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祭日,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湿气,吹不散阿海遗像上定格的憨厚笑容。所有人都说,他是葬身在了那场该死的风暴里,连同他的海之歌号一起,被无情的大海吞噬。官方的结论是意外,冰冷的白纸黑字,像镇墓石一样压在我心头。
意外我不信。
1
阿海是海边长大的孩子,水性比鱼还好,那条海之歌是他半辈子的心血,熟悉得像自己的手脚。闽东这片海域,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涡流,他闭着眼睛都能摸清。那天的风暴虽然急,但绝不至于让经验丰富的他连求救信号都发不出,就无声无息地消失。
雨,还在下。连绵不绝的雨幕,将闽东江街渔村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潮湿中。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阿海的遗像就摆在堂屋那张掉漆的八仙桌上,对着这漏雨的屋顶,对着我日渐粗糙、布满渔茧的双手。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小宝又仰起头问,他刚满五岁,眼睛清澈得像阿海生前最爱的那片远海。
我抱紧他瘦小的身体,喉咙像是被冰冷的海藻死死缠住,几乎无法呼吸。只能重复那个已经说了无数遍的谎言:爸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捕大鱼了,要捕一条很大很大的鱼,所以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谎言像湿漉漉的海藻,缠绕着我,也缠绕着这个家,快要令人窒息。贫穷和思念,像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咙。这日子,沉重得像一张浸满了水的巨大渔网,无论我怎么用力,都捞不起一丝光亮。
今天祭日,按规矩要整理些他的遗物烧过去。我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樟木箱子,里面是他出海常穿的几件旧衣,还有一些零碎的工具。一股混合着汗味、鱼腥味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像阿海沉默的拥抱,瞬间击溃了我强撑的坚强,眼泪无声地滑落。
就在箱底,我摸到一叠被油布仔细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最上面的是几张出海记录,字迹潦草,是阿海的笔迹。可当我的目光落在最底下那张纸上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那是一张货单。
抬头不是任何渔获公司,而是一家陌生的建材公司名称。货品明细栏里,赫然写着:螺纹钢,XX吨;高标号水泥,XX吨;块石,XX方……
我的心跳骤然失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螺纹钢水泥块石阿海的海之歌只是一艘中型渔船,用来打鱼尚可,怎么可能去运输这些沉重得吓人的建筑材料而且,出货时间,就在他遇难前的那天深夜!
渔船运建材,深夜秘密出海……这绝不是一场意外!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像海啸般席卷了我。阿海的死,果然另有隐情!这张不该存在的货单,就是他留给我的,无声的证据!
就在我心神俱裂,死死攥着那张货单,指尖几乎要将纸张抠破的时候,村口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一个陌生人,打破了渔村死水般的平静。
他叫陈默,三十多岁,身材精干,像一柄出了鞘的刀,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他租了村西头那间废弃了很久的旧屋,整天阴沉着脸,沉默寡言,从不和人搭话。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喉咙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里,让村里人私下议论纷纷,猜测他是不是犯了事躲到这偏僻渔村来的。
那天,我去码头修补渔网,远远看见他站在礁石上,望着翻滚的灰色海浪,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他似乎在观察着什么,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不知怎的,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不简单。
2
没几日,村口突然来了几辆越野车停在村口,下来一群穿着光鲜,却一脸傲慢的人。领头的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戴着金链子,身后跟着几个拿着测量仪器的年轻人。
我们是宏发集团的!这片地方,我们公司看中了,要开发成高端度假村!领头的男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宣布,大家放心,拆迁补偿少不了你们的。不过嘛,那个破庙……他手指着村口那座屹立了上百年的龙王庙,得推平!碍事!
龙王庙!那可是我们渔村世世代代的信仰寄托,是保佑我们出海平安的精神支柱!
不行!龙王庙不能拆!村民们顿时炸开了锅,群情激愤。老人们气得浑身发抖,女人们把孩子护在身后,男人们攥紧了拳头。
开发商代表却只是冷笑一声,挥挥手,让测量队开始工作,完全不把村民的反对放在眼里。他们的强硬和蛮横,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每个村民心上。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开发商……宏发集团……建材……阿海……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我脑中碰撞,隐隐串联起一条黑暗的线索。
傍晚,我失魂落魄地来到龙王庙前。夕阳的余晖给古老的庙宇镀上一层金边,却驱不散我心头的阴霾。开发商的威胁,阿海的死因,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陈默。他站在不远处一棵老榕树的暗影里,手里正摆弄着一截粗糙的渔绳。他的手指灵活地翻飞,很快打出了几个奇怪的绳结。
我的心猛地一震!那不是普通的绳结!那是阿海教过我的,属于我们渔民之间传递秘密信息的暗语!我看得分明,那几个绳结连起来的意思是——树下,有东西。
他指向的,正是龙王庙后面那棵枝繁叶茂、据说和龙王庙同龄的老榕树!
陈默怎么会知道这种暗语他和阿海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想告诉我什么一连串的疑问像疯长的海草,瞬间塞满了我的脑袋。
夜深人静,我避开所有人的注意,带上家里那把生了锈的铁锹,悄悄来到老榕树下。月光透过繁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我按照陈默绳结指示的大致方位,深吸一口气,开始挖掘。
泥土混杂着草根的腥气。铁锹挖下去,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既紧张又期待。挖了约摸半尺深,铁锹碰到了一个硬物。我丢下铁锹,用手扒开泥土。
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着的东西显露出来。
我颤抖着解开油布,里面露出一页残破不堪的纸张,边缘已经被水汽和泥土侵蚀得模糊不清。但借着微弱的月光,我依然能辨认出,那是阿海的笔迹!
是他的航海日志!但只有一页残页。上面除了几行模糊的日期和文字记录,还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奇怪符号。
3
我揣着那页残破的日志,找到了陈默栖身的旧屋。屋子很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破桌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还有淡淡的药味。
陈默正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发呆,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冷硬。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那页日志摊开在他面前。
这是你让我找到的,对不对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你认识阿海你知道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陈默的视线落在日志上,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他没有看我,而是缓缓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喉咙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然后用力摇了摇头,做出无法说话的手势。
我这才惊恐地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手术留下的疤痕,边缘极不规整,皮肉外翻,分明是被利器狠狠划开后留下的永久创伤!这伤口,几乎切断了他的喉咙!
我的心狠狠一抽,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是被人灭口未遂!
陈默见我脸色煞白,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那是一支用海边常见的紫竹制成的竹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被打磨得光滑油亮,显然是被人经常摩挲把玩。
这竹哨……我认得!这是阿海的遗物!是他年轻时亲手做的,一直带在身上,说是在海上遇到大雾或者危险时,可以用它独特的哨音联络。阿海死后,他的遗物被送回来,这支哨子也在其中,我一直收着。陈默怎么会有它难道……难道阿海出事时,陈默也在船上
没等我开口询问,陈默拿起竹哨,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几个音节。不成调,断断续续,时而短促,时而悠长,像某种奇怪的信号。
他吹完,指了指竹哨,又指了指我手里的日志残页,眼神里带着一种急切和期盼。
我愣住了。竹哨的声音日志上的符号难道……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心中浮现:这哨音,和日志上的符号,是一一对应的!这是一种密码!阿海用这种方式,记录下了他想说却又不敢直接写下来的秘密!
我猛地抬头看向陈默,他也正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回到家,我关上门,将小宝哄睡,然后摊开那页残破的日志,拿出阿海留下的那支竹哨。外面,开发商的测量队还在村子里逡巡,不时传来村民压抑的争吵声,更增添了我的紧迫感。
我努力回忆着陈默吹出的那几个音节的长短、高低,再比对着日志上那些奇怪的符号——有的像波浪,有的像鱼钩,有的像交叉的船桨……阿海以前确实跟我提过一些渔民间约定俗成的记号,但这些符号显然更复杂,更隐秘。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且磨人的过程。我一遍遍地尝试,一次次地失败。那些符号像一群调皮的蝌蚪,在我眼前游来游去,却怎么也抓不住它们的规律。我的眼睛酸涩,脑袋发胀,手指因为反复摩挲竹哨和纸张而变得粗糙。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脑海里突然闪过阿海生前教小宝吹哨子玩的情景。他曾说过,不同的吹法,代表不同的意思。比如,短促的三声代表平安,一长两短代表有危险……
我猛地坐直身体,抓起笔,重新审视那些符号和记忆中的哨音。长音对应波浪符号短音对应鱼钩符号高音对应向上的箭头低音对应向下的箭头
我尝试着用这个新的逻辑去组合、去破译。第一个符号,像个小小的漩涡,对应陈默吹出的一个短促的低音……第二个符号,一条长长的曲线,对应一个悠长的平音……
随着一个个符号被艰难地解开,转换成文字,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快。那些冰冷的文字,像一把把淬毒的尖刀,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宏发……运材……沉船……保险……
……六艘船……指定海域……非意外……
……老家伙……心狠……灭口……
真相的轮廓,在这些断断续续的词语中逐渐清晰,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阴谋!
1999年,宏发集团的老板(或者更可能是他那个已经退居幕后的老爹),为了骗取巨额的船舶意外保险金,并为后续非法的填海工程(可能就是现在要搞的度假村项目)在海底制造天然的礁石基础,竟然买通或胁迫了包括阿海在内的一些渔民,利用他们的渔船伪装成正常出海,实则将一船船的钢筋水泥偷运到指定海域凿沉!
整整六艘船!
六条(或许更多)无辜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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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海,我的阿海,他一定是发现了这个丧尽天良的阴谋,或者他不愿同流合污,所以……所以才被他们杀人灭口,伪装成了海难!
巨大的震惊和愤怒像海啸一样瞬间吞噬了我。我瘫坐在地上,泪水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滔天的恨意!那帮畜生!他们不仅夺走了我的丈夫,还用如此卑劣恶毒的手段!
我死死地盯着日志上最后几个被破译出来的字:……黑匣子……礁石区……
4
……黑匣子……礁石区……这几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日志残页上,阿海用一个只有他和我才懂的渔汛标记,圈出了一个大致的海域坐标。我认得那里,那是我们渔村东南方向一片出了名的险恶礁石区,人称鬼愁礁。那里水流复杂,暗礁密布,经验再老道的渔民也不敢轻易靠近,更别说下潜了。
但也正因为险恶,才可能是藏匿证据的最佳地点!
几乎是同时,村里的广播响了,是气象预报:……受今年第9号台风‘海燕’外围影响,预计未来24小时内,我市沿海将有8-10级大风,并伴有暴雨到大暴雨,请各位渔民停止出海作业,做好防台准备……
台风要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开发商已经进村测量,强拆龙王庙只是时间问题。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急着动工,很可能也是为了尽快填平那片海域,将所有罪证永远埋葬在水泥和沙石之下!
我必须在台风彻底封锁海面之前,在开发商动手填海之前,找到那个黑匣子!那是阿海用命换来的证据,是指控那帮畜生杀人骗保的铁证!
夜色渐浓,风越来越大,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如同愤怒的咆哮。我简单收拾了潜水装备——那是阿海留下的,也是我采珠的家当。我看了看熟睡的小宝,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小宝,等妈妈回来。妈妈去……去给你爸爸讨个公道。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一人来到漆黑的码头。那里只剩几艘破旧的小渔船随着风浪摇晃。我解开自家那艘赖以为生的小舢板的缆绳,发动了老旧却还算可靠的马达,顶着越来越大的风浪,驶向那片被称为鬼愁礁的死亡海域。
小船在狂风巨浪中像一片脆弱的叶子,随时可能被吞噬。冰冷的海水不断泼洒到我身上,咸涩刺骨。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我的心脏。但我一想到阿海惨死的真相,想到开发商那帮人的嘴脸,想到他们要毁掉我们的家园,一股决绝的勇气就压倒了恐惧。
阿海,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证据,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凭借着记忆和日志上的标记,在颠簸和黑暗中,我终于找到了那片礁石区。这里的海浪更加汹涌,巨大的礁石在夜色中如同狰狞的怪兽。我抛下沉重的船锚,深吸一口气,背上氧气瓶,戴上潜水镜,纵身跃入冰冷刺骨、波涛翻滚的大海。
水下的世界一片漆黑,只有我头灯射出的一束微弱光柱。巨大的水压挤压着我的耳膜,冰冷的海水渗透潜水服,冻得我瑟瑟发抖。湍急的暗流像无数只手,拉扯着我的身体,试图将我卷走,撞向那些锋利如刀的礁石。
我死死抓住礁石的边缘,一点点向下潜去。头灯的光线所及之处,是奇形怪状的礁石、摇曳的海草,偶尔有受惊的鱼群飞速掠过。这里比我平时采珠的海域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氧气在飞速消耗。
阿海的日志上说,他们凿沉了六艘船。这里一定散落着沉船的残骸。黑匣子,通常安装在驾驶舱或者船尾比较坚固的位置。
我在嶙峋的礁石缝隙中艰难地搜寻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氧气瓶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的体力也在急剧下降。恐惧和绝望开始像水草一样缠绕上来。
难道我找不到吗难道阿海的冤屈就永远无法昭雪吗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头灯的光束扫过一处相对平坦的海底沙地。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截断裂的船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海藻和贝壳,但依然能看出是渔船的一部分!
我精神一振,奋力游过去。果然,在那截船舷的不远处,我看到了更大片的沉船残骸,像一头搁浅的巨兽,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惨剧。根据日志上的模糊提示和阿海生前提过的船体结构,我判断这很可能是其中一艘被凿沉的渔船!
我打起精神,钻进破败的船舱。里面一片狼藉,淤泥和杂物堆积。我仔仔细细地搜索着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驾驶台附近。终于,在一个被腐蚀得差不多的铁箱子后面,我摸到了一个方方正正、沉甸甸的金属盒子!
盒子上布满了锈迹和海洋附着物,但那独特的形状和质感,错不了!是黑匣子!船舶的航行数据记录仪(VDR)!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它从固定架上撬了下来。它异常沉重,几乎耗尽了我残存的体力。我抱着它,像抱着唯一的希望,奋力向海面游去。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砸在我的脸上。我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小舢板还在不远处顽强地对抗着风浪。我拼尽全力爬上船,瘫倒在甲板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黑匣子。
5
外面的世界如同末日降临。狂风怒号,仿佛有无数厉鬼在哭嚎。暴雨倾盆,砸在屋顶和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我的小屋在风雨中飘摇,昏黄的灯光也跟着摇曳不定,映照着我苍白而激动的脸。小宝被外面的巨响惊醒,害怕地缩在我怀里。我紧紧抱着他,轻声安抚着,目光却死死盯着桌上那个刚从海底捞上来的黑匣子。
它像一个潘多拉魔盒,里面装着足以毁天灭地的秘密。
我小心翼翼地清理掉黑匣子表面的污垢和锈迹。万幸的是,它的外壳虽然严重锈蚀,但整体结构还算完整。我用工具撬开外壳,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面是层层保护的存储单元。当我看到那盘被特殊材料包裹、看起来保存相对完好的磁带(或者某种早期的存储介质)时,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阿海,你看到了吗它还在!你的声音,或者说,那些凶手的罪证,还在!
可是,怎么播放它这东西一看就是专业设备,需要特定的读取装置。我们渔村哪有这种东西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忽然,我想起了村里那位已经过世的老电工,他生前喜欢捣鼓各种老旧电器,家里堆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儿子现在还在村里,或许……
我冒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老电工儿子家。说明来意后,他果然从一堆旧物里翻出了一台极其老旧、布满灰尘的盘式录音机。他说他父亲以前用这个录过渔歌。能不能用,他也不知道。
死马当活马医!我抱着录音机,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跑回家。
关好门窗,隔绝外面的风雨声。我颤抖着双手,按照老电工儿子的指点,小心翼翼地将黑匣子里的磁带装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的那一刻,我的呼吸都停止了。
录音机发出咔哒一声,磁带开始缓缓转动。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后,嘈杂的声音涌了出来——
是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呼啸的风声,还有船员们惊慌失措的叫喊!
水!水漫上来了!
船底漏了!堵不住啊!
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
有人凿船!我看到有人影!
混乱,恐惧,绝望……透过这失真而嘈杂的录音,我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了三年前那个夜晚,阿海和他的同伴们所经历的最后时刻!我的心被狠狠揪紧,痛得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阴狠、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像毒蛇的信子,钻进我的耳朵:
凿穿船底!动作快!不留活口!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我不会听错!虽然苍老,但那股子阴狠毒辣的腔调,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是宏发集团那个早已退休、据说在省城养老的董事长,开发商老板那个比狐狸还狡猾、比豺狼还狠毒的老爹!是他!下令凿船杀人的元凶!
不留活口……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我的耳膜,刺穿了我的心脏!阿海……我的阿海……就是死在这道绝杀令之下!
我再也控制不住,趴在桌上,放声痛哭。
6
天亮了,台风过境,留下满目疮痍。但阳光也终于冲破了厚厚的云层,照亮了劫后余生的渔村。
我一夜未眠,眼睛红肿,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手中紧握着那盘录音带,我感觉它沉甸甸的,承载着阿海和另外几条冤魂的重量。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村里的老支书。老支书是我们渔村德高望重的老人,年轻时当过兵,性子耿直,在村里很有威望。
在老支书家简陋的堂屋里,我将阿海的日志残页、那几张建材货单,以及昨晚冒死取回的黑匣子录音,一一摆在他面前。当录音机里传出那个苍老而狠毒的命令时,老支书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捏着烟杆的手不停地颤抖。
是他……果然是他!老支书咬着牙,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愤怒的火花,当年那场‘意外’,我就觉得蹊跷!好端端的六条船,说没就没了,连个漂浮物都找不到!宏发集团那帮人,说是意外,赔了点钱就想了事,原来……原来是他们下的毒手!
老支书在屋里踱来踱去,显然内心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猛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当年宏发集团给那几艘‘失事’的渔船,都买了巨额的意外保险!我这里……我这里应该还有当时的底单复印件!
他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从一个锁得严严实实的旧木箱里,翻出一沓泛黄的文件。他仔细查找着,终于抽出一张纸递给我。
那是一份保险单的复印件!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六艘渔船的船号、船主姓名(阿海的名字赫然在列!),以及一个惊人的投保金额!更关键的是,保险单上填写的预计主要作业海域和船只估值,与阿海日志里提到的沉船地点,以及我根据建材货单估算的几船建材价值,竟然惊人地吻合!
你看!老支书指着保单,这保额高得离谱!根本不是普通渔船该有的价值!他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用渔船运建材沉到指定地点,既能为他们非法填海打基础,又能骗取巨额保险金!一箭双雕!真是丧尽天良!
日志、货单、录音、保险单……所有的证据串联起来,形成了一条完整而坚实的证据链!骗保、杀人、非法填海……宏发集团的罪恶昭然若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陈默。
他依然沉默,只是默默地走进来,看了看桌上的证据,又看了看我和老支书。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被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磨损的纸片,放在了桌上。
那是一张船厂的维修单!日期,就在阿海他们最后一次出海前不久!单据上记录着,有一支所谓的施工队,以加固船体、检修线路为名,对包括阿海在内的那六艘渔船,都进行过特殊作业!
陈默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不是维修,是破坏。预留孔洞,方便凿沉。
我倒吸一口凉气!原来他们早就做了手脚!所谓的维修,根本就是为凿船灭口做的准备!
陈默又指了指单据上一个不起眼的签名,然后指了指自己。
我明白了!陈默,他可能就是当年船厂里参与或者目睹了这次特殊作业的工人!他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才会被追杀,被毁了嗓子!他隐姓埋名躲在这个小渔村,既是为了避祸,也是在寻找机会,等待时机!阿海的竹哨,很可能是阿海在遇害前,想办法托人或者遗落,最终辗转到了他这个幸存的知情者手里!
他,是关键的人证!
维修单,是预谋杀人的直接证据!揭示了他们卑劣的作案手法!
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在!
我激动地看着老支书和陈默,我们三个人,因为共同的仇恨和对真相的执着,在此刻结成了最坚固的同盟!
然而,我们还没来得及商量下一步对策,村口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不好了!开发商叫来了挖掘机!要强拆龙王庙了!有村民惊慌失措地跑来报信。
我们冲出屋子,只见几台黄色的庞然大物,冒着黑烟,履带碾压着泥泞的道路,正朝着龙王庙步步紧逼!开发商老板站在挖掘机旁边,叼着雪茄,一脸狞笑
7
挖掘机的轰鸣声像恶魔的咆哮,震得整个渔村都在颤抖。冰冷的钢铁巨爪高高扬起,对准了饱经风霜的龙王庙,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们世代的信仰和寄托撕成碎片。
不能拆!
停下!你们这帮强盗!
村民们自发地聚集在龙王庙前,组成了一道血肉人墙。老人、妇女、甚至半大的孩子,都用瘦弱的身躯挡在冰冷的机器面前。开发商的人在一旁吆喝着,推搡着,场面混乱而紧张。
老支书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声嘶力竭地怒吼:这里是我们的家!龙王庙是我们的根!谁敢动它一下试试!
但挖掘机司机显然接到了死命令,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再次发动机器,巨大的履带开始缓缓转动,碾向人群!
小心!惊呼声此起彼伏。
眼看悲剧就要发生,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冲到了最前面。
大家听我说!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跟他们硬拼没用!我们有老祖宗留下的法子!
我的话让混乱的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开发商老板轻蔑地吐了口烟圈:一个寡妇娘们,能有什么法子我看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没有理会他,转身对身后的渔村女人们喊道:姐妹们!还记得我们平时怎么保养渔网,怎么给船板防腐的吗把家里的‘宝贝’都端出来!
女人们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亮,纷纷反应过来。她们迅速跑回家,片刻之后,几十个女人端着大大小小的木盆、瓦罐跑了回来。盆里装的,不是水,而是一种墨绿色、粘稠得像化不开的浓痰一样的东西——那是我们渔村代代相传,用特殊方法熬制的海带黏液!
这种黏液,是用特定海域生长的几种海带,经过捣碎、发酵、熬煮等多道工序制成,粘性极强,干燥后坚韧无比,是天然的粘合剂和防腐剂。我们平时用它来浸泡渔网,增加韧性,防止破损;也用它涂抹船板缝隙,防止海水侵蚀。这是大海的馈赠,是渔家女人的智慧。
开发商的人和挖掘机司机都看傻了眼,不知道我们这群女人端着这些黏糊糊、散发着古怪腥味的东西要干什么。
就是现在!泼!我一声令下!
几十个女人瞅准时机,卯足了劲,将一盆盆、一罐罐粘稠滑腻的海带黏液,奋力泼向那几台轰鸣的挖掘机!目标:履带、转轴、液压臂关节!
绿色的黏液如同天降奇兵,劈头盖脸地浇在冰冷的钢铁上。挖掘机司机惊慌失措,试图后退或转向,但已经晚了!
奇迹发生了!
那些看似不起眼的黏液,渗透性极强,迅速钻进了履带的缝隙、齿轮的咬合处、液压杆的活动关节里。挖掘机的履带开始疯狂打滑,发出刺耳的空转声,却寸步难行!液压臂也变得僵硬迟钝,仿佛被无数无形的手死死拽住,抬不起,落不下!
不过短短几分钟,刚才还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的几台大型挖掘机,就像陷入了沼泽的巨兽,纷纷趴窝瘫痪,动弹不得!只剩下发动机还在徒劳地轰鸣。
拆迁队的人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开发商老板脸上的狞笑僵住了,叼着的雪茄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指着我们,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你们这群刁民!泼的什么鬼东西!
是老祖宗的智慧!我挺直腰杆,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是对付你们这些豺狼的武器!
好!泼得好!看你们还敢嚣张!
村民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士气大振!刚才的恐惧和无助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扬眉吐气的兴奋和团结一致的力量!
我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开发商势力庞大,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黏液能困住挖掘机一时,但困不住他们后续更卑劣的手段。
老支书,我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我们必须尽快把证据交上去!交给能真正主持公道的地方!
老支书点点头,脸色凝重:我试试联系市里信访办和相熟的记者……不行,就只能去省城,找海事法庭!这案子涉及海上人命和船舶诈骗,他们管辖!
8
几经周折,在老支书多方奔走和一些尚存良知的媒体帮助下,我们的案子终于被省城的海事法庭受理。
开庭那天,天色阴沉,如同我们压抑而又充满期待的心情。
庄严肃穆的法庭上,我和老支书作为原告代表,坐在原告席上。被告席上,是宏发集团的现任老板,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胖子,此刻脸色苍白,眼神躲闪。他的老爹,那个下令不留活口的元凶,据说已经病重住院,但法庭表示,若罪名成立,绝不姑息。
我将所有的证据一一呈上:阿海那页染血的日志残页、泛黄的建材货单、老支书保存的保险单复印件、陈默提供的船厂维修单,以及最重要的——那盘来自海底沉船的黑匣子录音带!
当法庭的技术人员将录音播放出来,那嘈杂的呼救声,尤其是那个苍老狠毒的命令凿穿船底!不留活口!响彻整个法庭时,旁听席上传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被告席上的开发商老板身体猛地一颤,脸色更加难看。
然而,对方请来的金牌律师显然早有准备。他站起来,巧舌如簧地辩驳:审判长,各位法官,我们对这份所谓的录音的真实性表示严重怀疑!时隔三年,从海底打捞上来的磁带,且不说内容是否清晰可辨,其来源是否可靠,是否存在剪辑、伪造的可能性单凭一段模糊不清、无法确定身份的声音,就想给我当事人定下故意杀人、保险诈骗的重罪,未免太过草率!
他甚至暗示,这可能是我们为了阻止度假村项目,而精心策划的一场诬陷。
我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反驳,老支书按住了我的手,示意我冷静。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默默地从旁听席站起,走向证人席。是陈默。
他依然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喉咙上的疤痕在法庭灯光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他无法说话,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在法官的允许下,陈默没有说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了那支阿海留下的紫竹哨。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陈默将竹哨放在唇边,深吸一口气,然后吹响了它。
他吹出的,不是简单的音节,而是一段独特、微弱但极有规律的信号声。短促、悠长、高低起伏……那声音,和黑匣子录音背景里,那些嘈杂混乱声音中,一段几乎被忽略的、持续存在的微弱信号声,惊人地相似!
被告律师嗤笑一声:审判长,这算什么吹个哨子就能当证据吗
陈默没有理他,只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播放录音的设备,然后做了一个比对的手势。
法官似乎明白了什么,示意技术人员:将证人吹奏的哨声录下来,与黑匣子录音背景中的那段信号声进行声纹比对!
技术人员立刻操作起来。法庭的大屏幕上,两条声波图谱被同时调出、放大、比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屏幕上那两条不断跳动的曲线。
几分钟后,技术人员抬起头,用震惊而确定的语气宣布:审判长!经过精密比对,证人刚才吹奏的哨声信号,与黑匣子录音中那段持续存在的背景信号声,声纹特征完全一致!吻合度高达98.7%!
全场哗然!
我瞬间明白了!那段背景信号声,根本不是什么设备噪音!那是阿海,或者当时也在船上的陈默,在最危急的时刻,趁乱用这支约定的竹哨,偷偷吹出的求救信号,或者说,是记录下关键对话时刻的时间戳!这哨声,被黑匣子一同录了进去!
陈默,用他独特的方式,做出了最强有力的证言!他不仅证明了自己当时就在现场,更用这无可辩驳的声纹比对,证实了那盘录音带的真实性!
被告律师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开发商老板则瘫软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9
法槌落下,庄严的宣判声在法庭回荡。
被告人张宏发(开发商老板),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杀人罪、保险诈骗罪、非法经营罪(涉及非法填海)……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被告人张大海(开发商老爹,虽病重但意识清醒,通过视频连线确认),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杀人罪(主谋)、保险诈骗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其余参与犯罪的团伙成员,也根据罪行轻重,分别被判处了相应的刑罚。
当听到判决结果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这一次,是激动,是释然,是告慰。阿海,你听到了吗害死你的凶手,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消息传回渔村,整个江街沸腾了!村民们自发地涌上街头,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欢呼声响彻云霄,经久不息。压在渔村上空多年的阴霾,终于被彻底驱散。阳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出久违的笑容。
宏发集团彻底垮台,资产被冻结拍卖,那个所谓的高端度假村项目自然也成了泡影。被海带黏液瘫痪的那几台挖掘机,最终被当做废铁拖走,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笑谈。龙王庙,安然无恙。
几天后,海面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随着一次天文大潮的退去,在当年阿海他们沉船的那片鬼愁礁海域附近,渔民们惊讶地发现,几段巨大的、覆盖着海藻贝壳的黑色物体,竟然从海底的淤泥中显露出来,横亘在渔村外围的海面上。
是那些沉船的龙骨!还有一些大型的船体残骸!
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仿佛是阿海和那些逝去的冤魂不散的意志,这些沉没多年的罪恶象征,在真相大白之后,竟然随着潮汐的变化和海底淤泥的冲刷,重新浮出水面。它们断断续续地排列着,像一道天然的、饱经沧桑的抗浪堤,默默地矗立在那里,仿佛在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守护着这个它们曾经属于,并为之付出生命的渔村。
村民们说,这是龙王爷显灵,是阿海他们回来守护家园了。
10
尘埃落定,陈默决定离开。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临走那天,我去码头送他。我们之间没有太多言语,经历了这一切,很多东西早已不必言说。
他将那支紫竹哨郑重地交到我手里。我接过哨子,冰凉的触感传来。我下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哨管,忽然指尖触到一丝异样。
我凑近仔细一看,在哨管内侧,靠近吹口的地方,竟然用小刀刻着一行极细、极小的字!字迹很浅,几乎难以辨认,但那熟悉的笔锋,我绝不会认错——是阿海的笔迹!
上面刻着的是:潮涨时,真相永不沉默。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楚和暖意瞬间涌了上来。
原来,这不仅仅是阿海用来传递密码的工具,更是他最后的信念和嘱托!他早就预料到自己可能会遭遇不测,但他相信,无论罪恶如何被掩盖,无论时间过去多久,只要潮水还会上涨,真相就终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永不沉没!
陈默看着我,眼神里有告慰,有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他或许是阿海最信任的兄弟,或许是那场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他背负着秘密和伤痛,沉默地守护着,等待着,最终和我一起,让真相浮出水面。
他冲我点点头,转身踏上离去的渡船,背影萧索而坚定,很快消失在海面的薄雾中。
我站在码头,久久凝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海风吹拂着我的头发,带着大海独有的咸腥气息。小宝拉着我的衣角,仰着小脸问:妈妈,陈默叔叔还会回来吗
我蹲下身,搂住他,望着远处那道若隐若现的龙骨堤,轻声说:会的,他会像爸爸一样,在海的那边看着我们。
我举起手中的竹哨,放在唇边,学着阿海和陈默的样子,吹响了它。
悠长、清亮的哨声,在平静的海面上远远地传开,带着一丝哀伤,却更多的是坚定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