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晓晴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着,窗外的雨滴模糊了城市的轮廓。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医院地址已经到了,可她迟迟不愿熄火。
林女士,您父亲的情况不太乐观,肝硬化晚期,医学上能做的已经不多了。医生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他把您列为紧急联系人,我们才找到您的。
六年了,整整六年没见过那个男人。林晓晴深吸一口气,看着后视镜中自己冷峻的脸。二十八岁的她,事业小有成就,作为室内设计师的名字在业内已有一定知名度。
要不要进去她问自己。雨水顺着车窗滑落,像眼泪一样无声。
晓晴最终还是走进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充斥着鼻腔,她按照前台护士的指示,来到七楼的重症监护区。
林志明的家属一位中年女医生迎上来。
是的,我是他女儿。这句话说出口,竟感到如此陌生。
病人情况不太好,肝功能已经严重受损。目前评估,大概只有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了。医生翻看着手中的病历本,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你们很久没联系了吧
晓晴点点头,垂下眼睛。
他清醒的时候,一直在问有没有联系上你。医生合上病历本,你可以进去看看他,不过不要待太久,他需要休息。
病房门前,晓晴的脚步变得沉重。透过门上的小窗,她看到一个枯瘦的身影躺在病床上,与记忆中那个高大威严的父亲判若两人。
电子仪器的滴答声打破了房间的寂静。林志明闭着眼睛,黄疸使他的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黄色,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曾经因酒精而通红的脸,如今毫无血色。
晓晴站在床边,不知该说什么。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转身离开时,林志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继而是难以掩饰的喜悦。晓晴...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医院打电话给我的。晓晴的语气冷淡,目光避开父亲探寻的眼神,怎么搞成这样
林志明苦笑了一下,那笑容牵动了他干裂的嘴唇。活该...都是活该...他喃喃道,眼角渗出泪水。
病房里沉默了片刻,只有监测仪器发出的规律声响。
晓晴,爸爸对不起你...和你妈妈...林志明艰难地说道,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想要触碰女儿。
晓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那一刻,父亲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你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事。晓晴说完,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了床头的护士,转身离开了病房。
走廊上,她靠着墙深呼吸,试图平复心中翻涌的情绪。窗外的雨还在下,与六年前那个雨夜一样,只是那时,她发誓再也不见这个男人。
2
雨停了,天空呈现出黄昏特有的橘红色。晓晴站在阳台上,目光投向远方模糊的城市轮廓。手机屏幕上是男友张浩发来的信息：今晚我来做饭,你好好休息。
她没有回复,只是轻轻地把手机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访问医院的经历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里。
脑海中浮现出童年的片段：爸爸高大的背影,肩膀上坐着小小的自己；公园里一家三口的笑脸；父亲耐心地教她系鞋带的手...那时的林志明,是个称职的父亲。
可这些画面很快被后来的记忆覆盖：酒瓶摔碎的声音,母亲的哭喊,父亲通红的双眼和失控的怒吼。那个温和的父亲,在事业的失败后一点点消失,被一个陌生的酒鬼取代。
晓晴十二岁那年,第一次看到父亲对母亲动手。惊恐、愤怒、无助,所有情绪在小小的心灵里掀起滔天巨浪。她躲在房间里,抱着枕头哭到天明。
爸爸只是太累了,他不是故意的。母亲苏雅第二天安慰她,脸上的淤青却无法掩饰真相。
随后的日子,这样的场景变得越来越频繁。每当林志明喝醉回家,全家就像步入战场。苏雅总是把晓晴锁在卧室,独自承受丈夫的暴力。
十六岁那年,晓晴已经长得足够高,终于在一次冲突中挡在了母亲面前。你敢打妈妈试试！她红着眼睛吼道,声音里是少女特有的倔强。
那是第一次,林志明在酒醉中对女儿动手。晓晴至今记得,父亲的巴掌如何重重落在她脸上,嘴角的血腥味如何蔓延,母亲又是如何绝望地哭喊。
那一刻,晓晴心中的父亲彻底崩塌。
门铃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张浩提着两袋食材站在门口,看到她红肿的眼睛,顿时关切地问：怎么了
晓晴摇摇头,接过他手中的袋子。没事,只是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
厨房里,张浩熟练地切着菜,不时回头看一眼沙发上沉默的晓晴。要不要说说他轻声问。
我爸进医院了,肝硬化晚期。晓晴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一个陌生人,医生说他可能只有三个月了。
刀和砧板的声音停了下来。张浩擦了擦手,走到她身边坐下。你去看他了
晓晴点点头,眼泪再次涌出。我以为我已经不会再有感觉了,可是...她的声音哽咽。
张浩轻轻抱住她,没有多言。他知道晓晴和父亲的过往,也知道这份伤痛有多深。
他变得好老,好瘦...晓晴靠在男友怀里,断断续续地说,他向我道歉,可是...可是...
你不需要原谅他。张浩轻抚她的背,但你需要面对这一切,不然永远会有这个结。
晓晴抬起头,泪眼中流露出迷茫：我该怎么面对六年前妈妈去世,他甚至没有出现...这样的父亲,我该如何面对
张浩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握住她的手。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吧,他最终说道,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夜深了,晓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中闪回的都是父亲病榻上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暴力的形象重叠,却又有着天壤之别的脆弱。
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晓晴想起母亲去世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无论如何,他还是你爸爸。
那时,她没有理解母亲的原谅。现在,面对行将就木的父亲,她依然不懂。
3
医院的走廊依旧冰冷而刺眼,消毒水的气味让晓晴不由得皱眉。张浩紧握着她的手,给予无声的支持。
昨晚病人情况稳定了一些。主治医生刘医生向他们说明,不过仍然很虚弱,你们进去时不要太久,也别太激动。
站在病房门口,晓晴深吸一口气。昨天的仓促会面后,她本以为不会再来,可一整晚的辗转反侧让她明白,逃避并不是解决之道。
病房里,林志明靠在床头,面色较昨日稍好。见到女儿和一个陌生男子进来,他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晓晴...你来了。他的声音仍然虚弱,却比昨天清晰。
晓晴点点头,没有靠近。这是张浩,我男朋友。她简短地介绍道。
张浩上前一步,礼貌地打招呼：林叔叔,初次见面。
林志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目光却一直落在女儿身上,像是怕她会再次转身离开。坐...坐下说话。他指了指床边的椅子。
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晓晴环顾四周,病房简陋而整洁,床头柜上只有一杯水和几瓶药,没有任何个人物品,更没有探望的痕迹。
你...一个人住院吗晓晴终于开口,没有人来看你
林志明摇摇头,眼神黯淡。这些年...我搬了好几次家,朋友...也没有联系了。
又是一阵沉默。张浩察觉到气氛的尴尬,轻声说：我去外面买些水果。说完便tactfully离开了病房。
房间里只剩下父女二人,空气仿佛凝固了。
晓晴,林志明终于打破沉默,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竟让晓晴红了眼圈。多少个夜晚,她幻想过与父亲的重逢,想象过自己会大声质问、会愤怒指责,却没想到会是这样平静而伤感的场景。
我很好。她简短地回答,毕业后在一家设计公司工作,现在是项目主管。
林志明点点头,眼中满是欣慰。你妈妈...一定很为你骄傲。
提起母亲,晓晴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妈妈去世那天,你在哪里她的声音带着六年来积压的怨恨。
林志明的眼神黯淡下来,手指紧紧攥住床单。我...在医院外面。
这个回答让晓晴愣住了。什么
我在医院外面...不敢进去。林志明的声音颤抖,我怕...怕你和你妈妈不想见我,怕我出现会让她更难过...
泪水从老人枯槁的脸上滑落。那天下着雨,我在医院门口站了一整夜...直到听护士说她走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晓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六年来,她一直以为父亲对母亲的离世毫不关心,甚至为此更加恨他。可如今...
为什么不打电话为什么不...晓晴的声音哽咽。
我试过,林志明痛苦地闭上眼,你的电话永远关机,我去过你们的住处,邻居说你们搬走了...我找不到你们...
晓晴记起那段日子,为了躲避父亲可能的骚扰,她确实带着病重的母亲搬了家,换了电话。她本以为这是保护,却没想到彻底切断了父亲寻找的可能。
那之后呢这六年你去哪了晓晴追问。
林志明黯然道：我...戒酒了,找了份保安的工作,一直在找你...直到去年查出肝病...
门被推开,张浩拎着水果走了进来。看到房内凝重的气氛,他识趣地放下东西,说：我去问问医生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待张浩再次离开,晓晴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什么需要...可以打电话。
林志明颤抖着伸手接过,捧在手心像是得到了无价之宝。谢谢...谢谢你愿意来...
晓晴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听到父亲微弱的声音：晓晴...我知道你可能永远不会原谅我...但请相信,我真的很后悔...很后悔...
她没有回头,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推门而出。
回家的路上,张浩一直沉默地开车,给晓晴留出思考的空间。直到红灯前停下,他才轻声问：还好吗
晓晴望着窗外,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4
周末的阳光温暖而慵懒,晓晴坐在母亲遗物的箱子前,深吸一口气。六年来,这个箱子一直被她锁在储物间最深处,今天却鼓起勇气要打开它。
张浩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待。需要我出去吗他体贴地问。
晓晴摇摇头：留下来吧。
箱子里的物品不多：几套衣服,一些首饰,几本书,还有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晓晴记得那是母亲珍藏私人物品的地方,从不让任何人碰。
木盒上覆着一层薄灰,晓晴轻轻擦拭后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叠信纸和照片。
最上面是一张全家福,那时的晓晴大约五岁,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母亲站在一旁微笑。那是她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在父亲事业失败、开始酗酒之前。
照片下面是一叠发黄的信纸,晓晴好奇地展开其中一张,发现那是父亲的字迹。
亲爱的雅雅,
信的开头这样写道,用的是父亲对母亲的昵称,一个晓晴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的称呼。
今天是我们结婚十周年,回想十年前我们在那个小教堂的誓言,恍如昨日。十年来,你给了我最珍贵的礼物—晓晴和一个温暖的家。而我,却辜负了你的信任和爱...
晓晴的手开始颤抖,字迹在泪水中变得模糊。这是一封忏悔信,写于父亲戒酒期间,字里行间满是悔恨和自责。
...我知道我的行为已经伤害了你和晓晴,或许永远无法弥补。但请相信,我会戒酒,会改变,会做一个你们能够依靠的丈夫和父亲...
晓晴不记得父亲有这样一段戒酒的时期,信中提到的种种努力和改变在她的记忆中不存在。她翻看其他的信,发现大部分信纸上都有类似的内容：道歉、保证、对未来的规划...
这些信...妈妈从来没有给我看过。晓晴喃喃道。
张浩坐在她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或许,她有自己的原因。
在信件的最底层,晓晴发现了一本小笔记本,封面上写着给我的女儿。她的心跳加速,颤抖着打开第一页。
亲爱的晓晴：
如果你看到这本笔记,可能我已经不在了。这些年,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这份愧疚将伴随我到生命的尽头...
这是一本日记,记录了父亲在母亲离世后的思绪和生活。翻开一页页,晓晴看到父亲如何挣扎着戒酒,如何寻找她们母女的踪迹,如何度过每一个孤独的日日夜夜。
今天是晓晴的生日,我在她最喜欢的蛋糕店买了一个小蛋糕...不知道她现在还喜不喜欢草莓味...
看到一个和晓晴差不多大的女孩,背影很像她...我跟了两条街才发现认错了人...
雅雅已经走了三年了,晓晴一定恨透了我...但我依然希望有一天能见到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确认她过得好...
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在晓晴的记忆里,父亲是个暴力的酒鬼,是个抛妻弃女的混蛋。可这本日记却呈现出一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一个悔恨交加、孤独寻找的父亲。
他...一直在找我们...晓晴哽咽道。
张浩递给她一张纸巾：看来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
晓晴擦干眼泪,继续翻阅。日记的最后一篇写于去年,内容很短：查出肝硬化,医生说是多年酗酒的后果。这是报应吧,我该承受的。唯一的遗憾是,可能再也没机会向晓晴道歉了...
合上日记本,晓晴感到心中的坚冰正在融化。多年来对父亲的恨意和怨恨,似乎在这一刻有了松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迷茫地看向张浩。
张浩握住她的手：遇到你爸爸这样的事,没有标准答案。但如果不面对,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晓晴看着手中的日记本,做出了决定：我想...照顾他最后的日子。
5
医院的天花板已经成了林志明最熟悉的风景。一周来,他的情况时好时坏,每天都在等待的煎熬中度过。
这么晚了还不睡夜班护士路过病房,发现他仍然睁着眼睛。
林志明摇摇头：睡不着。
护士查看了一下他的点滴,轻声说：有什么需要就按铃,别硬撑着。
林志明感激地点头,目送护士离开。自从晓晴那天来访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虽然她留下了联系方式,但林志明不敢主动打扰,怕女儿厌烦。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林志明惊讶地看到晓晴站在门口。
你还没睡啊。晓晴的语气比上次柔和了许多。
林志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晓晴走进来,在床边坐下,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我和医生谈过了,她直接切入正题,如果你愿意,可以出院在家休养。我...可以照顾你。
林志明眼中闪过不敢置信的神色：你...愿意照顾我
晓晴点点头,避开他的目光：医生说你现在的情况,在家休养可能会更舒适一些。
林志明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抿紧了嘴唇,眼睛湿润。晓晴递给他一张纸,是出院手续的相关文件。
如果你同意,明天就可以出院。她平静地说,我在附近租了一间公寓,有电梯,方便你行动。
林志明颤抖着接过文件,声音哽咽：晓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用说什么。晓晴打断他,语气中有一丝疏离,我只是...不想有遗憾。
林志明明白女儿的意思—这不是原谅,只是不想在他死后后悔没有尽过义务。但即使如此,对他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谢谢...谢谢你...他轻声道,泪水顺着皱纹密布的脸颊滑落。
晓晴起身整理了床头的水杯和药瓶：我去办手续,你好好休息,明天我来接你。
当她转身要走时,林志明忍不住问出了憋在心里的问题：晓晴...你为什么改变主意
晓晴停下脚步,背对着父亲。犹豫片刻,她从包里拿出那本日记本,放在床头柜上。
找到了这个。她简短地说,然后走出病房,留下惊愕的父亲盯着那本他以为永远不会被发现的日记。
第二天上午,晓晴和张浩一起来到医院。办完出院手续后,护工将林志明小心地扶上轮椅。一路上,他紧紧攥着那本日记本,目光不时偷瞄女儿的背影。
新租的公寓不大,但采光很好,简单的家具一应俱全。晓晴将父亲安置在次卧,这个房间有一扇大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公园。
这里...很好。林志明环顾四周,声音微微发颤,你不用这样...
晓晴没有回应,只是将他的药物整齐地排在床头柜上：每天早上八点一次,晚上八点一次。有什么需要按这个铃。
她指了指床头的呼叫器,这是她特意准备的,方便父亲在需要时呼唤她。
接下来的几天,父女二人的相处谨慎而疏离。晓晴尽职地照顾父亲的起居,但很少主动交谈。林志明则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什么惹女儿不快。
张浩偶尔会来探望,每次都会带来一些水果或者书籍。比起晓晴,他和林志明的交流要自然得多。
林叔叔,听说您以前是学校老师一天傍晚,张浩坐在林志明床边削苹果。
林志明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追忆：是啊,教了十几年语文,后来...自己开了个小培训班,失败了...
晓晴在门口停下脚步,这是她第一次听父亲提起过去。童年记忆中父亲常常带一叠作业回家批改,却从未详细讲过他的工作。
那您一定很了解文学了,张浩继续说,晓晴也很喜欢读书,这点大概是遗传您。
林志明惊讶地看向门口的晓晴,眼中满是不敢相信：你...还喜欢读书
晓晴有些尴尬地点头：嗯,工作压力大的时候,看看书能放松。
她书架上有整整一排村上春树,张浩笑着补充,每本都看了不止一遍。
林志明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我也很喜欢村上春树...
晓晴惊讶地看着父亲：你知道村上春树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从未见他读过什么书。
戒酒后,医生建议我找些事情分散注意力,林志明轻声解释,我就开始读书...村上的《挪威的森林》是我第一本读完的外国小说...
一股奇怪的情感涌上晓晴的心头。她从未想过,父亲和自己会有相同的爱好,更没想过,在那些她以为他不存在的岁月里,他竟然在努力改变自己。
晚饭准备好了。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转身走向厨房。
晚餐时,林志明坐在轮椅上被推到餐桌前。简单的家常菜,却让他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谢谢...他小心翼翼地说,深怕打破这难得的和谐。
饭后,晓晴收拾餐具时,林志明鼓起勇气：晓晴...你介意告诉我,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吗
她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擦拭碗盘：还行,工作很忙,生活还算充实。
林志明点点头,想再问什么,却又不敢开口。沉默再次笼罩了房间。
晚上,当晓晴经过父亲房间时,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呻吟声。她推门进去,看到林志明蜷缩在床上,脸色惨白。
怎么了她急忙上前。
没...没事...林志明咬着牙,可能是...药物副作用...一会就好...
晓晴伸手触摸他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晓晴立刻拨通了医生的电话,简短描述了父亲的症状。
应该是肝区疼痛发作,这在晚期病人中很常见,医生解释道,我给他开的止痛药还足够吗
还有几片,晓晴回答,看着父亲痛苦的表情,但看起来效果不太好。
先给他服用,如果半小时内没有缓解,就送医院。
挂断电话,晓晴迅速拿来药片和温水,扶起父亲：把这个吃了。
林志明颤抖着接过药片,却因为疼痛几乎握不住杯子。晓晴只好扶着他的手,帮他喝水咽下药片。
对...对不起...林志明虚弱地说,给你添麻烦了...
晓晴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应。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曾几何时,这个男人带给家人的也是这样的痛苦,可如今...
疼痛似乎越来越剧烈,林志明的额头布满冷汗,牙关紧咬。晓晴慌乱中不知所措,情急之下,她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伸手抱住了父亲。
坚持一下,会好的...她轻声说,感受到怀中这个曾经高大的身躯如今瘦弱得令人心疼。
6
初夏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房间,晓晴站在厨房准备早餐,思绪却飘向前一晚的拥抱。那个瞬间,她感受到了父亲的脆弱。
早。张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昨晚留下来帮忙照顾林志明。
晓晴回过神：早,谢谢你昨晚留下来。
不用谢,张浩倒了杯水,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熬过了昨晚,今早看起来好多了。晓晴端起粥碗,我去看看他起床了没。
林志明已经自己坐起来,靠在床头。见到晓晴进来,他露出一个虚弱却真诚的笑容：早啊。
晓晴点点头,将早餐放在床头柜上：吃点东西,待会该吃药了。
昨晚...谢谢你。林志明小心翼翼地说。
晓晴没有直接回应,只是问：还疼吗
林志明摇摇头：好多了。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有你在...真好。
这句话让晓晴心中一颤。六年来,她从未想过会和父亲有这样平静的早晨。
我今天请了假,她转移话题,下午带你去医院复查。
林志明惊讶地看着她：你...不用请假的,我自己可以去...
医生说最好有家属陪同。晓晴打断他,语气平淡。
可是...你的工作...
没关系,这段时间我可以远程办公。晓晴整理着床上的被子,目光避开父亲感激的眼神。
早餐后,晓晴帮父亲洗漱完毕,推着他到客厅晒太阳。张浩离开前,特意带来了几本书放在茶几上。
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和《舞舞舞》,他对林志明笑道,晓晴的最爱,也许你们可以一起讨论。
林志明感激地接过书,轻轻抚摸封面：很久没读了...
张浩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父女二人。晓晴坐在电脑前工作,不时抬头看一眼窗边看书的父亲。
阳光下,林志明的侧脸有一种安详的美,与晓晴记忆中那个酒后暴怒的形象判若两人。他沉浸在书中,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温和的父亲。
一整个上午,晓晴都在偷偷观察着父亲。她想起日记中的只言片语,想起那些未曾寄出的信,想起母亲生前最后的话语,内心的坚冰正一点点融化。
下午的复查比预期顺利,医生对林志明的状况表示满意：家庭护理做得很好,继续保持。
回程的出租车上,林志明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忽然开口：晓晴,这些年...你一直都很好吗
晓晴看了他一眼：嗯,还好。
你妈妈...走后,你一个人,一定很辛苦吧。
这句话触动了晓晴心中的痛处。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日子,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没有亲人,没有依靠,一切都要靠自己。
我习惯了。她简短地回答,声音却有些哽咽。
林志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直到快到家时,林志明忽然说：晓晴,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
晓晴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即使生病,即使...时间不多了,林志明继续道,声音温和而坚定,但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晓晴感到眼眶湿润,赶紧转头看向窗外,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的泪水。
晚上,林志明早早休息了。晓晴坐在客厅沙发上,翻看着从母亲遗物中找到的照片。张浩打来电话,问她情况如何。
还好,晓晴轻声回答,医生说他的情况稳定了一些。
那就好,张浩的声音温暖,你自己怎么样适应这种生活了吗
晓晴沉默了片刻：说实话,我不知道...一切都很奇怪,他变了很多,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人...
人都会变,晓晴,张浩温柔地说,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挂断电话,晓晴继续整理照片。一张老旧的合影引起了她的注意：年轻的父母站在校园里,背景是盛开的樱花。照片背面写着1995年春,相遇。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照片,父母相识的证明。晓晴盯着照片中年轻英俊的父亲,与现在病榻上的老人形成鲜明对比,不禁感慨岁月的无情。
第二天早上,晓晴决定向父亲询问这张照片的故事。推开房门,却发现林志明已经醒了,正坐在窗边出神。
爸...这个称呼自然而然地从嘴边滑出,晓晴自己都愣住了。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叫他爸。
林志明转过头,眼中闪烁着惊喜和不敢相信：晓晴
晓晴有些尴尬地走近,将照片递给他：我在妈妈的遗物里找到的,这是你们
林志明接过照片,眼神立刻柔和下来：是啊...我和你妈妈大学时候的照片...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晓晴小心地问,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了解父母的过去。
林志明看了她一眼,似乎在确认她是真的想听。见晓晴眼中闪烁着好奇,他慢慢开始讲述：那是我大三,你妈妈大二...
7
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林志明的声音带着追忆,我在图书馆偶然撞到了抱着一堆书的你妈妈,把她的书全撞掉了...
晓晴坐在床边,静静听着这个从未听过的故事。
你妈妈那时候留着长发,穿着米色的毛衣,笑起来特别好看...林志明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天,我们一起捡书,发现喜欢的作家竟然一模一样。
然后呢晓晴好奇地问。
然后...我就赖上你妈妈了,林志明不好意思地笑了,借着讨论书的名义,天天跑去找她。
这是晓晴从未见过的父亲——害羞、温柔、满怀爱意。在她的记忆里,父母之间只有争吵和冷漠,却不知他们曾经也有过这样美好的时光。
毕业后,我留校当了语文老师,你妈妈在出版社工作,我们就结婚了。林志明继续说道,声音渐渐低沉,一开始...一切都很好...
晓晴知道接下来的故事：父亲辞职创业,开了培训学校,最终失败；挫折让他开始酗酒,家庭逐渐支离破碎。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晓晴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多年的问题。
林志明深深叹了口气,眼中满是痛苦：我太自负了,以为可以创造更好的生活...结果输得一塌糊涂。那种挫败感...我无法面对,就用酒精麻痹自己...
可是妈妈一直支持你啊,晓晴忍不住说,为什么要对她发脾气
正因为她支持我,林志明垂下头,我更无地自容...酒精让我失去理智,变成了...一个怪物。
房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时钟滴答的声音。晓晴看着憔悴的父亲,心中充满矛盾的情感。
你知道吗,晓晴终于开口,小时候,在你...变得不一样之前,我一直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林志明抬起头,眼中含泪。
你会背我上学,会给我讲故事,会帮我赶走衣柜里的'怪物'...晓晴的声音轻柔,那时候我以为,所有爸爸都是那么好。
后来...林志明痛苦地闭上眼睛。
后来,我恨你,晓晴直视父亲,恨你为什么变成那样,恨你伤害妈妈,恨你抛弃我们...
林志明的肩膀颤抖着,泪水无声滑落。
可我现在才知道,晓晴继续道,声音哽咽,这些年...你也在恨自己。
林志明睁开眼,惊讶地看着女儿。
妈妈走后,我翻过她的日记,晓晴擦了擦眼角的泪,她一直希望我们能和好,因为她说...你们相爱过,真心相爱过。
林志明轻轻点头：是的...我爱你妈妈,直到现在...我依然爱她。
这六年,你去哪了晓晴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她多年的问题。
林志明沉默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你妈妈去世后,我...彻底崩溃了。知道自己永远没机会道歉,那种痛苦...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去戒酒所呆了半年,出来后找了份保安的工作,很清苦,但我那时只想惩罚自己...
为什么不来找我晓晴追问。
我试过,林志明苦笑,去过你们的住处,打过你的电话...后来托人打听到你在一家设计公司工作,我去过几次,远远地看着你下班...
晓晴震惊地瞪大眼睛：你去看过我
林志明点头：很多次...看你渐渐事业有成,生活稳定,我...不敢打扰你的生活。
可是...可是...晓晴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去年查出肝病,林志明继续道,医生说时间不多了,我才鼓起勇气,想在生命最后...请求你的原谅。
房间里一时沉默。晓晴注视着父亲,这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如今憔悴、虚弱、充满悔恨。她忽然明白,六年来,父亲经历的痛苦不比她少。
爸,晓晴轻声叫道,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林志明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不敢相信的光芒：你说...什么
我想试着...原谅你,晓晴咬着嘴唇,也原谅我自己...妈妈一定也希望这样。
父亲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触碰女儿的指尖。当晓晴没有躲开,而是轻轻回握时,林志明终于泣不成声。
8
周末的早晨,晓晴在厨房准备早餐。两周来,她和父亲的关系有了微妙的改变。虽然仍有隔阂,但至少能够平静地交谈,偶尔甚至会一起看书,讨论共同喜欢的文学作品。
需要帮忙吗张浩从身后搂住她的腰。
晓晴摇摇头,微笑道：马上就好,你去叫爸起床吧。
张浩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看到你叫他'爸',真好。
餐桌上,林志明的精神比前几天好了许多。他小口吃着晓晴准备的清淡粥品,眼神却不时飘向女儿。
晓晴,他犹豫着开口,今天...我想整理一些照片,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一起
晓晴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啊。
早餐后,林志明从行李箱底层取出一个旧鞋盒,小心地放在茶几上。晓晴好奇地看着,从未见过这个盒子。
这是...
你妈妈的照片,还有一些家庭合影。林志明轻声解释,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
晓晴在父亲身边坐下,张浩体贴地说要出去买些东西,给父女留出独处的空间。
盒子里的照片按年代整齐排列：父母的大学照片,结婚照,晓晴出生后的全家福...每一张都是晓晴从未见过的珍贵回忆。
这是你两岁生日,林志明指着一张照片,笑容温暖,那天你把蛋糕抹得到处都是,你妈妈都快急疯了。
晓晴接过照片,看到小小的自己坐在父亲肩上,笑得灿烂。母亲站在一旁,满脸无奈却又宠溺。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幸福时光。
这张...林志明拿出一张有些褪色的照片,声音哽咽,是你妈妈生前最后一张合影...
照片中,母亲已经明显消瘦,但仍然微笑着坐在公园长椅上。晓晴站在一旁,表情严肃。这是在母亲生病后期,父亲已经不在家的日子。
她很坚强,晓晴轻声说,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希望。
她一直都比我坚强...林志明的眼中闪烁着泪光,知道吗,她生病那段时间,还会给我写信...
晓晴惊讶地抬头：什么信我从来没见过...
林志明从盒子最底层取出几封信封,字迹是母亲熟悉的清秀笔触。她寄给我的,但我那时...已经离开了。这些信,是我后来搬家时才找到的。
晓晴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内心忐忑。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心声,是她从未得知的一部分真相。
亲爱的志明,第一封信这样开头,我知道你可能不会收到这封信,但我还是要写下来。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
晓晴的声音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母亲在信中诉说着对丈夫的思念,对过去的不舍,以及...对他的原谅。
...我早已原谅了你,志明。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们都有错。希望你也能原谅自己,好好生活...
林志明无声地哭泣着,肩膀不住颤抖。晓晴放下信,震惊地看着父亲：妈妈...早就原谅你了
林志明点点头：你妈妈走后,我才看到这些信...那种痛,那种悔...他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晓晴追问。
我...不敢,林志明痛苦地闭上眼,我没资格要求你也原谅我...
晓晴沉默了,看着散落在茶几上的照片,每一张都承载着一段故事,一份情感。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父母婚姻的理解是多么片面,只看到了最后的破碎,却忽略了中间的挣扎与和解。
爸,晓晴终于开口,声音柔和,你和妈妈,真的很相爱,对吗
林志明抬起泪眼,点点头：是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从未停止爱她。
那为什么...
因为我太软弱,林志明坦白,面对挫折,我选择逃避,用酒精麻痹自己。当我清醒过来,一切都太迟了...
晓晴不知如何回应,只感到心中的坚冰在一点点融化。她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想起日记中那些痛苦的忏悔,想起母亲信中的原谅,一股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
我很想她,晓晴终于说出埋藏在心底的话,每天都很想...
我也是,林志明轻声回应,每一天...
父女俩坐在照片中间,共同回忆着那个已经离去的人。不知何时,晓晴靠在了父亲肩头,而林志明轻轻环住了女儿的肩膀。泪水无声地流淌。
9
七月的阳光灼热而明媚,照在医院的白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晓晴急匆匆地推开重症监护室的门,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连接着各种仪器,面色比前所未有的苍白。
情况不太好,刘医生轻声说,肝功能急剧恶化,恐怕...
晓晴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还能...撑多久
按现在的情况,可能就是这几天了。医生的声音带着无奈,我们已经尽力了。
晓晴点点头,强忍泪水走向病床。前两天,父亲还能在家中和她一起吃早餐,讨论书中的情节,怎么突然就...
林志明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女儿的身影,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却没有力气。
爸,我来了。晓晴轻声说,握住父亲的手。
林志明的手冰凉而干燥,生命的温度似乎正在一点点流失。他用尽全力回握女儿的手,虚弱地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晓晴忍住眼泪,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讨论《挪威的森林》的结局呢,记得吗
林志明微笑,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清醒的悲哀：晓晴...爸爸时间不多了...
不,你会好起来的。晓晴固执地摇头,泪水却已经夺眶而出。
林志明微微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别难过...能在最后时光...有你陪伴...我已经...很满足了...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晓晴的防线。过去一个月的相处,她渐渐看到了父亲的改变,也重新认识了这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如今,当死亡真正降临,她竟发现自己无法承受即将失去他的痛苦。
爸,别说这些...晓晴哽咽着,你要坚强,我们还有很多话没说完呢...
林志明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爱意和不舍：晓晴...你知道吗...这辈子我有两个...最大的遗憾...
晓晴屏住呼吸,聆听父亲的告白。
第一个...是伤害了你和妈妈...没能做一个...好丈夫好爸爸...林志明费力地说着,每个字都像是耗尽全身力气,第二个...是没能看着你...结婚生子...有自己幸福的家庭...
晓晴握紧父亲的手,泪如雨下：别说了,爸,你会看到的,你一定会看到的...
林志明笑了,那笑容平静而释然：晓晴...答应我...一定要幸福...代爸爸...好好爱自己...
晓晴点头,已经说不出话来。
还有...林志明的声音愈发微弱,能不能...叫我一声爸爸...
爸爸...晓晴俯下身,将脸贴在父亲的手背上,泪水打湿了被单,爸爸...我原谅你了...真的原谅你了...
这句话宛如一剂良药,让林志明的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他看着女儿,嘴角微微上扬：谢谢...这是爸爸...听过的...最美的话...
监护仪的滴答声在病房内回荡,窗外的阳光依然灿烂,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父女之间,多年的隔阂在这一刻彻底消融,只剩下纯粹的亲情和不舍。
晓晴不知道在床边守了多久,只知道一直紧握着父亲的手,生怕一松开,他就会离去。张浩赶来后,在门外默默守候,给予无声的支持。
深夜,林志明的情况突然恶化。医护人员迅速进入病房,晓晴被请到外面等待。
走廊上的时间如同凝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张浩搂着晓晴的肩膀,没有说话,只是陪伴。
家属请进来。护士最终推开门,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晓晴强忍悲痛走向病床。林志明安详地躺着,仿佛只是睡着了。她伸手抚摸父亲的脸,已经没有了温度。
爸...她轻声呼唤,知道再也得不到回应。
窗外,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悄悄爬上天际,为逝者送行。
10
雨,连绵不断地下了三天,仿佛天空也在为林志明的离去哀悼。葬礼很简单,除了晓晴和张浩,只有几位医院的医护人员和父亲生前的邻居来送别。
他是个好人,一位老邻居对晓晴说,这几年一直独居,很少打扰别人,但总是热心帮助有需要的人。
晓晴点点头,心中五味杂陈。父亲最后的岁月,原来并非如她想象的那样孤独绝望,而是在默默赎罪中寻找生活的意义。
葬礼结束后,晓晴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在他暂住的那间公寓里,物品少得可怜:几件换洗衣物,几本书,一个旧皮夹,除此之外几乎一无所有。
他生活得很简朴,张浩轻声说,看着这寥寥几样遗物,却把最好的都留给了回忆。
晓晴点点头,眼眶又红了。在收拾父亲的床头柜时,她发现了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给我的女儿。信封没有封口,显然是父亲生前准备好的。
她颤抖着手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那是父亲熟悉的字迹,比之前的日记更加虚弱,却依然工整。
亲爱的晓晴：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有些话,生前不敢当面对你说,怕你不愿听,怕自己哽咽,所以写在这里。
首先,谢谢你愿意在我生命最后时光陪伴我。这份恩情,比天大。我知道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但你的出现,已经是上天给我最大的恩赐。
这辈子,我犯了太多错,伤害了最爱的人,失去了最宝贵的家庭。那些年的酒精和暴力,对你和妈妈造成的伤害,我永远无法弥补。我永远记得你十六岁那年,挡在妈妈面前的倔强眼神。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女儿的爱。
你妈妈离开后,我才真正清醒。没有了她,我的生命仿佛失去了全部意义。那些年我尝试寻找你,但不敢打扰你的生活,只敢远远看着你,为你的成长和成就感到骄傲。
晓晴,你是爸爸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你坚强、独立、善良,成为了这么优秀的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功劳,与我无关。我只希望,你以后的人生,不要被过去的阴影所困,勇敢地去爱,去生活。
我很幸运,能在生命的最后,得到你的陪伴和原谅。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每天醒来,知道能见到你,就觉得无比满足。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谢谢,你依然愿意叫我一声爸爸。
如果有来世,我会做一个更好的父亲,更好地爱你和妈妈。
永远爱你的爸爸
林志明
信纸上有几处水渍,那是父亲的泪水留下的痕迹。晓晴紧紧捂住嘴,无声地哭泣。张浩轻轻抱住她,让她在自己怀中宣泄这份悲痛。
雨终于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窗前的一切。晓晴擦干眼泪,将信小心折好放回信封。
我们去看看爸爸吧,她轻声对张浩说,有些话,我想当面告诉他。
墓园里,新土还未完全干透,墓碑上的照片是晓晴精心挑选的,那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英俊、温和、满怀希望。
晓晴蹲下身,轻轻擦拭墓碑上的水珠,然后放下一束白色康乃馨,那是父亲最喜欢的花。
爸,她轻声开口,声音平静,我收到你的信了。
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仿佛父亲在聆听。
我想告诉你,我真的原谅你了,从心底原谅你了。晓晴继续道,这一个月的相处,让我重新认识了你,也让我明白,人生没有永远的对错,只有遗憾与和解。
张浩站在一旁,默默陪伴,给予她表达的空间。
爸,你知道吗,我和张浩准备今年底结婚了。晓晴微笑着,眼中流露出幸福的光芒,很可惜你不能亲眼看到,但我相信,你和妈妈会在某处祝福我们。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我会记住你说的话,好好爱自己,勇敢地生活。也请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过得幸福。
天空湛蓝如洗,几朵白云悠然飘过。晓晴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爸,妈,我爱你们。
回家的路上,晓晴靠在张浩肩头,内心出奇地平静。那个多年的心结,终于在父亲离世前解开了。虽然失去,但她获得了更为珍贵的东西,和继续前行的勇气。
你还好吗张浩轻声问。
晓晴点点头,看向窗外飞逝的风景：很好,从未如此平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