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锈剑》 > 第一章

1
文西把木剑绑在背包上的时候,阳光正好斜照在剑柄上,那上面歪歪扭扭刻着的仗剑天涯四个字闪着微光。他拍了拍剑身,灰尘在光线里起舞。
走了,妈。文西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他听见母亲在身后抽泣,父亲则沉默得像块石头。大学毕业典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当同学们都西装革履地奔向各大公司的面试场时,文西背起了他大学四年攒钱买下的二手露营装备和那把他亲手雕刻的木剑。
火车站人潮汹涌。文西摸了摸口袋里的三百块钱,这是他全部的家当。站前广场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武侠电影的预告片,主角白衣飘飘,一剑光寒十九洲。文西看得入神,直到保安过来赶人。
这里不准过夜。保安的手电筒晃得文西睁不开眼。
文西抱着背包缩在墙角:大哥,我就待到天亮,车票买的是明天的。
少来这套,每天都有你们这种流浪汉。保安踢了踢文西的腿,赶紧滚。
深夜的城市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文西拖着行李走在街上,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背包上的木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他在公园长椅上躺下,枕着背包,望着被城市灯光染红的夜空。
等以后成名了,这些都是江湖传说的一部分。文西自言自语,摸出包里那本翻烂了的《笑傲江湖》。书页已经发黄,边角卷曲得像秋天的落叶。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文西躲进电话亭,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铁锈和尿骚味。他蜷缩着身子,雨水顺着电话亭的缝隙滴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远处KTV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开来,像一幅被水洗过的油画。
天蒙蒙亮时,三个醉醺醺的青年围住了电话亭。他们踹开玻璃门,酒气喷在文西脸上。
哟,这有个cosplay的。染黄头发的青年一把扯下文西背包上的木剑,大侠,表演个御剑飞行呗
文西涨红了脸:还给我!
还你黄毛把木剑往地上一摔,咔嚓一声,剑身断成两截,不好意思啊大侠,手滑了。
文西扑上去,却被另外两人架住。他大学体育课学的太极拳在实战中毫无用处,对方一拳就打歪了他的眼镜。文西感到温热的液体从鼻子流到嘴唇上,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
穷鬼,才二十块钱。黄毛翻着文西的钱包,顺手把那本《笑傲江湖》也揣进了兜里,这破书卖废纸还能换包烟。
他们走后,文西跪在雨地里,摸索着那截断剑。刻着仗剑天涯的剑柄部分不见了,只剩下半截剑身孤零零地躺在水洼里。雨水混着血水滴在断剑上,把木纹染成了暗红色。
面馆老板老张发现文西时,他正蜷缩在店门口的遮阳棚下发抖。老张叹了口气,把湿透的青年拖进店里。
吃吧。老张推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文西的眼镜片裂了一道缝,看什么都是重影。他捧着碗,热气熏得他眼泪直流。面汤上浮着的油花让他想起家里母亲煮的面。
年轻人,遇到什么事了老张擦着桌子问道。
文西的喉咙发紧:我想当侠客。
老张的手停住了,他盯着文西看了几秒,突然哈哈大笑:侠客现在哪还有什么侠客!笑声戛然而止,老张的表情变得严肃,我儿子以前也爱看这些武侠小说,后来去深圳打工,现在在电子厂天天加班到半夜。
文西低头吃面,热汤烫得他舌尖发麻。
你要是没地方去,可以先在我这帮忙。老张指了指后厨,包吃包住,工资不高,但够你买张回家的车票。
后厨的油烟呛得文西直咳嗽。他笨拙地洗碗,打翻了摞得高高的碗碟;切菜时差点削掉指尖;端面时洒了客人一身。老张骂了他一整天,但晚上还是给了他一套干净的工装和一张折叠床。
折叠床支在储藏室里,旁边堆着面粉袋和酱油桶。文西躺在狭窄的床上,断剑放在枕边。储藏室没有窗户,黑暗浓得化不开。他摸黑翻出日记本,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写道:第一天,江湖险恶。
一个月后,文西已经能熟练地单手打鸡蛋,洗碗的速度也比以前快了一倍。他的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油渍,身上总带着一股葱花味。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和面,晚上十点收工,累得倒头就睡,连梦都没力气做。
那天下午,文西骑车去送外卖。等红灯时,他看见天桥下有个穿古装的老人在舞剑。老人的剑是铁制的,但已经锈迹斑斑,动作迟缓得像电影慢放。路人匆匆走过,没人驻足。舞完一段,老人摘下帽子,卑微地向四周鞠躬,帽子里零星躺着几个硬币。
文西的电动车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他想起背包里那截断剑,想起大学宿舍墙上贴的武侠海报,想起自己曾经对着镜子练习独孤九剑的傻样。绿灯亮了,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文西拧动油门,锈剑老人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回到面馆,文西收到母亲的短信:你爸托人给你找了份银行的工作,下周一面试。他盯着手机屏幕,油污在玻璃上留下模糊的指纹。
晚上打烊后,文西坐在面馆后门的小板凳上抽烟。这是他跟老张学的不良习惯,第一口呛得他眼泪直流,现在却已经能熟练地吐烟圈了。月光冷冷地照在垃圾桶上,几只苍蝇围着剩菜打转。
老张递给他一瓶啤酒:想家了
文西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举起酒瓶,看着月光透过棕色玻璃变得浑浊。张叔,你说人为什么会长大
老张笑了:因为不死就得活啊。他指了指文西工装口袋里露出的手机,你妈催你回去了吧
文西没回答,只是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泡沫顺着嘴角流下,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第二天清晨,文西把折叠床收好,工装洗干净叠放在面粉袋上。那截断剑被他用报纸包好,塞进了垃圾桶最底层。临走前,他偷偷在老张的记账本里夹了五百块钱——这是他半个月的工资。
火车站还是那么拥挤。文西买了张回家的硬座票,这次他有座位了。候车室里,大屏幕仍在播放那部武侠电影,主角白衣胜雪,一剑光寒。文西看了一眼,低头给母亲回复短信:好的,周一我去面试。
列车进站时带起一阵风,吹乱了文西的头发。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背包,那里曾经绑着一把木剑。上车前,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城市,阳光依旧很好,但再没有灰尘在光线里为他起舞了。
2
文西站在银行大理石铺就的大厅里,领带勒得他喘不过气。崭新的工牌挂在胸前,照片里的他嘴角僵硬地上扬,活像被吊死鬼附了身。
新来的,把宣传册摆好。主管张丽踩着高跟鞋走来,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咄咄逼人的声响,九点准时开门,别像根木头似的杵着。
文西弯腰整理宣传册时,摸到西装内袋里有个硬物。那是半截木剑,从面馆垃圾桶捡回来后,他一直带着。断口处的木刺扎进指尖,疼得他一个激灵。
小文,去给王行长办公室的花浇水。张丽的声音从柜台后飘来。
文西端着水壶,在磨砂玻璃门前深吸一口气。门内传来谈笑声:这批新来的大学生里,就数那个文西最呆......
水壶突然变得滚烫。文西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在锃亮的门把手上扭曲变形,西装革履下,那个背着木剑的少年正在死去。
中午休息时,文西躲在卫生间最里面的隔间,从西装内袋摸出一个小本子。本子上画满了持剑小人的涂鸦,最新一页写着:入职第七天,江湖不在。
隔间门突然被踹开。哟,大才子在这用功呢同事刘峰叼着烟,眯眼看他手里的本子,画的什么玩意儿剑侠情缘啊
文西慌忙合上本子,烟灰却已经落在纸页上,烫出一个焦黑的洞。
下午三点,一位拄拐杖的老人颤巍巍地走进银行。他想要查询医保卡里的钱为什么没到账,却在智能柜台前手足无措。其他同事假装没看见,文西却走了过去。
大爷,我帮您看看。文西扶老人坐下,发现老人指甲缝里嵌着泥土,像极了他父亲的手。
查询花了二十分钟。当文西终于帮老人弄明白是系统延迟时,VIP室的帘子突然被掀开。张丽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文西!李总的理财手续你办完了吗
文西这才想起那个大腹便便的VIP客户:李总说他要考虑......
考虑张丽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你知道李总账户里有多少钱吗够买你十年青春!她转向老人,挤出个假笑,老先生,我们这边有急事,您明天再来好吗
老人慌乱起身,拐杖在地板上打滑。文西扶住他:张主管,马上就办完了......
你以为自己是行侠仗义的大侠吗张丽冷笑,看清楚,这里是银行,不是武侠片场!
全大厅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文西身上。老人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小伙子,我没事,你先忙......
那天晚上,文西把《职场生存法则》摊在床头,书页上满是荧光笔标记。手机屏幕亮起,母亲发来消息:工作还顺心吗你爸说好好干,争取早日转正。
文西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一道裂缝,像极了他那把断剑的裂痕。凌晨两点,他爬起来,把涂鸦本塞进了衣柜最底层。
三个月后,文西成了张丽口中的我最看重的年轻人。他学会了在领导讲话时恰到好处地点头,掌握了给客户倒茶时七分满的技巧,甚至能在酒桌上把劝酒词说得滴水不漏。
小文进步很大啊。王行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下周的季度考核,你负责东城区的老年客户。
文西微笑着点头,西装内袋里的木剑碎片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东城区的老人们喜欢这个笑容腼腆的银行小伙。文西帮他们调低手机字体大小,耐心解释每项条款,临走时还会帮忙倒垃圾。他的业务量直线上升,张丽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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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天下午,文西正在帮刘奶奶整理存单,手机突然疯狂震动。父亲从未给他打过电话。
你妈......医院......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支离破碎。
文西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进了手术室。父亲蹲在墙角,手里攥着一叠缴费单。脑溢血,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要马上手术,先交五万......
医院的灯光惨白如刀。文西翻遍所有银行卡,余额加起来不到两万。他颤抖着拨通张丽的电话。
张主管,我能不能预支三个月工资我妈妈......
公司有规定,不行。张丽的声音干脆利落,不过......她顿了顿,如果你能完成这个月的理财指标,奖金应该够。
文西盯着手术室的红灯,那颜色让他想起张丽的指甲油。走廊尽头,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孩正拿着塑料剑比划,嘴里喊着看招。
第二天,文西回到了刘奶奶家。老人热情地端出自己腌的咸菜:小文啊,上次那个理财产品,我儿子说挺好的......
刘奶奶,文西打断她,我们新推出了一款年金险,收益率比之前高2个点。他翻开彩页,手指在某个小字条款上轻轻掠过,特别适合您这样需要稳定现金流的老人。
刘奶奶老花眼,看不清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她只是信任地点头:你推荐的肯定好,我把我那二十万定期转过来吧。
文西帮她填单子时,笔尖几次划破纸张。临走时,老人塞给他一罐咸菜:自己家腌的,干净。
文西抱着那罐咸菜站在电梯里,不锈钢墙壁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他突然想起那把被他扔掉的木剑,剑柄上刻着的仗剑天涯四个字,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季度表彰会上,文西获得了最佳新人奖。王行长亲自给他颁奖,台下掌声雷动。张丽凑过来耳语:刘老太太那单算你头上,不过下不为例。
庆功宴设在最贵的海鲜酒楼。文西主动给领导们敬酒,白酒滑过喉咙时像吞下一把火。喝到第三轮,他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讲荤段子,逗得王行长哈哈大笑。
小文啊,你刚来时那个书呆子样,王行长拍着他的背,现在总算开窍了!
文西笑着点头,西装内袋里空荡荡的。回家路上,他在垃圾桶旁呕吐,秽物溅到锃亮的皮鞋上也不在乎。抬头时,看见月亮像一把弯刀,冷冷地悬在城市上空。
周末,文西去医院交费。收费窗口的玻璃映出他的样子:西装革履,发型一丝不苟,活脱脱一个年轻有为的银行精英。他忽然想起大学时最爱的那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现在他每天走的路,从家到银行,精确计算过,是1243步。
母亲的病情稳定后,文西回了趟老家。父亲默默收下他带回来的营养品,母亲摸着他变得圆润的脸颊说胖了点好。收拾房间时,他在床底下发现一个纸箱,里面全是武侠小说和那把木剑的剑柄部分。
这些还要吗父亲站在门口问,废品站的人一会儿就来。
文西拿起《笑傲江湖》,书页已经泛黄。他想起那个被抢走的雨夜,想起面馆油腻的后厨,想起刘奶奶浑浊却信任的眼神。
都不要了。他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废品站的人称重时,那些书和木剑被随意扔在秤盘上。五斤二两,老板叼着烟说,算你十块钱吧。
文西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币,阳光照在上面,毛主席的微笑一如既往地温和。他突然想起什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麻烦您,那些书......能让我再翻一下吗
老板狐疑地看着他,但还是把箱子推了过来。文西快速翻检着,最后在一本《神雕侠侣》的扉页上找到了自己年少时写下的字迹:文西大侠之藏书,他日名动江湖,勿忘初心。
他把那一页撕下来,剩下的连同木剑一起留给了废品站。回家的路上,那张纸在他口袋里沙沙作响,像一声微弱的叹息。
周一晨会上,张丽宣布文西升任客户经理。同事们鼓掌祝贺,新来的实习生看他的眼神充满崇拜。散会后,文西站在银行大楼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蚂蚁般的行人。手机震动,是一条系统消息:您的账户转入季度奖金48,600元。
文西整理了一下领带,那里别着一枚崭新的银行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窗外,一个背着吉他的年轻人走过,长发飘飘,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3
支行副行长的金属名牌在办公桌上反射着冷光。文西松开领带,看了眼腕表——晚上九点十七分,整层楼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城市的霓虹像一片浮动的海,而他所在的二十三楼,恰似一艘豪华游轮的甲板。
手机震动,是张丽发来的消息:季度报表看了吗王行长明天要听汇报。文西熄灭屏幕,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小瓶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感让他想起七年前那个在面馆后门第一次喝酒的自己。
奥迪A6驶入地下车库时,车载广播正在播放一首老歌: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文西关掉引擎,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直到保安来敲门。
文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文西挤出一个职业微笑,只是在想工作。
电梯镜面映出一个三十岁男人的模样:定制西装,锃亮的皮鞋,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只有眼底那抹倦意,用多少眼霜都遮不掉。
三百平的大平层安静得像座坟墓。文西把公文包扔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走进浴室。热水冲刷着身体,蒸汽模糊了镜面。他伸手抹开一片清晰,突然发现锁骨处有一道淡白的疤痕——那是大学时比武留下的。多少年了九年十年
床头柜上的安眠药只剩最后两粒。文西吞下一粒,另一粒在掌心转了转,最终放回瓶子里。窗外,一轮冷月挂在CBD玻璃幕墙之间,像被囚禁的囚徒。
晨会上,王行长拍着文西的肩膀向总部来的领导介绍:这是我们最年轻的副行长,连续三年业绩第一。掌声中,文西鞠躬的弧度精确到十五度——不多不少,刚好显得谦逊又不失自信。
中午陪客户在米其林餐厅用餐时,文西的筷子突然停在半空。透过落地窗,他看见马路对面有个佝偻的身影——是刘奶奶。老人正在翻垃圾桶,捡出几个塑料瓶塞进编织袋。她身上还穿着三年前那件藏青色外套,只是现在更破旧了。
文总客户疑惑地唤道。
抱歉,我出去一下。文西抓起西装外套冲出门,却在下个路口失去了老人的踪影。他站在烈日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里的爱马仕领带被攥得皱巴巴。
那天之后,文西开始有意无意地绕路经过东城区。第五天傍晚,他终于在一家廉价超市门口等到了刘奶奶。
刘奶奶!文西小跑过去,您还记得我吗我是银行的小文。
老人眯起眼睛看了好久,突然笑了:是小文啊!当大官了吧穿得这么气派。她粗糙的手摸了摸文西的西装袖口,真好,真好啊。
文西喉结滚动:您...怎么在捡废品儿子呢
走啦。老人摆摆手,生意失败,去南方打工了。我那点养老钱都搭进去了,不怪他。她从塑料袋里摸出个橘子,吃吗干净的。
文西接过橘子,皮上还带着老人掌心的温度。那个理财产品...他声音发涩。
哎,是我自己没文化,看不懂合同。刘奶奶拍拍他的手,你最近处对象没有奶奶给你介绍个姑娘
橘子突然变得千斤重。文西匆忙掏出钱包,却被老人坚决地推回来。使不得使不得,她连连摇头,你们年轻人开销大,留着娶媳妇用。
回到车上,文西把头抵在方向盘上很久很久。车载显示屏亮起,提醒他七点半有庆功宴。后视镜里,他的眼角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庆功宴设在城市最高层的旋转餐厅。文西端着香槟,听王行长宣布他即将调任总部的消息。掌声雷动中,他突然放下酒杯。
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镜子里的人面色惨白。文西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刷着手腕上那块价值十万的腕表。外面传来张丽的呼唤:文西总部领导要跟你喝一杯!
回到席间,文西连灌了三杯茅台。当王行长再次拍他肩膀时,他猛地站起来:我有点不舒服,先告辞了。
电梯下行的六十秒里,文西扯掉了领带。走出大厦时,夏夜的热浪扑面而来,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代驾司机疑惑地看着这个西装革履却赤着脚的男人:先生,您的鞋呢
家里所有奖杯都被砸碎了。文西站在满地碎片中,手里攥着最后一个——年度最佳管理者。水晶棱角刺入掌心,血珠滴在定制地毯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你是谁他对着穿衣镜嘶吼,你他妈到底是谁!
镜子当然不会回答。凌晨三点,文西瘫坐在一片狼藉中,手机屏幕亮起,是人事部的调令:因工作需要,文西同志即日起调往青山镇支行任职。
青山镇离市区两百公里,地图上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点。文西把调令揉成一团又展开,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豪宅里回荡,惊飞了阳台上的鸽子。
交接工作只用了一天。同事们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文西却感觉不到疼。他卖掉了奥迪,把豪宅钥匙交给中介,只带一个行李箱上了长途客车。
客车摇晃着驶出城市,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低矮的平房,最后是连绵的青山。文西靠在脏兮兮的车窗上,看见云朵投下的阴影在田野间流动,像极了武侠小说里大侠施展轻功时掠过的痕迹。
青山镇支行只有三个员工,一座两层小楼,客户大多是附近的农民。文西每天的工作是给老人取养老金,教妇女用手机银行,帮小商贩兑换零钱。镇上没有米其林餐厅,只有一家面馆,老板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做的牛肉面却意外地好吃。
某个周末,文西去镇上的旧书店闲逛。推门时风铃叮当作响,柜台后却没人。书架间,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正踮着脚够最上层的《天龙八部》。
需要帮忙吗文西问。
少年转过头,眼睛亮得像星星:谢谢叔叔!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上用墨水画了把剑,歪歪扭扭写着剑荡九州。
文西取下书递给他。少年迫不及待地翻开,手指小心翼翼抚过扉页,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等我考上大学,一定要走遍全中国,少年说,像段誉一样结交天下英雄!
阳光透过橱窗照在少年脸上,文西突然看见二十岁的自己。那时他也有这样明亮的眼睛,也相信江湖就在书页之间。
多少钱少年摸出皱巴巴的纸币。
文西看了看定价:送你了。
啊少年瞪大眼睛,不行不行...
我是店主的朋友,文西撒了个谎,他常说好书要送给懂的人。
少年千恩万谢地走了,背影在阳光下拖得很长。文西站在店门口,看见远处的青山轮廓柔和,像极了武侠小说里的隐居之地。
回宿舍的路上,文西折了根树枝。四下无人时,他忽然比划了几个剑招。动作早已生疏,但那种久违的感觉却回来了——仿佛手中握的不是枯枝,而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当晚,文西给总部发了辞职邮件。王行长连夜打来电话:你疯了反省期结束就能回来!
不必了。文西望着窗外的星空,我发现这里挺好的。
他用积蓄盘下了那家旧书店。开业那天,几个镇上的孩子围在门口,好奇地看着这个穿棉布衬衫的城里人。文西拿出一箱旧书——都是他这些年陆陆续续买回来的武侠小说。
免费看,他笑着说,但有个条件。
孩子们屏住呼吸。
看完要告诉我,你最想成为哪个大侠。
夕阳西下时,文西坐在书店门口的小板凳上,捧着一本《神雕侠侣》。风铃轻响,他抬头看见刘奶奶挎着菜篮子站在面前。
听说这儿新开了家书店,老人笑眯眯地说,没想到是你。
文西慌忙站起来让座。刘奶奶摆摆手,从篮子里拿出个玻璃罐:自己腌的咸菜,干净。
熟悉的咸香在舌尖化开,文西突然红了眼眶。老人粗糙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这样挺好,真的挺好。
晚上关店时,文西在门缝里发现一张纸条,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我想当令狐冲,因为他最自由。落款画了把小木剑。
文西把纸条贴在收银台后的墙上,那里已经贴了七八张类似的留言。他锁好门,走在镇子的小路上,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路过垃圾站时,他瞥见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那是一截木棍,被雨水冲刷得发白,一端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文西捡起来,月光下,隐约可见仗剑两个残缺的字。
他笑了笑,把木棍插在后腰,继续向前走去。夜风吹动他的旧衬衫,衣角飞扬,像极了武侠片里那些无门无派却最快乐的游侠儿。
4
清晨的阳光穿过江湖一隅书店的玻璃门,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文西推开店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着旧纸张和木头混合的香气,这是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
挂在门后的木质牌匾有些褪色了,那是他亲手刻的——江湖一隅四个字,用的是当年学来的毛笔字功底。牌匾右下角还刻着一把小巧的木剑,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文西拿起抹布,开始擦拭书架。他的动作很慢,手指抚过每一本书的书脊,就像当年抚摸那把木剑的剑身。武侠小说专区在最里面,三排书架围成一个小角落,顶上吊着几盏仿古灯笼。这个区域总是最干净的,连书角的折痕他都会小心抚平。
文叔!清脆的童声从门口传来。陈小鱼背着书包冲进来,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细瘦的胳膊。他今天又在左手腕画了把小剑,墨水有些晕开了。
今天这么早文西笑着放下抹布。陈小鱼是镇中学的学生,父母在外地打工时出车祸去世,现在跟奶奶生活。他是书店的常客,几乎每天放学都来。
陈小鱼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包:奶奶做的糍粑,给你留了两个。油渍已经渗过纸张,在作业本上留下痕迹。
文西接过还温热的糍粑,掰了一半递回去:一起吃。陈小鱼摇头,却忍不住咽口水。文西把整个糍粑塞进他手里: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男孩这才接过,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文西看着他瘦削的脸颊和突出的喉结,想起自己二十岁时在面馆打工的日子。那时老张也是这样,总是把最大的那碗面推给他。
文叔,昨天看到令狐冲在思过崖那段,风清扬教他独孤九剑...陈小鱼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说着,眼睛亮得像星星。
文西给他倒了杯水:慢点说,别噎着。
我就是不明白,陈小鱼放下糍粑,用手背擦了擦嘴,为什么风清扬那么厉害,却要躲在思过崖他要是出山,肯定能当五岳剑派掌门啊!
阳光正好照在武侠专区的书架上,《笑傲江湖》的金色书标题闪闪发光。文西取下那本书,翻到某一页:你看这段,风清扬说'江湖上的事,老夫早已看破'...
可这不就是逃避吗陈小鱼皱眉,大侠不应该行侠仗义吗
文西愣住了。男孩的问题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他心上。玻璃门映出他的样子:棉布衬衫,微微发福的肚子,头顶已经有了几根白发。三十四岁,在这个小镇开书店已经三年多,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归宿,可陈小鱼的问题让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也许...文西慢慢说,行侠仗义不一定要在江湖。
陈小鱼歪着头,显然没听懂。文西正要解释,店门被猛地推开,风铃剧烈摇晃。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西装紧绷在啤酒肚上,金链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你就是文老板男人环顾四周,目光在简陋的书架上扫过,露出不屑的表情。
文西下意识把陈小鱼往身后挡了挡:我是。您要买书
买书男人嗤笑一声,我是朱大常,这片的房子都归我管。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你的租约下个月到期,现在这地方我要收回来。
文西接过纸,确实是当初和原房东签的合同。他皱眉:李大爷呢这房子一直是他的...
老李头把这片房产都卖给我了。朱大常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两条路:要么按新租金签,每月五千;要么打包走人。
五千文西震惊道,现在才八百!
嫌贵朱大常吐出一口烟圈,那就搬呗。反正你这破书店也赚不了几个钱。他的目光落在陈小鱼身上,小鬼,不上学在这干嘛
陈小鱼挺直腰杆:我放学才来!文叔的书店是全镇最好的地方!
朱大常大笑:最好的地方连个空调都没有!他转向文西,给你三天考虑。要续约先交两万押金。说完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锃亮的皮鞋碾灭,转身离开。
文西呆立在原地,手中的合同微微颤抖。陈小鱼蹲下去捡起烟头,扔进垃圾桶:文叔,这人是个恶霸!镇上人都说他专门欺负外乡人。
没事。文西勉强笑笑,你先去上学,这事我来处理。
男孩不情愿地背上书包,在门口回头:文叔,要是令狐冲遇到这种事,肯定会用独孤九剑教训那个坏人!
文西望着陈小鱼远去的背影,苦涩地笑了。现实不是武侠小说,没有绝世武功可以解决问题。他环顾书店,每一本书都像是他的孩子。三年来,这里不仅是他的生计,更是他的救赎。
下午,文西去了镇上的律师事务所。戴着厚眼镜的老律师看完合同,摇摇头:合同没问题,新房东有权涨租。除非你能证明这是恶意刁难...
怎么证明
难啊。老律师叹气,朱大常姐夫是县里的领导,没人敢惹。
回书店的路上,文西经过镇广场。一群孩子在追逐打闹,模仿武侠片里的动作。他仿佛看见二十岁的自己,背着木剑在城市街头游荡的模样。那时的他以为江湖在远方,却不知道江湖无处不在。
接下来的两天,文西心不在焉。陈小鱼放学来帮忙整理书籍,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文叔,你是不是要关店了
还在想办法。文西勉强笑笑。
我去找朱大常算账!陈小鱼突然抓起门后的扫把,摆出剑招姿势,看我的打狗棒法!
别闹。文西夺下扫把,暴力解决不了问题。
那怎么办陈小鱼眼眶发红,我不想书店关门...这是镇上唯一能看武侠小说的地方...
文西看着男孩倔强的表情,突然想起刘奶奶浑浊却温暖的眼睛,想起面馆老板老张粗糙的大手,想起银行里那位信任他的老人。这些年,他遇到过多少江湖儿女,却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远离了江湖。
第三天清晨,文西正在整理书架,店门被猛地踹开。朱大常带着两个混混模样的年轻人闯进来:考虑好了吗
文西握紧手中的抹布:租金太高,我付不起。
那就收拾东西滚蛋!朱大常挥手,一个混混开始推搡书架,几本书掉在地上。
住手!文西挡在书架前,租约还有一个月才到期!
朱大常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示意手下,把招牌拆了!
就在混混伸手去摘江湖一隅牌匾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冲进来,狠狠撞在那人腰上。是陈小鱼!不准动文叔的书店!男孩像头发怒的小兽。
小兔崽子!被撞的混混抬手就要打。
你敢!文西一个箭步冲过去,把陈小鱼护在身后。混混的拳头落在他肩膀上,疼得他踉跄了一下。二十岁的热血突然涌上心头,他抓起柜台上的算盘——这是他唯一的武器。
场面一片混乱。朱大常显然没想到文西会反抗,正犹豫时,门外已经围了一群镇民。卖菜的张婶大声喊道:朱大常又欺负人了!很快,更多人围了过来。
怎么回事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镇长老周挤进人群,皱眉看着混乱的书店。
文西放下算盘,肩膀火辣辣地疼:周镇长,朱老板要提前收房,还动手打人。
放屁!朱大常指着陈小鱼,是这小崽子先动手的!
老周看看文西红肿的肩膀,又看看躲在文西身后发抖的陈小鱼,叹了口气:都跟我到镇公所去。
在镇公所里,事情很快查清了。原来朱大常看中了书店所在的位置,想改成棋牌室赚钱。老周拍桌子:胡闹!书店是镇上的文化场所,怎么能随便赶走
可是合同...朱大常还想争辩。
合同我看过了。老周严肃地说,租金可以适当调整,但不能狮子大开口。文老板为镇上做了多少好事免费给孩子们看书,组织读书会...这事就这么定了,租金涨到一千二,续约三年。
朱大常还想说什么,被老周瞪了一眼,只好悻悻离开。
走出镇公所,夕阳正好西沉。陈小鱼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模仿着武侠片里的轻功动作。文西的肩膀已经不疼了,心里某个地方却热乎乎的。
文叔,陈小鱼突然回头,你今天真像个大侠!
文西笑了: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保护了书店,男孩认真地说,还保护了我。这就是大侠做的事!
文西望着男孩明亮的眼睛,突然明白了风清扬的选择。江湖不在远方,侠义不一定要惊天动地。守护一家书店,保护一个孩子,同样可以是侠义之道。
那天晚上,文西在灯下修补几本破损的武侠小说。陈小鱼趴在柜台边写作业,时不时抬头问几个问题。风铃轻响,刘奶奶提着篮子走进来:听说今天出事了
解决了。文西笑着接过篮子,里面是新鲜的蔬菜和一瓶自酿米酒。
刘奶奶摸摸陈小鱼的头:这孩子跟你越来越亲了。她压低声音,他奶奶身体不好,前几天还跟我说,担心自己走了小鱼没人照顾...
文西抬头看向认真写作业的男孩,突然做了个决定:刘奶奶,我想收养小鱼。
老人眼睛一亮:那敢情好!我明天就去找他奶奶说。
一个月后,文西带着陈小鱼去县里办了手续。回程的公交车上,男孩一直看着窗外的景色,突然小声说:文叔...我现在能叫你爸吗
文西喉咙发紧:随你高兴。
爸,陈小鱼试着叫了一声,脸红了,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
回到家,男孩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粗糙的木雕——是把小木剑,剑柄上刻着父子同心四个歪歪扭扭的字。文西接过木剑,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被他丢弃的断剑。原来江湖从未远离,侠义一直在心中。
那天晚上,文西在日记本上写道:江湖一隅,足以安身;侠义在心,何必远行。合上本子,他听见陈小鱼在里屋背诵课文的声音,窗外的月光洒在书架上,那些武侠小说的书脊闪闪发光,仿佛一把把出鞘的宝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