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雁字北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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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拥皇城
夜幕三更的皇城,灯市如白昼。
太监和宫女们排成队行色匆匆。
快点,快点。耽误了事儿有你们好果子吃。管事的太监李德全尖声催促着干活的宫女和太监们。
在皇城的另一边,永乐公主李时茉刚和绮玉郡主喝完酒。看这模样,想必是喝的尽兴了,她摇摇晃晃地走,一边走一边扶着墙。
公主,小心!侍女阿锦想上前扶着李时茉,可每次都被她推开。
忽然,她看见前方站着一位身高修长的男子。那男子站在城墙上,注视着皇城,仿佛在默默地守护着皇城的平安。
喂,你下来!李时茉对着那人喊着。
那男子听闻此声默默跳下城墙,毕恭毕敬地向李时茉行了一礼。
公主殿下!
李时茉瞬间扑倒在这男子的怀里,还好他武功高强,眼疾手快,精准地接住了她。女子身上的甜香夹杂着酒意瞬间扑面而来。
公主殿下
李时茉面色绯红,抬眸望着这男子,眉眼精致,鼻梁坚挺,甚合心意。
今晚,本宫特许你陪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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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之殇
永嘉十一年,先皇病逝,太子李时翌登基。
那一日,太和殿外堆满了积雪,云层间散落的阳光将台阶映得发亮。礼部尚书捧着缺了一角的金册玉玺微微颤抖着。玉玺上的龙纹在朝阳下若隐若现。
先皇已病了数年。起初还能上早朝,批一批奏折。渐渐的,上早朝的时间越来越晚,到最后干脆只在御书房批当日要事。
太医院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太医们彻夜长读,翻阅无数古籍,始终没能找到先皇的病因。在太子李时翌的逼问下,思来想去,给出了一个极为潦草的结论:先皇是患了相思病。
思念的是何人先皇是自淑妃过世之后病倒,自然思念的便是淑妃。虽然后宫佳丽不愿相信,但李时翌还是在某个正月的夜晚,在看见先皇又拿着淑妃的画像喃喃自语之时,叫来了已被冷落许久的李时茉。
李时茉出生那日正值盛夏。清晨婴儿的啼哭带来了第一缕朝阳,也带来了西北战事的捷报。
先皇大笑着将奏折仍在案桌上,一边赞扬着朝内的大臣与守边的将军,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李时茉抱在怀里。
门外的茉莉花开的正盛,便赐名李时茉,封号永乐公主。
李时翌的生母原是淑妃宫里的一位才人,名不见经传,在他幼时便病逝。自那之后他就一直由淑妃照料。至于是天灾还是人祸,在这皇宫之中,谁又说的清楚呢。
茉儿,许久不见,你可曾思念父皇先皇拿着淑妃的画像,语气平稳,与平日里的威严不同,眉宇之间多了一丝慈爱。
李时茉低头不语。
你还在怪父皇吗
说完这话,李时茉抬头望着先皇。三年前太子宫中的一坛毒酒被平阳侯世子误食,险些害了他性命。来人意欲为谁,自然是太子李时翌。那时整个皇宫人心惶惶,刑部查了整整一个月,最终证据皆指向淑妃。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她不得不死。
陛下!淑妃眼角含泪,跪在地上梨花带雨一般哀求着先皇。
您当真是丝毫不信臣妾吗
证据确凿,你让朕如何信你说罢,先皇将案桌上的指控扔在地上。那一页页白纸黑字在空中散开,落在淑妃跟前。
原本花容月貌的淑妃似是因为哭了太久,此刻面容苍老似老妪。几番挣扎之后,终于接受了现实,眉目间光芒渐渐暗淡,一双眼睛似死水一般毫无波澜。
只是说到最后关头,她终究还是有放不下的人不得不交代。
希望陛下,能善待阿茉,不要迁怒阿茉。
淑妃去世后,以妃礼入皇陵。时间久了,这件事连带着她这个人似乎也渐渐被大家遗忘了。后宫还是那样。时而和睦,时而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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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送炭
太和殿外,钟鼓齐鸣,九重宫门次第洞开,玄色龙袍的身影出现的一瞬间,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响彻云霄。
李时翌踏过织金毯上绣着的北斗七星,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
礼成!
随着司礼监尖利的唱喝,无数白鸽从宫墙内冲天而起,飞向那初升的太阳。
腊月初八,银霜遍地,丝丝雪絮飘落在行人的衣角。陈三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棉袄,呵出一口白气。他一边搓着冻得通红得手,一边拿起鞭子轻轻抽了一下面前缓缓前行的马。老马仰头长啸一声,不情不愿地迈开步子。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偶尔有几个也是缩着脖子匆匆赶路。陈三驾驶着马缓缓前行,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车上装好的银碳,这是专程送去宫里的,可不敢怠慢。
或许是舟车劳顿,疲惫逐渐席卷陈三,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恰逢马车转过街角。满眼疲惫的老马脚步突然一个趔趄。陈三还没来得及反应,老马的前蹄已经陷入被积雪掩盖的车辙中,发出痛苦的嘶鸣。两筐银炭也从车上滑落在雪地上。
完了...全完了...陈三跪在雪地里,只觉天旋地转。毁了这皇家的碳,自己这条命怕是也不保了啊。陈三一时像被夺走了三魂七魄,面色无神,眼神空洞。
碎在雪地里的碳随意滚着,恰好停在了一位男子跟前。
前面怎么回事
陈三听见人声,缓缓回头。那人锦衣华服,身后跟随的马车悬挂着亮眼的灯笼,平阳侯府四个字在此刻昏暗的天地间中格外醒目。
陈三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下是真完了,他不仅弄坏了皇家的碳,还挡了侯爷的路。他不敢再怠慢,跪在雪地里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小的不是故意挡道!马崴了脚,炭翻了...小的这就收拾干净!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眉目如画,头戴玉冠,身披狐裘大氅,贵气逼人。
陈三吓的把头埋在地里,不敢说话。
这是往哪儿送的炭出乎陈三的意料,来人没有责怪。以他往日与各路王侯府中的人打交道的经验,遇到这种事情,轻则一顿打骂,重则...
陈三战战兢兢地回答:回世子爷的话,小的这是送往宫里的银碳。
银炭世子眉头一挑,亲自下了马车。狐裘扫过积雪,扬起丝丝雪絮。他蹲下身,拾起一块炭仔细端详:确实是上好的银炭。
阿福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积雪埋过了他的膝盖,化作冰丝,寒意刺骨。散落满地的碎碳和陈三冻得通红的双手尽数落入平阳侯世子的眼底。
你可知,这是送给宫里的谁世子张口询问,语气中没有丝毫怪罪。
小的..小的不知!陈三的声音颤颤巍巍,仿佛在等待着自己的审判。出乎他的意料,世子竟转身对着身旁的小厮说:帮他把碳捡起来,再给他换一匹好马吧。说罢,便转身回到了马车里。
陈三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世..世子爷陈三看着身边行动着的人,恍如做梦一般。
不必谢我。世子爷的声音透过车帘缓缓飘来。
直到世子的马车消失在雪幕中,陈三看着此刻已装备完好的一车碳,还有那车前健康强壮的拉车马,他才缓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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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闱风波
陈三,陈三...
旁边小店的老板因为陈三送碳经常路过这条路,时而还会在他这歇歇脚而与他熟识。今日因为雪天人少,早早关了门歇息。直到突然听到了门外的声响才打开窗,本想着看看热闹,没想到看到了老熟人陈三,还有平阳侯世子以及那散落一地的碎碳。
生意人对名贵之物格外敏感,更何况他的店还开在这条为皇宫送物资的路上。这老板一眼就看出来那碳可是皇家专用银碳。
陈三,你知道那是谁吗
知道,平阳侯世子,马车上那么大个字。我又不瞎。陈三一听这老板的语气就知道他是来看笑话的,不过可惜没让他看到。
世子爷竟然没有为难你。老板一脸不可置信
世子爷宅心仁厚,向来不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你说什么狗屁话呢你不知道平阳侯世子爷的风评吗
什么风评
向来传闻都是他飞扬跋扈,玩世不恭,甚至...那老板话说一半,突然盯着陈三仔细打量了一番。
甚至什么陈三被他盯得浑身发毛。
甚至传闻他有龙阳之好啊,你小子,不会被世子爷看上了吧。
听闻这话,陈三心下一惊。
瞎说什么,世子爷的名声岂是你们可以乱造谣的。说罢,便推开那老板,独自坐上了马车。
...
怎么回事送炭的怎么还没来未央宫的小侍女站在宫门下,怀里抱着暖手炉,看着宫门的方向抱怨。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了。
陈三勒住缰绳,老马长吁一口气,停在宫门前。他跳下车时双腿一软,差点跪在雪地里。虽然之前遇到了好心帮助自己的世子爷,但他还是对碳已碎这事心有余悸。
送炭的一个侍卫走过来,用刀鞘挑起车上的草帘。确认了车上的全是银碳之后,正打算放行。另一个侍卫敏锐地注意到了那银碳已碎成了小块。
陈三紧张地摩擦着自己的裤腿。侍卫小跑着进宫门内,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靛蓝色棉袍的瘦高太监踱步而出。陈三认得这张脸,管事太监刘德全,以往送碳的时候经常与他打交道。
正当他以为遇到了老熟人,可以万事大吉之时,刘德全尖细的嗓音突然响起。
好你个狗奴才!竟敢把给永乐公主的炭弄成这样!
陈德全的反应瞬间吓坏了陈三,他连忙跪在地上,额头青石板上磕得砰砰响:公公饶命!雪天路滑,小的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碳就...
还不等他说完,陈德全就一脚踢在陈三的身上。陈三浑身发抖如筛糠,摔倒在地甚至连起身都不敢。
就在陈德全打算拿麻绳把陈三捆了的时候,一位小宫女叫住了他。
陈总管,请慢!青霜在未央宫门外,暖手炉都快不暖了还没等到送碳的人来,所以亲自跑来看看情况了。
哎呦,青霜姑姑,正准备给公主殿下送碳呢,您怎么亲自来了。陈德全看到永乐公主的贴身婢女青霜,脸色瞬间变得讨好。
这是给公主送的碳吗青霜看到被踢倒在地的陈三,余光扫过车里的碎碳。
青霜姑姑,实在是这个狗奴才办事不力,把公主的碳摔碎了。老奴正要送他去慎刑司呢。说罢,陈德全眼神似刀般剜过陈三。
算了,公主急着用碳,就先这样吧。
啊青霜姑姑的意思是陈德全有些惊讶。
还愣着干嘛啊赶紧把碳给公主送过去啊!青霜催促着在一旁的两个侍卫赶紧卸下了车上的碎碳,送往未央宫。
今天算你命大!陈德全恭恭敬敬地送走了青霜,对着陈三啐了一口,摇摆着走进了宫门。
等到厚重的宫门砰地一声关闭,陈三才缓缓站起,搓了搓冻红的双手,颤颤巍巍地离去。
...
未央宫中
屋外的冰雪似是无法靠近这寝殿,还没落到门边,就化成了一滩雪水。熏炉缓缓升起甜腻的熏香,小侍女取了碳赶紧来把暖炉烧得更旺。雕花的屏风后,轻柔的纱幔遮掩着榻上的绮靡,反倒更显得暧昧。
李时茉只身着一袭缕衣,一头乌黑的秀发肆意散落在榻上,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她懒散地躺靠着,一只手托着美艳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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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宫秘事
身旁的服侍的男子侧坐在榻边,将永乐公主的一双玉足捧在怀里,轻轻按揉着。
公主殿下,力道可还合适男子小心翼翼地询问。
这是教坊司今日新送来的男宠,她看着第一眼觉得长相颇为秀气,她问他都会些什么之前送来的人要么就是些诗词歌赋,要么就是些琴棋书画。
想想都觉得厌烦,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私塾学习的日子。这位说自己会些按摩推拿,能在公主烦扰时为她解乏。甚好,便留在了身边。
粉红的绛绡从榻上滑落,男子弯腰拾起。一抬头,公主曼妙的身段隐隐可见,本遮蔽着身体的绛绡此刻正在男子的手里,可偏偏那散落的青丝旋绕于身,遮住了女子最惹人遐想的部位。只是一眼,就让男子面红耳赤。
李时茉轻绕起自己的一缕秀发,见男子迟迟没有动静,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男子侧身过去,望向别处,面色绯红。
永乐公主看着这男子,越发觉得无趣。一脚踢过去,将将好踢到他的胸口又不至于让他摔倒。小腿轻抬,让那男子被迫扬起了头。
公主那侍奉的男子显然被此番举动吓到,弱弱地问道。
李时茉左看右看,始终觉得不合心意。
无趣说罢,便微微用力,将那男子踢倒。
那男子向后倒去,又不敢再次靠近,只瘫坐在地上,听候发落。此时另一貌美俊朗的男子趁此机会坐在李时茉身后,手法轻柔地为她揉起了肩头。
公主,让我来伺候您。
温润的男声在耳畔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先碰触她太阳穴,力道不轻不重地揉开,指腹缓缓推按,沿着经络游走,将紧绷的肌理一寸寸熨平。
李时茉半睁开眼,指尖忽然滑到她耳后敏感处,激得她肩头一颤。烛火将那圆润平整的烛条烧得出现了一个缺口。融化的蜡液滴落在烛台上,不过一会儿的时间,便堆起了一座小山,形成了另一堆蜡台。
阿锦李时茉被伺候的舒服了,缓缓开口。
阿锦听到公主的召唤,赶紧进内屋来,公主,有什么吩咐吗
将他们送回教坊司吧。
公主殿下听到这话,男子有些惊讶。原本还想着今后可以留在公主这里。
永乐公主凤眸半抿,不再开口。那男子也就知趣地退下了。
半晌,她侧身睁眼斜扫了一下内屋,发现阿锦依旧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往日阿锦很会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要休息了会自觉离开。今日这是怎么了
阿锦永乐公主懒懒地开口。
公主殿下,皇帝陛下好像知道公主近日从教坊司要男宠了。阿锦颤颤地开口。
听到这话,原本懒懒的永乐公主来了些许精神,知道了又如何
陛下很生气,前些日子才从令才人那里收缴了一大批香艳小册子,这下放话要好好整治后宫这不良风气呢阿锦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想必也是觉得此事不太光彩。
令才人李时茉皱着眉,回想着自己曾经有没有见过或是听说过这个人。
是今年年初才入宫的新人,家父是西边的一个县令。说完,停顿了几秒,又开口:听说,进宫这一年,陛下从未叫她侍寝。
听完这话,李时茉轻笑一声。她那皇兄自始至终都是这一副不染尘埃的模样,年幼时一心学业,为江山社稷百姓生计着想。登基之后,日日与大臣商讨国家治理。
前些日子,北方的匈奴又有动荡,他便每日上完早朝就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哪里还想得到这些男欢女爱的事。或许,对于他那样的人来说,感情从来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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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守护
沉默半晌,永乐公主突然从榻上起来,走到云纹镜前。镜中的自己明眸皓齿,媚而不俗。此刻未着寸缕的身体峰峦迭荡,细腻光滑。自己不过也才二十不到,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葬送在这如牢笼一般的皇宫中。
回想起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小小孩提,在母妃的寝殿内,总是能见到李时翌。那个时候他也总是亲切地称淑妃为母妃,尽管并不是他的生母。每次来见李时茉都会给她带她喜欢的小玩意,捏着她圆滚滚的脸,称她为茉儿。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至少对于当时年幼的永乐公主而言,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只可惜这世间并非所有的事情都那么顺人心意。仅仅是一坛酒,便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她随手穿上身旁的细纹罗裙,推开木门,漆黑的天空中依旧飘着雪,落到她身上的时候瞬间化为了雨点。
走吧,去金銮殿说罢,便朝门外走去。阿锦怕公主着凉,赶紧又拿上了一件披风,小跑着来到公主身边给她披上。
红砖,青瓦。这条路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走过了。雪已下了数日,而地上却没有丝毫积雪,只有落雪刚化的水渍。长路漆黑一片,唯有阿锦提着那一盏灯笼发出的点点微光照亮着公主脚下的路。
一阵轻风吹过,偏偏有一缕勾掉了灯笼里的点点星火。四下瞬间漆黑一片,可李时茉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依旧迈着大步伐。雨天打滑,一个不慎便踩了空。
身体上的疼痛并没有像预期那般到来。漆黑的天地间再一次出现了一点如星般的火光。她只觉自己突然失重。
天黑路滑,公主小心!当今天子的御前侍卫蒋云征将公主缓缓放下。公主这是要去金銮殿吗他低声询问,嗓音低沉清冷,似雪落寒潭。
有劳蒋侍卫了。
他走在最前面,裘皮大衣下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零星雪点落在腰间佩剑上,顺着剑穗滑落。剑鞘上的暗纹时时映出灯笼的微光。
永乐公主紧随其后,冻红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披风的边缘。刚出门时不曾察觉,只觉这披风多余,阻碍行路的脚步。此时不禁暗自庆幸有这一件披风。她侧眸看他,只见他低垂的眉眼,鼻梁如刀削般冷峻。他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为她照明,又不至于过于僭越。
腊月的寒风,如针刺般钻进骨髓。攥着衣角的指尖微微发抖,早已冻的乌紫的嘴唇被黑夜掩盖,给了她一丝体面。她低下头,试图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将自己更蜷缩一点。只是,这样便不太看得清前路了。
蒋云征似是有所察觉,他抬着灯笼更靠近了一些。粒粒雪点落在公主的睫毛上,随着呼出的水汽形成一道屏障。突然,一个温暖的怀抱让这屏障彻底消失不见。蒋云征将永乐公主抱进了自己的裘皮大衣中。
公主,天寒记得加衣。当心着凉。低沉的嗓音从耳旁响起。
男性独有的气息从耳旁传来,好像有些熟悉。李时茉侧头看着蒋云征的侧脸。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寒风吹起衣角上的铃铛,寂静的天地之间叮铃作响。
岂止是见过。
也是一个雪夜,那时他刚入皇宫。
丝丝雪絮飘打在他的脸上,他站在宫门口,像一座雕像一般。
监督的太监在门内走来走去,稍有懈怠,太监便会尖声叫喊起来,引来侍卫统领一顿责罚。
入夜,太监的脚步声渐渐淡去,风声愈重,寒意侵入骨髓。
只是那么一瞬间,从未受到过庇护的他,头顶上多了一把伞。
雪好大,你不冷吗
年幼的李时茉将伞高高地举过蒋云征的头顶。他的肩上已是厚厚的积雪,她踮起脚为他扫下肩上的雪,瞬间如卸下千斤负载。
自那之后他便时常关注着她。
他知道她贵为公主,为了能够守护她,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默默精进武艺,每逢巡夜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他原以为他这辈子都要在远方默默地注视着她了。
直到新皇登基前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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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缠绵
她面色绯红,言语之间甜腻的酒气夹杂着自暴自弃的颓气。
他不要看她这副样子。
在他眼里,她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言行举止,一颦一笑都足以彰显皇家优雅的公主。
怒意顿时冲上心头,他不顾身份地朝她怒吼:公主,请自重!
只是她似乎毫不在意,她在他的怀里肆意扭捏着,毫无公主的姿态。
李时茉!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公主的大名。
她主动与他纠缠,她掐着他的下巴,情不自禁地投怀送抱。
舌尖触碰的那一霎那,蒋云征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滞。
他试探着往回躲。而她却追了上来,像一只贪婪的狐狸。
他紧紧抓住她在他胸口肆意宣泄的手,他心软了,他舍不得推开她了。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捧着她的脸,接受她的一切。
蒋某时常见到公主殿下。
他的回答冷静又克制,让李时茉没有丝毫察觉。
也对,作为皇宫的侍卫,为维护皇宫的秩序,保障宫人的安危,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时时刻刻观察着宫里的每一个人。
李时茉抬手,触摸着蒋云征的侧脸。他意欲躲开,却碍于空间有限。凉风将他的脸庞吹的冰冷,她的手也冻得冰冷。
蒋云征伸手覆上李时茉的手背,将它拉进大衣之中。
心跳逐渐加快,他期待着再一次像那晚那样亲密。雪落在他的手背,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
金銮殿的轮廓在雪幕中渐渐清晰,檐下宫灯的光影如星般微弱。蒋云征于殿门前止步,垂首退至一旁,身影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厚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寒风卷着雪花飘入,烛火微晃。
皇妹!皇帝的声音低沉浑厚,带有一丝青年人的稚嫩。他也不过才二十出头。见永乐公主进门,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向门边。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更添几分威严。
臣妹参见皇兄。永乐公主屈膝行礼。
上一回他们相见还是多年前淑妃被处死的那日。那时李时茉正在自己屋里,抱着宫里的嬷嬷给她织的小衣服,挑来挑去,挑不出哪一件最好看。
突然一群人破门而入,院子里被他们砸了个稀稀烂烂,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抢光,不过片刻,整个庭院都宽敞了不少。屋子里的嬷嬷和丫鬟们有些面露惊慌,有些掩面哭泣。
李时翌就站在门外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想进去像以前那样把李时茉抱在怀里,唱着儿童歌谣哄她开心。只是最终他还是没有跨过那个台阶。
坐皇帝指了指一旁的檀木椅。
鎏金香炉上盘绕着缕缕青烟,薄如细纱。殿顶藻井绘着日月星辰,正中悬一颗夜明珠,白日里也泛着幽冷的青光,照得殿中人面色惨白如纸。
李时茉坐在那里,身后是青铜仙鹤灯台挂着如小臂一样粗的蜡烛,烛液堆积成山,将熄未熄地冒着青烟。
许久不见,你与朕生分了好多。半晌,李时翌才缓缓开口。
李时茉抬眼看着眼前的人。的确跟小时候不一样了,现在变得更有皇家的威严了。其实她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他。她知道多年前是母妃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只能以死谢罪。她也知道这个罪过与他有关。但是每当回想起模糊的小时候,她都很想问他有没有哪一刻,他会不分任何缘由地无条件相信她和母妃。
只是这个问题从始至终都没有问出口。
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呢应该是他的登基大典,那时候她站在台下人群中,静静注视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最终掀起龙袍转身。
西北战事吃紧。玉盏搁在案上的声响惊得她睫毛一颤。
停战的要求是...说到这里,李时翌停顿了一瞬,与李时茉对视。
求娶永乐公主。
灯台上的蜡烛在此刻燃尽了烛芯最后一滴蜡,殿内忽然暗淡了许多。女人之于男人的意义是什么呢女人之于国家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是在战事不利的时候换取短暂和平的工具,是在治国无方的时候背负罪名的遮羞布。夜以继日的圈养让她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如温顺的绵羊平静地接受对自己命运的安排。
李时茉紧紧攥着衣袖,缓缓开口:皇兄,就这么容不下臣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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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年纪不小了,到了该婚嫁的时候了。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帝王的威严不容侵犯。
李时茉胸口起伏着,注视着眼前这个冷漠到陌生的人。她早该知道,出生在帝王之家就不该有寻常百姓之间的情感。他如今能坐在这个位置上,手上沾了多少兄弟姐妹的鲜血,她该感激他留她一命的。
凉风从窗缝中飘来,又勾起了灯台上那未完全熄灭的烛火。点点烛光忽闪忽灭,经历了最后的挣扎,终究还是淹没在了凝固的烛蜡中。
是李时茉平静地接受着,低垂的睫毛盖住了眼眸。
陛下!
一阵甜腻的呼唤打破此刻的寂静。丽妃扶着缠枝步辇,轻摇慢摆地走过来。刚到门口就被守门的侍卫拦住。
李时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
丽妃见殿内迟迟没有动静,杏眼立刻漫上水雾。她纤指抚过怀中白玉狸猫,娇俏的声线都快染上了哭腔。
臣妹不打扰皇兄雅兴,告辞了!李时茉见状,起身欲离。
慢着李时翌进内屋拿出了一件绒毯披在了她的身上。天冷了,别着凉。
李时茉惊愕地抬了头,正对上他那低垂的眉眼。声音里罕见的柔软像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撬开记忆的缝隙。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幼时是那么温柔,总是给自己带母妃不允许的小玩意小零嘴。后来又是那么冷酷,昔日的情谊仿佛顷刻间化为乌有,仿佛下一秒就可以让自己置身地狱。就在她以为他们真的就只是君臣关系了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关心又让她捕捉到了些许亲人之间的情谊。
皇帝终究是皇帝,喜怒无常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永乐公主眸色低沉,渐渐消失在这黑夜中。
千金坊内,欢呼声,懊恼声,骰子在碗里的碰撞声,以及跑堂的小厮穿梭在人群中的焦急声混杂在一起。角落里一个刚刚输光了家当的书生瘫坐在地,脸色惨白。他本是进京来赶考的。没好好复习,想着赚一笔钱回去也不至于被家里人奚落的太惨。没想到,来这不仅没赢到钱,反而将所剩无几的盘缠输了个干净。
二楼雅阁内,平阳侯世子萧迩慵懒地靠在红木椅子上,一身绛紫锦袍松松垮垮地披着,手里把玩着一枚赤金骰子。
对面的千金坊老板王富笑意盈盈地奉承着:世子爷,这是上等的梨花白。说着,将一杯倒好的酒送到萧迩手边。
萧迩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没有接话。王富立刻识趣地说道:我这还有前两天新来的胡姬。
语音未落,萧迩立刻打断,没兴趣!
这虽然素来听闻世子爷有龙阳之好,但是说到底这也只是个传闻,且非光彩之事。王富不敢正面触世子爷的霉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王富急的满头大汗时,萧迩看了一眼楼下大厅的人群,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叠地契,对王富说:我们来玩点刺激的
世子爷想玩什么王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城西三百亩田庄,你若赢了,这些都归你。说完,抬眼玩味地看着王富。
王富眼底闪过一丝惊喜,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
世子爷,这可使不得啊!
别着急。萧迩往后一靠,慵懒中尽显贵气。我若赢了,你身后的那个小厮还有那个胡姬,一并归我。说完,玩味的看着王富。
此话一出,王富身后的小厮瞬间脸色煞白。
话已至此,碍于世子爷的身份。王富不情不愿地收拾着牌桌,沉稳许久,终于拿起了骰盅。骰子随意摇晃着,叮咚作响间,稳稳地被扣在了桌面上。王富小心翼翼地揭开,心里不停祈祷着千万得是世子爷赢啊!萧迩手边的那一叠地契此刻仿佛他的催命符,要真到了他手上,怕不是有命拿,没命享啊。
三个六!骰盅揭开的一瞬间,围观的人立刻喊出了结果。看到这个,王富终于松了一口气。
承让!世子哈哈大笑,随即从桌上抓起一把金豆子,撒糖豆似的抛向人群,赏你们的。说罢,便洋洋洒洒地起身。离开之前,经过那小厮身边时,还不忘说一句:记得今晚来我府上。
当天晚上,平阳侯世子拿城西田庄做赌注,赢了千金坊一个小厮和一个胡姬的事迹就传遍了整个皇宫。传闻有多香艳,多荒唐,想想便知。
未央宫的暖阁里,淡淡的香烟从错金螭纹炉中缓缓升起。公主斜倚在软榻上,半张脸陷在狐裘的绒毛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诗经》。
窗外又开始落雪,细碎的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琉璃窗上。侍女阿锦捧着鎏金手炉进来,见她怔怔望着窗外出神,轻声道:公主,可想要些吃食我让御膳房送些来。
不用了。永乐公主懒懒的答道。
语音未落,只见侍女青霜一边与人交谈一边走进内院中,公主,你听说了吗,宫里今天都在说,昨日平阳侯世子在千金坊拿城西地契做赌注,赢了之后带回了一个小厮还有一个胡姬。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公主的脸色。
一个小厮和一个胡姬阿锦提醒青霜不要乱说话。
是啊,别人家荒唐就算了,偏他平阳侯家的人荒唐的最离谱。一男一女,玩两个。
这世间男子与女子最是不公平。婚前女子要守身如玉,每日躲在闺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可熬得一个好名声。男子便可四处游玩,哪怕混的个纨绔之名,婚嫁之后稍有收敛也会被世人原谅。
女子要在闺房之中习得诗书礼仪,最终却还是嫁作他人妇继续待在深闺,依靠着男人主导自己的命运。男子哪怕书读的一塌糊涂,也可走上疆场混的一袭功名。
殿内骤然一静。永乐公主缓缓地翻看着手上的《诗经》,忽然抬头,看见窗外的梅树。沉重的积雪压在枝头,不堪重负般低垂着。他能放肆,我为何不可既然注定要被压折,倒不如从一开始就烂个痛快。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宫墙上的铜铃便被这寒风勾得七摇八晃,传出清脆的响铃。
蒋云征按着刀柄在雪夜中穿梭。夜里巡防是侍卫的职责。
忽然,一缕极轻的铃声混从风中飘来。不知不觉中,他已巡到了皇宫的一角。这里靠近冷宫,人烟罕至。正因如此,其他人都不愿来这里巡防,每次都是他亲自前来。
顺着声音拐过一道朱墙。廊下立着个娇小的身影。公主赤足踏在积雪上,粉嫩的玉足此刻已被冻得青紫。她指尖捏着一支红梅,正漫不经心地撕扯花瓣。
他总是会遇见她,因为他总是关注着她。
夜雪寒重,请殿下回宫。蒋云征沉稳的嗓音打破了寂静。
他看着她单薄的身形,怒意再次涌上心头。
她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李时茉缓缓转身,见到来人,欲靠近。可是双脚早已被冰雪冻的没了知觉,一时重心不稳,径直向前摔了过去。
蒋云征眼疾手快,赶在公主快要一头栽进雪里之前抱住了她。
积雪从身上抖落,他将她护在怀里。
好冷!李时茉一头栽进蒋云征的怀里,双脚在他的裤腿上摩擦,零星雪绒化作细流在裤腿上氲开。
她轻靠在那坚实的胸膛上,似有似无地轻蹭。
她微微抬头,看见蒋云征棱角分明的下颚线,他身上有武将那与生俱来的凌厉。她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声音妩媚。
好冷,蒋侍卫再抱紧一点。
蒋云征的呼吸明显沉了一分,抱着她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胸口的心跳,平稳有序,这让她有些懊恼。
臣送公主回宫。说罢,他抱起公主朝未央宫走去。
蒋侍卫!永乐公主的声线又柔了几分,惊讶中带有一丝委屈。她一手环抱住蒋云征的后颈,一手抓住肩膀,恨不得把指甲嵌进去。
究竟要怎样才能让他动容。
从前的男人都是上赶着服侍李时茉,而眼前的这个人就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任凭她如何摆弄就是不动声色。
她感觉这个男人身上总是莫名的熟悉,就像身体触碰的时候竟然没有本能的排斥。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在他面前丑态百出。
没走两步,公主便痛呼,蒋侍卫,我的脚好冷,我好怕再也不能走路了。
蒋云征侧头一看,已被冻紫的两只小脚乖巧地垂落。
他只觉脑中的那根弦渐渐紧绷。
他气恼着李时茉不顾礼仪甚至不顾惜身体,又心疼着她被雪冻僵还浑然不知。
昏暗的灯光下脉络隐约可见。他停下脚步,蹲下身,将这两只小脚捧在手心。一边哈气一边轻轻揉搓。
他的动作略微僵硬,曾经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人,此时正在自己跟前,与自己有了多次肌肤之亲。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此刻的心情,脑海中的那根弦,那根时时刻刻克制着束缚着他的那根弦仿佛立刻就要崩掉。
李时茉看着眼前的人,这样的温柔她已经好多年没有感受到了。她抬手捧着蒋云征的脸,低低附身,没有任何征兆的唇齿触碰。
蒋云征此刻只觉天崩地裂一般。
公主为何深夜出门,为何赤足站在雪地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
那你又为何深夜来这里而且和上次一样还是一个人。李时茉清醒过来,羞耻感涌上心头,气恼地逼问着他。
他的自制力几近崩溃,他屏住呼吸,咬紧了牙,像是在赌气一般用沉默回应着。
见此情景,她心中的火气更甚。趁着双脚渐渐恢复了知觉,一脚踢在了蒋云征的额下。习武之人,身形甚稳。她这点力气甚至都不足以让他有丝毫的晃动。
如云泥一般的身份之别让他瞬间清醒。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接下来的话语。
公主,请自重!蒋云征微微抬颚,深不见底的眼眸看着眼前的人。
永乐公主一时语塞,既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又不想就此败下阵来。她瞬间收起刚刚露出的些许慌乱,恢复了往日平静又妩媚的眼神。
一阵微风吹动了一片云彩,月光洒落在她的脸上,她微微动眼,扯动着尖尖的内眼角,如深夜中的精灵,勾走了人的魂。
她的玉足顺着他的脖颈向下,拂过微微颤动的喉结,轻点在宽厚的胸膛。只可惜此刻厚重的衣裳挡住了那宽敞坚实的胸膛。
此刻他的身体滚烫如熔岩,仿佛要将这冰天雪地全部融化。
她如水草一般在风雪中飘摇。
突然,蒋云征一手握住她的脚腕。他将脚腕缓缓抬起,指尖划过脚心,一阵酥麻瞬间袭满全身。他将她的脚腕抬放在自己肩上,衣衫滑落至腿根。
李时茉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她好像终于意识到了寒意,似没有筋骨一般依附在他身上。
她的肌肤幼嫩顺滑,他顺着腿上的线条欺身向前。她也顺势后躺,果然男人就是这么不经撩拨。
她心满意足地享受着他的服侍,蒋侍卫突然将她打横抱起。身体悬空的一瞬间,思绪也悬空了一瞬。
公主,雪夜天寒,臣送您回宫。
不出意外,当晚,永乐公主便高烧不退。天还没亮,就传了御医来诊治。
她躺在锦帐之中,她紧闭双眼,呼吸急促,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御医坐在榻前,微微皱眉,正仔细地为她诊脉。阿锦和青霜站在两侧,神色焦急。
殿外忽传来内侍尖细的传报声:陛下驾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皇帝迈步入内,玄黑色大氅上沾着未化的雪絮,眉目间凝着霜寒。他抬手止了众人行礼,目光径直落在榻上之人身上。
太医,情况如何
公主只是感染了风寒,臣开了几副药,歇息几日便可。太医恭敬地朝皇帝行礼并回答道。
那就好听闻此话,皇帝的语气轻松了许多。
臣先告退。太医快速地写了一个方子交给青霜,并嘱咐她拿药的时间,说罢,便匆匆离去。阿锦和青霜也相继去为公主熬药。
殿内的银炭盆烧得正旺。永乐公主静静地躺在那里,紧闭双眼,眉头紧锁。半晌,皇帝想探一探公主的体温,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只淡淡的唤道茉儿
李时茉并未回答,沉默恍如此刻的逐客令。他们之间竟已生分到如此地步,连病时轻微的触碰都已不再被接受。
李时翌回想起下旨让永乐公主去与匈奴和亲的那日。他是以怎样的心态做出这个决定的呢他扪心自问,这么多年到底有没有打心底里恨过淑妃到底有没有因为当年的事情迁怒于李时茉到底他们还是不是整个皇宫之中最亲近的亲人
前两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最后一个问题却是肯定的回答。因为整个皇宫之中,只有他们两人的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
他要将他唯一的亲人送去远方嘛虽然未来他还会有自己的亲人,他会有自己亲生的儿女,会有一场新的血雨腥风。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无法真真正正做一个昏君,弃江山百姓于不顾,毕竟他是一位帝王。
听闻行人渐行渐远,李时茉终于缓缓睁开眼。天色灰茫茫一片,如鹅毛般的雪花随风飘散。殿内炉中银碳缓缓燃烧着,阻挡着窗外丝丝寒意。恍惚间,她似是回到了小时候。
茉儿,你怎么又跟出来了稚嫩的小男孩刚走出宫门没几步便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一个如小猫般的小姑娘。李时茉狡黠一笑,尽显小孩儿的俏皮。
皇兄,今日是上元节,宫外会放花灯。我也想去看看。言语间有些委屈,似是在对着李时翌撒娇。
你不怕父皇知道了罚你抄宫规啊李时翌摸摸李时茉的头,宠溺地问。
怕,所以悄悄跟着皇兄出来,谁都不知道。
李时翌看着她这么自作聪明,一时有些好笑。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此刻估计淑妃已经开始满皇宫找她了。可是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自己实在是不忍心拒绝。算了,之后是打是骂都由我来承担吧。
画面一转,他们来到了热闹的街市。此时天色尚有余亮,街边便亮起了灯笼。摆摊的小商贩们着急忙慌地整理着自己的摊子,生怕赶不上马上要来的人群。
突然,临街的楼房似是得到了命令,一个接一个,有序地亮起了门前最明亮的灯笼。在天色彻底暗沉的那一瞬间,整条街都亮了起来。
皇兄,这里好热闹呀!李时茉兴奋地对李时翌说。
嘘!出门在外要叫我兄长!李时翌赶紧捂住她的嘴,生怕暴露了他们俩的身份。其实,按理说,皇子也是不能随随便便出宫的。只是李时翌借着体察民情的幌子,在父皇那里拿到了特许,美其名曰实践。
李时茉点点头,瞬间安分下来。他们穿过熙攘的人群,满城的花灯映着雪光,糖葫芦的甜香随着叫卖的声音传遍大街小巷。
画面又一转。父皇阴沉的面色突然出现,淑妃娘娘坐在一旁,面色惊魂未定,还带有些许泪光。
李时翌!此时此刻,龙颜大怒。他们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了。
你往日找那些借口跑出宫去就算了,今日你还带着妹妹一起。你知道她才多大你知道宫规是怎么写的吗父皇的怒气响彻整个宫殿,每一个字都仿佛要把他们的骨头震碎。
李时茉跪在那里,身体止不住颤抖着,低着头眼泪不受控制一般从眼眶滴落。李时翌将她抱在怀里,颤抖着声音回复。
父皇,今日都是儿臣的错,请父皇责罚。
廷杖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身上。淑妃紧紧的抱住李时茉,将她的头埋在怀里。
陛下,太子还小,不可下重手啊!淑妃的求情终于让父皇的怒气消减了半分。
住手!父皇终究是不愿再继续这场闹剧,拂袖而去。
她还梦见那一日她问淑妃为什么没见到皇兄的母妃来为他求情。淑妃告诉她,皇兄的母妃早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病逝了,自那之后就一直是他的乳母抚养着。幸亏皇兄天资聪颖,深得父皇喜爱,不然在这深宫中,怕是难以自处。
等到阿锦和青霜熬好汤药回宫之时,天空中已不再飘雪了。
公主,把药喝了吧。阿锦扶起刚刚睡醒的公主。
青霜走上前,细声禀报:公主,绮玉郡主来访。
绮玉郡主三年前嫁给了当时名极一时的新生武将,小小年纪便已战功赫赫。原本以为他会成为李时翌登基之后的得力干将,却没想到天妒英才,随着一次南征蛮夷之地染上了瘴气,回城之后便不治身亡。而他偏偏是家里的独苗。自那之后,郡主便独自守着诺大的家业,养几个面首,浑噩度日。
没有了丈夫的守护,婆家逐渐式微。绮玉郡主便渐渐成为了无人在意的透明人。除了每年宫里的娘娘举办宴会例行给她发一封请柬以外,无任何社交。于是,每次进宫赴宴,她都只有自己一人闲逛。
恰好永乐公主也常年居住在皇宫的角落不受待见,多年前一次偶然的遇见让两人相识。
起初,李时茉看不惯绮玉郡主不好好守寡养面首的行为。后来,她特意从教坊司挑了几个出色的送到公主这里。这一来二去的,再加上两人不受待见的处境,也渐渐接受了。
我的公主,身体可有好转来人刚进门,便高声嚷着,这大雪天的,可要注意防寒啊!
多日不见,绮玉郡主体态愈发丰盈,眼眸之间从最初的暧昧到如今带了些许张扬。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李时茉招呼她坐下,随手递给她一个暖炉,挑眉笑问。
公主,怎么身旁无人绮玉郡主四下打量着整间屋子。
怎么没人门口那不是站着一个李时茉听着她的话,抬眼看了一眼门外,淡笑回道。
绮玉郡主一愣,刚刚进门走得急,竟没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人。此刻再细细打量,身板坚挺,侧颜俊朗,如雕塑一般的背影,似是比之前见过的所有面首都还让人心痒。
李时茉看着她盯着门口的人发神,微微一笑,并不搭话。
说罢,缓缓喝一口冒着热气的茶。
哎呀,瞧我这急性,忘了正事。说罢,便从下人手中接过一个木匣,缓缓打开。只见一串镶着金丝的佛珠静静置于盒中,色泽光滑柔和。
这是何意要我此后常伴青灯古佛
那哪能啊,我们这做女子的,不像男子那样行动自如,尤其是成了亲之后。我这是记挂着你嫁的是个要让你守活寡的人,特意给你求了这么一串珠子。一来,妇孺烧香拜佛为家族祈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会引人怀疑。二来,那寺里面的小僧,也别有一番风味啊。
绮玉郡主故意将尾音拖的很长,眼神中泛起微微笑意看着李时茉。
你以为我是你。李时茉看她那样,笑意映然。
公主若是像我以前,有个真心相爱的人,自然是不需要这些。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绮玉郡主说着,似是又回想起了伤心事。
李时茉其实一直不解,传闻绮玉郡主当时与那新生武将感情甚好,是皇城内人人羡慕的夫妻。按照这样的说法,在丈夫死后,她应该一直无法接受其他的男人才对。为何反倒很快走了出来,开始大肆养面首。
过了这么多年,她渐渐开始明白。或许正是因为曾经的感情太过浓烈,在心爱之人去世之后为了让自己还能坚强地活下去,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
郡主向来不做赔本买卖,这次怎么这么好心
听闻这话,郡主有些委屈。我这可是真心实意为你好的,我求的时候可从没想过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李时茉轻佻峨眉,似是在等她接下来的转折。
只是...只是现在发现,你这还真有我想要的。
哦是什么
绮玉郡主神秘一笑,抬眼望向窗外,宫门口的这个人。
蒋云征一阵风吹的暖炉上的烟雾肆意飘荡,空中又开始泛起绵绵雪絮。蒋云征依旧立在宫门外的石阶上,眉睫凝霜。难得此时有巡逻的侍卫经过,踩碎积雪的声响惊起檐下栖雀。
殿内炭火响起噼啪声。李时茉微微蹙眉,他啊,一个侍卫而已,你那不多得是
我的小公主,这你就不懂了吧。绮玉郡主眉眼含笑。这侍卫啊,轮廓俊朗,身姿挺拔,又是习武出身,一看就是个好苗子呢。说完便凑近李时茉:只要,他不是你的人。
李时茉余光轻瞟她一眼,似是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罢了,罢了,你想要送你便是。只是他本是皇兄的侍卫,只来我这待几天,你可不能把人带走。
瞧你小气的。绮玉郡主挥手笑道,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晚
宫里有专程待客的殿。绮玉郡主得了李时茉的首肯,便领着蒋云征起身离去。起初蒋云征以守护公主为由不肯随行。好说歹说,终究是以为公主取物为幌子,哄他过去了。
...
台阶上的积雪刚被扫清,不一会儿便又是厚厚一层。这是青霜第三次来换烧的发白的银碳了。李时茉依旧坐在那里,两眼无神。圆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还是丝毫未动。
公主,我再叫御膳房送些热食过来吧。阿锦细声询问。
嗯李时茉淡淡回复。手里拿着一杯清茶,往嘴边送了几次,终究没喝下一口。
这时,恐怕他们正翻云覆雨多少回了吧。李时茉怔怔地望着窗外,檐下悬着的绛纱宫灯在风雪中摇晃,昏黄的光晕衬得雪絮似夏日飞蚊。
她推开雕花木窗,寒风裹着雪絮扑面而来,沾湿了她的眉睫。宫墙外的甬道空无一人,远处宫灯在风雪中摇晃,昏黄的光晕被雪幕切割成碎片,似散落的金箔。
阿锦李时茉突然出声,正在收拾膳食的阿锦吓得一怔。叫教坊司送今天的名册过来。
公主,可是你的风寒并未痊愈...阿锦面露难色,就算不提公主此刻正染着风寒,这么晚了,第二天平阳侯府就要来下聘,此时此刻这番举动属实有些...
那本宫亲自过去挑人。李时茉此时此刻已不愿多待一分一秒,起身披上氅衣快步走出。
门帏刚被推出一条缝,铮!,一支淬毒弩箭破空而来,钉入门框三寸,箭尾震颤不休。殿外风雪呼啸,檐下宫灯骤灭。
公主!阿锦和青霜同时惊呼。院内的侍卫纷纷跑出护在李时茉身前。
李时茉下意识后退,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着,突然足下一绊,她踉跄着向后跌去。未触及到门沿的一瞬间,一股暖流席卷了漫天的风雪。她被整个裹进了披风中,熟悉的气味混着血腥气笼罩而下。
天地仿佛在此刻静止,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积雪中多出了三支断箭。
公主,可有受伤蒋云征缓缓收起手中的利剑,看着怀中惊魂未定的李时茉。
……本宫没事。她推开蒋云征,膝头却一软,险些又跌下去。未央宫外密密麻麻地响起了禁军的脚步声。
此人最初出现在养心殿,幸而陛下此刻外出。被人发现之后一路逃亡到这里,估计是眼看快被人追上了,情急之下胡乱朝禁军放箭,惊扰了殿下。蒋云征一边和其他的侍卫处理院里的断箭,一边朝李时茉解释。
那人呢
死了
你们禁军真没用,都让人跑到本宫这里了才抓到。李时茉回想着刚刚发生的场景,那箭稍有偏差,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她了。
抱歉蒋云征低声回复道。
皇宫外,濒死的死士跌跌撞撞地翻出宫墙。为了即使被抓住也不暴露任何线索,他早已在被发现地那一刻咬碎了嵌在牙中的毒药。一道矮小木门缓缓打开,他靠坐在门边的墙上,缓缓抬手向门中的人递出一张纸条,随后,手臂垂落,他便断了气。
那门中的人收了纸条,藏进衣领里,叫了几个小厮出来,将这死人的尸体拖到城外荒野处焚烧。又叫了几个嬷嬷将路上,墙上的血迹擦的一干二净,仿佛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未央宫内
灰蓝帐幔重重垂下,李时茉反手将蒋云征推坐在软榻上,掀开他的衣领,锋利箭刃划过的刀口隐隐泛青。她的指尖轻抚伤口周围。
公主,这些事还是交给我们吧!青霜见此景实在太过暧昧,忍不住开口道。
出去!李时茉的口吻不容置疑。青霜本欲说些什么,阿锦见此赶忙拉着青霜离开,走之前不忘关上内殿的木门。
疼么李时茉指尖轻按伤口处,蒋云征闷哼一声,喉结缓缓滚动。只是伤口处传来的香软又让他心中暖意渐浓。
绮玉郡主怎么舍得大半夜放你出来李时茉指尖的劲头越来越重,似是心中有些许酸涩哽住咽喉。
臣,时刻惦记公主安危。蒋云征缓缓开口,因李时茉的恶意摆弄,额头缓缓渗出冷汗。
公主,上药不必如此用力。
李时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他不过是一个侍卫,何至于如此在意明明一开始是自己放他去绮玉郡主那儿的,李时茉有些恼怒。
她将手边的药瓶半砸半放地搁在身旁的凳子上,转身走到屏风后面。因为害羞和恼怒,此时胸口剧烈起伏着,脸颊泛着潮红。
四下寂静无声。
她好奇着屏风后面的动静,又赌气一般不肯回头看一眼。
蒋云征自顾自地给伤口上抹好了药,走到屏风处,与李时茉刚刚好隔着一层纱。突然,她似消气了一般转身,他瞬间拉开两人之间的屏风。
两人突然这样面对面站立,李时茉似吓了一跳,怔怔地站在那里。蒋云征伸手将李时茉抱在怀中。
他贪婪的享受着此刻怀里的温暖。那是他曾经遥不可及的念想。
放肆!
李时茉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只是越是挣扎,他便抱的越紧。
蒋云征!
李时茉奋力甩开他的怀抱。想起这几日他的冰冷让她心中怒意更甚。
你不过是一个侍卫,得了我几日欢好就想登堂入室吗
蒋云征听着这番话语,瞬间面色铁青。他不理解她为何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言语刻薄。
他极力平稳着自己逐渐缭乱的呼吸,攥着拳后退,回想起前几日她的可以勾引,他们之间的温存。
他原以为他终于触及到了曾经内心深处的渴望。
殿下如此行为,就是为了羞辱我是吗
李时茉自嘲地笑了一声。她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公主,谈何羞辱他人。更何况还是目前禁军首领,李时翌跟前的红人。
羞辱不过是本宫一时兴起的鱼水之欢。若是蒋侍卫因此就做了驸马的梦,那可是要让你失望了。
蒋云征的眼底渐渐浮现出挣扎和痛苦。他不知为何,明明自己时时刻刻惦记着的公主今日要如此中伤自己。
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再是侍卫,再是下人,他也有他自己的自尊。
他原以为他会成为她生命中的快乐,没想到在她心里,自己从头到尾不过是她裙裾下的一个过客,一个讨她欢心的玩物。
李时茉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未曾想到一个侍卫竟然能让自己失态到这种地步。
她恼怒着,恐慌着。她原以为自己已经百毒不侵了。
她冷笑着看他脸上渐渐浮现的耻辱。
怎么,怒了
蒋云征沉着脸,咬着牙,几乎是用尽了克制,挤出三个字:臣不敢!
说完,像是跟李时茉在一起待的太久了,忘记了该有的礼仪,就这样带着怒意大步离开了。
雪后初晴,阳光洒在窗帷上,抹去了冬日的冷寂。平阳侯府的车驾缓缓驶过市井街道,马蹄声在清晨的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
世子,已到承天门。车外老管家低声禀报。
萧迩整了整靛青色锦袍的衣襟,深吸一口气。巍峨的宫门缓缓开启,身着明光铠的禁军分列两侧,肃穆如雕塑。
臣萧迩,奉旨入宫。他递上玉牌。两侧的禁军早就接到消息,今日平阳侯世子要来给永乐公主下聘,自看见这车驾起便摆好了迎接的阵势。
穿过重重宫门,萧迩被引至养心殿偏殿,殿内龙涎香氤氲。他刚站定,便听见外间太监尖细的嗓音:陛下驾到!
李时翌刚下早朝便快步赶往这里,迈入殿中,一袭明黄常服削减了些往日的威严,倒衬得他气度雍容。萧迩立刻行大礼,额头触地:臣叩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岁。
爱卿平身。皇帝虚扶一下,在主位落座,多日不见,爱卿又俊朗了几分啊。
李时翌和萧迩自小便是同窗好友,两人经常结伴而行,与老师辩论政经,与将军比试武技。多年前的那坛毒酒也是多亏了萧迩,才让李时翌躲过了一劫。
虽然当时萧迩生了很久的大病,差点没救过来。自那之后,他们只见的信任已无需任何言语。
自李时翌登基之后,萧迩便以平阳侯世子的身份,在暗中替他观察着朝堂与江湖真实的情况。前些日子西北的战事,也是多亏了他,李时翌才能知道实情。
萧迩垂首而立。
陛下,臣今日带来南海明珠十斛、蜀锦百匹、黄金千两均。这都是匈奴那边送来的聘礼。李景明从袖中取出烫金礼单双手奉上。
李时翌满意地点头,示意身旁的礼部尚书展开一卷黄绢:钦天监已择定吉日,三月初八成婚。爱卿可有异议
臣谨遵圣命。
这日,李时茉日上三竿才缓缓睁眼。青霜赶紧赶忙地跑进来。
公主,平阳侯世子来啦,来谈公主的和亲事宜。现在正在养心殿呢。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不论自己心意如何,终究不过是受人摆布。算了,这日子,过一天算是一天吧。
公主,绮玉郡主送来请柬,请您去烹茶赏雪。此时,阿锦也走进内殿,递上一封包装精美的请柬,看得出来,送的人是用了心思的。这个郡主,竟有这样的雅兴,恐怕是昨晚没能得到这个小侍卫,心中念念不忘呢。
可是,现在殿下传公主去养心殿呢。青霜提醒着公主此刻有正事,可不能随着性子。不过,反正这场婚事已成定局,此时去或不去很重要吗
车马已至后院,李时茉款步出屋。正当她准备踏进马车之时,她想起绮玉公主的醉翁之意,看着眼前的蒋云征,勾唇一笑,玉腿轻晃,身形一摆,径直朝地上摔去。
阿锦和青霜都是随着她久居深闺的女流,自然是无法好好接住她的。而此时正好离她最近的只有蒋云征这一个男子。
天旋地转之间,李时茉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落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果然,他不会就此放任不管的。
蒋云征稳稳地接住李时茉,虽内心挣扎,此时心跳声却如擂鼓。
公主,当心!
李时茉抬眸,看着那眉眼俊秀,不禁有些后悔当日的咄咄逼人。
她开始认真思索,与他朝夕相处这么久,若自己不是与他身份有别的公主,是否会引得他动念动心呢
罢了,动心又能如何,自己终究还是要去和亲的。
她撑着蒋云征的肩,裙摆微扬,稳稳走进马车中。
庭院水雾缭绕,雕花窗棂前,炭火上煮着名震一时的高山玉露,李时茉还未进门就闻到了缭绕白雾携带的那缕缕茶香。
郡主今日是请我,还是另有所指李时茉轻抿一口茶,悠悠地望向绮玉郡主,眼神里颇有深意。
你是知道我的,我看上的人,非得尝过了才放得下的。既然公主开门见山的问了,她便也不再虚与委蛇。
李时茉闻言,打趣道:昨晚的刺客都吓不倒你啊。
非也,昨晚我可是吓坏了!绮玉郡主随着公主也一并笑起来。
今晚快借我用用吧
李时茉看向门口的蒋云征。此时,他正仰首远眺,不远处有一个湖,湖中有一座小岛,岛上有一小庭,想必那是钓鱼客常去之处。
夜色渐深,公主并没有着急回宫,留在郡主府不远处的小庭中赏月。此刻还未开春,天上零星闪烁着几粒星光,不见月亮。
公主离开时,蒋云征欲随行。只听见公主说:你在这待着,等我唤你。一直等到天色渐暗都不见公主的踪影。
蒋侍卫!绮玉郡主唤他进内殿。
蒋云征听闻,朝院内走了几步,最终也只是停在内殿门口,不再前进。
绮玉郡主缓缓脱下身上的貂袍,缕缕丝绸掩着丰盈匀称的身子,在夜幕中迷离又朦胧。她眼波流动,盈盈笑意望着蒋云征,见他满脸震惊,笑意愈浓。
上一次,还没等她带他进屋,便传出了刺客的消息,让他实打实地给自己当了一会侍卫,只是护送回府便匆匆离去。这一次,她一定要尝到他。
怎么,没见过绮玉郡主意味深长地问着眼前的人,拉着他的手臂缓缓靠近。
郡主,请自重。蒋云征垂眸,重重的向她行了一礼。
绮玉郡主有些愣神,但马上冷静下来。沉醉的眼神荡漾在眼眸之中,她换了更轻柔的声音呼唤着。不顾那冰冷的官服,颤栗地贴在坚实的胸膛上。
蒋云征甩开郡主的怀抱,后退几步,单膝跪下,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态。
郡主!
第二次拒绝让绮玉郡主有些恼意。眼眸微沉,冷声道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蒋云征不答。
你好像有心上人绮玉郡主多聪明的眼睛,见过无数的男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男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如果一时看不出来,相处了这一会儿,被拒绝了这么多次了,总该看得出来了吧。
都说这世上女子深情,男子薄情。可她明白男子若是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便会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眼睛里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人。曾经她也遇到过这样一个男人。
郡主,请放蒋某告辞!蒋云征再次回答。
刚出郡主府的蒋云征正欲寻公主的身影,忽然见到不远处湖上庭院中,公主正端端坐在那里,身形微晃,似有醉意。身旁坐着一位...眉眼桃花的男子。一看便是教坊司调教出来的。
蒋云征微微皱眉,衣袖间拳头紧紧攥起。
前日的耻辱让他想就此放任不管,可她现在到底还是他的主子。
更何况,前日她如此的羞辱,他都没有离开。他终究还是做不到弃她于不顾。
他快步走到李时茉跟前,就在她快要瘫倒在身边男子身上的时候,一把扶助她的肩,将她打横抱起。
你干什么李时茉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到。
夜已深,殿下若是再不回宫,陛下怕是要怪罪。蒋云征沉着脸,冷冷回复道。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李时茉挣扎着,可终究敌不过习武之人的力气,更何况自己此时醉意正浓,攒着十分劲使出来都成了三分。
蒋云征抱着李时茉翻过宫墙,避着禁军,悄悄回了未央宫。李时茉靠在他怀里,双臂环抱在颈间,微红的脸颊靠在他的胸膛,心跳沉稳而有力。冬日的寒风迎面吹过,还未靠近便化作暖意四散开来。
李时茉借着酒劲,微微抬头贴在他菱角分明的脸庞上,他的脸好冰,她的脸好暖,触碰的那一瞬间,她脸上的红晕也氲在了他的脸上。
蒋云征心跳微微一滞。
公主,你醉了!
李时茉没有回答,就这样贴着,贴累了就又靠在了他的胸膛上,直至抵达未央宫。
蒋云征轻手将李时茉放在内殿的床榻上,按理说公主的内殿是不能有男子进入的,可此时阿锦和青霜都不在,粗使嬷嬷们早已歇息,思索再三,他终究还是踏了进去。
就在他起身准备离开之时,手腕被李时茉紧紧握住。李时茉眼眸含情,缓缓起身,从背后抱住他坚挺的腰身,声音带着酒意轻柔又妩媚。
别走,陪着本宫。
蒋云征半晌没有答话,但也没有离开,就那样径直站立着。李时茉见好久没有听见声音,一时忘记自己正抱着的人,以为他又拒绝自己了,酸涩涌上心头,满眼委屈地抬眸望向他。
你是木头吗为什么你总是不回答我的话为什么你总是要拒绝我为什么你总是要离我而去
李时茉的质问越来越重,说到最后,满眼的委屈化作一滴泪顺着眼角淌落。她松开双手,缓缓垂首,喃喃自语。
女子娇媚又轻柔地低喃似能融化这漫天冰雪的暖阳,彻底卸下了禁锢着蒋云征的心防。他转身抱住即将瘫倒在塌上的李时茉,将她即将宣泄而出的无尽悲伤全部埋葬在这沉沉一吻中,醉意在两人之间流转,连呼吸都瞬间停滞。
短暂的窒息让李时茉恢复了些许神智,她随手取下头上的发簪,轻挑起他的衣领。本欲褪下他的官服,转念却想起了他刚从绮玉郡主那里出来,心头的醋坛终被打翻,酸意一冲入脑,那簪尖便径直插入了那厚实的胸膛。
蒋云征闷哼一声,胸前的痛感让他清醒。
公主,臣失礼了!他有些惊讶自己的失态。可下一秒,簪子拔出的一瞬间,温热的吻又覆在了伤口上。理智在这一瞬间彻底消散。
风吹斜柳,雨打芭蕉。
...
永乐公主自幼时学过基本的请安礼,之后便久居深宫,不谙世事。如今到了快成亲的时候,才想起来好好学习,以免贻笑大方。
寅时六刻,李时茉何曾起过这么早。她一想到尚仪那凶神恶煞的面容,朦胧的睡眼瞬间清醒了大半。
含凉殿内,晨光透过雕花窗棂的时候,宫婢便将灯树上的烛火换成了紫檀薰香。李时茉跪坐在殿内正中央的案桌前,口含七寸长的碧玉簪,簪头垂着丝线,线尾缀珍珠。呼吸稍重,珍珠便打在嘴角。
尚仪手持三尺青玉戒尺,在李时茉身后缓缓踱步。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
吐纳如蚕丝,方配得金枝玉叶四字。
李时茉的嘴角渐渐酥麻,咬着碧玉簪的那几颗牙仿佛不再属于自己,长时间跪坐挺立让她以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疲惫与酸痛从脊椎蔓延。她想活动一下肩颈,不被察觉的细微晃动都能让那珍珠又一次打在嘴角。
如凝脂般的肌肤此刻已是青红一片。
吐气如春蚕吐丝,吸气似露凝荷尖。尚仪念叨着,戒尺瞬间打在了李时茉的肩上。
啪!
珍珠因呼吸紊乱猛烈摇晃,恰巧又打在了嘴角。李时茉疼得睫毛一颤,额头渐渐渗出细细的汗珠。
本宫不练了!李时茉撤下青玉簪,半砸半放地置在了案桌上。
殿下可知这珍珠青玉簪为何要含在口中训练尚仪缓缓开口。
是要您记住,天家女儿连痛呼都得含着。
听闻这话,李时茉抬眸看着眼前的尚仪。因长久训练而麻木的嘴角微微抽搐着。
昨日陛下特意向臣叮嘱,字里行间都是对殿下仪容仪态的关注。殿下也逍遥快活了这么些年,该好好学习了。
这皇宫中谁人不知,自淑妃死后,永乐公主就一直如弃子一般无人在意。尚仪一言一行皆是对她的轻视,她打心眼里就不觉得如今的李时茉可以担当得起‘公主’二字。
尚仪手持《女则》在案桌前缓缓踱步,时而眼神余光瞟向李时茉,好像在期待看她什么时候会大逆不道地彻底抗拒礼仪。
只见李时茉沉了沉气息,再次将那青玉簪咬在口中。尚仪眼底的失望一闪而过,马上恢复教导者的姿态,对着《女则》上的内容念念有词。
申时末,天边一角暮色残留。含凉殿外马车静静停靠着。蒋云征一瞬间就从人群中寻到了李时茉的身影,瞳孔微缩。
李时茉顶着红肿未消的嘴角,眼神尽显疲惫。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缓缓前行。只见车帘微微掀起,藏着捣碎的田七叶的手帕从车外递进。李时茉抓住那只递手帕的手,一把将人拖进马车中。
一时间,马声长鸣,车身摇摆。
殿下!蒋云征眼疾手快抱住即将摔倒的李时茉,她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
李时茉靠在蒋云征的胸膛,扶着他拿着田七叶手帕的手轻抚在自己的嘴角。
好痛。委屈的呢喃从鼻尖冒出。
蒋云征一手环抱住李时茉的腰,让她坐的更稳一点,一手轻触嘴角,眼神里是掩盖不住的心疼。
肆意飘浮的云彩遮挡住最后一丝黄昏,街市的灯笼照亮灰蓝的天地间。
李时茉坐在窗前的绣墩上,玉葱般的指尖带着田七叶的香气轻抚嘴角。田七叶的苦涩渐渐散尽,嘴边的红肿也消失大半。
蒋云征立在廊下,宫灯将他的影子拉长,映在暗红色的墙上。天上开始细细碎碎飘起了雨丝,顺着窗沿打湿了手帕。
进来李时茉对着窗外长廊上的蒋云征命令。
殿下蒋云征恭敬地行礼,言行之间似有挣扎。
真是好笑,前一秒还亲密无间,此时此刻便拒人于千里之外。李时茉起身欲走出,蒋云征见状赶在她出门之前快步走进内阁。在他进门的那一瞬间,李时茉抓着他的衣领,微微垫脚,温软的吻落在他的嘴角。
公主,明日是婚期。蒋云征喉结微动,嘴角微微颤抖。他用言语提醒李时茉,同时也是提醒自己。
那又如何李时茉眼角勾勾地望着他,眉目含情,言语柔媚。
蒋云征站在门沿下,死死抠着窗棂。任凭她如何挑逗,愣是不愿前进一步。自马车上开始,他就一直在克制自己。克制自己看到她嘴角红肿时想亲吻的冲动,克制自己将她抱入怀中时无法控制的心跳,克制自己那一瞬而过想要带她远走天涯的荒谬。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自己只是这皇宫中短暂陪伴她的侍卫。明日她便要远嫁他人,她会有自己的夫婿,而他,将永远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雨越下越大,滴在宫铃,激起一阵脆响。
李时茉抚摸着蒋云征的轮廓,她不信他真是一块木头。她的指尖在脖颈间轻触,双唇如蝶戏幽花般亲吻着滚动的喉结,一点一点向下,掀开他的衣领。
蒋云征似是再也难以忍受,向前一步走进内屋,将李时茉贴墙按住。
李时茉眼含笑意,微微勾唇,抱住蒋云征的腰。而蒋云征顺势让她脸贴着墙,双手反剪在身后,动弹不得。
蒋云征!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到。
他像是押犯人一般将她扣住,向前一步,紧紧贴着她的后背。独属于男人的温热的气息从后肩传来,泛起一阵酥麻。
公主,请自重!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他恨她这么轻浮,恨她总是刻意挑逗,但更恨自己明知两人身份地位悬殊,明知两人只是露水情缘一晌贪欢,却还忍不住动心。
雨丝从窗外飘入,落在李时茉因俯趴而挺出诱人弧度的腰肢上。终究,他还是放开了。后退几步,平复心跳,单膝行礼。
公主,臣失礼了!语气清冷而失落。
说罢,扬袖欲离。李时茉怎愿就此放弃马上到手的猎物,快步上前,还没等他回过神,双臂便环抱着那熟悉的肩颈,似是最后一顿饱餐一样咬住他的下唇。
天空中惊雷响起,闪电划过的一瞬间,天地间恍如一瞬而过的白昼。
蒋云征将她按压在身下。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个下位者,他毕恭毕尽,克己复礼,不敢有半分的逾越。但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逗,屡屡让他犯禁。他可不可以再荒唐一回呢他曾无数次问自己。那想带她远走天涯的念头又如一股邪火涌上心头。
豆大雨点淅淅沥沥打在窗帷,李时茉的眼角也似落了雨。沉浮之间,锦缎绸丝似破布般杂糅一旁。最后一记雷比之前的都要响,电光划过,一瞬间照亮了他们放肆的欲火。
李时茉紧紧抓着床被,身体止不住颤栗。蒋云征埋在她肩上的青丝之间。雨声渐息,唯有耳边呼吸清晰明朗。
他瞬间像中了邪一般。
如果...蒋云征缓缓开口。如果我说,想带你走,你会跟我走吗
李时茉微微一愣。雨滴沁入空气,从窗缝间渗入丝丝雾气。内屋灰蒙蒙一片,烛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
母妃,昨日讲了南方的故事,今日给我讲讲北方是什么样子的吧。年幼的李时茉趴在淑妃膝头,明媚的眼眸似一汪泉水,贪婪地想更多的了解这个世界。
淑妃微微一笑,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女儿的头发。她伸手从身旁的红木桌上取过一本泛黄的书卷,翻开的瞬间,笔墨香飘入李时茉的鼻尖。
看这里,这是北方的草原。淑妃轻点在手绘的地图上,寥寥几笔,那是一个比这座皇宫大得多,也更辽阔的地方。那里住着的人在草原上策马崩腾,他们歌颂宽广的天,歌颂辽阔的地,歌颂无尽历史长河中的祖先,更热爱如今自由自在的自己。
那我们可以去看看吗小小的李时茉眨巴着双眼,期待地看向淑妃。
烛火微微跳动,淑妃神色一黯。自进入这深宫起,自由二字便成了奢求。
那是她不懂母妃眼神中的悲伤,只觉得母妃或许是在忧愁自己太过顽皮而路途又太过遥远,无法承受舟车劳顿之苦。如今这些年,她再也没有出过这皇宫一步,在这红墙青瓦的束缚之下发霉发烂。
她曾无数次期待名叫自由的曙光可以照亮她那昏暗的小小宫殿,只是她从没有等到。
...
李时茉抬眼,直视蒋云征热烈的双眸,用坚定的语气回答:不会!
汹涌的波涛在蒋云征的眼中瞬间凝固,他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如一潭平静的湖水。
临行之前,绮玉郡主又来到了李时茉的身边。这一次她带来的再也不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而是新婚贺礼。
阿茉,你想好了嘛这是多年以来,她第一次这么叫李时茉。
李时茉从眼前的铜镜中看着绮玉郡主的脸。
这事从来不由我做主。
阿茉,如果你想的话,其实我可以帮你。
三日前,绮玉郡主曾再一次找到蒋云征。上一次她就看出了他对公主的情意,那样坚定的爱意,那样深情的眼神。那是她曾经从另一个男人那里看到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原本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民,莫非王臣。我又能去哪里呢我不想再做没有意义的挣扎了。李时茉此时像是已经被抽取了所有的精力,没有一丝一毫对美好未来的渴望了。
五更时分,皇城门次第开启,宫灯如昼。正阳门外,礼部官员早已指挥着数百名杂役将朱红地毡从宫门一直铺到外城。那地毡上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在晨曦中泛着粼粼波光。禁军沿街肃立,银甲映着初升的朝阳,宛如一条蜿蜒的星河。
诶,怎么没见着蒋统领人呢禁军向来训练有素,可总免不了有几个碎嘴的。
我哪知道
听说蒋统领这些日子总是在永乐公主那里待着。难道成公主的嫁妆了
快住嘴吧,就你话多。
吉时将至,速速准备!礼部尚书擦着额头的汗珠,不断催促着往来奔走的宫人。
宫墙内,永乐公主李时茉端坐在菱花镜前。十二名司饰宫女正为她做最后的妆点。螺子黛描出远山眉,胭脂膏晕开芙蓉面,金箔花钿自额间垂落,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公主请看。掌事姑姑捧来铜镜。镜中人头戴九凤金冠,凤嘴衔着的明珠随着动作轻轻摇曳;身着正红色织金云凤纹嫁衣,广袖上密匝匝绣着百子千孙图案;腰间玉带悬着双鱼玉佩与五色丝绦,每走一步便发出清脆的琳琅之声。
李时茉望着镜中的自己,真好看,如果笑起来就更好看了。烛火随风闪烁,灯影在她的脸上忽隐忽现。
公主,该启程了。殿外,礼乐声已隐约可闻。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城楼上九声钟鸣响彻云霄。宫门缓缓洞开,先出来的是六十四名手持幡幢的仪仗,随后是捧着御赐嫁妆的宫娥。紫檀木箱笼上贴着龙凤呈祥的封条,据说光是丝绸就有三百匹。
乐声时激昂时舒缓。百姓们踮起脚尖想一览风采。只见一袭红衣随着琉璃宫灯缓步而来,光影交错,在人群中洒下点点光斑。
礼炮九响,鼓乐齐鸣。街边的百姓有人撒花瓣,有人抛铜钱。
李时茉坐在马车中,马车摇摇晃晃。儿时被奶妈抱在怀中摇摇晃晃,懵懵懂懂地开启这一生的旅程。如今要嫁作他人妇,这马车又好似新的摇篮带她进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她听着车外的喧嚣,将车帘轻轻拨开一条小缝,远处阁楼上的身影正入眼眸。他来与我道别了吗也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与她只见,就当是年少时的一次荒唐,日后闲来无事想起来也算是一段不错的回忆。
只是,他的眼神里好像不是只有道别。李时茉有些惊慌,她害怕他做出傻事。
她时常问自己,她在他心中究竟处于一个怎样的位置是仅仅只是一个可以帮他实现飞黄腾达的公主,还是他真的对她有那些许的情谊呢
只是每次想到最后,她都会自嘲一般笑自己。一个不被皇室待见的公主,一个连自己的婚事都没有丝毫话语权的公主,谈何情谊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有想过跟他私奔。
可她害怕,害怕到最后发现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害怕自己本就如残花败柳一般的人生会将他拖下深渊。
他还有大好的前程。
李时茉与阁楼上的身影默默注视着,她在用眼神警告他不要乱来。他的眼神里是挣扎,是不甘,更有不舍。
他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会不会真得放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哪怕他们可能根本走不出这座皇城。
她曾是他雪夜中的一丝温暖,是他尔虞我诈的官场中的希冀,是他哪怕再艰难再困苦也要坚持下去的动力。
却是他如今眼睁睁看着离去的背影。
当李时茉乘坐的马车的身影在日光下和他重合,她朝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面对再凶险的境地都未曾投降的蒋云征,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他看着马车上的那条缝再次合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缓缓前行的车队,直到沿街的路人都渐渐散去。
车队摇摇晃晃一路走到城门外,眼前是无尽延伸的荒原。送亲的队伍犹如一条蜿蜒的长蛇,从城门口开始缓缓向外移动。
守城的将军站在城墙上注视着这一切,周边的军队肃然挺立,威而不怒。为了不妨碍公主的出嫁,今日城门并不对百姓开放。然而依然有爱凑热闹的人群聚集在城门内外。只是平日里熙熙攘攘,爱嬉笑打闹的他们今日也不敢造次。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几只孤雁排成人字形向南飞去。李时茉坐在马车中,车马的喧嚣她听不见天上的雁声。
车队缓缓前行,车轮碾过地上的杂草,让这条路更平整了一些。远处燃气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匈奴的帐篷和篝火。他们迎亲的队伍早已等候多时。
停车李时茉突然命令道。
走在车队最前面的官员听闻此声,一路小跑地赶来,低声询问。
公主,马上到匈奴的阵营了,此时停车略有不妥。
本宫说,停车!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领队官员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停下了队伍。
李时茉被人搀扶着下了车,队伍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小山丘。她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了过去。登高可望远。匈奴人的身影更清晰了。她回过头,都城的身影早已望不见了。
她不是第一位和亲公主,她试图幻想着她的先辈们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态走过这条路,进入前方那星星点点之中的呢是否她们也曾像她一样悲伤、绝望,感觉到自己被自己的亲人所抛弃。是否她们也曾像她一样向往自由,尝试逃离。
皇兄曾告诉她,为国和亲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或许真的有某位前辈能体会得到这种荣耀,只是那个人不是她。
只一霎那的恍惚,李时茉已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小巧玲珑的短刀。刀刃划破皮肤的那一刻,她想起了都城春日里的牡丹。一阵寂静过后,是划破天际的尖叫。她的身边开始变得嘈杂,她看到了阿锦和青霜焦急的脸。
只是那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她再也听不到。
...
御书房内,鎏金香炉上盘绕着缕缕青烟。李时翌正执笔批阅奏章,眉头紧锁。突然想起今日的大事。
曹和,算算时间,永乐公主应该到了吧。
曹全轻手轻脚地奉上一杯君山银针。李时翌头也不抬地接过,还没等他回答,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放肆!曹和立即向殿外走去,还没到门口,殿门已被撞开。侍卫满身风尘扑倒在地,一看便是送公主出行的侍卫。
大胆!曹和严声厉色呵斥着。李时翌却认出他的身份,立觉事有蹊跷,未发一言,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陛下,公主她...侍卫神色慌张,因害怕地浑身颤抖而言辞不清。
好好说话!李时翌心跳开始加速。
公主她自缢了。话一出口,李时翌只觉胸口似有千金重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侍卫的语气越来越弱,声音越来越小。恐惧和惊慌环绕着他。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只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
曹和此时也已震惊地说不出话,李时翌放下手中的笔墨,背过身去。他直到此时不该再去打扰陛下,清散了殿内外的人群,关上门,留李时翌一个人在这空旷的御书房。
他抬头看着房梁,细微龙纹隐约可见。恍惚间,他回想起三岁的李时茉,那时她还是一个奶团子,蹒跚学步,走三步摔一步。没人的时候就自己站起来拍拍屁股。若是看见了他的身影,就会瞬间哭闹不止。
转眼是她十岁生辰,夏日阳光正浓,她看了书里记载的香味引蝶,希望自己也像书中的那些美女一样吸引一大批蝴蝶围着自己转,在御花园里到处扑腾着捉蝴蝶。淑妃在避暑的庭中微笑地看着,裙角飞扬如绚烂的夏日之花。
他记得那日,淑妃跪在金銮殿前,正中央坐着的父皇脸上怒意未消。他在一旁,淑妃哭着问他:时翌,如果本宫说给你下毒的不是本宫,你信吗那时他年幼,只见那证据桩桩件件均指向淑妃,父皇都已相信,他又如何不信
淑妃娘娘,如果我有哪里做的不对,你大可惩治,不必非到下毒这一步。此话一出,淑妃原本眼眸中的光彻底消散,整个人颓了下去。
淑妃被处死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李时茉,只见父皇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或许这就是父皇曾告诉他的,身为天家的人,真情向来是求不得的。
窗外梨花飘落,明日一早这些散落在地上的花瓣便会被一扫而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到了晚上的时候,这里又堆积了落叶和花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