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水蛇惊魂
我蹲在田埂边上数蚂蚁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七月末的太阳毒得能把人晒化,连蝉鸣都懒洋洋的。我胡乱抹了把额头的汗,刚要把草帽扣回头上,后衣领突然被人轻轻一提——
当心!
身体被人往后拽的同时,一团黄褐色的影子擦着我的鼻尖掠过,啪嗒掉进稻田里。我惊魂未定地扭头,正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许麦冬,二十年不见,你倒是比小时候还呆。男人松开我的衣领,顺手摘掉沾在我发梢的稻穗,刚才那条水蛇要是咬到你,村头卫生所那个老掉牙的血压仪都能被你喊爆。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他穿着靛青色的亚麻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线条像田垄边刚抽穗的稻秆。左边眉骨有道月牙形的疤,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珍珠色。
陆星野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尾音都在打颤,你不是在德国读什么量子物理吗
上个月刚回来。他蹲下来和我平视,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片荷叶,正往我晒得通红的脖子上扇风,倒是你,听说在城里开了家甜品店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后脚跟踩进松软的泥里。十八岁那年他举家搬走时,明明还比我矮半头,现在连影子都能把我整个罩住。空气里飘来新麦的香气,混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薄荷味,熏得人头晕。
暂时歇业。我盯着他衬衫第三颗纽扣,回来照顾外婆,她前阵子摔了腿。
我知道。他忽然笑了,眼尾漾出细细的纹路,上周去卫生院拿药,看见老太太拄着拐杖跟护士吵架,说止痛片不如自家酿的杨梅酒管用。
我噗嗤笑出声,紧绷的肩膀松下来。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声响,惊起一群白鹭,像撒向蓝天的糯米粉。陆星野突然伸手,冰凉的指尖碰了碰我耳后。
晒伤了。他皱眉,等着。
我看着他大步流星往坡下走,背影融进金灿灿的油菜花田。小时候他总这么风风火火的,有次为了给我摘崖边的野山莓,差点滚下山沟。后来被他爸揍得三天没下床,还偷偷往我院子里扔纸飞机,皱巴巴的作业纸上画着个呲牙咧嘴的小人。
田埂上的蚂蚁又开始排队,我数到第七十三只时,头顶忽然罩下一片阴影。陆星野拎着个竹篮蹲下来,篮子里躺着几颗沾着水珠的莲蓬,还有罐淡绿色的药膏。
头抬起来。他拧开罐子,清苦的药香立刻漫开来。我梗着脖子不敢动,感觉他的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抹过我发烫的耳廓。
你这些年...我盯着他滚动的喉结,怎么想起回来了
量子物理解决不了的问题,也许稻田可以。他的气息拂过我刘海,别动,这边还有。
我这才发现他的右手小指有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的。刚要问,远处突然传来中气十足的喊声:星野!星野哎!你三叔公的收割机又卡住了!
陆星野应了声,利索地给我系好草帽带子:晚上七点,渡口老槐树。他起身时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见面礼。
等我摊开手心,他已经跑出十几米远。掌心里躺着颗玻璃纸包着的麦芽糖,阳光下像琥珀,糖块里还嵌着朵完整的桂花。
蝉鸣忽然大了起来。
我咬着麦芽糖往家走时,远远看见外婆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剥毛豆。紫藤花影里,她银白的发髻像落在棋盘上的雪。
冬冬回来啦老太太眯着眼笑,刚星野来过,扛着梯子把阁楼的瓦补了。我说留他吃饭,他非说要准备什么...量子约会
我差点被糖噎住:是去镇上买东西!
买什么要带着榔头改锥去外婆把毛豆扔进搪瓷盆,叮咚作响,你王婶说看见他在渡口忙活一下午,跟摆阵法似的。
夕阳把石板路染成蜂蜜色。我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爬上阁楼,果然看见漏雨的角落补上了新瓦。窗台上放着个粗陶罐,插着大把的莲蓬与狗尾草,沾着泥的根须还在滴水。
七点差十分,我鬼使神差地换了条鹅黄连衣裙。渡口的老槐树比二十年前更佝偻了,枝干上还留着我们当年刻的歪扭字迹。暮色里,陆星野背对我蹲在岸边,正往水里放什么东西。
喂。我踢了块小石子。
他转过身,衬衫下摆沾着泥点,手里拎着盏荷花灯。暖黄的光晕里,我看见整个渡口漂满了星星点点的河灯,每盏都用竹枝挑着块麦芽糖。
小时候你说,河灯要载着糖才不会被水鬼吃掉。他递给我一支点燃的线香,许老师检查下,符不符合食品安全标准
我蹲下来点灯,火光跃上他眉骨的旧疤。二十年前的夏夜突然撞进眼底,那个因为我不敢放河灯,偷偷往每盏灯里塞水果糖的小男孩,此刻正在涟漪里摇晃成一片暖色。
为什么回来我又问。
河灯顺流而下,像散落的星辰。陆星野忽然伸手碰了碰我裙摆上的雏菊绣花:量子物理告诉我,两个纠缠的粒子无论相隔多远...他的指尖停在花瓣上,都会保持关联。
青蛙突然跃入水中,惊碎一池光影。我手一抖,线香差点烧到他袖口。他低笑着躲开,发梢扫过我发烫的耳尖:小心点,许麦冬,你欠我的麦芽糖还没还完呢。
第二章
稻田蚂蟥危机
蝉蜕还粘在老槐树的裂缝里,蝉鸣却一天比一天哑了。我蹲在灶台前吹火筒,柴禾腾起的烟呛得眼泪直流,忽然听见院墙外传来拖拉机熄火的声音。
许麦冬!你家稻子还收不收了三叔公的大嗓门震得葡萄架直晃,星野那小子都快被蚂蟥吸成人干了!
我手忙脚乱地盖上蒸笼,竹匾里刚熬好的麦芽糖还在拉丝。昨天暴雨冲垮了田埂,陆星野天没亮就带着人去抢收,这会儿日头都偏西了。
稻田里蒸腾着湿热的水汽,蛙声此起彼伏。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里,老远就看见陆星野弓着腰在捆稻穗。他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趴着三只吸饱血的蚂蟥,在夕阳下泛着油亮的光。
别动!我抄起田埂边的艾草就往他腿上拍,这东西越拽吸得越紧。
他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把稻穗: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在家熬糖...
再不来你就成蚂蟥窝了。我摸出随身带的盐罐,细白的颗粒落在那些滑腻的躯体上,它们立刻蜷缩着掉进泥水里。陆星野小腿上留着几个红点,像撒了赤豆粉的糯米团。
三叔公开着收割机突突地碾过隔壁田垄,溅起的泥点子雨似的落下来。陆星野突然拽着我往田埂下滚,两人堪堪跌进灌满雨水的沟渠。收割机的履带擦着我们头顶掠过,碾碎几株稗草。
你疯了我趴在他胸口,听见咚咚的心跳震着耳膜。混着稻香的泥水浸透裙摆,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衬衫烫着我的腰。
量子物理教授没教过你惯性定律他喉结动了动,沾着泥的下巴蹭过我额头,刚才那个角度...
话没说完,三叔公的怒吼从坡上砸下来:小兔崽子谈对象换个地方!这沟里去年还淹死过黄鼠狼!
我被陆星野拽起来时,发现他耳尖红得能滴血。暮色漫过稻田,他弯腰去捡滚落的草帽,后颈上蜿蜒的水痕闪着细碎的光。
你刚才说熬糖,他忽然转身,差点撞上我鼻尖,是要做庙会的贡品
我低头数他衬衫上晕染开的水渍:嗯,今年轮到我家供麦芽糖饼。外婆说新打的糯米...
我帮你。他截断我的话,顺手摘掉粘在我发间的稗草穗,就当抵今天的救命之恩。
灶间的蒸汽熏得窗纸发软。陆星野坐在矮凳上剥桂花瓣,修长的手指沾满糖霜,像落了雪的竹枝。我正要把熬好的糖浆倒进模具,他突然伸手抹了下我嘴角。
沾到芝麻了。他指尖在我唇边一蹭,转手把芝麻粒弹进糖锅,许老板这么开店,不怕客人投诉卫生问题
柴火噼啪炸开一朵火星。我举着铜勺作势要敲他,却被他握住手腕。糖浆拉出金黄的丝,在我们之间摇晃成一道蜜色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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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烫。他就着我的手搅动糖浆,薄荷味的气息缠绕着麦芽香,火候过了会发苦。
我盯着他睫毛投在脸颊的阴影:你在德国实验室也熬糖
海德堡老城有家百年糖果店。糖浆在他腕间流转成琥珀,每次调试粒子对撞机参数失败,我就去帮老板娘熬枫糖。她说东方人的手指适合搅拌甜蜜。
夜风掀起灶台上的油纸,露出二十几个雕花模具。陆星野忽然从裤兜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枚古旧的铜模,花纹正是年年庙会供奉的并蒂莲。
你爷爷的模子我惊呼。小时候常见陆爷爷用这个做祭品糖饼,他去世后模子就失踪了。
在行李箱夹层躺了十年。他用纱布蘸白酒擦拭铜模,爷爷临终前说,模具要传给能让糖丝牵住游子的人。
蒸笼腾起的白雾模糊了窗外的月色。当第一块并蒂莲糖饼脱模时,守夜的王婶突然拍着窗棂喊:冬冬!渡口那棵老槐树着火了!
我们端着水盆跑到渡口时,却发现是整棵槐树缠满了LED灯串。蓝白色的光瀑从树冠倾泻而下,树杈上挂着十几台风扇,正对着稻田吹风。陆星野蹲在变压器旁边调试遥控器,工装裤上全是草屑。
量子物理版祭树仪式。他按下开关,树上的小彩灯突然拼成个歪扭的笑脸,温度监测显示古树有虫蛀风险,这样既通风又驱虫。
我仰头望着闪烁的槐树,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中元节,我们偷了供桌上的蜡烛想给槐树驱鬼,结果烧着了王婶晒的被单。当时陆星野把我护在身后,顶着一头焦黄的头发跟他爸说:麦冬说要给老树治关节炎。
露水悄悄爬上草叶时,我发现他右手小指的伤口又渗出血珠。这次看清了,是道整齐的切割伤。
实验室事故我扯过他的手指包扎。
他任由我系蝴蝶结:离开德国前砸了培养皿。灯光在他眼里碎成星子,有个数据怎么也测不准,就像...
青蛙跳进池塘的声响惊散了后半句话。回去的路上,他背着我趟过涨水的小溪,说德国没有会唱歌的稻田。我伏在他汗湿的背上,数着他发梢晃落的月光,直到外婆的手电筒光柱戳破夜幕。
后半夜下起小雨。我在阁楼整理模具时,发现铜模底部刻着新添的小字。凑近看清的瞬间,麦芽糖的甜突然堵住了喉咙——
量子不会纠缠,但麦芽糖会。
瓦檐滴落的雨珠敲打着青石板。我想起傍晚他手腕上晃动的糖丝,忽然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
第三章
戏台量子情缘
立秋那日,蝉壳像碎星星似的落满晒谷场。我踮脚去够屋檐下的腊肉,竹竿突然被身后的人轻轻一托。
要哪块陆星野的声音裹着晨雾飘过来,左边这条鱼干看着像在笑。
我手一抖,竹竿尖戳中了悬挂的艾草束。纷纷扬扬的灰绿色碎屑落下来,他下意识抬手替我挡,结果两人沾得满头都是草药香。
外婆摇着蒲扇从堂屋出来,见状笑出豁口的牙:星野来得正好,帮冬冬把西屋那坛醉枣搬去祠堂。她故意把搪瓷缸往石桌上一磕,哎哟我这老腰——
陆星野接过我手中的竹竿,发梢还粘着艾叶:老太太上周还能扛着两捆柴火追鹅。他仰头时的喉结划过一道光,你说她是不是在...
撮合我们我脱口而出,随即被自己的直白吓到。风掠过晒着的被单,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云影。
他忽然把竹竿横在两人之间,竿头挑着的腊肠晃晃悠悠:根据量子隧穿效应...沾着晨露的手指划过我们之间的距离,看似相隔的障碍物,其实...
星野哥!脆生生的童声打断他的话,隔壁阿宝举着风车跑进院子,戏台子搭歪了!村长让你去调那个会转的灯!
祠堂前的空地上支起了竹架戏台。陆星野半跪在台角调试激光灯,工具箱里躺着螺丝刀和糯米糍——方才各家送来的谢礼,说是谢他给戏台装了声控彩灯。
我蹲在台阶上削竹签,看他用游标卡尺量桁架角度。阳光穿过他卷起的袖管,在青石板上描出齿轮状的影子。
量子力学还教舞美设计我把刻坏的竹签扔进箩筐。
慕尼黑歌剧院做过三个月义工。他手腕一抖,激光束忽然在幕布投射出旋转的麦穗图案,当时想着,要是你做的糖画能投影到星空...
话音未落,戏台顶上传来吱呀异响。我抬头看见悬灯的铁链正在松动,身体比脑子更快地扑过去拽他。我们骨碌碌滚下台阶,背后轰然砸下半扇灯架。
扬尘里,我压着他胸口,他护着我后脑。赶来的村民七手八脚拉我们起来时,我发现他左手还死死攥着颗糯米糍,豆沙馅从指缝溢出来,像滴血。
当晚的酬神戏被迫取消。我拎着药箱去陆家老宅,穿过爬满夕颜花的院墙时,听见他在檐下讲电话:...数据误差问题我再说最后一遍,不是设备精度不够,是你们没考虑稻田流水的变量...
月光洗白了他的白衬衫。我故意踩响鹅卵石小径,他立刻挂断电话,把红肿的脚踝往阴影里藏。
量子物理学家也会崴脚我拧开药油。
他倒抽着冷气笑:测不准原理。棉签沾着药水点在淤青上,就像现在,我算不准你睫毛颤动的频率。
药瓶差点打翻在藤椅上。夜风送来远处戏班的吊嗓声,咿咿呀呀的水磨腔缠着金银花的香气。我低头缠绷带,忽然发现他腰间别着个褪色的锦囊——正是我当年编来装麦芽糖的,线头都开叉了。
后半夜下起小雨。我鬼使神差地摸到祠堂库房,想查看白天受损的戏服。推开门却撞见一室暖黄,陆星野正在修补那盏摔坏的走马灯。灯影里浮动的麦田与星河,竟是用我熬糖的糯米纸拼贴的。
睡不着他举起灯罩,光斑游过我们之间的蛛网,小时候你说走马灯转太快,总看不清画里的人。
我触碰旋转的灯壁,糖纸拼成的两个小人在追萤火虫。指腹传来细微的凸起,翻过来看见灯角粘着半块硬化的麦芽糖,糖里封着朵干枯的蒲公英。
雨声渐密时,他变戏法似的从供桌底下端出陶罐:试试新配方。掀开荷叶,莹白的米浆里沉着桂花与桃胶,量子玫瑰露,据说能让...
祠堂的木门突然被撞开,举着伞的王婶愣在门口。我们一个举着汤勺,一个捧着走马灯,衣摆沾满彩纸屑。她倒退两步,伞骨刮落了门楣的蛛网:哎哟我这夜盲症...
七夕清晨,我被窗外的喧闹吵醒。推开木窗,看见陆星野站在十米高的竹架上挂灯笼,腰间系着红绸带,正指挥年轻人调整灯笼角度。霞光给他镀了层金边,像庙里新漆的护法神。
许麦冬!他突然朝我挥手,红绸带随风扬起,接住这个变量!
我下意识张开围裙,接住他抛下的东西——是串用麦秆编的星星,每个棱角都嵌着麦芽糖块。糖纸在晨光中折射出虹彩,照见星星内侧刻的德文:Zusammensein(共在)。
晒谷场突然响起敲锣声。戏台方向升起巨型孔明灯,灯面正是糯米纸拼贴的麦浪。陆星野不知何时爬下竹架,指尖还粘着浆糊:量子通讯暂时失灵,只好用最原始的光信号。
灯影掠过他眉骨的旧疤,恍惚又是二十年前那个往天灯里塞糖块的男孩。我咬开一颗星星糖,尝到槐花蜜混着山泉水的清甜。锣鼓声里,听见自己心跳和着他的呼吸,在晨风里酿成新的糖稀。
第四章
雾灯糖光谜影
白露那日,晒谷场的石碾子结满银霜。我正蹲在井边洗酒曲,木盆里突然咚地落了颗青核桃,溅起的水花湿了刘海。
尝尝新嫁接的品种。陆星野斜坐在墙头,两条长腿悬在爬满牵牛花的竹篱外,果仁是甜的。
晨雾还未散尽,他发梢凝着细小的水珠,怀里抱着个缠麻绳的牛皮纸包。我擦手去接的瞬间,纸包突然散开,数十只竹编的萤火虫哗啦啦落进木盆,在涟漪中载沉载浮。
给灯会的。他跳下墙头,袖口蹭了块墙灰,量子发光二极管,用艾草汁染的绿光。
我捞起一只竹萤火虫,触须是用麦秆烫出的螺旋纹:慕尼黑歌剧院学的手艺
海德堡的圣诞集市。他变魔术似的从耳后摸出块核桃仁,有个老匠人教我用激光切割藤条——小心!
后腰撞上井轱辘的瞬间,他伸手垫在我脑后。井绳吱呀呀地晃,惊醒了蜷在辘轳上的三花猫。沾着晨露的核桃仁滚落脚边,被猫儿扑着当球耍。
祠堂前的晒谷场正在搭灯棚。陆星野踩着人字梯挂灯笼,腰间工具包叮当作响。我扶着梯子仰头递竹篾,看见他后颈粘着片银杏叶,金灿灿的衬着靛青衣领。
往左半寸。他对着激光水平仪皱眉,去年灯棚失火就是因为...
梯子突然打滑。我扑上去抱紧梯脚,后背抵住石磨盘。他悬在半空晃了晃,工具包里掉出个铜制罗盘,正落在我脚边。盘面刻着的却不是方位,而是密密麻麻的糖度计刻度。
爷爷的糖量仪。他单臂勾着横梁翻身落地,气息未定就捡起罗盘,说是在云南收甘蔗时...
星野哥!阿宝举着断线的鲤鱼灯跑来,灯笼尾巴不会翘!
暮色漫过晒谷场时,陆星野正教孩子们用示波器测灯影频率。我蹲在灶棚熬桂花蜜,忽然听见此起彼伏的惊呼。抬头看见二十盏河灯悬浮在半空,暖黄的光晕里飘着细碎的桂花瓣。
磁悬浮改良版。他站在配电箱旁冲我眨眼,腕间的铜罗盘反射着晚霞,供品不用漂水里喂鱼了。
夜风掀起我的碎花头巾,悬空的河灯像被惊扰的萤火虫群。我踮脚去够最低处那盏莲花灯,他却突然扳动开关。所有河灯齐齐升高半米,灯影在祠堂白墙上拼出歪歪扭扭的德文——Zuckerwatte(棉花糖)。
中秋前夜暴雨突至。我被雷声惊醒时,屋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推窗看见陆星野冒雨蹲在屋脊上,手电筒咬在嘴里,正用防水布遮盖刚搭好的灯棚。
下来!我举着油纸伞踩上竹梯。
风雨声吞没了回答。他转身时脚下一滑,瓦片哗啦啦跌碎在院中。我甩开伞扑过去拽他手腕,两人顺着湿滑的屋脊滚到檐角。他把我护在怀里,后背重重撞上排水槽。
量子物理没教过你重力加速度我攥着他湿透的衣襟发抖。
教过动量守恒。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手电筒的光晕里,我看见他腰间系着白天孩子们送的平安结,就像现在,我的担心和你的紧张刚好相等。
惊雷劈亮半边天空。他忽然解开防水布裹住我,布料内侧用荧光涂料画着星河图,雨滴落在上面像流动的星云。我们蜷在狭小的空间里,听雨点敲打布面的鼓声。
雨停后下起大雾。祠堂传来沉闷的钟声,百年未遇的浓雾吞没了村路。陆星野拆了磁悬浮装置,改作雾灯导航系统。村民们跟着悬浮的糖纸灯笼走,竟比晴日还早半刻钟聚到晒谷场。
祭月仪式刚结束,三叔公突然大喊:星野呢我回头看见供电箱火花四溅,人群骚动起来。挤到配电房时,陆星野正用牙咬着胶带缠电线,左手虎口被电弧灼得焦黑。
你疯了!我夺过他嘴里的螺丝刀。
量子隧穿效应。他苍白的脸上还挂着笑,电流总爱挑最短路径...
我没等他说完就扯着他去冲凉水。月光穿过雾霭照在井台上,他掌心的灼痕像块融化的太妃糖。我蘸着井水给他敷薄荷叶,忽然发现他锁骨下方有道淡粉色的疤,形状像缺角的月亮。
后半夜雾更浓了。我抱着药箱去老宅,发现他趴在书桌前睡着了,显微镜下压着半块风干的麦芽糖。便笺纸上凌乱地写着德文公式,其间夹杂着中文小字:非晶态糖体的光折射率量子纠缠与糖丝拉伸强度的关联...
窗台紫砂盆里突然传来细响。我轻轻拨开兰草,看见盆底沉着十几颗玻璃纸包的星星糖,每张糖纸都写满演算公式。最底下压着泛黄的作业本,封皮上用蜡笔画着两个牵手的火柴人,落款日期是我们分别那年的夏至。
晨雾散尽时,我被麦香唤醒。陆星野蹲在灶前熬糖稀,晨光给他镀了层金边。他左手缠着纱布,搅动铜勺的动作却依然流畅:试试雾灯糖。
递来的青瓷碗里,琥珀色糖浆正在凝固,表面浮着细密的雾状结晶。我含住糖块的瞬间,清凉的薄荷味在舌尖炸开,随后涌上槐花的甘甜。阳光穿透糖体,在桌面投下彩虹光斑。
昨晚发现的。他转动糖块,光斑便跳起圆舞,浓雾改变了糖浆结晶速度,形成了纳米级气孔。
晒谷场忽然爆发欢呼。我们跑去看见,经雾水浸润的灯棚开出朵朵糖花——他连夜在灯笼骨架涂了麦芽糖浆,晨雾在表面凝成冰晶似的糖絮,阳光一照便璀璨如星河。
陆星野悄悄勾住我的小指,糖丝在我们掌心悄悄融化。祠堂传来悠远的钟声,惊起满架糖絮纷飞,像一场永不落幕的雪。
第五章
糖厂纠缠终
霜降前一天,晒谷场的稻草垛上凝了层糖霜似的白。我正往陶罐封存最后一茬桂花酿,突然听见屋顶瓦片轻响,抬头就见陆星野倒挂在檐角,手里晃着串红彤彤的柿子。
量子卫星定位显示,他荡秋千似的晃悠,衣摆扫落几片枯叶,北纬32度的许老板需要补充维生素C。
我慌忙张开围裙接他:上次摔的淤青还没消!话音未落,他翻身跃下,带起的风掀开我装干桂花的竹筛,金灿灿的花雨里精准地落进我怀中。
动量守恒。他鼻尖沾着桂花碎,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柿子,果蒂上系着麦秆编的指环,尝尝,用你熬的麦芽糖催熟的。
柿子破开的瞬间,蜜汁淌过指缝。我慌忙去舔,却被他捉住手腕。温热的舌尖掠过我指尖,惊得我差点摔了陶罐。他耳尖泛红,语气却理直气壮:量子糖分检测仪。
村头忽然传来敲锣声。三叔公骑着二八杠自行车掠过晒谷场,车把上拴的红绸带猎猎作响:冬冬!星野!市里大饭店的车陷村口泥潭了,说是要订什么...量子喜糖
我们深一脚浅脚跑到村口时,黑色轿车正卡在秋收的泥路上打滑。穿西装的男人举着合同手舞足蹈:陆先生,我们老板说您研发的结晶糖能测情绪波动...
陆星野突然拽着我往草垛后躲。他掌心有薄茧,蹭得我手腕发痒:就说我不在。热气喷在我耳后,他们的仪器测不准真心。
草垛缝隙漏进的光斑在他脸上游移。我数着他睫毛投下的影子,忽然发现他颈侧那道月牙疤在微微发亮——竟是涂了荧光糖粉。远处传来村民赶牛的吆喝,混着轿车引擎的轰鸣,震得草垛簌簌落尘。
为什么拒绝我捻起他衣领上的草屑,不是说量子物理需要应用场景
他忽然握住我指尖,引着去碰他锁骨下的旧疤。指腹传来细微的凸起,借着漏进的光看清是串德文纹身——Zuckerguss(糖霜)。
在德国实验室晕倒那次刻的。他声音轻得像晒化的霜,他们在我静脉注射葡萄糖,我却梦见七岁那年你替我舔伤口上的血珠。
草垛外响起王婶的大嗓门:城里人走啦!星野你三叔公的拖拉机借不借我们钻出来时,轿车正灰头土脸地调头。陆星野突然吹了声口哨,田埂蹿出十几只大白鹅,扑棱着把车撵出二里地。
立冬那日,外婆拆了腿上的石膏。老太太拄着花椒木拐杖,非要去后山摘野山楂。陆星野用无人机探路,发现整片山坳的柿子树都挂满冰凌,在阳光下像千万盏糖灯笼。
量子气象站显示午后有暖流。他往我怀里塞了个暖手炉,现在上山能看见雾凇化糖。
山道上的薄冰咔嚓作响。陆星野背着我走过结冰的溪涧,讲他在阿尔卑斯山采集冰川水样时,总把融水冻成星星糖。我伏在他肩上哈气,白雾掠过他通红的耳尖,凝成细小的糖晶。
当心!他突然旋身,把我护在岩壁间。头顶的冰柱断裂,擦着他肩膀砸进深潭。我攥着他被冰碴划破的袖管,听见自己心跳震落松枝上的积雪。
山神庙前的空地上,我们找到外婆说的那株百年山楂树。红果裹着冰壳,像冰糖葫芦串成的瀑布。陆星野架起便携炉熬糖浆,忽然从登山包掏出个密封罐:柏林墙遗址捡的樱桃核,试试杂交
糖稀沸腾的甜香里,他教我调配量子糖衣的比例。无人机嗡嗡地盘旋在上空,镜头里我们投在雪地上的影子渐渐重叠。当第一串冰糖山楂递到唇边时,整片山林的雾凇突然开始滴水,阳光穿过冰珠折射出七彩虹,仿佛天地间悬着巨大的糖丝。
小年夜的祠堂比往年热闹十倍。陆星野改装的老式爆米花机正在院中轰鸣,每声嘭响都炸出朵棉花糖云。孩子们举着麦芽糖风车在廊下疯跑,糖丝随风黏在春联上,像神佛笑出的皱纹。
我蹲在灶房揉汤圆,窗纸突然被戳破个小洞。陆星野的声音混着麦芽甜飘进来:许老板,量子占卜显示你缺个搓汤圆的搭档。
他裹着寒气挤进来,掌心托着块雕成兔子状的冻糖。我故意把糯米粉抹在他鼻尖,他却趁机往我汤圆馅里塞了颗星星糖。蒸腾的热气里,我们胳膊挨着胳膊揉面团,手背时不时相碰,黏住的不知是糖浆还是汗。
守岁钟声响起时,全村灯笼同时亮起。陆星野拉着我跑上晒谷场,无人机群正在夜空拼出巨大的麦穗图腾。他忽然单膝跪地,却不是求婚——掌心里躺着枚铜钥匙,纹路正是当年庙会的并蒂莲。
糖厂改造计划。他眼里映着漫天光点,你管熬糖,我管把甜蜜发射到平流层。
我接过钥匙的瞬间,所有无人机突然撒下糖絮。陆星野起身时,发梢粘着糖丝的我顺势跌进他怀里。爆竹声震耳欲聋,我们却在糖絮纷飞里听见彼此心跳同频。他低头那刻,我尝到了量子物理学家唇上的麦芽甜——比二十年前那颗桂花糖还要清冽,还要悠长。
正月十五的渡口,老槐树抽出了新芽。我们放完最后一盏河灯时,陆星野忽然往我口袋里塞了卷图纸。展开是糖厂设计图,屋顶装着太阳能板,烟囱画成搅拌棒形状。图纸边缘密密麻麻的德文注释里,藏着句描红的小楷:粒子终会湮灭,但麦芽糖的纠缠态永不停歇。
河灯顺流漂向远方,像童年那个不敢放灯的夜晚。只不过这次,每盏灯芯都嵌着我们的名字,在春水里晃成双生的倒影。陆星野的指尖勾着我的小指,温度透过铜钥匙烙进掌心。对岸突然升起炊烟,混着新熬的糖香,将月色也染成了琥珀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