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雷
话说1941年寒露子夜,山西某地周家大宅后院的桂花混着硝烟味。周继宗用黄铜烟杆挑开窗帘缝,望见护院墙外晃着零星火把——那是妇救会的人在给武工队纳鞋底。忽然周家大宅檐角的铜铃发了疯似的乱晃。周继宗斜倚在黄花梨木榻上,手里摩挲着块温润的翡翠貔貅——这是以前给日军送粮时,小野中队长赏的良民证,现在已嫣然成了催命证。窗外雷声碾过屋脊,震得案头那盏东洋台灯忽明忽暗,在《中日亲善》的锦旗上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东家!管家老徐撞开楠木门,蓑衣上的雨水在波斯地毯上洇出大片墨痕,农会带着武工队过了三道沟!
翡翠貔貅当啷砸在青砖地上,裂成两半。周继宗赤脚踩过碎片,绸裤被博古架勾破也浑然不觉。暗室里的二十根金条装进牛皮囊时,铜锁的咔嗒声让他想起光绪二十八年那个雪夜——爹把闹事的矿工锁在坑道里,火把扔进通风口的刹那,三十八条汉子的哀嚎声震得山梁积雪簌簌直落。
从西角门走!老徐佝偻着推开檀木屏风,露出条幽深的密道。周继宗却盯着他腰间晃动的钥匙串,那上面拴着个褪色的鸳鸯香囊——正是三年前失踪丫鬟春桃的贴身物件。上月往枯井抛尸时,他分明看见这抹残红缠在女尸腕间。
轰隆!
惊雷劈断院中老槐,火光里映出影壁后转出的人影。灰布短打的汉子左脸刀疤狰狞,正是三年前被他卖给日本商行的货郎赵长林。雨水顺着那人斗笠汇成溪流,驳壳枪管在闪电中泛着冷光:周阎王!农会要跟你算七条人命账!
护院!护院都死了吗!周继宗嘶吼着倒退,后腰撞上神龛供桌。鎏金观音像轰然倾倒,露出后面黑洞洞的密道口。老徐突然扑上来抱住他双腿:东家带我走!当年往井里投毒的事...
铜烛台砸在老徐太阳穴的闷响,混着檐角铜铃的乱颤,在雨夜里格外瘆人。鲜血溅在厚德载物的匾额上,顺着载字的那点红砂缓缓下淌。周继宗钻进密道的刹那,听见赵长林的冷笑混着雷声传来:跑吧!这里每一块石头都等着啃你的肉!
逃出护院后,上了一匹枣红马,当枣红马蹚过护院河时,子弹擦着周继宗耳根飞过,打碎了金丝眼镜。他伏在马背上,二十根金条硌得肋骨生疼,像极了那年逼死刘老蔫时,老汉额头磕在青石阶上的闷响。雨水灌进领口,冰得他想起七岁那年被爹关进祠堂地窖——阴寒的砖地上结着霜,供桌上的银元在月光下泛着尸斑似的青。
乱葬岗的磷火在暴雨中明灭,座下马突然惊嘶着扬起前蹄。月光照见三具薄棺,半截孩童的胳膊从棺缝里伸出,指间还攥着半块观音土饼。墓碑上血字未干:抗粮英雄王铁柱,正是以前带头劫他粮车的黑脸汉子。周继宗记得那日,王铁柱被日军剐皮时,喉咙里还在哼《国际歌》的调子。
报应老子就是天王老子!他狠抽马鞭,金丝眼镜滑落鼻梁。马匹冲进西山废矿洞的刹那,恍惚看见十七岁的自己——攥着浸透煤油的麻绳,将发现假账的账房先生勒死在库房里。那年春桃才十四岁,躲在粮垛后抖得像筛糠。
周继宗总来到一矿洞内,洞内腐臭的沼气呛得人流泪。周继宗摸出德国造手电筒,光束扫过洞壁的炭字:周家黑心,血债血偿!斑驳字迹间夹杂着指甲抓挠的痕迹,让他想起光绪二十八年矿难后,三十八个矿工家属在周家祠堂前抓出的血道子。
洞内暗河汩汩的水声里,突然传来碎石滚动的响动。周继宗缩进钟乳石阴影,看见火把光晃进洞口。赵长林的声音带着关外腔:这矿洞通着三个废坑道,王石匠说底下聚着毒气。
要俺说直接灌辣椒水...年轻民兵的提议被厉声打断。
胡闹!边区《土改条例》说得明白,恶霸地主必须公审!赵长林突然剧烈咳嗽,怀表链子从衣襟滑出,缠着张泛黄的照片——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姑娘在省立女中门口笑出梨涡,背景里求知报国的匾额清晰可见。
新兵凑近火把偷瞄:这女学生...
是血债!赵长林猛地把照片塞回胸口,三年前被这畜生卖到太原窑子,没熬过三个月...话音未落,暗处突然传来金条落水的叮咚声。
周继宗死死捂住嘴,看着两根小黄鱼消失在暗河漩涡里。水波荡漾间,他忽然看见春桃苍白的脸——那丫头被拖进柴房时,指甲在他手背抓出的血痕,此刻竟在沼气中泛着磷光。去年清明上坟,他亲眼看见老徐往枯井里撒生石灰,春桃的绣花鞋在泥浆里沉浮。
洞外雷声渐近,某种酸腐的气息从岩缝渗出。周继宗摸到石壁上的水珠变得滑腻,耳边响起爹临死前的惨叫:报应...都是报应啊!记忆突然清晰起来:三十八个矿工在毒烟中抓挠石壁,指甲缝里嵌满带血的煤渣,最后化作光绪二十八年账簿上的一行朱批——处置矿耗三十八人,省银二百两。
东家...幽暗处传来老徐的呼唤,太阳穴汩汩冒着血泡。周继宗发疯似的往洞穴深处爬,金条从破洞的牛皮囊里叮叮当当滚落。最后一根洋火划亮时,他看见石壁上爬满暗红菌丝,像极了春桃上吊那日勒进脖子的麻绳。
雷声在洞顶炸响的刹那,蓝紫色的火苗顺着菌丝蜿蜒而下。周继宗终于明白,爹临终前为何要咬断自己三根手指——那夜祠堂供桌上的银元,每个都映着冤魂的脸。
第二章
暗涌
矿洞深处的盲鱼在暗河里翻起银鳞,周继宗蜷缩在钟乳石凹槽里,数着洞顶渗下的水珠。第三十七滴砸在额角时,他忽然想起光绪二十八年腊月——爹把冻僵的矿工尸体堆在祠堂前,说这是杀牲口给活牲口看。那年他七岁,躲在娘怀里数尸体,正好也是三十七具。
东家...老徐的声音从石缝里渗出来,带着血沫翻涌的咕噜声。周继宗摸到腰间匕首,刀刃在岩壁上磨出火星——这是去年小野中队长送的御赐短刀,刀柄上菊花纹章仿佛沾着春桃颈间的血。
暗河突然传来扑通声。周继宗屏息望去,见两条盲鱼正在啃食他掉落的金条。鱼嘴开合间,金屑在漆黑的水中泛着磷光,像极了春桃被拖进柴房那夜,挣扎时踢翻的桐油灯。
周阎王!洞外忽地炸起赵长林的吼声,震得洞壁簌簌落灰,你听见了吗这是王铁柱的媳妇在哭坟!
女人的恸哭混着雨声飘进来,周继宗突然想起那个霜夜——王铁柱被剐皮时,他裹着貂裘站在炮楼上看,日本兵把剥下的人皮绷成鼓面,说这是东亚共荣的礼器。
赵长林蹲在洞口岩缝处,用刺刀刮下石壁上的苔藓。新兵栓柱举着火把凑近:队长,这黑乎乎的能看出啥
这是硫华。赵长林把苔藓凑到鼻尖,前年王庄矿难,井口就长这种毒苔。他突然剧烈咳嗽,从怀里掏出个锡盒——这是地下党派来的工程师老陈给的,里头装着试纸和玻璃管。
老陈三天前在动员会上说的话,此刻在雨声中格外清晰:周家矿洞连着废煤窑,积了八年的沼气,遇明火就会...工程师用火柴点燃试管,轰响惊飞了矿洞内的蝙蝠。
栓柱,把乡亲们的火把都熄了!赵长林突然起身,老陈给的试纸变红了,这洞子要炸了!
王寡妇抱着吃奶的娃娃挤到人前,松明火把照见她脸上的刀疤——去年她男人在周家矿上砸断腰,周继宗说废人不如死狗,命护院把她扔出大门时,门栓在她脸上划出这道疤。
赵队长!她把娃娃塞给刘老蔫,让俺带路!这洞子俺熟...话音未落,洞里突然传来金铁交鸣声,惊得盲鱼乱窜。
二十年前,王寡妇还是周家的童养媳。她记得那个暴雨夜,周继宗他爹提着马灯下矿,把两个发现假账的账房锁在废弃坑道。第二年清明,她偷听到管家说坑道口的野花红得邪性,是吃人肉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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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岔道通着水牢!王寡妇突然指向岩壁的抓痕,看这印子,是戴镣铐的人用指甲抠的!
赵长林摸出老陈画的矿洞图,手电筒光束停在标红的甲烷聚集区。图纸突然被风卷走,飘飘荡荡落进暗河,被盲鱼撕成了碎末。
周继宗在暗河里摸到块尖石,正要刻字留咒,忽见水面浮起张泛黄的纸片——是半张《土地改革暂行条例》,没收汉奸土地几个铅字泡得发胀。他发狠咬破手指,在岩壁上写周氏永昌,血字却被渗出的硫华蚀成了褐色。
轰!
闷雷劈中山脊,震落洞顶一块钟乳石。周继宗扑倒在地,怀里的金条散落如星。最后一根洋火划亮时,他看见石壁上爬满暗红菌丝,菌伞一张一合,像极了王铁柱被剥皮时翕动的嘴唇。
天火...这是天火...他忽然想起娘临终前的话。那年周家祠堂遭雷劈,娘指着焦黑的祖宗牌位说:作孽多了,雷公爷要来收账的。
洞外突然响起山民的惊呼。周继宗手脚并用爬到岔口,看见岩缝外腾起蓝紫色火焰——那是老陈说的甲烷自燃,火舌正顺着苔藓往洞里钻。
退!快退!赵长林拽着王寡妇往后撤。蓝火映亮山崖上打倒封建剥削的标语,新刷的石灰在高温中剥落,露出底下周家祖坟的镇邪符。
刘老蔫突然跪地痛哭:苍天开眼啊!老人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木头牌位——这是他闺女被抢那日,从周家祠堂偷回的亡妻灵位。牌位在火光中裂开,露出夹层里的卖身契,墨迹被雨水晕成血泪。
准备捕网!赵长林端起三八大盖,沼气烧完该出烟了,那老狗熬不住...
话音未落,浓烟里滚出个火人。周继宗的绸缎衣裳烧成焦壳,二十根金条熔成金汤,在青石板上浇出个歪扭的债字。他踉跄着扑向水潭,仿佛见潭底沉着春桃的绣花鞋,鞋面鸳鸯早被鱼虾啄成了白骨。
王铁柱媳妇突然冲出人群,举着纳鞋底的锥子扑上去:还我当家的皮!锥尖扎进焦黑的皮肉时,竟发出金铁相击的脆响。
赵长林弯腰捡起块金疙瘩,借着火光细看——里头嵌着半枚带血槽的子弹头,正是三年前射向周继宗却误伤妹妹的那颗。金液在雷雨中渐渐冷却,凝成个狰狞的鬼脸。
绑了!赵长林甩出浸水的麻绳,明日公审大会,让全县百姓看看天理循环!
山风卷着焦糊味掠过乱葬岗,把新坟前的纸钱吹向周家大宅。残破的良民证在火堆里蜷成灰蝶,落在王寡妇怀中的娃娃脸上,烫出个殷红的疤。
第三章
春雷
谷雨后的第一道晨光刺破云层时,周家大宅门前的老槐树挂满了露水。赵长林摸着树干上深陷的刀痕——这是三年前妹妹被绑走时,他劈砍轿门留下的印记。树皮裂隙里渗出的汁液混着陈年血渍,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暗红色的溪流。
挂高点!再往左些!栓柱踩着条凳悬挂横幅,清算汉奸恶霸六个大字用的竟是周家祠堂的祭幡布。几个半大孩子嬉笑着将周继宗的焦尸拖过门槛,尸体在台阶上剐蹭出金屑,引得觅食的麻雀俯冲啄食。
王寡妇抱着儿子挤到前排,孩子手腕上系着从周家锦旗扯下的红绸。她忽然瞥见焦尸腰间半熔的玉带钩——去年丈夫就是为抵这玩意的保管费,被逼着下矿丢了命。此刻那抹残绿在晨光中晃动,像极了丈夫咽气时瞪圆的眼。
巳时三刻,铜锣震落槐花如雪。区长展开边区政府的羊皮委任状,惊飞了檐角筑巢的雨燕。根据《惩治汉奸恶霸条例》,现公审周继宗!话音未落,刘老蔫已扑上石阶,枯手扯开焦尸衣襟。
天爷开眼!老人高举半块玉佩嘶吼,裂帛声惊得栓柱娘打翻针线筐。十年前他闺女被拖进周家时,这羊脂玉坠从撕破的衣襟跌落,让野狗叼去当了磨牙玩物。
王铁柱媳妇抖开人皮鼓,鼓面在日光下泛着蜡质光泽:周阎王!睁开狗眼看看!她抄起鼓槌猛击,闷响震得槐叶簌簌——竟是三年前周继宗贺日军中队长寿辰时,命人剥了看门老黄狗的皮蒙的鼓!
赵长林望着石缝里钻出的野草,忽然想起妹妹下葬那日——新坟上也冒了这般嫩绿的芽,被他用军靴碾得稀烂。
请苦主控诉!区长的声音有些发颤。七十二岁的孙瞎子挂着枣木棍上台,空洞的眼窝对准焦尸:光绪二十八年腊月初七,周家矿洞害死三十八条人命!老人从怀里摸出块硫铁矿石,每块石头里都锁着魂!
栓柱突然冲上石阶,扒开焦尸的嘴:他还吞了俺家的地契!半截糊纸被镊子夹出时,老陈眼镜片反着光:这是...日军在榆社的布防图!满场哗然中,赵长林握枪的手暴起青筋——图纸边角的菊字徽记,与他妹妹遗物上的完全一致!
未时的山风卷着纸钱掠过头顶。周继宗的尸身被铁链悬上槐树,二十根金条熔成的债字垂在胸前。王寡妇忽然夺过火把,引燃了周家祠堂的雕花门楣。火光中,厚德载物的匾额蜷曲成焦炭,露出背面刻的密账——宣统二年到民国三十年,四百七十条人命的买命钱!
刘老蔫的闺女抱着扫盲课本挤到台前,辫梢红绳灼灼似火:我证明!周继宗把姑娘卖给日本人...她猛地扯开衣领,锁骨下的烙铁印清晰可辨:这是太原慰安所的编号!赵长林别过脸去,妹妹临终前用血在床板刻的七三一,正与那烙印如出一辙。
申时的惊雷劈开了囤粮仓。二十八个壮汉抬着周家的雕花粮斗上台,陈年血渍在榫卯间发黑。分粮!区长的吼声带着哭腔。栓柱娘第一个扑向粮堆,豁口的陶碗舀起麦粒时,突然想起饿死的幺女——孩子咽气前攥着的,正是这碗从周家偷的喂猪麸皮。
王铁柱媳妇把人皮鼓摔进火堆,爆开的火星里突然腾起蓝烟。老陈捡起未燃尽的鼓架,紫檀木上赫然烙着日文:昭和十五年特制。好啊!周继宗拿乡亲的皮给鬼子做军鼓!赵长林一脚踹翻焦尸,金液溅在槐树根上,烫死了啃噬树心的白蚁。
暮色染红西山时,土地丈量绳已扯到乱葬岗。刘老蔫跪在新分的五亩水田里,把闺女的玉佩埋进田埂。爹!戴红袖章的闺女扶起他,农会要给这田取名'解放田'!远处传来夯歌声,乡亲们正拆周家的青砖院墙——石料要铺通往前线的军需道。
赵长林独坐在老槐树上,妹妹的怀表终于开始走动。晚风送来识字班的诵读:...农民翻身做主人...他望向星火点亮的打谷场,王寡妇正教妇女们剪支前字样。剪刀开合间,周家的绫罗绸缎化作万千红霞,覆在运粮的独轮车上。
子夜时分,春雨悄然而至。周继宗浇铸的金匾在雨中消融,债字汇入新修的引水渠,绕着解放田打了个旋,终是没进太行山的褶皱里。闪电照亮崖壁新刻的标语,石灰水顺着人民万岁的沟壑流淌,冲淡了百年血债。
乡亲们!区长敲响铜锣,震落枝头残雪,根据《中国土地法大纲》,现没收汉奸地主周继宗全部田产!
人群爆发的欢呼声里,赵长林注意到栓柱娘在抹眼泪。这寡妇的男人去年交不起租,被周家护院推进冰窟窿。此刻她攥着新领的地契,指节泛白得像攥着根救命稻草。
周家祠堂改成扫盲夜校那晚,王寡妇第一个报名。她攥着铅笔的手直打颤,在草纸上歪歪扭扭写妇女解放。油灯下,她脸上的刀疤泛着红,那是白日里撕毁旧婚书时太用力扯破了痂。
王大姐写得真好!刘老蔫闺女戴着妇救会袖章,辫梢系着红头绳。这姑娘如今能读《晋察冀日报》,还能帮老陈打算盘核账。她指着墙上新贴的《婚姻法》布告:往后咱自己挑女婿!
祠堂角落的阴影里,赵长林抚摸着妹妹的遗照。供桌上的香炉换了位置,原先摆着周家祖宗的牌位,如今供着王铁柱的粗瓷碗——碗底刻着劳工神圣,是地下党去年发的秘密徽章。
公审那日,周家的雕花大床被抬到打谷场。栓柱娘摸着绸缎被面,突然嚎啕大哭:我男人要是能睡一宿这样的床,死也闭眼啊!众人沉默间,赵长林抡起斧子劈向床柱:按政策,这些封建玩意都得烧!
火堆腾起时,老陈从灰烬里扒拉出个铁盒。里面是周家与日军的往来密信,还有张泛黄的矿洞图——光绪二十八年的矿难位置,竟用朱砂画着个诡异的八卦阵。
难怪当年...老陈扶眼镜的手直抖,周家祖上懂风水,故意在龙脉上造杀孽镇财!
春耕动员会上,赵长林演示新式犁杖。铁铧破土的瞬间,他忽然想起妹妹被绑走那日——花轿也是这般扎进雪地,留下道刺眼的红痕。如今犁头翻出的黑土里,埋着周家祠堂的碎瓦,还有王铁柱媳妇撒的麦种。
同志们!区长挥动铁皮喇叭,今年要完成三个任务!扫盲、深翻地、支援前线!
栓柱突然跳出人群,从裤腰摸出块怀表:报告!这是俺在矿洞捡的...表壳上的菊花纹章让老陈瞳孔骤缩——这是日军少佐以上军官才有的功三级表。
赵长林接过怀表,秒针的滴答声里,他仿佛听见妹妹在慰安所的惨叫。表盘玻璃映出他扭曲的脸,像极了周继宗被天火焚身时的模样。
清明那日,刘老蔫在新坟前摆了碗小米饭。石碑是他亲手刻的:爱女刘小翠之位,底下还刻了行小字:民国三十一年腊月被掳,三十三年春蒙救,三十四年夏入党。
山风卷着纸灰掠过麦田,新栽的秧苗泛起绿浪。赵长林站在山岗上,望着农会屋顶新刷的标语——耕者有其田的田字还滴着石灰水。他忽然觉得,这漫山遍野的新绿,比周家藏在密室的二十根金条更耀眼。
远处传来识字班的歌声,姑娘们正唱《解放区的天》。王寡妇领着她的小儿子,在刚分的水田里插秧。孩子手腕上系着红布条,那是从周家锦旗上扯的绸子。
夕阳西下时,赵长林把妹妹的照片埋在了新修的烈士陵园。照片背面添了行小楷:赵小兰,生于民国五年,卒于民国三十年。妹,天亮了。
第四章
新生
芒种前的雨水浸透了新分的田地,刘老蔫蹲在田埂上,指尖捻着黑土里冒出的嫩绿麦芽。这五亩水田原是周家的祭田,过去插秧前要往田里撒香灰,说是敬神,实为掩盖地底翻出的白骨。如今春雨把腐骨冲成了磷肥,麦苗蹿得比往年都旺。
刘叔!识字班该上课了!闺女小翠挎着竹篮跑来,蓝布衫上的红袖章被风鼓起。刘老蔫望着田垄间新立的木牌——解放田三个红漆字底下,隐约还能瞅见周氏祭田的旧刻痕。他抓起把湿土抹在牌子上:咱给改个名,叫'盼晴田'!
远处传来夯歌声,十几个汉子正拆周家的青砖院墙。栓柱光着膀子抡大锤,每砸一下都吼着新学的口号:封建大山倒,人民当家好!飞溅的砖屑里忽地滚出个铁盒,王寡妇眼尖,捡起一瞧竟是周继宗和日军的往来密信。
农会仓库改成扫盲夜校这晚,老陈在黑板上画了个圆。这叫地球!粉笔点着太行山的位置,咱们在这...话音未落,房梁突然掉下只死蝙蝠,正落在地球中央。女人们惊叫着挤作一团,小翠却举起蝙蝠:看!这畜生肚里还有周家粮仓的麦粒!
赵长林蹲在门槛上修步枪,月光把刺刀照得雪亮。他听着屋里琅琅读书声,忽然想起妹妹临终场景——慰安所的破席上,小兰用血在墙皮写地球二字,说下辈子要投生到没有周家的星球去。
赵队长!王寡妇捧着铁盒冲出来,这信上说周继宗在燕子沟藏了批军火!密信上的昭和年号刺得赵长林眼眶生疼,他猛然起身,枪托撞翻了窗台上的夜来香。
三更天的燕子沟起了雾,二十人的民兵队踩着露水摸进山。栓柱攥着从周家缴获的德制手电,光束扫过岩缝时,惊飞了夜栖的猫头鹰。刘老蔫忽然拽住赵长林衣角:这地界邪性!光绪二十八年...
话音未落,山坳里传来铁器碰撞声。众人屏息靠近,见月光下十几个黑影正刨土——竟是周家护院余孽!老陈举起望远镜,镜头里闪过个镶金牙的胖子,正是当年给周继宗管账房的二舅爷。
砰!
赵长林的枪声惊破山雾。镶金牙的应声倒地,怀里抱着的木箱摔裂开来——整箱的日制手雷滚落山涧,在潭水中炸起丈高水柱。混战间栓柱中弹倒地,却死死抱住个护院的腿:狗日的!这手雷是打八路的!
朝阳染红山涧时,小翠正给伤员包扎。栓柱左肩的血窟窿冒着热气,嘴里还念叨:二十箱...还有二十箱藏在...赵长林扒开死透的金牙胖子外衣,在内衬发现张血绘的地图——燕子沟十八个藏匿点,标着骷髅头和昭和年号。
这不是周家的勾当!老陈扶正碎裂的镜片,你们看这印鉴——太原特务机关!地图边角的菊花徽记让赵长林浑身发冷,他想起妹妹尸体上的编号烙印,正与这徽记花瓣数相同。
王寡妇突然尖叫。她三岁儿子攥着颗未爆的手雷当拨浪鼓耍,保险栓已褪下半截!赵长林飞扑过去夺时,孩子腕间的红绸拂过引信——万籁俱寂间,只剩山风掠过弹壳的呜咽。
芒种当天的公审大会挪到了燕子沟。二十箱军火堆成小山,日制手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赵长林拎着镶金牙的脑袋上台时,底下爆发的怒吼震落了崖壁的碎石。
不止周家!老陈抖开血地图,这是鬼子撤退前埋的钉子!刘老蔫突然冲上台,枯手指着地图某处:这红圈是俺家祖坟啊!众人细看,标注七三一给水站的位置,正是刘家世代祭祖的山头。
小翠带领妇救会当场宣读《告全县同胞书》,山风把她的蓝布衫吹得猎猎作响:封建主义帝国主义,都是吃人的连体怪胎!藏在人群里的前维持会员瑟瑟发抖,他们闻到了新时代的火药味。
小满那日,赵长林带人挖开刘家祖坟。洛阳铲带出的不是尸骨,而是整箱的生化试剂瓶。老陈用棉絮裹着镊子夹起支试管,标签上的日文炭疽菌让全场哗然。王铁柱媳妇突然晕厥——她男人被剐皮那日,鬼子军医往伤口撒的正是这种白粉!
烧!赵长林点燃浸透煤油的棉被。烈焰吞没毒菌时,山风突然转向,把黑烟吹向周家废墟方向。人们看见那些未燃尽的良民证在烟尘中翻飞,恍如万千灰蝶奔赴火葬。
暮色中的打谷场上,新制的木犁正在组装。刘老蔫摸着犁头感叹:这铁家伙比周家的金锄头实在!小翠把扫盲课本垫在木凳下,就着月光写入党申请书。她腕上的红绸拂过赵小兰这个名字时,突然想起那日哥哥焚烧毒菌的侧脸——火光中的赵长林,终于有了几分人味儿。
夏至前夜,暴雨冲塌了周家矿洞。翌日清晨,放牛娃在溪涧发现块奇石——钟乳石与硫铁矿共生,天然形成个跪地求饶的人形。百姓们争相围观,老陈却指着石缝里的菌丝:这是雷火高温熔铸的,哪是甚么天罚!
赵长林蹲在溪边擦枪,忽见石人腰间闪着金光。撬开一看,竟是周继宗逃命时遗失的怀表,表盖里嵌着张泛黄的照片——昭和年间的太原慰安所前,周继宗正与日军军官举杯狞笑,背景里隐约可见个穿学生装的姑娘。
暴雨又至,溪水暴涨。怀表在激流中沉浮片刻,终是被卷进暗河,卡在了光绪二十八年矿难的位置。两个月后,矿工后代在此处打出新井,第一筐煤出土时,有人听见地底传来银元相撞的脆响。
暮色中的燕子沟腾起篝火,赵长林望着山道上蜿蜒的火把长龙——那是八路军115师的先遣队。战士们灰布军装上的红五星,在余烬中灼灼如星。
敬礼!连长杨大勇声如洪钟。百来号战士齐刷刷踢起正步,绑腿上的冰碴簌簌震落。栓柱偷摸比划着军礼,被王寡妇拍了下后脑勺:正经些!这是咱们穷人的天兵!
第五章
终
杨连长从公文包取出绸布包裹的物件时,老陈的眼镜片蒙上白雾——竟是边区造的全套测绘仪!同志们!杨连长指着崖壁上的人民万岁,咱们替这标语描个金边!战士们在石灰字沟槽里填入硫铁矿粉,晨曦初露时,整面山崖竟泛起赤金光芒。
刘老蔫突然跪地磕头:真龙现世啊!杨连长赶忙搀扶:老伯,这是科学!硫铁矿主要成分是FeS,氧化后...话没说完,栓柱娘挤上前塞了颗熟鸡蛋:管他啥铁啥硫,能照出金光的队伍就是神兵!
清剿日军遗留毒气弹那日,三排战士用浸湿的棉被裹身。杨连长带头冲进储藏洞时,绑腿里突然掉出个粗瓷碗——碗底劳工神圣的刻痕,与王铁柱的遗物如出一辙。
防毒面具给乡亲!杨连长把最后具防毒面罩扣在小翠头上。战士们用血肉之躯筑成人墙,将三十七箱芥子气扛出洞穴。栓柱看见杨连长后颈燎起的水泡,恍如瞧见当年剐皮的王铁柱脊梁。
分田那日,战士们在解放田四角栽下青松。杨连长从背包掏出个布包:这是陕甘宁带来的紫花苜蓿种子,固氮肥田的好东西!刘老蔫捻着种子老泪纵横:当年周家往土里撒香灰,咱们的队伍给撒仙种!
暴雨突至时,战士们脱下军装罩住粮种。小翠望着雨中赤裸上身的士兵,忽然想起扫盲课上的句子:他们脊梁上的伤疤,是写给大地的情书。
开拔那日,杨连长将佩枪留给赵长林:枪膛里压着三发子弹——打鬼子,除恶霸,护良田!战士们把口粮悄悄塞进农户窗台,王寡妇追出三里地,只拾得个军用水壶,壶底刻着兵民一家。
暮色苍茫处,山道上响起《八路军进行曲》。栓柱突然指着晚霞惊叫:快看!但见赤霞染透的云阵,恰似万千战士持枪跃进的剪影。崖壁上的人民万岁沐在夕照里,硫铁矿粉仍在隐隐生光。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