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强抢
朱雀大街晨雾未散,声声马蹄就已踏碎满城清寒
被来人抢到马背上的那瞬间,我急忙抽出发间的金簪用力刺向他胸口。奈何力道不济,反而被震得手腕生疼,簪子瞬间脱手落地。
我用力不停地挣扎着,却被迫嵌入一个冷硬的怀抱中。抬头后便撞进了一双悲欣交集的眼眸里,那眼底深处涌动着的哀色如潮。
我见过他,是昨日才抵京的秦王赵缙。
秦王殿下!我惊呼道:殿下是疯了吗!我试图摆脱出他的桎梏,我乃庆阳候之女。
然而马儿飞奔着,卷起阵阵疾风灌进了口鼻中,将我未尽的话语尽数吞没。
我又反手去推搡他,纠缠间手上的平安结却缠住了他的腰间佩玉,从他腰侧扯出了一柄沾着青色玉沫的刻刀。
赵缙复又收紧了臂弯,将我整个人箍得生疼。被迫贴近时,我这才发觉他手腕上有几道尚未包扎的伤口正在渗血。
市井的喧嚣渐渐远去,唯余马蹄叩击街道的闷响。
我忆起在随州时听来的传闻:秦王赵缙十四岁披甲,十七岁逼得西陵王庭递了降书,是百姓心中不败的战神。
可是战神不该有这般如此疯魔的举动。
秦王府的大门打开,汗血马刹时扬蹄嘶鸣。我满头青丝散乱:殿下竟当街抢强重臣之女,意欲何为!
我抬手便要推开他,却被他擒住手腕按在胸口。姩姩。这本该是家人才唤的乳名,此刻却从他口中喊出,惊得我愕然失语
整齐的甲胄碰撞声由远及近,一队玄甲军沉默地围住庭院。
赵缙的手捻住我的腕间红绳:姩姩可知,这红绳拴的是我们的因果明日,你会收到太后赐婚的懿旨。
言毕,他无视我的挣扎径自将我带入内院,困在王府琉璃阁中。
直到日暮时分,我才看见了侍女绿枝着急奔来的身影。姑娘绿枝哭泣着,侯爷和老夫人得知消息,都进了宫,但是绿枝无奈地摇了摇头
纵然是一品侯府,也大不过天家权势赫赫。更遑论赵缙是太后亲子,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我无力地瘫坐在细旃上,目光地盯着桌上的那一方砚台。
歙砚石纹如星子落银河,恰似祖母佛堂长明灯的光晕。这一方本是明日要为祖母贺寿的龙尾石砚,而现在却变故突起,窗下玄甲军的影子,仿佛织成了一张金丝囚网将我困于其中。
房门在这时被轻轻叩响,我打开门,就见赵缙立在溶溶月色里,衣上沾满了晶亮玉屑,掌中托着的一个檀木匣子。这簪是要送你的
他掀开木匣,一道翠色滢滢浮起,莲瓣层叠的玉簪置于匣内
你及笄时嫌弃匠人雕琢的莲花俗气,连连否了多根簪子,才选定了样式
闻言我惊愕在地。他怎知我及笄时的闺阁私事那日挑簪的任性,连贴身侍女都不曾知晓全貌。
赵缙突然逼近,将妆匣塞进我颤抖的掌心。
殿下若是心悦我,为何不光明正大去侯府......
风声猎猎混着子时的更声,打断了我的未尽之言。而赵缙突然面色一变,面露痛楚匆忙离开。
第2章玉簪
我坐细旃上,掌心里那支莲花玉簪沁着丝丝夜露的凉意,心口莫名跳动着。
当睡意袭来时,一副诡异的画面却忽地在眼前浮现。
冰棺前,赵缙握着刻刀的手背青筋暴起,他颓然地跪坐在冰棺旁,沙哑的哽咽中混着刻刀刮刻的声音。
姩姩。他反复唤着,一支支莲花簪凌乱地堆在了地面。
我瞬间惊醒,冷汗涔涔。
门外却真的传来了玉石相击的脆响,那断断续续的雕凿声与方才我梦中的节奏严丝合缝。
我推开门,赵缙正垂首专注地运着刻刀,指缝间被刻刀擦出了几道血痕,他却恍若未觉。
姩姩赵缙拿着那截青玉料,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目光落在他掌心伤口上。那本该执剑策马的手此刻正沾满玉沫渗着血。
他却浑然不觉疼痛般将未成型的玉簪举到我眼前,簪头的莲花半开着:再刻几道纹路就好了,到时候就给姩姩绾发用。
秦王殿下。我抓紧袖口连连后撤,直至后背抵上冰凉的木门退无可退,大声质问道,您把我强行掠进王府,究竟是意欲何为...
姩姩看这莲花。赵缙再次逼近两步,把莲花簪举到我眼前,待来日,再给姩姩刻海棠可好或者梨花簪他沾血的指尖在虚空中细细勾画,仿佛真有什么花枝在他指间绽放。
血腥气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我侧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再次喊道:我要回庆阳侯府。
不对!赵缙握簪的手突然剧烈颤抖,在青玉料上划出道道凌乱的刻痕,不能刻梨花……梨就是离……玉料被刻刀凿得碎屑横飞,几点玉末溅进他泛红的眼眶。
我用力平复了下心绪,扣住赵缙的手腕:秦王殿下!他却反手按住我,抬眼的瞬间眸中泛着泪光。
挣扎时,我看到他手腕间的纱布被血色浸红:您到底想要什么
冰凉的青玉突然被贴上了鬓角,他竟趁我分神时将半截玉簪别进了发间。
我慌忙转身,关上房门把他隔开。而外面刻刀与玉石相击的脆响却持续了一夜,赵缙始终立在廊下雕琢。我们隔着门扉对峙到东方既白。
姑娘绿枝的叩门声裹着晨风传来,太后娘娘赐婚懿旨到了,王爷请您去前厅。
门打开的刹那,龙涎香挟着血气再次迫近,赵缙朝我逼近半步,他的眼底泛着青影:姩姩。
我冷笑道:倒要多谢王爷为我求得太后懿旨。
姩姩...他染血的手悬在半空,内侍尖细嗓音就先一步刺破了庭院。
皇太后敕曰:宗祧绵衍……咨尔庆阳侯沈氏女映真,钟鼎名家……聘沈氏为秦王妃……
内侍道完喜便匆匆离去,明黄绢帛被赵缙拿在手中。他的手指重重划过永结秦晋四个字,眼底却凝着一道化不开的寒霜。
我扶了扶歪斜的簪子:王爷若是悔了,此刻送我回侯府倒是体面。
他的手掌贴在我发间,将那歪斜的簪子扶正。又执起我的手按在他胸膛处:此心昭昭,日月同证。
那掌下震颤令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平复了下呼吸问道:三年前在随州不过两面之缘,王爷是非要找臣女要个答案吗
第3章惊变
那时北狄细作的弯刀离喉只余半寸
他牵起我的手,引我触到他颈间的旧疤,姩姩躲在经幡后发抖,却用香灰替我止血。
记忆倏然鲜活,我又记起了三年前的随州
嘉平三年的秋雨混着檀香,我跪在龙华寺偏殿的蒲团上,替出征的父兄祈福。
察觉到动静传来时,便见到两个打斗的身影。
我急忙躲起来,直到打斗停止。就见一人靠在墙上,臂上渗出了血。月光漏过窗纱,照亮他腰间的螭纹玉佩,正是秦王的徽记。
我忐忑着上前,却见他忽然抬眼。视线相撞中,听得他说道,姑娘。伤口不停地渗出血来,可否借点香灰止血
我回过神来用帕子沾了香灰轻轻按上他伤口。他的呼吸扫过我额前碎发:姑娘的帕子,绣的是莲花
家中祖母礼佛,绣些莲花图样罢了。我正欲收回帕子,帕子却被他按在伤口上,抽不出来:映真。
他瞧见了帕角绣的映真二字
听到他突然唤我闺名,我愣了一瞬耳尖微微发烫:殿下还是唤我沈姑娘就好
抱歉,是我唐突了他垂眸望着我:来日再将帕子还于姑娘
再次见面是随州大捷,军民同贺。
护城河里漂着千百盏莲花灯,我蹲在石阶边放河灯时,灯突然被夜风掀翻。
小心
赵缙突然出现,半跪在石板上,扶正那盏灯。我盯着他的手:殿下又受伤了
他将河灯推入水中,漫不经心道:无事,小伤而已,沈姑娘可知,随州儿郎出征前,都会在河里放盏灯
求平安归来我疑惑道
赵缙摇摇头,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灯影摇曳间,我的脸落进他眼底:求……求有人等着
宫里的贵人们都在等着殿下的我被他盯得不自在
他却沉默了一会,又开口道:你……你呢我后日拔营
听到这句话,我抬头错愕地看着他。他目光希冀,我却不知如何回应,后退两步,恍惚间不慎踩空
小心见我要踩空落水,他快步上前拉住我,揽住我的腰往他怀里带,分不清彼此交织的心跳声。不远处的水面上,我的河灯撞上他的灯,纠缠着漂向远方。
……
王爷!管家突然惊呼着闯入,令我的回忆戛然而止。
老管家头上挂着冷汗,异样目光刚扫向我时,赵缙便横步挡住。他伸出手指轻抚过我眉梢:姩姩,你要相信我
我不明所以,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看去。管家横臂拦住我:王妃娘娘且安心候着。老管家说安心时,汗珠却从额上滚落
将近半个时辰过去,门外突然炸开甲胄锵鸣。
我便再也坐不住,提着裙裾就冲出了院门。就见玄甲卫列成铁壁,虎贲卫统领剑锋破空而来,寒光擦过我的簪子。
放肆!赵缙佩剑出鞘。一道银光闪过,那剑已没入假山石。
他转身时眸中血色未褪,语调却柔似春水:晨露伤身,姩姩怎么不披氅衣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可是侯府出事了……
沈姑娘虎贲卫陆统领高喝道:庆阳候……
懿旨墨迹未干,诸位就要在本王眼前拿人赵缙反手掷剑,剑锋深深嵌入地砖。
他转身替我捋了捋被晨风吹散的额前青丝:姩姩方才问...
殿下私藏钦犯,该当何罪陆统领厉声喝问
赵缙持剑疾步抵上那人咽喉,一脸肃杀:玄甲军听令!凡近王妃三步者……
玄甲卫拔剑应声推进
赵缙反手将我护在身后:皇兄若要问罪,自有本王扛着。
第4章杖责
虎贲卫离开后,赵缙突然一把将我横抱而起。他的袖袍挟着冷风卷过来,带起了一缕腥甜气
庆阳候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抓着他胸前衣襟颤声问道,我父亲他们怎么样了
赵缙的臂弯收紧,喉结重重滚了滚:御史台上书参沈候任随州都督期间虚报军饷,并勾结粮商以霉米充做军粮。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碴,刺得我四肢发寒,今晨在沈府抄出二十万赃银。
荒谬!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遍体发寒
琉璃阁的门被打开,被他放在榻上后我又揪住他的腰带:我沈家儿郎皆是铮铮铁骨,忠君爱国之辈,又怎会行贪污这等不法之事
赵缙半蹲在地面与我平视:粮商往来信件上皆有沈侯的私印。
假的!我连忙翻身下了软榻,将膝头重重砸在地面上,求求殿下救我家人!
额头却在即将触地时被他托住。姩姩他用温热的指腹拭去我眼角的泪: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你要信我好不好
我泪眼婆娑地望向他,又想起今日晨间,虎贲卫来势汹汹,他却为我抗旨横剑拦住的场景。
我压下喉咙里生生硌出的满腔血气:我要见父亲,还有祖母年纪大了,又如何能受得了牢狱之苦
赵缙正要开口,外面一阵喧哗骤然而起,内侍尖锐的声音便传来:陛下急诏,宣秦王殿下入宫觐见
我看着他缓缓起身,随后厉声嘱咐门口亲卫:本王要进宫一趟,不要让任何人带走王妃
琉璃阁的木窗洞开着,丝丝冷风灌了进来。可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冷,心中的寒意比这风还要寒上千百倍。
绿枝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姑娘用膳吧,从早上到现在滴米未进,这样下去会病倒的。
我转身却瞧见她捧着碗的手都在抖,瓷匙碰出细碎的清响
金乌西坠时,外面蓦然响起阵阵杂沓急切的脚步声。我立刻奔出去,正撞见亲卫架着个血人跨过庭院。
赵缙的衣袍浸透了血色
姩姩……他苍白的唇翕动着,别怕。
我连忙伸出手去扶住他,那沉甸甸的血气压得我鼻中发闷。
太医的药箱开了又合,铜盆里的血水换了一遭又一遭。
我盯着铜盆里渐次晕开的血水:陛下,是罚得很重吗
亲卫愣了一下,然后开口道:王爷在紫宸殿长跪不起,求陛下放过姑娘。陛下当庭便摔了镇纸,说,说天家竟出了这般痴情种,若非太后赶到制止,杖刑恐还要继续
我怔忡着望着房门直至老太医方才抹着汗退了出来,松了口气叹道:万幸秦王殿下未伤到筋骨。只是殿下这满身伤痕,又是从何得来
第5章诬陷
我坐在赵缙床畔守着。
姩姩他的眉峰蹙得极紧,梦中仍呢喃着我的乳名,尾音里是着化不开的悲怆。
不过两度相逢,他竟情深如许这样的情,我总不敢当真。
更何况赵缙这人是九重宫阙里养出的天潢贵胄。可此时此刻我能抓住的,就只剩下他虚虚实实的一缕真心。
等到烛泪在错金烛台上堆成了小山,他方才微微一动,掌心将我那朦胧的睡意烫醒。
我连忙扶他起身,无意中看见他腕间新伤叠着旧痕,暗红的血珠正从纱布缝隙渗出。
姩姩在替我忧心他半趴着,掌心的薄茧擦过我的手背。
见我盯着伤痕出神,他又一把将我的手按在那些纵横的疤痕上,未愈的伤口硌得我掌心生疼。这回,能护住姩姩便好。
侍女捧着药进来时,他的拇指仍在我腕间红绳上打着旋。殿下我正欲伸出手,却听得他突然开口:姩姩喂我好不好
他眸中恳切如烛火灼灼,将我要拒绝的言辞尽数吞没。
我只好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那痴缠的目光注视着,仿佛要将我刻进眼底,我垂眸不去看他。
沈侯是遭人构陷。这话如惊雷在耳边炸开,药汁也在锦被上洇开水痕。
王爷可能寻得往来书信我强装镇定想着:信件定是有人作伪,探查字迹便可知。
他的指腹轻轻抚上着我哭肿的眼,仅凭这点不算证据,军籍名册对不上,运粮总要经漕运
言讫,四周一片死寂。
我盯着烛台上跳动的火苗,直到眼眶再次发酸才哑声道:可是二十万两银子绝非朝夕可藏.
我静静地回忆起近日侯府异状,恍然道:是祖母六十大寿!
姩姩想得没错,那些银两和银票就藏在为寿宴准备的酒坛底部,烛台底,屏风夹层……
我想求他允我去狱中探望,可目光掠过他苍白唇色时,还是咽下了这道恳求
想必此刻天子案头,皆是弹劾他私藏罪女的奏章。
想去看你家人他目光凝注,仿佛能窥见我胸腔里翻涌的千头万绪。
我偏头避开他目光转而道:千坛佳酿入库时无人察觉异样呼吸愈发急促,烛台底座添了碎银,竟无人觉得重量蹊跷侯府管事采买时竟没有觉得不对
我急声说着,却见赵缙腕间纱布瞬间又绽开血花,后背的月白寝衣迅速晕开一片红
殿下可是伤口被碰到了我无措地站起又被他拦住:别唤太医。
他额角沁出冷汗却说道,姩姩,无妨的
我伸手扶着他躺下,带动衾枕移位,却瞥见枕下躺着一枚平安结,与我腕间的一模一样。
这是我正欲抬手触碰,他掌心立刻收拢那枚平安结瞬间藏入被中。
子时了。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廊下风大,该安寝了
第6章信笺
我在绣墩上枯坐至天明。
直到看见天边衔上鱼肚白时,再次朝着赵缙的院落跑去。
晨雾裹着霜粒扑在脸上,却压不住我心中翻涌的焦灼。
拐过月洞门时,就赵缙的亲卫引着个内侍往外走,正是那日宣赐婚懿旨的太监。
我急忙躲进假山石后
王爷这般忤逆,内侍尖细的嗓音刺破晨雾,太后娘娘再疼儿子,也容不得这等狐媚……
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刮得我耳边生疼:三尺白绫都算慈悲,若是送去教坊司
教坊司三字如冰锥刺入心口。
我无力地抵住嶙峋山石,仿佛看见父兄枷锁缠身,而我腕间缚着红绸被推进那脂粉堆。
舌尖突然涌来一股腥甜,我这才惊觉下唇已被咬出血珠。三尺白绫与那吃人的去处相比,倒显出几分慈悲。
公公慎言。亲卫止住了他的话,仔细前头路滑。
待脚步声渐远,我双腿发软扶住石壁。
寒风落进脖颈,让我我清醒了几分。是了,沈家冤情未平,我便是爬着也要从阎王殿挣条生路。
推开房门时,血气混着苦药味扑面而来。
赵缙散着长发靠在床头,听见动静时抬头,又拉住我的手:手这么凉
殿下可好些了我抽出手去拿药碗,可刚一碰到碗就又被他握住:姩姩当心烫着。
掌心间的热意袭来,他道:姩姩还喂我好不好。你不喂,这药怕是不见效。
他的尾音带着重伤后的沙哑,却比平日更添三分缱绻。
案几上的药碗腾着热气,我舀起一勺汤药:殿下这般抗旨......
皇兄不过是罚跪而已。他喉结滚动咽下药汁却直勾勾地望着我倒是你,眼底乌青这么重。
眼看他手指要抚过我眼下,我忙偏头躲开,他蓦然收紧掌心。
若沈家真的被定罪。我是不是会被送去教坊司我垂眸开口
药碗被打翻,赵缙突然反应激烈起来将我按在怀里:不会!姩姩,你要信我好不好......
血腥气愈发浓厚,我撤开些距离,瞧见他手腕上的纱布渗出血珠:这伤是怎么回事.
从我见他的第一面,这血气就没断过
旧疾罢了。他仓皇避开我的目光,拿出几封信,看看这个。
他递来那叠纸页的瞬间,我的手便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竟是...是构陷父亲勾结粮商的账册和往来私信
沈侯台鉴,腊月十七......
我一页页翻阅信纸,每一个字与我父亲的字迹都分毫不差,足以以假乱真。幕后做局之人,是要将我沈家推入万劫不复之渊。
信纸被翻得哗啦作响。纸张上深浅不同浅青色云状图案却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浅青色纸面,正是青檀笺纸独有的印记。
青檀笺纸素来是皇宫专有的稀罕物。
临江崔氏以墨韵传家,祖母便是崔氏嫡脉。当年阿爹大破北狄时,谢决一切金银封赏,只为祖母求来一刀青檀笺。先帝抚掌大笑,说庆阳侯当真纯孝,转头又将同样的珍品赐给十四岁征西归来的赵缙。
我拿着信纸警醒后退
姩姩。他急忙起身,身上伤口随着动作崩裂,月白中衣被染红:你看着我眼睛说,当真觉得我会构陷沈家
我想起他挡在虎贲卫前的玄铁剑,想起他刑杖下鲜血淋漓的衣衫
可眼前的青云纹张牙舞爪,仿佛在发出嘲笑。最锋利的刀,从来都是淬着蜜糖递来的。
若我错信泪珠砸在陈粮已至四个字上:沈家就此万劫不复,我该如何面对父母亲人
你相信我好不好好不好他哑着嗓音,眸光落在我腕间平安结上
滚烫的泪砸在青檀筏上,晕开了丝丝墨色。
第7章相信
我到底该不该信他若我错信,沈家便会万劫不复
可我该信谁那些墨迹就像毒蛇吐信,每一笔都噬咬着沈家清名
凭我孤身之力,如何能证沈氏清白。若非拖庇于秦王府,刑部大牢此刻关押着的,本该还有一个我
赵缙半倚在床上,见我没有反应,他的眼神也一点点暗淡下去
我紧紧攥着那些信纸,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信纸从指间打着旋儿飘落
姩姩!床上发出一阵声响,赵缙竟强撑着要起身
别动!我忙扑过去按住他肩头,:太医昨日殷殷嘱咐,不可挪动伤口裂开怎么办
他僵在半空的手顿了顿:可是姩姩不舒服。
我就是有点累着了,近日风波太多我强忍着身上的不适,边说边俯身拾起地上的信纸。
那个枕侧的平安结又再次撞进我的眼中。我直直盯着那个平安结:殿下怎会有此物
姩姩,寻常物件罢了。他偏过头仿佛要避开这个问题宫闱里最不缺这些讨吉利的
那殿下为何怕我看到,这平安结上嵌着的金珠,是祖母的陪嫁我眼底疑云翻涌:殿下,我的平安结是祖母亲手编的,所以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条
手腕骤然生疼,我抬头撞进赵缙猩红哀伤的眼底。
姩姩赵缙面露悲色,说出口的字砸得我心口发闷:你说,这世上可有因果轮回
他把那条红绳放在我的手掌:譬如蚕作茧,吐丝而自缠,愚夫妄分别,相续三界中
掌心的红绳不知为何发烫,我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下意识握拳,将那红绳握在掌心,莫名的灼意通过经络,直达向我的心口。
殿下唇瓣张合却又突然停住,不知该从何处问。只得开口道:殿下,我不懂
没关系。赵缙抚摸着我腕间平安结:这些姩姩永远不必懂。
姩姩不相信信也没关系的,这次我定能守得住你。他的目光烫得我心慌,偏他自己浑不觉就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偏过头岔开话题:殿下方才那句话,可是引自《楞伽经》殿下何时读起了佛法
因为执念过重他的眸光锁着我
我不敢再看他,再次岔开话:去岁慈云大师回永宁寺讲经时,我陪祖母去听过经。
我的手指无意识抠着袖口,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我抓起那叠信纸再次认真细看,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去岁同祖母至永宁寺时,户部林侍郎的夫人高氏也在。
高夫人虔诚,呈上亲手抄的经文供于佛前。
当日祖母还不断赞她,当真是难得的一手好字。祖母出身书法世家,极少这么夸人,故而我还请高夫人,将那本手抄佛经借我细细观摩了好几遍遍。
当日佛经上的字迹与这些的信纸上的仿佛重合了起来
父亲写字时,总爱在末笔带个小钩,像极了他挥剑收势的弧度。而这几封仿父亲的信中,末尾收钩的力度细看之下,是不足的。
这收尾的笔锋,果真倒像是个女子写的。
殿下我指节抵着信纸发颤,呼吸起伏着。无凭无据,仅凭猜测,当真能开口吗
看出了我的犹豫,赵缙轻轻将那沓信纸从我手上抽出:姩姩的字字句句,落在我耳中都是真。
我急忙看向他,仿佛将将溺水之人抓住了水上的浮木:是字迹,我怀疑这字是高夫人写的,就是林侍郎的夫人这是我目前唯一找到的线索。
三司会审在即,求殿下救沈家我再次哭求
别这样说话。赵缙眸色沉沉看着我,将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姩姩,但凡你开口,从来不是求。
闻言,我心尖一坠。
昨日犹在怀疑他的情意如流云聚散,虚实难辨,而今同他凝眸相对时,倒是觉着能抓着几缕实了
第8章线索
赵缙吩咐侍从前往永宁寺取来高夫人誊抄的经卷,外间通报声响起:殿下,有急报。
我下意识要起身回避,赵缙却抬手制止。他对着门外沉声道:进来说话。
亲卫推门而入单膝跪地,禀王爷,暗桩来报,林侍郎日前为一学子写了平江书院的举荐信。
周祯老先生执掌的平江书院我忍不住插话,这位山长不仅是林大人的恩师,更是士林清流之首。
我目光扫过跪地的侍卫,能让林侍郎看中的学子,必定才华出众。
侍卫沉默一瞬:回王爷,那学子,其实是个落榜的秀才。
我连忙侧首望向赵缙,无暇追问他是何时勘破林侍郎端倪:竟为一落榜秀才搭了平江书院这等通天梯
属下查过,此人与案发当日侯府采买的管事系出同宗
陈管事我霍然起身:在侯府侍奉二十年的陈管事,为何要背叛主家
想到那封送往平江的举荐信,我心下顿时明了:他是想用沈家的血给陈家铺路,寒门供养一个读书人已是艰难,更遑论送进平江书院这等地方
赵缙沉声开口派人盯紧了
直至侍卫退下我才反应过来:殿下是何时察觉到林侍郎不对劲的
有些人爬得太快了,已经忘记本心为何了他侧头咳了两声,语气中带着些许沙哑:但这次,本王绝不会再让他有构陷忠良的机会
我坐在一旁边怔怔出神,看他一道道命令吩咐下去,布置妥当。
变故来得太过猝不及防
沈家锒铛入狱的惊变,赵缙近乎偏执的强抢,还有这些千丝万缕却无从攥紧的线索,都让我像被卷入漩涡般无措。
姩姩见我发愣,他支起身安慰道:莫怕,万事有我。
被他深情款款地注视着,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情从何来
赵缙伸手虚虚拢住我鬓边碎发,随后手指轻轻抚在在我眼睫上方:情生一念,万劫不移
我在他如炬的目光中落荒而逃:我去看看药膳熬好了没有
院中飘着细雪,我拢紧斗篷穿过回廊,往小厨房走去。
赵缙的药膳正煨在红泥炉上,两个粗使婆子守着陶罐,低声唠着家常,时不时用蒲扇压住蹿起来的火苗。炭火声里漏出几句:听说烧了半宿呢...
可不么,今早送菜的老张头说,大长公主府西跨院的房梁都塌了...
年长些的婆子见我迈过门槛,连忙擦了擦手:姑娘来取药
我扶着门框将肩头落雪抖落:听说文安大长公主府走水了
听说是公主府西院,另一个婆子揭开药罐看了眼火候,巡夜的发现得早,没伤着人,这剂药再滚一会就好,姑娘稍坐会。
我点了点头,盯着灶膛里明灭的火星发愣。药香愈发浓稠,直到婆子用粗布垫着陶罐提醒:药熬好了。
伸手接药时,我不小心扫到旁边煨水的瓦罐,手背蹭过滚烫的罐壁瞬间红了一片。
婆子哎哟一声要来拉我,我侧身避开:不妨事。
雪花飞到肩上,我托着药碗往赵缙院落走去。方才婆子说的公主府着火之事一直在脑子里打转。
药碗还未放下,我的手腕便被赵缙扣住。他盯着我手背那片红痕皱眉:怎么弄的来人
我抽回手往袖子里缩:方才端药时没留神。
他却已经命人拿来药膏给我上药。我望着他专注上药的神色:有件事想求殿下帮忙。
赵缙上药的动作未停,轻轻地在伤处吹了吹:先把烫伤处理好再说。
殿下我心里升起了一个想法:永宁寺的经卷怕是难寻回了。过几日就是文安大长公主府的赏梅宴,有一事想请殿下相助。
第9章梅宴
京都城的冬梅,要数文安大长公主府里的开得最盛。
大长公主素来喜好风雅,每年腊月都要办赏梅宴,遍邀京中官宦女眷赴宴赏花,有时还让众人题诗作画。
梅宴这一日雪霁初晴。赵缙带我一道入了大长公主府,积雪未融的梅林中,枝桠交错处绽着红梅与白梅的花苞。
我在文安大长公主面前跪下,赵缙亦撩袍跪在我身侧。
庆阳侯案即将三司会审,但关键证物的笔迹存疑,臣女叩请大长公主殿下协助查验。
长公主低头转着茶盏:本宫素来不涉朝政。
臣女所求并非朝堂事务。我将额头重重抵在冷硬的地砖上,只是恳求殿下帮忙试探一番而已
赵缙接话道:前些时日公主府意外失火若真是为掩盖某些证据......他停顿片刻,此案牵连甚广,还望姑母施以援手,莫让忠良含冤。
文安大长公主沉吟良久,我悬着心等着,直至她应了声可。
在长公主安排下,我换上侍女装束,用寡淡的脂粉掩去五官面貌,跟在文安大长公主的侍女队列。
梅园里聚满华服贵眷,珠翠交映间说笑声此起彼伏。直到通传声响起,园中众人立即噤声,齐齐屈膝:参见大长公主殿下。
文安大长公主广袖轻摆,抬手道:诸位免礼。
今日梅宴循例设诗画雅集,诸位若有雅兴,可即兴挥毫。届时本宫会择佳作赐一支衔珠凤簪为彩头。大长公主拍手,捧着锦盒的侍女立即垂首拿出流光璀璨的金簪。
梅香浮动间,贵眷们已向书案靠拢。我则低头立于大长公主身后,望见高夫人仍独自坐在原处。
行至高夫人案前时,大长公主驻足,目光落在她空白的宣纸上:席间独缺你的笔墨,这是为何
高夫人慌忙离座起身,微垂的袖口处露出一截缠着细纱的手腕:回殿下的话,臣妇前日整理旧物时弄伤了手腕,如今执笔仍有些困难,还望殿下体谅。
我垂下眼帘,隐去眸光中的寒意,这情景当真与我料想的分毫不差
文安大长公主看向高夫人:你的字向来是极好的,阖京皆知。
见高氏垂首要谦辞,她略抬了抬手:莫说场面话,你的字写得是极好的。只是如今伤了手,倒不好再让你动笔墨。
说来也巧,文安大长公主继续道:往年梅宴上的诗稿画作,我都收在西院库房里。前些日子西院走水前,已吩咐人将这些年积存的旧稿挪去东院了,你去年写的那首咏梅诗倒是保住了。
此话一出,高夫人的身形一顿,眼底掠过些许慌乱,正欲答话,旁侧忽然有贵妇上前半步:听闻西院走水那日火势甚急,殿下可曾受惊
文安大长公主从容浅笑道:不过虚惊一场,所幸没出什么岔子。
她伸出手,我连忙着直起身上前托住。那贵妇目光却放在我身上:殿下跟前这位姑娘,看着气度倒是不俗。
我连忙低下头搀紧大长公主的手臂。听见她轻叹道:这丫头本是官宦千金,只因父兄犯下重罪,全家女眷充入教坊司。后来辗转流落,才被我收在府中。
她轻轻按住我的腕间,眸光却转向高夫人处:可见朝堂之上若是行差踏错,牵累的何止自身这样碧玉年华的姑娘,本该在闺阁中抚琴作画的。
文安大长公主说完,缓步离开高夫人的桌案,不疾不徐地往其他贵眷处走去。
我侧目看向高夫人,见她双唇紧抿成线,手掌正重重压住宣纸,几乎要将那张宣纸碾出褶皱来。
第10章旧识
梅宴过半,大长公主离席更衣。我独自退到梅园角落,看着不远处满园衣香鬓影,心里泛着几分苦涩。
沈映真身后乍起的呼唤惊得我身形一晃,但仍缄默不动。
沈映真,我知道是你来人一把握住我的手,我不得已旋身,宁远侯嫡女祝云意正直视着我
我冷淡道:祝小姐。
祝云意急声截断:果真是你!沈家姐姐,兄长他……
我忙阻止道:祝小姐慎言
祝云意急得珠钗摇晃:映真姐姐莫恼!阿兄当真知错了,与那女子早断绝往来...她压低嗓子,阿兄满书房都是你的小像,否则我怎会认出你来
我侧首避开她的目光:云意,我同你兄长之事莫要再提,不过长辈们席间笑谈,岂能当真我对他无意,他对我也没有那个心思
祝云意却急得跺脚,连忙说道:你等我一会儿,千万别走说完立即跑开
祝云意这般行事委实令人费解。庆阳侯府与宁远侯府虽然都是武勋世家,父亲与宁远侯更有总角之谊。然而宁远侯府这些年不过守着祖荫度日,终究不似庆阳侯府尚在军中经营。
去岁暮春,祝老夫人在赏花宴上曾向祖母递过结亲之意。偏那世子祝宣恋慕一商户女,此事在京中早成笑谈。
我尚在愣神,祝云意竟直接拽着祝宣闯进内院。见他靠近,我急忙退后两步:公主府内院岂容外男擅闯!
映真祝宣向前,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
我立刻厉声喝止:站住!
他竟又上前伸手欲拉住我的手腕:当日拒亲确是我糊涂
祝世子慎言。我冷着脸避开他,两家长辈的戏言,何须当真更何况当初要死要活求娶那姑娘的是谁转头就始乱终弃,祝宣你要不要脸!
她,商户之女,做妾已是抬举了。祝宣涎着脸凑近:先前是我不对,没认清心意。如今沈伯父入狱,你孤身无依,让我照料你罢。况且,我能帮你。
愤怒之余,听到他说能助父亲,我狐疑抬头道:你说什么
沈伯父之事,我能相助。祝宣又重复:当年被家父扔到伯父帐下当小卒,所以知晓些…….
究竟何事我追问。
他却眼珠一转:映真嫁我,万事好商量
无耻!我指着他怒斥:沈家还没死绝呢,轮得到你趁火打劫
祝宣却不以为意:沈家满门下狱,纵有秦王作保,待定了罪,妹妹怕是要进教坊司的。
既知秦王护我,你怎敢提这等荒唐事我瞪视着他。
祝宣眯起眼睛:映真妹妹以为秦王会护你周全不过是贪图妹妹美色罢了他搓着手:要想为伯父求转机,且看妹妹的诚意了
从前竟不知你竟是这等小人!我趁其不备上前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
祝宣捂着脸刚要开口,一件披风突然从后面将我罩住。
手怎么这样凉赵缙不知何时到来了。他拉起我的手,目光却似冰刃扫向祝宣
秦王殿下祝宣仓皇作揖。赵缙却一步步向前逼近他,把他吓得连连后退
谁允许你觊觎她的赵缙声音冷得像冰渣
祝宣闻言趔趄一步,滑倒在地上。
赵缙语气沉沉,手上青筋暴起:谁允许你方才那样看她,本王现在就把这你双招子剜出来说完他竟拿出腰间刻刀,作势就要往祝宣眼睛上扎下去。
祝宣顿时吓得腿软
慢着我急忙阻止赵缙
姩姩为何要护着他赵缙脸更黑了。
不是的我上前从赵缙手上拿过那把刻刀:我是有话要问他说着我便蹲下去把刀抵在他的脖颈上。
血珠渗出时,祝宣急喊:光天化日之下就敢伤人
莫说她伤了你,便是她杀了你赵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王都会给你备好棺椁
祝宣沉默几瞬,终于开口道:那时,我被父亲送到沈伯父麾下历练。京中送来一批军粮,可是那些军粮却是新米混着霉米
我愤然道:竟然这般明目张胆
沈伯父当即大怒,写了一封信,信中怒斥户部调粮之事祝宣继续说道:然而驿马路途久远,又怕打草惊蛇。恰好我要回京,便让我带回京城,托我父亲待呈御前
但是你们没有呈上去对吗按在他脖子上的刻刀又压下去几分。
祝宣慌张极了:我将信交给父亲。但宁远候府不像庆阳侯府根基深厚,贪腐案牵连甚广,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人,届时如果被反咬,他顿了顿:故而便谎称信已直达天听,沈伯父就算起疑,也绝不会去向圣上求证。
枉我父亲这么信任你们我继续逼问:那封信还在宁远侯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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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宣歪头道:信被我父亲拿走了,或许是吧
我松开他厉声道:宁远侯先祖跟随太祖皇帝东征西战打下的体面,如今清名却尽毁于后人之手,九泉之下列祖列宗岂能安眠
随后转身向赵缙:今夜尚有要事,烦请殿下遣亲卫先将这人绑了
第11章设局
梅宴散后,我与赵缙仍留在大长公主府。
夜色渐深,子时将至。预想中的变故却未出现,倒是我身侧的赵缙开始不对劲起来。
赵缙衣袖之下,忽然有血滴滴落下来。他突然弓身,溢出一声闷哼。我慌忙扶住他手臂:殿下,哪里受伤了
公主府东院厢房空荡荡的连张软榻都没有,我正要唤赵缙的亲卫过来带他离开:这里有侍卫照应便可,您该去歇息了。
赵缙抓紧我的手腕,面色发白却固执摇头:姩姩,我真的没事。
我正要在继续劝说,院外却响起一阵刀剑相击的清脆声响。
走廊下的灯笼被剑气扫得剧烈摇晃,月下光影中只见一名黑衣人跃入院中,与埋伏在暗处的亲卫们缠斗在了一处。
刀剑碰撞声在夜色中响了足有一炷香功夫,黑衣人终究寡不敌众。
待我搀着赵缙跨出房门时,刺客已被亲卫按在地上,被两柄刀交叉锁着咽喉。
胆敢夜闯长公主府,说!亲卫李九用刀背重重击打刺客膝窝,撞得对方闷哼一声。那蒙面人却将头偏向暗处,任凭渗血的布巾黏在脸上。
赵缙用剑尖挑起刺客下颌:是林璞派你来取高氏手稿
刺客紧闭双唇不作回应
押下去。赵缙收剑入鞘:天亮前本王要听见真话
李九刚要拖人,却见刺客猛地抽搐两下瘫软在地。他伸手试探鼻息,又转身单膝跪地:断气了,是咬舌自尽
死士赵缙掌心贴紧剑柄:倒是本王小瞧了林璞,原以为只是个普通江湖杀手,不曾他想竟能培植这等死忠
殿下请看!李九扯开尸体后领,昏黄烛火下,那人的脖颈上赫然烙着青色狼头刺青,正是北狄部族特有的标记。
难道真是林璞勾结外敌,要陷害我父亲我愠怒道
赵缙声声沉如凝霜:林璞好大的胆子。李九,着人十二个时辰轮值盯梢侍郎府,务必给本王盯紧他
属下即刻去办。李九说完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我叹了口气,幕后之人有意摧毁证据,高氏以手伤为掩饰,而其手稿亦被焚毁。字迹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祝宣的话再我耳边响起,若是他真的知道些什么
突然一个力道压在我肩头,把我从沉思中拉起。转头就见赵缙整个人却忽然卸了力,肩膀重重抵在我身侧。
浓厚的血气再次涌来,我扶着赵缙发颤的手臂急问:殿下可是伤口碰到了了忙转头去吩咐侍从快去请大夫
别惊动姑母。他虚虚阻止道:我们先回王府再说
我只好扶着他登上马车,赶回秦王府后立刻唤来府医。可刚踏进院门,赵缙的身子便软软倒了下去,双目紧闭,任凭我怎么呼喊都不再应声。
府医在里间进进出出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我再次看到了那一盆盆血水
我守在门外半步不敢离,待到房门门轻响,老大夫迈过门槛出来时却满是惊惶之色。
未等我开口询问,老大夫捧着药箱的手就直抖着:姑娘恕罪,殿下身上那些伤,老朽行医四十载从未见过这般形状。说罢倒退两步容、容老朽回去翻翻古籍。
第12章梦境
我坐在床沿,凝视着赵缙沉睡的面容。
他剑眉如墨,鼻梁高挺。只是睡着的时候,眉心间仍刻着道深痕。
为什么呢我对着他的睡颜低声发问,这一身的伤,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望着他的睡颜出神时,我的眼尾又扫到他枕边那枚平安结。抬起手悬在半空犹豫片刻,终究是鬼使神差地拿起了它。
丝绦缠上掌心的刹那,那阵熟悉的灼热感再次漫上来。
我屏住呼吸,下意识就想松开手。可那枚平安结却像黏在皮肤上似的,此刻怎么也拿不下来
眼皮突然似灌了铅一般沉重,我视野里竟然凭空浮现出赵缙在永宁寺石阶跪行的虚影。
我用力掐了一把自己,借着痛感仰头吸气,眼皮却依旧酸胀得想合上。黑暗却来得又凶又急,我整个人被迫栽进了粘稠的昏沉里。
在那里,我踏入了另一个京师,看到了另一个我
教坊司的嬷嬷刻薄地辱骂鞭打,是赵缙的氅衣裹住了我伤痕累累的躯体把我带走
秦王府的海棠开得正好时,他缠着我散开的发丝:姩姩,再等等。待到沈家翻案那日,我带你去看关外的星河。
可是后来我发现了青檀笺,发现了上面的字迹线索,发现了他对着林璞高升道喜,王府里传来了太后赐婚秦王与林尚书千金的消息。
梦境里的一幕幕虽然零碎但是却异常清晰,一股窒息感毫无征兆地漫上来,额发被冷汗湿透了,我瞬间惊醒。
满室药香氤氲,赵缙不知何时也醒了。他正靠坐在床头,大手贴着我被汗湿的额发:做噩梦了
梦见什么了他低头安慰道:梦都是假的。
假的吗我喃喃道:可是,这个梦好像是真的,我梦见殿下在恭喜林侍郎高升,梦见殿下要娶林家小姐
赵缙正在替我擦拭额前的冷汗,闻言手一抖。他双手收紧想我把揽进怀里,我避开他起身,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探究和怀疑
姩姩,你在疑我吗他不顾伤势撑起身下了床榻姩姩,你别这样看我
赵缙目露悲伤,固执地步步上前,重复道:不要怀疑我好不好,不要......
直到退无可退,我伸出手抵住他的胸膛。赵缙中衣松松垮垮,胸前几道伤痕格外醒目。他眼眶通红,伸出手拔下我的发簪,放在我手里引着我刺向他的胸口。
殿下,你疯了吗我高声道:松手,殿下赵缙此刻的反应过于激烈,我不知如何应对。
他牢牢钳制住我的手,嘶吼道:姩姩,我把心剖给你好不好,就往这里刺
金簪刺入,无奈之下我低头咬住他的手腕,意图让他松手。可是这人依旧毫无反应。
你松手啊我带着哭腔吼道:你是疯了吗,殿下,你清醒一点
滚烫的泪珠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听见我的哭声,赵缙的手松了松。我连忙把他的手掰开,随后我手脱力,金簪落了地,我也无力地瘫坐在地。
姩姩赵缙手忙脚乱将我抱着进怀里,下巴抵着我发顶安抚祈求着姩姩,我可以对天发誓的,你信我好不好
他一下下轻拍着我的后背。过了好久,我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飘来:好
第13章密信
赵缙的双臂勒得我生疼。我们额头相抵着,他拭去我眼角的泪珠:我不会伤害姩姩的
我平复了呼吸挣开些距离,没有回答他。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事:殿下,祝宣还被关着呢
姩姩想怎么做他嘴上这么问着,手臂却收得更紧。
我在赵缙怀中抬头道:殿下可否借我几个人手
要到人手后,我立即吩咐亲卫伪装山匪口吻写了一封勒索信,送到宁远侯府。自己则留在别院等候宁远侯上门
姑娘亲卫抱拳问道,若宁远侯带着官兵前来
我瞧了一眼缩在椅子上发抖的祝宣:他当然会带官兵,但绝不敢强攻。这可是宁远侯府独子,若逼急了我们,手起刀落,他那爵位就要落到旁支手里了。
正午时,宁远侯果然急急忙忙冲进院子。我从屏风后看去,就见他老泪纵横地喊着宣儿几个蒙面亲卫立刻将刀刃压紧祝宣脖颈
宁远侯带来的木箱被重重砸在地上:钱都在这儿了!快放了我儿!
侯爷先让护卫退至院外我刻意压低嗓音,有些事需当面向侯爷请教。
你究竟是何人宁远侯斥骂道:为何要绑我儿
听着帘外传来亲卫的威胁声,我继续道:侯爷每多问一句,令郎脖子上的刀就会深一点分。您还要说吗。
佩刀落地,宁远侯闭眼挥手,带来的十余名护卫退出大门。蒙面亲卫立即收刀入鞘,我掀帘而出,对着他盈盈一礼:侄女给叔父请安。
映真!宁远侯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你此刻应该在秦王府,为何要对宣儿下手
我弯腰拾起地上的刀,款步逼近宁远侯:叔父何须知晓侄女行踪我停在他面前,刀尖直指他胸口倒要请教您一件事
你问宁远侯咽了咽口水:映真丫头,你
我刀尖一抖质问道当日那封托付御前的密信,叔父却未达天听
宁远侯目光飘向窗外,心虚道:你父亲信上说的事,事关重大。我们祝家不过空壳侯府,又怎敢去碰!
叔父后来怎么向我父亲解释的我持刀逼近宁远侯。
他退后半步避开寒刃:我与沈兄说,此案牵动朝堂根基,许是圣上为防打草惊蛇,才明面按下不表。
我又把刀锋转向祝宣颈侧:信在何处
烧了。宁远侯脱口而出又慌忙补充:千真万确!那信留着就是催命符,不如...我以宣儿性命起誓他伸手想拉儿子却被亲卫逼退。
祝叔父!您祖上是也随太祖马上取天下的血性汉子。而今这般怯懦如何对得起边军将士我握紧刀柄怒斥道。
宁远侯低垂不语,我再次质问道:叔父没有把信交给圣上,却给林侍郎透漏了此事,可是如此
他嗫嚅着:林侍郎是周老座下高足,原想着先与他商议,待查清……也好周全些
这般愚蠢行径,怪不得只能守着个空壳侯府。我又气又无奈,只能先让人把祝宣放了,威胁道:伯父记得,今日令郎是被山匪掳走。若是传出半句不该有的说辞,秦王府的玄甲卫随时叩府相询。
祝家父子刚走,我手中的刀便松落在地。我皱眉深思,既然父亲已经察觉军粮有异,以他的性子必不会坐以待毙。可惜密信被烧,未能直达天听。
我叹了口气,是时候求赵缙带我走一遭刑部大牢了。
第14章探监
雪停后,赵缙用狐裘将我裹得严严实实。
刑部大牢的铁门打开,一股腥锈味混着腐臭扑面而来。
阿爹!哥哥!我扑向牢栏,看到父亲倚在狱里的稻草堆上,鬓边白发像落了一层霜,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姩姩.
兄长原本执银枪的手也缠着渗血的麻布,再不见意气风发之姿
父亲颤巍巍地伸手要来碰我脸颊,却又犹豫着住了手:姩姩怎么来了
军饷明明是户部发放,粮草也是户部调拨的我死死抓住牢栏任由木刺扎进指腹中,爹爹当时可曾查验
父亲的肩头却垮了下来,摇了摇头却说早知今日有此劫难,该在佛堂多上两炷香
我心疼握住他冰凉的手,那粗粝的老茧硌得我掌心发疼。父亲却依旧自语道:该跪足三炷香的,该跪三炷香的。
我红着眼眶正要追问,然而狱卒的铜钥匙哗啦作响起来:殿下,有人来了!
狱卒说完,我抬眼看去,就见一袭绛紫官袍扫过地面,来人正是户部侍郎林璞,身后跟着一个断指的瘦削文士。
秦王殿下也来探望沈侯他打量着我,这位就是沈
自见到林璞时,我的手心便开始泛出冷汗。赵缙侧身替我挡住了他探究的视线:春闱将至,林侍郎若有闲心,不如多教教令郎策论。
赵缙紧紧牵着我的手走出刑部大牢:本王先行一步,林大人自便吧
马车一路行驶着,到朱雀大街时,赵缙却叫停了车驾领我下了马车。
穿过热闹的街市,我们走向一个糖画摊。
糖画师傅正在热情地推荐花样,我却是提不起兴致,于是随口要了个样式。
姩姩赵缙侧头询问要是不合意,要不我们去别处转转
我摆手拦住他:不必了,只是这会儿实在没心思看这些
他见状便不再多言。
林大人当真看重顾兄。听到这个称谓,我不由得转头望去,两个书生正立在旁边的摊前交谈。
只见那蓝衫书生摆手道:徐兄说笑了。只是林大人待我们和气,常常指点文章,不愧是周老先生弟子,确有君子风范。
我看林大人怕是要择婿.
徐兄莫要胡猜!蓝衫书生耳尖泛红打断了话头,转而问道:杨兄风寒还未好这几日都不见人。
自那日赴完刘公子宴席便病倒了,眼见春闱只剩两月灰衫书生叹着气摇头。
摊主在这时递来了糖画,我接过后便同赵缙一道上了马车。
掀起车帘向外望去时,我轻叹一声:这位林大人初入京华时,可曾料到有朝一日会成了构陷忠良之辈这些往来奔走的举子们,待到来日跻身仕途时,又是否会在权势风浪中目眩神迷,终究迷失初心
我放下车帘看向赵缙:殿下也听见了,这位林大人在朝中名声极好,又得学子们推崇,行事这般周全,当真滴水不漏
第15章围堵
回到王府时,变故突起
秦王府的正门被一群学子围住,他们群情激愤叫嚷着:我们要见秦王殿下。门口的玄甲卫横刀出鞘,正同他们对峙着。
见到赵缙车架时驶来时,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是秦王车架聚在门口的学子们霎时便冲了过来。一众学子将车架围堵住,玄甲卫忙疾步上前护卫。
这番变故突然其来,马车被迫停住。我悄悄掀开车帘,就见一个青衫学子端肃立于车架前,高呼道:秦王殿下明鉴!庆阳侯贪墨案发,沈氏全族皆已下狱。
那名学子振袖指向城中军营的方向,继续愤慨道:而今殿下却独留沈氏女于王府中,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可曾想过戍边将士会因此而寒心
我呼吸瞬间短了一瞬,不安地抬眸望向赵缙。就见他抿唇沉默着,眉峰紧锁。
车外书生的声调愈发地激昂,青衿学子皆环聚在车驾四周:我等学子,寒窗十载苦求圣贤之道,岂能坐视这等包庇重罪
那为首者振袖作揖,望殿下慎思明断,速将沈氏罪女交予三司!
望殿下慎思明断车外学子齐声高呼,群情激愤地围堵着车驾,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大有今日赵缙若不交出我就誓不罢休之势。
车外学子来势汹汹令我瞬间喘不过气来,冷汗濡湿了袖口。赵缙紧紧握住我的手,眸眼神笃定:姩姩别怕,一切有我
言毕,他便又松开我的手,掀开车帘下车站定。
诸位赵缙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字字沉若金玉
永昌十五年,北狄铁骑破随州,庆阳侯亲率八百残部死守孤城七日,箭尽粮绝之日方得援军
永昌十八年,狄人掠边多次,庆阳侯带伤整编边军,破敌于黑水河畔,北境遂得十年太平
永昌二十八年,北狄再次联合西陵破关,宁随二州危如累卵,是庆阳侯率苍州铁骑奔袭千里,方解围城之困
嘉平三年,狄人二十万大军压境,三军溃败之际,庆阳侯临危受命,胸口中箭,九死一生,方换来边境安宁
赵缙振袖而立,声音沉沉掷地:我大梁边境强敌环饲,北狄叩关,西陵陈兵。庆阳侯戍边十余载,对待边军将士如何何,诸位心中自有分别。庆阳侯若真贪墨军资,又何需九死一生
他抬手压下车旁学子的骚动,三司既未定案,沈氏女罪从何来
圣主临朝,是非自有公断。今日诸位若是信得过本王他解下腰间那块螭纹玉佩掷于车前,若庆阳侯当真贪墨,本王自请削籍除爵,永绝宗庙。
赵缙最后那句话如同惊雷入耳,轰得我心旌骤裂,久久不能平静。
日头光影里车帘晃动,我看着他掀开帘上了马车殿下何必赌上亲王身份要是,要是最后
没有要是赵缙截断我要说的话,把我冰凉的双手握进掌中,姩姩此生,必会平安顺遂。更何况庆阳侯半生碧血染甲,我既为大梁秦王,便断不能让忠良蒙冤。
我的眼眶酸涩得睁不开,哽咽道:殿下,多谢
第16章漕运
聚集的一众学子散去后,我与赵缙在书房听着亲卫丁六前来禀报:殿下,方才拦路的学子出自平江
我们对视一眼,果然如此
丁六继续道:今科春闱,平江书院学子俱往林大人府拜谒。属下打探过,林大人对学子颇为照顾,连贫寒子弟都会资助银钱助其应考
闻言我冷笑:借书院同窗的名头拉拢人,待他们入仕便是一股不小的助力。林侍郎贪的钱,倒是都用在养自己人身上了
积攒家资非一世之功,林侍郎既出身寒素,其妻高氏也不过是秀才之女。赵缙冷哼道,单凭侍郎岁俸,哪来钱财资助这么多学子林璞这是拿户部当自家钱袋子使了。
谁说不是呢我接过他的话头,莫论地方,单说这京师之中,兵部、刑部主事、翰林院...皆是平江书院门生
何况林侍郎执掌户部多年,若要动漕运账册,自然易如反掌我愠声拍案而起,偏又借着天灾名头纵火,在案发前便将随州府衙的边军名册付之一炬。如今兵部的名录与随州驻地军册即便有出入,谁还能查证
调换陈粮必经漕运,姩姩莫急,赵缙安抚道:回京路上我已遣人八百里加急赴淮州,借核查军饷之名密令亲卫取来淮州漕运记录,算脚程今日该到了。
殿下如此动作,不怕打草惊蛇我不解问道。
他轻摇头:京中消息传至地方少说十日,纵使漕运真与户部勾结,彼时也断不会将我同沈侯联想到一起
殿下我欲言又止
姩姩想说什么赵缙见我神色有异,倾身询问道
我在他关切的眼神中缓缓开口:殿下是否早知林璞会构陷沈家
姩姩,你听我说。赵缙急声欲要解释,我又继续追问道:殿下一开始就抢我入府,又派人去监视林璞,去取漕运实录,桩桩件件,殿下又是何时知道的
赵缙疾步绕过书案走来,恳求道:姩姩听我解释好不好他急切又无措地看着我,又继续道:姩姩之前说过会相信我的
我侧身避开,见他这般,又想起了那日我怀疑他时,他也是这般逼近发疯
刚要开口,我的掌心突然被一片暖意包裹。回过神时,赵缙竟半跪在我眼前,
殿下你我急忙想抽回手。
赵缙却继续收紧掌心,带着一丝克制和隐忍:姩姩别怕,我不会再吓到你了他喉结滚动,继续道:林璞构陷沈家一事,我知道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能先护住你。你,你会信我吗
我低头垂眸,平日威严的秦王此刻额心正抵着我的膝头,不安地闷声道:当真不是我,你信我
我想把赵缙拉起来,奈何力量悬殊。叹了口气道:殿下,我信你
他瞬间抬起头,目露希冀:姩姩,你再说一遍
我信你。我放轻声音,先起来说话。
可是这人却依旧维持着半跪的姿势,眸光沉沉,仿佛要把我溺进他那炽热的眼底。
我们便这样对望着,谁都没有移开眼。
直至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叩门声:殿下,漕运文书已取回。
正是赵缙派往淮州查证漕运的亲卫钱三。
赵缙起身开门接过文书,我们一同逐页查阅。
随州《漕运实录》是记载的正是:嘉平四年腊月十一,甲子漕船101号遇雨沉没,耗粮五万石
殿下!我转身将另一份文书推到他面前,这张《驳运单》与《漕运记录》对不上。我指着异常处:驳运单上嘉平四年腊月十七这里,甲子101船运米五万石入库。
而后我们又对照随州仓场的《卸粮存根》甲子101船未抵,准销沉船损耗。
三份记录对照,必有一方作假。我推测道,大梁漕船编号皆是唯一,若甲子101船当真沉没,又怎会继续运粮若未沉没,户部为何报损
我继续思索:还有两处疑点可以查证:工部可查漕船注销记录,河道衙门的《河工水志》也可验当日天气。
钱三!赵缙当即召来亲卫,速查这两处。
钱三抱拳应诺,消失在夜色中。
待到钱三身影完全消失在廊外,我转身看向赵缙感激道:多谢殿下。
谢从何来赵缙轻笑道
我感激地看向他:若非殿下坐镇,这些亲卫怎会这般尽心查证家父的案子。
他们都是战场上刀尖舔血过来的将士,眼里最容不得忠臣受屈。赵缙说道
我却心中不安:可是殿下这样护着我,那些参您包庇罪臣之女的奏章,怕是要把紫宸殿的御案都堆满了吧
赵缙不以为意:随他们去,如今各部官员正为了春闱主考官的人选争执不休
春闱主考不是早就定下翰林院的程沛老大人了么我疑惑地抬头
原本是这样,但程家小儿子前些日子纵马毁坏农田,连累程老被参了本教子无方,主考位置也丢了他安抚地拍了拍我,别担心,不过是几封弹劾,我还应付得来
而后,他又转开话题沉吟道:但是漕运衙门里,还是要查可有与林璞往来密切之人
第17章轮回
赵缙当即召来属官,命其彻查漕运衙门相关官吏的出身背景,尤其着重清查是否有人曾在平江书院就读
我将漕运卷宗重新摊开在案几上,逐行细看,用笔在可疑处细细圈注,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蛛丝马迹。
嘉平三年二月,淮州运铜佛百尊至随州龙华寺。翻到此处,我突然抬头唤他:殿下!我指出那页北狄犯随州正是嘉平三年。可那些时日我天天在龙华寺为父兄祈福,却从未见过什么铜佛。
赵缙神色一变
许是被请去别处供奉了我迟疑道,随州边民多信佛,百姓常去祈福求平安。
龙华寺规模还不足永宁寺三成。赵缙手指点着书页上的标注,若真运来百尊铜佛,单是搬运安置就得闹出大动静。你既常住偏殿礼佛,怎会毫无察觉
案卷摊在烛台下,映着案卷上那行墨字,百尊铜佛究竟去了何处
我与赵缙对着案卷反复推敲,却始终理不清头绪。
不知不觉更漏声声中,子时又至。赵缙突然失了血色,文书啪地砸在地上。
殿下!我冲过去扶住他发抖的身子,血正在从他手腕伤疤里渗出来。
我擦掉赵缙额头的冷汗,慢慢将他搀扶到床上。他身上的血气重得我都不敢碰他,直到府医匆忙赶来,方才退了出去。
朝琉璃阁走去时,赵缙几次流血痛苦的神色却徘徊在脑中。不知为何,一阵痛意自心口传来。我想不通,他到底是受了什么伤。
琉璃阁中,夜来幽梦
梦中,太后身边的掌事太监端着一杯酒步步逼近:娘娘有令,沈氏狐媚惑主,当诛。
银色杯盏泛着冷光,我被两名太监死死按在地上,牙关被银杯硬生生抵开的那一刻,我看见赵缙策马冲进庭院,缰绳未勒便连人带马摔落在地。他跌跌撞撞朝我冲来
然而,杯盏落地,毒酒入喉
他终究是迟了
我发髻凌乱无力倒地合眼,发间那支玉簪松脱,在地上断成几截。那是赵缙亲手为我刻的。
姩姩我听到了他嘶吼无助的喊声,可是我再也睁不开眼了。
梦里的他整日整夜日守在冰棺旁雕琢玉簪,对着棺中人自言自语
直到那天,永宁寺千级石阶上,他一步步止不住地叩首悲求着,额间血肉模糊却仍然不肯停下:求大师开轮回法阵,纵使付出一切,亦无悔。
执念太深。慈云大师看着他鲜血淋漓的额头,殿下可确定
赵缙点头。
大师从他手中取下我的平安结,拆出两根红线。须臾间,线绳化作流光钻进赵缙血肉中,勒得他面露痛色,血色骤现。
两根红线,一道承今生,一道担来世。前世今生,因果不空。慈云大师神色悲悯:殿下,若是逆转轮回,这两条红线便会日日缠着你,每日子时发作,如同刀割皮肉,持续两个时辰方会停止
赵缙却露出了解脱的笑容:求之不得
第18章代价
梦醒后,我浑身被冷汗湿透,从床上坐起来,匆匆掀开被子就往外跑。
眼泪糊了满脸,我咬着嘴唇往赵缙的院子跑。刺骨的夜风吹来,我却感觉不到冷。明明都在秦王府里住着,往日的几步路今天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赵缙的房里还亮着烛火。我拍打着门,带着破碎的哭腔:殿下
门开的瞬间,我再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直接扑进赵缙怀里:殿下
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赵缙浑身都绷紧了,愣了半晌才轻轻拍我的背:姩姩
我发怔着望进他眼底,那里映着个鬓发散乱的人影:我做了一个梦
他的手紧紧环住我,夜风吹得廊下灯笼直晃,他便侧身挡住风口梦都是假的,夜深露重。姩姩先进来
我抱着他不吭声,将他胸前的衣襟抓得皱成一团:可我梦见殿下抱着一个姑娘哭。我低泣道,她的腕上缠着一个平安结。
赵缙手一僵,呼吸剧烈起伏着:姩姩,那只是梦,只是梦,别说了,姩姩什么事都没有说完竟是落下了泪
那日殿下问我信不信轮回,我哭着将他抱得更紧我信的,我知道那不是梦
话落,我便去要触碰他腕上的疤,又挣扎着要看他的其他伤处,手腕却被他按在胸口处。
剧烈的心跳震着我的手心:慈云大师说过,每道疤都是引你归途的灯。赵缙的血从新裂开的伤口渗出来,沾到了我的手上:姩姩你看,灯还燃着。
血肉开绽之苦我的泪珠瞬间涌出来,滴落在他的衣服上:你怎么能,对不起
护不住你原就是我的罪,这代价,我合该受的赵缙轻柔地抚着我后背: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不我抓住他那遍布伤痕的手腕,让我去永宁寺,我再去磕头跪满千级石阶。天罚之刑你替我受了,这次换我,我们再去求求慈云大师好不好
当时你倒在我怀里,没有了温度温热的手掌贴上我的脸:我便想着,若能用这身血肉换你睁眼再看我一次
我红着眼眶,拿出前世的平安结,重新系在他手上。
在我们交叠的掌心里,两枚平安结的红穗子缠在了一起。他将我圈入怀中,将前世那些说不尽的悔与憾,都融进此刻相拥的温度里。
困意漫上来时,我竟然真的倚着赵缙阖了眼。直到日头爬上窗棂我方才惊醒,慌忙撑起身子,然而不小心蹭过他松垮的中衣领口,顿时霞飞双颊,咬了咬唇疾步往门外去。
梳洗完回来时,早饭已经布好。
汤匙在粥碗里搅了好几圈,我却心不在焉,直到赵缙搁下筷子,才恍然抬头。
殿下,昨日探监时,父亲总提祖母佛堂。我放下汤匙说道:我想回侯府佛堂看看。
第19章佛堂
庆阳侯府的大门上交叉贴着簇新封条,我循着记忆绕至西墙根才寻着半塌的角门。
朽木门板推开时落着灰,往日热闹的府邸而今却变得萧瑟凄凉。散落满地的物什似是在控诉着虎贲卫那日抄家时的蛮横。
此情此景令我心口发闷。我顿住脚步,重重吸了口气,才继续拎起裙摆疾走,直走到佛堂前才停住脚步。
案头的长明灯油早已干涸,短短几日这间佛堂便已积了一层灰絮
赵缙查看着供桌前的木匣,我踮脚去够最高层的经卷盒,想找出这佛堂中的端倪。
但是似乎都没有什么线索。
失落之余,我的手肘不小心撞上了灯台,似乎是错觉,那长明灯台竟然有一丝移动
但这不应该,按理说灯台与供案是一体的。
我连忙细探,竟发现底座与案面竟有半寸错位。于是我尝试使力一推,青砖地面忽地传来机关的闷响,地上的方砖应声下陷,露出一个暗匣。
掀开格板,我发现里头躺着本册子,赫然就是随州驻军名录
想来父亲巡查时发现军饷异常后起了疑心,于是把这份实录带回京城,却还是被旁人构陷了去
大梁军籍名录分为黄白两册对照,黄册由兵部存档,白册则由各驻地保管。
我拿起手中发黄的名册,看着那些数:实录两万人。可殿下曾说过兵部黄册上写着随州驻军三万人。我攥紧手沉声道:他们竟敢虚报空饷,这些银子必是进了某些人的私囊,如今倒要我父亲来担这贪墨的罪名
我正要将这份名册收进袖中时,默然一瞬又想起一事:殿下,前世太后赐我那杯鸩酒,当真是因为她觉得我蛊惑殿下吗
姩姩赵缙困惑道,似乎不懂我为何这么问
或者,太后真正想阻拦的是殿下追查沈家贪墨案我翻出名册给他看:凭空多出五千兵员,这油水岂止流进户部银库盔甲箭矢等军械采买,也可虚报,而军器监监正,刚好姓刘
太后娘娘亦是南阳刘氏出身,如今执掌军器监的刘焕,正是太后亲弟弟
赵缙是太后亲子,对他更是尤为疼爱。若刘氏当真牵涉其中,那么赵缙又会如何裁断
思及此处,我连连后退
赵缙急忙趋近两步:姩姩他急声安抚着我,纵是皇室至亲亦难逃国法,我以秦王金印立誓
前世太后必定得知了沈家冤案有刘氏手笔,才会用狐媚惑主的罪名赐下毒酒,要断绝你追查此案的念头。我倚靠着供桌,整个人浑身紧绷着
若是今生此番追查再次惊动长信宫,若太后又要护着刘家,太后是殿下的生身母亲,南阳刘氏更是你的母族舅家,我大声问道,带着哭腔构陷忠良、侵吞军饷、株连九族这样的滔天大罪,你会当真忍心将刘氏满门送上断头台
话落我低头擦了擦眼角我知殿下待我之心,可当您夹在母族至亲与心爱之人中间时,又该如何自处。
我拿起手中的军籍名册快步走到门口,可是踏出门槛时才惊觉除了秦王府,竟然已无处容身。
这种挥之不去的无力感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趔趄两步连忙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见我停在原地尚未回神,赵缙便仓皇上前将我拥入怀中。他气息慌乱姩姩
我将手虚虚搭在他后腰上,心口泛起阵阵酸涩:对不起,我知你待我之心泪珠打湿了他衣服,可事关沈氏全族的身家性命,我若是行差踏错一步
赵缙却字字千钧:大梁的锦绣江山里容不下黑白颠倒,我既为大梁秦王,总要还天下个是非分明。
第20章七郎
回到王府后,赵缙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许久都未曾开门。
南阳刘氏虽是没落士族,然而昔年送女入宫,又有刘焕在先帝年间考中传胪,故而在先帝与今上两朝,仍是极其体面。
岂料这般受人敬重的清贵门第,暗地里竟做出贪赃枉法、构陷忠良的勾当
我知晓他此刻心中必定煎熬万分,因而没有去打扰他
然而随着夜色漫开,他却始终没有动静,我终究还是生出了几分担心
殿下。我轻叩房门低唤,可还安好
屋内唯余沉寂。
于是我加重力道又再次叩响,里面却仍无应答,我便抬高了声量:赵缙,你若再不开门,我便走了。
吱呀一声,门却开了,赵缙连忙一把拉住我:姩姩别走。
未等我反应,他却眸光湛湛接着开口:你方才叫了我的名字。他手上力道松了松,声音轻下去:姩姩往后都这般唤我,可好
我双唇轻抿,未来得及开口,他声音又低下了来,带着些许祈求:或者,姩姩唤我七郎
听到这句话时我耳尖便发了烫,抬起眼帘的瞬间脸颊已染上霞色。
莫说今生,便是前世情浓时我也不曾这般唤过他。此刻唇齿间辗转的称呼仿佛裹着蜜糖,偏又烫得让人舌尖发颤。
可他灼灼的凝视着,我的心尖便蓦然软成了春日消融的雪水,终究让那两个字从唇畔滑了出来:七郎尾音轻飘飘地落地,仿佛春风里散落的桃瓣,轻轻巧巧坠进他忽而明亮的眼底。
气息交缠间他继续低声央求:再唤一声可好
这人怎么愈发得寸进尺。
书房内,我靠在他膝上抬眼望去,他低垂的眉目间尽是渴盼。
我牵起他的手,指尖抚过他腕间旧伤痕的沟壑,又轻轻唤了声:七郎尾音萦绕,再次荡开丝丝缱倦
对视中唇瓣不知不觉贴在了一起。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他膝上。往日的闺阁教养被束之脑后,仰头回应着他的亲吻。直至我喘不过气来,他才放开。
我贴在他怀里羞得不敢动弹。只是偷偷抬头瞧了一眼他,撞上他的视线又慌忙偏头,脸上染开一片绯色。
姩姩赵缙哑着嗓音哄道:你抬头看看我
我伸出手擦去唇上的湿意,仍旧不好意思抬头。等脸上热意稍稍退,才抬眸转移话题道刚才可是在为刘家的事烦心
赵缙静默片刻低声道:若刘家罪证确凿后,必须依律严惩。否则怎对得起边关拼命的将士
太后那边我话刚出口便停住
他轻叹若是惊动母后,待此案了结,我自会向母后请罪
只是林璞这只老狐狸,与我舅父如何勾搭上的赵缙凝神思索,更蹊跷的是漕运这条线
听闻周祯老先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我推测道,听闻当年刘焕大人得其指点几日,殿试文章便脱胎换骨,这才得了传胪功名。林璞又是他的亲传弟子,想来两人该是那时结的缘。
姩姩这番推测确有道理赵缙揉了揉眉心,但林璞生性多疑,多年来身边只肯留了一个断指师爷。听闻还是那人早年断指相救,断了仕途才跟着他。他琢磨道:林璞念及旧恩方肯信他,刘家与他究竟有何利益勾连
我跟着皱眉沉思,余光突然扫到书桌上的木匣,疑惑道:这不是祖母佛堂里的那个木匣怎么带回来了
第21章箭簇
我起身去将木匣打开,匣子内有一个箭簇
可是此物有何不妥我看向赵缙,见他迟迟不语,遂又解释道:嘉平三年那场同北狄那场战役,正是此箭伤了父亲。后来父亲醒来时听军医说,万幸这箭射中的位置偏了心脉。射得再准点,就真的要醒不过来了。父亲听后便让人把这箭收好,一起放在佛堂里,言道是上苍保佑
赵缙拿起那个箭簇:这个箭头上用的,是我大梁的精铁。北狄的箭簇,怎么会用我大梁的精铁
殿下确定自己未曾看错,若当真是,那便是有人通敌我震惊道
赵缙将箭簇递到我面前,说道:从光下看,这个箭簇上会有龙鳞纹路出现。普天之下,唯有大梁的龙泉矿出产的矿石,经淬炼后铁锭表面才会有这种形似龙鳞的纹路。
我转头看向赵缙:那夜文安大长公主府上,林璞派来的死士后颈就纹着北狄狼头刺青,难道当真是他
来人赵缙立即召来亲卫,最近盯梢侍郎府可发现什么异样
属下们日夜轮班值守,林大人除了上朝便是闭门教导公子课业,侍郎夫人整日在佛堂诵经礼佛,未见异常。
赵缙声音透着彻骨寒意:加派三倍人手,林府进出之人都要给本王查清来路。
亲卫连忙应声离去。
是铜佛我连忙从桌上找来那本漕运记录,推断道:龙泉矿产于淮州龙泉山,嘉平三年那数百尊铜佛,亦是从淮州运出,而伤我父亲的箭簇同样是龙泉矿冶炼的精铁,这天下间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好大的胆子,竟敢盗采龙泉矿并勾结漕运走私赵缙拍案而起,他们当真是活腻了。
赵缙当即命人备马入宫。我一把拉住他:殿下让我随行可好
宫道还是那条宫道,只是往日是跟着祖母入宫赴宴,而今却是要去叩阙鸣冤。
行至宫墙转角处,细雪又纷纷扬扬落下来。
赵缙领我跪在紫宸殿前,雪花正飞落着往我们衣领里钻。膝盖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带来钻心的刺痛。
转眼间我们发顶都积了层白霜。
赵缙侧身替我拍落肩头上的积雪,鼻尖冻得发红却认真说道:姩姩,头发都白了,我们这算不算民间说的共白头
我还来不及应他,宫门就开了。内侍的尖锐声线刺进耳中:殿下可别为难老奴了,御史台前不久才参了您私调漕运文书,干预漕政,陛下刚把折子留中
他目光扫过我。
赵缙望向他:劳王公公再通禀一次,本王要奏的不止沈家之案。
半盏茶后,王公公甩着拂尘示意我们进殿。
我垂首盯着地面的砖,后颈僵得发酸,却始终不敢抬头迎视御座上的君王。
后背渗出丝丝冷汗,御书房内鸦雀无声,我陡然听见上首从发出的一声冷哼。
老七,御座上的帝王声音沉如深潭积水,辨不出喜怒:除沈骥的案子之外,还有何事要奏
赵缙将乌木箭匣捧出,王公公就疾步上前躬身接过,匣底轻磕上御案发出一声脆响。
禀陛下,此箭簇于庆阳侯府佛堂寻得。北狄人当年重击庆阳侯,正是此箭,赵缙话音一顿:可臣弟发现,锻造此箭所用矿料乃是大梁龙泉官矿。
最后一个字落地,皇帝立即倾身老七,你当真验明了
第22章陈冤
赵缙将箭簇侧转迎向窗隙光亮,冷铁上游出道道龙鳞纹路:陛下细看这淬火留下的痕迹,普天之下,唯有龙泉官矿经锤炼后方会现此纹。
我跪伏在地,又见赵缙拿出那卷漕运文书徐徐展开:陛下知道,臣弟在查庆阳侯军饷案时,调阅过淮州漕运实录。
嘉平三年二月漕船载铜佛百尊抵随州赵缙将漕运文书推了推:可随州城只有京城一半大,龙华寺规模不及永宁寺三成。
他重重指在百尊铜佛的字迹上那时姩…沈姑娘日日跪在佛堂念经,可竟未察觉到铜佛入库时的动静。
故而臣弟怀疑,有人利用铜佛藏铁,私通北狄赵缙沉声开口。
此话一出,皇帝转着箭簇的手停住。
若如你所言他沉声道:王德发,速传林璞即刻带着矿监细账来见。
赵缙连忙横臂拦住王公公去路:且慢,陛下容禀,臣弟还有一事
片刻之后帝王开口:准
皇兄容禀赵缙拱手道,臣以为庆阳侯断不会行做虚报军饷之事
沈骥几番出生入死,朕何尝愿意相信皇帝声线沉了几分。可是铁证就摊在眼前。沈骥若不羁押,如何平天下悠悠众口
赵缙垂首禀奏:臣弟查庆阳侯一案时,发现举证庆阳侯的书信字迹实为林璞夫人高氏仿写。臣弟遂派人前往永宁寺调取其手抄佛经比对,不料经卷早已失窃。去岁高氏曾在文安大长公主府写下诗稿,可公主府书房亦突遭走水焚毁。故而臣弟与沈姑娘安排诱捕,发现潜入公主府中窃取手稿的刺客后颈竟有北狄狼头刺青。
赵缙话音刚落,我大着胆子接着开口臣女恳请陛下明鉴:呈作证物的书信皆系同一人手笔。初观形制确实似是家父字迹,然而细辨墨痕转折,竟然与户部侍郎之妻高氏笔法暗合。臣女祖母出身临江崔氏,墨韵传家。臣女自幼随祖母习字,于笔锋辨识尚有些许把握。
我重重磕头,双手托举随州军册和漕运文书臣女冒死呈证,叩请陛下明察秋毫
王公公从我手中接过文书,呈于天子案头
发放军饷时,家父便察觉有异。我继续奏道,故而离任当日特将随州军册私携入京。果不其然,贪墨案发前随州府衙走水,所有案卷尽成灰烬。
我扬声开口:我朝军籍名录分黄白两册,黄册存于兵部,白册存于驻地。若非得此白册为凭,随州驻军额岂非永成谜团
兵部黄册载随州驻军三万千人,然此白册实录仅两万人。我捏紧那本册子:家父依两万员额接收四十万两军饷,岂知兵部虚增万人空额按边军年饷二十两计
我的声音再次拔高,二十万两饷银差额,怎就成了家父贪墨之证
赵缙适时开口:陛下请看,漕运三份文书说法不一。幕后人谎称新粮沉船,户部借机核销亏空。继而调换陈粮运往边关,意图构陷庆阳侯。他冷哼一声:虽篡改漕运实录与卸粮单证,却未料天时难欺,澜河随州段恰逢腊月枯水,漕船过不去,就须换驳船转运。
林璞漕运北狄周遭的气息仿佛冷了三分,上首的帝王叩了叩书案:此事非同小可,沈骥之案朕必会彻查,但淮州龙泉矿脉,老七你要亲自走一趟
臣女斗胆,恳请随行淮州。我开口道:如今京中皆知殿下庇护罪眷,若携臣女同往
说下去。
御史台弹劾殿下私藏罪眷,干涉漕政的折子半月来已有数十道。我缓缓开口:若此番同行,外人只当殿下是为彻查沈家一案,反倒遮掩了龙泉矿之事。
帝王闻言轻笑:也是个遮掩的好由头,如今满京城都道朕有个痴情种弟弟。帝王看向赵缙:朕遣虎贲卫助你
臣弟领旨。赵缙躬身领旨,却又说道:皇兄若多些儿女情长,何至惹得贵妃嫂嫂日日思家
还不快滚去办差!御笔被用力地拍在案上,赵缙连忙带着我疾步退至殿外。
第23章淮州
马车载着我和赵缙驶出城门不到半日,流言已似野火蔓过皇城
京都茶楼酒肆里最时兴的谈资是秦王为红颜违抗圣命
更有好事者传得绘声绘色,说御史台连夜呈了十来道弹劾奏章,陛下已命虎贲卫快马出京,定要将这叛逆的幼弟捉拿回朝。
原来说派虎贲卫相助我望着车外烟尘摇头轻笑,竟是这般相助法。
那日七郎在御书房玩笑开得过头了些。我看向闭目养神的赵缙:就不怕陛下当真雷霆震怒
皇兄不会真恼我,我自幼是皇兄带大的,他知道我脾性。再者他忽然睁眼与我对视:他对贵妃有愧,这世间男女啊,若在情字上落了下风
最后半句散在辘辘车轮声里:便是贵为天子,也难周全。
七郎呢话出口我才觉唐突,垂眸盯着车上的软垫
赵缙正了正神色:早在前世初见他伸手将我的碎发别至耳后,这颗心便落在你身上了
他将我拢进怀里:姩姩,轮回百转,我总会找到你。
我红着脸正要起身,赵缙手臂又收紧几分:别恼,就容我放肆半刻,车帘遮得严实
龙涎香萦绕在鼻端,感受着他的温度,我终是没再动弹。
亲卫急促的禀告声忽然传来:殿下,侍郎府昨夜派杀手去杀三名赴京应试的书生。
书生我掀开车帘:这些寒门学子怎会惹得林璞如此兴师动众
亲卫回道:据暗哨回报,这三人午间刚递过拜帖求见林侍郎。
人救下了吗赵缙问道
属下失职。亲卫回应,虽截住杀手,但三个书生他低下头:一人当场气绝,余下两人胸口中剑,现安置在别院由医官施救。
仔细照料着。赵缙沉声下令:必须把人救回来。等本王从淮州归来再行处置。
马车颠簸两日有余,终是入了淮州地界。
在客栈歇息一夜后,我与赵缙换了衣衫,扮成一对茶商夫妇
暮色初降,龙泉矿区的石门在夕阳下泛着冷意。赵缙扶着我下了马车,地上的石灰立刻弄脏我的了绣鞋。
我抬头望去,远处的矿洞像巨兽张口,吞进一队队佝偻的矿工,再吐出满载矿石的牛车。
劳烦通禀矿监大人赵缙将名帖递给石阶上的守卫,赤云茶行掌柜有要事求见
守卫斜着眼打量着我们,赵缙又从袖中滑出一块碎银:请大人行个方便。
银锭落入掌心时掂了掂分量,守卫这才将铁矛往地上一拄:候着。
不一会儿,石阶上晃出一个圆胖身影:所为何来
大人安赵缙垂袖,袖口银票若隐若现:凤凰单从最是生津解渴,特来献与大人
胖监工捏着三层下巴:茶商怎会寻到我这铁矿来
云州刘晋携内子崔姩拜会。赵缙不着痕迹将银票推过半寸:家中祖传茶行生意,今日特来与大人做一桩生意
云州确是产茶宝地矿监的手指敲得茶罐叮当响。可惜我这里都是抡镐的粗汉,喝这般好茶,岂不糟蹋东西
赵缙顺势将银票塞进他掌心,意味深长地看了矿监:另有一茶专为劳力汉子调配,提神最是见效,一日能干出三日的量。他轻点银票:弟兄们少病勤快,省下的汤药钱都够置办……
矿监搓着银票:当真有效
永州铁矿上月订了三百车。我适时递上单子,王矿监说工人们告假都少了三成。
矿监若有所思:真有这稀罕物。
矿上弟兄们着实辛苦我捧着茶盏上前半步:大人不妨让弟兄们试试
矿监直勾勾盯着那银票,然后吼了一嗓子:来几个试茶的!
石门里便晃出五六个身影,个个穿着破旧短衫,脸上沾满煤灰,有几个走路时腿脚都不大利索。
我递茶时看见他们手背上全是旧伤,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
矿上弟兄们这般辛苦赵缙又递上几块茶饼,小小心意,给您添麻烦了。
矿监捏着茶饼冷笑:每月要交双倍的量,弟兄们不拼命干怎么成说罢他揪住一个矿工衣领,这茶当真管用
被揪住的矿工佝着背点头,脖颈上还沾着茶渍。
刘老板随我来。矿监甩开那人,脚步重重碾过地上的泥渣,咱们细说供茶的事。
第24章铜鼎
赵缙正与矿监敲定每月供茶量,算盘珠子正拨得噼啪响。
窗外雨点子突然砸下来
这雨来的急他顺势搁下笔:内子体弱,冒雨赶路实在不妥转身向矿监拱手,可否借住一宿
矿监敲着算盘:西院倒有间空屋。他算珠猛地一撞,只是被褥都是粗麻布,怕委屈了夫人.
我适时拢了拢单薄的衣衫,往赵缙身侧瑟缩半步。
无妨。赵缙侧身替我挡住穿堂风:多谢大人
矿监在前头带路,我同赵缙走在后面
跨过水洼时,有几个矿工正推着车从岔路经过,车板上蒙着油布,压得车轴吱呀作响。
那是铁吗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矿监踢开脚边碎石都是要运去填江的废渣。说着又高声呵斥落在最后的矿工:王老四!再洒出来扣你半月工钱!
油布下突然传来碰撞的闷响。矿监连忙直催着我二人往前走,将我们引入厢房后便闭门而去。
门闩落下时,赵缙便按住了我肩膀。
他食指抵唇,耳廓微动,门外踏着积水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我立刻意会,故意打翻桌上茶盏:夫君,这屋里霉味呛人
赵缙却真的就将我抵在粗麻帐幔间,眼神幽暗似要把人刻进他心里。
我慌忙拽他袖口,手指戳向门外晃动的影子。
谈完这单生意就回家可好我垂首不敢去看他,脸颊发烫却不忘让每个字都清晰透出门外。
赵缙声音暗哑着退开半步:去年永州矿区订了三百车,若这回淮州能再加订三百车,咱们的云雾茶就算在北方扎住根了。
说完又补了句:待谈完这笔买卖,就带你回云州看茶山新芽。
直到廊下脚步声渐远,我紧绷着的后背才慢慢松懈下来。赵缙却突然再次欺身姩姩,刚才那声夫君倒是顺口。
我别开脸望着漏雨的窗纸,脸上烫得仿佛能烘干他袖口沾的雨水。
入夜后,不远处冶铁场在雨幕中透出的火光,像是黑暗中蛰伏的巨兽睁开了眼。
这冶场入夜后还灯火通明。我贴着窗户缝往外看。这个时辰,明显不对劲
赵缙牵着我往外走:去外边瞧瞧。
穿堂风刮得我后颈发凉,我扯住他袖子:子时前必须回来,否则若是你身上的伤发作
他反手把我身上的袄子裹紧:都听姩姩的。
走出房间,雨丝像断了线的银针,细密地扎在我的后颈上。
我同赵缙偷偷地朝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地方走去,不远处的凿击声穿透雨帘传来,间或夹杂着铁器相撞的铮鸣。
突然,两个披蓑衣的守卫提着灯笼晃过来。赵缙连忙拽着我闪身躲到凸起的山岩后,昏黄的光晕扫过我们藏身之处。
我屏住呼吸,待脚步声远去。和赵缙沿着山岩悄悄前行,直到热浪扑面而来
三十余个工匠正在熔炉旁忙碌,通红的铁水在陶范中流淌。我瞬间瞳孔骤缩,那些模具分明是祭祀用的青铜鼎!
龙泉矿历来只锻兵器我话音发颤,突然旁边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两个守卫拖着具尸体往废矿坑走。惨白的手从麻袋里垂下来,指尖还勾着块熔完的铁,那断面正是银光流转的龙鳞纹
是上品龙泉铁。赵缙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拿来做祭祀鼎
突然一声巨响,我同赵缙慌忙后撤,不料一阵打滑带出了些许动静
什么人!
我浑身僵住,赵缙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冶场的守卫举着火把四处张望
别疑神疑鬼的老矿工朝着山岩看了一眼:这鬼天气,山猫都躲洞里了。说着便抡起锤重重捶打着
我抓住赵缙的衣袖。借着晃动的火光,看着工匠们正在往冷却的青铜鼎内胆填塞黑乎乎的东西,塞满夹层后又浇上一层铜汁封口。
他们在造夹层鼎。赵缙的声音里带着森然杀气,外青铜,内里怕是
他尚未说完,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一个灰袍人带着十余守卫走了过来,雨水顺着他的披风往下淌,在泥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
都警醒些!那人甩开披风,天亮前这三十尊鼎必须装车
那人还想再说些什么,话却被铁锤声淹没。
突然,我感觉赵缙的手绷紧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些守卫正将几个矿工推进角落。
为首的老者凄然倒地,露出后背纵横交错的鞭痕求、求大人开恩,小老儿真的搬不动了
灰衣人抬脚踩住老者手指缓缓碾磨:当初收钱的时候,怎么不说搬不动
大人老者的声音突然变大:东码头昨日不是已经运了三十鼎了吗,怎得要得如此着急
我捂住嘴,看着重重的鞭子再次落在老者身上
直至灰衣人和守卫离开,赵缙才揽着我离开冶铁场往东码头赶去。
第25章码头
暴雨砸得人睁不开眼,我同赵缙冲出矿区,裙摆溅满泥点。
钱三、丁六带着十余亲卫从雨幕中现身,见我们冲出矿洞,立刻拔剑围拢:殿下
带人把东码头所有货仓翻过来查赵缙拔剑指向远处江面的方向,三十尊铜鼎少半片都不行
亲卫们淋着雨抱拳应声,靴子踩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转眼消失在雨中
远处传来江涛声,东码头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十几艘漕船列在那里。
我同赵缙还有亲卫们一起,挨个查探码头货仓。突然,我看到了丙字仓门上那刑部封存的朱砂封条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扯了扯赵缙的袖子。
赵缙剑尖一挑,封条断成两截。铁门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只见三十尊青铜鼎整齐排列,鼎耳处泛着诡异的青光。
我扑到最近的铜鼎前,指尖触到冰凉的纹路。火折子!我轻声唤道。
微弱的火光映出鼎耳内狰狞的狼头
突然,赵缙拽着我往旁边一滚。三支弩箭钉在我们方才站立的地方,箭尾还在嗡嗡震颤。
来得好快。赵缙冷笑一声,就见五个黑衣人从谷堆后闪出。他立刻长剑出鞘,一串血珠飞溅。
我后背抵着铜鼎,眼看着赵缙剑锋翻飞。亲卫立刻赶来支援,只是赵缙身上的伤显然拖慢了动作,有两次刀锋几乎擦着脖颈过去。
趁乱我连忙捡起一把刀,用尽全力对着青铜鼎砍了下去。果不其然,封在夹层里的铁显露出来。
这些鼎全是狼头纹!我高声喊道这些铁锭要送去北狄铸箭!
一道刀光劈面而来,我闭眼缩成一团,预想中的疼痛却没到来。睁眼时只见赵缙单手接着刀刃,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淌。
你找死!赵缙眼底血丝狰狞,抬脚踹飞杀手,将夺来的弯刀反手掷出。
精彩。掌声从仓库二楼传来。是刚才矿洞里的那个灰衣人。
此刻他斜倚栏杆,望着我们。这回我看清了他的样貌,正是那日我去牢狱探监时,遇到的跟在林璞身边的文士
你们是林侍郎派来的我盯着灰衣人的腰间弯刀。
灰衣人掸了掸肩上的煤灰:林璞还做着补户部窟窿的美梦呢。说完他抱拳一礼,北狄赫连朔,候教多时。
赵缙剑尖挑开地上淬毒的暗器:阁下是专程候在这里
茶商夫妇夜半失踪赫连朔似笑非笑:总得防着生人乱闯
赵缙剑尖点地,血水顺着剑槽汇成细流:少废话,刑部印鉴从何而来
这就得多亏林侍郎了,刑部主事,可是他的平江同门呢赫连朔突然纵身跃下,他说要用精铁补亏空,那可不行,我北狄王庭,也紧着这些铁铸箭呢
当真是好算计,依照大梁刑律,凡刑部查封的赃物凭官印即可畅通无阻,沿途关隘不会开箱查验。因此丙字仓的货物就像裹着官家文书上路,根本不会有人细究。
你们又借着随州戍边祭典的名义,将赃物混在祭祀礼器里运出,等到了边城,自然会有接应的人把东西送出关去。
只是,这些铜鼎的来历呢我问道。
赫连朔靴尖踩住地上的铁锭:刑部要查抄个私铸铜鼎的工坊,岂是难事
所以家父蒙冤我再次厉声发问也有阁下一份功劳
自然少不了在下推波助澜,庆阳侯在随州一日,北狄狼骑就破不了那道关!赫连朔的目光在我与赵缙之间游移:可百般算计,却独独漏了一个情字
他突然抬手指着赵缙怒喝道:若不是你三番五次从中作梗,沈骥早就该上了那刑场做刀下魂了
说完又骤然发笑,反手握住腰间弯刀:不过今夜更妙,让大梁战神抱着心上人沉江喂鱼,来日边关战鼓该有多热闹
江风骤紧,近百名黑衣人如黑潮般再度涌来。赵缙将我护在身后,几名亲卫虽然拼死抵挡,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夜色愈深,子时将近。一股焦灼感在我胸中翻涌着。
寒光骤然收拢,赵缙被几名黑衣人逼至仓库死角,一把钢刀趁其不备捅向他心窝。
我扑过去用力撞开他,听见了刀刃破开皮肉的闷响,赵缙变了调的嘶吼刺破雨幕:姩姩!
我倒下去时看见他双眼赤红,竟然用左手直接抓住捅向我的刀刃,右手持剑不要命地乱砍,全然不顾另一把刀已划破他肋下。
血雾喷溅中,黑衣杀手被他这同归于尽的架势逼退半步
我倒进冰冷的夜风里,最后看见的是赵缙染血的衣袍掠过眼角,焦急的呼喊声重重砸在耳畔。
意识开始涣散的瞬间,我恍惚间听见了来自江面的声音
第26章书生
茜纱窗透进的日光晃得我不得不睁眼,我刚想抬手就被人拉住。
姩姩赵缙眼下一片青影,胡茬蹭得我手背发痒:你终于醒了
随后他忙又松开手冲出门槛,陈太医!
老太医被拽得脚步不稳,搭脉时赵缙呼吸屏着,直到听见脉象已稳,他才松了口气。
太医刚走,这人就跌坐回床沿:那日你扑过来挡刀他嗓音飘忽带着些许后怕:我仿佛回到前世你倒在我怀里,我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戳了戳他掌心:七郎答应过要护着我的。
那日江上
是虎贲卫来得及时赵缙将我手指拢进掌心,姩姩忘了皇兄派他们追着我们下淮州,明为追捕,实为暗护。
赫连朔与铜鼎
林璞这些年对他倚重多年,指使他做假账填补亏空,只当私运精铁不过是为敛财。赵缙沉声却不知赫连朔实乃北狄暗桩,要的是精铁直抵北境。
好个螳螂捕蝉,林璞自命不凡,竟然也落入他人圈套。我冷笑道
林璞已被下狱,姩姩且安心歇着,我去处理些事务,稍去便回。赵缙将被角仔细掖实,要起身时衣袍却被我拽住。
是何事这般要紧我拉住他半幅衣袖不肯松手。
赵缙复又坐回床沿:淮州之行当日,受林璞追杀的那两个书生原本被安置在城郊别院,如今已被带进王府。我要去见见。
我与你同去我撑着手臂起身
赵缙急急按住我肩头:太医叮嘱过,你需要静养。
然而我执意掀被下榻,他还是拗不过,只能取过斗篷将我裹严实了方才让我同行。
踏入书房时,两名书生已经垂首跪候在册。我凝神细看,右侧那人眉眼清俊,竟是前些时日在糖画摊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顾姓书生。
说吧。赵缙踱至书案后落座:是何等要紧事由,竟让林侍郎对你们痛下杀手
殿、殿下明鉴左侧书生伏地颤声道:学生杨钧,本是今科赴京应试的举子。因素喜结交友人,故而在诗会上与刘公子相识。月前应邀赴刘公子宴会,席间欲去解手,不料在园中迷路误入书房院落,不小心听见刘大人与幕僚密议,要效仿永昌年间重金贿赂主考洪兆的旧事,为今科主考程沛大人备下厚礼为公子铺路,奈何程大人拒不收受
听道书生的这些话,赵缙变了脸色:接着说。
学生惊觉此事事关重大,于是佯作醉后失足落水,称病闭门谢客。原想着林侍郎素来清正,便将此事和盘托出杨钧忽然以袖掩面:未曾料会遭歹人截杀,累得徐兄枉送性命
说到此处时他已是涕泗横流,身侧的顾姓书生亦是瞠目结舌
洪兆我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隐约觉得这名耳熟。赵缙的声音恰从身侧传来:现任漕运总督正是此人。
顷刻间,我恍然大悟
只是不知,林璞在刘氏的科举舞弊中,又扮演着何等角色
第27章太后
我斜倚在窗边,望着庭中细雪纷落。贪墨一案牵出了北狄暗桩与先帝朝科场行贿案,赵缙今日自然不得清闲,天未亮就策马出了府。
所幸今晨圣上颁了明旨,沈家一案将于三日后与林璞当堂对质。
我正盯着庭院里渐积的薄雪出神,绿枝急匆匆跑来:姑娘,太后宫里的内侍来了,召您即刻入宫觐见。
前世那杯穿喉的毒酒突然在记忆里翻涌,一股寒意爬上心头。刘氏刚被揭了老底,太后此刻召见
车轮碾过宫道,我的心不安地跳着
垂首跟着内侍来到长信宫门前跪在石阶上。然而直到双腿都冻得发麻,我才听见殿门里传来一声传。
臣女沈映真,拜见太后娘娘。我叩头行礼
抬头
我抬头却对上了那双淬着寒意的眼睛这般雪肤花貌,难怪能把缙儿哄得团团转。
额间冷汗立时渗出,我连忙又磕头:臣女万万不敢。
不敢太后的声音里带着冷意:缙儿来求懿旨时,哀家当真是老怀大慰,以为这孩子总算肯正经娶亲。
谁曾想她声音尖利起来,竟是要拿哀家的懿旨给你当护身符!
我屏住呼吸,低头不敢直视她。
太后继续肃声:你既然能把缙儿迷得神魂颠倒,想必本事不小。哀家要你做一件事
娘娘吩咐。
庆阳侯府的案子,从头到尾都是林璞作祟,与刘氏一族毫无干系。她冷冷道:永昌年间的科考,更不曾有过行贿之事。
我强做镇定回应:臣女不过深闺弱质,怎敢妄断朝堂是非。太后娘娘既有明断,何不直接示下秦王殿下
你以为哀家没试过那孩子自小就是头倔驴。太后忽然走近:可他为你连违抗圣旨都能豁得出去,你说的话,或许比哀家管用些
我屏息垂首:臣女实在……实在无能为力。
太后轻笑一声:既如此,那就端上来。
漆盘上的酒盏泛着冷光,当那杯酒被端到眼前时,前世喉咙烧灼的痛楚立时翻涌上来。
我狠咬舌尖忍下心头的那股惧意:太后娘娘要公然处死臣女沈家马上就能平反
当真是伶牙俐齿。太后扶着嬷嬷的手踱到我面前:别说沈家还没平反,便是真翻了案她斜了我一眼,你以为哀家碾死只蚂蚁,还要挑黄道吉日
她再次俯身逼近:最后问一次,能不能让缙儿罢手
我咬紧牙关不肯张口。宫人粗粝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我的脸颊,酒液正顺着杯盏边缘往我唇缝里渗。我发疯似地摇头挣扎却无济于事
第28章质问
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眼前发黑的瞬间,殿门突然被踹开住手!
赵缙快步冲进来,劈手打翻宫人掌中的酒杯:母后非要这样折辱无辜之人吗
太后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皇儿这是要为了个女人,在哀家的长信宫动武
莫非昨日舅舅进宫,知道事情败露,索性将刘家那些勾当全盘托给母后了不成赵缙屈膝将我拢在臂弯里,声音带着几分苦涩:林璞锒铛入狱,刘家做的那些勾当早就遮不住了。母后这般为难沈姑娘,终究是于事无补的。
放肆!太后怒斥赵缙道:我南阳刘氏百年簪缨士族,累世清流门庭,岂能断送在此刻!
刘家自己种下的祸根,倒连累百年清誉蒙尘,怎能怪罪他人赵缙直挺挺跪地,迎着太后目光道:舅舅既然求母后保全刘家,当年行事时为何不思量后果
缙儿啊太后捂住心口:母后今日不同你论长短。林璞既在狱中,沈家昭雪已是定局。你去她命令道:便让那些旧事随他入土,罪责尽归林璞,与你舅父无关。
刘氏科举舞弊、贪污军饷、构陷良臣赵缙轻轻放开我膝行向前:桩桩铁案在前,母后若执意偏袒,置国法纲纪于何地
胡说后打碎茶盏:哀家既然位居太后之位,难道连母族都护不得若哀家此刻不保刘氏,南阳刘氏百年风骨便要断送在哀家手中!
南阳刘氏的风骨赵缙盯着满地瓷片冷笑,早在舅舅买通春闱考官那日,便折了
言罢,他抬头:母后这般相逼又有何用,皇兄才是天子,是非明断自有圣裁
皇帝终究是哀家的骨血。太后双手按在赵缙肩头:你让林璞永远开不了口,皇帝那边,自有哀家
母后要与儿臣说些什么体己话帝王的声音破开殿门,目光在赵缙与我之间巡梭:长信宫的规矩倒是越发周全了他扫向一旁的宫人:竟让秦王与沈姑娘在此立规矩看座。
赵缙轻扶我臂弯起身,走向右侧檀木圈椅。
我侧身虚坐着,又听到皇帝低沉的嗓音响起:母后有何训示儿臣方才接到奏报,舅舅触犯律例,朕已下旨将刘氏一族收押候审。
你们!太后霍然起身:刘家是你们的母族!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你们兄弟二人,竟要这般相逼
儿臣并非有意为难,实在是律法不容轻慢。皇帝抬手止住太后的话:长信宫冬暖夏凉最宜休养,母后......便在此处安心静养罢。
你们舅舅走到这步,实在是是被逼无奈啊。太后颓然地跌坐回凤椅,突然没了方才的强硬姿态,话音里掺着哀求,南阳刘氏空顶有士族名头,实则早已没落。
她无力地把手搭在椅子上,哀家当年在宫中孤立无援,虽得先帝垂怜,但终究势单力薄。偏生你们舅舅天资愚钝,我舍了颜面央求先帝,才让他跟着周老先生读了几年书,可榆木疙瘩终是不成器,才迫不得已走了歪路。
如此说来,舅舅科举行贿一事竟是母后默许的赵缙不可置信
太后沉默几息,周身的华贵珠翠都黯淡了许多:刘氏那时在前朝急需支撑门庭的人。偏你舅舅又资质愚钝,倒是周老弟子林璞文采斐然.她无奈道:这才向洪兆行贿,让他泄了考题,又央林璞代笔成文。你舅舅只需要将文章烂熟于心,科考时誊写上去便是。
林璞,竟是刘焕科举舞弊的代笔人
我同赵缙目光相撞,连日盘桓的疑云瞬间消散。
可为何林璞甘愿为刘焕冒诛九族之险代笔
赵缙道出我的疑虑:林璞既已是周老先生门生,又何必铤而走险
刘家纵然是式微,到底还留着百年望族的底子。太后说道:况且哀家当年在宫中,膝下养着皇子。而林璞一介寒门,周祯自己又几番拒绝入仕,空有清流之名而无实权,来日在朝堂上又能助他几分林璞到底是聪明人,自然能想通其中关窍
从初次勾结到屡屡犯恶,贪欲便日渐膨胀,竟敢私吞粮秣军资,罗织罪名构陷忠良。赵缙愤然道
太后话音软下来,眼中带着水光:念在母亲的面子上,你舅舅不过是个不成器的,罪责尽可归于林璞一身
母后在长信宫颐养天年便是。皇帝却撂下这话便径直离开。
我与赵缙连忙后退半步,跟着那道背影退出长信宫门。
马车徐徐驶过宫道,察觉到腰间的那双手越来越紧,我安慰道:七郎,我没事的
若那杯酒他的声音哽住:我是不是又要失去你了
我将脸轻轻贴上他起伏的胸口,牵起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别怕,七郎来得正好
车轮依旧平稳地碾着宫道,马车内赵缙一直把我笼在怀里,手臂如铁铸般箍着我的腰肢。直至回到秦王府才松开
我们归府时,亲卫正好领回了一个人,正是昔日先帝身边的贴身内侍黄公公。
殿下亲卫抱拳道:属下已遵殿下命令黄公公从皇陵接回。据公公所言,那伪信所用青檀笺虽然唯有御赐可得,但先帝在时,与大儒周祯常有往来。黄公公常随驾至周府,亲见先帝曾以青檀笺相赠
我与赵缙对视一眼:可是殿下查过内务府记档册,并未有
因是先帝以友人名义相赠。黄公公适当开口故而不入宫册记档。
我顿时明白过来:林璞既是周老入室弟子,自然是有机会接触这些笺纸,用难得的御用之物伪造证据,倒是坐实侯府贪墨的好手段。
林璞迟早要付出代价,后日公堂上,我要看他跪地谢罪。
第29章问审
开堂问审之日转眼便至
林璞跪在公堂中央,父亲亦垂首跪在一侧。看着父亲身上脏污的囚衣,我抿紧嘴唇,眼眶阵阵发烫。
大理寺卿叶宏将漕运簿与军籍册阅完,又待黄公公陈述完证词,拍下惊堂木:人证物证已列齐整,林璞,你还要作何狡辩
林璞却诡辩道:叶大人,林某未能明察,误信北狄细作蛊惑,贪墨之责自当承担。他顿了顿,但构陷忠良之罪
又见林璞又整了整袖口:漕运记录疏漏当属漕运司之责,军籍造假的罪名又为何妄加于林某他转向黄公公,您既说先帝赐笺于周先生,可曾亲眼见其转赠与我
不过三两句便推卸了所有干系,当真无耻之极。我强压怒气指着他说道:林大人以为这般诡辩就能瞒天过海
恳请叶大人准许传唤新人证。
衙役通传声落下,证人应声而入,站在公堂前。林璞看清来人容貌的刹那,面上立即血色褪尽。
那身着素色襦裙的,正是他结发十七载的妻子高氏。
我与赵缙早料到林璞会抵赖去求一线生机。可贪墨重罪已是板上钉钉,他的长女年方十六,按律该没入教坊司。
哪个母亲忍心看碧玉年华的掌珠堕入火坑
于是我去见了高氏。这个为林家操持半生,甚至亲自为丈夫纳妾的女人,最初如何都不肯背叛夫家。
直到听到教坊司里传来罪臣女眷的呜咽,她才抖着手按在了证词上。
高夫人向堂上众人行过礼,从袖中取出证词:妾身受林璞唆使,仿造庆阳侯笔迹伪造这些信件,诬陷侯爷勾结粮商,以霉米充新粮
衙役将证词呈上时,林璞已瘫坐在地,嘴里发出断续的声响:你,你为何.
从你做下错事起,就该料到有今天。高夫人看着他哭道,我日夜向佛祖忏悔,只求别让报应落在筠娘身上。
她擦掉眼泪朝我微微颔首,还望沈姑娘信守承诺。话音落下,便突然转身撞向梁柱。
高氏证词落地那刻,此案就再无转圜余地。
惊堂木再次拍响的瞬间,我急忙冲过去上前扶起父亲,额头抵在他肩头,泣不成声。
这一回,侯府的冤屈总算洗净,沈家众人安好,不必再重蹈前世覆辙。
姩姩不哭父亲低声安慰我,转向又赵缙深深作揖:此番能沉冤得雪,全赖殿下奔走。
赵缙托住他手臂:侯爷言重了,府上想必已收拾妥当,这些日子受累了,该好好歇息了。
公堂外,侯府的马车早已侯着。我同赵缙道别后,搀扶着父亲小心翼翼上了马车。车轮转动时,我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赵缙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回到侯府的第二天,我再次出门,来到秦王府。可门房却一反常态却拦着不让我进去,又道是王爷今日进宫了。
我便坐在马车上,在王府外等至天黑,却未见他归来。
第30章推开
天色渐暗时,我撩开车帘跃下马车,快步走向秦王府正门。
守门仆役仍将我拦在门外,重复着白天的托词。我恍若未闻,径直跨过门槛朝府内走去。
姑娘门房在后头急声唤道,王爷当真不
我头也不回踏进院门,一路疾行。一阵夜风穿过院落,赵缙正在庭中练剑
剑光划破夜色,赵缙的招式明显带着烦躁。他看见我便仓促收了剑:姩姩,我
你在躲我。我仰头看他,眼里泛着潮意,为何要避着我
月华如霜,将他颀长的身影衬得孤寂落寞:姩姩,那日说要生生世世缠着你,此刻想来,倒是我自私了。
我错愕抬头,目光锁在他脸上:你在说什么
他却避开我的视线,抬眸凝视天边月:天罚如附骨之疽,日日受刑,若有一日我撑不住了,徒留姩姩一人守着我们的誓言伤心
你莫要这般咒自己!我急急打断他
他抬手虚虚抚过我的脸庞:沈家冤屈既平,姩姩便该是京都最明媚的贵女。找个门当户对的郎君,过平安顺遂的日子,总好过为我日日煎熬挂心。
听到这话,我从背后紧紧环住他的腰不愿松开半分:上天既许我们重来这一遭,你就休想用这些诛心的话推开我。永生永世这话既出了口,便由不得你反悔。
我哭着说道:你若再说什么耽误不耽误,明日我就去庙里剃了头发做姑子
气话还没说完,他便转身将我按进胸膛:胡说什么!泪珠滴落我的发顶。我紧紧抱着他不愿放开
这一夜,我依旧歇在秦王府。
天未破晓我便起身,趁着赵缙还未醒转就悄然离开王府,径直去往永宁寺。
石阶的寒气穿透罗裙,我跪在禅房前,重重叩首。
起初,我还能数着禅房内的木鱼声,后来不知第几个响头时,我视野里的朱漆木门晃成了一道模糊的虚影。
求大师慈悲。我强忍着不适再次用力磕着头
山风掠过我额上伤口带起细密的刺痛,而双膝早没了知觉。我仍不住地叩首。直到禅房门终于打开道缝。
我无力地想要起身,膝盖却像扎着千百根银针。抬头却只见一个灰衣僧童合掌而立:师父说,无苦集灭道,莫执着。
膝盖上传来钻心的刺痛,我整个人摇摇欲坠倒在地上,又强撑着跪起来:他是因我而受此苦楚
带着血迹的额头再次重重叩向地面青砖:求求大师怜悯!若非要有人受此刑罚,换我来替他
僧童退后半步,双手合十
门扉再次合拢,我只听见自己的哭求在庭院里荡出回声。
第31章圆满
雪花再次纷落的时候,禅房终于走出了一个灰袍身影。
我跪行两步,揪住他的僧袍下摆,苦苦哀求道慈云大师,求您
秦王殿下当年以亡人物为引,允下天罚为代价,才强求来这逆转乾坤的机缘。慈云大师捻着菩提珠,说出的话却此冰凌还冷
迷迷糊糊间,我仿佛看见赵缙握住我的染血平安结,在石阶上虔诚地跪行叩首。他的锦袍浸透了霜雪,额前早分不清是血水还是融化的冰,眼底癫散之不去。
佛号声未散,我看到了赵缙冲进来的身影却早已分不清来人是虚是实。
七郎我喃声
他连忙来到我身侧:姩姩,你不要这样,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交叠的手掌温度让我意识到他真的来了:可是我见不得你日日裹着血衣却装无事发生!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再次向慈云大师重重叩头,是我太贪心了,既想沉冤得雪又盼你平安康健,求慈云大师开恩!
赵缙见劝不动我,只得屈膝跪在我身侧,决然道:大师恕罪,是赵缙贪心,既已强求来一世,却又盼着今生能够圆满他覆上我血迹斑斑的额前:还望大师慈悲
慈云大师握着菩提珠的手中顿住,目光在我们交叠的手上停留。终于松口道:蚕丝自缚,亦可破茧,天罚本无解,情丝或可化劫。有一法可试,然成与不成......
求大师指点!我连忙抢着应道
他捻动着佛珠:请二位自山门至正殿行三跪九叩大礼,而后将平安结拆解重编,浸染两位心头血。
赵缙高声祈求:用我的血便够了!他向慈云大师,我只要她好好的,再多取几次我的心头血又何妨
我却紧紧拽住赵缙袖口,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山寺石阶上残雪未消,第一跪下去我就倒抽冷气。一步,两步,三步……我和赵缙一道,再次一阶阶跪上去
最后一叩完成后,取血的银针瞬间扎进心口。尖锐的疼痛传来,我痛苦地闷哼。他忙抓紧我的手。
香炉忽然腾起青烟,血珠顺着红绳纹理蜿蜒。慈云大师轻抚佛珠:阿弥陀佛,且看造化罢。
前世今生两股红绳绞紧的刹那,记忆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我闭上了眼
前世种种忽如云烟在脑中次第浮现,侯门贵女骤逢家变沦落教坊,受尽折辱。是他带我离开出苦海樊笼,秦王府内温情相诉,我们却因误会抱憾一世……
赵缙,七郎回忆不断翻涌着,我已经分不出梦中是今生还是前世
无尽的黑暗中,我听见赵缙着急的呼唤声:姩姩,醒醒
往事如烟散去,我悠悠转醒,赵缙一脸担忧。
七郎我低声唤到
姩姩,感觉怎么样他急忙托住我的后背
我望着香炉里燃着的余烟慈云大师的办法,可以吗
赵缙连忙翻起袖口给我看,那一道道伤痕果真消弭无踪。我抬起手停在半空不敢触碰这近乎神迹的愈合:天罚印记当真褪去了
看出我的犹豫,他带起我的手抚过那光洁如新的手臂:是大师慈悲为怀,又帮了我们一次
我与他并肩在佛前郑重跪拜后,沿着石阶缓步而下。
下山时雪霁初晴,赵缙突然握住我的手:姩姩,等春日海棠开的时候,我去为你猎一双雁可好
第32章番外前世篇
教习嬷嬷的竹板又一次抽在我未愈的伤口上,:摆什么侯府千金的谱!
我抱紧怀中旧琵琶,几乎掐断琴弦。唱到执手相看泪眼时,廊下突然响起脚步声。嬷嬷瞬间殷勤起来哎哟,秦王殿下怎么来了
赵缙目光扫过我罗裙上的血迹。冷冷地看了一眼嬷嬷:人,本王带走了。
就这样,我被带回了秦王府。
赵缙未曾逼迫我,可沈家的冤屈始终像一根利刺扎在我心头。如今沦为教坊司罪眷,秦王是我唯一能触到的机会。于是,我开始放下一切自尊,褪下素淡的装束,笨拙地讨好引诱他。
我日日往端去参鸡汤,在花园里他经过的地方弹琴。可就这样过了半个月,赵缙仍然无动于衷。
最后一日送汤时,赵缙头也不抬:放那里吧
我低头看着被烫得发红的指尖,将食盒放在案几上,再没踏足书房。
停止送汤的第三日,他意外出现在我的院中:今日的汤呢
殿下既然不想喝,就不打扰了我别过头不去看他。
他突然逼近半步:沈映真,你以为这些汤水琴音,就能换我替你翻案
是!我打断他的话,我确是有所求。我父亲戎马数载,殿下曾与他同在军中,当真信他会贪墨军饷一想到沈家的遭遇我便痛不欲生:那些所谓罪证不过是伪造而已
是不是只要有人能替沈家翻案,你都会这样对他。赵缙掰正我的肩膀逼我抬头。
我扯出一丝笑:是啊,只要能带我出教坊司,能为沈家洗刷冤屈,莫说汤水琴音,就算要我笑着笑着眼泪就滚了下来:殿下,我已经不是昔日的侯门贵女了,不过是教坊司罪奴而已。
赵缙双目赤红,散发着沉沉郁气
我抓住他的手按在腰带上,殿下若要,现在就拿去呼吸交缠间,我模仿教坊司里女子的情态仰起脸:奴,求殿下怜惜。
灼热鼻息扑在我脸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然而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动作,只是哑声说道:沈家的卷宗我已从刑部取来了。
我直视他幽深的眼底:殿下的条件呢
赵缙却解了氅衣裹住我发抖的身子我心悦你。
浑身血液仿佛凝固,耳畔只剩他突如其来的表白。
赵缙倾慕龙华寺佛前临危不惧的沈映真他忽然抬手梳理我散乱的青丝也爱月下长街放河灯时娴静温婉的沈映真,亦心悦教坊司中脊骨不折的沈映真
参鸡汤重新出现在书房,赵缙书案上出现了我绣的荷包香囊,偶尔还夹杂着外边带来的桂花酥。
暮色里他策马归来,总会带些小物件:有时是东街的糖画,有时是西市的竹编蝴蝶。
有一次谈起幼时趣事时,他竟脱口唤了声姩姩。那是家人常唤的乳名
直到那一日,那日我在他书房里发现了从刑部带回来的诬告信。
当看清信笺上那些构陷父亲的字迹时,我几乎要将那张纸捏碎:这分明是户部林侍郎夫人高氏的亲笔。
我激动地拿着信纸,正要告诉赵缙这是翻案的关键证据,赵缙却将信纸从我手中抽出:单凭字迹相似,如何能让三品诰命夫人上公堂
可墨迹走势都,辩解的话突然停在喉间,青檀筏特有的纹路映入眼帘。这种御赐的纸品除了宫闱,唯有庆阳侯府与秦王府得过先帝赏赐。
像是碰到了淬毒的银针,我连忙缩手后退。心中五味杂陈,恍惚着走了出去。
强忍着要折返书房质问他的冲动,我在王府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许久。无意间晃到了后园,不远处传来交谈声,后园石桌上,赵缙正与一个中年官员相对而坐着。
那人转过脸来,竟是刚擢升户部尚书的林璞
恭喜林大人高升,此番沈氏贪污,全赖尚书处理有方我听见赵缙这样说道。
耳旁轰然炸响,日头明明悬在头顶,我却感觉眼前却一阵阵发黑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蔓延开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总在强颜欢笑。面对他时,心中总觉得惊慌无措。
直到那天午后,赐婚懿旨送达,太后要将户部尚书嫡女指给他作正妃。
恭喜殿下。我木然屈膝行礼着,紧咬下唇逼迫自己清醒点。随后不等他回应,转身就要回房。
姩姩!我的衣袖被扯住,赵缙从背后环上来,他的手臂收得很:这道旨意来得突然,我当真毫不知情,你信我.
我再次挤出一个笑容:殿下说笑了,教坊司的罪奴怎敢奢求什么。
说完后我拿开他的手,继续疾步前走着。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混着焦急的一声声姩姩追了过来,我先他一步,把房门重重阖上。而后无力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屈膝抱着自己,把眼泪憋回去不让自己哭出声,
冷静片刻后我才对着门外说道:殿下,我本想相信你。可是沈家遭此劫难,刑场之上,父兄血迹未干,我若是错信,那沈映真便是沈家的罪人
姩姩赵缙急切地叩门
殿下我后背抵着门吸了吸鼻子,任由他不断拍着门框您那日说错了,沈映真从来都不是那般勇敢坚强的人
就这样,我日日对他避而不见。
直到生辰那日,房门外搁着一支翠玉莲花簪。我摩挲着簪子,与我及笄礼那支形制相似,只是这支的莲瓣走势略显生硬,纹路间是深浅不一的凿痕,就像是生手反复雕琢的痕迹。
这日赵缙被急诏入宫,宫里的内侍却入了府
太监拂尘一扫:太后赐酒,请姑娘上路。
秦王多次拒婚,又为罪臣鸣冤。太监捧着毒酒逼近半步:太后说,惑主之奴,当诛。
我惊慌失措却逃无可逃,被几个内侍押着灌下毒酒时,就见赵缙狂奔而来,可是已经迟了。
我走后,赵缙也陷入了癫狂
他将我安置在冰棺之中,每日守在棺前雕刻那莲花簪,重复相同的纹样一支接一支堆满。
姩姩他贴着冰凉的棺面低语,你能不能起来听我解释
说完又突然哽咽,眼眶赤红地跪倒在地:都怪我疏忽,让母后钻了空子
姩姩,全是我的错
最终,他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在佛前跪伏在地哀声乞求:此身可舍,此命可弃。恳请慈云大师逆转天命,救我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