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秋天,女友领着我去拜访她的小舅,是女友亲戚参考团（认同不认同我这个准女婿）的最后一关。
女友说小舅喜欢喝酒,我就拎着两瓶当地产中档酒和一些点心水果。准丈母娘特意嘱咐我买点孩子吃的东西,因为小舅的孩子刚满五岁。
小舅一家住在城郊,巷子又窄又深又曲折,时值连绵阴雨过后,路上泥泞难走。新买不久的皮鞋很快被泥水弄脏,我心里想这第一面印象估计要打折了。
到了门口,还没敲门,就听到院子里一个孩子哼唱童谣的声音。
妗子出来迎接,那阵势有些像大观园里的凤姐,拉着女友的手嘘寒问暖,又不时打量地打量我。小女孩扎着马尾儿撵在妗子身后,手里攥着一本皱巴巴的小画书……
外屋里,一个身体佝偻瘦削的中年男子蹲在地上正削土豆,看见我忙半起身跟我打招呼,却是唯唯诺诺的样子。妗子拽着我和女友往里屋走,我只好冲他点头示好。
里屋一个小圆桌,一个四十出头样子的精壮男子坐在躺椅上,嘴里正啃着排骨,桌上一瓶白酒马上见底,一小盆清炖排骨挨着一堆被啃过的骨头……
小舅,又喝酒呢……女友把我手里拎的酒接过来放在圆桌上。
来了。小舅简单地应答着,抬头看了我一眼。他寸头板正,眼睛红肿有血丝,颧骨很高,手背上青筋暴突,穿着睡衣配着黑皮鞋。
妗子不知从哪里拿了抹布快速地擦了下桌子,然后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我。杯子是那种装过酒的玻璃杯,一股酒腥味,我闻了闻没喝只是攥在手里。
快别喝了你！妗子拍了一下小舅的肩膀,示意他跟我们说说话,别只顾喝酒。小舅狠着眼睛瞪了她一眼,妗子立马不敢说话了,不自然地笑了笑。
女友和小舅唠了会儿家常,妗子屋里屋外地拿这拿那也不闲着。我坐在椅子上感觉杯子有点多余,起身准备找个地方放下。这时屋外刚才削土豆的男子端着一盘凉拌菜进来了,看见我,以为我要续杯,忙端起热水壶给我添了些水。我只好谢谢他,又攥在手里。
大舅,别忙了,过来歇会儿……媳妇跟削土豆男子打了声招呼。削土豆男子咧着嘴笑着,双手来回搓着,没说话。小舅抬头看了他一眼,削土豆男子又转身出去了,样子有些惶恐。
削土豆男,原来是女友的大舅！
我起身去厕所,在院子里看见大舅正在和小女孩玩游戏：小女孩抱着一只皮球朝大舅胯下扔,大舅一只手当守卫……
我问：大舅,厕所在哪儿
大舅立马停下游戏,领着我往后院走。小女孩嗔怪地哼了一声,兀自跑开了。
厕所在后院一片菜地旁,大舅指给我看。我道谢。他还是摆摆手,咧着嘴笑。难道他是哑巴,我疑惑着。后院没有墙也没有栅栏,只用几辆破旧自行车挡了挡,远处是一片田地,熟透的一溜儿高粱掩映其中。秋天的味道就是好,清爽甘甜又色彩斑斓……
等我上完厕所,回到屋里,桌子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小舅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只递给我,我没接：我不吸烟。
他有些醉意,身体踉跄,把烟卷都叼反了。双手在裤兜里摩挲着,眼睛扫视了一圈屋子,冲着妗子喊道：火呢！
妗子刚和女友说笑,听见后马上跑出屋外,拿回一只打火机,递给小舅,小声地责怪道：喝喝喝！再喝就傻了……
这档口小舅已经把烟点着了,他吐了一口烟儿,笑着说：傻,傻,傻八了个羔子……妗子脸红着瞥了他几眼。
你今年多……多大了
有有有房子没
干什么工工作的
……
小舅像是把我当个特务来审,他醉了也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一只手掐着腰,虽然双腿打颤却神气十足。
我对他的态度有些反感,不痛不痒地回答着,努力保持一个晚辈对长辈的态度。
妗子在一旁帮腔替我说了几句下台阶的话。
……
临走时,大舅和妗子送我们出门。小舅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回来路上,女友对我说,他们对我印象还不错。我笑了笑。
后来,女友、准丈母娘和准老丈人给我进行了一次科普,关于小舅一家：
小舅和大舅一块儿在涂料厂做临时工,出大力干最脏的活,为了保证足够的力气,每天都要吃上一斤到二斤排骨或肉,当然工资不低,一个月下来比那些正经蓝领都高出许多。
大舅一直未婚,因为小时候发烧吃错药致使脑袋落下毛病,说话有障碍,家里当时又穷,就没娶妻。一直跟着小舅生活,挣了钱全部交给小舅。小舅对外人说,将来养他老。
妗子和小舅是半路夫妻。小舅的前妻因为小舅酗酒离婚了。妗子也是离异过来的,带着一个孩子,就是那个小女孩,当时两岁。他俩是在工地打工认识,后经工友们撮合而成。妗子比大舅小十岁。至于婚后为什么没有再生,也没人过问。
2014年的春天,我和女友结婚了。婚后半个月,我俩一块回娘家补办婚宴。
按当地的风俗,我要买齐六件：一整扇猪肉,白酒啤酒各四箱,六条烟,活公鸡两只,喜糖水果若干,当地特色油条十斤。通俗地讲,以前礼品最少要装满半拖拉机,当下像那种五菱面包车差不离儿装满就行,只要一打开车门,嚯！好家伙,满满当当的,娘家人倍儿有面子。
小舅正好有一辆五菱面包车。他拉着我去农贸市场和商场买东西。那天他早上喝了点白酒,我担心酒驾,他摆摆手：没事,这儿的交警咱有关系,别人逮着罚五千,遇见咱,顶多一桌酒的事……
我系上安全带,发现他轻蔑地瞅了我一眼。
路上话不多,我也尴尬,东一句聊完西一句得找好半天,他也不主动讲。从橘红色皮夹克口袋里摸出烟递向我,我摆手拒绝,他说：不抽烟好……
离农贸市场还有两个路口时,车子前方靠右一个骑电动车的拐进主道,悠悠然地压着我们的车,自在地骑行着。车速放慢下来,小舅按了几声喇叭,前面的人无动于衷,依然我行我素。
我对这种两轮车骑行压着主道的行为深恶痛绝,想着和小舅表明立场发发牢骚。他倒聚精会神地握紧方向盘,突然猛地加油门打方向,蹭地紧贴着电动车窜过去！当时吓了我一跳,眼看着就碰到电动车了。车身左后侧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我紧张地回头透过后车窗往后望：一辆小汽车被小舅抢了道。
没碰上。小舅轻描淡写。
农贸市场,猪肉摊。小舅与摊主打了招呼：我前天跟你订的……
小舅递给摊主一支烟,摊主用攥着刀的手去接,伸开拇指捏住烟,另一只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翻看一本破破烂烂的记账本：93斤半……
摊主媳妇把一扇猪肉从摊主身后甩了过来,摊主一手接住顺势扔在案板上,再过过称
小舅摆摆手：行了,我还信不过你,那啥,把那不能卖的猪下货送我点……
回到车上,小舅把一小袋猪下水扔在后座下面,跟我说：家里养了条狼狗,它奶奶的不爱吃素……
因为狗,我和小舅把话题聊开了,我也喜欢养狗,只是被偷狗贼得逞两次后,就不在养了。小舅养的这条狼狗是准备去田里抓野兔的,他跟我讲这狗的特点,腰细高脊,嘴巴长……为这,他还准备买一辆沙地摩托,问我懂不懂摩托。我说我只骑过踏板和大梁,沙地摩托没碰过,我问他是不是那种小青年们一脚油门窜出去牛逼哄哄地那种,他说要比那种粗壮一些,最好能挂上两筐……
小舅想先把猪下水拿回家喂狗,跟我解释车上放着猪下水去大姐家不吉利。
还没进家门,就听见狗狂吠声。小舅拎着猪下水进了院子,狗被栓在前院与后院接壤的过道里。狗很狂躁,见了小舅立马就偃旗息鼓。转而看见我,又是龇牙咧嘴。我没敢靠前,远远地站着。
狗大口地吞咽咀嚼,小舅摸了摸它的头,转身要走。狗又狂吠起来,挣着链子往后院的方向拧着。小舅感觉不对劲,就往后院走去。
狗挡在那,我没敢跟着他去。
没一会儿,就听见小舅狼嚎：草你妈的！看我不弄死你！小舅跑进前院寻了一把铁锹复又往后院跑去,一边跑一边大骂：你还敢来！草你妈的……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捡了条木棒攥在手里,紧张又惶恐,贴着墙根绕过狗往后院跑去。
远看见小舅正在追一个人。那个人疯狂地往田里深处跑,小舅举着铁锹大喊大叫地冲锋,我不知所措,大踏步地跟在后面。两三百米的地方,小舅停了下来,因为前方不远处马路上,那个人爬上一辆小汽车,飞也似地逃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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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了个羔子！还敢来……小舅上气不接下气地弯着腰,恨恨地骂着。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回答我。回到后院,看见一棵树下有两个装满东西的大红塑料袋和一箱饮料,小舅上前用铁锹猛戳了几下,然后像铲粪一样把那堆东西丢在不远处一条脏水沟里。
回到前院,大舅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在给狗喂水。小舅看见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干什么去了！不看好家……
小舅的眼神像闪电似的吓了大舅一哆嗦,他不知道祸从哪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去后院把菜地浇点水……小舅吩咐道。
大舅左右看了几眼,寻了个水桶往后院走去。
后来,我才知道,之前被大舅追的那个男人其实是妗子的前夫,他会偶尔来探望孩子,但是小舅不让看,他怕孩子大了被亲爹领走。妗子也没办法,每次遇上这事,就哭一天。小舅其实与孩子早处下了感情,拿他当亲女儿看待。孩子也与小舅亲近,并不知道大人们间的恩恩怨怨。这一次,那个男人冒险前来,没有料到我这边有婚宴,妗子带着孩子早早去了婚宴现场,没在家。
婚宴上,我被安排在了二号桌,除了舅舅就是叔伯,还有一位瘦弱的老头,穿着很旧,约七十多看样子。按风俗,我可以喝酒但不能喝多,只是象征性地倒了小半杯,可以撑起全场的敬酒。轮到那个老头给我敬酒时,我当时没有多想一只手举杯,这时小舅不耐烦地提醒了我一句：俩手拿！你得管他叫爷爷……
我惶恐地双手举杯,毕恭毕敬地喝了一大口。当地菜不合我胃口,凉菜占了大半,凉拌藕,凉拌豆腐丝,凉拌海蜇,凉拌香肠,冷拼各种……虽是春天,却冷飕飕的。热菜也是当地做法,喜欢往里加油条,或油腻厚重或寡淡无味,只有一道用各种米混了砂糖芥丝什么的上屉蒸熟的甜品让我吃了好几大口,缓解了饥肠辘辘。
一位大伯指着一盘凉拌菜丝跟我说,这是当地特色菜,以前是野菜,现在人工育植了,味道没差多少,洗干净了拌上糖醋芝麻淋上芥末,有健脾润肺的功效,劝我多尝多吃。我夹了一筷子放在嘴里,一股腥味窜入鼻孔,夹杂着芥末的威力,让我嘴里无比难受。我借口去厕所,赶紧离开酒桌。
在酒店外面找了家拉面馆要了碗拉面。快吃完的时候,我看见门外不远处,小舅和妗子俩人站在面包车跟前正谈着什么。
小舅伸出手想打妗子,又放下来了。妗子转过头不看他。俩人僵持了一会儿,就回酒店了。
等他们进去好一会儿,我才从拉面馆出来,在酒店门口碰到正要出来寻我的媳妇。我跟她说小舅和妗子刚才吵架了。媳妇说吵架也不归你管,生气我出来这么长时间不见踪影。我跟她解释缘由,媳妇说这会儿上了道菜是干炒鸡,味道肯定合我口味。
经过妗子她们那桌（都是女客）,我看见妗子偷偷地抹干眼泪强颜欢笑,从盘子里夹了一颗糖山楂塞进女儿嘴里,小女孩手里正玩着一个橡皮头筋。
婚宴后,小舅负责把剩余的酒、糖果等拉回去,我跟着又搬又抬。我问他：舅,你没喝多吧,开车行吗
小舅沉着脸,指着一旁的一个人说：一会儿他开车……
收拾完,看着狼藉的酒桌,我突然想起宴席上没看到大舅,就问媳妇,他怎么没来。
媳妇说,她也没注意,像这种类似的场合,大舅一般不参加。
转眼两年过去了。我带着媳妇和一岁大的儿子回娘家。
这期间,第一次去小舅家探亲做客。之前早打好了招呼,妗子从早上就忙碌开了。我们一家三口到了的时候,菜基本全弄好了,很丰盛,有荤有素,大大小小的盘子十几个。院子里,大舅正在劈柴,厨房锅里正炖着排骨。我帮着大舅把劈好的柴搬进厨房,大舅就蹲在灶火旁添柴烧火。
我问大舅：累不累
大舅咧着嘴笑了笑,挤出俩字：不累。
这时候,妗子端着一盘肉丝来到厨房,准备做青椒炒肉丝。我跟她说别弄了,已经很丰盛了,她说这是她的拿手菜。
起开！妗子用脚轻轻地踢了下蹲着的大舅,皱着眉头命令道。大舅赶紧起身躲开,俩手来回搓着,嘴巴张了张又合上。青椒有绿有红,都切丝,然后焯热水几秒捞出,姜片和葱与大蒜剁成丁,先用热油过一遍肉丝,炸至酥软捞出控油。锅里剩下半勺油加入葱和姜,等爆香了赶紧把青椒丝倒进去翻炒几下,紧接着倒入炸好的肉丝,滴几滴酱油,撒上盐,再弄点蒜末进去,最后淋上香油搅拌均匀出锅。这道菜,闻着浓郁甘甜咸香。我咽了下口水。
妗子一边炒菜一边跟我唠家常,问我现在工作挣钱不。我说凑合吧。妗子说：你小舅那个涂料厂倒闭了,工作也没了,现在小舅大舅在家啥也不干,天天闲着,这不你小舅又打了一上午麻将输了百八十块……
我说：这些年小舅也没少挣,休息一年半载的也好……
妗子叹气道：挣得再多,这么坐吃山空也不行,钱总有不够花的时候,再说以前他们干的都是出大力的活,胳膊腿腰啥的都受过伤,将来……
我反问道：小舅身体看着很好啊,能吃能喝的……
妗子一个劲地叹气。我不会开导人,借口去看看孩子出了厨房。院子里的桃树结的果子正翠绿,狗卧在墙根下懒洋洋地晒太阳……
菜都上桌了,准备开饭。大舅和他女儿正在摆弄她的玩具,玩具坏了,女儿央求他赶紧修好。我的儿子会跑了,正是调皮的时候,看见地上扔着把螺丝刀,拿起来攥在手里爱不释手。我担心扎着,让儿子把螺丝刀交给我。他当做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我和媳妇围追堵截好话哄尽,还是不能夺过来。儿子倒是像误会我们俩跟他做游戏似的,开心地笑着跑着。小舅见状,瞅准时机一个箭步冲在我儿子面前顺手夺过螺丝刀扔进工具箱里,这一下把我儿子吓坏了,哇哇地大哭起来。
不能这么惯孩子！小舅很生气的说道,又比划着手掌恐吓我儿。我心疼孩子,心里怨恨小舅的态度与行为。想抱抱孩子,孩子却躲进妈妈怀里大哭。我媳妇也顺着小舅的态度训斥孩子,气的我跟她干瞪眼。
开饭了,我儿子却被吓的不敢上桌吃饭,我心疼的很,拿了几块肉去找躲在卧室里不敢出来的孩子。看着眼泪巴巴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眼睛一热泛出泪花来。
吃饭时,大舅却不上桌,只拿了只碗选了几样菜拨到碗里些,拿了个馒头,坐在小板凳上,离饭桌两米远。我媳妇劝他坐到桌子这边来吃饭,大舅不肯。我媳妇一个劲地劝。妗子见状也附和劝了几声,大舅依旧不肯。也就作罢。小舅拿眼睛盯着大舅看,大舅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低头吃饭,抬起头来时往这边看一眼就赶紧挪开。
小舅要喝酒,妗子赶紧去厨房拿来一瓶新的,问我喝不喝,我说开车不喝。小舅把酒杯倒满,自顾自地饮起来。他问我这两年挣钱没没挣钱还在那单位呆着干嘛！实在不行出来做个小买卖……我附和应着,像个受教的小弟。
这一顿饭,吃的我心里很难受,实在吃不下,没吃多少,我就谎称吃饱了,抱着儿子去外面街上玩。给儿子买了个玩具才把他哄开心。
回到院子里,正看见小舅把一堆骨头喂给狗吃。我问他这狗抓了多少兔子了
你看它这身板哪里跑的过兔子……小舅一边说一边抚摸着狗的脑袋,肥硕的狗摇着尾巴,嘤嘤叫着,仿佛受了宠爱的孩子在跟小舅撒娇。
我去后院上厕所,发现那辆五菱面包车已经被小舅开散了架,脏兮兮地停在树下,上面落满了白花花的一片鸟屎。
回去的路上,我跟媳妇说再也不去小舅家探亲了。媳妇骂我固执,我不理睬。是的,我很生气。
一年后的深冬,媳妇跟我说小舅病了。我说啥病,她说是脑梗,住了半个多月院,已经出院了,在家里休养。
来年初春,我们回娘家。媳妇要去探望小舅。我开始不想陪同,让她一个人去,但是孩子嚷着非要跟着,我是溺爱孩子的,怕他在小舅那里再受委屈,只好一起去。
车子行驶在公路上。却没有先前那么好走。因为各处在修路,在翻新,刚洗干净两天的车子,被来来去去的洒水车愣是弄成迷彩。玻璃水不够用了,油也快烧完了,赶紧先找加油站。先前沿途三家加油站,现在一家整修停售,一家关闭改成了修车店,还有一家因为修路被路障隔在了另一面,加油需绕过一整条马路再返回来。计算着路程看了看油表,不加油估计可以返程。
可是玻璃水得立马补上,干瘪的雨刷已经把前挡风玻璃涂成了磨砂镜。看着离商场也还远,我把车停在路边,从后备箱拿了两瓶矿泉水,打开引擎盖,往里灌。第二瓶水刚倒出三分之一瓶的时候就听见洒水车明朗的音乐警告声,我冲着车里媳妇大喊：关窗,赶紧关窗！等水倒完了,我赶紧往车里跑,眼看来不及进车里,我就弯腰躲在车身靠路边一侧。呼啦啦的水花像燥热的炒豆迸射过来……
等洒水车过去,我跺了跺脚,抖了抖衣服,进到车里,让媳妇给我点卫生纸擦脸和头发,看着我的狼狈样,儿子笑的前仰后合。前方还有一位骑电动车的妇女和一辆三轮车也未逃过此劫,但看样子习以为常了继续前进。
远远地,看见门口一个人坐在板凳上晒太阳。我抱着孩子,媳妇拎着一箱奶,就这样出现在了小舅面前。
只见他,一只手抽筋似的攥着,一条腿横陈在另一只板凳上微微地颤抖,半边脸像垮塌的泥墙,眼睛浑浊夹着血丝……他从身后摸出一根竹竿做的拐杖挣扎着想起来,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仿佛舌头打了麻药……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收紧,眼眶灼烫。我赶紧放下孩子,挽住他的手臂,扶他起来。
……来……了……他费力地吐出俩字来,努力地笑着。
舅,我们来了……我回应着,手攥着他的胳膊不敢放开,唯恐一松手他就往后或者往前栽倒。
媳妇带着孩子进了院子,妗子热情接待。我留在了门外,陪着他晒太阳。
看着曾经那么精壮的汉子,那么威武霸气的男人突然变成软趴趴的不能自理的糟老头,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酸楚滋味。
他用手指着自己一半脸,费力地自嘲道：……脸,不……行了……,说说不……利……索了……我握着他的手压抑着酸楚笑了笑。
他连说带比划地跟我讲：那次喝酒,已经喝了半斤,别人劝酒就又倒了一杯,刚喝了一口,就感觉身体麻了不听使唤了,往一边倒,家人赶紧把他送进医院,治了半个月,医生说回家休养吧,就回来了……
他跟我比划怎么倒的,怎么喝酒弄的,怎么怎么样,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臃肿的睡衣上。我攥着他那只被拴住的手,揉捏着他的关节和手背……阳光洒在他的手背上,我感觉暖暖的。
以后别喝酒了,我说。
不……不,喝了,他笑了笑,用另一只手很坚决地摆了摆手。
等以后病好了恢复了,再喝,只是要节制,不能再这么大喝了……我说。
不……喝……了,不喝了……许是一种自我愧疚般,他羞赧地笑着,表达着对酒的敬畏和已经戒酒的决心。
我劝他不要灰心,要坚持锻炼,一定会恢复的,最起码自己照顾自己没问题,只要坚持锻炼。
他问我能恢复健康吗
我给他讲了个例子,说是有个人跟他一样岁数时得了一样的病,可是人家坚持锻炼,每天都坚持,从不懈怠,半年后可以说完整的话可以自己走路去街上散步甚至可以做饭了……
我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坚持锻炼后的美好生活,希望他能够憧憬未来不放弃。因为我见了太多因为脑出血后遗症又懒的人最后都落了个身体不能自理,拖垮了一个家庭。我希望他好,那一刻无比的希望。我都被自己用来激励他的话感动了……
他许是听了进去,挣扎着要站起来锻炼,我扶他起来,他拒绝了我的帮助。院门口一侧五六米远有一根光秃秃的电线杆,一根铁丝把它和门口墙上一根大铁钉连了起来,小舅使劲挪到能够抓到铁丝的地方,把拐杖靠墙放下,沿着铁丝一步一步地挪着锻炼。就这五六米,他走了十多分钟,走两步歇歇走两步歇歇……
看着他这么努力,我感慨万千：一个人一旦被命运捉弄了,就像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无助,没有安全感,委屈,还要隐忍命运的强大不能抗衡……
妗子从院子里走出来去买菜,看见我跟我打招呼。热情洋溢的脸上难掩愁容。我劝她不要准备饭菜了,我们一会儿就走。妗子执意留我们吃饭。妗子看着几米外拉着铁丝正锻炼的小舅,跟我抱怨道：你说这以后可咋弄……
我跟她说只要小舅坚持锻炼,恢复个七八成没问题,况且他这么年轻,身体底子还行。
他可懒了,说好每天六点起床锻炼身体,他就是不起床,我都送孩子上学回来了,他还赖在床上……妗子叹气,埋怨着,：我让他出去散步锻炼,他还跟我急……
放心吧妗子,我看好小舅,他能行,你看这不是在锻炼了吗我劝道,：你也得理解理解他,落了这个病谁都没办法,家人的支持和不放弃是最重要的……
妗子骑车出去买菜去了。小舅看着妗子远去的背影,愣着出神好一会儿。
我进了院子,看见厨房里大舅正在切萝卜,准备萝卜炖鸡的材料。萝卜青翠味浓,和雪白的葱白与暖黄的姜片堆在一起。鸡块已经焯过水,锅里下重油煸炒葱白姜,香味出来了后倒进鸡块快速翻炒几下,然后倒入大半勺酱油继续翻炒,等上了浓郁的赤酱色,加热水炖煮。开锅后放入萝卜,扔几个干辣椒进去,闷上盖子继续炖。香味很快弥漫了厨房四周。大舅很热情,话也多了比往常,问我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回去
院子里那条狗摇着尾巴看着我,不时地低头舔着一盆剩菜。浑身的皮毛在阳光里像干燥的柴火。初春的天气很温暖,后院的菜地里有嫩油油的菠菜苗……
媳妇陪儿子看动画片,见我进来,让我陪着。她说来了后她还没有和小舅说说话。屋子里与先前布局不同了,拉着几根粗壮的铁丝与结实的竹竿,看样子是方便小舅抓拿方便走路,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院子里洒着一片金色的阳光……
妗子十点出去买菜,马上十一点半了还没回来。小舅望着巷子口,一会儿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一会儿掏出手机看看时间,眼里透着不安和焦灼。
终于快中午十二点时,妗子买菜回来顺便把放学的孩子接了回来。女儿一回家就跑向小舅。小舅伸开一只胳膊想抱住孩子,孩子却伸出手在他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三下就又跑开了。小舅又气又笑拿起拐杖想敲打孩子,可是现在他哪里抓的住像百灵鸟似的女儿。
妗子把电动车停在了门口,提着菜进了院子。大舅此时正在门口,小舅示意他把电动车推进院子里,开始大舅当做没听见,小舅又用狠狠的眼神盯着他,嘴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大舅惧怕似的赶紧推车进了院子。
饭前,小舅的女儿在屋里写作业,趴在电视柜上。我儿子和媳妇在看动画片。我闲来无趣地问小女孩：怎么中午还写作业,你们几点放学下午几点上学
她说总共两个半小时,作业要写四十分钟左右。有数学老师的有英文老师的还有语文……
我问：如果写不完怎么办
罚钱。她说、
罚多少我问、
有五块的,有十块的……小女孩扭着头掰着手指数着跟我说。
罚的钱交给谁我问。
交给小组长。她说。
那组长把钱用来买东西吗分给大家吗我问。
不。小组长自己留着。她说。
我想了想告诉她：这样,你呀,联合几个同学把小组长批评一顿……
为什么她瞪大了眼睛问我。
谁让他买了东西不分给大家的……我说。
她不言语继续写作业。
我又问她：当小组长需要有什么条件
学习好。她说。
那你好好学,也当个小组长！我鼓励她。
我就是组长！她仰头面对着我,小嘴巴嘟起来,童趣又认真。
那一刻我无语了。媳妇在一旁乐的哈哈大笑。
洗漱间里传来妗子的声音。她在给小舅洗手。怎么那么笨！……妗子似乎在训斥。小舅恩恩呀呀地不知说着什么。哗啦啦的水声让我听得心惊胆战。
喝酒不妗子问我。我摆摆手。
还喝不媳妇打趣问小舅。
小舅嘿嘿地笑,手里捏着一块馒头来回晃,意思再也不喝了。
妗子给我盛了一大碗鸡肉,我接过来,吃了一块,鸡肉松软细嫩,但因为盐放的太少,总感觉偏淡无味。喝了一口汤,咸味刚刚好。我把一块鸡肉剔去骨头塞进儿子嘴里,他嚼了两下,噗地一声,吐在地上,媳妇拽过来佯装要打,儿子哇地哭出声来。小舅嘿嘿地笑着,嘴里还嚼着一一块带骨头的鸡肉,一只手费力地从嘴里抠索着……
小女孩吃了几口就说吃饱了,去卧室看电视。我儿子也跟了进去。小舅吃了半个馒头就不吃了,费力地起身,拄着拐杖,靠着铁丝和竹竿回到卧室里,坐在床沿上,陪女儿一起看电视。
小女孩手里削了个苹果递给小舅。小舅开心地笑着,吃着。父女俩唠着话,其乐融融。其间不知小女孩说了什么,惹的小舅又拿起拐杖轻轻地敲打她。小女孩掐着腰嗔怪小舅的坏脾气,趁他不注意一把夺过拐杖,扔在远处小舅够不到的地方,说：看你怎么打我！
小舅是又气又笑,嘴里的苹果渣沿着嘴角往外淌。看那表情,满是爱腻。许是累了,他顺势歪倒在床上,拉过一条被子费力地盖在身上……
妗子和大舅收拾桌子,媳妇陪儿子玩游戏。我本想搭把手打扫卫生,被妗子拦了下来：你是客人,不用动手……。她边擦桌子边跟我们说：这可咋弄……我和媳妇开导她,慢慢会好起来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饭后,妗子拉着媳妇又唠了会儿家常。由于我们下午还有要事要办,准备告辞。我和媳妇去和小舅道别,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打着呼噜。
在门口,我们一家三口和她们告别。妗子拉着我媳妇的手说：常回家看看……此时的妗子脸色昏沉眼神黯淡,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凤姐般的犀利泼辣。
巷子又窄又曲折又长,儿子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一会儿跑着一会儿停下脚步蹲在地上玩小石子。初春的风依然有些寒气,巷口灌进来的风像老太太粗糙干瘪的手拍打着人们的脸。媳妇怕儿子着凉,催着他穿上外套,儿子像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躲着,不肯就范。我回头看了看,由于太阳偏西了已经,巷子深处一片阴凉……
路上,我和媳妇都感叹世事无常,聊着这次探亲的一些细节。我说：再也吃不到你妗子的拿手好菜了,本来这次还想再尝尝,结果没做……
知足吧你,她家都这样了,谁有功夫给你弄……媳妇责怪我不知好歹。
我笑了笑,并不反驳。
绕路到一家加油站加油。
加多少加油员问。
加满。我说。
加油员把油枪捅进油箱按下了开关。
听说过几天油价要降我问。
今晚24点就降……加油员答。
啥！那你不早说,早知道我明天再来加……我打趣道。
就你这小车,加满一箱也省不了几块钱……加油员鄙夷地回答我。
我无语。
结语：
小舅前半生也算风光,意气风发,左右逢源……现如今,他像个正在学走路的孩子,偶尔被人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