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得从我那次挂科说起。
我,一个挣扎在及格线上的学渣,配上一个门门课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的学神男友,这组合本身就挺黑色幽默的。
挂科之后,我心情本来就堕到谷底,结果好死不死,让我看到了他给他那位同为学霸的前女友贺敏发的微信。
就那一句,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扎心:【你很聪明,不像许小薇,蠢得像头猪。】
我当时就懵了,拿着手机的手都在抖。什么玩意儿猪我
我直接拿着聊天记录冲到他面前,那时候他正对着电脑敲代码,眼皮都没抬一下。
顾青川!这什么意思!我声音都在颤。
我们这四年算什么我给你写那一百封情书算什么我冒着暴雨给你送饭又算什么!
他终于暂停了手上的动作,慢悠悠地推了推眼镜,那眼神,凉得像冰。然后,他吐出了那句让我记一辈子的话:
算你贱。
1
算、你、贱。
这三个字砸下来,整个出租屋安静得可怕,连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我举着手机,像个傻子一样僵在原地,脑子里嗡嗡响。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可能是我表情太扭曲,他顿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话说重了点,但脸上更多的是不耐烦。他终于屈尊降贵地解释了一句:
我不过实话实说而已,那张卷子本来就很简单。
你要是觉得不高兴,我可以和你道歉。
他轻飘飘地耸耸肩,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怎么样。
对不起,许小薇,可以了吗
那语气,那表情,哪有半分歉意他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说:你看,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闹够了就赶紧滚,别耽误我学习。
他太了解我了。他知道,以前每次吵架,无论他话说得多难听,最后妥协道歉的,总是我。
我喉咙里堵着一万句话,想骂他,想质问他,想哭,但最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了然地勾了勾嘴角,仿佛在嘲笑我的不争气。然后,转过头,推了推眼镜,手指又飞快地敲打键盘,完全沉浸到他的数据世界里去了。
好像刚才那场风波,只是他不小心踩到的一只蚂蚁,掸掉就完了。
所有人都说,顾青川是天才,天才嘛,都有点怪癖,不谙世事。说话直,毒舌,看普通人跟看智障没两样。
他就是这样。
我考试挂科,他能当着我的面嗤笑:蠢猪。
我走路摔倒,膝盖磕破流血,疼得站不起来,他能淡淡地从旁边走过,丢下一句:你真没用。
我下意识想喊他扶我一下,他却像有预知能力似的,抢先说:最好快跟上,我是不会等你的。——就因为他要赶着回去看那个什么鬼竞赛节目,扶我就会迟到。
等我自个儿一瘸一拐地去小诊所包扎完回来,天都黑了。我们租的那个小破屋,灯关了,门,还特么被反锁了。
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敲门:青川,开门。
里面没动静。我知道他有早睡的习惯,而且雷打不动,最烦睡觉被打扰。
可我膝盖钻心地疼,站都站不稳,只能靠在门上,声音都弱了:青川,我腿好痛,你开开门好不好……求你了……
没人理。
我就在门外,蜷缩着,又冷又疼,挨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门终于开了。
他站在门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没一丝波澜,就像在看门口的一袋垃圾。开口第一句,不是问我怎么样,而是通知我:
你昨晚太吵了,影响我睡觉了。
原来,他听见了。他一直都听见了。
只是觉得,睡觉时间,天塌下来都不能被打扰。我的疼痛,我的哀求,在他眼里,不如他一个安稳觉重要。
真的,谁要是喜欢上这么个玩意儿,跟犯贱有什么区别
可人啊,不是平白无故就犯贱的。
2
这事儿得从我高中说起。
我妈,被我那酒鬼老爸打跑了,扔下我一个人。从此,我就成了全校最没人待见、可以随便欺负的对象。
一年四季,我就那几套洗得发白的校服换着穿。不仅穿着上课,还得穿着回家挨打、干重活。夏天还好,冬天,衣服总带着一股潮湿的、劣质洗衣粉混合着汗液的味道。
班里人嫌弃我,座位被安排在最后一排靠垃圾桶。他们丢垃圾,十次有八次能不小心砸到我身上。
女生们看见我就捂着嘴窃笑:你看她,好脏哦。
那时候自尊心强得要命,又敏感到不行。我偷偷用冷水使劲搓校服,想把那些根本洗不掉的污渍和味道洗掉。结果就是,第二天穿着冰冷潮湿的衣服,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我最怕的就是课间去走廊,感觉每个人的眼神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班里那几个小太妹,更是以欺负我为乐。
喂!许小薇!你家是不是垃圾场啊怎么那么臭她们故意大声嚷嚷,然后和周围人一起哄堂大笑。
其实根本没味道,我洗得很干净。
就在我窘迫得想钻地缝的时候,顾青川出现了。
他当时就是学校里的神话,常年霸占年级第一,长得又清俊,但脸上永远没什么表情,冷得像块冰。
他走到那小太妹面前,面无表情地开口:那你家是猪圈吗
小太妹愣住了,全校第一的学神竟然会跟她说话还说这个她脸涨得通红:才、才没有!
顾青川淡淡地说:那你嘴为什么那么臭
噗嗤——旁边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小太妹当场被气哭,捂着脸跑了。
整个走廊安静了一瞬。
顾青川这才把目光转向我,依旧是没什么温度的语气:现在可以走了吧。
我要迟到了。
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挡了他的路,赶紧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到一边。
他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我。
3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缘分。
从那以后,我好像总能在关键时刻遇到他。
小太妹不甘心,找了校外的小混混想堵我。顾青川路过,推了推眼镜,掏出手机,当着那几个混混的面,慢条斯理地按了110。混混们一看是学神,又听他报地址报得那么溜,怂了,灰溜溜地跑了。
班里有同学使唤我惯了,让我跑腿去食堂打三份饭,还不给钱。顾青川刚好经过,嘴皮子一碰:食堂给残疾人设了专座,你要喂猪请去养殖场。那同学脸都绿了。
最绝的一次,是那个偏心眼到极点的班主任。拿着一沓批改完的试卷,对着我指桑骂槐:蠢成这样,注定是社会的垃圾!我真不明白国家为什么要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教育资源!天生就是拧螺丝的命!奴才!
唾沫星子都快喷我脸上了。
刚好,顾青川抱着一摞书从办公室门口路过。
班主任立马变脸,笑得像朵菊花:哎呀,青川同学!你看看你,这才是我们老师应该好好培养的栋梁之材!不像某些人……你说是吧,青川同学
顾青川停下脚步,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上下打量了班主任一眼,吐出几个字:
不好意思,你不配。
说完,留下班主任一个人在原地,脸由红变紫,眼睛瞪得像铜铃。
那一刻,我看着他清冷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崇拜。
但我们差距太大了。他是实验班的天之骄子,我是差班的垃圾桶旁用户。
不过,我这人吧,严重偏科。英语烂得一塌糊涂,数学却好得出奇。可能是老天爷关了门顺便开了扇窗有一次期中考,我数学竟然破天荒地,以一分之差,排在了顾青川前面,成了单科年级第一。
那次,他终于正眼看了我一眼。
但也仅仅是,一眼而已。
4
转折点发生在我那不靠谱的老爸闹到学校来那次。
他赌输了钱,喝得醉醺醺地冲进学校,在大庭广众之下揪着我的头发,骂我赔钱货,让我退学滚出去打工给他还债。
更过分的是,他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了我偷偷写给顾青川的情书,当着所有人的面抖搂出来,骂我不学好,不检点,小小年纪就勾搭男人。
周围全是看热闹的同学和老师,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当时觉得天都塌了,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我绝望到极点的时候,人群突然分开了一条路。
顾青川,那个永远冷淡的顾青川,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爸面前。
然后,毫无征兆地,挥起了拳头。
反手就是一拳,狠狠砸在我爸脸上。
5
事情闹大了。
看热闹的全慌了,老师们手忙脚乱地去拉架。我爸被他一拳打懵了,捂着流血的鼻子倒在地上嗷嗷叫,最后被抬上了救护车。
顾青川呢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干了件多大的事。被人拉开后,他只是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弄皱的校服衣领,然后走到我面前,用他那惯有的、评价物品一样的语气对我说:
你比他们,聪明一点。
为什么还会被这种愚蠢的废物欺负
在他眼里,好像我们这些普通人,包括我那个人渣父亲,都算不上人,顶多是会直立行走的猪。
这事儿最后,是被一个开着豪车、穿着华贵的女人摆平的。
她就是顾青川的妈妈,吴月女士。
她一来就气场全开,先是劈头盖脸地把校长和保安训了一顿,质问学校安保怎么做的,捐了那么多教学楼,还能让这种暴力分子闯进来保安光看热闹不拉架是干什么吃的
至于被打伤的我爸……
伤者吴月女士冷笑一声,气势逼人,那是匪徒!罪犯!我儿子那是正当防卫!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混蛋之前就打伤过女学生!
她把我爸的老底都给掀了。
最后,她单独见了见我。眼神锐利,但语气还算温和:
我可以帮你彻底摆平你那个滥赌成性的爸爸,让他以后再也骚扰不到你。
条件只有一个:让我跟在顾青川身边,考去跟他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好好照顾他。
理由很简单。
青川这孩子,脑子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吴月女士叹了口气,他从小就没有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为几句批评掉眼泪,也不懂为什么有人会对着那些傻乎乎的偶像剧又哭又笑。
就连最疼他的奶奶去世,办葬礼的时候,他也就那么愣愣地站着,全程没掉一滴眼泪。回来之后,转头就又扎进那些高数题里去了。
他没有感情。
6
但是,吴月女士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他今天为你出头了。这是第一次,是个例外。
没有哪个当妈的不爱自己儿子。她不希望顾青川真的与社会脱节,变成一个只有智商没有情商的怪物。
而我,这个让他破天荒冲动了一次的女生,似乎成了最好的药引子。
四年,她伸出四根手指,就陪他四年大学。这四年里,你尽量引导他,让他学着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四年之后,你要是想走,我绝不拦着。
那时候,她在国外的公司估计也稳定了,她就能腾出时间亲自管教儿子了。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对我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能彻底摆脱我爸那个噩梦,还能继续上学,去梦寐以求的大学……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至于照顾一个没有感情的天才听起来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说不定,我还能真的改变他呢
吴月女士对我挺感激的,还给了我一笔钱,说是预付的辛苦费。
于是,我成了顾青川名义上的女朋友,实际上更像是他妈请来看护他的保姆+社交引导员。
四年,一晃就过去了。
我熟悉了顾青川的冷漠,习惯了他的毒舌。一次次地包容他,一次次地在他伤害我之后告诉自己他不懂、他不是故意的。我甚至妄想,只要我够耐心,够特别,总有一天,他会看到我的好,会对我产生真正的情感。
可现实呢
就是开头那一幕。他对着前女友,轻描淡写地评价我蠢得像头猪。
坐在那个只有键盘敲击声的出租屋里,我突然想起了今天下午遇到的贺敏学姐。
她在社团聚会上,一眼就认出了我,笑得挺坦然:你是青川的女朋友吧你好,我是贺敏,算是……青川的前女友。
为什么是算是呢
哦,我们谈了三天,我就把他甩了。贺敏喝了口饮料,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同情,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能忍他这么久。我是说……他不正常。
对,不正常。
一个正常人,不会在前女友面前那样评价现女友。
聊天记录就是贺敏给我的。她说不是挑拨,就是单纯觉得,我作为当事人,有权知道。
坚持了四年,你不累吗她问我。
他根本不尊重你。
我当时脑子乱成一团浆糊,麻木地摇了摇头,连走路差点摔倒被旁边人扶了一把都忘了说谢谢。
跌跌撞撞地跑回去,跟他对峙,得到的却是那句算你贱。
现在,听着耳边永恒不变的键盘声,感受着四年如一日的漠视,我突然觉得……真的,好累啊。
像是一直在跑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我快要力竭了。
分手吧……
这三个字,几乎是无意识地从我嘴里飘出来的。
键盘声,停了。
那个永远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漂亮的、却总是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看着我,眉头微蹙,问:
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像是在确认我是不是又在闹脾气。我知道,他这么问,是在给我一个收回这句话的机会。按照以往的剧本,我这时候就该怂了,然后找个台阶下。
但我沉默了两秒,看着他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深吸一口气,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们分手吧。
顾妈妈其实看错了。当年他为我出头,可能根本不是因为我有多特别。也许只是因为,那次数学考试我超过了他,他把我当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对手或同类。所以,他不能容忍他的同类被他眼中的垃圾欺负,那会拉低他的档次。
仅此而已。
人的天赋是真的有限的。我拼了命地追赶他的脚步,努力克服我那烂得要死的英语,最后也只是堪堪考进了这所顶尖学府的普通专业。而他,依旧是那个万众瞩目的天才,在这里如鱼得水,遇到了更多更强的对手,沉浸在智力竞赛的快感里。
而我呢我早就被他甩在身后,成了他生活里可有可无的背景板。
以前,我总觉得,再等等,再耐心一点,他总会懂的。他毕竟是人,不是真的机器。
可四年了,我真的等不动了。
顾青川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依旧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薄唇轻启,吐出一句:
你别后悔。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预见,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灰溜溜地回来,找个借口,若无其事地继续待在他身边。
他太笃定了。笃定我离不开他,笃定我没地方可去,笃定我最终还是会选择犯贱。
以前不是没有过分手。他说话太伤人,我气不过,跑出去冷战。最长的一次,我走了三天。那三天,我坐立不安,老担心他那个生活白痴会不会把自己饿死,会不会出门遇上什么事。
结果呢等我提心吊胆地回去,他只是从一堆资料里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问:吃饭了吗
我走了三天,没人提醒他吃饭,他就真的不吃不喝研究了三天三夜。他甚至都没发现我离开了!
那一刻,我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都化成了无力的沉默。最后,还是认命地转身,默默去厨房给他煮了碗面。
他对我,总是这么有恃无恐。
可我不是他啊。
我是人,我有感情,我会痛,会累,会失望。我不是一台设定好程序、永远不会出故障的机器。
四年,我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他,像个信徒一样仰望他,像个傻子一样等着他开窍。
到头来,换回的不过是他聊天记录里轻飘飘的一句蠢得像头猪,和此刻笃定我还会回头的威胁。
我缓缓站了起来,努力忍住眼眶里打转的酸涩,声音有些哑,但很坚定:
顾青川,这次,我不会后悔了。
我没勇气去看他此刻的表情,是错愕,是不屑,还是根本无所谓。我怕自己一看,决心就会动摇。
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走去。
7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走下楼的,只知道脸上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视线模糊一片。
走到楼下拐角,没看路,咚地一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我被撞得往后趔趄了两步,站立不稳,积攒了四年、在刚刚那一刻彻底爆发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我蹲在地上,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毫无形象可言。
对方估计被我这阵仗吓坏了,半天没动静。过了一会儿,一个温和又带着点无奈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呃……同学,你、你没事吧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想说没事,结果一开口,声音哽咽得更厉害了,抽抽搭搭,听起来狼狈又可笑。
那人似乎被我逗笑了,轻轻噗嗤了一声,然后语气更柔和了些,他递过来几张纸巾,安慰道:
好啦好啦,别哭了。算我不好,是我撞到你了,我给你道歉行不行
能站起来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务室看看
我摇摇头,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脸。我根本没撞伤,我只是……太难过了。
他看我情绪稍微稳定了点,松了口气,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对了,今天下午我看你走得挺急的,那时候没撞伤吧
下午
我脑子有点短路,猛地想起来,下午我看到贺敏给的聊天记录,气冲冲跑去找顾青川对峙的时候,好像确实在楼梯口撞到了一个人!当时我太激动,连句对不起都没说就跑了!
我脸一下子红了,尴尬得要命,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下午是我撞了你,真不好意思!
我这才认真抬头看清眼前的人。
穿着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身形挺拔,气质干净温和,脸上带着无奈又友善的笑容。
等等……这张脸……
温、温学长我有点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温明,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之一,不是因为像顾青川那样智商超群到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因为他性格好,能力强,待人接物都让人如沐春风,还是好几个社团的骨干。
更重要的是,他是顾青川单方面认定的死对头。
没办法,顾青川这种人,眼里只有超越和被超越。温明是为数不多的、能在各种竞赛和成绩上跟他掰手腕,甚至偶尔还能压他一头的人。顾青川看他就各种不顺眼。
温明无奈地笑了笑:学妹,你总算认出我了。
我更不好意思了,讷讷地说:对不起……学长……
这次的对不起,不光是为了刚才和下午的碰撞,更是为了以前。
为了完成顾妈妈的任务,也为了让我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只会围着顾青川转的附属品,我大一的时候曾经拉着顾青川加入过几个社团。
温明就是我在其中一个学术交流社团认识的。
他真的特别有耐心。我这种基础差、性格又内向的人,在社团讨论时经常跟不上节奏,或者不敢发言。每次都是温明很自然地引导我,给我解释,鼓励我表达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我甚至难得地交到了几个能说上话的朋友。
出于感激,也可能带着点别的什么心思,我那时候给他和顾青川做解暑绿豆汤的时候,会偷偷多做一份,趁社团活动时带给温明。
为什么是偷偷因为自卑。
我家那情况,上大学后我就开始拼命兼职,倔强地跟顾青川房租AA。学校外面那些动辄十几二十块的奶茶饮料,我根本舍不得买。自己做的绿豆汤,成本低,但拿不出手。
我记得第一次把保温杯递给他的时候,心跳得像打鼓,手心都在冒汗:那个……学长,我自己做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就喝点天热。说完又赶紧补充,你要是喝不惯,我、我可以去给你买其他的!
他当时愣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接过去,拧开盖子就喝了一大口,眼睛弯弯地朝我竖起大拇指:哇!学妹手艺真棒!比外面卖的好喝多了!
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因为做得好而被这么真诚地夸奖。
以前在家,做错事是打骂,做对了是应该的。在学校,我是老师同学眼里的麻烦。后来跟了顾青川,他心情好时最多也就是点点头,算是勉强的认可。
那一刻,我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是那种真正放松的笑。
结果,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从我身后刺过来:
许小薇。
我笑容僵在脸上,回头一看,顾青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不远处,冷着一张俊脸,手里……破天荒地提着一杯看起来就很贵的奶茶。
他明明之前死活不肯跟我一起来参加社团活动的!
他生气了。
非常生气。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周围的空气都降了好几度。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看都没看我,直接把我给温明的那杯绿豆汤从桌子上拿起来,连着他手里那杯奶茶,一起,哐当一声,狠狠地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我当时吓坏了,也顾不上跟温明说什么,赶紧追了上去。
那件事,我跟顾青川道歉道了很久很久,他跟我冷战了一个星期。最后,就在我小心翼翼、草木皆兵,连呼吸都怕惹他不快的时候,他才终于开了金口,命令我:
不许再跟他来往。
在他眼里,温明是敌人,是对手。我作为他的附属品,理所当然必须跟他站在同一战线,同仇敌忾。
那时候的我,太害怕失去了。
因为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
我怕像我妈那样被我爸打跑,没人要。后来,我爸也威胁要扔了我,我无处可去。人在绝境的时候,只会死死抓住手边那根唯一的、哪怕是腐朽的救命稻草。
顾青川,就是我当时的那根稻草。
所以,我屈服了,点了头。
我唾弃那个为了留住稻草而抛弃了难得善意的朋友的自己,但更害怕再次被抛弃。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刻意避开温明,避开那个社团。他那么聪明,不可能感觉不到我的疏远。但他从来没来质问过我为什么,只是默默地退回了安全距离,再见面时,依旧是那个温和的学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让我的愧疚感,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重。
8
此刻,在这路灯昏黄的楼下,看着温明那张依旧温和的脸,所有积压的委屈、愧疚、和刚刚分手的痛苦一起决堤。
我再也忍不住,哭着对他说:学长……你骂我吧……
我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不配当你的朋友……呜呜呜……
温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微微皱起,表情看起来有点严肃。
我以为他要说你现在知道错了或者别的什么。
结果,他说的却是:小薇,你怎么能这么想自己
他定定地看着我,语气很认真:我以前只是觉得顾学弟可能比较内向,性格有点孤僻,没想到他思想竟然这么偏执。
而且,这怎么能怪你呢
怎么不能怪我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是我的错啊。
我妈怪我,说要不是因为我这个拖油瓶,她早就离婚解脱了。
我爸怪我,说我是个赔钱货,不是儿子,让他在外面抬不起头。
后来,顾青川怪我不够聪明,怪我拖他后腿,怪我为什么那么笨。
所以,温学长,为什么不能怪我呢
温明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根本没人教过你啊。
9
他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没有人教过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健康的亲密关系,你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懂呢
小薇,人不是一生下来就十全十美的。有些人运气好,生下来就拥有更好的资源,开阔了眼界,学到了更多东西。但他们没有资格,去嘲笑那些不幸生在泥潭里、步履蹒跚的人。
那些人只是不那么幸运,比别人慢了半步而已,不是他们的错。
我愣愣地看着他,眼泪都忘了流。
这是第一次。
真真正正的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许小薇,你没错。你不够好,不是因为你本身坏,只是因为,从来没人好好教过你。
那些人,温明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们嘲笑你,贬低你目光短浅,可但凡他们愿意稍微多说一句,提醒你一下,教你一下,你不就不短浅了吗
这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就是站在岸上的人,嘲笑在水里挣扎的人姿势不优美;站在阳光下的人,指责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不够豁达。
温明摊了摊手,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笑容:
你看,就像现在,我告诉你,你以前那么无底线地迁就顾学弟是不对的,他那种行为叫做PUA,是情绪操控,根本不是一个男朋友、甚至不是一个朋友该有的表现。你现在不就明白了吗不就下定决心不再迁就他了吗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他说得对。
还真是这样。
以前,我总把顾青川的毒舌当直率,把他的冷漠当专注,甚至把他那种病态的占有欲当成是在乎和偏爱。
但当贺敏学姐告诉我他不尊重你,当温学长点醒我那是PUA,是情绪操控时,我才如梦初醒,开始反思,开始质疑,原来我一直以来的认知,都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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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才鼓起勇气去质问顾青川,去争取自己早就该有的尊重。
所以啊,温明看着我,眼神像春天的湖水,温暖又包容,犯错了不可怕,知道错了,愿意改,就好了。
我眨巴着眼睛,感觉心里那块堵了很久很久的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角,透进了一丝光。眼泪彻底止住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小声问:那……学长,你还能原谅我这一次吗原谅我以前……躲着你。
温明很认真地歪头思考了三秒钟,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学妹知错就改,还这么勇敢地道歉,我当然非常乐意,重新和我的朋友做朋友啦!
朋友。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温暖。
10
其实,很多事情早就在悄悄改变了,只是我自己后知后觉。
来到这所大学,虽然一开始还是围着顾青川转,但因为温学长的关系,我在社团里认识了几个能聊得来的朋友。兼职地方的同事们也对我很好,从不嫌弃我穿打折的旧T恤,还经常给我带些小零食。
我的世界,不再是只有顾青川和那个冰冷的出租屋了。
只是我自己,一直被过去的阴影和对顾青川那点可怜的依赖捆绑着,没有意识到,我其实已经可以独立行走了。
是温明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的那扇门。
回头看看,我才恍然大悟。或许,我早就该放手了。
不是我死拽着顾青川不放,而是我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他的前面,却还傻傻地停下来,想拉着那个根本不想往前走的人一起。
想通了这一点,第二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回那个出租屋收拾我的东西。
结果,到了门口,钥匙插进去,拧不动。
仔细一看,锁芯是新的!
他竟然把锁给换了!
我当时真是又气又觉得可笑,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谢天谢地,他还没拉黑我。
电话很快接通了,那边是他一贯冷淡的声线:喂。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把门锁换了。
嗯。他回答得理所当然,这是对你的惩罚。
惩罚我简直要气笑了。
他果然还以为我在闹脾气,等着我低声下气地去求他,去道歉,然后摇着尾巴回到他身边。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那我的东西呢
那边沉默了两秒,然后是更冰冷无情的声音:丢了。
丢……丢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我所有的衣服,书本,笔记,还有……我攒了很久的钱买的一些小玩意儿,我妈留给我唯一的一张旧照片……全都没了
这四年,我知道他没感情,冷漠自私,但我从没想过,他可以做得这么绝!
电话那头,他还在用那种施舍般的语气说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房子租期昨天就到了,你没有续交房租,所以这房子现在是我的。我有权处理里面的任何东西。
还有——他顿了顿,像是在提醒一个屡教不改的学生,许小薇,你该跟我道歉了。
道歉
我感受着心口一阵阵尖锐的闷痛,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
我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按了挂断键。
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他拖进了黑名单。
去他妈的顾青川!去他妈的道歉!
大学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房子。学校宿舍也有空位。以前是因为顾妈妈觉得顾青川特殊,需要安静环境,才在校外租房,我跟着陪读而已。
现在,租期已满,正好!
我立刻联系了辅导员,询问宿舍情况。导员效率很高,很快回复:518宿舍还有一个空床位,你要去吗
去!我斩钉截铁。
说起来,我在我们班也算是个传奇。不是因为多牛逼,而是因为我太神秘了——几乎从不参加班级活动,一下课就消失,跑去兼职。班里同学跟我说过话的都没几个。
现在,我拖着仅有的一个小行李箱搬进518宿舍时,三个室友都用一种好奇宝宝的眼神看着我。
新宿舍比那个出租屋小,但干净明亮。我二话不说,开始动手。铺床单、套被罩、整理书桌、打扫卫生、洗衣服、晾衣服……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半个小时不到,我的小角落就变得整整齐齐,焕然一新。
三个室友看得目瞪口呆。
其中一个性格比较活泼的女生忍不住感叹:我去!小薇,你这动手能力也太强了吧!感觉你好像以前老电影里那种,特能干、特有活力的女同志!
我被她逗笑了,心情也跟着轻松了不少:没办法,穷人孩子早当家嘛。
无形的距离,就在这无意间的玩笑和共同的宿舍生活中,一点点拉近了。
11
温明说得对,真的只是没人教我而已。
当有人愿意告诉我什么是对的,当有人愿意拉我一把的时候,我其实,是敢于迈出那一步的。
没有顾青川在身边的新生活,完全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
相反,我好像才真正活了过来。
我开始和室友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自习,周末偶尔也会跟着她们参加一些联谊或者社团活动。我发现,原来跟同龄女生相处,可以这么轻松快乐。
兼职也还在继续,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时间都填满,也会给自己留出一些放松和学习的时间。
这期间,顾青川一次也没联系过我。
我把他拉黑了。
而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也把我拉黑了。这是他以前生气时的惯用伎俩,拉黑我,然后等着我用别的号码或者托人去求他解封。
他大概还在那边等着我认错悔改呢。
呵,等着吧。
这一个月,我过得无比充实。为了感谢温明当初的点醒和一直以来的照顾,我拿到兼职工资后,终于鼓起勇气,想请他吃顿饭。
他没拒绝,只是想了想说:这周末我们社团刚好聚餐,要不你来参加你帮我付了我那份餐费,就算你请我了,怎么样
聚餐AA的费用,肯定比单独请客便宜得多。我知道,这是学长在不动声色地照顾我的钱包和自尊心。
我心里暖暖的,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聚餐定在学校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餐厅,订了个大包间。社团里的人都挺能闹腾的,气氛很快就热了起来。
玩到后面,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不知道是谁带的头,起哄让在场的单身狗两两配对,跟身边的人喝交杯酒。
好巧不巧,我身边坐的就是温明。
一群人开始怪叫起哄:喝!喝!喝!温学长!小薇学妹!交杯酒!
我当时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端着酒杯僵在原地。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温明突然伸手,把我面前那杯饮料拿了过去,然后把他自己那杯也端起来,对着起哄的众人,笑着求饶:好啦好啦,我替学妹喝,两杯都我喝行了吧大家别为难学妹,她脸皮薄。
说完,他仰头就把两杯饮料都干了。
哦~~~~~包间里响起一片意味深长的起哄声。
我感觉自己的脸更烫了,简直能煎鸡蛋。
身边,温明凑近了些,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安慰我:没事,他们喝多了就爱胡说八道,别往心里去。
我们离得很近,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他低下头跟我说话时,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耳畔。这个姿势,在外人看来,确实有点像情侣在说悄悄话。
也就在这个时候——
包间的门,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一个冰冷又熟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叫出了我的名字:
许小薇。
我猛地抬头。
门口站着的,是顾青川。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和温明。
12
原本喧闹的包间,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瞬间安静了几秒。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顾青川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打扮得体的吴月女士。她看到包间里的情景,尤其是看到我,也愣了一下,惊讶道:小薇你怎么在这儿
她应该是特意来看顾青川,顺便带他出来吃饭的。
虽然我跟顾青川掰了,但对顾妈妈,我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下意识地站起来,叫了一声:阿姨……
话还没说完,我就眼睁睁地看着顾青川像头发怒的豹子一样,几步冲上前,抡起拳头就朝着温明脸上砸了过去!
啊!有女生尖叫起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但温明的反应更快!他几乎是在顾青川拳头挥过来的瞬间,就侧身躲了一下,虽然没完全躲开,但卸掉了大部分力道。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一拳回了过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
谁也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脾气好得像棉花一样的温明学长,打起架来竟然……这么猛!动作干净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反倒是顾青川,虽然是他先动的手,但在温明面前,那点常年不运动的体力,简直就像个新手村的小号遇到了满级大佬,几下就被压制住了。
青川!住手!吴月女士反应过来,尖叫着冲上来要拉架。
混乱中,顾青川的拳头再次挥出,目标还是温明。
这一次,我下意识地往前一挡,挡在了温明的面前。
顾青川的拳头,堪堪停在了离我脸颊只有几厘米的地方。
我能感觉到拳风刮过我的皮肤。
但我眼睛都没眨一下,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顾青川,住手。
我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决绝。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受伤
有了这片刻的停顿,餐厅的服务员和保安终于赶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拉开了。
顾青川全程没有像以前那样挣扎反抗,他只是被拉到一边,一双眼睛却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他看着我立刻蹲下身,焦急地检查温明的伤势:学长,你没事吧伤到哪里了重不重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社团里的男生们也围了上来,一个个义愤填膺,撸起袖子就要找顾青川理论,还有人拿出手机要报警。
还是吴月女士反应快,赶紧上前拦住众人,又是道歉又是安抚,说都是误会,小孩子冲动了。
顾青川对这一切都充耳不闻。
他只是不甘心地,用一种近乎控诉的眼神看着我,开口,声音沙哑:
许小薇,我也受伤了。
我伤得比他更重。
你应该过来关心我,然后送我去医院。
而不是他。
我听出了他话里那理所当然的潜台词。
要是放在以前,我听到他受伤,肯定早就慌了神,什么对错都忘了,第一时间冲过去嘘寒问暖了。很多时候,我比他自己还在乎他会不会受伤。
哪怕就在刚才动手之前,我潜意识里也不希望他真的出什么事。
可现在,听着他这番话,看着他那张因为疼痛和不甘而略显扭曲的脸。
我只是冷冷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反问:
所以呢
你受伤,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那倔强的、仿佛全世界都欠他的表情,在我说出这句话后,一瞬间碎裂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
然后,在我扶着温明,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终于像是被刺痛了,声音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波动:
我是你男朋友!你就应该站在我这一边!你现在这样,是出轨!
我脚步没停,头也没回,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和一句话:
我们早就分手了。
我没同意!那就不算!他在我身后无理取闹地喊着,像个得不到糖就撒泼打滚的巨婴。
他似乎想冲过来,却因为挣扎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声。
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示弱,像是在提醒我,又像是在等着我像以前一样,听到他一点点不适就立刻惊慌失措,忙前忙后地去照顾他。
可惜,这次,我还是没回头。
一步都没有。
13
去医院的路上,我一直没怎么说话。
打了车,熟练地挂号,缴费,准确地找到急诊外科。医生检查的时候问怎么伤到脸的,温明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摸着自己迅速肿起来的眼眶问医生:医生,您看我这还能抢救一下吗破相了会不会影响找工作啊我可是打算靠脸吃饭的。
他这句玩笑话成功逗笑了跟着一起来的几个社团朋友,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只有我,站在人群后面,面无表情地听着。
直到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点皮外伤,有点淤青,回去注意冰敷,别感染就行的时候,我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松了下来。
等医生处理完伤口,大家都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拿药的时候,我走到温明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歉意:
学长,对不起。
坐在椅子上,一只眼睛明显青了一圈的温明闻言,侧过头,用那只好着的眼睛看着我,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无奈:为什么又说对不起呢,小薇
我鼻子一酸,差点又哭出来。
我以为我已经走出来了,我以为一切都在变好。
但现实总能在我最不经意的时候,狠狠给我一巴掌,提醒我,那些不堪的过去,那些因为我而起的麻烦,还在那里。
都是因为我……我声音哽咽,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伤……也不会让大家……跟着丢脸……
是的,丢脸。
顾青川以为他受伤了我就会像以前一样心疼、着急。
可是没有。
从他冲进来动手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我心里感受到的,只有一种巨大的、无处遁形的羞耻感。
我不敢去看温明脸上的伤,不敢去看社团朋友们那些或同情或复杂的眼神。
我只觉得丢脸。
替顾青川丢脸。
也替我自己,曾经眼瞎了四年,爱过那么一个人而丢脸。
真的,太丢脸了。
是吗温明突然打断了我的自怨自艾,他摸了摸自己青紫的眼眶,故作夸张地嘶了一声,那小薇你力气还挺大啊,下手挺狠的。
我一愣,下意识地反驳:不是我打的……
既然打人不是你,那你道什么歉温明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呢,把我打成熊猫眼的人不是顾青川,是你小学妹呢。
我:可是……他是因为我才……
他打的人是我,跟因为谁有什么关系温明挑了挑眉,反问,是你让他动手的还是你拿着刀逼他打人的
不是,都不是。
那你道什么歉温明再次反问,语气带着点好笑。
我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是啊……我为什么要道歉
好像从小到大,我就习惯了道歉。
妈妈说,要不是因为我,她早就离开这个家了,所以我得跟妈妈说对不起。
爸爸说,因为我不是儿子,他在外面没面子,所以我得跟爸爸说对不起。
后来,顾青川因为我,出言冒犯了我的朋友,我也下意识地去跟朋友说对不起。
因为,他们都说了,是因为我啊。
为了我好,因为我才这样……这些话,像紧箍咒一样,从小套在我头上。
不是我说,小薇,旁边一个社团的学姐也听不下去了,凑过来说,你真是被PUA惯了,怎么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啊
另一个男生也接话:就是啊!按照这个逻辑,我改天去抢银行,然后说是为了小薇你抢的,那你是不是还得替我还钱,替我坐牢啊那我可真动手了哈!
他这夸张的比喻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原本有些沉闷压抑的气氛,又重新变得轻松欢乐起来。
他们七嘴八舌地开导我:
小薇,你就是责任感太重了!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要自信!姐就是女王,自信放光芒!少听那种渣男PUA洗脑!
对!前男友了不起啊分手了还敢跑来撒野!之前我就觉得他对你那态度不对劲,但我们也不好插手你们感情的事。现在分了正好!分得好!分得妙!分得呱呱叫!
原来……他们都看在眼里。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温明看着我,笑着总结:所以啊,小薇,你不需要为别人的错误道歉。谁犯错,谁承担后果。你没错。
我眼睛有点酸涩,看着他那只颇具喜感的熊猫眼,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学长,你这眼睛……会不会真的毁容啊你还说要靠脸吃饭呢。
他愣了一下,随即配合地做出一个极其夸张的哀嚎表情:那可太糟糕了!我的演艺生涯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吗!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着和别人开这种轻松的玩笑。
感觉……还不错。
14
看温明伤得不重,其他人第二天还有课,叮嘱了几句注意休息,也就陆续放心回去了。
包扎完,拿了药,我和温明刚走到医院门口,就迎面遇上了找过来的吴月女士。
她脸色不太好看,显然是刚处理完顾青川那边。
她没先看我,而是径直走到温明面前,拿出了那种商场女强人的姿态,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和解意味:
这位小同学,我们家青川今天冲动了,打了你确实不对。阿姨在这里替他给你道个歉。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的医药费,还有后续的什么营养费、精神损失费,阿姨都包了,给你一个满意的补偿。只要你答应,不去报警,也别把事情闹大,影响到他。
她大概是怕顾青川留案底。
但她也不想被当冤大头,话锋一转,又带着点敲打的意味:当然了,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也常有。我看青川伤得比你还重些。真要闹到警察那里或者学校,对谁都不好。阿姨相信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该怎么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
她说完,目光才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
也是,虽然是顾青川先动的手,但最后伤得更重的那个,确实是他。哪个当妈的不心疼自己儿子就算知道儿子错了,心里肯定还是偏向自己孩子的。
当然要赔偿。
出乎吴月女士意料的是,温明听完她的话,脸上依旧是那种客客气气的笑容,但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客气:
阿姨说得对,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都得算上。您看,我这眼睛肿成这样,估计得好几天见不了人,社团活动去不了,兼职也得请假,这损失可不小……
他慢条斯理地开始列清单,每一项都算得清清楚楚,那个总金额,让吴月女士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都有点挂不住了。
当然,温明看着吴月女士变幻的脸色,话锋又是一转,慢悠悠地说,就像阿姨说的,真要报警,大家伤得都不算特别重,可能确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不过嘛……他故意拉长了语调,至少也够拘留个几天,让顾学弟好好冷静冷静,学学怎么控制情绪,您说对不对
吴月女士那原本还算镇定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
她大概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男生,竟然这么不好对付,软硬不吃。年轻人有时候就是容易冲动较真,万一他真铁了心要报警……
就在吴月女士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温明却在她最紧张的那一刻,话锋再转,非常干脆地说:不过看在阿姨您这么有诚意的份上,也为了不耽误大家时间,我觉得我们还是私下和解比较好。就按刚才说的赔偿方案吧。
一番大起大落,吴月女士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个年轻人不动声色地戏耍了一通。
她脸色极不好看地从包里拿出一张卡,啪地一声放在旁边的台子上:密码六个零。里面的钱足够了。
说完,看都没再看温明一眼,转身就要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对温明说了声等我一下,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顾阿姨。
走廊上,吴月女士闻声停下脚步,回头看我。或许是刚才在温明那里受了气,又或许是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她看着我,憋着的火气终于爆发了出来:
不是我说你,小薇!青川他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当初也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他,引导他!可你看看你现在是怎么照顾的!
你竟然让他为了你跟别人打架!打架也就算了!你居然不帮着他,还帮着外人说话!他现在一个人在病房里难受,闹着要见你!你呢你还记得自己是他女朋友吗!
真奇怪。
明明几分钟前,她在温明面前,即使心里不快,也还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和客气。
可对着我,她却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发火,指责。
为什么
是因为我看起来比较好欺负吗是因为我以前在她面前,总是唯唯诺诺,只会点头说是吗
好像……真的是这样。
以前,每次她或者顾青川对我表示不满,我都会立刻感到恐慌和不安,下意识地觉得就是自己的错,然后默默承受,拼命想要做得更好去弥补。
但现在,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许小薇了。
就像我自己意识到的那样。
从来不是我抓着顾青川不放。而是我已经磕磕绊绊地走在了前面,却还傻傻地回头,想要等待和拯救那个被远远抛在原地的人。
现在,我不想等了,也不想救了。
我看着吴月女士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平静地开口,打断了她的指责:
阿姨,我们已经分手了。
发火的声音,戛然而止。
吴月女士愣住了,像是没听清。
我看着她的眼睛,继续清晰地说道:
四年时间已经到了。分手,是我提的。
我想,他应该是算答应了吧。毕竟,他当时的回应是让我‘别后悔’。然后第二天,他就换了出租屋的门锁,并且把我所有的东西,在没有通知我的情况下,全都扔掉了。
吴月女士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辩解的话,但最终,那些话都化成了一声疲惫的叹息。她脸上的怒气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小薇,你也是知道的,青川他……他脑子跟别人不一样……他不是故意的……
又是这句话。
我知道。
我知道您想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没有正常人的感情而已。只要我稍微大度一点,包容一点,他至少……对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我语速很快地把这些话说完,然后深吸一口气,反问她,也像是在问我自己,但是——
凭什么呢
凭什么我就应该被这样对待不是我让他失去感情的,也不是我让他有暴力倾向的。我承认,我出身不好,我没有显赫的家世,我不是什么能跟他门当户对的优秀女孩。
我也没有爱我的爸爸妈妈,我甚至可以说是一贫如洗,得靠自己拼命打工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但是,我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很穷,我没有健全的家庭,就可以活该被轻视,被伤害,被呼来喝去,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吗
这四年,我住在他旁边,照顾他生活起居,房租水电都是严格AA,我没占过他家一分钱便宜。所以,阿姨,凭什么,我就必须要无条件地让着他,包容他,原谅他所有的过错
这是这位一直高高在上的女强人,第一次,真正用一种审视的、平等的目光,仔仔细细地看着我。
我今天出来找她,就是为了把话说清楚。
阿姨,我和顾青川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正式分手了。
很抱歉,因为这个月发生的事情比较多,没来得及通知您。当初我们约好的四年时间,我已经尽力尽责了。很遗憾,我最终还是没能成为改变顾青川的那个‘特殊的人’。
同时,也很感谢您当初出手,帮我摆脱了我父亲的骚扰,让我能安心完成学业。
就这样吧。以后,我和顾青川,就只是校友了。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感觉心里卸下了一块千斤巨石,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也不想再听她会说些什么挽留或者辩解的话了,朝着她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道别,然后转身:
我还要回去照顾病人,就不多打扰了。
小薇。
在我转身走出几步后,身后传来了吴月女士有些复杂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回头。
顾妈妈,不,应该叫吴月女士,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欣慰和失落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由衷地说:
你长大了。
15
我的生活,终于彻底恢复了平静,并且驶向了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轨道。
每天按时起床,和室友一起去上课,认真听讲,做笔记。下课后,去图书馆或者自习室学习,偶尔也去兼职。那门曾经挂掉的科目,在我的努力下,补考顺利通过了。
其实,我不是真的笨。能考进这所全国顶尖的学府,本身就说明了一些问题。只是从小教育资源匮乏,加上高中时因为我爸的缘故,不得不经常缺课去打零工,导致基础不牢,知识体系有断层。
就像温明说的,我只是比别人慢了半步。现在,我有了时间和精力去弥补,去追赶,虽然依旧会感到吃力,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自卑和焦虑了。
这期间,顾青川其实来找过我一次。
挺稀奇的,这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他主动来找我。
就在我下课去兼职的必经之路上,他像一尊冰雕似的杵在那里,拦住了我的去路。
看到我,他第一句话就是陈述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许小薇,你把我拉黑了。
我没什么意外,平静地反问:你不也把我拉黑了吗
他眉头微微皱起,似乎觉得我的回答不符合他的预期。但他还是按照自己的逻辑说道:对,所以我发消息告诉你,你的东西我没丢,放在储藏室了。但是你拉黑了我,消息发不出去。
我:……
合着他换锁那天跟我说丢了,是骗我的就为了等我道歉求饶这人脑回路真是绝了。
我有点想笑,但更多的是觉得悲哀: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他似乎觉得我已经服软了,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稍微柔和了一点点,甚至主动退让了一步:好吧,换锁和说丢了东西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
道歉我挑了挑眉,看着他。
他像是没看到我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带着一种我已经给了你天大的恩赐的感觉:那你什么时候搬回来
我回来过。我打断了他,提醒他一个事实,但是,你不是已经把我关在门外了吗
那把冰冷的、崭新的门锁,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我,那个地方,不再欢迎我了。
顾青川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他似乎没理解我的意思,或者说,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一把锁会成为问题。但他还是做出了他自认为最大的让步,他伸出手,摊开手掌:
我可以把钥匙给你。
他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把崭新的、还带着金属光泽的钥匙。
看到那把钥匙的瞬间,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四年,整整四年。
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有一天,这个高高在上的、领地意识极强的男人,会为我低头,为我退让。
我每天都在等,像个傻瓜一样执着地觉得,只要我够努力,够特别,总有一天能融化这座冰山。
我甚至不敢想象,有一天,他会主动把象征着进入他领地的钥匙交给我。毕竟,当初我们合租那房子,都是吴月女士出面搞定的,他本人对此是相当不情愿的。
可现在,在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决心彻底离开的时候,这一切,竟然都实现了。
多么讽刺。
我看着那把近在咫尺的钥匙,又抬眼看了看顾青川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期待的脸。
然后,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告诉他:
可是,顾青川,
我已经不想要了。
顾青川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变成了愕然。
我抬起眼,迎着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
我不想要了,顾青川。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没有任何理由,接受一个前男友给的钥匙,然后住进他的家。
我没同意分手!他急了,声音陡然拔高,又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霸道。
分手,不需要你同意。我冷淡地回应。
那、那你的东西——他还想用那些被他藏起来的东西作为筹码。
丢了吧。我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反正,我已经有新的了。
无论是被褥,还是衣物,还是那些零零碎碎的旧物。
亦或是……新的生活,新的朋友,和未来可能出现的、懂得尊重我的……男朋友。
就算,目前还暂时没有。
是不是因为那个温明!
提到温明,顾青川的表情彻底变了。他脸上最后一丝试图伪装的平静也消失了,变得阴郁而难看。他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钥匙,手背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你觉得他比我好比我强他凭什么!他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语气带着一种不甘和愤怒,这次的全国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我一定会赢他!我从来没真正输给过他!
他像个输不起的孩子一样,固执地盯着我,试图从我脸上找到一丝动摇或者后悔。
我会证明给你看,他不如我!你等着瞧!
我看着他这副偏执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无力。
原本还想解释几句,告诉他我离开他跟温明没有直接关系,告诉他感情不是一场输赢竞赛。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跟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听不懂人话的人,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只留下一句:
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吧。
16
顾青川说的那个竞赛,我知道。全国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含金量很高,是他们这种理工科学神们展示实力、一较高下的重要舞台。
温明也报名参加了,他们是竞争对手。
从那天之后,顾青川果然没再来纠缠我。他似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竞赛的准备中,像是要用一个碾压式的胜利来证明自己,让我后悔。
偶尔在校园里碰到,他也只是冷冷地瞥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你等着看我怎么打败他的预告。
有一次擦肩而过时,他甚至还停下来,用一种带着恶意的、故作神秘的语气对我说:
许小薇,你别以为温明是什么好人。
我查到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你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后悔选了他。
他那语气,笃定又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感。
我当时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因为担心温明真的有什么黑料,而是因为顾青川这种为了赢而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去挖别人隐私的行为,让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
我连眼皮都没抬,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把他那句充满暗示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17
很快就到了竞赛结果公布和颁奖的那天。
我们社团的人都去了,给温明加油打气。虽然帮不上什么实质性的忙,但至少能提供点精神支持。
大家嘻嘻哈哈地闹着,让温明务必拿个第一回来,好请大家搓一顿。
温明笑着摆手:尽力而为,尽力而为。就算没拿第一,也请大家吃饭。
我看着他轻松自信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轻声对他说:名次不重要,你已经很棒了,尽力就好。
他转头看我,眼睛亮亮的,笑着点头:嗯,借学妹吉言。不过就算没拿奖,这顿饭也跑不了。
这显然是他的自谦。以温明的实力,就算拿不到第一,也绝对不可能没名次。
事实也的确如此。
最终结果公布,温明获得了全国一等奖。
但……不是唯一的那个一等奖。
还有一个一等奖获得者,是顾青川。
按照什么综合评分细则,顾青川的排名在温明之前,算是……险胜
站在灯光璀璨的领奖台上,顾青川高高地昂着头,脸上带着他标志性的、睥睨众生的冷傲表情,享受着台下众人的瞩目和赞叹。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和炫耀,像是在无声地说:你看,我赢了。他不如我。
而我呢
我当时正被温明抱在怀里。
温明领完奖下来,激动地和社团里每一个来给他加油的人都用力拥抱了一下,分享他的喜悦。轮到我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同样用力的、带着汗水和阳光味道的拥抱。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有力的心跳声,像战鼓一样。他在我耳边,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学妹,看到没我可是为了公平起见,把所有人都抱了一遍,才轮到你的!
我被他逗得一怔,心跳也跟着漏跳了半拍,脸颊微微发烫。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抱着我的人已经很自然地松开了。
周围的社团朋友们正围着温明起哄:
可以啊明哥!一等奖!这顿大餐跑不了了!
没拿到那个什么……最高奖会不会有点小失落啊要是难过的话,我们可不好意思让你请客了哦!
温明笑意依旧,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坦荡的开心:失落什么能拿一等奖我已经很满足了!再说了,要是次次都拿第一,那我还是人吗当个‘万年老二’偶尔体验一下失败的感觉,也挺好的嘛!
这就是温明。他从不内耗,也从不妄自菲薄。
他会在失败后坦然接受自己的不足,然后努力改进;也会在成功时尽情享受喜悦,真诚地与朋友分享。他始终清醒地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会犯错,会遇到更强的人,会得第二名。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看着他脸上灿烂的笑容,学着他当初夸我的那样,朝他用力地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说:
学长,你超级棒!
他感受到了我的真诚,朝我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们相视而笑,气氛正好。
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顾青川那张原本还带着得意笑容的脸,在我们目光交汇的那一刻,瞬间阴沉了下去。
他冷着脸,拨开人群,径直朝我走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捏疼了我:
许小薇,我是第一,我赢了他。
现在,我们和好,跟我回家。
他那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只要他赢了这场比赛,之前所有的伤害和不愉快就都可以一笔勾销,我就会立刻感恩戴德地回到他身边。
我真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样大庭广众的场合,如此失态地纠缠。不过,仔细想想,这确实符合他的性格——自我中心,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和感受。
顾青川,我试图挣脱他的手,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已经分手了。
可我是第一!他输给了我!顾青川固执地重复着,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神偏执地看着我。
旁边的温明,脸上温和的笑容也冷了下来,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顾同学,请你放开她。
顾青川置若未闻,依旧死死地拽着我的手腕,眼睛只盯着我。
第一又怎么样
我看着他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突然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这个世界上,比你厉害的人多了去了。你拿个竞赛第一,就能证明你什么都比别人强吗
顾青川,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真的,没那么重要。
我的话音刚落,顾青川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刺激。
下一秒,温明不再跟他废话,上前一步,狠狠地推开了他。
顾青川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踉跄跄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他脸上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和屈辱。
我真的有点忘了。
或者说,是我低估了。
低估了顾青川这个人,为了达到目的,为了报复,可以有多么恶毒,多么没有底线。
所以,当他稳住身形,用一种极其怨毒的目光看向我和温明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出的话,会有多么伤人。
呵,他突然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讥讽和恶意,他看着温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不就是觉得他比我更会讨人喜欢更懂人情世故看起来像个家境优渥、被爱包围的公子哥吗
但是,许小薇,他把目光转向我,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你知道真相吗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享受着周围人被他吸引过来的目光,然后,像丢出一个重磅炸弹一样,对着温明,也对着所有在场的人,高声说道: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富二代!更没有什么爱他的爸爸妈妈!他也不是什么蜜罐里长大的天之骄子!
他就是个孤儿——!
一个从小被亲生父母抛弃,没人要的孤儿!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在相对安静的颁奖厅后台走廊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周围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爆料震惊了。
大概谁也没想到,那个一向温和开朗、待人接物得体周到、看起来就像是在充满爱的幸福家庭里长大的温明学长,竟然……会是个孤儿。
毕竟,无论从他的言行举止,还是他那份骨子里的自信和豁达来看,都太具有欺骗性了。人们习惯性地认为,只有被好好爱过的人,才能成长得如此阳光。
但顾青川,却用最残忍的方式,撕碎了这层伪装。
他看着温明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和周围人震惊错愕的表情,似乎还嫌不够,继续用恶毒的语言进行人身攻击:
他从小就是被他爸妈丢了不要的!他现在这副温和有礼的样子,全都是装出来的!他虚荣!他装腔作势!不就是为了骗取别人的崇拜和喜欢吗!
像这种从小被抛弃的人,心理一定是有问题的!一定不正常!要不然,他爸妈为什么不要他为什么要把他丢了!
我才是正常的!我有爱我的妈妈!我家庭健全!他最后把矛头指向我,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说道,许小薇,你应该选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不是他自己停下的。
而是被温明狠狠的一拳,揍得闭上了嘴。
这一拳,比之前在餐厅那次更重,更狠。
温明那温和的外壳,在顾青川说出那些恶毒的话时,就已经层层剥落了。此刻的他,脸上笼罩着一层冰霜,眼神冷得吓人。
他收回拳头,看着捂着脸后退、嘴角甚至渗出血丝的顾青川,声音冷得像冰碴:
我好像,从来没有否认过,我不是孤儿。
他的情绪明显不太对劲。打完人之后,他甚至没有再看顾青川一眼,也没有看周围任何人,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学长!我心头一紧,想也没想就要追过去。
但顾青川却再次抓住了我的手腕,他脸上还带着被打的痛楚和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理解的困惑和偏执:
为什么!我明明已经证明了我比他强!我才是第一!为什么你还是要选他!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让你这么着急!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骤然响起。
整个走廊,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我看着顾青川脸上迅速浮现出的清晰的五指红印,感受着自己手心传来的、因为用力过猛而产生的火辣辣的刺痛。
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望到极点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我曾经爱了四年、也忍了四年的男人。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心寒,微微颤抖着,却异常清晰:
顾青川,
我告诉你,他为什么重要。
因为,
我也没有爸爸妈妈。
我的爸爸妈妈,也不要我了。
所以,按照你的逻辑,我是不是也不正常是不是也有病是不是也活该被你这样践踏和羞辱
顾青川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了。他下意识地想要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你……
可我已经不想再听他任何辩解了。
在他那套自私又残忍的逻辑里,他永远是对的,错的永远是别人。
我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
最后,我只留给了他一句,包含了所有绝望和终结的话:
你真的……无可救药。
18
我甩开他的手,不再理会他是什么表情,转身朝着温明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我承认,顾青川没有正常人的感情,不懂人情世故,情商低到负数。
我可以包容他的冷漠,他的毒舌,他偶尔的幼稚和笨拙。
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可以毫无底线地去窥探别人的隐私,去揭开别人最深的伤疤,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攻击和伤害一个并没有得罪他的人。
那不是不懂事,不是无知。
那就是纯粹的、骨子里的坏。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难以置信地认清,我竟然爱过这样一个……烂人,整整四年。
我为我逝去的青春和错付的感情,感到一阵迟来的、深刻的恶心。
19
找到温明并不难。
社团里一个和温明关系比较好的学姐告诉我的:明哥估计回‘家’了。你直接去阳光福利院找他吧。
看我一脸惊讶,学姐解释道:嗨,其实跟明哥熟一点的人,基本都知道他是福利院出来的。刚开始听到可能会有点惊讶,但时间长了就觉得没什么了。孤儿怎么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偷没抢没犯法,不比某些含着金汤匙出生却人品低劣的家伙强多了
明哥从来没刻意隐瞒过自己的身世,但也总不能见人就抓着说‘喂!我是孤儿!’吧太奇怪了。我们知道了,也尊重他的隐私,不会到处去八卦。所以啊,不知道的人还是占多数。
谁能想到顾青川那个混蛋,竟然会把这事儿挖出来,还在那么多人面前那么恶毒地说!简直不是人!学姐气得不行,至于明哥打他我觉得打得太轻了!换我我得揍得他满地找牙!人家是不介意自己是孤儿,但不代表你可以当众指着鼻子骂人家‘不正常’、‘爸妈不要’啊!这谁受得了!
我听着学姐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等我赶到市郊的阳光福利院时,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的余晖暖暖地洒在院子里,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在草坪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温明就坐在院子角落的一个旧石阶上。他已经换下了那身领奖时的正装,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背对着我,微微仰着头,不知道在看天上的云,还是在数渐渐出现的星星。
他那块全国一等奖的奖牌,正被一个小不点挂在脖子上,像个神气的将军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引来其他孩子羡慕的惊呼。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同于往常的低沉和遥远:
小的时候,我打架很厉害。
是院里出了名的刺头,老师头疼,阿姨们也拿我没办法。院外那些欺负我们的小孩,看见我都绕道走。
我有点难以想象,眼前这个总是温和笑着的学长,曾经是个刺头的样子。
没办法,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候,福利院的孩子在外面学校总被欺负。他们没爹没妈,别人就觉得他们是‘野孩子’,‘怪胎’。总有人说,要不是他们自己有问题,不正常,有病,亲生爸妈怎么会舍得丢掉他们
所以啊,欺负他们,好像就成了理所当然,甚至还有人觉得是‘为民除害’。
可他们没有爸爸妈妈,但他们有我这个哥哥啊。
那些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所以,每次我知道谁被欺负了,我都会找上门去,十倍百倍地打回来。
我听着,心里有点涩涩的。
学长……你真厉害。我蹲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侧脸,是发自内心地说。
他大概以为我是在安慰他,笑了笑,没说话。
但我不是安慰。
我就不行,我小声说,我以前被欺负了,就不敢打回去,只知道哭,或者忍着。
所以,在我眼里,那个敢为了保护弟弟妹妹而挥起拳头的少年温明,真的很厉害,很勇敢。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真诚,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了远方。他脸上那只熊猫眼在夕阳下看起来有点滑稽,但眼神却很认真。
这不是你的错。他又说了那句话,只是没人教过你,你可以反抗,可以保护自己而已。
他顿了顿,继续说:
只不过,那时候福利院条件不好,管事的阿姨也不都那么有爱心。有一个阿姨就特别讨厌我,觉得我不听话,就知道打架惹事。她总说,弟弟妹妹在学校被欺负,也是活该,谁让他们没爹没妈呢
她每次都这么说。每次我打了架,或者只是跟她顶了句嘴,她都会罚我,不给饭吃,或者用那种细细的竹条抽我的手心,很疼。
直到有一天,老院长奶奶发现了。那个阿姨还在理直气壮地说:‘打几下怎么了谁让他们没爹没妈呢不打不长记性!’
院长奶奶当时看到我身上新伤旧伤,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抱着我,对着那个阿姨,说了一句我记了一辈子的话:『他不懂事,你就好好教他啊!你打他做什么!孩子不是打大的!是教大的!』
后来,院长奶奶开除了那个阿姨。她亲自带着我们几个被欺负得厉害的孩子去学校,找校长,找老师,严肃地反映情况,要求学校必须重视和处理校园霸凌。
回来之后,我看见她一个人偷偷躲在房间里抹眼泪,自责说自己没照顾好我们,让我们受了委屈。
从那天起,我就变了。温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我不再打架了,开始认真学习。我不想再让院长奶奶为我担心,为我流眼泪。
我也记住了院长奶奶那句话:『他不会,你教他就好了,打他做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懂的地方,都有自己的盲区。就像城里人可能分不清麦子和韭菜,乡下人可能不知道最新的网络热梗。这没什么可笑的,更不应该成为被攻击的理由。别人不知道,你告诉他就好了;他做错了,你教他怎么做对就好了。嘲笑和指责,除了发泄恶意,没有任何意义。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我想起了我那个只会用打骂来表达不满的父亲。
我想起我第一次学做饭,水放多了,把米饭煮成了粥,他一脚把我踹到旁边,骂我蠢货、废物,却从来没告诉过我,到底应该放多少水才合适。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碰厨房。
直到第三次,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又不想再挨打挨骂,才偷偷跑到邻居家,看那位好心的婶婶是怎么做饭的。
婶婶知道我妈常年在外打工,我爸又是个酒鬼没人管我,就特别耐心地,一步一步地教我,淘米,放水,看火候……
就那么一次,我就学会了。
是的,只要有人愿意教,哪怕就一次,我其实就能学会的。
可为什么,有些人宁愿选择用最伤人的方式去打骂,去指责,也不愿意,哪怕就花一点点时间,好好地教一次呢
20
不过……温明突然叹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熊猫眼,反省道,我今天还是没忍住,动手了。看来修行还不到家。
我看着他懊恼的样子,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不,学长,你没错。那是顾青川活该。
他明明知道那些话会深深地伤害到你,甚至可能会毁掉你的名誉,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做了。他不是不懂,他就是坏。对于这种人,讲道理是没用的,有时候,拳头才是硬道理。你打他,是替天行道。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白、如此不留情面地评价顾青川的不是。
而且说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温明看着我认真的小脸,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眼里的阴霾也散去了不少。
就在这时,不远处那个正在跟孩子们说话的老奶奶,注意到了我们。她朝着我的方向,热情地招了招手,嗓门洪亮:
哎!那边的闺女!是明明的同学吧快过来快过来!天黑了,一起留下来吃饭!
小鬼头们!都别玩了!开饭啦!
这位应该就是温明口中的院长奶奶了。她年纪看起来很大了,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精神矍铄,笑容特别和蔼可亲。
吃饭的时候,院长奶奶特别照顾我,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闺女啊,叫小薇是吧真是个好孩子,就是太瘦了,得多吃点!你看你这小身板,风一吹就要倒了!
明明这孩子啊,最近老跟我提起你。说你善良又努力,是个好姑娘。他啊,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小伙子,别看小时候调皮,长大了心眼实诚,品行没得说!你可千万别嫌弃他啊!他对女朋友,那肯定没话说的好!
我:……
旁边的温明,脸一下子就红了,窘迫地想打断:奶奶!您说什么呢!她……她不是……
院长奶奶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没听清,反而更大声地说:什么!你还没跟人家小薇告白啊!你小子磨蹭啥呢!你之前不是跟我说,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就跟人家说的吗!
温明:…………
我的脸,轰的一下,彻底红透了,烫得能煮熟鸡蛋。我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假装自己是空气。
周围同桌吃饭的几个大孩子,都憋着笑,偷偷看我们俩。
21
之后的事情,反而有点顺理成章得不可思议。
那顿充满了意外和助攻的晚饭后,我和温明的关系,好像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突破了朋友的那条线。
没有轰轰烈烈的告白,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仪式。
就是有一天,我们一起从图书馆出来,外面下起了小雨。他很自然地撑开伞,把我拢到他的伞下,肩膀碰着肩膀。走到宿舍楼下时,他看着我,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轻声问:下次,要不要……以男朋友的身份,送你回来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然后开始疯狂加速。
我看着他认真的眼睛,点了点头,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了。
和顾青川那段充满了压抑、卑微、猜忌和自我怀疑的关系完全不同。
和温明在一起,我感觉自己是放松的,是安全的,是被尊重和珍惜的。
他从不会贬低我,即使我偶尔犯了蠢,他也会笑着揉揉我的头,耐心地告诉我哪里错了,下次该怎么做。他鼓励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支持我的每一个小小的进步。
我的成绩在稳步提升,还凭借着那点被埋没了很久的数学天赋,跟着温明一起参加了一个小型的编程项目,虽然只是打下手,但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找到了新的兴趣点。
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性格也开朗了不少。室友们都说,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知道,是温明,是他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原本灰暗的世界,让我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被爱,如何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22
至于顾青川,在那次颁奖礼风波之后,他就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听说,他那天被温明揍得不轻,又被我当众打了一巴掌,说了那番决绝的话,回去之后就病倒了,发起了高烧。
吴月女士后来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却平静了许多。
小薇,阿姨那天……不该对你发脾气。你没做错任何事,不该承受那些指责。她第一次,真诚地向我道了歉,人啊,可能真的就是这样,潜意识里总是会对着看起来软弱的人更加苛刻,因为习惯了他们不会反抗,只会接受。直到失去后才发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失礼和伤人。
不过,她顿了顿,继续说,看到你现在这样,阿姨其实挺为你高兴的。你长大了,变得坚强又独立。是青川……是他一直停留在原地。以前我总觉得他可怜,少了正常人的情绪,所以总是溺爱他,纵容他,却忘了教他最基本的,如何去尊重别人,如何去爱人。
好在,这次生病,对他来说,好像也是个转折点。他高烧的那几天,一直在说胡话,闭着眼睛流眼泪。有时候叫着他奶奶,有时候……叫着你的名字。
这是我……从他出生那天起,第一次看见他流眼泪。吴月女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或许,迟来的感情,才更汹涌吧。他好像……终于开始懂得一些东西了。
我准备带他出国了。国外有更好的心理治疗资源,我也能亲自看着他。公司那边已经安顿好了,以后……大概率不会再回来了。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那些爱恨纠葛,好像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对了,吴月女士话锋一转,跟你说个事,也算是……阿姨的一点心意吧。
你那个爸爸,三天前,晚上喝多了酒,横穿马路,被一辆卡车撞了。人……当场就没了。
我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紧,指尖泛白,手机差点从手里滑落。
23
我想过很多次,当我那个如同噩梦一样的父亲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时,我会是什么感觉。
是会疯狂大笑,庆祝解脱还是会胡吃海喝,放纵狂欢
但唯独没想到,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我竟然会躲在宿舍的卫生间里,咬着毛巾,嚎啕大哭了一场。
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
不是为他伤心,更不是为他难过。
我只是在为我自己哭。
为那个从小活在家暴阴影下、战战兢兢、从未得到过父爱的许小薇哭。
为那个终于、终于可以彻底摆脱那个噩梦,迎来真正新生的许小薇哭。
是解脱的眼泪。
是不必再恐惧的眼泪。
是终于可以卸下所有沉重包袱的眼泪。
我爸的后事,是吴月女士帮忙处理的。她知道我不想再跟那个男人扯上任何关系。火化,安葬,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他来时孑然一身,走时,也只化作了一捧无人问津的灰。
24
处理完这些,暑假也开始了。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带着温明,坐上了去往另一个城市的火车。
目的地,不是我那个破败的老家。
而是我母亲所在的那家精神病院。
再次来到这里,里面的医生护士都还认识我。
小薇来啦来看你妈妈吧护士长笑着跟我打招呼,她最近情况稳定了不少呢,就是人还是糊涂的时候多,但清醒的时候,常常会念叨你。
病床上,那个曾经被生活磋磨得不成人形的女人,如今看起来干净了许多,但依旧苍老、瘦弱,眼神大多数时候都是空洞的。她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生命力衰退的气息。
可仔细看,她的眉眼间,依然能找到与我五分相似的轮廓。
我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她枯瘦的手,柔声说:妈,我来看你了。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护士说她刚吃过药,睡着了。
温明安静地站在我身后,把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给我无声的支持。
其实,关于我母亲的真相,我也是在高考结束后,才知道的。
那年暑假,我正在餐厅打工,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对方自称是B市的民警。
请问是许小薇吗我们这里找到一位疑似你母亲的女士,叫徐艳。她现在在我们派出所。
我当时就懵了。我妈不是早就打跑了吗怎么会跑到几百公里外的B市
等我请假赶到B市,见到的,根本不是我记忆中那个虽然憔悴但还算正常的母亲。而是一个头发枯黄、衣衫褴褛、牙齿都掉了好几颗、眼神涣散、喃喃自语的……疯女人。
民警告诉我,她是在街头流浪时被好心人发现报警的。没人知道她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是怎么一路从我们老家所在的C市,流浪到B市的。
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终于知道了残酷的真相。
我的母亲,她不是主动抛弃我的。
而是在我父亲长年累月的家暴和精神虐待下,她的精神,早就崩溃了。她病了,疯了。
她不是跑了。
而是在某一天,疾病彻底压垮了她的理智,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做出了那个她想了很久很久、却一直不敢做的事情——
跑。
逃离那个地狱一样的家。
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离开。
可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女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她只能漫无目的地流浪,风餐露宿。
偶尔,她也会有短暂的清醒时刻。民警说,在她清醒的时候,她反复念叨着,说她忘记把女儿带出来了,她要回去接她的女儿。
她说她要去接女儿。电话那头,那位好心的民警同志,语气里带着同情和无奈。
我的母亲,那个被生活逼疯的可怜女人,即使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也从未真正想过要抛弃我。
25
她的一生,就是个悲剧。
生在重男轻女的贫困山村,没读过几天书,就被家里包办婚姻,嫁给了我那个好吃懒做、酗酒成性的父亲。
从此,就是无休止的压榨、打骂和侮辱。
她也曾想过反抗,但周围所有的人,包括她的娘家人,都告诉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家,忍忍就过去了。离婚那是伤风败俗,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于是,她忍了。
她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压在心底,渐渐地,她也变得暴躁、易怒,像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她会歇斯底里地对我喊:要不是因为你这个拖油瓶!我早就跟你爸离了!
但,也正是这个嘴上说着嫌弃我的母亲,会在我爸拿起酒瓶要砸向我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扑过来,用她瘦弱的后背,替我挡下那致命的一击。
她的头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
也是从那次之后,她的精神状态,就越来越不好了。
压抑了太多年,积累了太多的痛苦和恐惧,最终,彻底爆发,将她吞噬。
她从未真正想过要离婚,要跑掉,要报复。
因为从她一出生开始,她所接受的教育,她周围的环境,都在告诉她:
女人,要顺从。
要认命。
从来,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她可以反抗,可以离开,可以为自己而活。
26
我不怪她。
我怎么能怪她呢她也是个可怜人,是那个环境和那个男人的受害者。
现在,她病了,糊涂了。
那么,就由我来教她吧。
就像院长奶奶说的,她不懂,你教她就好了。
我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轻声说:
妈妈,没事的,都过去了。那个坏人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妈妈,你可以跑的,离婚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离开那个家,我们也可以活得很好。
妈妈,以后要是再有人欺负你,我们就报警,我们就反抗,我们不怕!
妈妈,别人怎么说你,怎么骂你,都不重要。我帮你捂住耳朵,我们不听。有我在呢,我会保护你。
她睡得很沉,听不见。
但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听见的。
她的病情在药物和我的陪伴下,在慢慢好转。虽然离痊愈还很遥远,但至少,她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花费了我考上大学后,学校、市区奖励的所有奖学金,以及我兼职挣来的大部分钱。
这也是为什么,我大学前几年过得那么拮据的原因。
但我不后悔。
现在,我牵着温明的手,一起站在她的病床前。
我对她说:妈妈,你看,我找到我喜欢的人了。
他叫温明,他对我很好,很尊重我。他不会打我,也不会骂我。
等你好起来,我们就结婚。到时候,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好不好
病床上的母亲,眼睫毛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
窗外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温柔地洒了进来,落在她的脸上,也落在我紧紧牵着温明的手上。
我知道,虽然过去充满了荆棘和泥泞,但属于我的、崭新的、充满阳光的未来,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