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銮铃摇曳伴随马蹄声声,左邻右舍的孩童好奇的张望,大人们多是瞥了一眼便又自顾自的做起手边的事儿来。
这儿是京郊,达官贵人,踏青也好、赶路往返也罢,途经此处的不在少数。
直到马车停在一户寻常人家门口,侍女拨开门帘,只见一只白皙娇嫩的手先探出来,再是清雅华贵的妇人缓缓踏下马车。
勋贵娇养出来的,容貌自是上乘,但说不上十分美丽,至少比上个月路过的那位京都第一美人姜小姐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可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沉稳大气,非寻常官家妇人可比拟。妇人只直直站在门口,便有无形威压而来,她似是无奈又似是嘲讽。
放着好好的姨娘不做,到这儿来吃苦,原是我从未看清你。
我闻言动作一顿,转身看她。
故人颜色依旧,周身气质与三年前天壤之别,倒与久远记忆中的身影相重叠。
我重生的第十年,夫人也回来了。
1
我强压下心头厌恶,匆忙迎上前去。
您是……明夫人您怎么来了
钟灵毓上下审视我,嘴角微微勾起,眼睛却不见弯,是她晚年施压时最常用的表情。
那时候她早已成了一品诰命夫人,加之年岁大资历老,只需冷冷的笑笑,儿孙们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府里的下人更是如临大敌。
不欢迎我
夫人这说的哪儿的话,湿哒哒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我俯首将她往屋里带,是我们家太简陋,没什么好招待您的。夫人您不嫌弃的话进来坐坐,我家那口子还在茶铺,我马上托人叫他回来。
钟灵毓见我的动作粗俗,眉心微不可察的轻蹙两下,声音也冷了下去:你成亲了我是来找你的,叫他回来做什么。
那不成,夫人大驾光临,他作为一家之主不露面,岂不是怠慢了。
我是来找你的,钟灵毓重复一遍,不容置喙,石榴。
我低垂着头,语调平缓道:夫人,我不是石榴。
钟灵毓两世为人,只一句话,便已然知晓其中意思,她嘴角上扬的弧度渐大,冷意愈烈。
忘恩负义的东西。
2
石榴。
石榴多子,可上一世,我没有自己的孩子。
庄户人家养不起五个孩子,爹娘便把我卖给明家。
这家的主君勤勉,主母宽厚,连带着府里少爷小姐都比别家来得和善,我娘说若非她娘家远亲是明家的家生子,还轮不到我被卖进来呢。
初入明府,我被分到大少爷院里做洒扫侍女。
大少爷比我小两岁,从小自恃端方君子,年岁渐长后愈发板正。因我从不掐尖出头,他对我另眼相待,将我从外院洒扫调去伺候笔墨。
后来年纪更小的二少爷都照例有了通房,大少爷却还是不近女色,夫人着急了。
刚正过头,她怕儿子不行。
夫人塞了好多貌美的侍女进大少爷屋里,大少爷视她们如洪水猛兽,连内院门都不让进。其中一个胆大的逮着机会往少爷身上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说,还被强压到到夫人处。
大少爷要求打发出去以正家风。
夫人沉默了,因为是她授意。
她屏退左右,同大少爷说了个清楚。
大少爷也沉默了,当日便传出他有意收通房的消息。
他不近女色的声名在外,府里上下都知道他喜欢老实有分寸的,不出意外便是从贴身侍女中提拔。
大少爷的贴身侍女拢共就两个,一个是我,在书房伺候笔墨;另一个是枇杷,负责整理里屋。
一时间,我与枇杷炙手可热。
同时大家也都在猜测,我们两个老实人会使出什么手段来争宠,毕竟按照大少爷的秉性,一个通房不能再多了。
最后是我,原因无他,枇杷不愿意做大少爷的通房。
我和枇杷一起进的明府,一起进的大少爷的院子。五月石榴花开,枇杷结果,那会儿大少爷还小,尚不通人事,抬头见院内两树花果正好,赐名石榴与枇杷。
后来的侍女就没我们那么好运,能得个寻常女儿名字。
大少爷懂得男女之事后,不太爱用侍女,为了让她们敬而远之,甫进院里就给改个难听的名儿。平凡老实是卯兔未羊,好歹能听;貌美拔尖的管人家叫戌狗亥猪,浑然不管她们青红交加的脸色。
我与枇杷多年情谊,她不愿意,那便是我。
大少爷确实清心寡欲,男女情事一年到头都不见能做几次。
我也从不撩拨,除了性格木讷,还有就是那避子汤药实在苦,喝下去又实在难受。
大少爷早已定了书香清贵钟家嫡长女,没听说过哪家正妻未进门,先见庶子的。
大少爷金榜题名后洞房花烛,少夫人进门半年有了身孕,抬举我做姨娘,代价是那碗绝子汤与长达一年的下红之症。
我没得选。
喝下绝子汤的那天晚上,我疼得在地上打滚,眼泪鼻涕糊成一团。
我想放声大哭,大少爷、少夫人、夫人都派了人来。一是敲打我莫要心存怨怼,二是如我忍不住闹起来,便捆了我的手脚再封了我的嘴,明府素来温厚,断不可传出什么凄厉的喊叫。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我的丑态,除了枇杷。
她抱着我,我听她声音应当也是哭了。
对不起,石榴,都怪我,对不起……
我想说不怪你,谁也不想的……可太疼了,我实在说不出话来,张嘴出来的就是嘶哑的低吼。
后半夜我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了,也没有力气再打滚,只一味发抖。
枇杷劝我别睡,在我耳边念叨半宿。
又折腾了两三日,明家才给我请来郎中调理身子。等我大好,枇杷被少夫人打发出去。
她与我姐妹情深,又侍奉大少爷左右,少夫人善于扼杀所有不好的苗头。
少夫人断了我的子嗣,便让我多加照看他的子嗣,说这样他们同我也是打小的情分,算我半个儿女,断不会令我到无人送终的地步。
她这辈子从少夫人到夫人,再到太夫人,成人的有三儿一女,子孙更不计其数。儿女幼时基本是我在照看,可乡野出生的姨娘三天两头到主母院里看顾孩子有碍观瞻,四个孩子无一例外,六岁之后便不再让我私底下与小少爷小小姐见面,一应事宜全由她亲自教养。
大少爷没有庶子女,皆为少夫人所出,羡煞旁人。
官场上难免交际应酬,上峰赠妾,大少爷常以少夫人家训一生一世一双人为由婉拒。若对方步步紧逼,便再将我拎出来,少夫人将我从通房扶姨娘已是亏欠,而我也是打小伺候他才得成正经偏房,若再纳妾,不仅寒了少夫人的心,也会伤了与我的情分。
故无人不赞叹大少爷情深义重,与夫人举案齐眉,只他家姨娘仗着主君主母念旧,拈酸吃醋惹人嫌。
大少爷于经济仕途勤勉有加,又有妻子娘家提携,三次外放,履历遍布三省,官至丞相兼太子太傅,历经三代帝王。
然而外放时亏空身体,还不到知天命的岁数多病缠身。
他清雅端正一辈子,临了临了,丑态百出,不愿假手于人,最后只得我这个他什么模样没见过的老妇病中伺候。
大少爷重病三月,回光返照吩咐我给他穿上齐整衣裳,让儿孙们进来见他最后一面。
所述遗言从朝堂到内宅,从为官之道到儿女姻缘。
最后说到了我,我在明家无依无靠,到底是他的女人,便由他做主送回庄户上吧,钱财给足,我娘家哥嫂的孩子自会孝顺体贴。
老爷,旁的也罢了,只这一条,断不可能。
是了,这个时候大少爷早已成了老爷。
夫人也不再年轻,与老爷夫妇一体多年,无二般的顾全大局,老爷顾朝堂,夫人全内宅。
石姨娘一年到头都不见能与她那侄儿见上一面,全是为了钱财,岂能奢望他们尽心尽孝且如今我还尚在,老爷一去我便将老爷的姨娘撵去乡下,旁人如何看我更不肖说石姨娘对这几个都有养恩,知恩不报,咱们明家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老爷沉默半晌,好像没有力气了,眼皮慢慢阖上,声音轻到不可思议:言之有理。对不住了,石榴。
可不是言之有理吗
前些年老夫人病重,老爷夫人双双亲侍汤药,又是美名一片。可到底手生,每每湿了褥子与衣裳,都是我给老夫人换。老夫人用惯了的老妈妈年纪大熬不住,夫人又不满小丫头们没轻重,活计便又落在我这个无所事事用老了的姨娘身上。
人总是在将死时才有善言,老夫人也算欺压了我半辈子,临终前同样对儿子儿媳提起我:家里孩子都大了,你们也老了,把石榴送回她娘家吧,一个无子的姨娘入不得祠堂,不如落叶归根。
作为小辈不敢当面置喙遗言,顾左右而言他。
待老夫人后事毕,老爷同我说:你虽入不得祠堂,但明家儿女会为你养老送终。断不可能将你送出府去,给旁人戳明家脊梁骨的机会。
说句以下犯上的话,哪怕日后夫人死在我前头,临终又来这么一遭,她的儿女一样不会同意。
老爷要名声,夫人要名声,小少爷们和小小姐都要名声,只我这位姨娘不要脸面。
我觉得没意思极了,自老爷去后郁郁寡欢,一病不起。
眼见着我也没几天活头了,明家忙不迭给我在城东京郊买了块地,听小厮说大师给算过那是块风水宝地。而且右边正正好埋的是二十多年前夭折的大小姐,去祭拜大小姐时自然不会忘了旁边的我。
可笑至极,偶尔能想起给大小姐上香的,明明只有我。
人们说,明家那位姓石的姨娘虽粗鄙浅薄,对主君却是一往情深。
我可去他的,我不姓石,对明青松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3
我重生在刚入明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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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采买进府的丫鬟,都要先经由周嬷嬷统一管教,识得基本规矩后才敢往主子跟前送。
过两日便要将这批丫鬟分至各院,我耍了个心眼,在四小姐明朝露跟前露了脸。
明朝露今年才九岁,最容易被小玩意儿吸引,我与她院里的侍女交好,送了她们一人一个柳条编制的小花篮,被她见到了,便央求夫人将我分到她院子里。
明青松得知此事,冷哼着教训了明朝露:一看便知是钻营奉承的小人,你如今也到了明辨是非的年纪,该离这种人远一些才是。
明朝露瘪瘪嘴,把我的花篮扔到地上,说不要我了,现在就把我赶出去。
明青松又呵斥她:朝令夕改,如何服众
她年纪小,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绕的驭下之术,不知所措的嚎啕大哭。
明青松见状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离开,留下一地鸡毛。
他后来做过帝师,也带过许多学生,晚年桃李满天下,是众多门生口中诲人不倦的恩师,却对亲妹妹无半点耐心教导。全因他自视甚高,理所当然的认为他的妹妹也应当天资聪颖,若不能无师自通,他宁可没有这个妹妹。
以至于他们兄妹二人少年不和,晚年怨怼。
明朝露是明家唯一的女儿,老爷夫人难免偏爱,故而被养的有些任性,可她却是府里最心软的主子。前世曾为了贴身侍女问罪旁支庶子,即便老爷请家法也不曾退缩,虽说最后那个庶子什么事都没有,明朝露却被打了个半死,还落了个刁蛮任性的坏名声。
同样是她,见我被灌下绝子汤后好几日都脸色惨白,于心不忍同夫人说该请个郎中来瞧瞧才是,她在外的坏名声又多一条插手哥嫂房中事。
我编了只松鼠,让其他侍女拿进去逗她开心,她先是不哭了,两眼放光,把玩一会儿后估摸着是想到明青松刚刚那番话,又给丢出屋外。
我没在意,往后几日又编了许多蝴蝶蜻蜓,挂在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上。
4
明青松又到了惹人嫌的年纪,开始用十二地支与生肖给女孩子做名字。
明朝露面对明青松早已不会哇哇大哭,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说不过他,就去找夫人告状,找闺中好友诉苦。
都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兄妹水火不容到这般地步,令人咂舌。老爷夫人劝也劝了,打也打了,二人如出一辙的倔。
明朝露走路带风,冷笑道:什么端方君子,一被说不行,还不是照样在娶妻前找通房。
明青松最要名声,这种帽子扣下来,他再不近女色也得摆一个让人觉得他行。
他院里仍有一棵石榴树和一棵枇杷树,同样也有一个石榴和一个枇杷,石榴不是我,枇杷也不是枇杷。
自从前世枇杷被钟灵毓打发出去后,我再没见过她。
这一世明青松院里的石榴枇杷为了做他的通房争得不可开交,富贵迷人眼,令她们忘了明青松最厌恶这种戏码,通房没做成还被赶到外院做粗活。
最后选了后院里胆子最小的侍女卯兔,他的考量必定是胆小便不敢生风浪。
卯兔每个月会去明青松屋里一两次,并非府里人吃饱了没事干关注大少爷的房事,卯兔胆小体弱,一碗避子汤喝下去得躺个两天两夜,实在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前世他找我一年到头不过两三回,亏我还真当他清心寡欲,原来是嫌我相貌一般又无趣啊。
卯兔其实说不上多貌美,但胜在楚楚可怜,是以虽不算纵情声色,但也绝对说不上清心寡欲了。
明朝露说他伪君子,卯兔都这样了还雷打不动每月至少一回。
我狗腿的附和谁说不是呢。
明朝露笑道:谁说不是除了你我谁还会说是,也就咱们主仆蛇鼠一窝,其他人都净说他如何君子,如何有出息,劝我别再伤了兄妹情分。
他们也都是为了小姐好。
明青松是男子,又有功名在身,明朝露对上他总归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故而这两年她也收敛了许多,只同我在背后抱怨两句。
我知道,可我就是更喜欢你和我一起骂他。再等等吧,等过两年我出嫁了,把你一起带出府,到时候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我的小姐哎,你才多大,张口闭口出嫁,让人听到可怎么得了
5
我躲在明朝露院子里,只能改变自己的结局。
钟灵毓嫁入明家,怀孕,给卯兔抬姨娘灌绝子汤。
卯兔身子比我弱,避子汤喝得又多伤了根本,这一碗虎狼药下去,翻腾一宿,天亮前断了气。
寻常人家正室进门,最多将夫君屋里的通房打发出去,害人丧命的属实少有。
明青松与钟灵毓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这是前世不曾有过的。
到底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又陪伴在侧好几年,明青松多少于心不忍:卯兔本就体弱,这两年汤药不断,子嗣注定艰难,你已怀有身孕,又何苦步步紧逼现在闹出人命,如何收场!
夫君这话好生奇怪,钟灵毓往前挺了挺尚不显怀的肚子,我分明提前同夫君商议过,是你允诺一切由我处理,怎的现在全怪到我头上而且若非夫君婆母派去的人多事,见她快要不行了慌里慌张来报,夫君与婆母耳根子又软真给请来郎中,这事儿能捅到外头
人都这样了,不请郎中你待如何
钟灵毓神色如常:内宅之事,关上门来外人一概不知。索性眼见快要不行了,捂紧消息便是,对外称她突得急症,再过两日去世,又有什么奇怪
明青松被她一番话说的呆愣,脸色煞白,良久才回过神来。
这便是……钟家的书香清贵
钟灵毓也反应过来,她不该与明青松说这些的,至亲至疏夫妻,再荣辱与共,有些东西也不能宣之于口。
明家伪善,钟家恶毒,很难说哪家更该下地狱,可明钟治家之道不同,初见端倪。
6
钟灵毓怀有身孕,唯一的通房又没了。
上至官场同僚,下至明家长辈,都计划给明青松屋里塞女人。
明青松尚且需要钟家帮扶,与钟灵毓有商有量,从钟家带来的陪嫁侍女里选一个开脸。明家人不管是谁,能绵延子嗣便成了,外头给他塞人可就并非为了他的子嗣着想。
明青松多番推辞,某次宴会后还是不得已带回来两个貌美女子,钟灵毓见状气得动了胎气。
你当初是怎么和我爹娘说的,说娶我是你三生有幸,愿意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允我真心与体面,我投桃报李,并未要求你真的只我一人,你那伺候惯了的通房,我做主抬举,她没了,我再给你找一个。正室做到这份儿上,钟家只我一人这么窝囊!你竟还不知足!
明青松心怀愧疚,并未言语。
钟灵毓越说越气: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明青松你算什么男人!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便不入你明家门!
说的愈发过分,明青松那点愧疚很快散去。
够了!
桌上的茶具被掀翻,满地碎片。
你可知这两个女子,是你爹力劝我收下的!
不可能!钟灵毓立马反驳。
怎么不可能你以为纳个钟家的侍女便万事大吉了,知道外头怎么说你的吗说你,明家的少夫人,好手段呐!
明青松朝她比了一个拇指,嘲讽之意溢于言表:面慈心狠,毒杀妾室后扶持自己的贴身侍女,里里外外把持个遍。岳父的对头当着他的面,说你钟家只管自己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旁人的命都不如你们快活重要,你让岳父如何应对!可不是只能咬牙,让我把这两个女人带回来吗!
钟灵毓闻言两眼一黑不省人事,还见了红,整个院子乱成一团。
她这一胎远不如前世来的安稳,以至于临盆时伤了根本,郎中说往后可能再难有身孕。
7
在明青松眼里,第一要紧的肯定是他的仕途。
即便这他于情事方面较之前更为热衷了点,但也远算不上好女色,如今屋里一妻一妾加两个暖床丫头,显然有点超编,故而并没有再添人的打算。
可很多明青松的同僚乃至上司特别热衷于给他送绝色美人,我猜大抵是源于男人的两大爱好:拉良家下水,劝风尘从良。
他们把这套用在自己人身上也毫不手软:拉忠良上船,劝浪子回头。
要么全都不收,收过一次便止不住了,总不好他送的你就要,我送的你不收吧,瞧不起人吗
明青松曾创下两天带回来七个女子的壮举。
能送的他都转头送出去了,不能送的他也不爱碰她们,可干杵在那儿,钟灵毓看见也心烦。
人多口杂,再混上一两个有心眼的,她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上一世这个时候她已怀上第二胎,现在却肚子平平,整个人较婚前瘦了一大圈。
前世曾有官眷艳羡地对她说:明少夫人真是有福气,夫婿上进,自个儿肚子又争气,屋里就一个妾,虽性情小气上不得台面,至少也还算老实安分。哪里像我家……唉。
钟灵毓不留痕迹的带过话头与眼底的嘲讽,她从不认为她的顺遂是福气二字可以一笔带过的。
夫婿上进是因为她会挑,肚子争气是因为她厉害,内宅安宁是因为她御下有方,这都是她自个儿挣出来的,与旁人无关。
前世她给我灌绝子汤,说的是庄户人家的女儿到官员家的姨娘,我该知足了。可小小姐被康王看上,官员家的女儿到帝王家的妻子,钟灵毓怎么不知足,千方百计阻了这门婚事不就是康王和明青松差不多年纪,前头还死了个正妃,小小姐过去是做填房后娘吗
康王于小小姐而言,与明青松对我而言并无差别,差别是她有的选,我没有。
明家这泼天的热闹因明青松的外放戛然而止,钟灵毓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眼不见为净的机会,麻利的收拾好东西跟去任上。
如此一来,那病弱的小少爷便成了个麻烦,跟去任上路途遥远怕出意外,留在明家钟灵毓又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到临行前最后一晚,钟灵毓咬牙将孩子交由夫人照顾。
他们走后,明朝露很快说上了一门亲事。
对方是昌平侯家的小儿子,这家侯爷实打实战场拼出来的功名,侯夫人出身商贾富的流油,微末时与还是大头兵的侯爷结为夫妻,发迹之后自然不可能下堂去,哪怕外界流言蜚语,昌平侯家自屹然不动。
有权又有钱,能看上明朝露,全因他家风强悍,用侯夫人的话来说,循规蹈矩的女儿家与他们合不来。
这门亲事属高攀,老爷没有任何意见,夫人有意见但不重要。
夫人只敢在明朝露面前哭哭啼啼:都说昌平侯家的小儿子不学无术,娘实在害怕,你嫁过去是跳入火坑。
结果明朝露与昌平侯家的小儿子臭味相投,成婚后的日子过得比闺中时快活多了,没事就和夫君舞刀弄枪,耍累了再去婆母院子里看她拨算盘。
侯夫人算盘打的极好极快,侯府的营收往来对她来说花不了多少功夫,她那算盘拨来拨去,基本拨的是她自个儿名下产业。明朝露总是崇拜的看着侯夫人,夸她可太厉害了,那么厚的账本居然可以那么快算好理清。
寻常官家小姐可能也会有陪嫁铺子,但大都假手于人,只定期查账。像侯夫人这般亲力亲为的十分罕见,毕竟士农工商,有失身份。
明朝露却不以为然,马屁拍得响亮,侯夫人很是受用,戴了四个戒指、两个镯子的手一挥,送了两个铺子给明朝露,让她理着玩。
日子过得红火也会令人茫然,明朝露某次参加完哪家夫人的席面回来,闷闷不乐。
你知道吗,明明我做一样的事,她们从前说我粗鄙不堪没规矩,现在居然成了天真烂漫性情中人
今时不同往日,侯府地位高又护短,谁敢惹备受府内众人宠爱的明朝露不痛快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明朝露在这个时候和我提起早些年说过的,要给我找一户好人家。
京都城内这些人,大都拜高踩低,虚伪至极,你还是走吧,春娘。
8
夫人这话好生奇怪,我就不是石榴呀。怎么我不是石榴,就……忘恩负义了
明朝露没有给侍女改名的爱好,这一世我用的一直是本名何春娘。
明青松外放第三年,明家老爷去世,他携妻归家。
钟灵毓的孩子说是交给她婆母照顾,可管家分身乏术,日常多由钟灵毓的陪嫁郭姨娘看顾。钟灵毓自他还是婴儿便跟着明青松在任上,刚回家孩子不认她也在情理之中,偏那孩子与郭姨娘亲近,钟灵毓气急攻心,回来没一会儿晕了过去。
她醒来后行事突然雷厉风行起来,有条不紊的安排明家丧事,还能空出手来把之前遗留的两个暖床侍女、七八个旁人送的貌美丫鬟全部处理干净,以不重样的罪名,打死的打死、发卖的发卖,剩下一个被扒光了压在院子里跪了半个时辰,当天晚上她自己一脖子吊死在梁上。
吓得郭姨娘瑟瑟发抖,再不敢见她儿子。
外面都在传钟灵毓失心疯了,做事不怕报应。
她却说:报应若真有报应,我便不会再来这一遭!面子早在我随夫君外放那年就剩一层遮羞布,当前自然是要保住里子才是。
钟灵毓行事作风仿照上一世晚年派头,可那是她汲汲营营数十年,成为是丞相之妻、一品诰命夫人后才养成的高位作态。
拜高踩低,她现在尚是低。
御史在朝堂上弹劾明青松治家有亏,在父新丧期间闹出人命,明家遭申斥。
钟灵毓的里子是保住了,明青松和明家的面子里子都被丢了个干净。
他们夫妇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钟灵毓思来想去,觉得这一世会过得如此不堪,归本溯源,应当是通房从石榴变成卯兔时出的错,她便去找石榴。
可发现此石榴非彼石榴后,钟灵毓察觉出了不对劲儿,找了画师画像。明家侍女看过后说有些像四小姐的陪嫁何春娘,这才找上我的门来。
钟灵毓柳眉倒竖,咬牙切齿:别给我装蒜,你也回来了对不对!恩将仇报的贱婢,我允你一世富贵,你却仗着比我先回来,害我至此!
害她
我承认刚刚是在装蒜,现在成了实打实的不解,我何曾害过她
我对于自己的斤两有十分明确的认知,即便重来一世,也不可能以婢女的身份撼动世家大树,只离他们远远的。
若重生的再早些,这辈子都不与明家有任何瓜葛才是。
夫人,您到底在说什么呀以前在明家,我侍奉的是四小姐,您的院子我都没进去过,何来害您一说
你为什么不继续做夫君的通房!
此话一出,连她带来的侍女也不可思议的看她。
我苦笑道:夫人,这是我想做就能做的吗我真是糊涂了,您大驾光临就为了同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恐我招待不周,夫人还请回吧。
钟灵毓状若疯魔,哪里有半点刚刚下马车时的端庄沉稳。
你和我回明家!来人,把她捆了带回去!
侍女们为难,可钟灵毓眼神恐怖,令人想起她的内宅手段,便又不得不与我纠缠。
我大喊大叫:明夫人,你这是做什么!昌平侯家的少夫人已放了我的身契,我早已不是你明家奴仆,你怎可胡乱绑人我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夫人,这一去也不知是否还有命在,还望左邻右舍告知我夫君,是明家将我掳走!
双拳难敌四手,邻居又犯不着为我得罪官宦,我百般抵抗还是被捆了扔进马车。
窝在马车角落,我实在想不明白,钟灵毓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明青松与钟灵毓的确允我一世富贵,可除了吃穿不愁,我得到了什么身体,身体坏了,因为他们夫妻二人相互制衡;名声,名声没了,为了成全他们举案齐眉的佳话;子女天伦,压根没那福气;死后也只比一卷草席裹了扔乱葬岗强点,墓碑上的名字都不是我的,说是孤魂野鬼也不为过。
太平盛世,文官才有机会位极人臣。我不做他家妾难道还能饿死了不成,这一世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们到底哪来的脸面,觉着对我有恩
不过是利益交换,而我不得不换罢了。
9
钟灵毓和明青松说要纳我为妾。
明青松气晕过去,毕竟我已嫁为人妇,夫婿尚在。
他醒后倒出人意料的没有与钟灵毓争吵,他们夫妇一通气,原是隔世相逢。
家族兴盛,与她一个妾室有何干系你骤然跌落乱了分寸,我不怪你,但往后莫要再胡闹。当下匡扶自身挽回声名才最紧要,让底下人统一说法,她在明家做侍女时对我有意,被你知晓一时气愤上门纳妾。不过一场误会,明儿我和你一道大张旗鼓的把人送回去,切记姿态要够低,不能落人口舌。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用我的脸面给他们做筏子。
钟灵毓扑进明青松怀里呜呜落泪:夫君,我一个人在这儿好苦啊!
她哭够了,淬了毒的眼神对上我,阴冷的开口:我不信,若非她也重生,怎的所有都不同了就是这个贱婢算计我们!
明青松闻言,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儿。
现在说这些没用,事已至此,先理清形势,别添乱。
钟灵毓:可我恨不得把这忘恩负义的贱婢千刀万剐!
先把她送回去,等风头过了,你想如何再说。
呵,死前说对不住我,一活过来就打算拿我的命缓和夫妻关系,也不避着点,有够不拿我当外人的。
我笑出了声。
钟灵毓目眦尽裂:你笑什么!
我笑我还是太天真,以为只要不与他们有什么交集便能安稳度日。
怎知恶毒夫人道前世荣华富贵皆是他们勤勉刻苦与我无关,今生仕途坎坷全因我没有供他们敲骨吸髓;伪善君子虽说的好听家族兴盛与我无关,话里话外仍是记了一笔账在我头上。
我若能左右明家兴衰,哪会让他们像如今这般青黄不接,只会下死手断了所有后路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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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他们还未来得及送我回京郊,我的夫婿先一步找上门来。
京郊茶铺世代相传,夫君一家又素来与人为善,京都府尹当年进京赶考捉襟见肘之际便是在他们家落脚,且这么些年从未挟恩图报找上门去。
是以案子立的很快。
按常理说民不与官斗,可京都府主事的是那位参明青松的御史的门生,而那位御史又与钟家的对头交好。
之前钟灵毓再怎么大杀四方,终究局限于明家奴仆,外人只能说一声恶毒至极。现如今光天化日把良民从城郊掳走,已然是一点王法也不顾了。
明青松朝京都府尹点头哈腰:误会,都是误会。贱内的脾气秉性各位也都知道,就爱拈酸吃醋,家中那些妾室通房清理干净后还疑神疑鬼,以为我同早年的侍女有首尾,一时心急犯下大错将人带来说予我做妾,下官与贱内对何氏与其夫君赔礼道歉,还望二位原谅。
夫婿搂着我,并不言语。
不过一碗茶水一张床的恩情,即便上位者愿意还,我们也不能主动要。
京都府尹将他们夫妇二人一顿臭骂,该是他们两辈子加起来还没听过的难听话。
可也只能如此,京都府尹最后让明家予我银钱做补,后会将此事上奏朝廷。
就要离去时,我不小心摔倒在地,衣袖翻飞,露出的半截手臂布满新伤。
强抢民女已够骇人听闻,又关起门来虐待出这么些狰狞的伤口,希望京都府尹的奏折足够文采斐然。
朝堂上唾沫横飞,可说来说去也就是些打杀奴仆、殴打良民之事,动不了明青松与钟灵毓的根本,只在多方运作下,得了个明年丁忧结束后外放岭南的结果。
政敌希望他远离权力中心,我却很想要他们的命。
夫婿祖籍岭南,在我耳边悄声说:岭南多瘴气,娘子所想,怕是要成真。
他的声音极轻,恰如那夜的枇杷。
石榴,别睡,别睡。你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相信我。
他又说:如若半年内无消息,咱们便回去祭一趟祖宗。
幸甚至哉,在茶铺最好生意时不用回去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