧紧抱住她,感受到她瘦削的身体在自己怀中剧烈颤抖。
我害怕...她抽泣着说,像个迷路的孩子,害怕我们会变得像我父母一样...互相憎恨,互相伤害...我宁愿现在结束,至少...至少我们还能做朋友...
不,芳芳。章明轻抚她的后背,你父母的问题不是婚姻本身,而是他们如何处理问题。我们可以学,可以变得更好...
林医生适时地介入:周律师,我建议你先休两周病假,我们做个全面评估。之后再看是否需要更长期的治疗。你觉得呢
周芳芳在章明怀中安静下来。过了很久,她微微点头:好...我试试。
这简单的三个字,对章明来说却如同天籁。他抱紧妻子,知道这只是漫长康复之路的第一步,但至少——终于有了第一步。
会议结束后,马律师亲自送周芳芳回家收拾行李。她同意去林医生推荐的诊所做一个短期住院评估。章明本想陪同,但林医生建议他先给周芳芳一些空间。
她需要自己迈出这一步。林医生在门口低声说,不过...有个好消息。
什么
她愿意接受帮助,说明潜意识里还有求生欲望。而且...林医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显然还爱你。只是需要重新学会信任婚姻,信任自己。
章明点点头,看着周芳芳和马律师走进电梯。电梯门关闭前,周芳芳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但不再冰冷。
回家路上,章明的手机响了。是法院的短信提醒——明天是提交离婚诉讼答辩状的截止日。
他删除了短信,加快脚步。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他前方的路上,明亮而温暖。
第八章
诊所花园的长椅上,章明盯着手机上的日历应用。十四天——周芳芳入院治疗已经两周了。屏幕上方的天气图标显示今天是多云,偶尔有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他面前的小径上。
她今天不愿见你。
章明抬起头。林医生站在他面前,白大褂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表情略带歉意。
又拒绝了章明放下手机,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了。
林医生在他身边坐下:治疗进入了一个...艰难阶段。她开始面对那些埋藏已久的情绪,这过程很痛苦。
她至少有好转吗
生理指标稳定多了。林医生摘掉眼镜,揉了揉鼻梁,体重增加了三斤,睡眠质量提高。但心理上...他叹了口气,她昨天把药扔在了护士脸上。
章明苦笑:听起来像她的风格。
某种程度上,这是好现象。林医生解释道,愤怒比麻木健康。至少她开始'感受'了。
我能做什么
保持耐心。林医生站起身,她同意见张医生了——记得你们的婚姻咨询师吗我们觉得家庭治疗可能会有突破。
章明点点头。自从周芳芳入院,他每周都去看婚姻咨询师张医生,独自一人。第一次去时,他几乎说不了几句话,只是坐在那里,双手紧握成拳。直到张医生轻声问:你害怕失去她,是吗他才崩溃痛哭。
明天上午十点,林医生看了看表,张医生会来诊所。你能参加吗
当然。章明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两个星期,他每天下班都来诊所,即使周芳芳十次有九次拒绝见他。他习惯了坐在花园长椅上,有时候处理工作邮件,有时候只是看着病房的窗户——三楼左数第四个,偶尔能捕捉到周芳芳的身影一闪而过。
第二天早上九点半,章明就等在了家庭治疗室门口。房间比想象中温馨,米色沙发,矮茶几上摆着纸巾盒和一小盆绿植。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色彩柔和。
十点整,张医生准时到达。她今天穿着浅蓝色衬衫和米色长裤,比做婚姻咨询时更休闲些。章先生,她微笑着握手,很高兴见到你。周女士马上就来。
章明在沙发上坐下,双手不自觉地搓着膝盖。几分钟后,门开了。周芳芳穿着浅灰色运动服走进来,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素颜。她比入院前胖了一点,脸颊有了血色,但眼睛下方仍有淡淡的阴影。
芳芳。章明站起来,又不敢靠太近。
周芳芳点点头,在离他最远的沙发角落坐下,双臂抱胸。张医生给她倒了杯水,她接过来,但没有喝。
周女士,张医生在她对面坐下,谢谢你同意参加今天的会谈。我想我们可以从简单的开始——过去两周,你有什么想和章先生分享的吗
周芳芳盯着水杯:没什么好说的。
或者,你可以说说治疗进展
每天吃药、谈话、做各种愚蠢的测试。周芳芳的声音平淡,还要我说什么
章明忍不住插话:芳芳,我知道这不容易——
你不知道。周芳芳突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被关在这里,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被监视,被问一堆愚蠢的问题...你知道什么
周女士,张医生温和地打断,我能理解你的
frustration(挫折感)。但章先生这两个星期每天都来看你,即使你拒绝见面。这至少说明他非常关心你。
周芳芳的嘴角绷紧了:他应该签了那份离婚协议,开始新生活。
为什么你这么坚持离婚张医生问,即使在现在这种情况下
因为我受够了!周芳芳突然提高声音,受够了被当成病人,受够了被分析、被
dissect(剖析)!我不是你们的一个案例!
但你一直在把自己当成'案例'来分析,不是吗张医生不动声色,用处理案件的方式处理自己的婚姻
周芳芳像被击中般僵住了。章明屏住呼吸,看着妻子脸上的表情从愤怒转为困惑,最后变成一种深深的疲惫。
我...不知道其他方式。她终于低声说。
张医生向前倾身:这就是我们今天要探讨的。你和章先生的婚姻,与你父母的婚姻有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周芳芳机械地回答,最终都会走向破裂。
你确定吗张医生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纸,这是你上周完成的家庭关系问卷。在第17题'描述一段童年时期感到安全的记忆',你写了什么
周芳芳皱起眉头:我不记得了。
你写道:'七岁生日,爸爸教我骑自行车,妈妈在后面扶着。我摔倒了,他们一起抱住我。'
章明看到周芳芳的手指微微颤抖。她迅速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像是在掩饰什么。
这说明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每个家庭都有过好时光。
但你的父母并非从一开始就是互相伤害的,对吗张医生追问,他们也曾相爱,曾合作,曾共同安慰你。是什么改变了
周芳芳的呼吸变得急促:我爸爸...他开始把工作带回家。法学院的那些案子,那些狡诈的当事人...他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苛刻。然后有一天,他...她突然停住,摇了摇头,这不重要。
这非常重要。张医生轻声说,因为你现在也在做同样的事——把工作带回家,让那些离婚案件侵蚀你的婚姻。
章明的心跳加速。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感受到却说不出的话。
不一样!周芳芳猛地站起来,我是在帮助那些受害者!
但你也在成为另一个受害者。张医生平静地说,看看你自己,周女士。体重骤减,药物依赖,婚姻破裂...这不正是你处理的那些当事人的典型状况吗
周芳芳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跌坐回沙发上。章明忍不住挪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她没有抽开。
我...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她终于承认,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每次看到那些当事人,我就想起妈妈...想起她多无助。如果当时有人帮她...
所以你成为了那个'帮别人的人'。张医生点点头,但代价是什么
周芳芳沉默了。窗外的云层散开,一束阳光照进来,落在她交握的双手上。章明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上周那个虐童案...她突然说,女方指控丈夫性侵他们的女儿,但证据不足。男方反诉她诬告,要求剥夺她的探视权。
章明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你从没提过这个案子。
因为...周芳芳的眼泪突然涌出来,那个小女孩...她七岁,和我当年一样大。她画了一幅画给法官,画上一家三口手拉手,但爸爸那半边被涂成了黑色。
她抽泣起来:我...我也画过那样的画。父母离婚前,我听到妈妈在厨房哭,爸爸在书房摔东西...我只能画画,把害怕都画在纸上。
章明的心揪成一团。他轻轻搂住妻子的肩膀,这次她没有抗拒,而是靠在他肩上,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
那个案子...最后怎样了他轻声问。
我赢了。周芳芳擦去眼泪,法庭判了
supervised
visitation(监督探视),要求男方接受心理评估。但...她抬起头,眼中满是痛苦,赢了的当晚,我梦到自己回到了七岁,躲在衣柜里听父母争吵...醒来时,我已经决定要和你离婚。
为什么章明的声音哽咽了。
因为我害怕...周芳芳的眼泪再次滚落,害怕有一天我们会变得像我父母那样。害怕我们的孩子——如果有的话——会经历我所经历的。我宁愿现在结束,至少...至少我们还能友好分手。
张医生适时地介入:周女士,你有没有想过,你和章先生与你父母完全不同
周芳芳疑惑地抬头。
你父亲拒绝承认工作影响了他的家庭生活,拒绝寻求帮助。而你...张医生指了指周围,你在这里,面对自己最深的恐惧。章先生也没有像你母亲那样被动忍受,而是主动寻求干预。这些不都是积极的区别吗
一丝光亮出现在周芳芳眼中,像黑夜中遥远的灯塔。
还有,章明鼓起勇气补充,你父亲是个控制狂,而我是个连遥控器都经常找不到的码农。
周芳芳愣了一下,突然破涕为笑。那笑容如此熟悉,让章明想起大学时她听他讲蹩脚笑话的样子。
确实,她轻声说,你连电视频道都不会换,更别说控制人了。
气氛突然轻松了些。张医生微笑着递过纸巾盒:我想我们取得了重要进展。周女士,你愿意继续这种联合治疗吗
周芳芳看了看章明,慢慢点头:我愿意试试。
会谈结束后,章明陪周芳芳走回病房。走廊上,他们的肩膀偶尔相碰,像两个刚开始约会的高中生,羞涩而期待。
那个...在病房门口,章明犹豫着开口,明天我可以再来吗
周芳芳低头看着地板:我明天要做EMDR治疗...可能会很累。
没关系,我就在花园坐着。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算了。
周芳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你总是这样吗
哪样
固执地...对我好。她轻轻摇头,即使我像个疯子一样把你推开。
章明笑了:这叫'爱',周律师。你可能在法学院漏了这门课。
周芳芳嘴角微微上扬:明天...四点吧。治疗应该结束了。
这个简单的约定对章明来说如同沙漠中的甘泉。他点点头,不敢说太多,生怕破坏这脆弱的连接。
接下来的一周,章明每天下班后都准时出现在诊所。有时他们只是在花园散步,有时一起做家庭治疗,偶尔周芳芳情绪特别低落,就只是隔着病房门说几句话。但每一天,章明都能感觉到那堵高墙又矮了一寸。
周五的家庭治疗中,张医生提出了一个新话题:周女士,你打算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生活
周芳芳皱起眉头:我还不能工作。林医生说至少再休息一个月。
但最终你会回到律所。那时,你准备怎么做
differently(不同)
周芳芳思考了一会:我...可能会减少高冲突离婚案的比例。也许接一些商业合同纠纷...
不,章明突然打断,那不是解决之道。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他在治疗中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反驳周芳芳。
什么意思周芳芳眯起眼睛。
章明深吸一口气:问题不在于你接什么案子,而在于你如何对待它们。你把自己完全代入每个当事人,把他们的痛苦变成你的痛苦。这才是
burnout(职业倦怠)的根源。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周芳芳的声音带着防卫,冷漠地对待那些受害者
专业地对待。章明纠正道,像外科医生一样——用心治病,但不把每个病人的疼痛都背在自己身上。
张医生赞许地点头:很好的比喻。周女士,作为律师,你的职责是提供专业的法律服务,而非承担当事人的情感重负。这之间的界限,正是你需要学习的。
周芳芳沉默了很久。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她最终轻声说,做了这么多年情感
divorce(离婚)律师,我已经忘了怎么保持
professional
distance(专业距离)。
那就换个领域。章明脱口而出,做公司法,做知识产权...任何不涉及个人情感纠纷的领域。
周芳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愿意我放弃离婚律师的工作
我愿意你做任何能让你健康快乐的事。章明握住她的手,即使那意味着我们得靠我的薪水过日子——虽然以你现在的消费水平,我们可能得住回大学时代那种地下室。
周芳芳笑了,真正的笑,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谁说我要放弃高薪了马律师上周提议我转做合伙人,主要负责商业纠纷和合规审查。
真的章明瞪大眼睛,你没告诉我!
我当时还在考虑...周芳芳咬了咬嘴唇,但现在,我想试试。至少...给自己一个机会。
会谈结束时,张医生送他们到门口:下周同一时间
周芳芳点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张医生...我能请个假吗就明天,和章明出去几小时。
张医生挑了挑眉:有什么特别计划
我们大学母校的百年校庆。章明解释道,芳芳是杰出校友代表,本来要致辞的...
现在当然不去了。周芳芳迅速说,只是想...在校园里走走。
张医生微笑着点头:很好的想法。但晚上七点前必须回诊所,而且要有护士陪同。
第二天下午,章明开车带周芳芳去了母校。秋日的校园美得惊人,银杏叶金灿灿地铺满小路,学生们骑着自行车穿梭其间,笑声回荡在古老的建筑之间。
护士小陈
discreetly(识趣地)跟在十几步后,给他们留出私人空间。
变化好大。周芳芳站在法学院门口,仰头看着新装修的大楼,我们那时候,这栋楼破得下雨天走廊都漏水。
记得吗章明指着三楼的一个窗户,那个模拟法庭,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
周芳芳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你当时坐在最后一排,像个迷路的工科生。
因为我就是迷路的工科生!计算机系的联谊活动,我走错教室了。
他们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经过图书馆、食堂、那个他们常去的小咖啡馆...每一处都唤起一段回忆。在钟楼下的长椅——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周芳芳突然停下来。
章明,她轻声问,你真的不恨我吗在我提出离婚...做了那么多疯狂的事之后
章明坐在长椅上,仰头看着她:我恨过。恨你不信任我,不给我机会帮你。但...他拍拍身边的位置,我更恨自己没早点发现你的痛苦。
周芳芳慢慢坐下,肩膀轻轻靠着他: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能处理一切。
坚强不是不寻求帮助,芳芳。真正的
strength(力量)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我撑不住了'。
远处,钟楼敲响了五点的钟声。周芳芳深吸一口气,转向章明:我想撤回那个离婚诉讼。
章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你确定
确定。周芳芳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不是因为我
suddenly
'cured'(突然'痊愈')了,而是...我想给我们一个真正的机会。不在
crisis(危机)中做决定。
章明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银杏叶随风飘落,落在他们肩头,像金色的祝福。
回家吧,他轻声说,护士小陈看起来快冻僵了。
周芳芳微笑着点头。起身时,她自然地挽住章明的手臂,像多年前他们在这校园里漫步时一样。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第九章
法院大楼前,周芳芳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胸前的律师徽章。三个月没出庭,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新的一样。章明站在她身旁,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紧张吗他问。
周芳芳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但不是因为案子...是怕自己又陷进去。
你会做得很好。章明吻了吻她的额头,记住林医生的话——
'你是调解人,不是救世主'。周芳芳微笑着接完,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知道。
他们一起走进家事法庭大厅。这里依然人来人往,焦虑的当事人、匆忙的律师、哭闹的孩子...周芳芳曾经是这混乱场景的一部分,今天却要扮演不同的角色。
周律师!一个年轻女助理小跑过来,调解室已经准备好了。双方当事人都在等候区。
周芳芳点点头:谢谢。请告诉他们再等十分钟,我想先看看案卷。
助理离开后,章明从公文包里拿出保温杯:你的茶,加了一勺蜂蜜。
周芳芳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温暖。这三个月来,章明总是这样——在她需要时恰好递上温水,在她噩梦惊醒时及时开灯,甚至能预判她什么时候会忘记吃药。这些小细节构筑起一种新的安全感,让她开始相信,也许婚姻不一定会重蹈她父母的覆辙。
我就在外面等你。章明指了指大厅的长椅,结束后,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去吃那家新开的意大利餐厅,记得吗你上周说想试试的。
周芳芳抿嘴一笑:记得。提拉米苏是招牌。
她目送章明走向长椅,然后转身进入调解室。与法庭的对抗性氛围不同,调解室布置得更像会客厅——圆桌,舒适的椅子,甚至角落里有一台迷你冰箱。墙上挂着理性沟通,和谐解决的标语。
案卷显示,今天是一对结婚十一年的夫妻,因子女教育问题和婆媳矛盾闹离婚。女方要求抚养权,男方则坚持共同抚养。典型的可调和离婚——如果有适当引导的话。
周芳芳深吸一口气,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写着林医生给她的提醒:
保持中立,不做评判
关注解决方案,而非对错
设立情感界限
门外传来脚步声。周芳芳挺直腰背,换上专业的微笑:请进。
调解持续了三小时。当周芳芳终于送走当事人——他们达成了暂不离婚、尝试分居冷静期的协议——她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疲惫,但不同于以往那种被掏空的感觉。这一次,她帮助了一对夫妻找到第三条路,而非只是帮一方赢过另一方。
走出调解室,她看到章明正在长椅上用笔记本电脑工作。阳光透过大厅的玻璃顶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周芳芳驻足看了一会儿,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三个月前,她差点永远失去这个场景,失去这个愿意在法院长椅上等她三小时的男人。
怎么样章明抬头看到她,立刻合上电脑。
他们同意先分居六个月,接受婚姻咨询,再决定是否离婚。周芳芳在他身边坐下,孩子暂时跟母亲住,但父亲每周有三天探视权。
章明挑眉:听起来不像你以前的风格。
因为这不是'赢'或'输'的问题。周芳芳轻声说,有时候,最好的法律结果不是一方压倒另一方,而是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
章明微笑着握住她的手:周调解官,我为你骄傲。
离开法院时,周芳芳的手机响了。是马律师。
芳芳,刚收到你今天的调解报告。马律师的声音透着满意,做得很好。下周一有个新案子想交给你——上市公司高管的婚前协议咨询,完全是你擅长的领域。
婚前协议周芳芳看了章明一眼,我以为您会给我更多调解案。
调解只是你转型的一部分。马律师解释道,我想让你负责律所新成立的'婚姻健康法律组'——婚前协议、婚内财产规划、和平离婚...帮助客户建立或结束婚姻时,用最健康的方式。
周芳芳停下脚步:这...正是我想做的。
我就知道。马律师笑了,对了,合伙人会议全票通过了你的晋升。从下个月开始,你就是周合伙人了。
挂断电话,周芳芳转向章明,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他们让我负责新成立的'婚姻健康法律组',还升我为合伙人。
章明一把抱住她,在大厅中央转了个圈:太棒了!这比你以前那些离婚官司有意义多了!
而且...周芳芳咬了咬嘴唇,收入不会减少,甚至可能增加。
章明大笑:这才是最重要的好消息!我可不想真带你去住地下室。
他们走出法院大楼,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周芳芳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你知道吗,她突然说,今天那对夫妻...妻子让我想起我妈妈。不是后来的那个绝望的妈妈,而是早期的她——想要解决问题,但不知道如何沟通。
章明轻轻搂住她的肩膀:而你帮助了她,用你妈妈当年没能得到的方式。
周芳芳靠在他肩上,突然明白了林医生说过的话——创伤可以成为理解他人痛苦的资源,而非重复痛苦的模板。
意大利餐厅比想象中更温馨。烛光,红酒,角落里的小提琴手...章明甚至提前请餐厅在甜点上写了恭喜周合伙人。
你早就知道我会升职周芳芳惊讶地问。
章明狡黠地笑了:马律师昨天就告诉我了。他想确保...你不会因为压力拒绝。
三个月前的我可能会。周芳芳切下一小块提拉米苏,但现在...我准备好了。
晚餐后,他们散步回家。路过一家珠宝店时,周芳芳突然停下脚步。橱窗里展示着一对简单的白金婚戒,内圈刻着Second
Beginning(新的开始)的字样。
喜欢吗章明问。
周芳芳点点头:我们的结婚戒指...我弄丢了,记得吗
你只是把它摘下来放在抽屉里。章明纠正道,但如果你想换新的...
我想。周芳芳坚定地说,不是要抹去过去,而是...象征一个新的开始。
他们走进店里,试了几款对戒。最终周芳芳选了那对刻字的,额外付费在内侧加上了两人的名字缩写和日期。
正好赶上我们的结婚纪念日。章明付款时说,六周年,是铁婚对吧
糖婚。周芳芳纠正道,中国传统叫法。意味着婚姻已经像糖一样甜蜜稳定。
章明挑眉:从你提出离婚到现在...确实够'稳定'的。
周芳芳掐了一下他的手臂,却忍不住笑了。六个月前,这样的玩笑会引发一场冷战;现在,它只是一个玩笑,一个他们共同经历的黑暗时光的轻松注脚。
回家路上,周芳芳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林医生。
下周二的咨询,我想调整一下时间。林医生说,改成周三下午三点可以吗
应该没问题。周芳芳看了章明一眼,得到确认的点头,我和章明都ok。
太好了。林医生的声音带着笑意,对了,EMDR治疗还做噩梦吗
少多了。周芳芳如实回答,上周只惊醒过一次,而且章明...她突然脸红了,降低声音,他很快就让我平静下来了。
挂断电话,章明坏笑着凑过来:周律师脸红的样子真难得一见。
闭嘴。周芳芳轻推他一下,却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这三个月来,每周一次的个人治疗、两次夫妻咨询,加上EMDR创伤治疗...艰难但值得。她开始能够区分父母的婚姻和自己的婚姻,开始学会设立职业与个人的界限,最重要的是——开始允许自己脆弱,允许章明看到她不堪一击的一面。
到家后,周芳芳径直走向书房。章明跟过去,看到她从抽屉深处取出那枚尘封已久的结婚戒指。
我以为你说丢了。他轻声说。
周芳芳摇摇头:只是...不敢戴。她用拇指摩挲着戒指内圈刻的日期,那时候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它,配不上婚姻。
章明从背后抱住她:现在呢
周芳芳转身,将戒指放在他掌心:现在我想在纪念日上,请你重新为我戴上它。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章明吻了吻她的发顶:我愿意。永远愿意。
结婚纪念日这天,章明按照计划,带周芳芳去了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大学城那家老电影院。如今这里已经改建成了艺术影院,但幸运的是,今天放映的正是当年他们看的那部爱情片。
你居然记得片名周芳芳惊讶地问,捧着爆米花走进放映厅。
《爱在黎明破晓前》。章明得意地说,我还记得你当时说,男女主角的对话像极了法学院辩论队。
电影放到一半时,周芳芳悄悄握住了章明的手。与记忆中不同,这次她没有分析剧情的不合理处,没有吐槽主角的法律常识错误,只是静静地享受这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不完美,但真实。
电影结束后,章明神秘地说:还有个惊喜。不过得蒙上眼睛。
又来周芳芳挑眉,上次我生日你这么说,结果带我去了鬼屋。
这次保证不是鬼屋。
蒙着眼坐出租车二十分钟后,周芳芳感到车停了。章明牵着她下车,走了几步,然后解开眼罩。
这是...周芳芳眨眨眼,适应突然的光线。他们站在大学校园的钟楼下,四周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烛光。十几张熟悉的面孔微笑着看向他们——王莉、马律师、张医生、林医生,甚至还有周芳芳的母亲和章明的父母。
这是...
我们的'第二新婚'派对。章明牵着她的手走向人群中央,你说想重新开始,所以我想...为什么不正式一点
周芳芳的母亲走上前,眼中含着泪水:芳芳,你真美。
周芳芳低头看了看自己简单的连衣裙和平底鞋:妈,这又不是真的婚礼...
但意义重大。章妈妈递给她一个小盒子,打开看看。
盒子里是一条精致的银项链,吊坠是两个相连的圆环——象征无限符号∞。
我和你妈妈一起选的。章妈妈解释道,无限,代表永恒的爱与包容。
马律师清了清嗓子:作为见证人,我想说几句。周芳芳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律师之一,但今天,我更敬佩她作为一个人所展现的勇气——面对自己阴影的勇气。
张医生接过话:在心理咨询领域,我们常说最黑暗的时刻往往就在突破前夜。周女士和章先生共同走过了那段黑暗,今天的庆祝是他们应得的光明。
林医生则更直接:简单说——他们真他妈是一对绝配。
众人笑作一团。在笑声中,章明拉着周芳芳走到钟楼前的空地上。夕阳西下,钟楼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像指向未来的指针。
准备好了吗章明掏出那枚旧婚戒。
周芳芳点点头,伸出左手。当冰凉的金属再次套上她的无名指时,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她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取出另一枚戒指——新买的那对中的男戒。
该你了。她将戒指递给章明。
在亲友的掌声中,他们交换了戒指和亲吻。没有牧师,没有誓言,但这个简单的仪式比任何豪华婚礼都更有意义——这是两个伤痕累累却依然相爱的人,选择再次相信彼此,相信婚姻。
派对持续到深夜。周芳芳喝了两杯香槟,脸颊微红,靠在章明肩上听王莉讲律所的八卦。马律师和几位长辈在讨论最近的股市波动。林医生则和张医生相谈甚欢,看起来像是要开始一段新的浪漫关系。
累了吗章明轻声问。
周芳芳摇摇头:只是...很幸福。有点不习惯。
章明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你会习惯的。我保证。
回家路上,周芳芳望着车窗外流动的灯光,突然说:我想去看看爸爸。
章明的手在方向盘上紧了紧:你确定
不是现在。周芳芳轻声说,但总有一天...我想让他见见现在的我。不是那个愤怒的女儿,而是一个...找到平衡的女人。
我会陪你一起去。章明简单地说,没有追问,没有质疑,只是无条件地支持。
这就是现在的他们——不再试图解决所有问题,不再追求完美的婚姻,只是每天选择相爱,选择理解,选择共同面对生活的种种不完美。
到家后,周芳芳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小王子》——章明在她生日时送的礼物。她翻到扉页,在所有大人都曾经是小孩那句话下面,用钢笔写下:
而有些大人,幸运地保留了爱与被爱的能力。——周芳芳,于我们的第二个新婚夜
章明从背后抱住她:写什么呢
周芳芳合上书,转身吻他:只是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重新学会爱的这段旅程。
窗外,一轮满月高悬。明天周芳芳有一个重要的调解案,章明则要赶一个项目截止日期。生活依然忙碌,充满挑战。但此刻,在这个安静的夜晚,他们只是相拥而眠,像两艘经历风暴后终于找到港湾的小船。
而港湾之外,是无垠的大海,等待着他们继续探索——不再恐惧沉没,因为他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做彼此的救生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