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铃铛惊魂
我们宿舍的八个铁架床永远泛着
84
消毒水的味道。我至今记得
2012
年那个闷热的六月傍晚,林小满的
iPhone4
摔在地上时,屏幕裂出的纹路像极了阿胶块上的冰裂纹。
当时我正在用她的手机玩切水果。这部贴着水钻的保护壳、挂着驴铃铛吊坠的智能机,是我们宿舍唯一能连上
wifi
的宝贝。小满总爱盘腿坐在上铺晃着脚丫,把充电线垂下来给我们的国产
MP3
续命。
我妈又给我爷买了两箱脑白金。那天下午小满边涂指甲油边说,薄荷绿的颜色染得她脚踝上的红绳更鲜艳了。她脚腕系着三枚铜铃铛,据说是用自家驴场老驴脱落的蹄铁打的,走起路来叮铃作响。
我把她的手机放在窗台充电时,陈旧的防盗网在屏幕上投下细密的阴影。楼下传来收泔水车的铃铛声,和小满脚踝的声响混在一起。王娟突然从水房冲进来,湿淋淋的塑料盆咣当砸在地上:小满!值班室有你爷爷电话!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红色座机原本该由宿管阿姨转达的。但当时小满爷爷在电话里吼得太响,整层楼都听见了破碎的方言:你妈喝敌敌畏了!在县医院抢救!
2
急诊室风云
小满撞翻了三张板凳才冲到门口,脚上的铃铛在黄昏里炸成乱码。我抓起她掉在门边的帆布鞋追出去,看见薄荷绿的指甲油在水泥台阶上蹭出星星点点的痕迹,像打翻的荧光颜料。
县医院走廊的瓷砖缝里渗着可疑的黄渍。小满爷爷蹲在急诊室门口抽旱烟,烟袋锅上的玉坠子和他孙女的手机吊坠一模一样。老人用烟杆指着我手里皱巴巴的帆布鞋:给她穿上,女娃露脚成什么样子。
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穿胶靴的护士探出头喊:林桂枝家属!病人食道严重灼伤,现在要转去市里......
小满脚上的铜铃铛突然发出刺耳的颤音。她光着脚扑向移动病床时,我看见她妈被褥子外的手——那双手上周还给我们寄过腌驴肉,指甲缝里残留着给驴铡草时的青汁。
我们追到救护车前时,一个穿校服的影子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林小满的弟弟林阳背着印着云桥镇中学的书包,裤脚沾满泥点,手里攥着半包干脆面。这个刚上初中的男孩突然把手里的零食砸向爷爷:你逼死我妈!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林阳本该在学校晚自习。这个总把阿胶糕分给同学的男孩,是翻墙出来的。他蓝白校服的后背蹭满了红砖灰,像是从驴场砖墙上硬刮下来的血色。
3
秘密
妈说要卖驴给我报补习班。林阳蜷缩着
ICU
外的塑料椅上,校徽被攥得卷了边,爷说驴皮要留给阿胶厂当彩礼。
小满的手机在我兜里震动,锁屏壁纸恰是去年暑假的全家福。十四岁的林阳在照片里别过头不肯看镜头,脖颈上挂着和姐姐同款的铜铃铛——他们家族给每个孩子都戴这个,说是防夜惊。
清晨五点的消毒水味道越发刺鼻。林阳突然从书包夹层掏出个旧信封,里面是母亲的字迹:阳阳的补习费单子,别让你爷看见。缴费截止日期用红笔圈着,正是昨天。
小满爷爷的烟袋锅在地上磕出火星:桂枝非要动种驴的钱!女娃子上大学没用,阳阳才是......
我去屠宰场剥过驴皮!林阳突然暴起时的模样,像极了驴场里那些被铁链拴住的种驴,上个月暑假,我亲手剥的怀孕母驴!
整个走廊突然死寂。我这才注意到男孩右手虎口有道新月形伤疤,暗红的痂皮像极了驴皮边缘的锯齿。小满的脚铃铛在某个瞬间停止了晃动,她缓缓转头看向弟弟,睫毛上凝着不知是泪还是晨露的水珠。
4
朋友圈风暴
医院走廊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时,林小满的手机屏幕成了唯一的光源。我看着她缩着
ICU
外的塑料椅上,拇指机械地滑动着相册。荧蓝的光晕映在她睫毛上,像是落了一层不会融化的雪。
要连充电宝吗我把自己的
MP3
数据线递过去。她摇摇头,突然点开了朋友圈界面。我瞥见她的指尖悬在发送键上,背景是半小时前偷拍的病床——玻璃那头插满管子的躯体像被蛛网困住的枯叶,唯有监测仪的绿光证明那还是个活人。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走廊尽头传来推车碾过地砖的声响。小满的弟弟林阳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校服袖子蹭到嘴角的干脆面碎屑。这个刚上初中的男孩摸出书包里的按键手机,屏幕还是最原始的蓝光。
姐,爸的火车明早到。他说这话时,小满的手机已经震动起来。第一个点赞来自班长周倩,头像是她新做的水晶指甲。
我们回到学校已是深夜。宿舍楼的铁门上了锁,王娟从二楼厕所窗口给我们扔下来床单结成的绳索。林阳抓住布条往上攀时,小满的手机突然在衣兜里炸开一连串提示音。QQ
空间的黄钻图标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最新动态下堆着
43
条评论。
你们看小满发的照片没第二天早操时,我听见前排女生压低的声音像毒蛇吐信,她妈都那样了还有心思玩手机。
5
食堂冲突
说不定是摆拍呢,她家不是卖驴皮的吗有人发出黏腻的笑声,听说喝农药能讹钱......
我把豆浆碗重重撂在餐桌上,汤汁溅到周倩雪白的校服袖口。她新买的触屏手机还亮着,锁屏界面正是小满昨夜发的朋友圈——灰蓝色的
ICU
玻璃上倒映着手机拍摄时的闪光灯,像在死亡通知书上盖了个银色的戳。
林阳突然从食堂后门冲进来。这个总把校服拉链拉到顶的男孩,此刻像头被激怒的幼兽。他手里攥着台沾满泔水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班级群的聊天界面。最新消息是张恶意
P
图,把小满妈妈病床照和驴皮收购广告拼在一起,配文阿胶世家最新产品。
谁干的他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嘶哑。不锈钢餐盘砸在地上的巨响中,我注意到他右手虎口的伤疤裂开了,血珠滴在聊天记录里活该两个字上。
小满就是在这时走进来的。她脚踝的铜铃铛沾着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手机壳上的水钻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斑。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她像往常那样笑着打圆场,或者掏出阿胶糕分给大家。
可她只是走到周倩面前,抽出对方紧握的
iPhone4。我们听见相册被翻动的声响,直到她找到半个月前偷拍的画面——周倩父亲搂着个穿超短裙的姑娘走进宾馆,POLO
衫领口还别着优秀企业家的镀金徽章。
6
账本真相
你爸给小三买的包,够交半年住院费吧小满的声音轻得像在讨论指甲油颜色。她把手机抛回呆滞的周倩怀里,转身时铃铛声碎了一地。
那天傍晚的解剖课,生物老师让我们观察妊娠母兔的子宫。林阳突然举手要求去走廊罚站,他校服后背洇开大片汗渍。透过门窗玻璃,我看见他对着垃圾桶干呕,右手死死攥着挂在脖颈的铜铃铛——和小满脚踝上那串本是一对。
熄灯后,小满的床铺传来压抑的震动声。她蒙在被子里翻看那条朋友圈,新增的
99+评论里混着几条私信。某个备注阿胶厂陈会计的人留言:节哀,你爷爷说种驴明天就宰。
我摸出枕头下的
MP3,分给她一只耳机。周杰伦的《半岛铁盒》唱到第二遍副歌时,她突然把屏幕举到我面前。最新消息是市医院发来的病危通知,时间显示
19:17——正好是她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
月光爬上窗台时,小满开始逐条删除评论。她涂着薄荷绿指甲油的拇指悬在周倩那条早日康复的留言上,突然轻笑着按下删除键。楼下的野猫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叫,我想起她家驴场那些被剥皮的母驴,临死前是否也这样呜咽过。
凌晨三点,林阳翻进女生宿舍的响动惊醒所有人。他抱着沾满露水的书包,里面装着从驴场偷出来的账本。这个总考倒数的男孩,竟用红笔圈出了十二处假账。姐,爷把种驴的钱转给阿胶厂二股东了。他说话时的神情,像极了那些被铁链锁住却拼命刨地的驴。
7
阿胶风波
小满脚踝的铃铛在黑暗中有节奏地摇晃。她点开朋友圈,上传了账本照片。发送前特意加了定位——云桥镇驴场,东经
116.23°,北纬
28.17°。
殡仪馆的骨灰盒用红绸裹着送进林家祠堂那日,县中迎来了入秋第一场雨。林小满返校时撑了把印着阿胶滋补的塑料伞,伞骨断了两根,雨水顺着她新剪的短发流进校服领口。
你的刘海呢王娟接过滴水的伞时脱口问道。小满摸了摸光洁的额头,那里有道淡粉色的疤,像是被指甲划破的月牙。烧了。她说这话时,脚踝的铜铃铛在雨靴里闷响,再没有从前清越的声响。
我们发现她开始用左手写字。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总让我想起驴场里被铁链磨破皮的种驴。生物课解剖妊娠母兔时,她突然用手术刀削掉了实验报告角的班级印章,碎纸屑落进装福尔马林的玻璃缸,像极了祠堂飘散的纸钱。
周倩在食堂拦住小满那天,霜降刚过。这个曾把指甲油涂成阿胶色的女孩,如今校服袖口总沾着厨房的油污——她父亲破产后,母亲在夜市支起了麻辣烫摊。
当时
P
图的是......周倩递过去的关东煮冒着热气。小满从帆布包掏出个铁饭盒,里面整齐码着十二块阿胶糕,每块都印着市质检局的封条。帮我分给说过'活该'的人。她转身时,我瞥见饭盒底部用红笔写着收购价:每公斤驴皮
43.7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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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校运会意外
林阳开始频繁出现在女生宿舍楼下。这个总把校服拉链拉到下巴的男孩,总在晚自习后塞给小满牛皮纸袋。有次纸袋破了,掉出沾着草屑的账本残页,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见种驴配种费的条目旁画满血红叉号。
校运会那天,小满报了
3000
米长跑。她穿着母亲缝制的棉布鞋,脚踝铃铛缠了胶布消音。跑到第七圈时,看台突然传来骚动——林阳举着裁纸刀追砍爷爷的合伙人,那个总穿
POLO
衫的男人裤管裂开,露出纹着驴头的小腿。
他们把我妈的抚恤金拿去抵债!林阳被保安按住时嘶吼的样子,像极了待宰的驴。小满在跑道上突然加速,齐耳短发被风掀起,露出后颈新鲜的烫伤——是祠堂香炉跌落时烙下的印记。
冬至那天清晨,我们在宿舍发现小满的床铺叠成了豆腐块。褪色的铜铃铛挂在床头,下面压着市重点中学的转学证明。王娟掀开枕套,里面缝着十二张车票,从云桥镇到广州的硬座连成一道折线。
课间操时,林阳翻墙送来了最后的牛皮纸袋。这次装着部碎屏的
iPhone4,相册最新照片是头系红布条的母驴,背景里穿工装裤的女人正在添草料——那是小满妈妈生前最后的身影。
姐说手机该物归原主。林阳的校服袖口在滴血,虎口的伤疤结了厚厚的痂。我按下播放键,录音文件里传来驴群此起彼伏的哀鸣,混着小满父亲在广州工地录的生日歌,跑调的旋律最终淹没在屠宰场的电锯声中。
9
祠堂新颜
放寒假那天,我特意绕道驴场。积雪覆盖的围栏外,系红布条的母驴正在舔舐新生的幼崽。小满爷爷蹲在饲料棚前抽旱烟,烟袋锅上坠着的玉铃铛在风里沉默,像被冰封的往昔。
开春的驴场飘着阿胶的腥甜味时,林小满父亲的喜宴摆在祠堂东厢。红绸覆盖的供桌上,她母亲的遗像被挪到最右侧,新挂的婚纱照里,穿玫红旗袍的女人嘴角有颗媒婆痣,像极了驴皮上没刮净的毛囊。
这是你陈姨。父亲的新皮鞋碾过满地瓜子壳,鞋面上还沾着广州工地的水泥灰。后妈带来的儿子靠在门框上刷考研真题,iPad
壳印着天道酬勤,充电线却缠着条褪色的红布条——和驴场拴母驴的一模一样。
小满把铜铃铛往手腕上缠第三圈时,祠堂外传来驴叫。林阳突然踹翻摆满喜糖的八仙桌,阿尔卑斯奶糖滚进香炉灰里。爷说新嫂子会炖汤。他笑得像头瘸腿的驴,爸的工友都知道,她在广州给包工头当过五年厨娘。
喜宴当晚,我在宿舍看见小满在刮手机壳上的水钻。碎钻落进搪瓷盆里叮当作响,她突然说:陈姨儿子考研要租学区房。月光照见窗台晾晒的校服,袖口沾着驴场新刷的油漆——那是父亲逼她帮忙布置新房时蹭的。
后妈搬来的第一周,驴场西棚腾给了考研的儿子。我们去找小满补课时,总看见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生坐在饲料袋上背英语,智能笔在平板上划出的重点标记,像极了账本上被红笔圈出的假账。
10
梅雨阴谋
阳阳以后跟着陈姨睡厢房。爷爷敲烟袋锅宣布时,小满正在给母驴系红布条。她突然把麻绳打了个死结,孕驴受惊踢翻了水槽。林阳蹲在墙角磨砍柴刀,刀刃映出他瞳孔里的血丝:姐,厢房衣柜后头有妈藏的账本。
梅雨季来临时,后妈开始克扣姐弟俩的生活费。小满每周带回宿舍的腌菜罐里,开始出现当归黄芪——那是陈姨炖给考研儿子的补药渣。阿胶厂这个月结款了。她在晨读课时突然对我说,草稿本上画满收购价计算公式,刚好够付半年房租。
林阳的爆发是在月考那天。后妈儿子占用祠堂复习,把林桂枝的牌位塞进了腌菜坛。这个总考年级前十的男孩抡起砚台砸碎了
iPad
屏幕,英文笔记在阿胶浆里泡成模糊的蓝。你妈在骨灰盒里看着呢!他冲呆滞的考研生嘶吼,脖颈青筋暴起如驴场交错的铁链。
小满在教务处挨处分时,我看见了陈姨的镯子。那对金镶玉的龙凤镯,正扣在校长夫人手腕上。孩子需要心理疏导。教导主任说这话时,窗外正飘着驴场焚烧废皮的焦臭。
父亲从广州赶回来那晚,驴棚的母驴难产了。小满举着手电给兽医照明时,听见厢房传来摔碗声。阳阳的补习费要留给小凯报冲刺班。陈姨的尖嗓子穿透雨幕,死人的账本早该烧了!
林阳就是在这时冲进雨里的。他怀里揣着霉变的账本,在祠堂台阶上摔出三米远的血痕。小满用接生的麻绳给他包扎伤口时,我瞥见账本里夹着的火车票——广州到云桥镇的硬座票,日期正是母亲头七那天。
11
拆迁前夕
爸那天回来过。小满把麻绳咬断时,齿间渗出血丝,爷说晦气,没让进灵堂。
后妈儿子去省城考试那天,驴场宰了头种驴。小满握着剥皮刀立在晨雾里,刀刃映出祠堂新贴的喜字。陈姨捧着保温壶来送驴胶时,她突然将滚烫的胶汁泼在青砖地上。Ca
期的病人不能吃这个。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拔管的医生。
我们毕业前最后一场雨,把小满写的举报信冲进了下水道。她攥着复印的账本残页站在驴场废墟上,那里即将建成阿胶文化展览馆。林阳把褪色的铜铃铛埋进地基时,挖出了母亲藏着的铁盒——里面是十二张未寄出的明信片,邮戳日期停在
2012
年
6
月
15
日。
寄信人地址栏工整地写着:广州市天河区建筑工地
7
号棚。每张明信片背面都粘着片风干的驴皮,边缘用红笔标注着收购价,最后一页压着朵褪色的栀子花——小满出生那年,母亲在嫁衣上别的头花。
拆迁队进场那日,陈姨正忙着给儿子打包考研资料。小满把母亲的红布条系在行李箱上,突然哼起父亲从前爱唱的山歌。曲调穿过祠堂新刷的朱漆,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灰鸽,那些振翅声像极了当年
ICU
里断续的心电监护音。
后妈搬进林家那天,驴场飘着烧账本的焦糊味。陈美凤踩着细高跟踏过祠堂门槛时,我正帮小满把母亲缝的碎花被褥搬去阁楼。她脖子上那条鹅黄丝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领口暗红的血渍——那是小满母亲没来得及穿的羊绒衫,吊牌还藏在针脚里。
12
手机争夺战
旧书包洗洗一样用。陈美凤踢开小满床底下的纸箱,粉色帆布包上的阿胶污渍像块陈年血迹。这个在县城开了三家美容院的女人,把儿子考研的复习资料堆满了八仙桌,台式机屏幕上还挂着婚前财产公证的文档。
村里最先觉察异样的是王婶。她送来腌萝卜干时,看见陈美凤把林家祖传的驴皮膏药方拍在朋友圈竞价。桂枝攒了十年的好人缘,全让这娘们败光了!王婶在井台捶衣服时,棒槌声惊飞了驴场的乌鸦。
小满的
iPhone4
是在立夏那天消失的。陈美凤当着她面把智能机塞给儿子当备机,换了台掉漆的诺基亚扔在饭桌上。学生用按键机最好。她新做的美甲划过小满期末考年级第七的成绩单,免得学那些不三不四的。
我在小面馆撞见小满打工那天下着冻雨。她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按键机,屏幕上贴着防偷窥膜——自打陈美凤在家长群造谣她早恋后养成的习惯。后厨蒸汽蒙住玻璃时,我看见她手背烫出的水泡,和面汤里浮沉的馄饨一样透亮。
爷说家里钱紧。小满把泔水桶拖到后巷时,脚上的帆布鞋突然裂了道口子。月光照见鞋底用红笔写的2012.6,那是母亲出事前赶集买的。巷口突然传来陈美凤儿子的笑声,他正用那台
iPhone4
直播驴场宰驴,打赏音效和驴的哀嚎此起彼伏。
腊八节那天,我们宿舍暖气片冻裂了。小满从柜底翻出母亲织的毛衣,樟脑味还没散尽,陈美凤就拎着同城快递闯进来。正好抵了这月水电费!她扯走毛衣时,袖口钩针刮落了墙上的三好学生奖状。
13
年夜饭风波
最刺眼的是春节那顿年夜饭。陈美凤穿着小满母亲订做的旗袍,胸前别着林家祖传的铜铃铛。电视里播着考研国家线时,她儿子突然摔了汤勺:调剂要五万块!小满父亲掏存折的手被烟灰烫了个洞,那本子封皮还印着桂枝记三个字。
开学那天清晨,我在驴场铁门外拦住小满。她背着洗到发白的书包,拉链上挂着母亲编的平安结。休学申请批了。她把按键机塞给我,通讯录只剩三个号码:面馆老板、劳动局热线、殡仪馆值班室。
陈美凤追到县汽车站时,小满已经坐在去省城的大巴上。这个涂着斩男色口红的女人,挥舞着婚前房产证像面招魂幡:有本事别回来要嫁妆!小满突然摇下车窗,把铜铃铛扔进路边的臭水沟。金属撞击声惊醒了驴场的老种驴,它撞开栅栏狂奔三里地,最后倒在小满母亲坟前的柏树下。
我在小满租的阁楼里见过那个铁盒。褪色喜糖盒里装着母亲没拆封的文胸标签、被剪碎的
iPhone4
贴膜、还有张泛黄的欠条——陈美凤儿子考研费那栏按着父亲的手印。窗台上晒着打工妹们送的百家被,碎布里混着阿胶厂女工围裙的边角料。
清明节回村上坟时,我看见陈美凤在祠堂开直播卖驴皮面膜。滤镜下的林家牌位泛着诡异的红光,小满母亲的遗像被
P
成了产品代言人。林阳蹲在房梁上嚼干脆面,突然朝镜头比了个中指:我姐在省城端盘子都比这干净!
昨夜小满发来按键机的最后一条短信:租到带厨房的公寓了。配图是灶台上煨着的当归鸡汤,砂锅把手缠着从旧书包拆下的红布条。窗外的霓虹灯牌映出状元考研四个字,玻璃倒影里,那个穿美容院制服的妇人正往行李箱塞房产证——她儿子终于考上了
985,而林家驴场的红布条,早被拆迁队的推土机碾进了混凝土里。
14
高考前夕
高考前一天傍晚,我在出租车上第
17
次翻看那条短信。林小满发来的公寓地址在城西开发区,定位截图里夹杂着某团外卖的骑手轨迹。母亲突然伸手盖住我的手机屏幕,新做的美甲在夕阳下泛着珠光:酒店套房有营养师配餐,离考场就隔条街。
出租车拐过文化宫时,我瞥见小满拎着外卖箱从便利店出来。她剪短了头发,围裙兜里露出的按键手机缠着胶布,走起路时却还习惯性摸着右口袋——那里本该系着铜铃铛。司机猛按喇叭的瞬间,我们隔着车窗对上了视线,她扬起油渍斑驳的袖口比了个加油手势,笑容比便利店的霓虹灯牌还晃眼。
那晚我在酒店翻来覆去数羊绒地毯的穗子。凌晨两点,手机突然震动,班级群弹出小满的定位共享。地图上代表她的蓝点正在考场周围移动,每隔十分钟就变换一个位置:24
小时便利店、晨光文具批发、同仁堂药店......
她可能在踩点。母亲翻身时带起一阵香风,休学生都这样。
我蜷缩在
800
针的埃及棉床单里,突然想起高二那年暴雨天。小满把最后一把伞塞给我,自己顶着书包冲进雨幕。那天她穿的旧帆布鞋在考场门口开胶,监考老师借了订书机帮她固定鞋底。现在那双打着补丁的鞋,正躺在我的行李箱夹层。
第一场语文考完,我在考点铁门外看见小满的父亲。他举着单反在拍高考加油的横幅,镜头对准的却是身旁穿真丝旗袍的陈美凤。女人的珍珠项链缠着驴皮手链——那是林家祖传的护身符,本该在小满母亲腕上化成灰。
15
暴雨重逢
叔叔怎么来了我攥紧
2B
铅笔。男人尴尬地擦着镜头:小满说不用陪考,正好陪美凤去北大......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截断话音。陈美凤的
iPhone14
弹出视频通话,她儿子在清华园牌楼下挥手:妈,导师说保研要补两个项目!背景音里的鸽群惊飞时,我听见听筒漏出的女声提示:旅客朋友,由北京西开往......
傍晚暴雨突至,酒店电视播着考生被困新闻。我偷溜出去时,看见小满在便利店屋檐下吃关东煮。她校服裤脚卷到小腿,露出系红绳的脚踝——那里本该有串铜铃铛。
公寓就在对面。她指着亮灯的七楼窗户,给你留了客房。
我低头盯着母亲送来的保温桶,海参粥的热气熏疼了眼眶。小满突然笑起来,从外卖箱掏出个皱巴巴的福袋:我妈缝的,说考试要放准考证。
暴雨中冲来辆电动车,溅起的水花打湿福袋。骑手骂咧咧开走时,我瞥见小满手背的烫伤泡在雨水里,像母亲遗照前融化的白烛。
16
天台夜话
最后一场英语考试前夜,我在酒店天台找到小满。她正在晾晒被雨淋湿的复习资料,泛黄的笔记贴在晾衣绳上,像招魂幡在夜风里飘荡。脚边铁盒里装着母亲手抄的错题集,最底下压着撕碎的婚纱照——陈美凤的脸被红笔戳成了筛子。
我爸昨晚发的朋友圈。她解锁按键机,蓝光照亮屏保上的驴场废墟。照片里陈美凤在颐和园比心,配文陪儿子考察
985。定位显示北京的时间,恰好是今天数学开考的时刻。
我摸出偷藏的酒店自助餐券,她却从外卖箱掏出两个凉透的包子:公寓冰箱坏了,将就下。咬开的面皮露出干瘪的豆沙馅时,我们同时想起高二元旦晚会。她母亲送来的红糖包子还温热,每个都藏着颗完整的红枣。
最后一科结束铃响时,小满的父亲正在机场免税店挑香水。我在撕碎的复习资料里拾到张快递单,寄件日期是半年前,收件人写着小满母亲的名字。撕开塑封袋,掉出件绣着栀子花的文胸——正是陈美凤除夕夜穿的那件。
暴雨又至,我们奔进便利店躲雨。小满对着冷藏柜哈气,在玻璃上画了朵栀子花。水雾流淌的痕迹里,映出陈美凤儿子发的朋友圈:九宫格照片中央是驴皮面膜试用装,配文考研上岸伴手礼。
明天我就退房了。她突然说。按键机屏幕亮起,租房合同到期提示盖过了母亲生前设置的吃药闹钟。我摸出偷藏的酒店便签纸写地址,她却把纸条折成纸飞机:等录取通知书到了,我寄到你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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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取通知
我们在雨夜里分食最后一包干脆面。调料粉沾在嘴角时,小满突然哼起驴场的山歌。跑调的旋律混着雨声,竟和便利店广播里的《北京欢迎你》奇妙合拍。玻璃门外,霓虹灯牌在积水里碎成星子,像极了那年
ICU
地砖上滚落的铃铛碎片。
三个月后,我在省城大学报到时收到个褪色的福袋。里面装着撕碎的准考证、干枯的栀子花,还有张北京地铁票——日期正是高考最后一天。翻到背面,有行被雨水泡糊的小字:故宫的驴皮展柜,有我妈年轻时的照片。
收到云州师范大学录取通知那日,我在驴场废墟前找到小满。她正用美工刀裁切阿胶包装盒,锋刃划过母亲生前最爱的栀子花纹样,碎屑飘进生锈的铁皮信箱——那里塞着陈美凤儿子保研成功的喜糖。
助学贷款要担保人。她把通知书摊在褪色的神龛上,香炉灰簌簌落在林桂枝之女几个字上。我这才发现父亲签名栏按着鲜红指印,印泥是从祠堂香烛铺顺来的朱砂。
离乡的绿皮火车开动时,小满从车窗扔出个铁盒。陈美凤追着铁轨跑了十几米,高跟鞋卡在枕木缝里。盒子里飘出十二张未拆封的生日贺卡,邮戳从广州工地延伸到北京考研公寓,最旧的那张印着2012.6.16——她母亲头七次日。
大学城的深秋比驴场多几分湿冷。我在勤工俭学中心撞见小满时,她正给考研机构贴传单。宣传单上的状元二字被红笔圈出,背面印着驴皮收购广告——陈美凤美容院的新项目。她脚上的帆布鞋打着三层补丁,鞋带却是簇新的红布条。
18
招聘会冲突
时薪
15
块,包两顿盒饭。她把传单折成纸飞机,精准投进垃圾箱。我瞥见她背包侧袋插着解剖图谱,书页间露出半截铜铃铛,系绳早被磨成毛边。
平安夜那场招聘会,小满在会展中心擦地到凌晨。保洁主管的
iPhone15
不断弹出语音:小林,B
区女厕堵了!对讲机杂音里,我听见陈美凤儿子在隔壁展位宣讲:我的成功源于家族传承的匠人精神......
小满突然关掉对讲机,从工具包掏出本《家畜解剖学》。荧光笔划过的段落旁画着妊娠母驴的子宫结构图,页脚批注挤满快递单背面——她兼职送外卖时的路线图。
元旦清晨,我在图书馆天台找到喝醉的她。空酒瓶堆里散落着撕碎的贺年卡,每张都印着父女字样。他给陈凯买了最新款
iPad。小满把助学贷款回执单折成纸船,放进结冰的许愿池,用来查考研调剂信息。
冰层下的纸船载着褪色的准考证,2014
年那张背面洇着褐渍。我突然想起高二那年暴雨天,她蹲在屠宰场门口写作业,驴血溅在三角函数习题上,像朵枯萎的杜鹃花。
三月倒春寒,小满在实验楼后厨晕倒。校医掀开她高领毛衣时,我们都愣住了——烫伤的疤痕蜿蜒如驴场交错的阡陌,最深处嵌着块电子表残骸。那是陈美凤儿子淘汰的儿童手表,表带还拴着半截红布条。
19
毕业抉择
低血糖加过度疲劳。辅导员翻着病历本叹气。我替她收拾书包时,抖落出半袋阿胶边角料,包装上印着美容院特供。说明书背面是母亲的字迹:穗穗高考补气血用,日期停在
2013
年立夏。
毕业季招聘会上,小满的简历惊艳四座。直到某位
HR
指着家庭联系人栏发问:你父亲手机怎么是空号她从容抽出解剖刀划破简历,刀刃映出祠堂拆迁通知——那里将建成阿胶文化博物馆,策展人正是保研失败的陈凯。
离校前夜,我们在烧烤摊喝光最后一箱啤酒。小满突然掏出按键手机,蓝光照亮云州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已还清助学贷款的鲜红印章下,静静躺着张泛黄的火车票——2012
年
6
月
15
日,广州至云桥镇,那列永远没到站的绿皮车。
晨雾漫过铁轨时,小满把铜铃铛系在站台栏杆上。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陈美凤在家族群里直播拆迁仪式。当驴场最后堵土墙崩塌时,她按下发送键,把母亲未发出的十二封家书上传到云空间。
我望着高铁窗外飞驰的风景,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便利店里的对话。此刻她才真正答完那张被驴血染红的考卷,在命运答题卡上写下最锋利的注解——用解剖刀划开陈年伤疤,让所有被红布条捆缚的往事,在阳光下曝晒成阿胶般的琥珀。
收到父亲脑梗消息那日,小满正在解剖室给妊娠母兔做剖宫产。手机在福尔马林雾气里震动,陈美凤的号码闪烁三次才接,背景音是麻将碰撞声:你爸在县医院,要拔管得家属签字。
20
医院风云
高铁穿过驴场旧址时,我望见阿胶博物馆的玻璃幕墙泛着冷光。导览屏循环播放陈凯的访谈视频,他腕上系着林家祖传的铜铃铛,正讲解清代剥皮刀具的保养工艺。
病房里仪器嗡鸣如当年屠宰场的电锯。小满握着笔在放弃治疗同意书上悬停,突然发现父亲左手无名指有道环形疤——是当年被陈美凤扯掉婚戒的伤口。弟弟林阳踹门进来,白大褂下露出系红布条的听诊器:姐,市三院神经科床位空出来了。
转院手续办完那夜,我们在医院天台找到陈美凤。她正与珠宝商视频验货,驴皮面膜的试用装堆满行李箱。小凯进了药企研发部。新做的美甲划过离婚协议书,养老院费用你们姐弟平摊。
父亲在冬至清晨苏醒,右手僵直地比划着什么。林阳掏出考研时用的解剖图谱,父亲颤抖的指尖停在一页——母驴子宫剖面图旁有行小字:桂枝说穗穗生日该炖当归鸡汤。
小满突然起身离开,带回个布满茶渍的保温壶。当归香气漫过监护仪时,我看见壶身贴着母亲手写的食谱,2012
年
6
月那栏被陈美凤用口红划了个叉。
拆迁队砸碎祠堂最后一块匾额那日,父亲咽了气。林阳把铜铃铛埋进墓园柏树下,我帮忙清理遗物时发现本泛黄日记。最新页写着:美凤说小凯毕业就离婚,没想到这么快。日期停在保研公示那天。
21
聚会风波
毕业五周年聚会,小满的兽药公司刚拿到
A
轮融资。她踩着高跟鞋经过母校展板,保研光荣榜上陈凯的照片已褪色,驴皮专利号被雨水泡成模糊的墨团。林阳抱着女儿来打招呼,婴儿襁褓上系着红布条,腕间却戴着电子定位表。
散场时暴雨突至,小满从爱马仕包里掏出把印着阿胶滋补的破伞。伞骨断裂处缠着铜铃铛系绳,在霓虹灯下折射出奇异光彩。我们踩着积水走向地铁站,听见身后传来驴叫——博物馆的电子屏正播放种驴全息投影,陈凯在解说词里反复强调:传统工艺需要家族传承。
小满突然把伞扔进垃圾桶,雨帘中她的红西装像面猎猎战旗。手机弹出林阳的信息,照片里小侄女正啃着磨牙棒,造型赫然是当年驴场的铜铃铛。
22
广州投标
下周去广州投标。她抹掉睫毛上的雨珠,我这才发现她纹了眼线——沿着母亲照片里那道温柔的弧度。远处写字楼灯光次第亮起,某个瞬间像极了
ICU
病房的心电监护仪,而我们正走向永不熄灭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