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瞎了的第七年,和解语臣说接了个活儿后断联的第二个月,一个陌生的男人用着黑瞎子的号码打来了一个电话。挂完电话,解语臣茫然的看向文件,他好像有点没听清男人说了些什么,他打给吴峫,想从吴峫那里得到点别的消息,他问:你知道黑瞎子死了吗
吴峫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和胖子钓鱼,年纪大了,鱼钓不上来就算了,怎么还开始耳背了,他抖着手放下鱼竿,咳嗽了一下,没去管胖子在一边听见他咳嗽后递过来担忧的眼神,回问解语臣:小花你刚刚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你知道黑瞎子死了吗吴峫听见听筒那边传来了这样一句话。胖子也听见了,因为吴峫开了免提,他本来是想让胖子跟着一起听听测试一下听力的,没人说话了,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的对视着,鱼竿上本来已经上钩的鱼挣扎着宁愿划破嘴也要逃离这个地方,它成功了。这是今天吴峫钓到的第一条鱼,也是这么多年他见过的唯一一条竟然撕裂了自己的嘴逃脱了鱼钩的鱼。吴峫有点讨厌钓鱼了。
回屋的时候张启灵在喂小鸡,张启灵很喜欢这样毛茸茸的黄色小生物,他养了一群小鸡,还不让人吃,他想让他们活到老死。
吴峫说:小哥,黑瞎子死了。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才意识,原来每个人都会死的,只是从前他没想过黑瞎子也会。
张启灵喂鸡的手停顿住了,今天的小鸡一直喂不饱,他久违的想起来上一次见黑瞎子,好像得有半年了吧对方当时跟他说什么来着是他又开始遗忘了吗还是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都没单独再跟他说过话了。
除了过年,大家又少见的聚集在一起了,为了参加黑瞎子的葬礼。
严格来说,这不是个葬礼。黑瞎子大概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期,他像大自然里一切有灵性的生物一样,独自给自己找了个沉眠的好地方,联系好了人给自己下葬,帮自己办完后事。
挺好,至少记得叫人通知一下吴峫他们他的墓地在哪,好给人留个烧纸钱的地儿,给人造了个每年又要聚在一起一次的理由,吴峫想,师傅就是师傅,怎么着都比徒弟高一尺。
日子总是要过的,人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被时间遗忘的只有张启灵,黑瞎子死后的第十年,张启灵发现,原来把他留在原地的,还有黑瞎子。
最初只是一小段模糊不清的回忆,一个叫着他小哑巴的朦胧面孔,一个明亮的教室,一本盖在对方脸上的教科书。
再后来,是一身黑色的风衣,一个熟悉的墨镜,一把型号古老的枪。
最后,张启灵在梦里看见了自己雕刻的牌子被挂在了对方的脖子上,那双略有些发灰但却明亮的眼睛和他对视,男人一如既往地拖长声音叫着他小～哑～巴～带着他后来那么多年里从来没听过的清朗的甜意。
张启灵挣扎着从梦里醒了过来,他出了门,站在院子里抬头看月亮。
1938年,黑瞎子在德国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同学。对方总是长久地沉默着,像一个没有人气的雕塑,这本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就是这么巧,黑瞎子只是想赚点外快,没想到倒霉的遇到了黑帮火拼,枪扫过来的时候差点没真把他打死,张启灵就是这个时候路过的。
黑瞎子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拉他一把,但他看着对方依旧面无表情的侧脸,寻思这人好像还真不是个雕塑,怎么也得是一首刀剑之下暗藏春水的歌吧回宿舍他就拉着小提琴做了首曲子,就叫《春水》好了,黑瞎子这么想着,愉快的给这首曲子起好了名字。
此后的每一天,《春水》的作者不断接近着自己心中的春水,一开始是好奇黑瞎子后来难得这么羞涩的跟张启灵分析自己的心路历程,虽然本意是为了表表衷心顺便好多占点张启灵的便宜。好奇心害死猫呀,黑瞎子总是这么嘟嘟囔囔的从后面蹭到张启灵肩膀上,他比张启灵高得多,每次这么做张启灵都觉得像是被什么大型犬类扑了个满背。暖意总是就这样从张启灵后背蔓延到全身,然后黑瞎子心满意足的说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让张启灵要更多更多的爱他。
在一起的第二年,张启灵回国了,两个人都很不舍,但他们都有自己的计划,他们早就毫无保留的和恋人分享过自己的一切,谁都能理解对方,所以两个人自信的开始了异国恋,黑瞎子从来不把这段坐飞机都要转几程的距离放在眼里,他和春水本为一体,不是吗
但往后的那么多年里,这竟然是他们最近的距离了。
张启灵回国的第二年,黑瞎子失去了他的消息。
黑瞎子在德国疯狂的学习,训练,揽财,终于完成了学业,在道上打拼出了些事业。回到国内,他迫不及待去追溯那个神秘的家族,去寻找失去踪迹的爱人,他曾以为是张家扣下了他的人,毕竟张家本就如此不近人情、充满极端的压迫,这是谁都知道的。
但黑瞎子猜错了,尽管的确有张家的因素在,但更重要的是,张启灵忘了他的存在,忘了他们曾相爱相知相许,忘了德国的一切。黑瞎子很伤心,所以他决定再认识张启灵一次让对方狠狠的记住他、想起他,到时候再谴责对方也不迟,黑瞎子这么想着,理所当然的嬉皮笑脸着又凑向了张启灵。
打了一架,两个人重新认识了一遍。黑瞎子心想,这不就是打是亲骂是爱吗看来我们再次恋爱的日子就要到来了,上次表白没发挥好,还收了他自己手刻的项链,这回我肯定能先一步送给他我的刀,等他想起来了我一定要好好的炫耀一把。
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好可惜,黑瞎子每天望着自己的刀恨刀不争气,怎么就抓不住张启灵的视线,好在他靠着百折不挠的精神还是成为了张启灵身边第一人,其实他更想说是唯一的人,不过张家的人实在有些无理取闹,明明漠不关心自己的族长,却还要远程插进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族长的使命当拦路虎,但是黑瞎子也不是很在意,他有很多时间可以和张启灵一起耗在上面,不管做什么,张启灵的回忆里都有他,这是别人永远无法能和他相比较的。
第二次相识没有持续多少年,张启灵再次被天授失魂,这是他第二次忘记黑瞎子。
又靠着打了一架接近张启灵的黑瞎默默再给张启灵记了一笔:第二次打我,以后你想起来了我要跟你冷战一分钟,不好好说几句好听的我一定不会缩短时间的！
与此同时,黑瞎子意识到,张启灵只要一直被天授,就会一次次失忆,那不行,他可不希望以后恋人想起来他后又忘掉,这简直是飞来横祸,恋爱可不能这么谈。
于是黑瞎子总是陪着张启灵踏上寻找回忆的路,和他一起找寻镇守青铜门的方法,本来要黑瞎子说,张家人轮着来不就刚刚好那么长寿的生命多浪费几年简直刚刚好,可惜,没人完成他这个设想。
但是后来,张启灵自己找了个好办法,他没和任何人商量,包括黑瞎子。黑瞎子只是受雇去下了个大墓,回来的时候张启灵就已经和九门的人踏上了往四姑娘山的旅程。
黑瞎子很生气,但他知道张启灵是为了能有人代替他守青铜门后立马就哄好了自己,张启灵有事做也好,因为黑瞎子也有自己的仇要去报了。
黑瞎子是满清少数遗留下来的贵族之一,曾经因为家族动荡内乱去往德国留学,然而留学期间,家族遭遇了灭顶之灾,族人或被杀、或被流放、或被斩首,家族彻底覆灭,他成为了家族真真切切的最后一个人。曾经,他与张启灵异国恋的原因之一也是想要在国外参加雇佣兵训练增强实力,好回国找到仇人,为家人报仇。
查了那么多年,如今黑瞎子终于有了更多的消息,既然张启灵有自己的事要去完成,他也正好趁此机会能去报仇雪恨。
仇人很多,这是黑瞎子早就想到的,所以慢慢来,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
唯一没料到的一点,大概是张启灵竟然再次失忆甚至在四姑娘山行动中受了重伤,而他也被敌人发现四处围剿吧。不,或许料到了,因为他似乎有些习惯张启灵的失忆了,他只是没想到对方也会重伤,还和失忆同时发生,而他也自顾不暇,无法给对方更多的帮助。
这是黑瞎子第一次怀疑他们两个人是否真的跟张家人说的一样,不太合适。
但是黑瞎子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的东躲西藏,一些消息知道的慢了些许,好不容易反杀了敌人,他才发现四姑娘山的行动失败责任被全部推给了重伤失忆的张启灵,而说好的约定九门也没有一个人遵守,青铜门无人守护。但黑瞎子管不了那些,张启灵消失了,他很久都没再得到对方的消息,他试图靠近张启山等人打探,那些人很谨慎,好久好久,他才从吴老狗那里得到了只言片语。
怒火冲天时黑瞎子反而更加冷静,最开始,没人愿意顶着压力帮助他,他独自策划了第一次救人行动,不得不说,张启山手底下忠心不二的能人太多太多了,他的单打独斗没能成功。
于是第二次,黑瞎子策划了更久更久,好在张启山似乎有些不好,吴老狗和解九爷也敢小心翼翼的冒头参与进了他的计划一起,这一次,他们成功了,张启灵被救了出来,但他甚至没怎么养好,又要去守护那莫名其妙的青铜门,黑瞎子拦不了,他对张启灵,总是无能为力多。
后来再次见面,张启灵成了阿坤,他们并称南瞎北哑。他们一起入局,一起认识了吴峫,一起认识了王月半,黑瞎子看着铁三角的名号越来越响亮,恍然回忆起来好像很久没人再老是把他和张启灵放在一起了。
大概是那个时候吧,你放弃我了,是吗张启灵收回视线,不再看月亮,转头时,才发现吴峫和胖子已经站在他身后不知道多久,他一眼瞥见了吴峫和胖子头上生出的白发,白天两个人还商量要去染黑不然显得他们三已经像是两辈人了。
吴峫看着张启灵,从来面无表情的小哥脸上布满了浓重的悲哀,他看了眼胖子,发现胖子也是难得的无措,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张启灵。其实张启灵只是突然想到了,黑瞎子曾经说他们两个是天生一对,是一定会走到白头偕老的那种天生一对,但他没见过黑瞎子白发变白是什么样子,黑瞎子也没有见过他的,他也没机会再见了。后来想想,他们甚至没有一起淋过一场雪。
回屋吧。张启灵说,于是也没人问他为什么半夜不睡觉出来看月亮,大家都这样沉默的观望着他的行为。
其实早就有所察觉了吧,吴峫心想,自从黑瞎子死后,本就不爱说话的小哥更是一个月也懒得开一次口,最初他和胖子没想太多,因为他们包括小花在内的表现似乎更加明显,所以谁也没有发现张启灵沉默的外表下自己也不知道的来自内心深处与众不同的哭泣。
可是这么多年了,再不为人知的情感也泄露了一丝痕迹,是黑瞎子脖子上被发现雕工来自小哥的玉牌,是黑瞎子短刀上曾经无人在意的字母z,是黑瞎子和张启灵银行卡密码里包含了对方的生日,是解语臣查到的一张来自德国的黑瞎子和张启灵靠在一起的合照。
吴峫和解语臣以及胖子围坐在桌子边,一起盯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的黑瞎子还是那副样子似乎从未改变,张启灵却难得脸上带笑,黑瞎子的一条胳膊还揽在张启灵的脖子上,两个人脸贴脸,显得那样亲密无间,让人一看就知道没人插得进去他们中间。
后知后觉的,他们想起了很多从未在意过的事,为什么张启灵的银行卡全都在黑瞎子那里,为什么黑瞎子总是乐此不疲挨揍也要逗张启灵,好多的为什么,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好像向着他们稍微掀起了一角。
这下,所有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悲哀了。
所以小哥的信里写了什么那年黑瞎子给每个人都留了几句话,他们从没想起来互相分享过,所以小哥的信里,那个一向笑的最开心的男人会写什么呢
其实还是黑瞎子一贯的说话风格,张启灵送走了仅剩的三个朋友,又看起来黑瞎子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小～哑～巴～记得给瞎子多烧点钱。
仅仅如此,仅仅如此而已。
其实最后一个走的吴峫走之前曾经问过张启灵,要不要送他一程,这么久没见了不怕瞎子把你忘了吗吴峫这么问张启灵。
张启灵轻轻摇了摇头,难得开了个玩笑:我忘了他这么多次,就算这次他忘了我,我也去纠缠纠缠他就好。
吴峫没说什么,他也没能再说什么了。
吴峫,走了。
此后这个世界只留给张启灵一个多烧点钱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