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章:我世界里的喧嚣与寂静
城市的霓虹,像打翻了印象派画家的调色盘,将初夏的夜空渲染得迷离而浮躁。远处,市中心体育馆的方向,隐隐传来海啸般的欢呼和强劲的鼓点。我知道,那是属于苏清言的夜晚——她星尘轨迹巡回演唱会的最后一站。
我站在南风旧书店靠窗的位置,手指拂过一本泛黄的诗集。书店已经打烊,只留下一盏昏黄的阅读灯,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混合的气味,这种味道总能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窗外两个街区远的喧嚣,与我这方寸间的寂静,泾渭分明,仿佛是宇宙间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手机屏幕亮着,是我那个几乎沉寂的高中同学群。此刻,它却像被投入沸水的油锅,因为苏清言的演唱会而炸裂开来。现场的小视频、照片,配着各种夸张的惊叹词和尖叫表情包,不断地向上滚动。
啊啊啊清言女神今晚状态绝了!仙女下凡!
内场票值回票价!《彼岸星光》的全场大合唱太震撼了!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哭了,没抢到票,只能在外面听个响,心碎成渣……
我默默地看着,指尖有些冰凉。我甚至能想象出体育馆内那片由荧光棒汇成的、为她而亮的星海。
突然,一条加粗的消息跳了出来,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的心脏。
姐妹们!重大发现!清言唱《彼岸星光》的时候,眼神频频看向VIP席那边!就是江哲坐的那个方向!!
卧槽真的假的有图吗求图!
图来了![图片]
看这个眼神!绝对有情况!这糖我先磕为敬!
天呐!难道她和江哲真的……这首歌是唱给他的我一直以为是写给粉丝的……
楼上的姐妹太天真了!‘彼岸’难道指的就是他们爱豆和演员之间的距离‘星光’不就是指江哲吗他俩最近合作那部戏超火的!CP感爆棚!
呜呜呜我的女神要有归宿了吗虽然理智上祝福,但心里怎么有点酸……江哲是很好啦,但总觉得……
群里的讨论焦点,瞬间从演唱会本身,滑向了苏清言和当红演员江哲的绯闻。江哲,那个在屏幕上永远英俊潇洒、自信迷人的男人,近年凭借几部大热剧集跻身一线,与苏清言的几次合作都火花四溅,被媒体和粉丝捧为神仙CP。
我关掉了手机屏幕,眼前有些模糊,仿佛那喧嚣的光影也穿透了窗户,刺痛了我的眼睛。
《彼岸星光》。
苏清言的封神之作,也是她新专辑的核心曲目。空灵的旋律,诗意的歌词,像一阵清风,横扫了各大音乐榜单,成为无数人心中的白月光。电台里、商场里、甚至隔壁咖啡馆的背景音乐里,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可只有我知道,或者说,我固执地认为只有我知道,这首歌的雏形,诞生于七年前,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夜。在学校那间久已废弃、堆满石膏像和旧画板的画室里,她抱着一把磕碰掉漆的旧吉他,对着窗外稀疏得可怜的几颗星光,轻轻哼唱着零碎的旋律和不成句的歌词。
那时候,她还不是现在这个被无数闪光灯追逐的苏清言,只是隔壁班那个喜欢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抱着画板或吉他、在图书馆角落或校园僻静处独处的、有点清冷的女孩。她的名字,在老师点名册上,只是三个普通的汉字。
那时候,我也还不是现在这个在旧书堆里消磨时光、与沉默为伴的林默,只是一个因为内向而显得有些笨拙、一紧张说话就会磕巴、常常被几个调皮男生捉弄的高中生。我的世界,灰暗而逼仄。
那时候,我们因为一个偶然的文学社纳新活动而有了最初的交集。我至今记得,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鼓足勇气,把自己誊写在方格稿纸上的几首不成形的诗,递到坐在角落负责登记的她面前。我紧张得手心冒汗,连头都不敢抬,只看到她白皙的手指接过了那几张薄薄的纸。我几乎是立刻转身逃走了,连她的表情都没看清。
后来,我们偶尔会在图书馆遇见。高大的书架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似乎在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屏障。有时我们会因为想借同一本书而短暂地相视,然后我会慌忙移开视线,心跳却漏掉半拍。她通常只是淡淡地点点头,然后去寻找另一本书。
有一次,我看到她在读一本我很喜欢的冷门诗集,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敢上前搭话。等她离开后,我才走到那个位置,拿起那本诗集,看到她用铅笔在某个句子旁边轻轻画了一条线,还标注了一个小小的问号。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窥探到了她内心世界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一种隐秘的喜悦在我心底蔓延开来。
她是我灰暗青春里,不经意间闯入的一抹亮色,遥远,却真实存在过。
七年了。我对她的这份感情,从未宣之于口,甚至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流露过一丝痕迹。它像书店角落里一本无人问津的旧书,覆满了时间的尘埃,书页泛黄,字迹模糊,却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记忆的风吹开,露出里面未曾褪色的心事。久到我已经忘记了最初心动的具体细节,只剩下一种习惯性的关注和遥望。每次在新闻上看到她,我的心都会不受控制地紧一下,然后又迅速被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包裹。
群里关于她和江哲的讨论还在继续,那些甜蜜的猜测,那些般配的论断,像细小的蚁虫,啃噬着我的心。是啊,江哲那样的人,站在聚光灯下,自信,阳光,星途坦荡,才配得上站在她的身边吧。他们站在一起,就像杂志封面上精心设计的画面,完美得不真实。
我拿起一本需要修补的、书脊开裂的旧书,小心翼翼地用镊子蘸取胶水,涂抹在松散的书页边缘,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内心翻涌的情绪一点点抚平。
或许,群里的猜测是对的。或许,《彼岸星光》的彼岸,指的就是她和江哲之间那层朦胧的关系,而星光,就是他耀眼的光芒。
或许,是时候了。
这场持续了七年的、无声的、属于我一个人的独白,是时候,画上一个句号了。
2
尘封的书签与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我的生活简单得近乎单调。书店、家,两点一线。我不常上网,社交软件也用得很少,但关于苏清言的消息,总能精准地穿透信息的壁垒,抵达我的眼前——也许是来店里淘书的年轻顾客兴奋的谈论,也许是路边公交站广告牌上她清冷疏离的侧脸,也许是母亲偶尔从报纸娱乐版上看到、然后不经意提起的一句。
她越来越耀眼,像一颗真正高悬于夜空的星,光芒万丈,将我所在的这个逼仄角落衬托得更加黯淡无光。我们之间的距离,早已不是高中时那几排课桌,或者图书馆里那几排书架可以丈量的了,而是维度上的差异,是真实世界与遥远想象的鸿沟。
我决定开始整理过去,进行一场属于我自己的、无声的告别仪式。
晚饭时,母亲似乎察觉到我有些心不在焉,她给我夹了一筷子菜,试探着问:小默,我看新闻说……那个苏清言,就是你高中同学,她的演唱会很成功啊。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听她唱歌的吗书店里也老放。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成年人应有的漠然:嗯,听说了。她现在是大明星了,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听众,没什么特别的。
也是。母亲没再多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似乎包含着某种我读不懂的惋惜。
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客厅传来的电视声。我拉开书桌最下面那个沉重的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表面有些斑驳的旧木盒子。这是我高中时手工课做的,粗糙得很。
打开盒子,里面是我关于苏清言的全部珍藏——几张我用旧手机在远处偷拍的、她坐在窗边看书的模糊侧影,像素低得可怜,连她的五官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安静的轮廓;一张她随手画在速写本上、后来因为文学社活动需要插画而赠予我的速写,画的是书店窗外那棵老梧桐,线条简洁却很有韵味,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签名缩写SY;还有……一张被我用塑料封套仔细保存的书签。
那是一张淡蓝色的卡纸书签,上面是她娟秀而略带棱角的字迹,写着两句歌词片段,是我某次不小心在她丢弃的草稿纸上看到的,然后偷偷誊抄了下来。那两句是:
当世界隐去声响,唯有你能点亮……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会是未来那首万众瞩目的《彼岸星光》的雏形。我只是觉得,这两句词很美,很像她会写出来的东西。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那熟悉的字迹,心脏传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钝痛。这七年,我无数次拿出这张书签,想象着她写下这两句词时的心情,想象着她心中的那个你会是谁。曾经,我抱着一丝微渺的、可笑的希望,猜测那个你会不会……是指像我这样,活在寂静世界里的人
现在看来,多么自作多情。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几乎被我遗忘的、界面还停留在多年前风格的旧邮箱。收件箱里,寥寥无几的邮件中,有一封来自七年前的未读邮件格外显眼。发件人是她当时用的、很文艺的邮箱地址——WhisperingReed@…(低语的芦苇)。邮件内容很简单,是她对我那次鼓起勇气递过去的、幼稚得可笑的诗稿的回应。她说:看到了不一样的视角,有些句子很有意思。继续写下去吧。
这封邮件,我当时看到了标题,却因为自卑和害怕,一直没敢点开细看。后来就渐渐忘了。现在重读,那句简单的鼓励,像迟来的阳光,温暖,却也刺眼。
我盯着那个如今可能早已废弃的邮箱地址,犹豫了很久。
该写点什么呢
恭喜演唱会成功祝你星途璀璨这些话太空洞,太客套了。
还是……问一句,那首歌,真的与他有关吗那个彼岸的意象,真的是指江哲吗
不,我不能问。我没有资格问。问了,又能改变什么只会显得我更加可悲。
指尖在虚拟键盘上悬停许久,删删改改,最终只敲下了一句极其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话:歌很好听,祝越来越好。
没有称谓,没有署名。就像一个陌生听众的留言。
点击发送。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屏幕暗了下去。一阵巨大的空虚和懊悔瞬间攫住了我。这算什么这根本就是一次懦弱的退缩。更何况,她那个邮箱,现在还会用吗就算用了,每天成千上万的邮件,她又怎么会看到这一封来自七年前的、无名无姓的邮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没有任何新邮件提醒。果然,石沉大海。
我自嘲地笑了笑,将手机扔在一边。也是,她是天上的星,我是地上的尘。星光或许偶尔会不经意地洒落,但尘埃,终究只是尘埃。
就在这时,母亲敲门进来,手里抱着一摞落满灰尘的旧杂志:小默,这些你以前买的音乐杂志,还有这些海报,都发黄了,还要留着吗占地方。
那些杂志,封面大多是苏清言,从她刚出道时的青涩,到后来的光芒初绽。还有几张她早期的宣传海报,被我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用皮筋扎着。每一本杂志,每一张海报,都曾被我视若珍宝,承载着少年时期无处安放的心事。
我看着那些承载着我卑微暗恋的旧物,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个沉寂的邮箱界面,沉默了几秒,然后抬头对母亲说,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妈,都处理掉吧。没用了。
是的,没用了。
就让这一切,连同那七年的心事,连同那张尘封的书签,一起打包,扔进记忆的回收站吧。就当作,是对这段无望念想的,最终告别。
3
校庆邀请函与猝不及防的重逢
时间悄然滑入深秋,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桂花的甜香,也带着一丝萧瑟的凉意。书店的生意不咸不淡,我的生活也一如既往,平静无波,仿佛之前的告别仪式真的起了作用,内心那片曾经汹涌的海,渐渐沉寂下来。
直到一封来自母校锦城中学的百年校庆电子邀请函,打破了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校徽和锦城中学几个烫金大字,有些恍惚。那个承载了我整个青春期所有敏感、自卑、迷茫和……唯一一点微光的记忆的地方,既熟悉又遥远。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像一个钟摆,在我心里来回摇晃。
去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面对那些或许早已把我忘记的老师,意味着要和那些可能已经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同学进行尴尬的寒暄,意味着……有极大的可能性,会遇见她毕竟,她是锦城中学这十年来最耀眼的毕业生,是学校招生宣传册上最醒目的名字,学校不可能不邀请她,她也极有可能回来,至少是露个面。
遇见了又能怎样她是众星捧月的焦点,我是无人问津的角落。远远看一眼,然后呢徒增尴尬和失落罢了。她大概率已经不记得我了,或者,就算记得,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无关紧要的符号。
不去似乎又有些不甘心。那里有我青涩的过往,有图书馆二楼靠窗的那个旧座位,有废弃画室窗外的星空,有……她的影子。而且,还有一件压在我心底很久很久的事,一件关于感谢和了结的事。
高二那年,家里突遭变故,父亲生意失败,母亲病倒,我整个人都垮了,成绩一落千丈,甚至产生了退学的念头。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当时的班长,一个和我并不熟络的女生,悄悄塞给我一个信封。她说:是隔壁班的苏清言托我转交给你的。
我当时愣住了。苏清言她怎么会……
信封里是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数目不算多,但对我当时捉襟见肘的家庭来说,是雪中送炭。还有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写着:别放弃,光就在前面。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这简短而平静的一句话。
我至今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我的困境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帮助一个几乎没什么交集的、性格孤僻的男同学。但那份不带任何怜悯的、平静的鼓励,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支撑着我走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
后来,等家里情况稍微好转,我想把钱还给她。我鼓足勇气在图书馆门口等她,把钱递给她。她却只是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不用还了。就当是我投资你的未来吧,等你以后发达了再请我吃饭。
发达,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没有丝毫的嘲讽意味,反而像是一种……笃定我当时窘迫得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
这些年,我从未发达,只是成为了一个普通的书店老板。但这份迟到的感谢,或者说,是了结,我一直记在心里。我想,也许可以趁着校庆这个难得的机会,把这份感谢送出去。不是钱,而是一件能代表我心意的东西。或许是一本书,一本我精心挑选的、她可能会喜欢的、绝版的诗集,作为当年那份善意的回馈。然后,彻底放下,彻底告别。
最终,我决定去。不为别的,就为了完成这个迟到了七年的仪式。
校庆当天,锦城中学门口张灯结彩,人头攒动,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热闹。许多穿着体面、看起来功成名就的校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在巨大的签名墙前合影留念,谈笑风生,交换着名片。空气中弥漫着重逢的喜悦和成功的气息。
我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背着一个洗得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那本用牛皮纸精心包好的诗集。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些光鲜亮丽的身影,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宴会的局外人,格格不入。
深吸一口气,我准备硬着头皮往里走。
您好,请出示邀请函二维码。门口负责接待的学生志愿者礼貌地拦住了我,眼神在我朴素的穿着上停留了一秒。
我拿出手机,调出电子邀请函。志愿者扫码后,说了声欢迎,侧身让我进去。
我刚松了口气,身后就传来一阵比刚才更大的骚动和密集的、如同机关枪扫射般的快门声。几辆黑色的豪华商务车在不远处缓缓停下,早已等候多时的记者和举着应援牌的粉丝瞬间像潮水般围了上去。
车门打开,率先下来的是江哲。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高级西装,戴着时髦的墨镜,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微笑,朝着周围挥了挥手,动作熟练而自然,立刻引来一片震耳欲聋的尖叫。他在助理和几个黑衣保安的簇拥下,在一片闪光灯的追逐中,径直走向校门。
接待的学生们立刻换上更加热情和恭敬的笑容,迎了上去。
江哲从我身边走过时,步伐稳健,目不斜视。但就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感觉到他墨镜后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极快地扫了一眼,那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我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低下头,避开了那无形的压迫感。
紧接着,后面那辆更加低调的保姆车里,走下来一个纤细的身影。
是苏清言。
她穿着一条简洁的米白色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浅咖色的长款风衣,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脸上几乎没有化妆,素净得像一朵雨后初绽的栀子花,却依旧在人群中散发着无法忽视的光芒。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为她那双清澈如初的眼眸增添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故事感。
记者们更加疯狂了,长枪短炮几乎要怼到她脸上,问题像子弹一样密集地射向她:
清言!这次和江哲一起回母校,是事先约好的吗
清言!对网上的恋情传闻有什么回应吗
《彼岸星光》的灵感真的和江哲有关吗
她似乎对这种场面有些不适,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没有说话,只是在工作人员的严密护送下,低着头,快步走向校门。
我的心跳,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瞬间失序,血液仿佛一下子冲上了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我下意识地想躲进旁边的人群里,双脚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她即将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时,她的脚步,毫无预兆地,顿了一下。
然后,她转过头,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越过那些闪烁的镜头和攒动的人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讶,一丝不确定,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极其复杂的、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的情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定格成慢镜头。
周围的闪光灯、尖叫声、记者们嘈杂的追问声,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双清澈的、正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不像看一个陌生人,也不像看一个普通同学。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动,但最终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就被身边的工作人员簇拥着,匆匆走进了校门,留下一个纤细而略显仓促的背影。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脸颊烧得更厉害了,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胸膛。刚才那是……什么意思她认出我了她还记得我那个眼神……
身后,敏锐的记者们显然捕捉到了这短暂的、不同寻常的一幕,立刻将新的问题抛向她的背影:
清言!刚才那位是你的朋友吗
是高中同学吗方便透露一下吗看起来关系不一般
他和《彼岸星光》有关吗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我猛地回过神,被这些问题惊得一身冷汗,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挤进了校门,将那些探究的目光和嘈杂的声音甩在身后。
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甚至可以说是痛苦地,感受到了我们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她是舞台中央万众瞩目的焦点,一举一动,甚至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会被无限放大和解读。而我,只是她人生轨迹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注脚。刚才那个眼神,或许真的只是出于意外的礼貌,或者干脆就是我过度解读的幻觉。
我看到走在前面的江哲,似乎也听到了记者的问题,他回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玩味的、带着些许审视意味的笑容。
我握紧了帆布包的背带,里面那本精心挑选、仔细包装的诗集,此刻仿佛有千斤重。自卑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再一次将我紧紧包裹,几乎令我窒息。我开始后悔来到这里。
4
礼堂光影与无法拼接的往事碎片
百年校庆典礼在学校新建的大礼堂举行,富丽堂皇,足以容纳数千人。我找了个最后排最靠边的位置坐下,把自己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只误入华丽鸟笼的灰色田鼠。
礼堂里座无虚席,灯火辉煌。昔日的老师们大多已两鬓斑白,但精神矍铄。曾经的同学们,如今都已褪去青涩,换上了成熟的面具,西装革履,裙裾飘飘,热情地打着招呼,交换着烫金的名片,分享着各自毕业后或成功或平凡的经历。空气中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对往昔的追忆,以及……一种不易察觉的、暗流涌动的比较。
苏清言和江哲被安排在了第一排最中央的嘉宾席,紧挨着坐在一起,无疑是全场瞩目的焦点。偶尔,江哲会侧过头,靠近苏清言,低声说些什么,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苏清言会礼貌性地微微颔首,或者回应一两句,但她的侧脸在明亮的灯光下,似乎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疏离感,眼神也常常飘向别处。然而,媒体席的长焦镜头,却精准地捕捉着他们同框的每一个瞬间,尤其是江哲看向她时那充满爱意的眼神,以及她偶尔回应时的娇羞。这些照片,想必很快就会成为网络上新的发糖证据。
我的目光,像失控的指针,不由自主地一次次飘向那个遥远的第一排。
高中时的记忆碎片,像坏掉的投影仪放出的模糊胶片,不受控制地在我的脑海中闪现、跳跃。
那时候,苏清言虽然是公认的漂亮女生,但性格实在太过清冷,像一块温润却自带凉意的玉,不太合群。她总是一个人,抱着画板在学校后山写生,或者抱着吉他在废弃的画室弹唱,或者在图书馆最安静的角落里看一些艰涩难懂的书。她很少笑,也很少和人主动说话,似乎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而我,林默,因为天生的内向,加上一紧张就会说话磕巴的毛病,成了班级里边缘化的存在,甚至常常沦为几个调皮捣蛋男生的取笑对象。他们会故意模仿我说话,抢我的作业本,在我背后贴纸条……那些现在想来幼稚可笑的捉弄,在当时那个敏感脆弱的年纪,却足以让我羞愤欲绝,却又无力反抗。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在图书馆三楼的自习区。那几个男生又围住了我,嘻嘻哈哈地模仿我向图书管理员借书时磕磕巴巴的样子,还故意把我刚借到的一本诗集抢过去,在空中抛来抛去。我窘迫得满脸通红,拳头紧紧地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却只能憋屈地站在原地,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周围有其他同学看到,也只是投来或同情或看热闹的目光,没有人上前阻止。
就在我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苏清言恰好从旁边的书架走过。她停下了脚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围观,也没有立刻出声呵斥。她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冰冷的目光,冷冷地看着那几个正在起哄的男生。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让人无法忽视的压力。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
那几个男生被她看得有些发毛,笑声渐渐停了下来,互相推搡了一下,其中一个领头的男生悻悻地把那本被他们揉搓得有些变形的诗集扔回到我怀里,嘟囔了一句没劲,然后几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开了。
整个过程,苏清言一句话都没说。等那几个男生走远了,她才走过来,弯腰捡起我掉在地上的另一本书,轻轻拍了拍封面上的灰尘,递还给我。然后,她就转身,继续去书架找书去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自始至终,她没有看我一眼,没有对我说一个字,更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或者打抱不平的姿态。那份极致的平静,那份仿佛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应当的小事的淡然,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光,瞬间穿透了我当时灰暗无助的世界,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印记。
从那以后,我对她便多了一份特殊的、带着敬畏和好奇的关注。我开始悄悄留意她看的书,听的歌(她偶尔会戴着耳机哼唱),会在文学社为数不多的几次集体活动上,鼓起我所有的勇气,主动和她说上几句关于某本书或某首诗的看法。我发现,在她那清冷疏离的外表之下,似乎隐藏着一颗比谁都细腻、比谁都丰富的内心。她对文字和艺术有着惊人的敏感和独特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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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她当初在图书馆的举动,或许真的只是出于她骨子里的一种正直和对弱者的天然同情,又或者只是单纯地看不惯那几个男生的行为。是我自己,将这份偶然的、短暂的交集,在心中无限放大,反复咀嚼,最终滋养成了这场长达七年的、苦涩而徒劳的妄念。
典礼冗长而乏味,领导讲话,校友代表发言……终于,进行到了最受期待的优秀校友分享环节。苏清言作为压轴嘉宾,在主持人热情洋溢的介绍和全场热烈的掌声中,被请上了舞台。
聚光灯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整个礼堂刹那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穿着那身简洁的米白色连衣裙,站在璀璨的灯光下,宛如一朵亭亭玉立、不染尘埃的白莲。她简单分享了自己在锦城中学的时光,感恩了老师的教导,然后谈了谈自己走上音乐道路的心得体会,声音清澈而温柔,透过麦克风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分享结束后,主持人显然不愿放过这个制造话题的机会,他笑着,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精心设计的语气问道:清言,我们都知道,你的那首代表作《彼岸星光》感动了无数人,也引发了很多猜测。大家都非常好奇,这首歌的创作灵感,是来源于某段特别的经历,或者某个特别的人吗比如说……像网上大家盛传的那样,是和我们的另一位优秀校友,江哲有关
这个问题一出,台下立刻响起一片善意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声和更加期待的目光。坐在台下的江哲,脸上带着自信从容的微笑,微微侧身,目光温柔地看向台上的苏清言,仿佛默认了主持人的猜测。
我的心,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悬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了。
苏清言握着话筒,白皙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斟酌词句。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黑压压的台下,掠过我所在的那个黑暗的角落,最终,落在了舞台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
然后,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特有的、空灵而缥缈的质感:灵感……其实来源于很多东西。可能是一本书,一部电影,可能是某个黄昏看到的落日,也可能……是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影子,或者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对于遥远之物的向往和追寻吧。《彼岸星光》,它更多的是在写一种状态,一种距离感,一种渴望被理解、渴望靠近却又无法触及的心情。
她的回答,诗意而模糊,像她歌词的风格一样,充满了想象空间,却又巧妙地回避了问题的核心。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主持人显然还想继续深挖,他转而笑着问向台下的江哲:江哲,作为清言的好朋友和重要的合作伙伴,你肯定对这首歌有更深的理解。在你看来,清言心中的‘彼岸’和‘星光’,会是什么样的呢
江哲接过旁边递来的话筒,笑容迷人,风度翩翩:清言的音乐总是像诗一样,留给大家很多解读的空间。我想,每个人听这首歌,都会有自己的感受和答案吧。对我来说,能够和清言这样才华横溢的音乐人合作,本身就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互相成就。至于‘彼岸’和‘星光’……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台上的苏清言,眼神里充满了缱绻的笑意,语气也变得意有所指,或许,有时候最亮的星光,其实就在身边,只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彼岸’,需要一点勇气去跨越吧。
他的话,无疑是在暗示他和苏清言之间那层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暧昧关系,引来了台下一阵更加热烈的、带着祝福意味的起哄声和掌声。
我看着台上台下默契互动的他们,一个清冷如月,一个耀眼如星,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们无疑是天造地设、无比般配的一对。聚光灯、掌声、祝福……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们。而我,只是这盛大光影下,一个蜷缩在角落里、无人注意、甚至有些多余的尘埃。巨大的失落感再次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台上的苏清言,似乎在回应江哲的话,又似乎只是在结束发言前习惯性地扫视全场,她的目光,再一次,穿过数百米的人群和浮动的光影,似乎有意无意地,又一次落在了我所在的方向。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似乎不再是惊讶和不确定,而是带着一丝……探寻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甚至……一丝我不敢确定的、转瞬即逝的……失落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下意识地、狼狈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将头埋得更低。
她是在看我吗为什么是因为刚才门口的偶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不敢再想下去。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只会让我更加痛苦。
互动环节即将结束时,台下提问环节,一个看起来像是刚入学不久的学妹,大概是苏清言的铁杆粉丝,激动地站了起来,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清言学姐!清言学姐!我……我看到网上有八卦说,说你高中时候,曾经为了保护一个被其他男生欺负的男同学,和别人起过冲突还……还警告过那些人是真的吗那个男同学是谁啊是不是……和《彼岸星光》有关
这个问题像一颗深水炸弹,瞬间投入了原本热烈而融洽的气氛中,整个礼堂都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媒体的镜头,都齐刷刷地转向了台上的苏清言。
我清楚地看到,台上的苏清言,握着话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猛然收紧了,指节微微泛白。连台下一直保持着完美笑容的江哲,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眼神变得有些锐利,似乎也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和不悦。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保护……被欺负的男同学起冲突警告难道是指……当年图书馆那件事可是,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起冲突啊为什么会被传成这样那个学妹又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细节这其中,是否隐藏着什么我完全不知道的、被刻意掩盖的真相
主持人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刁钻、这么涉及隐私的问题,场面一度有些凝固和尴尬。他试图打圆场。
但苏清言很快恢复了镇定,她脸上重新浮现出淡淡的、疏离的微笑,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高中时候的很多事情,过去太久了,都记不太清了。可能是一些同学间的玩笑被误传了吧。大家还是多关注作品本身吧。今天我们还是多聊聊母校的百年华诞和未来的发展,好吗
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个尖锐的问题化解掉,巧妙地把话题引回了正轨。
但这个突兀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无法平息的涟漪。她真的……不记得了吗还是,她在刻意隐瞒什么那个学妹口中的冲突和警告,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隐隐觉得,我和她之间那段看似早已尘封、简单明了的过往,似乎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背后,似乎还缠绕着一些我从未触及的、更加复杂的线索。
5
旧书架旁的重逢与无法送出的诗集
典礼终于在一片掌声中结束。人群熙熙攘攘地涌向餐厅,参加接下来的校友晚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那样的场合只会让我更加局促不安。我没有去,而是逆着人流,转身走向了学校的老图书馆。
时隔七年,图书馆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红砖外墙爬满了浓密的常春藤,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旧书霉味和淡淡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拉回了那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年代。内部安静而肃穆,高大得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的书架,整齐排列,像沉默的巨人。木质的桌椅,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温润。
我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到二楼靠窗的那个角落。这里远离主要的阅览区,一向很僻静。这是我高中时最喜欢待的地方,也是当年苏清言平静地介入、然后又平静地递还我书本的地方。夕阳透过旁边那扇绘着简单几何图案的彩色玻璃窗,在落满薄薄灰尘的深色木桌面上,投下几块斑驳陆离的光影。
我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本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诗集,轻轻放在桌子上。书的扉页里,夹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只写了谢谢两个字,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这是我想到的,最合适、最不至于让她感到负担的、对当年那份雪中送炭的善意的回馈。也是我对这段持续了七年的暗恋,进行的一个迟到的、郑重的告别。
完成这个小小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仪式后,我心里感觉像是卸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松了口气。好了,就这样吧。然后,我准备离开这里,离开这所学校,回到我那个安静的、属于我自己的世界。
就在我转身准备下楼的时候——
林默
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在空旷安静的图书馆里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血液再一次涌向大脑,心跳骤然加速。我缓缓地、几乎是机械地转过身。
苏清言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排书架旁,逆着夕阳的光,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她还穿着那件米白色的连衣裙,只是脱掉了外面的风衣。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晚宴上,和那些成功人士、和江哲一起,接受众人的瞩目和祝福吗
苏…苏清言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甚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点点轻微的、让我自己都感到羞耻的磕巴,你…你怎么……
晚宴太吵了,出来透透气。她慢慢地向我走近,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面前桌子上那本用牛皮纸包着的书上,这是……
哦,这个……我的脸颊瞬间升温,感觉比刚才在礼堂还要滚烫。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手指紧张地抠着帆布包的背带,是…是送给你的。就是…想…想谢谢你……高中时候……我究竟是想谢她当年在图书馆的解围,还是那次悄无声息的经济援助我自己也说不清了,只觉得窘迫万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走上前,拿起那本书,动作很轻地拆开牛皮纸包装,露出了里面那本装帧素雅的诗集。她翻开扉页,看到了里面夹着的那张小小的、只写着谢谢两个字的卡片。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似乎带着一丝探究,一丝疑惑,又似乎……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失望
只是……谢谢她轻声问,声音很低,几乎要被空气吞没。
嗯…对。我低下头,完全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盯着自己那双沾了些灰尘的旧球鞋。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的沉默。图书馆里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吹动着老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以及我们两人之间,那清晰可闻的、略显局促的呼吸声。
你……这些年,还好吗最终,还是她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像是老同学之间最平常不过的问候。
还…还行。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但舌头还是有点打结,毕…毕业后,在…在一家旧书店工作。
旧书店她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随即,我看到她那一直紧绷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仿佛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容,转瞬即逝,挺好的。很安静。很适合你。
很适合你。这四个字,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我的心弦,带来一阵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她……还记得我高中时那副沉默寡言、喜欢安静的样子吗
我…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了。我感觉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多待一秒,我辛苦建立起来的、用来自我保护的心理防线,恐怕就要彻底崩塌了。我必须逃离。
等等。就在我转身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又一次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我的背脊挺得笔直,像是在抵抗着什么。
那首歌……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一种奇怪的……紧张《彼岸星光》,你……听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缩。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私密的氛围下
我强迫自己转过身,强迫自己迎上她那双清澈而执着的眼睛,那里面似乎藏着某种我极力想要读懂、却又害怕读懂的情绪。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尽量用一种客观而平静的、如同评价一件普通艺术品的语气回答:听了。很…很好听。旋律很美,歌词也…也写得很好,意境很深。你…你唱得也很好。
是吗她似乎对这个标准答案并不满意,又追问了一句,声音更轻了,却也更清晰了,你觉得……它是在写什么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夕阳余晖中仿佛氤氲着水汽的眼睛,那里面似乎藏着某种期待,某种只有我知道答案的秘密。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莫名的冲动,那些压抑了整整七年的疑问和猜测,那些关于废弃画室、关于星空、关于那两句歌词的记忆,几乎就要冲破我的理智,脱口而出。
——那首歌,是写给我的吗
——那个彼岸,指的是我吗
——那个星光,是我吗
但这三个字,最终还是被我死死地按了下去。我有什么资格去探究她的内心世界我有什么资格去承受那个可能的、肯定的答案我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耀眼如星辰,我卑微如尘埃。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只会带来更深的痛苦。
写…写梦想吧。或者…对遥远事物的向往也可能是……爱情我含糊地、几乎是敷衍地回答,目光再次躲闪开来,落在了旁边落满灰尘的书架上。
我看到苏清言的肩膀似乎几不可察地垮了一下,她眼中的那点光亮,也迅速黯淡了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她沉默了几秒钟,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然后,她轻轻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释然:或许吧。
她将那本诗集重新放回桌子上,轻轻地推到我的面前: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急忙想要解释,这只是一本普通的诗集,只是我想表达一份迟到的谢意。
心意我领了。她却轻轻打断了我,语气恢复了那种我熟悉的、淡淡的疏离感,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情绪波动从未发生过,高中时候的事,都是小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先走了,晚宴那边可能还在等我。
说完,她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脚步有些快地,朝着楼梯口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书架的尽头,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桌上那本被她退回来的、仿佛带着她指尖余温的诗集,心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慌,透不过气来。
原来,连一句最简单的、迟到了七年的谢谢,她都不愿意收下吗
还是说,她早已不记得那个在困境中接受过她帮助的、笨拙而敏感的少年了那些所谓的小事,对她而言,真的就只是随手而为,不值一提
我伸出手,想要拿起那本被拒绝的诗集,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走出图书馆,夜色已经悄然降临。校园里华灯初上,远处餐厅的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笑语喧歌。我拿出手机,屏幕自动亮起,弹出一条刚刚推送的娱乐新闻,标题赫然是:苏清言江哲校庆甜蜜同框发糖,《彼岸星光》疑似隔空示爱,才子佳人好事将近配图正是他们在典礼上相视而笑的那张照片,角度抓得极好,看起来
действительно
很甜蜜。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手机用力揣回口袋。
林默,别再自欺欺人了。承认吧。
她和你,早已是彼岸。永远无法跨越的,彼岸。
6
咖啡馆的不期而遇与无法逾越的鸿沟
日子像是被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一阵涟漪后,又迅速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仿佛校庆那天的重逢,以及图书馆里那段令人心悸的对话,都只是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我依旧守着我的南风旧书店,与沉默的书本和偶尔光顾的稀疏客人为伴。我开始更加刻意地回避所有关于苏清言的消息,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不再去分析她那天奇怪的眼神和问题,试图将那段不该有的、死灰复燃的悸动重新彻底埋葬。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慵懒,书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老旧电风扇在头顶吱呀作响。我正在整理一排落满灰尘的旧版文学期刊,门口挂着的黄铜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习惯性地抬起头,准备说一句欢迎光临,声音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卡在了喉咙里。
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是苏清言。
她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米色渔夫帽,脸上戴着一个宽大的纯黑色口罩,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睛。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色圆领T恤和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脚上一双干净的小白鞋,背着一个素色的帆布包,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放学的、气质干净的女大学生,与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她判若两人。
我愣在原地,手里还拿着一本旧期刊,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忘了做出任何反应。心跳却像失控的鼓点,在胸腔里疯狂地敲打起来。
她……她怎么会来这里我的书店,开在一条并不繁华的老街上,远离市中心,平时连附近的居民都很少光顾。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请问……这里是南风旧书店吗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有些闷闷的,但那独特的、清冷的音质,我一听就能认出来。她的目光快速地在书店狭小的空间里逡巡了一圈,带着一丝好奇和打量。
是…是的。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还是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搓了搓沾了些灰尘的手,你…你要找什么书吗
随便看看。她说着,目光最终落在了靠窗那个我平时用来阅读的、有些破旧的单人沙发上,这里……可以坐一会儿吗外面有点热。
可…可以,当然可以。我连忙指了指那个空着的沙发,甚至有些殷勤地想去帮她把沙发上的几本书挪开。
谢谢。她道了声谢,走到沙发旁坐下,很自然地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和脸上的口罩,露出了那张素净却依旧引人注目的脸。她似乎是素颜,皮肤白皙通透,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色,看起来有些疲惫。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本书,低头安静地看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
书店里再次陷入了极致的安静,只有老风扇的吱呀声,和她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只有我们两个人。阳光透过爬满藤蔓的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我假装继续整理书架,动作却变得僵硬而不自然,眼角的余光却像被磁铁吸引一样,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真的是偶然路过,进来歇歇脚还是……
我不敢再深想下去。每一次不切实际的幻想,最终带来的都只会是更深的失落。
时间在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或者更久我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她终于合上了书,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拿着那本书,走到了我的柜台前。
这本书……是你的吗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已经泛黄、书页边缘有些卷曲的泰戈尔诗集,正是我放在阅读区供客人随意翻阅的那几本旧书之一。
嗯…是我的。我点点头,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里面……夹着一张书签。她说着,白皙的手指轻轻翻开书页,从里面抽出一张已经有些陈旧的、用干枯的枫叶制作的手工叶脉书签。书签的背面,用极细的黑色钢笔,抄写着几句泰戈尔的诗。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张书签……是我高中时,在一个落叶满地的秋天,自己动手做的,当时还做了好几张,送给了几个关系还算可以的同学。上面的诗句也是我当时特别喜欢,然后亲手抄写上去的。我甚至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会把它夹在这本泰戈尔诗集里了,大概是很多年前随手一夹,然后就遗忘了吧。
写得……挺好的。她的目光落在书签上那几行略显稚嫩的字迹上,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有些复杂,上面的字……是你写的
嗯…是…是我高中时候写的。我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你……还在写诗吗她抬起眼,看着我,突然问道。
没…没有了。我几乎是立刻否认,声音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和……苦涩,早就…不写了。
为什么她似乎对这个答案很在意,又追问了一句,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因为生活的琐碎磨灭了年少时的那点热情和敏感还是因为那个曾经唯一看到并鼓励过我的人,早已远在云端,我失去了写下和分享的动力与意义或许两者都有吧。
觉得…没什么意思。也…也写不好。我最终含糊地、用一种自我贬低的方式回答道。
她看着我,沉默了片刻,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惋惜。然后,她将那张叶脉书签小心翼翼地重新夹回诗集里,把书递还给我:我觉得……你很有天赋。不写了,有点可惜。
天赋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我接过那本带着她指尖温度的诗集,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指尖,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我们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了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更加浓郁的、难以言喻的尴尬和……暧昧
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再次清脆地响起,打破了这凝固的气氛。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戴着黑色墨镜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在书店里迅速扫视了一圈,然后径直、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一种宣示主权般的姿态,走向了苏清言。
是江哲。
他怎么也来了
清言,原来你在这里,打你电话也不接,让我好找。江哲的语气带着一种熟稔的、仿佛理所当然的亲昵,他自然地站在苏清言身边,然后才将目光转向我,墨镜后的眼神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带着优越感的审视,这位是
书店老板。苏清言的语气瞬间恢复了那种淡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她迅速地重新戴上口罩和帽子,仿佛刚才那个安静看书、和我讨论书签的女孩只是我的幻觉,我们走吧。
好。江哲微笑着点头,很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扶她的胳膊,或者揽她的肩膀。但我看到,苏清言极其巧妙地、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他的碰触,自己先一步朝门口走去。江哲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
打扰了。苏清言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一下,回头对我快速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透过口罩传来,听不出情绪。然后,她和江哲一起,并肩走出了书店,消失在午后耀眼的阳光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前一后、最终并肩离去的背影,感觉心里那点刚刚因为她的出现而升起的、微小的、不切实际的泡沫,被江哲的出现,啪的一声,彻底戳破了。
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无论是在聚光灯下,还是在日常生活中。而我,只是一个偶然被卷入他们轨迹的、卑微的路人甲。她刚才的那些话,那些看似关心的询问,或许也只是出于良好的教养,或者一时的好奇吧。
我拿起柜台上那本泰戈尔诗集,翻到夹着那张枯黄叶脉书签的一页,看着上面自己年少时用稚嫩笔迹抄下的诗句,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讽刺和荒谬。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是啊,林默。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她就坐在你书店的沙发上,而你,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连一本代表着感谢的书都送不出去。
7
舆论漩涡与一场刻意的疏离
我以为,苏清言和江哲的这次意外到访,只是我平静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很快就会被遗忘。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出现在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旧书店的这一幕,竟然被隐藏在街对面某个角落里的狗仔,用长焦镜头拍了下来。
第二天,当我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准备处理一些书店的订单时,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新闻和照片,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瞬间将我淹没。
独家猛料!苏清言江哲深夜密会旧书店,恋情再添实锤
扒一扒!苏清言携绯闻男友江哲秘密探访神秘书店,老板身份引猜测!
《彼岸星光》原型疑曝光苏清言与神秘书店老板关系匪浅,旧情复燃
报道里,我的脸被打上了马赛克,但书店那块掉了漆的招牌、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以及店内独特的陈设,都清晰可见。各种捕风捉影的猜测和臆想,在网络上疯狂发酵。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我是苏清言隐藏多年的圈外素人男友,有人说我是她高中时期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初恋,甚至有人神通广大地扒出了校庆那天,她在校门口看向我的那张模糊照片,以及典礼上那个关于保护被欺负男同学的提问录音,将所有看似无关的线索强行串联起来,编造出一个个跌宕起伏、爱恨纠缠的知音体故事。
我的平静生活,在这一刻被彻底、粗暴地打破了。
书店门口开始出现一些举着手机或相机、鬼鬼祟祟试图偷拍的人,大部分是年轻的女孩,大概是她的粉丝,或者CP粉。甚至有自称是娱乐记者的陌生人,直接敲响书店紧闭的大门,高声喊着我的名字,想要采访我,求证那些所谓的内幕。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无措和……愤怒。我只是一个想安安静静守着这家小书店、靠着微薄收入度日的普通人,为什么会被无缘无故地卷入这样的是非漩涡我不想出名,更不想以这种方式,和那个遥不可及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但比起自身的困扰,更让我感到焦虑和难受的是,这些甚嚣尘上的报道和猜测,无疑会给苏清言带来巨大的困扰和麻烦。她是当红的艺人,形象和声誉至关重要。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成为她星光熠熠的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或者一个被人拿来攻击和嘲讽的污点。
我必须和她彻底划清界限。为了她好,也为了我自己。
我开始进行一种近乎自虐式的、刻意的回避和封闭。书店直接挂上了内部整理,暂停营业的牌子,我把自己锁在书店后面的狭小住处里,拉上窗帘,尽量不出门。手机设置成飞行模式,拔掉了网线,不看任何新闻,不接收任何外界信息。我把自己重新放逐到一个更加彻底的、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孤独。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几乎废弃的邮箱,想看看有没有出版社的约稿邮件(这是我维持生计的另一个微薄来源)。在一堆垃圾邮件中,我看到了一封新的匿名邮件,发件人的地址是一长串毫无意义的乱码。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颤抖着点开了它。
邮件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句话,没有标点,没有称谓,也没有署名: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那些报道都不是真的
我盯着屏幕上这行冰冷的文字,看了很久很久。我知道是谁发的。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她是在道歉吗为把我卷入这场风波而道歉还是在……急于撇清关系强调都不是真的,是在告诉我,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让我不要误会,不要多想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又酸又涩,五味杂陈。
我最终没有回复这封邮件。我不知道该回复什么。说什么说没关系还是说我知道无论说什么,似乎都只会让彼此更加尴尬。沉默,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又过了几天,我偶然在楼下便利店买东西时,看到了报纸娱乐版的头条。苏清言的工作室发布了一份措辞严谨、滴水不漏的官方声明。声明中,郑重否认了所有关于苏清言和江哲的恋情传闻,称两人只是多年的好友和重要的工作伙伴关系。至于那位备受关注的书店老板,声明中轻描淡写地称其只是苏清言女士的普通高中校友,毕业后鲜有联系,对于近日网络上的不实猜测和恶意解读,工作室表示强烈谴责,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希望媒体和公众尊重艺人个人隐私,关注作品本身,切勿以讹传讹。
这份声明,写得极其专业,既澄清了绯闻,又保护了艺人形象,同时,也用一种最官方、最冰冷的方式,将我和她之间那条本就脆弱不堪的、仅存的最后一丝连系,彻底斩断了。
普通高中校友,毕业后鲜有联系。
这八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刺入了我的心脏。
原来,在她和她的团队眼中,我就是这样被定义的。
也好。我对自己说。这样也好。
至少,不会再给她带去任何麻烦和困扰了。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回到书店,我搬来一张椅子,爬上去,将那个装着她随手画的梧桐树速写、以及那张写着彼岸星光雏形歌词的书签的旧木盒子,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来,放到了书架的最顶层,最里面的角落,然后用一堆沉重的、无人问津的旧辞海和年鉴把它严严实实地盖住。
眼不见,心不烦。
就这样吧。林默。彻底结束了。
8
破碎的真相碎片与内心的惊涛骇浪
时间又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寂中,过去了一个月。书店重新开张,但生意比以前更加冷清。那些好奇的目光和偷拍者似乎失去了兴趣,渐渐散去。我的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平静的表象,但内心的某个角落,却始终像是破了一个洞,空落落的,灌着冷风。
我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整理积压的旧书,给出版社写一些不痛不痒的书评,或者干脆对着书架发呆。我以为我已经成功地将苏清言,以及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清除了出去。
直到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
我在整理书店后面那个狭小潮湿的仓库时,为了找一本客户预定的旧书,翻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子。箱子里装的都是我高中时期的杂物——旧课本、练习册、几张奖状,还有几本保存尚好的锦城中学校刊。
我随手拿起一本校刊,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漫无目的地翻看着。校刊印刷粗糙,内容也无非是些校园新闻、优秀学生事迹、老师寄语之类的。翻到某一页时,一张小小的、已经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从书页的缝隙中滑落出来,掉在了地上。
我弯腰捡起照片。
照片上是高二那年,我们文学社在学校那片小竹林前的合影。前排坐着指导老师和社长、副社长等几个干部,后排则站着我们这些普通的社员,稀稀拉拉十几个人。照片上的我,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松松垮垮的校服,局促地站在后排最靠边的位置,微微低着头,眼神躲闪,一副上不了台面的、阴郁少年的模样。
而站在我旁边的,隔着一个同学的位置,就是苏清言。她也穿着同样的蓝白校服,扎着简单的马尾辫,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说有些清冷,但她的腰背挺得笔直,眼神清亮有神地望着镜头,与周围或嬉笑或羞涩的同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使是在这样一张模糊的、不甚清晰的黑白照片上,她的存在感依然那么强烈。
不知为何,看着这张照片,许多被我刻意遗忘、或者说从未真正理解过的细节,像电影倒带一样,不受控制地涌入了我的脑海。
我想起,那次我把那几首现在看来幼稚可笑的诗稿递给她之后,我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嘲笑我,或者干脆不屑一顾。但几天后,她却在文学社的一次小型交流活动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念了我其中的一首。她念得很平静,没有加任何评判。念完后,她只是看着我说了一句:写得很有灵气,视角很特别。当时,我紧张得满脸通红,心跳如雷,几乎要晕过去,却又在心底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隐秘的窃喜和……被认可的温暖。那可能是除了语文老师的批改,我第一次得到关于我写作的正面评价。
我又想起,那次图书馆被欺负事件之后,她虽然自始至终没有和我说一句话,表现得极其冷淡。但从那以后,那几个经常找我麻烦的男生,确实收敛了很多,甚至见到我都会绕着走。我当时天真地以为是他们玩腻了,或者是良心发现了。现在回想起来,结合校庆典礼上那个学妹石破天惊的提问——起冲突、警告……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真的去找过那些男生用她那独特的方式
我还想起,高二那段最黑暗的日子,我收到的不仅仅是那个装着钱和字条的信封。当时班长把信封塞给我的时候,还附带了一句话。班长说:苏清言让我告诉你,她说……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黑夜,但只要坚持下去,总会等到天亮的时候。这句话,我当时因为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羞耻感中,并没有太在意。现在想来,那句话里的鼓励和力量,其实比那些钱更重要。
这些被忽略的、看似毫不相关的记忆碎片,像散落的拼图,在我脑海中一点点、一点点地,试图拼凑出另一个模糊的、与我一直以来的认知截然不同的轮廓。
就在我对着照片失神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犹豫了一下,以为是催稿的编辑换了号码,便划开了接听键。
喂您好。
喂请问……是林默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迟疑的、但依稀有些耳熟的女声。
我是。请问您是
我……我是陈雪。我们是高中同学,一个班的,后来都在文学社,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当时的社长。
陈雪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扎着马尾辫、性格活泼开朗、总是笑眯眯的女孩的形象。她是当时班里的活跃分子,和苏清言的关系似乎还不错。
哦,记得。陈雪,你好。好久不见。我有些意外,我们毕业后几乎没有任何联系。
嗯,好久不见。陈雪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个……林默,我最近看到一些新闻……就是关于你和苏清言的……那些报道……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立刻警惕起来:那些都是假的,是媒体乱写的。
我知道!我知道是假的!陈雪连忙说,我就是……看到那些新闻,想起了一些高中时候的事情……有些话,我犹豫了很久,觉得……我还是应该告诉你。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什么话
就是……陈雪的声音压低了一些,仿佛怕被别人听到,就是高中时候,苏清言她……其实……其实挺关注你的。真的。
关注我怎么可能
那次你家里出事,学习状态特别差,大家都看出来了,但只有她……她知道具体情况后(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特别难过,偷偷哭了。那个信封里的钱……是她省下来的零花钱,还有她偷偷给杂志写稿赚的稿费凑起来的。她当时特别叮嘱我,一定不能让你知道是她给的,怕你觉得……嗯,你知道的,怕伤到你的自尊心。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大脑一片空白。
还有……还有那次在图书馆,你被那几个讨厌的男生欺负……陈雪继续说道,你走了之后,她其实去找了那几个男生,虽然没有像传闻里那样打起来,但她很严肃地警告了他们,让他们以后不准再找你麻烦。她说……她说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情,但不应该因此被嘲笑和欺负。她当时气场挺强的,把那几个男生都镇住了。这些事,她都不让我告诉你,她说……她觉得让你知道这些,可能会让你更不自在。
警告……真的警告了……
还有……还有就是……陈雪的声音变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神秘感,就是……《彼岸星光》那首歌……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高三快毕业的那段时间,有一次我在废弃画室找到她,听到她在用吉他断断续续地弹唱一些不成形的旋律和歌词,就是《彼岸星光》最早的调子。我当时问她在写什么,她说……她说……是想写给一个……一个很安静,很有才华,但总是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的人。她说……她希望那个人能够勇敢一点,能够被更多人看见他身上的光芒……
陈雪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林默……我……我不知道她当时说的具体是谁。但是,看到现在这些新闻,再回想起高中时她对你的那些不同寻常的关注……我就忍不住想……或许……或许那首歌,她真正想唱给的人……
陈雪没有再说下去,但她未尽的话语,像一道惊雷,在我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一个很安静……很有才华……总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的人……
希望他能勇敢一点……被更多人看见……
光芒……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挂了电话,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仓库冰冷的地面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已经褪色的黑白合影。照片上,那个清冷的、眼神明亮的少女,和那个低着头、几乎要消失在阴影里的少年,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整个世界。
原来……是这样吗
那些我以为的巧合,那些我归结于她善良、正直和礼貌的举动,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曲折而深沉的真相
《彼岸星光》……那首唱遍大街小巷、感动无数人的歌……不是写给江哲的甚至……甚至可能是……写给我的
那个彼岸,不是指身份地位的悬殊,而是指我自我封闭的、与世隔绝的内心壁垒
那个星光,不是指舞台上耀眼的明星,而是指……指她眼中看到的、我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连我自己都早已遗忘和否定的所谓才华和灵气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酸楚和悔恨,瞬间冲击着我的五脏六腑,让我几乎无法思考,也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来的自卑、退缩、那些关于我们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的论断,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的愚蠢、如此的可笑,如此的……不可原谅。
我误解了她。从头到尾,都误解了她。
我不仅误解了她,甚至还在用我的冷漠和疏离,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她吗
校庆那天在图书馆,她问我只是谢谢吗时,眼神里那转瞬即逝的失望……
咖啡馆里,她问我为什么不再写诗时,那带着惋惜的探究……
还有那封匿名的道歉邮件……
每一个细节,此刻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变成了一把把尖锐的刀子,狠狠地剜着我的心。
窗外,不知何时,雨点开始密集地敲打着仓库破旧的窗户,淅淅沥沥,然后越来越大,变成了滂沱大雨。雨声混杂着我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以及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将我彻底淹没。
9
雨夜的奔赴与迟到七年的告白
雨,下得越来越大,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冲刷一遍,洗去所有的尘埃和……误解。
我一个人坐在黑暗冰冷的仓库里,任由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将我彻底吞噬。陈雪在电话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反复灼烧着我的神经。
那把钥匙,终于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也打开了我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甚至扭曲了的情感真相。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汹涌的回忆洪流中拼命挣扎,试图抓住那些曾经被我忽略的、救命稻草般的细节。
我想起高三毕业前夕的那个夜晚,也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我因为心情烦躁,独自一人溜达到那个早已废弃的旧画室附近散心。画室的窗户没有关严,我听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不成调的吉他声,和一阵极轻极轻的、带着叹息般的哼唱。我悄悄走近,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到是苏清言。她一个人坐在画板前,怀里抱着那把旧吉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微弱的星光和远处操场的灯光,低着头,手指笨拙地拨弄着琴弦。她哼唱的旋律很零碎,歌词也听不真切,但我能感受到那旋律中蕴含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迷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当时我以为她只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高考和未知的未来而烦恼,现在想来,她是不是……正在孕育着那首关于彼岸和星光的歌而我,这个很安静,很有才华,但总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的人,当时,或许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我又想起校庆那天,在图书馆那个洒满夕阳的角落。当我把那本代表着了结的诗集递给她时,她接过书,看到卡片上那句冰冷的谢谢,抬起头看着我,轻声问:只是……谢谢她当时的眼神,那里面清晰可见的……是失望啊!我当时竟然完全没有读懂!我以为她是嫌弃我的礼物,或者不愿再与我有所牵扯!
还有在我的书店,那个阳光慵懒的下午。她拿起那本夹着我手作书签的泰戈尔诗集,问我:你……还在写诗吗
当我用那样一种自我否定和逃避的语气回答早就…不写了的时候,她眼中的那丝惋惜……是真的在为我感到可惜吗为我放弃了她眼中所谓的天赋而可惜
原来,她一直在等。
她一直在用她那独特而隐晦的方式,向我发出信号,试图靠近我,试图让我看到她眼中的那个我。她在等我走出那个由自卑和怯懦构筑起来的、自我隔绝的彼岸,等我看见她努力想要传递给我的、属于我的那点微弱的星光。
而我呢
我这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懦夫!
我一次又一次地后退,一次又一次地用冷漠、疏离、甚至自以为是的为她好来回应她。我亲手斩断了那些她小心翼翼伸过来的、可能连接我们两个世界的脆弱丝线。
我甚至,连那本代表着我迟到了整整七年的感谢的诗集,都没有让她收下!我让她带着怎样的失望和……或许是彻底的死心,离开了那个图书馆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懊悔和愧疚,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从头到脚浇透,比窗外的暴雨还要冰冷刺骨。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再躲在我的壳里,不能再让误会继续下去!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让她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因为坐得太久,双腿一阵发麻,差点摔倒。我踉跄着冲出仓库,冲到书店前厅的柜台前,一把抓起那本被我放在角落、蒙上灰尘的泰戈尔诗集——就是那天她翻看过、里面还夹着那张叶脉书签的诗集。然后,我甚至来不及锁门,就推开书店吱呀作响的木门,一头冲进了外面滂沱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没的雨幕之中。
我不知道苏清言现在在哪里。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没有任何她的联系方式。我们之间,除了那些被误解的过往和刚刚被揭开的真相碎片,一无所有。
但我知道,我必须找到她。现在,立刻,马上!
我凭着之前在新闻上看到的模糊记忆,以及刚才在震惊中用手机快速搜索到的、关于她工作室地址的零星信息,冲到路边,拦下了一辆空驶的出租车。
师傅!去……去城西那个‘星空’创意产业园!快!麻烦您快点!我语无伦次地报出地址,声音因为急促和激动而颤抖着。
雨太大了,刮雨器疯狂地左右摇摆,也无法完全刮净前挡风玻璃上的水幕。路上的车辆行驶缓慢。我的心像被放在火上烤一样,焦灼不堪。
星空创意园离我的书店很远,几乎要横穿整个城市。出租车在拥堵的晚高峰和恶劣的天气里,艰难地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最终只能停在园区的大门口。司机说:里面不让进了,你自己走进去吧。
我付了钱,甚至忘了拿找零,就推开车门,冲进了雨中。雨水瞬间将我从头到脚淋了个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里,刺得我一哆嗦。我顾不上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水,朝着园区深处那栋看起来最气派的、亮着灯的办公楼跑去。我的眼镜片被雨水打湿,一片模糊,只能依稀辨认着方向。
我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难民,狼狈不堪地冲进了那栋办公楼灯火通明的大堂。
先生!先生!您找谁有预约吗大堂前台的保安立刻警惕地拦住了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审视。
我…我找苏清言!我大口地喘着气,雨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视线都有些模糊不清了,请…请你帮我通报一声,我…我叫林默!我有急事找她!
保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这副落汤鸡的模样,显然不相信我会是那位大明星苏清言的朋友或者访客。苏小姐现在不见客,您还是请回吧。他开始不耐烦地驱赶我。
就在我急得快要哭出来,几乎想要硬闯的时候,旁边的一扇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一个穿着干练的黑色职业套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女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她看起来三十多岁,气质精明强干。我认出她,是苏清言的经纪人,在很多新闻照片上都出现过。
她看到我这副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你是……林默她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审慎。
是!是我!我想见苏清言!求求你,让我见她一面!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恳求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颤抖。
经纪人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评估着什么。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探究,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同情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做出了某种决定:……你跟我来吧。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跟着经纪人走进了电梯。在光洁如镜的电梯轿厢里,我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倒影——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廉价的格子衬衫紧紧地贴在身上,脸上满是雨水和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本同样被雨水浸湿了封面的泰戈尔诗集。我从未如此狼狈,也从未如此……坚定。
电梯缓缓上升。我的心脏跳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
来到顶楼的一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前,经纪人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看着我,用一种非常低沉而严肃的语气对我说:清言她……最近心情不太好。压力也很大。你……等下进去,注意点分寸,别再刺激她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我用力地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肺部像被雨水灌满一样沉重。
经纪人帮我刷开了门禁,然后侧身让开。
我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装修极其简洁却处处透着高级感的空间,应该就是苏清言的工作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被暴雨笼罩的、迷离闪烁的夜景。
而苏清言,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她没有开主灯,只开了旁边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她怀里抱着一把原木色的吉他,侧对着门口的方向,微微低着头,看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模糊了的璀璨灯火,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侧脸。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和窗外迷离夜色的映衬下,显得异常的孤单、脆弱,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寂寥。
听到开门的声音,以及我因为紧张而发出的粗重喘息声,她缓缓地回过头。
当她的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我这个浑身湿透、头发凌乱、怀里还抱着一本湿漉漉旧书的不速之客身上时,她彻底愣住了。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眸里,瞬间充满了无法置信的、巨大的惊讶。
林…林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我一步一步地,朝着她走去。脚下的积水,顺着我的裤脚滴落在光洁如镜的昂贵地板上,留下一个个脏兮兮的水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语言都在此刻消失了。我走到她的面前,因为跑得太急,加上情绪的剧烈波动,我一开口,那该死的、纠缠了我整个青春期的磕巴,又一次不合时宜地、狠狠地找上了我。
我…我……对…对不起!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三个字。我把那本被雨水浸泡得有些变形的泰戈尔诗集,用颤抖的双手,递到她的面前,这…这个……请…请你……一定…一定……收下!
苏清言看着我这副狼狈不堪却又异常执拗的样子,又低头看了看那本湿漉漉的、几乎要散架的旧书,沉默了几秒钟。她的眼眶,在昏黄的灯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红了起来。然后,她伸出手,用同样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接过了那本书。
《彼岸星光》……我终于稍微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强迫自己不再结巴,抬起头,勇敢地、甚至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直视着她那双已经蒙上水雾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问道,那首歌……是…是写给我的,对吗
我看到苏清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眼眶越来越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开始不受控制地顺着她苍白而美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看到她的眼泪,我的心像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那些压抑了整整七年的、卑微而执着的爱恋,那些刚刚被揭开真相后汹涌而来的悔恨与愧疚,终于在此刻,冲破了我所有的理智和防线。
对不起……我的声音也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视线被泪水模糊,苏清言……对不起……我…我一直……一直都误会了你……我太笨了……我以为…我以为我们之间…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我…我总是把自己…藏起来……我害怕……我……我把你……推开了……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我知道,我不能再退缩了。我必须说出来。无论结果如何。
苏清言,我鼓起了我这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勇气,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而坚定的声音,郑重地说道:
我喜欢你。
从高中时候……第一次在文学社看到你开始……就喜欢你了。
喜欢了……整整七年。
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我们之间那无声流淌的、迟到了太久的汹涌情感。
苏清言看着我,泪水流得更凶了,却又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嘴角艰难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又带着释然的笑容。她轻轻放下怀里的吉他,伸出手,用她那冰凉却柔软的指尖,轻轻拂去我额头上那些湿漉漉的、不断滴着水的碎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
林默……
你这个……大笨蛋……
是的,我是个笨蛋。一个迟到了七年的,彻头彻尾的,大笨蛋。
她等了七年,用她的歌,用她的方式,在那个所谓的彼岸,孤独地、固执地等待着。
而我这个笨蛋,终于,在七年后的这个暴雨之夜,涉过了那条由自卑和误解构筑的河流,带着满身的风雨和泥泞,带着这颗迟钝却滚烫的心,来到了她的面前。
10
尾声:星光洒落的轨迹,触手可及
几个月后。初冬的暖阳,难得地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南风旧书店依旧安静地开在老街的角落里。阳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阳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
我还是那个穿着洗得有些褪色的格子衬衫的、看起来有些腼腆的旧书店老板。只是,常常光顾书店的几位老街坊会说,小林老板最近好像……开朗了些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郁气,似乎淡了不少,偶尔还会看到他对着什么东西,露出一个浅浅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书店的角落里,那个老旧的收音机,不再总是播放着古典音乐或者评书,偶尔也会换成流行音乐电台。此刻,里面正传来一个清澈而温暖的女声,唱着一首旋律轻快、歌词甜蜜的新歌。不再是《彼岸星光》那种带着距离感的空灵和忧伤,而是充满了阳光下奔跑的喜悦,和触手可及的温柔。
那是苏清言的新歌。
叮铃——门口挂着的黄铜风铃,发出了比以往更加悦耳的声响。
我抬起头,习惯性地准备说欢迎光临,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先弯了起来。
苏清言走了进来。她今天没有戴帽子和口罩,脸上带着淡淡的、如同冬日暖阳般的笑容,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穿着一件柔软的米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很精致的保温桶。
诺,刚出炉的桂花糕,我妈做的,让你尝尝。她走到柜台前,把保温桶轻轻放在上面,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好香。我笑着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一股香甜软糯的气味立刻弥漫了整个书店。我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桂花的清香和糯米的软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甜而不腻。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她看着我有些急切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眸亮晶晶的,像映着星光。
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像童话故事或者偶像剧那样,因为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告白,就瞬间变得完美无瑕,或者公之于众。那是不现实的。
她依旧是那个万众瞩目的大明星,行程排得满满当当,生活在无数闪光灯和镜头的追逐之下,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和解读。而我,依旧是那个喜欢安静、习惯了独处的普通旧书店老板,守着我的方寸之地,过着平淡得近乎乏味的生活。
媒体的关注和猜测,在她工作室那份声明之后,虽然平息了一段时间,但并未真正停止。偶尔还是会有一些捕风捉影的报道出现。江哲那边,似乎也并没有完全死心,偶尔还会通过一些合作或者采访的机会,似有若无地提及她,制造一些话题。
但这一次,我们选择了共同面对,而不是逃避或者隔绝。我们没有选择公开恋情,那对她、对我都不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只是小心翼翼地,用属于我们自己的、笨拙却真诚的方式,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失而复得的连接。
在她没有行程的午后,她会像现在这样,悄悄地来到我的书店,不带助理,不带任何人。她会窝在那个靠窗的、如今已经被我换上新坐垫的旧沙发里,安静地看书,阳光洒在她身上,像一幅美好的油画。或者,我们会小声地聊聊天,聊她最近遇到的有趣的人和事,聊我又淘到了什么有意思的旧书,聊我们各自对某部电影或某本书的看法。
偶尔,我也会去看她的演唱会或者音乐节。不再是像七年前那样,连票都不敢买,只能在场外听个响;也不再是像校庆那天一样,躲在最黑暗、最遥远的角落里,偷偷地看她。她会悄悄地、通过她的助理,给我留一张视野最好的、在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的票。我会坐在那里,看着她在璀璨的舞台上,像真正的星辰一样发光发亮。当她再次唱起那首《彼岸星光》时,我们的目光,偶尔会在昏暗的场馆中,穿越人群,短暂地交汇。那一刻,不需要任何言语,只有我们彼此才懂的默契和温柔,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对了,苏清言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她那个看起来很贵的包包里,拿出了一个很小巧的、专业级别的录音笔,递给我,上次你给我看的那首……你高中时候写的诗,我……我试着帮你谱了个简单的曲子,你听听看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有些惊讶地接过录音笔。那是我前段时间在整理旧物时,无意中翻出来的、当年被她称赞过很有灵气的那首短诗。当时我只是随口念给她听,没想到她竟然……
我按下播放键。
一阵简单干净的吉他前奏缓缓流淌出来,接着,是她那清澈而温暖的、带着一丝独属于我的温柔的歌声,轻轻地、如同耳语般唱起那些我早已烂熟于心、却又因为她的演绎而焕发出全新光彩的诗句:
世界是一本厚重的书,
我躲在泛黄的扉页,
看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直到你走近,
带着星辰跌落眼底的光,
轻轻叩响,
我尘封已久的心房……
阳光透过书店那扇爬满藤蔓的旧窗户,柔和地洒落在我们两人身上,将空气中的微尘都染成了金色。收音机里的歌声早已停止,此刻,整个书店,仿佛只剩下她为我而唱的、这首独一无二的歌,在安静地流淌。
或许,我们的世界依旧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我们的人生轨迹也时常需要面对现实的交错与挑战。但这一次,我们不再是那遥遥相望、无法触及的彼岸。
我们是两颗曾经错失、却又因为彼此的光芒而重新找到方向、努力靠近的星星。
而那曾经被我视为遥不可及、只能仰望的星光,此刻,正带着真实的温度,温柔地洒落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抬起头,看向她,她也正微笑着看着我,眼中盛满了暖意和……光。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