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_误尽人间雪章节阅读-看书阁

景佑四年。
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晚,给我一种错觉,今年会不下雪。
嘉禾公主今日又去躲懒,她用一颗蜜渍梅子就把我打发,让我去给她听学,还说若是夫子问起,就说她感染了风寒。
我这个伴读自然得谨遵吩咐。
虽然我在外头是宰相名门贵女,但是君臣有别。
在这里我需要格外的小心。
但说实话,我心里很是高兴,因为我很喜欢书院,去书院就能碰到太子。
这算是我的一个秘密。
我很喜欢当朝太子沈千雪,和很多小娘子一样。
今日,我早早就收拾好要帮公主交的课业,我不想迟到。
1
我也算是见过不少这世间的好儿郎,但能让我脸红心跳,太子是独一个。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那是一种没缘由的情感,道不明,捋不清。
我把月白襦裙往身上紧了紧,衣领处绣的寒梅是前不久才做好的。虽穿着有些透风,但我觉得咬咬牙,总能坚持的,这是我今年最好看的衣服。
我把披帛往脖子里紧了紧,出门了。
这堂课,夫子讲的是《礼记》,很是乏味。而且,夫子讲课的声音总会让我昏昏欲睡。
楚姑娘在作何画夫子的戒尺突然敲在我案头。
我被吓醒了。
我赶紧将画纸往袖里塞,那画纸上面的东西见不得人。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上课的时候,竟然对着左前方的太子殿下临摹起来,虽然只能看到背影,但是足够了。
前面的部分我记得,能够补全。
但还是被眼尖的贵女们看见一角墨痕。
是太子殿下！
有人掩口轻笑,殿内顿时响起细碎议论。
她们和我一样,都是公主的伴读,而且保守估计她们中有一半人都喜欢太子殿下。
那时,夫子就站在我面前,我很害怕,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只好一声不吭。
我的脸颊都烧红了。
沈千雪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书本：哦让本宫瞧瞧,楚姑娘笔下的本宫是何模样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把画像递了过去,这幅画才画了一半不到。
他缓缓来了句,还不错,楚姑娘这一手丹青甚是不错,就是这作为本宫的寿礼来说还差了些。
寿礼
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太子殿下在为我解围。
我行礼答道：正是,臣女怕时间来不及才……希望太子殿下莫怪。
既如此,便劳烦沈姑娘用心些——若画得不像,本宫可要罚你的。
夫子见太子这般,也不好得再说我什么,捻须点头离去。
之后的讲课,虽然我没敢再继续作画,但我也听不进去任何讲课,耳旁只剩下他的声音,全是他的声音。
手里那幅画被我攥的很紧,回去打开才发现,画纸上的墨糊了一大片。
2
他真的很好,很会照顾人。
我喜欢他,但是只敢悄悄地喜欢,躲背地里喜欢。
我不会像平日里那些小娘子,见到太子殿下就会凑上去去说话,去展示。
我只敢离的远远的,偷偷瞧上一眼。
她们会亲热地唤他太子哥哥,我却做不到。
我只敢偷偷躲在被子里,小声地唤他千雪。有时候,甚至还需要用被子捂着头。
要是偶然间碰到,我和他单独说上几句话,我会开心好几天。
我问过我娘。
什么是喜欢
我娘和我说,你喜欢一个人就是什么时候都会想着他,会念着他,会因他而害羞,会因他而脸红。就算他不知道,就算他拒绝,你也乐在其中。
很符合！
我就是这样。
而且我很喜欢这个偷偷喜欢的过程。
要是能得到回馈最好,得不到,也罢。
只要我还喜欢他,这样就够了。
今日,真不是个好日子,难得下雪,但是却被罚了。
这事儿还要从我的公主说起。
嘉禾公主是杨贵妃的孩子,很是贪玩,学问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但偏偏,她是皇上最疼爱的三公主,说要给她请最好的伴读。
而相府的学问在京城里是最好的。
于是我就进了皇宫。
昨日,我给公主交上去的课业有大问题,公主被罚了,我这个伴读也逃不掉。
平日里我会给她检查检查功课,我觉得没问题,才会上交。但昨日时间不够,我只好硬着头皮先交了上去。
不交被罚,做的差也会被罚。
两害相权取其轻。
还是罚抄简单些。
但……都是我这个伴读代劳。
错过了今日雪,甚是可惜。
我等了一整年。
我抄书已满三个时辰,手腕已经酸的厉害。
天越发的冷,拿着笔的手总是冻的慌,我总要写几个字就换一换,捂手炉暖暖,因此速度会比往常慢些。
今天一整日都得在这儿,不然定是完不成的。
我的手僵了,拿着笔有些不受控制,也是幸运的,这样可以省了我好些模仿的功夫。
窗外竹帘轻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是二皇子。
他是嘉禾公主的哥哥。
名叫沈千阳。
时间久了,我们彼此都很熟悉。
抬眼时,二皇子玄色氅角已扫过门框,他半边身子探进暖阁,鼻尖冻得通红,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小乔,你的字怎么这么丑他指尖敲了敲窗沿,无情地嘲笑道。
去年你替我临摹碑帖,可不是这鬼画符模样。
我以为他误会了,赶忙做解释。
怎料,他却抢先一步说道：我知道,你定然是为我那个妹妹……
我把食指放到嘴边,嘘！这可不能被发现。
他这个大嘴巴子,要不是离得远,我真想过去捂住他的嘴,让他安生些。
我们说话的时候,他身后小厮已抱着炭盆进来。
炭盆搁在脚边,暖意瞬间漫开。
他再次嘲笑说道：你这个人,有什么不够的你就和我说,这么冷的天就这般硬扛……啧啧啧……他摇头晃脑地说完。
随后,又继续抱怨起公主。
那个妹妹也是,每天不管不顾的,连你这炭火不够都不知道。
我本想开口,让他别怪公主,他却阻止了我。
二皇子从袖中抖出个锦盒推过来,里头是新制的狼毫笔。
你用这个写！
你好歹也是相府千金,怎就用这破烂玩意
我还未来得及解释。
他又放了一个食盒在我桌上,打开一看是糖蒸酥酪。宫里厨房做的糖蒸酥酪味道很好,就是偏偏御厨只做一点点。
轮到我的时候,基本就没了。
他匆匆离去。
你知道吗她竟然说模仿三妹就得用烂笔……笑死我了,我都没想到这一出……哈哈哈哈……
那殿下送的笔岂不是用不上了……
他也不走远些。
我都能听到他和小厮的取笑声。
3
说起来,二皇子和太子截然不同,各有特点。
甚至可以说,有些奇怪。
二皇子平日里嘻嘻闹闹的,却是喜文的；太子殿下看上去稳重很多,确是擅武的。
我也是进宫之后才发现这个趣事。
我平日里都待在三公主这儿,和二皇子接触最多。
而且我们很有聊天话题,可以从正史讲到乡野轶事。
别看他这般大大咧咧,确是最细腻之人,经常给予我不少帮助。
我呢
我不喜欢麻烦别人,当然,我也不喜欢麻烦自己。
有时候就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
就像这炭火,要是公主吩咐就会很简单,但要是我自己去要的话,单单这流程就得走上几波。
要是公主不主动提及,我总是将就着。
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写着写着,暖意上头,竟有些困了,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
次日晨光刺破窗纸时,我醒了,是被冻醒的。
肩头的玄色披风滑落在膝头,领口处绣着极小的银线云纹。那披风,我自然认得,太子殿下的！
我揉着发木的手腕翻开披风内衬,当我看到右衽处用金线绣着的雪字时,证明了我的猜想。
是太子殿下为我披上的。
太子殿下昨晚来过
我未向侍女打探。
得悄悄的,藏在心里。
我用指尖抚过那金线绣的雪字。
明明是最冰冷的字眼,却在我心头暖上几分。
我很喜欢今年这场雪。
最喜欢！
就是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
我以为我们的感情会像这般,小火慢炖,熟不熟不清楚,但却乐在其中。
谁知,他不喜小火。
有一日,我碰上了四公主和林雅婷。
林雅婷是四公主的伴读,四公主的母妃是娴妃,她平日里和三公主不对付,一见面就是一场大战。
我不解。
人家三公主和四公主对着干,为什么我们作为伴读的就得跟着水火不容,人家都是主子,闹就闹了,我们这些臣女在宫里本就不易,为何不相互扶持一些
我曾私下里和她商量过。
我说我们可以表面上不和。
她没接受我的主意。
我一碰到她们就觉得大事不妙。
三公主虽然有些嚣张,但是却被教导的很好,而且她很护我,我基本受不了什么委屈。
但是这个四公主就不一样了。
她跋扈张狂。
要是此时三公主在我旁边的话,事情会变的很简单,就是她俩的争斗。但要是三公主不在的话,那就大事不妙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就是那个遭殃的凡人。
她有时候会把火气全撒在我头上。
偏偏我不能反抗。
我不是怂！只是不想给家里惹麻烦。
从小我爹就给我看过很多史书,这帝王之术我很清楚。我爹现在是当朝宰相,位极人臣。
但是我全家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就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我在宫里更得小心翼翼。
我现在不止是代表楚晚乔,代表的更是楚家。
4
要是平日,我定会拿出我三脚猫的功夫,想方设法逃走。
偏偏今日是在御道上,避无可避。
这不是三皇姊的伴读么四公主忽然停步。
她指尖叩了叩我怀中的书册,林雅婷适时上前半步,她推了我一把,力道不大不小,却让最底下那本《战国策》滑落在地。
我弯腰去捡时,林雅婷的绣鞋抢先踩住书脊。
她鞋面的珍珠璎珞擦过我手背,声音甜得发黏。
妹妹,听说你可怜的,之前手指都起了冻疮,这宫里日子不好过吧不如来跟我们四公主
林雅婷见我犹豫,她眼尾上挑,冷冷说道：莫非你瞧不上咱们殿下
我攥紧袖口,坦然说道：臣女是陛下亲封的伴读,自当……
亲封的伴读四公主忽的转身,团扇重重拍在栏杆上。
凭什么她就可以要最好的伴读,我就不行！她连诗都不会念！
我今日就问你一句,你来还是不来
四公主是宫里唯一一个敢和三公主叫板的。
她的倚仗就是林家。林家是她母妃的娘家,林雅婷准确来说,是她的表妹。
本朝设有左相和右相。
我家是左,她家为右。
不管怎么说,她不喜欢我也是正常的。
但是,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当众羞辱我。
既是陛下亲封,四公主从林雅婷腰间扯下金丝马鞭,便该知道尊卑。
马鞭啪地抽在我手背,力道虽未尽全力,却让皮肤霎时肿起红痕。
四公主将马鞭甩在我脚边,即日起,每日卯时来我殿外抄《女戒》,用左手。才刚说完,她又改了口。
还是算了,今日是三皇姊不在,改念书吧。
不然她凑到了我的耳边,她又得汪汪乱叫了。
我心里憋着气,但君臣有别,我要是顶撞了四公主,那就是不把皇室放在眼里。
卯时三刻,我跪在御道青砖上,膝头被冬霜浸得麻木。
四公主斜倚在鎏金暖轿里,轿帘半掀,很是满意。
第一遍。林雅婷敲了敲手中檀木板。
我喉间每念一个字都倍感气愤,她是第一个敢折辱我的人,卑弱第一,古者生女……
林雅婷按住我后颈迫使我挺直脊背。
念到第七遍曲从第六时,我眼前发黑。
四公主掀开轿帘：念错一个字,加十遍。
远处朝会钟响,诸王仪仗从端礼门过来,我把头埋的更紧。虽然见不到,但还是感到很丢脸。
御道两侧侍女,脚步匆匆无人敢停留。
敢停留的都是看热闹之人,公主以及她们的伴读们。
我口干舌燥,舌头就跟打结了一般,这时候真的希望有谁能来到此处,可以救我一命。
偏偏希望渺茫。
因为这地方很偏。
我的双腿没了知觉。
跪够了林雅婷还会在我念的时候故意打岔。
四公主接着说道：往后见着本宫,知道怎么低头了
她们正说着,我就昏昏沉沉倒了下去。
5
我是在他怀里醒来的。
他抱起了我。
这时候他连避嫌都顾不上。
四妹何苦刁难他话语里全是怒气和谴责。
皇兄,你和她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理由替她说话四公主是聪明的,直击重点。
像我们这般年岁的女子,最在乎的就是名节。
她是我未过门的太子妃！太子声音极淡。
我……
他原来也是喜欢我的……
我的脑袋可以用眩晕来形容,这惊喜来的也太快了吧……我都感觉我这顿跪是值的,感谢四公主和林雅婷。
瞧着林雅婷那合不拢的嘴,我就很高兴,高兴到我连自己的疼痛都忘了。
因为,她可喜欢她的太子哥哥了。
他抱着我转身时,我都听见林雅婷倒抽冷气的声响。
太解气了。
他脚步很稳,还脱下长衫盖住了我。
疼么
我还未回答,他忽然低叹,将我往怀里拢了拢：为何不告诉我
他继续接着说：我大抵能猜到你对我的心意,不知道今日是否冒犯,要是不乐意的话,我们就此作罢,我会说今日是我喝多了酒,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也算是能帮助到你。
若不愿再受此气,明日我便请旨让你离宫。
对,没错。
当时的我很喜欢他,我怎会不同意。
我只是有些恍惚,像是做梦一样,总觉得不太真切。
记忆里,那一年只下过一次雪,雪是在我离宫那日化的。
我回家了。
不是因为受气,是因为我得在家中待嫁。
我离宫的时候,三公主很伤心,她抱着我哭诉,说她怎么就离开一天,我就从她的伴读成为了皇嫂,还说什么以后就没人帮她补作业了……没人能在上课的时候给她递答案……
我哭笑不得,她哪是舍不得我,是舍不得我这个行走的答案。
二皇子也特意来送我。
他是高兴的。
还给我准备了很多贺礼,就连御厨拿手的饭菜都给我装了几份。
我表面上道谢,心里却在嘲笑他。
真是傻了,我嫁进来照样可以吃啊……
那日,总感觉他吞吞吐吐的,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一样。我当时就以为,他和三公主一样被惊到了,有些混乱,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这事情真的很突然。
连我也没预料到。
6
回府之后,爹娘问我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我是否是真心的
爹娘的意思我怎会不明白。
平日里,他们总让我小心,不得有行差大错,但是他们却是很护我的。
我家两朝柱石,权倾朝野,门庭显赫,勋贵世家,真要是有什么逼女婚嫁事情发生,我爹也会搏上一搏。
那些时日,我娘整日以泪洗面,她好像觉得我进宫会吃很多苦,从此之后定会没了安生日子。
直到我和她说他就是我心目中的那位男子,是娘说的真正的喜欢,她才点头同意。
随后,欢欢喜喜地为我准备嫁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有些话,娘当时未对我说。
原本他们想让我嫁给二皇子,送我进宫给三公主当伴读就是为了给我们制造机会。
没想到,竟阴差阳错。
他们觉得二皇子是最适合我的。
从二皇子来说,他喜文,和我有共同点。爹娘也打探过,人品不错。
从未来看,杨贵妃娘家势力很弱,但是备受宠爱,我嫁给他定不会受委屈。
要是之后太子继位,我们就能搬进京城王府,我不用待在四四方方的宫墙里,他们也能时不时见上我一面。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打探到消息,说二皇子喜欢我。
我从未想过这些。
我知道,自己的婚姻定然不简单。
但没想到,爹娘竟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替我谋划了很多。
和皇室结婚本就复杂,更何况还是太子。
需要等待一大堆的吉时。
这一算,竟然算到了明年。
这中间有一年的日子……
时间一长,总会想入非非,我想起了以前很多的事情。
我想起了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当时我还不喜欢他,但是回忆起来,还是格外的甜。
那日,我抱书过廊。
转角处忽见太子沈千雪骑马而来。
避马。他勒住缰绳,声音冷硬。
我后退半步,脊背却挺直如松：宫规载‘文官过廊,武官下马’,殿下可曾熟读数遍
我都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了,竟然敢顶撞太子殿下。回去之后,我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觉得自己是小鬼附体,迷了心智。
乌骓前蹄踏地,蹄铁刮出刺耳声响。
他冷笑,猛地拨转马头,马蹄带起道旁残雪混着泥点,劈头盖脸溅上在我裙子上。
左相教女果然有趣,区区伴读也敢拿宫规训储君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对我说道。
我手心都出了冷汗,但还是坚定地回答：殿下既知储君之责,当更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理。
他轻哼了一声。
策马而过。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也印证了我心中对他的猜想。
我进宫前就听闻,太子性格古怪,不好惹。偏偏人长的好看,吸引了很多小娘子。
他确实古怪极了。
自那天之后,他在我心里印象极差,我甚至想到他的时候,总能联想到昏君。
但是,我却丝毫不怕他。
要说我对他有些改观,要从中秋宫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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