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子,读那么多书做啥子爸爸一句轻飘飘的话,斩断了小丫的求学路。
将她的人生钉死在贫瘠的山村,喂猪、砍柴、干着远超年龄的重活。
弟弟的出生,让她在家中愈发透明,甚至在不知情时,已被父亲盘算着当成换取彩礼的货物,只为给弟弟铺就前程。
是那个她从小背在身上、悉心照料的弟弟,在得知父亲的打算后,用稚嫩却坚定的声音抗争:我不同意!要我去县城读书,就必须带上姐姐!
为了逃离被牺牲的命运,她跟着弟弟来到县城,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最苦最累的装卸活,在男人堆里挥洒汗水,只为挣出两人的一片天。
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就是燃烧自己,照亮弟弟的路。
可当弟弟终于考上省城大学,他却将一张成人大学的报名表塞到她手中,眼眶通红:姐,你为我吃了这么多苦,现在,该轮到你自己了!
1
山野孤女
泥土的气息混着猪粪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
天还没完全亮,灰蒙蒙的。
风从山坳里吹过来,凉飕飕的,吹得我身上这件旧褂子直晃荡。
我叫小丫,村里人都这么喊我。
我握紧那根磨滑了的竹竿,轻轻敲打前面慢吞吞的猪。
哼哼唧唧的,快走!
猪太肥了,只顾低头拱地,不肯挪窝。
我的力气不大,竹竿落在它们身上,倒像是挠痒痒。
远处山路上,好像有小孩在笑闹。
是镇上读初中的那些孩子。
他们的脚步听起来好轻快,不像我,一步一个泥脚印。
我低头看自己的鞋,一双捡来的旧布鞋,大了不少,鞋底磨得很薄,踩着石子硌得脚底板疼。
鞋尖上糊满了黄泥。
我只读完了小学。
那天放学,我把攥得有点湿的奖状拿给爸爸看。
爸爸正蹲在门槛上卷旱烟,他只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那张被太阳晒得又黑又皱的脸上,看不出高兴。
他吐了口烟圈。
女娃子,读那么多书做啥子。
迟早要嫁人的。
他又吸了口烟,烟雾呛得我有点咳嗽。
家里穷,供不起你念了。
我没吭声,默默把那张纸塞回了书包角落里。
第二天,我就没再去学堂。
爸爸说得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我开始学着干更多的活,喂猪,砍柴,去井边挑水,那水桶晃晃悠悠,比我还沉。
我的手变得很粗,指甲缝里总有抠不掉的黑泥。
爸爸是个老实的庄稼人,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
他的背总是弯着,像地里那些长熟了的稻穗。
他不怎么说话,但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好像藏了很多话,又都咽了回去。
关于妈妈,我的记忆很淡,像雾。
好像有过软软的怀抱,有过轻轻的歌谣。
但更多的时候,是那个冷冰冰的灶台,是爸爸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抽烟的背影。
后来听邻居家三婶子跟别人小声嘀咕,我才模模糊糊知道了一些。
妈妈去过几次镇子。
每次回来,家里就会有争吵,声音压得很低,像蚊子嗡嗡。
再后来,妈妈就再也没回来过。
生不出带把的,留着有啥用
村里人闲话时,我偷偷听到过这句。
我知道,这话是扎爸爸心窝子的,也是扎我的。
所以我从来不犟嘴,不惹爸爸生气。
他说啥,我就做啥。
他说读书没用,我就不去读了。
他说女娃也要干活,我就拿起那把比我还高的锄头,学着挖地。
我想,也许我干活勤快点,爸爸就不会觉得生了个女儿是件没脸的事。
猪群总算被我赶到了山坡那片矮树林里。
它们立马散开,哼哧哼哧地找吃的。
我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从怀里掏出早上剩下的半个玉米饼子,已经冷硬了。
我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望着山下的那条路。
弯弯曲曲的,通向镇子。
妈妈就是顺着那条路走的。
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我有时候会想,镇子上到底有什么呢
能让妈妈连我也不要了,也要走。
是有好看的衣裳穿,还是能天天吃饱饭
我不知道。
爸爸从来不提妈妈,好像家里从来就没这个人一样。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
爸,俺妈啥时候回来
他正编着箩筐,手里的竹篾顿了一下,头也没抬。
问恁多做啥,干你的活去。
声音闷闷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问过。
夜里,我偶尔会听见他睡着了发出很沉的叹气声,一声接一声。
风又吹过来了,好像带来了远处学堂里的读书声。
人之初,性本善……
声音飘飘忽忽的,听不清楚,却像小虫子,在我心里钻来钻去,有点痒,又有点说不出的难受。
我捏紧了手里的竹竿。
山好大,路好长。
我的人生,好像也跟这弯弯绕绕的山路一样,看不到尽头,只能埋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赶着我的猪,走下去。
2
后母入门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像山泉水一样,悄悄流淌,不起一点波澜。
直到有一天,爸爸从镇上回来,天都快黑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穿着一身的确良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不像村里的婶子们,总是乱蓬蓬的。
她的脸有点白,不像我们天天晒太阳的人。
爸爸把我拉到跟前,指着那个女人,脸上带着点不自然的笑。
小丫,快,喊妈。
我愣住了,抬头看看那个陌生的女人,又看看爸爸。
她不是我妈妈。
我记忆里妈妈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但肯定不是眼前这个人。
可爸爸的眼神很急切,还带着点命令。
我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妈。
那个女人脸上露出笑容,弯下腰摸了摸我的头,手心凉凉的。
哎,真是个乖闺女。
她的声音有点尖,不像我想象中妈妈的声音那么软。
她就算是我妈妈了。
爸爸让她住进了里屋,那是以前妈妈住的屋子,空了好久了。
家里好像一下子多了点生气,又好像更沉闷了。
新妈妈不像爸爸那么沉默,她会跟爸爸说话,有时候还会笑。
但她不怎么跟我说话,也不怎么使唤我干活,好像我只是屋檐下的一棵草。
我还是照旧放猪,砍柴,挑水。
过了没多久,新妈妈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好像又多了点别的意味。
三婶子偷偷塞给我一个煮鸡蛋,小声说:好歹,你爸有指望了。
我捏着那个还温热的鸡蛋,没明白她的话。
再后来,一个夏天的午后,家里请来了接生婆。
我在灶房里烧水,听见里屋传来新妈妈痛苦的叫喊声,还有爸爸焦急踱步的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屋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
紧接着,是爸爸抑制不住的大笑声。
生了!生了!是个带把的!
接生婆抱着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婴儿走出来,满脸是笑。
恭喜啊,是个大胖小子!
我从没见过爸爸那么高兴的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小的婴儿,抱在怀里,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他颠着脚,在堂屋里转来转去,嘴里不停地念叨。
我有后了!老X家有后了!
我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那天晚上,爸爸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脸喝得通红。
桌子上摆了好几样菜,甚至还有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
那是只有过年才能闻到一点香味的东西。
爸爸把我喊到桌边坐下,新妈妈也靠在床头,看着我们。
来,小丫,你也吃。爸爸夹了一块亮晶晶的肉,放进我碗里。
我看着碗里的肉,又看看抱着弟弟傻笑的爸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肉很香,很烂,我小心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
这是我第一次,能和爸爸一起在桌上吃饭。
好像,家里真的有了盼头。
只是不知道,这盼头里,有没有我。
3
家的变故
日子就这么过着。
直到那天傍晚,爸爸从镇上回来。
他身后还跟着个女人。
我不认识她。
爸爸把我拉到跟前,脸上带着我看不懂的笑,指着那个女人。
小丫,快,喊妈。
我心里咯噔一下。妈这不是我妈。我妈走了,不会回来了。
我抬头看她,又扭头看爸爸急切的眼神。他好像很怕我不听话。
我不能惹爸爸生气。
我低下头,声音小的自己都快听不见。
妈。
那个女人笑了,声音有点尖,不像我想象中妈妈的声音。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手心凉凉的,不像爸爸的手那么糙。
哎,真是个乖闺女。她笑着说。
我没抬头,心里想着,她不是我妈妈。
她就算是我名义上的妈了。
她住进了里屋,那是以前真妈妈住的地方。
她不怎么跟我说话,也不像爸爸那样使唤我干活。她好像当我不存在一样。
我还是每天赶猪上山,砍柴,挑水。日子好像没什么不同,又好像哪里都不对了。
后来,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三婶子偷偷塞给我一个鸡蛋,小声说:你爸这下有指望了。
指望什么指望我没懂。
夏天的一个午后,家里请来了接生婆。
我在灶房烧水,听着里屋传来她痛苦的叫喊。爸爸在外面焦急地走来走去,脚步声咚咚咚的,敲在我心上。
过了好久,屋里突然响起响亮的婴儿哭声。
紧接着,是爸爸从未有过的、几乎是吼出来的大笑。
生了!生了!是个带把的!他冲出来,对着院子喊。
接生婆抱着个红彤彤的小东西出来,笑着说:恭喜啊,大胖小子!
爸爸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
我有后了!老X家有后了!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颠着脚,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我看着他那么高兴,心里空落落的。原来,他一直想要的是个儿子。
那天晚上,桌上摆了肉。油汪汪的红烧肉,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爸爸喝了很多酒,脸通红。
他第一次把我喊到桌边。
来,小丫,你也吃。他夹了一块最大的肉,放进我碗里。
我看着碗里的肉,又看看抱着弟弟傻笑的爸爸,还有床上看着我们的新妈妈。
我小口咬着肉,很香,但我心里却有点堵。
这是我第一次和爸爸同桌吃饭,还吃到了肉。
是因为弟弟吗
爸爸终于高兴了。
可这份高兴,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
4
手足情深
弟弟的哭声成了家里最常听到的声音。
他很小,小得像只猫崽子,皮肤红红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闭着。
新妈妈的身子还很虚,多数时候躺在床上。
爸爸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干活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弟弟。
他会笨拙地抱起弟弟,嘴里哦哦哦地哄着,眼睛里全是光。
有一天,爸爸把我叫到跟前。
小丫,你看弟弟多小。
他指着炕上那个小小的襁褓。
你妈身子不方便,你大了,要学着帮你妈带带弟弟。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嗯。
爸爸又说:弟弟小,娇贵,你仔细着点。
我还是点头。
知道了,爸。
于是,除了放猪、砍柴、挑水,我的活计里又多了照顾弟弟这一项。
新妈妈会把换下来的尿布扔在盆里。
那尿布黄黄白白,带着一股臊味。
我得拿到河边去洗。
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手伸进去一会儿就冻得通红,像胡萝卜。
搓洗尿布的时候,那股味道直冲鼻子。
洗干净了,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像一面面小旗子。
弟弟的衣服也要我洗。
小小的衣服,软软的,洗起来倒不费劲。
有时候弟弟哭闹不止,新妈妈哄不住,爸爸又不在家,她就会不耐烦地喊我。
小丫!小丫!快来抱抱你弟!吵死了!
我放下手里的活,跑进屋里。
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接过那个软软的小身体。
弟弟在我怀里,有时候还是哭,有时候却会慢慢安静下来。
他小小的脑袋靠在我胳膊上,热乎乎的。
我会学着爸爸的样子,轻轻拍他的背,嘴里也哦哦哦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慢慢地,我好像习惯了怀里这个小东西的存在。
他那么小,那么弱,好像离了我,就没法活。
看着他闭着眼睛,小嘴巴满足地砸吧着,我心里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就是觉得,得看着他,护着他。
这大概就是爸爸说的,姐姐的责任吧。
虽然,这个弟弟的到来,好像把爸爸心里最后一点点属于我的地方,也挤走了。
但我看着怀里这个小小的弟弟,看着他依赖我的样子,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又好像被填上了一点点。
是一种沉甸甸的东西,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5
苦涩甘甜
弟弟一天天长大,哭声也越来越响亮。
他会爬了,会咿咿呀呀地叫唤了。
新妈妈的耐心好像越来越少,弟弟一哭,她就皱眉头。
爸爸看弟弟的眼神,疼爱里也渐渐掺杂了些许无奈。
弟弟快一岁半的时候,正是满地乱爬,一刻也离不开人的时候。
他白天闹,夜里也哭,搅得一家人都睡不好。
那天,爸爸看着又哭又闹的弟弟,又看看一脸疲惫的新妈妈,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小丫,我看地里的活你也别去了。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你就在家,专门看着弟弟吧。
爸爸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们是亲姐弟,要从小培养感情。你好好带他,别让他再这么哭了。
新妈妈在一旁没说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我知道,爸爸是嫌弟弟吵,新妈妈也嫌烦。
专门带弟弟,听起来好像是减轻了我的负担,不用再去干那些又脏又累的农活了。
可我心里清楚,看孩子比砍柴挑水更磨人。
弟弟醒着的时候,我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怕他磕了碰了。
他睡着了,我也不能歇着,还得洗他换下来的那堆尿布和衣服。
从此,我的世界就只剩下这个小小的院子,和怀里、身边这个永远需要人看着的弟弟。
山坡上的风,远处学堂的读书声,好像都离我更远了。
日子就在弟弟的哭闹、吃喝拉撒中,又往前挪了一截。
弟弟两岁了,会摇摇晃晃地走路了,也能说几个简单的词了。
他还是黏我,走到哪儿都要我牵着手。
那天下午,他睡醒了午觉,新妈妈给了他一块糖。
是那种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着的,叫大白兔奶糖,镇上供销社才有卖。
弟弟拿着糖,小胖手攥得紧紧的,没立刻吃。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把那颗糖举到我嘴边。
姐……糖……他口齿不清地说。
我愣住了。
糖
我好像从没吃过这种东西。
上小学那会儿,班里有钱的同学带来过,糖纸剥开,是白白的、软软的。
他们吃得可香了。
我也馋过,但爸爸说,吃糖牙会坏掉,看牙还要花钱。
我问过老师,老师也点了点头,说小孩子少吃糖是对的。
所以,我就真的没吃过。
看着弟弟举着的那颗糖,白白的,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奶香味。
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小手里还带着他睡觉的热气。
我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小口。
一股甜腻腻、香喷喷的味道,瞬间在我嘴里化开。
甜!
好甜!
原来这就是糖的味道。
甜得有点齁人,但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好闻的奶味。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小块糖含在嘴里,舍不得立刻咽下去,让那股甜味慢慢地、慢慢地在舌尖上弥漫开。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糖的滋味。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妙的东西。
我看着弟弟,他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我也忍不住,对着他笑了笑。
心里那点因为整天被他缠着而生出的烦躁,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甜味,冲淡了一点点。
6
重担加身
那颗糖的甜味,好像在我的舌尖上留了很久。
日子就像河里的水,哗啦啦地往前淌,抓不住,也留不下。
一晃眼,好几年就过去了。
弟弟不再是那个只会咿咿呀呀、需要我抱在怀里的小不点了。
他长高了,会跑会跳了,嘴里的话也多了起来。
这几年,我的世界几乎全是围着他转。
他醒着,我跟着。
他睡了,我洗着他换下的衣裳。
山坡上的风,好像真的离我越来越远了。
弟弟到了七岁,是该上学堂的年纪了。
爸爸给弟弟买了一个崭新的小书包。
新妈妈给弟弟缝了新衣裳,蓝色的,很精神。
送弟弟去学堂那天,爸爸和新妈妈都去了。
弟弟背着新书包,一步三回头地看我。
我站在院门口,远远地看着。
看着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村口那棵老槐树后面。
弟弟去上学了,家里白天一下子安静了好多。
爸爸把我叫到跟前。
小丫,弟弟上学了,不用你成天看着了。
他指了指院角那把磨得发亮的锄头,又指了指灶房。
地里的活,家里的饭,你都捡起来吧。
我又变回了那个干农活的小丫。
天不亮就起,跟着爸爸下地。
锄地,拔草,挑粪,样样都要干。
身上的力气好像比以前大了些,但活计也更重了。
日头毒辣辣地晒在背上,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淌进眼睛里,涩涩的疼。
收工回来,还得赶紧生火做饭。
烟熏火燎的灶房,成了我待得最久的地方。
淘米,洗菜,烧火,炒菜。
饭菜端上桌,热气腾腾。
爸爸和新妈妈坐下就吃,弟弟放学回来,也坐到桌边。
我不能上桌。
爸爸说过,没规矩。
我就端着自己的那个豁了口的旧碗,盛点锅边剩下的饭菜,蹲在灶房门槛上吃。
饭菜很简单,大多是些自家种的青菜,偶尔有点咸菜。
桌上的菜会好一点,有时候爸爸会买点豆腐,或者割指甲盖那么大一块肉。
肉是留给弟弟和爸爸吃的。
弟弟吃饭很快,总是先扒拉几口饭,然后就盯着碗里的肉。
他会趁爸爸和新妈妈不注意,悄悄夹起一小块,藏在手心里。
然后,他会跑到灶房门口,把那块还带着他手心温度的肉,塞进我碗里。
姐,吃。他小声说,眼睛亮亮的。
我看着碗里那块油汪汪的肉,心里头热乎乎的。
我点点头,小声说:嗯。
我把肉埋在饭底下,慢慢吃。
日子就这么过着,忙碌,疲惫,又好像有点说不清的盼头。
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
像墙角的野草,没人注意,却也自己默默地长着。
默默地干活,默默地看着弟弟一天天长大。
7
知识之光
弟弟上了小学,每天背着那个新书包,一摇一晃地去,又一摇一晃地回。
放学回来,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找吃的,而是把书包往我面前一扔。
姐,这个字咋念
姐,这道题我不会算。
他皱着小眉头,指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和数字。
我放下手里的活,凑过去看。
是啊,小学课本上的东西,我好像都忘了,又好像还有点印象。
我捡起他扔在地上的课本,一页一页翻。
拼音,汉字,加减乘除……
那些曾经熟悉又变得陌生的东西,又一点点钻进我的脑子。
一开始,有些字我也不认得,有些题我也不会算。
我就让弟弟把老师讲的念给我听,或者晚上等爸爸睡了,偷偷点上煤油灯,看他的课本和写得乱七八糟的笔记。
看着看着,好像就明白了。
我教弟弟认字,教他算术。
他写作业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干活,时不时看他一眼。
他写错了,我就指出来。
他不会了,我就慢慢讲给他听。
不知不觉,弟弟小学毕业了,那些课本上的知识,我也一点没落下,全都捡回来了。
心里头,像是有一小块地方,被重新点亮了。
弟弟上了初中,去了镇上的学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课本变厚了,题目也更难了。
他回来的时候,还是会把一堆书本和卷子摊在我面前。
姐,这个题,老师讲了我没听懂。
姐,这篇课文要背,我记不住。
初中的东西,我可真是一点都不会了。
代数,几何,还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外国话。
弟弟就把他的书和笔记留给我。
姐,你先看着,下星期我回来你再给我讲。
他好像一点不怀疑我能看懂。
我白天干完活,晚上就守着那盏昏暗的煤油灯,看那些天书一样的东西。
一个字一个字地抠,一道题一道题地琢磨。
有时候看到半夜,眼睛都花了。
但慢慢地,那些符号,那些公式,好像也开始变得有意义了。
我能看懂题目了,能解开那些复杂的算式了。
等弟弟再回来,我就能把题目一步一步讲给他听。
他听懂了,会咧开嘴冲我笑。
那时候,我心里就觉得,比吃了那块大白兔奶糖还要甜。
能帮到弟弟,还能自己学到东西,这种开心,是从来没有过的。
有一天,爸爸从镇上回来,递给我一个包袱。
给你的。他声音还是闷闷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
的确良的面料,滑滑的,带着一点点廉价的香味。
我愣住了。
爸爸从来没给我买过新衣服。
看你帮着弟弟念书,挺好。爸爸又补了一句,眼神有点躲闪。
穿着试试。
我捏着那件裙子,手指有点抖。
这裙子……我好像见过。
在新妈妈那个旧樟木箱子的角落里,好像就塞着这么一件。
颜色,料子,都一模一样。
大概是她不想要了的吧。
我没说什么,把裙子叠好,放回了包袱里。
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别的什么滋味。
像是那颗糖,甜,但又带着点别的味道。
不过,这终究是爸爸第一次,因为我有用,而给我的东西。
我把它压在了我那铺着旧褥子的床板底下,挨着那个装着小学奖状的角落。
8
命运的转折
弟弟初中毕业,成绩出乎意料的好,考上了县里的高中。
那张盖着红章的通知书被爸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脸上的高兴劲儿,比当年弟弟出生时还要浓。
但高兴过后,是更深的愁。
高中的学费,比初中贵了好几倍,还有书本费,杂七杂八的,加起来是一大笔钱。
家里的钱,平时买点油盐酱醋就紧巴巴的,哪里凑得出这么多。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很沉闷。
爸爸抽烟抽得更凶了,一袋旱烟没两天就见了底。
新妈妈也总是唉声叹气,看着弟弟的眼神里,又是骄傲,又是发愁。
夜里,我躺在自己那张硬邦邦的床上,隔着薄薄的土墙,能隐约听见里屋传来他们压低了的说话声。
……学费……咋弄……是爸爸的声音,带着焦虑。
……要不……新妈妈的声音。
然后是沉默,更长的沉默。
忽然,我听见弟弟的声音插了进来,有点激动,但还是刻意压低了。
……我不去!……干嘛非要……
胡说!爸爸的声音严厉起来,考上了就得去!砸锅卖铁也得去!
又是一阵低低的争执,听不真切。
我好像还听到弟弟说什么不同意,陪读之类的词,断断续续的。
我翻了个身,心里七上八下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看见爸爸牵着家里那头老黄牛往村外走。
那头牛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犁地、拉车,全靠它。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
爸爸把牛卖了。
牛被牵走的时候,没回头。
爸爸回来时,手里捏着一沓厚薄不均的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把钱小心地放进一个布包里,塞给了新妈妈。
弟弟站在一边,低着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吃过早饭,爸爸把我叫到跟前。
他蹲在门槛上,又开始卷旱烟,吧嗒吧嗒抽了好几口,才抬起眼皮看我。
你弟要去县里念高中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县里开销大,住学校也要不少钱。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浓烟。
你弟说……让你跟他一起去县里,陪读。
我愣住了。
陪读去县城
这样能省下住校的钱,你也能……照顾他。爸爸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说服自己。
弟弟猛地抬起头,看了爸爸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去了。
我看见他攥紧了拳头。
爸爸没看弟弟,继续对我说道:你去了县城,也不能闲着。
找个活干,挣点钱。
你挣的钱,都交给你弟,贴补他念书。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就像当年让我别去学堂,让我学着干活,让我专门带弟弟时一样。
我看着爸爸那张被岁月和愁苦刻满皱纹的脸,看着他眼里那不容反驳的决断,又看了看旁边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的弟弟。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那件压在床板下的粉色连衣裙,好像也变得沉甸甸的。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9
县城新生
去县城的路比去镇上的路还要远,还要颠簸。
车子摇摇晃晃,像个不肯好好走路的醉汉。弟弟靠在我身边,脑袋一点一点的,睡着了。他脸上还带着点兴奋,大概是对县城充满了好奇。
我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陌生景象,光秃秃的田埂变成了连片的房子,土路变成了硬邦邦的水泥地。心里头空空的,又有点慌。县城,会是什么样子我能照顾好弟弟吗爸爸卖了牛才凑够的钱,我能省着花吗
姐,弟弟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声,没醒。
我轻轻拍了拍他。睡吧,到了我叫你。
县城真的好大,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到处都是高高的楼房,不像村里和镇上,一眼就能望到头。路上跑着好多四个轮子的铁盒子,滴滴叭叭响个不停,震得我耳朵嗡嗡的。人也多,来来往往,每个人都走得好快。
我们跟着爸爸给的地址,找到了一个很深的巷子里。房东是个干瘦的老太太,领我们看了一间小屋子。屋子小得可怜,就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小桌子,墙壁黑乎乎的,好像被烟熏过,还带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就这儿了,我没犹豫。我知道我们没得挑。
一个月十五块钱,水电另算,押一个月。老太太伸出三个指头。
我从贴身藏着的布包里,小心地数出钱递给她。钱一出手,心里更慌了。
安顿好弟弟,把我们不多的行李放在床底下,我就得去找活干。爸爸的话还在耳边:找个活干,挣点钱,别让你弟在县里受委屈。
弟弟看着我:姐,你要去哪
姐去找点活干,你乖乖在屋里看书,别乱跑,知道吗我摸摸他的头。
嗯。他点点头,拿起课本。
可活哪里是那么好找的。我没念过多少书,除了干农活和照顾弟弟,啥也不会。
去了几家饭馆,人家一看我这土里土气的样子,就直摆手。
要洗碗工吗我小声问。
满了满了,走吧。老板娘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像我是个要饭的。
又去了几家铺子。
要人打杂吗我能干活,不怕吃苦。
女娃子能干啥不要不要。
一连问了好几家,都是一样的结果。天色渐渐暗下来,肚子也饿得咕咕叫。我捏了捏口袋里剩下的几个硬币,心里越来越沉。要是找不到活,弟弟的学费怎么办爸爸给的钱根本不够啊。
最后,我走到了县城边上一家很大的铺子门口,挂着XX超市的牌子。门口墙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招工,要装卸工。
装卸工那是男人干的活吧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咬咬牙走了进去。
请问……你们这儿还要人吗我低着头问柜台后面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
他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全是怀疑。招装卸工,牌子没看见你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门口的红纸,嗤笑了一声,一个女娃子,干得了这力气活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窘迫又委屈。但我不能走。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我能干!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力气,我在家什么重活都干,挑水砍柴,不比男人差!
他不信,撇撇嘴,指着墙角一摞还没拆封的大米。看见那袋米没五十斤。你要是能一只手把它拎起来,稳稳当当的,我就让你试试。他抱着胳膊,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周围有几个等着结账的人也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点嘲笑。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只手五十斤我平时挑水,一担加起来快一百斤了,但那是用扁担,肩膀受力。一只手拎五十斤……
我走到米袋子跟前,深吸一口气。不能退缩,为了弟弟,为了能留下来,我必须做到。
我弯下腰,看准了米袋子中间的缝线,右手手指用力抠进去,抓紧了。然后,憋着一股劲,猛地直起身子!
米袋子被我提离了地面!
胳膊有点抖,米袋子沉甸甸地坠着,但我咬紧牙关,站稳了。不算太沉,比想象中要好一些。
嘿!那胖男人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嘴巴张着,半天没合上,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发出了小小的惊呼。
行啊你!还真有两下子!他走过来,拍了下我的胳膊,这次眼神里没了轻视,多了点惊讶。看不出来,瘦巴巴的,力气不小!
他当即拍板:行!就你了!不过我可跟你说清楚,这活累得很,早上五点到八点,晚上十点到十二点,风雨无阻,都得来卸货、搬货、码货。一天……他伸出三个手指头,三十块钱,干一天给一天钱,不包吃住。
一天三十块
我心里飞快地算着。一天三十,十天就是三百,一个月……一个月就是九百块钱!
九百块!
爸爸说,他每个月会托人捎六百块钱过来,还反复叮嘱我,那钱是给弟弟读书用的,我一分都不能动。
可我自己,光靠这双手,一个月就能挣九百块!
这……这是真的吗
我长这么大,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说过这么多钱。我们家一年到头,刨去吃喝嚼用,能剩下几十块就不错了。现在我一个月就能挣九百块
我捏着那个胖老板写给我的、写着工钱和时间的纸条,手心里全是汗,站在超市门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脑子嗡嗡的,有点恍惚。
这感觉,比第一次吃到大白兔奶糖还要甜,还要晕眩,还要……不真实。
这钱,是我自己挣的。
我,小丫,也能挣钱了。
10
艰辛与温情
超市装卸的活,比我想象的还要累。
天不亮,四周还是一片漆黑,我就得爬起来,摸索着往超市走。
冷风嗖嗖地灌进我单薄的褂子里,冻得我直哆嗦。
到了地方,大货车已经等着了,车厢门一开,就是一袋袋沉甸甸的大米、面粉,或者是一箱箱的罐头、饮料。
我得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一起,把这些货扛下来,再搬进仓库,按照要求码放整齐。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后背,肩膀被麻袋勒得生疼,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晚上十点,等超市快关门了,又是一轮搬运。
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回到那间小出租屋,我几乎是瘫倒在床上,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可每次拿到那三十块钱工钱时,心里又会涌起一股热流。
沉甸甸的,带着汗水的味道,却让我觉得踏实。
我把钱小心地分成两份,一份是弟弟的学费和生活费,那是爸爸叮嘱过不能动的。
另一份,是我自己挣的,我把它藏在床板下一个很隐秘的缝隙里,每天都要摸一摸才安心。
弟弟在学校很用功,周末回来,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把书本和笔记摊在我面前。
姐,这个地方我还是没太弄明白,你给我看看。他指着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眉头皱着。
我接过他的书,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着。
其实,我知道,以弟弟的聪明,这些题他多半是懂的。
他只是……想让我看,想让我学。
就像小学和初中时那样。
我没点破,只是认真地看着题目,把我琢磨出来的解法,一步一步讲给他听。
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
昏黄的灯光下,我们姐弟俩,一个讲,一个听,小屋里只有我们低低的声音。
这种时候,身体的疲惫好像都减轻了不少。
吃饭的时候,我们俩就挤在那个小桌子边。
菜很简单,多半是我从菜市场捡来的便宜菜叶,或者是最便宜的豆腐。
偶尔,我会狠下心,买一小块肉,炖在菜里。
弟弟总是先扒拉几口饭,然后趁我不注意,把他碗里仅有的几块肉偷偷夹到我碗里。
姐,你吃,你干活累。他小声说,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我看着碗里那几块泛着油光的肉,又看看弟弟。
他好像又长高了些,但脸颊还是瘦瘦的,没什么肉。
他正在长身体,又在念书,比我更需要这些。
你也吃。我把肉夹回去。
我吃过了!他梗着脖子,又把肉夹了回来,还用米饭盖住,快吃!不然要凉了!
我看着他那副小大人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暖。
我知道,他是心疼我。
11
暗涌心事
日子就这样,在汗水和疲惫中,夹杂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一天天过去。
我以为,只要我拼命干活,挣足够多的钱,就能让弟弟安心读书,我们就能在县城里站稳脚跟。
直到那个周末,弟弟从学校回来,脸色有些不对劲。
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埋头写作业。
晚上,我躺在床上,浑身酸痛,却怎么也睡不着。
隔壁床上传来弟弟轻轻的翻身声。
他也没睡着。
姐,黑暗中,他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你……怪不怪爸
我心里一沉,含糊地应了一声:说啥呢,快睡。
他却没停下,声音更低了,像是怕被谁听见:来县城之前……我听见爸跟妈说话了。
他们说……家里没钱了,牛也卖了,还是不够……
爸说……说要把你……嫁出去,换彩礼钱,给我念书……
轰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嫁出去换彩礼
就像村里那些到了年纪,就被父母草草许配给陌生男人的女孩一样用我,去换弟弟的学费
我浑身冰冷,手指紧紧抓住了身下的褥子。
原来……原来爸爸是这样打算的。
那个递给我粉色连衣裙的爸爸,那个让我去县城照顾弟弟的爸爸,心里想的,竟然是用我的一辈子,去换弟弟的前程。
我不同意!弟弟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激动,我跟他们吵了!我说我要是不念了,也不让你嫁人!
我说……我说让你来陪读,能省钱,你还能找活干……我说了好久,他们才答应……
黑暗中,我看不清弟弟的脸,却能想象出他当时又急又气的样子。
那个比我矮小,还需要我照顾的弟弟,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用他小小的肩膀,为我挡开了那么沉重的一条路。
我一直以为,来县城陪读,是我理所应当的责任,是爸爸为了省钱的安排。
却原来,这是弟弟拼命争取来的结果。
是为了不让我被当成货物一样卖掉。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滚烫滚烫的,砸在冰冷的枕头上。
爸爸重男轻女的心,像块石头一样硬,我早就知道,却没想到能硬到这个地步。
可在这一刻,心里的刺痛,却被一股更汹涌的暖流覆盖了。
是弟弟。
是这个我从小带大,会偷偷把肉塞进我碗里的弟弟。
他护着我。
用他仅有的,或许还很幼稚的力量,护着我。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知道了。
睡吧,明天你还要上课。
良久,黑暗中传来弟弟轻轻的嗯声。
那一晚,我抱着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很久很久才睡着。
心里那点因为辛苦和委屈积攒起来的阴霾,好像被弟弟那句我不同意给驱散了不少。
爸爸还是那个爸爸,可弟弟,却是我的弟弟。
12
成长的足迹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县城里那条河的水,看着不快,却从未停过。
三年,就这样从指缝里溜走了。
起初那间又小又潮的出租屋,我们早就不住了。
我攒了些钱,换了个稍微大点、亮堂点的屋子,虽然还是在巷子深处,但至少白天能看见阳光。
超市装卸的活,我还在干,只是没那么吃力了。
后来我又找了份家政的零工,给人家打扫卫生,洗洗衣服,也能挣点钱。
活计多了,人也累,但兜里的钱也一点点多了起来,心里就踏实。
县城里的路,我熟了。
哪个菜市场的菜最新鲜便宜,哪家布店的布头最实惠,我都摸得清清楚楚。
我不再是那个刚来时,连路都不敢问的土丫头了。
我学会了认更多的字,不光是弟弟课本上的,还有街上店铺的招牌,报纸上的标题。
我甚至能磕磕巴巴地跟人讨价还价了。
弟弟的变化更大。
他像雨后的春笋,个子噌噌往上蹿,不知不觉,就比我高出了一个头还多。
肩膀宽了,脸上少了稚气,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样子。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我寸步不离看着的小不点了。
他还是会把功课拿给我看,但更多的时候,是跟我说学校里的事,说镇上听不到的新鲜事。
他看我的眼神,也不再仅仅是依赖,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是心疼,又像是……决心。
他总爱拉着我的手,走在县城不算宽阔的马路上。
姐,等我考上大学,我就带你去大城市!
他的声音已经不再是童音,带着点变声期的沙哑,却很坚定。
那里有比这儿高得多的楼,有好多好多好吃的,还有不用自己走的楼梯!
他说的是书上看到的电梯吧。
我给你买好多好多新衣服,比那个粉色的裙子好看一百倍!
他还是记得那件裙子。
我们去坐火车,坐飞机,去看海,去爬最高的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听着,心里就像被温水泡着一样,暖暖的。
大城市,大学,新衣服,旅行……这些词,离我那么遥远,又好像因为弟弟的话,变得有了一点点轮廓。
弟弟的话,像冬日里烧得旺旺的炉火,暖得我心口发烫。
可夜深人静,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白日里的疲惫散去,那些压在心底的旧事,就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爸爸那张被旱烟熏黄的脸,他说女娃子读那么多书做啥子时漠然的眼神,还有那句生不出带把的,留着有啥用的闲话,都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我心里。
我失去的,又何止是那几年的学堂时光。
还有那些本该属于我的,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来自父亲的关爱和认可。
这些念头一起,心里就又冷又硬,像冬天河里的冰块。
可随即,我又会想起弟弟。
想起他偷偷塞给我的那块肉,想起他把那颗珍贵的大白兔奶糖举到我嘴边,想起他梗着脖子说我不同意时的样子,想起他亮着眼睛描绘的那个遥远的未来。
他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为了他,好像那些委屈,也能忍下去。
心里的冰块,又好像被他的温暖,一点点融化开。
这种矛盾的感觉,像两股力道在我心里拉扯,让我时而酸楚,时而又觉得生活有了奔头。
我不再仅仅是那个只会埋头干活,不敢抬头看路的放猪丫头了。
县城的生活,弟弟的功课,还有我自己偷偷攒下的那点钱,都在告诉我,世界很大,我的人生,也许不只有那条看不到头的山路。
我在学着适应这个吵闹又陌生的县城,学着跟人打交道,学着盘算每一分钱。
也在学着,把那些伤痛藏得深一点,再深一点。
我知道,我还得往前走。
为了弟弟,也为了……或许能有那么一点点,属于我自己的未来。
13
心中的曙光
县城里的日子,让我真真切切地明白了,爸爸当年那句女娃子,读那么多书做啥子有多错。
知识,它不像地里的庄稼,种下去不一定有好收成,也不像我搬的那些货,沉甸甸压在身上。
它像光,能照亮心里那些黑黢黢的角落,也能照亮眼前原本看不清的路。
我看着弟弟捧着书本,眼睛里闪着光,看着他用那些我听不懂的符号和道理,解开一道道难题,心里头就痒痒的,像是当年听到学堂里飘来的读书声。
我也想学。
不只是为了能继续教弟弟,更是为了自己。
我想知道那些方块字连起来,到底能说出多少我不懂的故事和道理。
我想明白那些弯弯绕绕的算式,除了算工钱,还能算出些什么。
弟弟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周末回来,除了让我帮他看功课,还会特意带回来一些旧书旧报纸。
姐,这个你看,上面说外面现在都用机器种地了,一个人能干几十个人的活!
姐,这上面写了个故事,可有意思了!
他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一点点念给我听,或者把书塞给我,姐,你闲了看看。
夜里,等弟弟睡熟了,我就着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很多字不认识,我就连蒙带猜,或者第二天悄悄问弟弟。
看懂了一段话,明白了一个道理,心里那种高兴,比拿到一天三十块的工钱还要足。
我开始在干活的间隙,偷偷看那些捡来的旧报纸,看那些被弟弟淘汰下来的旧课本。
脑子里好像有扇关了很久的门,被一点点推开了缝,外面有光透了进来。
弟弟描绘的那个未来,那个有高楼,有火车,有大海的未来,不再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它好像变成了一个需要我踮起脚尖,努力伸手才能够到的东西。
我得攒钱,不仅是为了弟弟,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得学东西,不光是为了教弟弟,也是为了我自己能看得更远,走得更稳。
我开始更仔细地盘算每一分钱,更用心地去学那些我不懂的字和道理。
我知道,只有自己变得更强,更有用,才能抓得住弟弟说的那种好日子,才能真正离开那条弯弯绕绕、看不到头的山路,走出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路来。
心里那份对未来的盼望,像一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在汗水和微光的浇灌下,悄悄地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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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新生活启航
弟弟最终没有辜负那些挑灯夜读的夜晚,也没有辜负我日复一日的辛劳和期盼。
他真的考上了大学,是省城里最好的那所。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跑回来,气喘吁吁,脸颊通红,不是累的,是激动的。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睛亮得吓人。
姐!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他把那张印着大学名字的纸,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我面前,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姐,你看!我说过,要带你去大城市的!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充满了力量。
我看着那张纸,又看看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不是难过,是高兴,是激动,是这么多年的辛苦,终于看到了光。
爸爸和新妈妈知道了,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有高兴,毕竟儿子出息了,光宗耀祖。
但更多的是愁。
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比高中又是一大笔天文数字。
弟弟却很坚定。
我要带姐姐一起去。
他看着爸爸,语气不容置疑。
姐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要让她过好日子。
爸爸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又默默点起了旱烟。
新妈妈撇了撇嘴,也没吭声。
我知道,他们拦不住弟弟了。
弟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也有了保护我的能力。
去省城那天,我们坐的是火车。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铁皮的大家伙,轰隆隆地响,跑得飞快。
窗外的景物一晃而过,县城,田野,小山村,都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模糊的影子。
我的心也跟着这火车,一路向前,带着点忐忑,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激动。
大城市,真的跟弟弟说的一样。
楼那么高,一眼望不到顶。
路那么宽,好多好多四个轮子的车跑来跑去。
人也多,穿着各种各样我没见过的衣裳,每个人都步履匆匆。
弟弟拉着我的手,穿梭在人群里,他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好奇,还有一种保护者的姿态。
他带我找到了租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比县城那个亮堂多了,还有独立的卫生间。
安顿下来后,弟弟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整理自己的东西,而是拿出了一张报名表。
姐,你看。
他把表递给我。
成人大学
我看着上面的字,有点不确定地念了出来。
嗯!弟弟用力点头,姐,你不是一直想读书吗你为我耽误了那么多年,现在该轮到你自己了!
我打听过了,这个学校晚上和周末上课,不耽误你白天找活干。
学费你别担心,我有奖学金,还能去做家教挣钱,够我们俩花的。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报名表,手却在发抖。
读书上大学
这曾经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是围着弟弟转,干活,挣钱,供他读书,看着他出人头地。
没想到,我也有机会,能坐在教室里,拿起课本,像个真正的学生一样。
姐,去吧。弟弟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你那么聪明,肯定能学好。
我看着他,看着窗外那片陌生的、繁华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城市。
心里那颗叫希望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迎着阳光,舒展开了叶子。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