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阿笑 > 第一章

初遇
民国三十七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五月刚过,上海的天空便像被浸在墨汁里的棉絮,终日阴沉沉地压着,雨丝细得像纺车抽出来的线,缠在棚户区歪歪扭扭的晾衣绳上,滴在青灰色的碎砖地上,渗进墙根发了霉的稻草堆里。空气里浮着股说不出的酸腐味,是馊掉的菜汤混着潮了的煤球,再加上墙缝里钻出的青苔气息,直往人鼻腔里钻。
阿笑蹲在破庙门槛上,膝盖抵着胸口,手里捏着半张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粉红包装纸。那是从前天路过的点心铺门口捡的,边角还沾着芝麻粒,被雨水泡得软塌塌的,倒正好做纸鸢的尾巴。她把纸对折再对折,指甲在折痕处压出细印子,忽然听见庙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是二柱家的小囡又来捡煤渣了
阿笑姐!脆生生的童音混着雨声撞进庙里,扎着羊角辫的小秀从供桌后面钻出来,裤脚挽到膝盖,沾着泥点子,我阿爹说今早码头上卸了美国罐头,吴二爷的人守着,我们捡不着烂菜叶了。
阿笑抬头,见小秀的小脸上沾着草屑,鼻尖冻得通红,心里一揪。她把折了一半的纸鸢塞进围裙兜,从怀里摸出块晒干的红薯干,那是三叔昨天用最后半块米换的,先垫垫肚子,等阿笑姐折完纸鸢,带你们去后巷摘马齿苋,煮点野菜粥喝。
小秀接过红薯干,刚要咬,又缩了缩手:阿笑姐不吃吗
阿笑姐不饿。阿笑伸手揉了揉小秀的羊角辫,发梢还滴着水,快吃,凉了硌牙。她望着小秀狼吞虎咽的模样,喉结动了动——其实她从昨天晌午就没吃东西了,可看着这些没爹没娘的小囡,总觉得自己多扛一会儿,他们就能多活一天。
破庙的门吱呀一声被风掀开条缝,阿笑抬头望去,供桌上那尊缺了半张脸的观音像正对着她,嘴角还留着前年长奶奶来拜时抹的红胭脂。她记得上个月初一,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嬷嬷来烧过香,说这庙是前清时建的,后来打仗被炸了半边,菩萨却始终没挪过位置,心诚的人,菩萨看得见。老嬷嬷走的时候,往功德箱里塞了枚铜板,说给庙门口的苦孩子买碗热粥。
阿笑摸了摸颈间的银锁片——那是父母留给她的,说是能保平安。锁片已经磨得发亮,边角有些毛糙,她总爱用拇指蹭那上面的长命百岁四个字。雨丝顺着门帘似的破布帘飘进来,打湿了她的蓝布衫,可她顾不上,又低头折起纸鸢来。纸鸢的骨架是用竹篾编的,竹篾是三叔从码头捡的,他说这东西轻,能飞高。阿笑想等天晴了,带小秀他们去江边放,看着纸鸢飘到云里,说不定能把霉运都带走。
笃笃笃——
庙外传来皮鞋跟敲青石板的声音,阿笑的手猛地一抖,纸鸢的尾巴撕开道口子。那声音太熟悉了,是吴二爷的手下,常来棚户区收保护费的。他们总穿着油亮的黑皮鞋,走路时鞋跟敲得石板响,像催命的梆子。
小秀,快躲到供桌底下!阿笑低声喝了句,把小秀推进供桌下的稻草堆,又把自己的纸鸢往怀里一揣,走到庙门口。雨丝打在她脸上,她看见三个穿黑布短打的男人正往庙里走,领头的那个戴顶灰礼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露出半张青黑的脸,左眼角有道疤,是吴二爷手下的疤脸阿四。
笑梅丫头,疤脸阿四斜着眼,嘴里叼根烟卷,你三叔呢上回欠的三块大洋,吴二爷说今儿个得结清。
阿笑攥紧了围裙带子,指节发白:三叔去码头扛包了,说是下晌能结工钱。
扛包疤脸阿四嗤笑一声,吐了口烟,码头上的活计轮得到他个瘸子骗鬼呢!他往前跨了一步,雨水在他脚边溅起泥点,我听说你三叔昨儿个去赌场当荷官了赌场的规矩,荷官抽成要分三成给场子,他倒好,敢往自己兜里揣
阿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三叔确实去了地下赌场,为的是给她买药——她前儿个咳得厉害,夜里发低烧,三叔摸黑去弄了副中药,可药钱要五块大洋,他哪来的
阿四哥,阿笑强挤出个笑,那笑比哭还难看,三叔也是没办法,我这病......
少来这套!疤脸阿四抬手就要推她,忽然,庙后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人摔倒了。他皱起眉,冲身后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去后头看看!
阿笑的后背沁出冷汗。庙后是片野草地,平时只有拾荒的小孩去,难不成是......她顺着疤脸阿四的目光往庙后望,正看见个穿藏青西装的男人从草堆里爬起来,西装裤腿撕破了,露出膝盖上的血痕,眼镜歪在鼻梁上,头发沾着草屑,手里还攥着个牛皮纸包。
是他!疤脸阿四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陈默生!吴二爷找你找得好苦!
陈默生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儿撞见人,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抵在庙墙上,雨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混着血珠滴在青石板上。阿笑这才看清他脸上的伤——左边颧骨肿得老高,嘴角裂了道口子,像是被人用皮靴踢的。
跑啊接着跑啊!疤脸阿四掏出怀里的短刀,刀身映着水光,吴二爷说了,要活的,带回去问口供。他冲手下挥挥手,上!
两个手下骂骂咧咧地扑过去,陈默生转身就往庙里跑,却被门槛绊了个跟头,摔在阿笑脚边。阿笑下意识地蹲下身,伸手要拉他,却触到他西装里的硬东西——是枪不,是钢笔,还有几页纸,边缘沾着血。
姑娘,求你......陈默生抬头,眼神里全是血丝,帮我藏起来,他们要杀我......
阿笑的脑子嗡地一声。她见过太多被吴二爷抓走的人,要么断手断脚,要么第二天就被扔在黄浦江里喂鱼。可眼前这个男人,虽然狼狈,眼里却有团火,像极了三叔从前说起北伐军时的模样。
阿笑姐!供桌下传来小秀的抽噎声,阿笑猛地惊醒。她一把拽起陈默生,往供桌后的柴草堆里推:蹲下去!别出声!又抓起地上的稻草往他身上盖,最后把自己编的野花环往他头上一扣——那是今早用野菊和马齿苋编的,还带着露水。
小丫头片子,藏什么呢疤脸阿四已经走进庙门,刀尖挑开她的围裙带子,让老子看看......
阿笑咬着嘴唇往后退,后背抵着供桌,手心里全是汗。她忽然笑了,笑得很响,像平时哄小孩子们那样,阿四哥,你看我折的纸鸢!她从怀里掏出那只破了尾巴的纸鸢,举得老高,等天晴了,我带小秀他们去江边放,能飞老高老高......
疤脸阿四皱起眉:老子问你藏人没,你跟老子扯纸鸢
没藏人!阿笑笑得更甜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这庙就菩萨和我们几个小囡,能藏谁呀阿四哥要是不信,你搜!她拽着疤脸阿四的袖子往供桌前拉,你看,供桌底下是小秀,柴草堆里是前儿个捡的煤渣......
小秀从桌底探出头,抽抽搭搭地说:阿四哥,我阿娘说您最讲理了,不会欺负我们的......
疤脸阿四的刀尖在供桌上敲了敲,目光扫过柴草堆。陈默生就躲在草堆里,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看见阿笑的蓝布衫被雨水浸透,贴在背上,发梢滴着水,可她的笑容却亮得刺眼,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灯。
算你识相。疤脸阿四收回刀,往地上啐了口,告诉沈瘸子,明儿个晌午前不把钱送来,老子就把他的瘸腿另一条也打断!他冲手下挥挥手,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阿笑瘫坐在地上,后背全是冷汗。小秀从桌底爬出来,扑进她怀里:阿笑姐,我好怕......
不怕不怕。阿笑拍着小秀的背,抬头看向柴草堆。陈默生掀开稻草坐起来,野花环歪在头顶,眼镜片上沾着草屑,显得有些滑稽。他望着阿笑,喉咙动了动:谢谢你......
你是谁阿笑擦了擦小秀脸上的泪,他们为什么追你
陈默生摘下眼镜,用西装袖子擦了擦:我叫陈默生,在《申报》当记者。前阵子写了篇报道,说吴二爷勾结军阀倒卖军粮,把美国罐头藏在仓库里,却让码头工人吃发霉的窝窝头......他的声音低下去,报社被砸了,主编被打住院,他们要抓我灭口。
阿笑点了点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她伸手帮陈默生理了理野花环:这花是马齿苋,能入药,你脸上的伤,用它敷敷能消肿。
陈默生这才注意到阿笑的手——手指细长,指节却有些变形,是常年做粗活的缘故。她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补丁叠着补丁,可领口却别着朵用红布做的小花,针脚歪歪扭扭,像是自己缝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阿笑。她笑了,大家都这么叫我,因为我总爱笑。
陈默生望着她的笑容,忽然想起今早被追杀时,他躲在巷子里,看见个妇人抱着饿死的孩子哭,那孩子的脸青得像茄子;又想起昨天在码头,有个工人扛着米袋晕倒,吴二爷的手下踢他的头,说死了正好,省口饭。可眼前这个姑娘,明明自己都快饿死了,却还能笑得这么纯粹,像是暴雨里的野菊,越是被打湿,越要挺直了茎秆。
阿笑,他说,我想把你的故事写进报道里。你让我知道,在这么黑暗的世道里,还有人能笑着活下来。
阿笑歪了歪头:我的故事有什么好写的我就是个捡破烂的丫头。
不,陈默生认真地说,你的笑容比任何报道都有力量。它让我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反抗,为什么不能放弃。
小秀拽了拽阿笑的衣角:阿笑姐,我饿......
阿笑这才想起怀里的红薯干,可刚才被疤脸阿四一吓,早不知道掉哪儿去了。她摸了摸口袋,摸出半块硬邦邦的米糕,那是三叔今早塞给她的,小秀,你吃。
阿笑姐也吃。小秀把米糕掰成两半,塞给阿笑半块。
陈默生看着这一幕,喉咙发紧。他摸了摸怀里的牛皮纸包——里面是他偷拍的吴二爷仓库照片,还有工人的证词。他忽然觉得,这些照片和证词有了更重要的意义:它们不仅要揭露黑暗,更要保护像阿笑这样的笑容。
雨渐渐停了,破庙的瓦缝里漏下几缕光,照在阿笑的银锁片上,泛着温柔的光。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草屑:我带你去后巷躲躲吧,吴二爷的人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
陈默生跟着她往外走,经过观音像时,他忽然停住脚步。那尊缺了半张脸的菩萨,嘴角的红胭脂在光里显得格外鲜艳,像是在笑。
阿笑,他轻声说,你知道吗刚才你笑的时候,连菩萨都在笑。
阿笑回头,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她脸上镀了层金边。她的笑容比阳光更亮,像一把刀,劈开了这阴沉沉的天。
那是因为,她歪着头,眼睛里闪着光,菩萨也舍不得看我们哭呀。
希望与绝望
雨停了三天,棚户区的青石板却还没干透,踩上去黏糊糊的,像踩在泡发的旧棉絮上。阿笑蹲在屋檐下补小秀的破袜子,针脚歪歪扭扭,阳光从漏了瓦的屋顶斜斜切进来,在她膝头洒下一块亮斑。陈默生坐在门槛上,正用铅笔在皱巴巴的烟盒纸上记什么——这是他藏在牛皮纸包里的工人证词,昨天夜里趁阿笑睡着,他偷偷去码头找了几个相熟的搬运工,指甲缝里还沾着煤渣。
阿笑姐,小秀捧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凑过来,杯底沉着两颗野山楂,陈先生说这叫'采访',要把我们的苦处写成字,登在报纸上。
阿笑抬头,见陈默生的眼镜片闪着光,嘴角沾着饭粒——今早她煮了马齿苋粥,他吃得太急。登报有啥用她把补好的袜子套在小秀脚上,上个月王阿婆的儿子被黄包车撞死,报社登了豆腐块大的新闻,结果车夫还是赔了五块大洋了事,王阿婆连棺材钱都不够。
陈默生放下铅笔,指节抵着下巴:这次不一样。我拍了吴二爷仓库的照片,二十间仓库堆着美国面粉、牛肉罐头,封条上盖着'赈灾物资'的章子,可码头上的工人只能啃霉米饼。他从怀里掏出张照片,照片上的仓库铁门挂着大锁,锁孔里塞着稻草,报社的老周说,只要把这些证据寄给南京的监察院,吴二爷的后台保不住他。
阿笑摸了摸照片边缘,纸很硬,带着油墨香。她想起前天夜里,陈默生带她去仓库后墙,指给她看墙根的罐头盒——铁皮上印着洋文,红漆写着赠中华民国难胞。要是这些东西能分给我们......她轻声说,小秀他们就能吃上热乎饭了。
会的。陈默生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些字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在她的笑窝里,等报道登出来,全上海的人都会知道吴二爷干的好事,那些罐头会分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
小秀拽了拽阿笑的围裙:阿笑姐,我想去后巷摘扁豆花,陈先生说要画在报道里。
阿笑捏了捏小秀的脸:去吧,别跑远了。她目送小秀蹦蹦跳跳跑出门,转头对陈默生说,你昨儿个说要去印刷厂送稿子
陈默生点头:老周在霞飞路有个秘密印刷点,我得赶在吴二爷封报社前把照片和证词送过去。他站起身,西装袖口磨出了毛边,你帮我看着小秀,我天黑前回来。
阿笑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吴二爷的人还在码头上晃,你......
我穿这身破西装,像要饭的,他们认不出。陈默生拍了拍她的手,再说了,我带着你编的纸鸢呢。他从怀里掏出那只尾巴破了的纸鸢,竹篾骨架用线重新缠过,等报道见报那天,我们去江边放它,让全上海都看见。
阿笑松开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风掀起她的蓝布衫角,她摸了摸颈间的银锁片,忽然想起三叔——自从疤脸阿四那天来要债,三叔已经三天没回家了。她往灶膛里添了把稻草,煮着最后的半锅野菜汤,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笑姐!小秀哭着撞进门,脸上沾着泥,我在后巷看见三叔了!他被两个穿黑衣服的人架着,腿上都是血......
阿笑的汤勺当啷掉在地上。她抓起门边的竹篮就往外跑,竹篮里还剩半把马齿苋。巷子里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目,她跑过晒尿布的竹竿,踢翻了瘸子阿福的煤球筐,最后在巷尾的破墙根停下——墙根的野蔷薇开得正艳,红得像血,而三叔正瘫在墙下,左腿的裤管被撕到大腿根,伤口翻着白花花的肉,血顺着青石板往下淌,汇进阴沟里。
三叔!阿笑扑过去,用马齿苋叶按住他的伤口,谁干的是不是疤脸阿四
三叔疼得直抽气,额角全是冷汗:阿笑......吴二爷说......说我偷赌场的钱,要......要砍我另一条腿......他颤抖着摸出个布包,塞给阿笑,这是......这是我藏在房梁上的银圆,三块......你拿......拿去还......
阿笑打开布包,三块银圆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她想起上个月三叔瘸着腿去码头扛包,一趟才挣两毛钱,这三块银圆得扛多少趟三叔,我们不还钱,我们去报警!
报警三叔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听,巡捕房的王队长是吴二爷的把兄弟,上个月阿芳她爹被打死,王队长说'意外'......他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阿笑的蓝布衫上,阿笑,你带小秀......去苏州找你二姨......我这条老命......不值钱......
不许说这种话!阿笑把银圆塞回三叔怀里,我这就去找陈先生,他认识报社的人,能帮我们!
她刚要起身,身后传来皮鞋跟敲石板的声音。疤脸阿四叼着烟卷,靠在蔷薇丛上,身后跟着两个手下,手里晃着明晃晃的砍刀。沈瘸子,他吐了口烟,吴二爷说了,今儿个要么还钱,要么卸腿。
阿笑挡在三叔前面,浑身发抖:我有三块银圆,先还你!
疤脸阿四歪了歪头:三块上回欠的是五块,加上这三天的利钱,得七块。他用刀尖挑起阿笑的银锁片,这银锁倒值两块,抵了吧。
不行!阿笑抓住银锁,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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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八块。疤脸阿四笑了,小丫头片子,跟老子讲条件他冲手下使了个眼色,把瘸子的右腿按住!
两个手下扑上来,按住三叔的肩膀。三叔疼得直喊:阿笑,跑!别管我!阿笑抄起地上的砖块砸过去,砸中一个手下的额头,血立刻流下来。那手下骂着脏话,反手给了她一耳光,她撞在蔷薇丛上,刺扎进胳膊里,疼得眼泪直掉。
臭丫头!疤脸阿四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三叔面前,你不是能笑吗笑啊!再笑一个老子听听!
阿笑咬着嘴唇,眼泪大颗大颗掉在青石板上。她望着三叔绝望的眼神,望着小秀躲在墙角发抖的身影,突然想起陈默生说的希望——原来希望就是这样的吗还没触到就被踩碎,像纸鸢刚飞起来就断了线。
放开她!
一声喊从巷口传来。陈默生跑过来,手里举着个牛皮纸包,胸口剧烈起伏。疤脸阿四松开手,阿笑摔倒在三叔怀里,看见陈默生的西装裤腿沾着泥,眼镜片裂了道缝——他肯定是从印刷厂一路跑回来的。
陈记者,疤脸阿四眯起眼,吴二爷正找你呢,没想到自己送上门了。
陈默生站在巷口,阳光照在他脸上,把影子拉得老长。我刚从印刷厂出来,他说,明天的《申报》头版会登吴二爷的仓库照片,还有沈瘸子被打的证词。他晃了晃牛皮纸包,南京来的记者也收到了副本,你说吴二爷是要保你,还是保他自己
疤脸阿四的刀尖颤了颤。他身后的手下小声说:四哥,听说最近南京查得严......
少废话!疤脸阿四踹了手下一脚,可目光却往牛皮纸包上飘。阿笑看出他在犹豫——吴二爷这种人,最会趋利避害,要是真捅到南京,他保准把所有脏事都推给手下。
你现在放了他们,陈默生往前走了一步,我就不写你是主使。
疤脸阿四的喉结动了动。他盯着陈默生手里的纸包,又看了看阿笑怀里的三叔,突然把刀插回刀鞘:算你们走运!他冲手下挥挥手,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阿笑瘫坐在地上,胳膊上的血把蓝布衫染成了暗红色。陈默生蹲下来,用手帕帮她擦脸上的血:伤得重吗
阿笑摇头,眼泪却止不住:陈先生,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自己三叔都保护不了......
不,陈默生握住她的手,你刚才拿砖块砸人的样子,比我写的任何报道都有力量。他转头看向三叔,沈叔,我送你去广慈医院,他们有免费的外伤药。
三叔喘着气摇头:不去......花钱......
我有稿费。陈默生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钞票,上个月写的通讯稿发了,够付药费。
阿笑这才注意到,陈默生的西装里层缝着个布兜,里面塞着几页写满字的稿纸,还有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是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抱着个穿学生装的年轻男人,应该是他的母亲。
走吧。阿笑扶着三叔站起来,陈先生说得对,命比钱金贵。
他们穿过巷子时,小秀从墙角跑出来,攥着朵扁豆花:阿笑姐,给你。
阿笑接过花,别在鬓角。阳光透过蔷薇丛,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陈默生望着她,突然想起今早写的报道结尾:在上海最阴湿的角落里,开着一朵不谢的野菊。她没有根,没有土,却用笑容把石缝里的每一滴露水都酿成了希望。
广慈医院的消毒水味呛得阿笑直打喷嚏。她坐在走廊的木椅上,看着护士给三叔清理伤口——伤口里嵌着碎石子,护士用镊子夹出来时,三叔疼得攥紧了床单。陈默生站在窗边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老周,照片和证词都送过去了好,明天见报前别让任何人碰原稿......
阿笑姐,小秀趴在她腿上,困得眼皮直打架,陈先生是好人吗
是好人。阿笑摸了摸小秀的头,比菩萨还好。
那菩萨为啥不救我们小秀迷迷糊糊地说,前儿个王阿婆的孙子饿死了......
阿笑的喉咙发紧。她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被阳光晒得发亮,想起破庙里那尊缺了半张脸的观音像——菩萨的脸都被炮弹炸没了,拿什么救世人可陈默生说,他们要做自己的菩萨。
小秀,她轻声说,菩萨累了,所以派陈先生来帮我们。等我们把吴二爷的坏事都抖落出来,就有好多好多'陈先生'来帮我们,到时候......
到时候小秀能吃上肉包子吗小秀打断她,嘴角沾着口水。
能。阿笑笑了,还能吃上美国罐头,喝上牛奶,穿新鞋子......
陈默生挂了电话,走过来轻声说:沈叔的腿要缝五针,得住院三天。药费我已经付了,护士说每天来换药就行。
阿笑站起来,鞠了个躬:陈先生,谢谢你......
别谢我。陈默生扶她坐下,要谢就谢你自己。要不是你那天在破庙笑出来,我早被疤脸阿四抓去喂鱼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这是我在印刷厂附近买的桂花糕,给小秀的。
小秀立刻坐直了,眼睛发亮:我要吃!
阿笑掰了半块给小秀,自己咬了一小口。桂花的甜香在嘴里化开,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爹娘带她去城隍庙,买的就是这种桂花糕。那时候天很蓝,她穿着新裙子,银锁片在阳光下晃眼。
阿笑,陈默生说,明天报道见报后,我想带你去仓库门口,让记者拍你和小秀的照片。他们问起来,你就说'我们也想尝尝美国罐头的味道'。
阿笑捏着桂花糕的包装纸,突然问:要是吴二爷报复怎么办
那我就写更多报道,陈默生的眼神很亮,直到他不敢报复为止。
夜里,阿笑睡在医院走廊的木椅上,小秀蜷在她怀里,像只小猫。陈默生守在三叔床前,借着月光看稿纸。阿笑迷迷糊糊地听见他低声念:......当我写下这些字时,隔壁床的女孩正抱着妹妹睡在长椅上,她的蓝布衫沾着血,却仍在微笑。这微笑不是麻木,不是妥协,是比任何刀剑都锋利的反抗——因为它证明,在黑暗最深处,仍有人相信光会来。
第二天清晨,阿笑被喧闹声吵醒。几个穿西装的人扛着相机冲进医院,为首的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举着话筒喊:请问是沈阿笑女士吗我们是《大公报》的记者,听说您协助揭露了吴二爷的赈灾物资贪腐案......
阿笑慌乱地整理头发,小秀揉着眼睛坐起来,嘴里还叼着半块桂花糕。陈默生站在她身边,笑着说:阿笑,把银锁片露出来,那是你爹娘留给你的,最有故事。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阿笑想起破庙里的观音像,想起陈默生说她笑的时候菩萨也在笑。原来希望不是等来的,是像纸鸢那样,就算线断了、骨架折了,也要拼尽全力往天上飞。
中午,陈默生买了份《申报》。头版标题用大黑字写着:《赈灾物资堆满仓库,码头工人啃霉饼——吴记商行涉嫌贪腐调查》。照片里,阿笑抱着小秀站在仓库铁门前,银锁片闪着光,背后是堆得像山的罐头箱。
阿笑姐,小秀指着报纸上的字,这是我们的名字吗
是。阿笑摸了摸报纸上自己的脸,我们的名字,和吴二爷的坏事,一起登在报纸上了。
陈默生翻到第二版,那里有他写的特写:《破庙里的笑容:一个上海女孩的生存证词》。最后一段写着:我曾以为记者的笔是刀,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刀是这些在泥里扎根的笑容——它们割开黑暗,让光漏进来。
下午,吴二爷的手下抬着两箱罐头来医院道歉,带头的是疤脸阿四,脸上堆着笑:沈姑娘,吴老板说这些罐头是给您和街坊们的,往后棚户区的保护费......
拿走!阿笑打断他,我们不要施舍,要公平。
疤脸阿四的笑僵在脸上,灰溜溜地走了。小秀扒着罐头箱看:阿笑姐,这能吃吗
能。阿笑打开一箱,分给走廊里的病人和家属,但我们要记住,今天能吃上罐头,不是因为吴二爷良心发现,是因为我们敢把他的坏事说出来。
三叔靠在床头,眼里闪着泪光:阿笑,你爹娘要是看见......
他们看见了。阿笑摸着银锁片,银锁片会帮他们看。
傍晚,陈默生带阿笑和小秀去江边放纸鸢。风很大,纸鸢的尾巴破了,却还是摇摇晃晃飞起来,越飞越高,像片粉色的云。小秀追着纸鸢跑,笑声像银铃。阿笑望着纸鸢,突然说:陈先生,等世道好了,我想学认字,这样就能自己看报纸了。
我教你。陈默生说,等我写完这个系列报道,每天下午来破庙教你,好不好
阿笑点头,风掀起她的蓝布衫角,银锁片在夕阳下泛着暖光。江面上,货轮的汽笛响了,悠长而清亮,像在说:天快亮了。
反抗
入伏的上海像口烧红的铁锅。棚户区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墙根的苔藓蜷成焦黄的碎片,煤球炉的烟混着馊菜汤的酸气,在巷子里打着旋儿。阿笑蹲在井边洗衣裳,搓衣板上的蓝布衫是小秀昨天尿湿的,肥皂沫儿刚搓出来,就被风卷得七零八落。
阿笑姐!二柱从巷口跑过来,汗衫贴在背上,陈先生在破庙等你,说吴二爷的仓库夜里有动静!
阿笑手一抖,搓衣板啪地掉进水桶。她捞起湿淋淋的手,抹了把脸上的汗——自报道见报后,吴二爷的仓库消停了半个月,可前天夜里,码头的老耿说听见卡车响,像是在搬东西。
小秀呢她边跑边问二柱。
在王阿婆家啃西瓜皮,我让她别乱跑。
破庙的门虚掩着,供桌上点着半截蜡烛,陈默生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缺了半张脸的观音像上。他手里攥着张照片,照片里的仓库铁门大敞,几辆卡车停在门口,车灯像野兽的眼睛。
老耿今早翻墙头进去看了,陈默生的声音发紧,二十间仓库空了十八间,剩下的两堆着发霉的糙米,封条还是新贴的。他把照片拍在供桌上,吴二爷把赈灾物资运到苏州去了,说是'支援前线',其实是卖给国民党的军官换金条!
阿笑凑近看照片,卡车后厢的篷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罐印着洋文的牛肉罐头——和她在仓库后墙见过的一模一样。那我们怎么办她想起上个月分罐头时,王阿婆捧着罐头掉眼泪,说这是我孙子该吃的。
陈默生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叠信纸,我联系了《大公报》的张记者,他说只要能拿到卡车的车牌号和苏州的交货地点,就能坐实吴二爷的罪。他推了推裂了缝的眼镜,今晚十点,卡车会从仓库出发,走江湾路转沪太路。我需要人跟车,拍下车牌号和卸货点。
阿笑摸了摸颈间的银锁片,锁片被体温焐得温热。我去。她抬头,眼睛亮得像星星,我熟江湾路,小时候跟着三叔去卖破烂,哪条巷子能藏人,哪堵墙能翻,我都知道。
陈默生抓住她的手腕:太危险了!吴二爷的手下带着枪,上次在医院没找你麻烦,不代表他不敢下死手!
那更得去。阿笑抽回手,要是再让他把罐头运走,王阿婆的孙子白饿了,三叔的腿也白挨刀了。她从供桌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把旧剪刀,我带着这个,万一被发现......
等等。陈默生解下自己的手表,塞给她,十点整,卡车会从仓库后门出来,你记着看表。他又掏出包火柴,每过半里路,在墙根划根火柴,我在后面跟着,用望远镜看信号。
月光爬上屋檐时,阿笑蹲在仓库后墙的狗洞前。墙根的野蔷薇早被踩秃了,只剩带刺的枝桠刮着她的裤脚。她把剪刀别在腰里,手表的玻璃面凉得扎手——九点五十八分。
嗡——
卡车的轰鸣声从仓库里传来。阿笑缩成一团,看见两盏车灯划破黑暗,第一辆卡车的后厢篷布没系紧,露出半罐罐头的铁皮。她数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等第三辆卡车开过去,突然窜出去,抓住后厢的铁栏杆,脚蹬着后轮的挡板,翻了上去。
车厢里闷得像蒸笼,罐头盒硌得她膝盖生疼。她摸出陈默生给的相机,镜头对准驾驶室的后窗——车牌号是沪A-7912,她在心里念了三遍。卡车转上江湾路时,她掀开篷布一角,月光下的路牌写着真如镇,她划亮一根火柴,扔出车厢。
谁!
驾驶室里传来喝问。阿笑赶紧缩回篷布下,心跳得要撞破喉咙。卡车突然急刹车,她顺着罐头堆滚到后厢门口,看见两个拿枪的男人跳下车,手电筒的光在路边的野草地里乱晃。
他娘的,老子就说听见动静!其中一个骂道,搜仔细了,要是有记者,崩了他!
阿笑攥紧剪刀,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小秀今天说的话:阿笑姐,等我长大,要开个大厨房,给所有饿肚子的小孩做饭。想起陈默生在破庙说的:反抗不是为了赢,是为了让更多人看见我们在反抗。
卡车重新启动时,她摸出第二根火柴。这次她划得很慢,让火光多亮了两秒——陈默生说过,两根火柴间隔短,是在真如;间隔长,是往苏州去。
后半夜的风带着潮气,阿笑的蓝布衫被汗浸透,贴在背上。卡车终于停下时,她听见铁链拖地的声响,接着是男人的吆喝:轻点搬!这是给胡师长的生辰礼,磕了罐你们赔得起
她掀开篷布一角,月光下的货场挂着苏信货栈的木牌,几个工人正把罐头往黑布篷车里搬。她举起相机,按下快门,闪光灯咔嚓一声——
抓活的!
枪响了。阿笑从后厢跳下来,脚底绊到石子,摔在泥地里。两个男人冲过来,她挥着剪刀乱刺,其中一个的手背被划开道口子,疼得骂娘。另一个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按在地上,枪管抵着她的太阳穴:小丫头片子,谁派你来的
没人派我。阿笑喘着气,我就是想看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能不能咽得下这些罐头!
嘴硬!男人扬起枪托要砸,突然听见汽车鸣笛。陈默生从货场门口冲进来,举着记者证大喊:我是《申报》记者!你们敢伤人,明天头版头条就是'苏信货栈枪击平民'!
男人的枪托停在半空。陈默生跑过来,把阿笑拉进怀里,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油墨味——他肯定是一路追着火柴光找来的。货场的灯突然全亮了,穿西装的管事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赔着笑说:误会误会!这位姑娘是我们老板的远房亲戚,闹着玩呢......
少来这套!陈默生掏出相机,我已经拍了你们卸货的照片,还有这位先生举枪的样子。他指着拿枪的男人,你叫什么名字住哪条巷我替你登报,让全上海都认识你。
男人的脸瞬间煞白,枪当啷掉在地上。管事擦着汗说:有话好说......好说......
阿笑趁机捡起地上的相机,里面的胶卷还在。她望着货场里堆成山的罐头,突然提高声音:这些罐头是赈灾物资!是给饿肚子的老百姓的!你们偷了它们,不怕遭天谴吗
货场的工人们停下手里的活。一个穿粗布短打的老工人走过来,指着管事说:周扒皮,我儿子上个月饿死,你还扣我工钱买棺材!这些罐头要是分给我们,我儿子能多活三天!
另一个工人附和:对!上个月阿笑姑娘分罐头给我们,我家小囡第一次吃红烧肉!
分罐头!分罐头!
工人们的喊声像潮水,从货场的各个角落涌出来。管事的腿开始发抖,拿枪的男人缩到墙根,连手电筒的光都在晃。陈默生举起相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月光下,几十个工人举着罐头盒,像举着武器,阿笑站在中间,蓝布衫上沾着泥,银锁片却亮得刺眼。
够了!
一声暴喝从货场门口传来。吴二爷叼着雪茄,穿件月白纺绸大褂,身后跟着四个拿枪的保镖。他的目光扫过阿笑,又扫过陈默生,最后落在工人们身上,都不想干了是吧明儿个起,工钱扣三成!
老工人往前跨了一步:扣吧!反正我儿子已经饿死了,我这条老命还怕你他转向阿笑,姑娘,带我们去报社!我们要把吴二爷的坏事都说出来!
对!去报社!
去巡捕房!
工人们的喊声震得货场的铁皮顶直响。吴二爷的脸涨得通红,雪茄掉在地上,踩出个焦黑的印子。他指着阿笑说:你以为登了两篇破报道就能翻天我吴某人在上海混了三十年......
三十年又怎样阿笑打断他,三十年里你偷了多少赈灾粮逼死了多少人她摸出怀里的相机,这胶卷里有你运罐头的证据,有你手下拿枪的样子,还有这些工人的脸——他们不是蝼蚁,是活生生的人!
陈默生把相机塞进老工人手里:大叔,您拿着,这是您的证据,也是全上海的证据。
老工人捧着相机,手直抖:我不识字......
我念给您听。阿笑拉过他的手,上面写着:'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十五,苏信货栈,吴记商行偷运赈灾物资,在场工人五十三名,愿为证词。'
吴二爷的保镖往前挪了挪,可工人们围成一圈,把阿笑和陈默生护在中间。老工人大喊:都把工牌摘了!让吴二爷看看,没了我们,他的货栈能撑几天!
摘工牌!摘工牌!
金属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工牌像雨点似的砸在吴二爷脚边。他的脸白得像纸,后退两步,撞在保镖身上。走!他扯了扯大褂,明天让王队长封了《申报》!
封不了。陈默生冷笑,张记者已经把照片和证词寄去南京了,监察院的人后天到上海。
吴二爷的脚步顿住,雪茄灰簌簌掉在大褂上。他瞪着阿笑,像是要把她盯出个洞来,最后甩下句走着瞧,带着保镖钻进轿车。
轿车开走后,老工人蹲在地上捡工牌,手还在抖:姑娘,我们真能告倒他
能。阿笑蹲下来,帮他捡工牌,就像陈先生说的,我们的手是笔,我们的嘴是剑,我们的人多,就是最大的道理。
陈默生望着人群,想起今早写的报道标题:《棚户屋里的起义:当沉默的大多数举起罐头盒》。他突然明白,真正的反抗从来不是英雄的独角戏,是泥里的草,石缝里的花,是千万个阿笑、老耿、二柱,在被踩进泥里时,还能抬起头说不。
天快亮时,阿笑和陈默生走在回棚户区的路上。巷口的路灯坏了,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阿笑摸出怀里的纸鸢,竹篾骨架被卡车颠得有些变形,尾巴上的粉红包装纸却还在。
等吴二爷倒台了,她说,我们把纸鸢修好,去江边放。
放得比云还高。陈默生说。
他们路过破庙时,阿笑停住脚步。月光透过破瓦,照在观音像上,缺了半张脸的菩萨,嘴角的红胭脂在光里泛着暖光,像是在笑。
菩萨在笑呢。阿笑说。
因为她看见,陈默生望着巷子里渐渐亮起的炊烟,我们自己成了菩萨。
第二天,《申报》头版登着陈默生的报道,配图是货场里举着工牌的工人,还有阿笑被按在地上却依然扬起的脸。标题是:《他们不是蝼蚁——记一群上海平民的反抗》。
三天后,南京来的监察员查封了吴记商行的所有仓库,在苏州的货栈里起获了两万箱赈灾罐头。吴二爷被带上警车时,阿笑带着小秀、二柱和老工人们站在路边,小秀举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里面盛着刚煮的野菜粥——那是用吴二爷仓库里剩下的糙米煮的。
阿笑姐,小秀指着警车,吴二爷会坐牢吗
会。阿笑摸了摸她的头,坐很久很久的牢。
那我们以后不用饿肚子了
不用了。阿笑望着远处的江,江面上有纸鸢在飞,粉红的尾巴像朵云,因为我们学会了反抗,学会了把自己的苦处说出来,让所有人都听见。
风掀起她的蓝布衫角,银锁片在阳光下闪着光。陈默生走过来,手里拿着修好的纸鸢:放吗
放。阿笑接过纸鸢,跑向江边。小秀追在她后面,笑声像银铃。纸鸢越飞越高,穿过云层,飞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那里有他们的希望,有他们的反抗,有他们用笑容和汗水织成的,新的天。
觉醒与新生
民国三十七年的秋来得晚,九月的上海还飘着黏腻的暑气,可棚户区的青石板缝里已经钻出了野菊。阿笑蹲在井边淘米,竹篮里的白米泛着珍珠似的光——这是昨天监察院送来的赈灾粮,每户分了五斤。小秀蹲在她脚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人字,发梢沾着井台的水,像只湿漉漉的小麻雀。
阿笑姐,小秀突然抬头,陈先生说我能上学了
阿笑把米筛进瓦罐,水珠顺着指缝滴在小秀画的人上,晕开一片湿痕。陈先生找了圣玛利亚女中的周校长,她摸了摸小秀的羊角辫,校长说只要能凑够三块钱学杂费,就让你插班读一年级。
小秀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我要学写自己的名字,写'沈小秀'!还要学算术,算清楚吴二爷偷了多少罐头!
阿笑笑了,米香混着野菊的清苦味钻进鼻腔。她想起上个月在货栈,老工人们举着工牌喊我们是人,想起陈默生在报道里写:当泥里的草知道自己是草,并且要往天上长,这世道就该变了。
阿笑!
陈默生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个月被吴二爷的手下撕坏的西装,终于换成了和棚户区街坊一样的粗布衣裳。手里捧着个硬纸壳箱,箱盖露出半截铅笔头。
纺织厂的女工捐的,他把箱子放在井台上,有课本、铅笔,还有旧书包。周校长说,只要我们能凑十个孩子,就派老师来破庙办夜校。
阿笑掀开箱盖,里面躺着本边角卷了的《国语》课本,扉页写着赠苦难中的弟妹。她翻到第一页,工整的小楷写着:人之初,性本善——和小秀在泥地上画的人字,刚好凑成完整的一句话。
二柱家的小宝、王阿婆的小孙子,加上小秀,已经七个了。阿笑掰着手指头数,再去后巷喊喊,说不定能凑够十个。
陈默生从口袋里掏出张油印的通知,墨迹还没干:我让印刷厂加印了五十张,下午和你去贴。他指了指箱底的红布,周校长还说,夜校要挂个牌子,你给取个名
阿笑望着井里的倒影——她的蓝布衫还是补丁叠补丁,可眉眼里的怯意早没了。就叫'向阳夜校'吧,她说,让孩子们知道,就算在阴沟里,也要朝着太阳长。
夕阳把青石板染成蜜色时,阿笑和陈默生沿着巷子贴通知。破墙根、竹篱笆、晒尿布的竹竿,到处都贴着红纸上的黑字:棚户子弟,免费入学。二柱蹲在墙根补渔网,抬头喊:阿笑,我家小宝要是能识数,往后卖鱼就不会被鱼贩子坑了!
王阿婆端着碗粥出来,粥里飘着片腌萝卜:我那小孙子,能认几个字,将来不至于像我,被人骗着按手印卖房子。她摸出个铜元塞进阿笑手里,这是我攒的,给夜校买块黑板。
阿笑攥着铜元,手心被磨得发烫。她想起三个月前,王阿婆的孙子饿死时,她连口热粥都喂不上;想起上个月分罐头时,王阿婆捧着罐头说这是我孙子该吃的。现在,王阿婆的眼睛里有了光,像久旱的田埂渗进了第一滴水。
阿笑姐!小秀从巷口跑过来,怀里抱着个破铁盒,我捡了好多牙膏皮,能卖钱给夜校买本子!
陈默生蹲下来,帮她理了理乱发:小秀,这些牙膏皮比钱金贵,因为是你攒的希望。
夜校开课那天,破庙的供桌被改造成了讲台,观音像前点着两盏煤油灯。十个孩子挤在稻草堆上,小秀坐第一排,背挺得像根小竹竿。周校长派来的张老师是个穿月白旗袍的姑娘,发间别着朵白兰花,开口第一句就是:同学们,今天我们学写'人'字——撇是脊梁,捺是腿,站得直,走得正,才是个人。
阿笑坐在最后一排,跟着孩子们一笔一画地写。陈默生靠在门框上记笔记,眼镜片上跳动着煤油灯的光。小秀写着写着,突然举起手:老师,我阿笑姐的'笑'字怎么写
张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笑字,说:竹字头是屋檐,下面的'夭'是弯腰的人,合起来就是屋檐下的人互相扶持,露出牙齿笑。
阿笑望着黑板上的笑字,想起初遇那天,她蹲在破庙门槛上折纸鸢,陈默生说她的笑能劈开阴云;想起希望与绝望时,她举着砖块砸向疤脸阿四,三叔说她的笑像她娘;想起反抗时,货栈里的工人举着工牌喊我们是人,陈默生说那是最动人的反抗。
下课时,小秀把写满人和笑的纸塞给阿笑:阿笑姐,这是我写的,等我会写更多字,就给你读报纸。
阿笑摸着纸上的铅笔印,忽然听见庙外传来敲锣声。二柱跑进来,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阿笑,码头的老耿来了,说纺织厂的女工被克扣工钱,要我们去帮忙!
老耿站在庙门口,汗衫上沾着棉絮。女工们凑了请愿书,他喘着气,可巡捕房说'没文化的粗人懂什么',我们想请陈记者写报道,再请阿笑去说句话——你们能让吴二爷倒台,就能帮我们讨回工钱!
陈默生抓起桌上的笔记本:现在就去!我要记她们的名字,记她们的苦处。
阿笑帮小秀理了理衣领:你和张老师在庙里温书,阿笑姐去去就回。她转头对老耿说,我跟你们去,我要让巡捕房看看,没文化的粗人,也能把理说得明明白白。
纺织厂的工房里飘着棉絮,像下着细雪。二十多个女工围过来,手都裂着血口,指甲缝里塞着棉籽。带头的是个叫春桃的姑娘,左眼有道疤,是被机器砸的:我们每天干十二个钟头,工钱只够买半袋米,厂主说'嫌少就滚',可我们能滚去哪儿
阿笑握住春桃的手,粗粝的触感像砂纸。我爹以前也在纱厂做工,她说,他说机器转得比人命还快,可人命比机器金贵。她转头对陈默生说,你记,春桃,左眼疤,每天工钱两角五分;大梅,三个孩子,工钱三角;秀珍,娘生病,工钱两角......
陈默生的笔在本子上飞,棉絮落在他的头发上,像落了层霜。我要写:'她们不是会做工的机器,是会疼、会哭、会想给孩子买糖吃的人。'
请愿那天,阿笑、陈默生带着纺织女工和棚户区的街坊,举着写满名字的白布,站在巡捕房门口。春桃捧着个破搪瓷杯,里面装着女工们的工钱——总共八块三角,连半袋米都买不了。
我们要公道!
还我们血汗钱!
喊声像潮水,漫过巡捕房的砖墙。王队长从里面探出头,脸色比墙灰还白:各位街坊,有话好好说......
我们要见厂长!春桃往前一步,让他来看看,我们的手是不是肉长的!
人群自动分开条路。厂长穿着纺绸大褂,缩在两个保镖中间,额角全是汗。各位姐妹,我......
你说我们'没文化',阿笑举起春桃的搪瓷杯,可我们会算:十二个钟头换两角五分,一天两角五分,一个月七块五,买米要八块,剩下的五分钱,够给孩子买颗糖吗
陈默生举起相机,闪光灯亮起:这是上海纺织厂女工的工钱账,我要让全中国都看看。
厂长的腿开始打颤。王队长擦着汗说:各位,我这就去厂里查账......
人群爆发出欢呼。春桃握住阿笑的手,眼泪滴在搪瓷杯上:阿笑,你让我知道,我们的苦不是活该,是有人在偷我们的命。
阿笑望着人群里的小秀——不知什么时候,她也举着块白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还我糖钱。阳光穿过棉絮,照在她脸上,像照在一朵刚开的花上。
入冬时,向阳夜校的孩子已经有二十三个。破庙的屋顶修好了,观音像的半张脸被王阿婆用泥补上,嘴角的红胭脂还是那么艳。陈默生的报道登在《申报》头版,标题是《当棚户与纱厂手拉手:上海平民的觉醒之路》。
小秀捧着新领的蓝布书包,里面装着《国语》课本和阿笑补的铅笔盒。阿笑姐,她指着课本上的插图,老师说,等解放了,所有孩子都能上学,所有工人都能拿够工钱。
解放阿笑望着庙外的天空,鸽群掠过青灰色的屋檐,陈先生说,解放不是等来的,是我们自己挣的——就像我们挣回罐头,挣回工钱,挣回夜校。
陈默生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叠信纸:张老师联系了北平等地的学生,他们要办《平民之声》月刊,约我写上海的故事。他望着阿笑,我想把夜校、纺织厂、棚户区的事都写进去,让更多人知道,这里的人在觉醒。
阿笑摸出怀里的纸鸢——竹篾骨架被她修了三次,尾巴上的粉红包装纸换成了小秀捡的花布。等《平民之声》出刊那天,她说,我们去江边放纸鸢,把我们的故事,飞到北平,飞到南京,飞到所有需要光的地方。
小秀拽着她的衣角:阿笑姐,纸鸢上能写'向阳夜校'吗
能。阿笑笑着点头,还要写'纺织厂女工'、'码头搬运工'、'棚户区的孩子们'——所有站起来的人,都要写上去。
江边的风卷起纸鸢,粉红的尾巴像朵云,越飞越高。小秀追着纸鸢跑,笑声撞碎了冬雾。陈默生举起相机,拍下阿笑仰起的脸——她的银锁片闪着光,嘴角的笑比阳光还亮,像在说:我们不仅活下来了,还活得明白,活得有力量。
破庙里的观音像,补上的半张脸在风里显得更完整。王阿婆说,这是菩萨在学我们的样子——从前她只能听人拜,现在她也学会了,和我们一起,往天上看。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暖,暖得像春天提前来了。阿笑知道,真正的新生不是日子变甜了,是他们终于懂得:自己的手能搬开压在头上的石头,自己的嘴能喊出心里的委屈,自己的人多,就是最硬的靠山。
而希望,从来不是远处的光,是他们脚下的路——每走一步,就亮一点,每亮一点,就能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