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碎
江南的梅雨季总来得缠绵。
沈清瑶坐在妆奁前,指尖抚过羊脂玉梳,镜中倒映出窗外烟柳画桥。
案头古琴泛着冷光,第七根琴弦突然绷断,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她心头一跳,目光落在紫檀木匣里的青鸾玉佩上——那是母亲临终前塞进她掌心的,玉佩边缘还留着陈年血渍,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小姐,老爷让您去前厅。丫
鬟碧桃的声音隔着竹帘传来。
清瑶慌忙将玉佩塞进衣襟,指尖触到内衬里藏着的半截竹简——那是兄长沈明修的《礼记》批注,她偷学了三年,竹简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前厅传来男子的笑声。
清瑶屏息迈过门槛,见父亲沈砚山正与镇北将军之子周承焕对坐品茶。
周承焕腰间的和田玉连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像极了上个月在诗会上,她女扮男装替兄长赴会时,不慎遗落玉佩的声音。
清瑶,过来。
父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清瑶低头福身,余光瞥见案上摆着的庚帖,朱砂笔写着周沈联姻四个大字,墨迹未干,像一滩新鲜的血。
听闻沈姑娘琴艺冠绝江南,周承焕端起茶盏,在下前日得一焦尾琴,不知能否请姑娘一试
清瑶垂眸称是,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叩。
《高山流水》的曲调刚起,却在第三句突然走调。
她看见父亲眉峰微蹙,想起三年前兄长染病,她偷偷扮作男装代兄参加族中祭典,被父亲发现后,罚跪祠堂三日,膝头至今留着淤青。
琴韵虽佳,却少了些刚健之气。
周承焕摇头,女子终究该学《女戒》,舞文弄墨终是末节。
清瑶攥紧裙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想起藏在闺房暗格里的《诗经》注本,想起每月十五扮作书童去书院听学的日子,想起那个总在晨雾中背诵《离骚》的清瘦身影——顾云舟。
晚膳时,兄长沈明修将一个油纸包推到她面前:书院新来了个寒门学子,叫顾云舟,文章做得极好。这是他写的《劝学篇》,你偷偷看,别让父亲知道。
清瑶心跳加速,展开纸页,墨香混着淡淡的皂角味扑面而来。
字迹苍劲如竹,最后一句愿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被朱砂圈了又圈,像是谁胸中激荡的热血。
夜更深时,清瑶坐在窗前,用银针将《劝学篇》的句子绣在绢帕上。
窗外雨打芭蕉,她忽然想起诗会上那个白衣少年,他弯腰拾起她遗落的玉佩时,指尖在青鸾纹路间停顿的模样。
那时她以为他是寒门学子,却不知他竟是镇北将军之子。
玉佩在衣襟下微微发烫,清瑶摸出枕下的青铜镜,镜背刻着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她解下束发的丝带,乌发如瀑倾泻,映得镜中人面色苍白。
忽闻远处传来更声,她慌忙将竹简塞进妆奁,却不慎碰翻了兄长的束发冠。
冠上的玉簪滚落在地,清瑶拾起时,忽然想起顾云舟在书院说过的话:男子束发为冠,女子及笄插簪,不过是礼教砌成的高墙。
她握紧玉簪,簪头的莲花纹路硌得掌心生疼,仿佛要将这世道的规训都刻进骨血里。
第二章
砚冰
卯时三刻,清瑶扮作男装,从侧门溜出沈府。
晨雾未散,她踩着青石板路,绕道三条街巷,才在书院后巷换上兄长的旧衫。
衣领间还残留着熏香,她皱眉抖了抖,忽闻身后传来清朗的吟诵声: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顾云舟站在老槐树下,晨光透过枝叶洒在他青衫上,像碎金铺地。
他手里握着一卷《楚辞》,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在纫秋兰以为佩一句顿了顿,目光转向清瑶。
君谦兄今日来迟了。
他笑着将书册收入袖中,清瑶注意到他袖口补丁细密,针脚却歪歪扭扭,像是男子粗糙的手艺。
家中有事。
清瑶压低嗓音,跟着他往书院走。
路过泮池时,她瞥见水中倒影,自己束着的发带与顾云舟的别无二致,心下忽然一跳,加快脚步避开他的目光。
课堂上,夫子正在讲《礼记·内则》:男不言内,女不言外......
清瑶握着毛笔,墨汁滴在课案上,晕开一团阴影。
顾云舟将镇纸推过来,青铜镇纸上刻着铁砚磨穿四字,边缘被磨得温润:沈兄今日的字,倒像春蚓秋蛇。
清瑶瞪他一眼,却在低头时看见他课案右下角刻着个瑶字,笔画极浅,像是用指甲掐出来的。
她指尖一颤,毛笔在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一句上划出长长的墨痕。
午后习字,顾云舟忽然咳嗽起来。
清瑶从袖中取出蜜渍金桔,悄悄推到他案边。
他挑眉接过,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针留下的痕迹,他曾在诗会上见过这样的手,在琴弦上拨出流水般的曲子。
谢君谦兄。
他将金桔放入口中,甜味混着铁锈味在舌尖蔓延。
清瑶注意到他领口露出的锁骨,上面有一道淡疤,像冬日树枝上的残雪。
她慌忙移开目光,却看见自己的墨锭碎了一角,粉末落在他青衫上,像撒了一把星星。
暮鼓响起时,天下起了小雨。
清瑶抱着书册往家走,忽闻身后有人喊:君谦兄,共伞如何
顾云舟举着油纸伞追上来,伞面上绘着褪色的山水,伞骨上隐约刻着个同字。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伞骨不时相碰。
清瑶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混着雨水味,听见他轻轻说:明日便是上巳节,书院要组织踏青,君谦兄可去
她正要答话,忽见街角转出几个沈家护院。
清瑶心头剧跳,下意识往顾云舟身后躲去,却不慎踩住他的衣角。
顾云舟伸手扶住她的肩,触感柔软如春日新棉,他骤然缩回手,伞骨在雨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沈兄
护院们狐疑地打量着两人。
清瑶低头咳嗽两声,用变调的嗓音说:今日在书院温书,晚了些。
护院们见状,躬身退下。
雨越下越大,伞面渐渐倾斜,大半遮在清瑶头顶。
顾云舟半边身子浸在雨中,清瑶听见他轻轻说:沈兄可知,这世上有些墙,终是要有人去推的。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睫毛上沾着雨珠,像春寒里未落的霜。
回到闺房,清瑶褪去男装,换上襦裙。
碧桃端来热水,瞥见她发间的草屑,掩口笑道:小姐今日去书院,又偷学了什么
清瑶将书册藏入妆奁,指尖触到顾云舟的《劝学篇》。
纸上墨迹未干,她忽然想起他在雨中说的话,想起他课案上的瑶字,心跳如鼓。
窗外的雨敲打着芭蕉,她摸出青鸾玉佩,在烛光下转动,看见玉佩内侧刻着半阙《凤求凰》,那是母亲留给她的秘密。
三更梆子响过,清瑶坐在琴前,轻轻拨弄断弦。
她想起顾云舟的镇纸,想起他袖口的补丁,想起他在雨中倾斜的伞。
琴弦在指尖震颤,发出不成调的声响,却在某个瞬间,与记忆中的《梁甫吟》重合。
玉佩从衣襟滑落,掉在琴面上,发出清越的响声。
清瑶俯身拾起,忽然发现玉佩边缘刻着个顾字,笔画极细,像是用刀尖刻的。
她屏住呼吸,想起诗会上那个拾玉的少年,原来从一开始,命运就已埋下伏笔。
窗外
闪电划过,照亮她苍白的脸。
清瑶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便再难回头。
就像这雨夜的风,终将吹开紧闭的窗,让月光照进深锁的庭院。
第三章
纸鸢
上巳节的阳光透过云层,在泮池水面洒下碎金。
书院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草坪上,有人在曲水边浣衣,有人在树下对诗。
清瑶握着兄长的纸鸢,竹骨扎的凤凰歪着翅膀,尾羽上的金粉在风中簌簌飘落。
君谦兄的凤凰倒像刚打过架。
顾云舟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手里托着个素白的纸鸢,上面用淡墨画着一只振翅的青鸾。
清瑶挑眉:顾兄这青鸾,倒像是要冲破云霄的。
他笑着将纸鸢递给她:换着放如何凤凰属火,青鸾属木,或许能飞得更高些。
清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想起前日雨中他扶过自己的肩,耳尖微烫,忙接过纸鸢转身走向旷野。
纸鸢乘风而起时,清瑶听见顾云舟在身后喊:拽紧线!莫让它被风拐跑了!
她抬头望着青鸾在天际展翅,忽然觉得那薄如蝉翼的纸面,竟比千金重担还沉——这世上多少女子的心事,都像这纸鸢般,看似自由,却被一根细若游丝的线牢牢拽在原地。
忽有狂风骤起,纸鸢线突然断裂。
清瑶惊呼着去抓断线,却脚下一滑,跌进身后的荷花塘。
池水瞬间没过头顶,她在浑浊的水中挣扎,束发的丝带散开,青丝如水草般漂在水面。
朦胧间,她看见一道白影跃入水中,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托出水面。
沈琼琚!
顾云舟的喊声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震颤。
清瑶咳出池水,看见他眼中的震惊与慌乱,这才惊觉束胸的布条已被水浸透,勾勒出女子的曲线。
她浑身血液凝固,本能地推开他,却在慌乱中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听见布料撕裂的轻响。
两人在岸边喘息着对视。
顾云舟喉结滚动,视线落在她湿发间露出的耳坠上——那是枚小巧的玉兰花坠子,他曾在诗会上见过,戴在沈明修体弱多病的妹妹耳垂上。
所有细节突然串联成线:她总比旁人多些脂粉气的袖香,她握笔时指尖微翘的姿势,她念《关雎》时眼底闪过的柔光。
你……
他开口,声音沙哑如被雨水泡过的纸。
清瑶颤抖着扯过他的青衫盖住自己,水珠顺着下颌滴落,在他胸前晕开深色的花。
远处传来学子们的笑闹声,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皮肤:顾云舟,你若敢说出去——
我不说。
他打断她,目光坚定如磐石,只是……
他顿了顿,伸手替她拂开脸上的湿发,指尖触到她耳后细腻的肌肤,为何要这般为难自己
清瑶别过脸,看见水中倒映的两人:她鬓发散乱,他衣襟半敞,像一幅被雨水洇开的春宫图。
远处传来碧桃的呼唤,她慌忙起身,却因腿软险些摔倒。
顾云舟伸手扶住她,触到她腰间的青鸾玉佩——正是那日诗会上他拾到的那枚。
原来你……他愣住。
清瑶按住玉佩,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青鸾现世,必有情劫。
她咬住下唇,从袖中摸出一锭碎银塞给他: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顾云舟看着她踉跄离去的背影,手中碎银硌得掌心生疼。
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前的裂口,露出半片锁骨,上面的旧疤在阳光下泛着淡粉色——那是八岁时为救坠井的邻家女孩,被井绳勒出的伤。
此刻他忽然觉得,这道疤竟像极了她眼中的泪光。
回到沈府,清瑶在浴桶里泡了许久,直到指尖发皱。
碧桃捧着干爽的襦裙进来,瞥见她肩上的红痕,关切道:小姐这是……
摔的。
清瑶打断她,望着水面上漂着的草屑发呆。
镜中倒影里,她额角沾着片花瓣,像极了顾云舟纸鸢上的青鸾尾羽。
她伸手拨弄水面,涟漪中映出母亲的脸,那年母亲也是这样坐在镜前,将青鸾玉佩塞进她掌心,说:琚儿,莫要学娘,困在这金丝笼里一辈子。
晚膳时,沈砚山忽然提起周承焕:周家公子明日要来府上做客,你好好准备些女工,莫要失了体统。
清瑶捏紧筷子,看见兄长沈明修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炖品推到她面前:多吃些,看你瘦的。
夜深人静,清瑶坐在窗前,摊开顾云舟的《劝学篇》。
墨迹在烛火下泛着暖意,她忽然取出绣绷,将青鸾纸鸢的模样绣在绢面上。
针脚穿过经纬线时,她想起顾云舟在水中的体温,想起他喊她本名时的声调,心下忽然一横,在青鸾爪下绣了株破土而出的幼芽。
窗外传来夜莺啼鸣,清瑶摸出青鸾玉佩,对着月光转动。
玉佩内侧的《凤求凰》终于完整显现,下阕刻着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而顾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道细小的划痕,像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她将玉佩贴在胸口,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她知道,从顾云舟喊出沈琼琚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已改变。
就像这绣绷上的青鸾,一旦振翅,便再难被束缚在方寸之间。
第四章
镜心
次日辰时,周承焕如期而至,随侍捧着一箱琴谱,说是从塞北寻来的孤本。
清瑶隔着屏风听他与父亲寒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掠过,奏出几缕不成调的音符。
听闻沈姑娘近日身子不适,周承焕的声音带着关切,在下特备了长白山人参,还请姑娘补补气血。
清瑶从屏风缝隙望去,见他腰间仍挂着那枚和田玉连环,想起顾云舟青衫上的补丁,忽然觉得这玉连环的声响格外刺耳。
有劳周公子挂心。
沈砚山笑道,小女素来腼腆,待及笄礼后,自当好好与公子相处。
清瑶攥紧裙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及笄礼,父亲这是在向周家变相提亲了。
午后,碧桃抱来人参匣子,嘟囔道:这匣子倒比姑娘的妆奁还精致。
清瑶打开匣盖,却见底层压着张宣纸,上面是周承焕的题字:淑女之德,首在柔顺。
她冷笑一声,将纸页揉成一团,扔进炭盆。
暮色四合时,清瑶换上男装,揣着琴谱溜出后门。
顾云舟约她在破庙见面,说是有要紧事相商。
她踩着月光穿过竹林,听见远处传来狼嚎,手心微微沁汗。
破庙的门轴发出吱呀声,顾云舟坐在供桌前,面前摆着两碗阳春面。
见她进来,他忙起身将披风递过去:夜里凉,先披上。
清瑶触到披风上的粗布纹路,想起他昨日湿透的青衫,喉头一紧,却故意调侃:顾兄何时改行当店小二了
他挠挠头,耳尖发红:见你昨日受惊,想着你许是没好好用饭……
清瑶低头吃面,热汤暖着胃,忽然看见他袖口露出的绷带——那是她今早托碧桃送去的金疮药。
明日书院要考策论,顾云舟忽然说,题目是《论女子德行》。
清瑶手中的筷子顿住,面条在汤里泡得发胀,像极了父亲口中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你打算如何写
她抬头看他,破庙的月光从瓦缝漏下,在他脸上织出明暗交错的网。
顾云舟从袖中取出稿纸,字迹力透纸背:女子之德,当如良玉,温润而坚,非屈从于纲常之谓也。
清瑶指尖发抖,想起自己藏在闺房的《女戒》批注,想起母亲临终前未说完的话。
云舟,她忽然喊他的字,这是第一次,你说我们……
话音未落,庙外传来犬吠声。
顾云舟脸色一变,扑过来将她按在供桌下,自己则挡在她身前。
脚步声由远及近,清瑶听见沈府护院的声音:刚才明明看见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进来……
她屏住呼吸,闻到顾云舟身上的皂角香混着硝烟味,想起他说过,父亲曾是戍边将士,战死时他才十岁。
护院的灯笼光透过门缝扫过,清瑶攥紧顾云舟的衣袖,能听见他心跳如雷。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云舟轻轻松开她,却在起身时碰倒供桌上的烛台,火苗瞬间窜上帷幔。
快走!
他拽住她的手往庙外跑。
夜风卷着火星,清瑶听见身后传来梁木断裂的声响,忽然想起母亲的棺椁也是这样烧起来的,火光中,父亲抱着她往后退,说女子不宜近丧。
两人在竹林里跑了很久,直到气喘吁吁地停下。
顾云舟松开她的手,却发现掌心已被她掐出几道血痕。
清瑶看着他手上的伤,忽然从袖中取出绣帕,蘸着露水替他擦拭:疼吗
他望着她低垂的睫毛,望着她发间沾着的草屑,忽然轻声说:琼琚,你不该这样活着。
她指尖一颤,绣帕掉在地上。
月光给竹林镀上银边,远处传来更声,清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女子的名字,不该从男子口中轻易叫出。
可此刻,她却希望他能再叫一次,像春夜的风,轻轻拂过心头的弦。
云舟,她拾起绣帕,塞进他手里,明日策论,我想与你联名上书。
他愣住,看见绣帕上的青鸾正在振翅,爪下的幼芽已长出新叶。
清瑶望着他眼中的星光,忽然觉得胸口的玉佩不再灼人,反而像一团火,要将这世道的冰都融化。
竹林深处,夜莺突然开始啼唱,清越的歌声穿过夜色,像一首未写完的诗。
清瑶摸出青鸾玉佩,放在他掌心,两人的体温透过玉石相触,仿佛要将彼此的魂都焐热。
远处的更声又响了,这次是三更。
清瑶知道,再过三个时辰,天就亮了。
而有些事,一旦开始,便再难回头。
就像这燃烧的破庙,终将在黎明前化作灰烬,却也会在废墟上,长出新的青草。
第五章
墨劫
书院的策论考试在卯时开卷。
清瑶握着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墨珠欲滴。
顾云舟坐在她斜前方,袖口的补丁被晨光染成暖金色,像一片倔强生长的麦田。
今日考题:《论女子亲桑之礼》。
夫子的声音响起,满堂学子皆伏案疾书。
清瑶望着题目,忽然想起去年春日,她偷偷跟着兄长去桑园,看见采桑女指尖染着桑叶汁,笑得像枝头的黄鹂鸟。
可父亲说,那是贱役,女子只需在闺中描花绣朵。
她咬咬牙,笔尖落下:亲桑非贱役,乃家国之本。昔嫘祖养蚕,教民纺织,女子之手亦可织就山河……
写到兴起处,她忽然握住顾云舟的镇纸,青铜镇纸贴着他的体温,铁砚磨穿四字硌着掌心,竟生出几分力量。
忽有墨锭从案上滚落,清瑶俯身去捡,却看见顾云舟的稿纸上写着:使天下女子皆能亲桑、读书、论政,方为盛世气象。
她心头震动,想起破庙中他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想起他掌心的血痕,忽然蘸饱墨汁,在自己稿纸末尾签下沈琼琚三字。
顾云舟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清瑶冲他微微一笑,将两份稿纸叠在一起,率先呈上。
夫子接过时,镜片后的瞳孔骤缩——他从教数十载,从未见过女子署名的策论。
胡闹!
李姓士族学子拍案而起,女子怎可参与科举策论这是坏了祖宗家法!
他甩袖时带翻了砚台,墨汁泼在清瑶裙角,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清瑶按住发抖的手,抬头看向夫子:《周礼》有云,女子亦有‘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此‘妇言’难道不是言家国事
满堂哗然,顾云舟趁机呈上两人合著的《女子亲桑利弊疏》,字迹交错如双生树,墨香中混着她袖间的木兰香。
未时三刻,沈砚山的马车停在书院门口。
清瑶看见父亲从轿帘后露出的半张脸,鬓角已添白发,心中忽然一痛,却仍挺直脊背,将染墨的裙角藏在身后。
沈琼琚,你过来。
父亲的声音冷如冰窟。
清瑶浑身血液凝固,这才惊觉自己今日竟忘了用兄长的化名。
顾云舟伸手欲拦,却被她轻轻摇头制止——有些事,终究要面对。
沈砚山的耳光来得极快,清瑶被打得偏过头去,嘴角渗出血丝。
她听见学子们的惊呼声,听见顾云舟克制的怒吼,却唯独听不见父亲眼中的失望。
你可知错
父亲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清瑶抬头,看见父亲腰间的玉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是士族身份的象征。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被父亲攥着手腕,说你丢了沈氏的脸。
女儿无错。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清晰,错的是将女子困在深闺的世道。
沈砚山瞳孔骤缩,扬起的手迟迟未落下。
清瑶趁机挣脱他的束缚,后退两步,撞上顾云舟的胸膛。
他伸手扶住她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像寒夜里的炭火。
顾云舟,你好大的胆子!
沈砚山转向顾云舟,竟敢教唆我女儿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顾云舟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学生与沈姑娘只是切磋学问——
住口!
沈砚山怒吼,沈氏没有你这样的逆女!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姓沈!
清瑶觉得耳边嗡鸣作响,父亲的话像一把刀,将她从沈氏宗族的名册上狠狠剜去。
顾云舟猛地将她护在身后,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锋芒:若沈姑娘不能姓沈,那学生便娶她为妻,让她姓顾!
满堂皆惊。
清瑶抬头看他,发现他耳尖通红,却目光如炬。
沈砚山气得浑身发抖,伸手要打,却被夫子拦住:沈大人,这里是书院,还请顾全斯文。
暮色四合时,清瑶被禁足在闺房。
碧桃端来药汤,眼眶通红:小姐何苦与老爷作对……周公子送来的琴谱,奴婢都收在紫檀柜里了。
清瑶望着窗外的冷月,想起顾云舟最后说的那句话。
她摸出藏在枕下的绣帕,青鸾的尾羽上似乎还沾着他的体温。
忽然,她听见墙外传来琴音——是《凤求凰》,弹得磕磕绊绊,却执着如顽石。
她扑到窗前,看见顾云舟站在墙外的老槐树下,手中抱着她遗落的焦尾琴。
月光给他镀上银边,像一幅被揉皱又展平的画。
琼琚,他的声音穿过围墙,我已托人去查你母亲的事。
清瑶浑身一震。
母亲的死,一直是沈府的禁忌。
她曾听乳娘说,母亲是在清瑶七岁那年,因染了癔症投湖自尽的,可她分明记得,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甲掐进她掌心,说别信……
琴音忽然变调,变成一首清瑶从未听过的曲子。
顾云舟抬头望来,目光灼灼:这是我父亲写的《巾帼曲》,他说总有一天,会有女子让这曲子响彻金銮殿。
清瑶眼眶发热,伸手按住青鸾玉佩。
她忽然想起破庙中燃烧的帷幔,想起策论上重叠的字迹,想起他掌心的血痕。
原来有些缘分,早在母亲将玉佩塞进她掌心时,就已埋下伏笔。
墙外的琴音忽然停了。
清瑶听见顾云舟轻声说:等我。
然后转身离去,青衫在月光下飘动,像一片不肯低头的叶。
她摸出狼毫,在窗纸上画下他的轮廓。
笔尖落下时,忽然想起他课案上的瑶字,想起他说墙终是要有人去推的。
窗外的夜莺又开始啼唱,清瑶望着自己画歪的线条,忽然笑了——这一次,她不想再做被线牵着的纸鸢。
三更梆子响过,清瑶打开紫檀柜,取出周承焕送的琴谱。
最底层的纸页间,掉出一张泛黄的药方,上面写着避子汤,落款是母亲的字迹。
她浑身血液凝固,终于明白母亲临终前那句别信的含义。
玉佩在胸前发烫,清瑶攥紧药方,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她知道,有些真相一旦揭开,便再难合上。
就像这被墨汁染透的裙角,就像顾云舟眼中的星光,就像她此刻在窗纸上画下的,那个正在振翅的青鸾。
第六章
劫火
接下来的三日,沈府如临大敌。
清瑶被禁止踏出闺房半步,每日有两个嬷嬷守在门口,连碧桃送茶时,都要被搜身。
第四日深夜,碧桃忽然慌慌张张地冲进房:小姐不好了!顾公子被人打伤了!
清瑶猛地起身,绣绷掉在地上,针尖刺破指尖,血珠滴在青鸾尾羽上,像一朵盛开的红梅。
在哪她抓住碧桃的手腕。
在后巷的破祠堂……
话未说完,清瑶已披上披风冲出门去。
夜色如墨,她踩着碎石子跑,听见身后传来嬷嬷的惊叫声,却不敢回头。
破祠堂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顾云舟靠在墙角,左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浸透了包扎的布条。
他看见清瑶进来,挣扎着要起身: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危险。
清瑶按住他的肩膀,看见他腰间的伤口——那是被棍棒打伤的,青紫色的瘀痕蔓延至肋骨。
她想起父亲书房里的护院腰牌,想起周承焕阴鸷的眼神,指尖发抖:是不是他们打的
顾云舟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
话未说完,清瑶已从袖中取出金疮药,用牙齿咬开蜡封:别骗我,你以为我猜不出
药粉撒在伤口上,他疼得皱眉,却仍笑着说:琼琚,你闻起来像药铺。
清瑶瞪他一眼,却在低头时看见他颈间露出的红绳——那是她绣的平安符,三个月前趁他不注意塞进他书箱的。
她鼻子一酸,忽然想起母亲的避子汤,想起自己被从族谱上划去的名字,轻声说:云舟,我们走吧。
他愣住,看见她眼中的坚定,像燃烧的烛火。
清瑶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时,两人都听见彼此心跳如鼓。
她想起上巳节的纸鸢,想起破庙的火光,想起书院里联名的策论,忽然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去哪他轻声问。
去京城。
清瑶摸出青鸾玉佩,我曾听父亲说过,宫里有位张公公,是前朝女傅,或许……能帮女子求学。
顾云舟望着她眼中的光,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兵书,想起母亲缝补了三年的青衫,忽然握紧她的手:好。明日申时,西城门见。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清瑶回到沈府。
她摸出母亲的妆奁,将青鸾玉佩、顾云舟的镇纸、还有那半张避子汤的药方仔细收好。
窗外传来更声,她知道,这是她在沈府的最后一夜了。
卯时三刻,沈砚山突然来到闺房。
清瑶看见他手中捧着的红盖头,金线绣的并蒂莲刺得她眼睛生疼。
明日就是你及笄礼。
父亲的声音难得柔和,周公子已下了聘,你安心待嫁吧。
清瑶望着那盖头,想起母亲的棺椁也是这样红得刺目。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父亲可知道,女儿的及笄礼,想自己选冠
沈砚山皱眉:胡闹!女子及笄,自然由长辈主持……
就像母亲的葬礼,由您主持一样
清瑶打断他,看见父亲瞬间惨白的脸,她不是投湖自尽的,对吗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沈砚山踉跄后退半步,撞倒了妆奁,母亲的玉佩滚落在地。
清瑶捡起玉佩,看见父亲眼中的慌乱,终于明白——母亲是被害死的,因为她想送女儿去书院,因为她藏着青鸾玉佩,因为她身上有太多秘密。
你究竟知道什么
父亲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清瑶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我知道,有些火,是扑不灭的。
申时三刻,西城门。
顾云舟望着天边的火烧云,想起清瑶说的劫火二字。
他摸了摸腰间的包裹,里面有他的《劝学篇》手稿,有清瑶的琴谱,还有半块发硬的饼——那是今早母亲塞给他的,说路上吃。
云舟!
熟悉的声音传来。
清瑶穿着粗布衣裳,头戴斗笠,手里提着个布包,脚步轻快得像只燕子。
她身后的城门上,盛京二字被夕阳染成金色,像一幅即将展开的画卷。
两人对视一笑,无需多言。
顾云舟接过她的包裹,触到里面硬硬的镇纸,忽然想起书院课案上的瑶字,此刻已被他用朱砂描得通红。
走吧。
清瑶轻声说,将一枚铜钱塞进乞丐手中。
城门外的官道上,马车正在等候,车夫是顾云舟的远房舅舅,曾走南闯北,见过女子经商、读书的世面。
马车启程时,清瑶从车窗望出去,看见沈府的飞檐渐渐变小,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
她摸出青鸾玉佩,与顾云舟的镇纸轻轻相碰,听见他说:琼琚,你看,火烧云上来了。
她抬头望去,漫天云霞如烈焰燃烧,将半边天都染成红色。
清瑶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想起破庙的火光,想起书院的墨劫,终于明白——所谓劫火,不是毁灭,而是重生。
马车轱辘声渐渐远去,官道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
顾云舟从包裹里取出饼,掰成两半,将大的那半递给清瑶。
她咬了一口,发现里面藏着一颗蜜饯,甜得几乎要化掉舌尖的苦。
等我们到了京城,顾云舟望着前方的路,我要带你去看太学的藏书阁,去听集贤殿的讲经,还要……
还要在金銮殿上,弹一曲《巾帼曲》。
清瑶接过话,看见他眼中的光,忽然觉得胸口的玉佩不再沉重,反而像一团火,照亮了前路。
夜幕降临时,马车停在驿站。
清瑶坐在屋檐下,望着满天星斗,听见顾云舟在身后轻声吟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她笑了,从袖中取出绣绷,在青鸾旁边绣上一颗星——那是属于他们的星,在劫火中升起的星。
远处传来更声,清瑶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忽然想起白天路过的茶寮,墙上挂着幅画:青鸾冲破牢笼,在火中展翅。
第七章
星夜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了七日,终于在第八日寅时抵达京城。
清瑶掀起车帘,看见晨雾中的城墙高耸入云,城门上的永定门三字被晨光镀上金边,比江南的任何楼阁都要壮阔。
累了吧
顾云舟递来一块桂花糕,前面就是悦来客栈,咱们先歇脚。
清瑶接过糕点,指尖触到他掌心新磨出的茧——这几日他为省盘缠,夜夜替车夫赶车。
她咬了口糕点,甜味混着尘土味,却比沈府的燕窝粥更让人安心。
客栈小二将他们引至二楼,清瑶刚要推门,忽闻隔壁传来女子争辩声:我既缴了束脩,为何不能听先生讲课
她与顾云舟对视一眼,悄悄掀开窗帘一角,只见对面书院里,一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正与夫子理论,发间的木簪在阳光下晃成一道光。
是李姑娘!
车夫舅舅低声说,她家是商户,偏要送女儿读书,被士族学子笑了半月了。
清瑶攥紧窗沿,看见少女被夫子推搡着出门,发簪掉在地上,却仍梗着脖子说:《论语》里说‘有教无类’,夫子怎可食言
顾云舟转身下楼,清瑶跟上时,见他正将拾起的木簪递给少女:姑娘的簪子。
少女抬头,目光落在清瑶男装打扮的脸上,忽然眼前一亮:这位公子也是来求学的可愿与小女子联名上书,求书院开女子随堂
清瑶愣住,听见顾云舟说:在下正有此意。
少女掏出帕子,在上面写下苏婉儿三个字:戌时三刻,城西老槐树见。
说罢转身离去,裙角扬起的风里,带着淡淡的墨香。
这姑娘倒是烈性。
顾云舟望着她的背影,像极了……
像极了我。
清瑶接过话,摸出袖中的狼毫,或许这就是天意,让我们来京城第一天,就遇见同类人。
戌时三刻,老槐树下。
苏婉儿带来三个女子:一个是绣娘之女,一个是医馆学徒,还有一个竟是戴帷帽的富家小姐。
清瑶取下斗笠,露出女子真容时,众人皆惊呼出声。
我叫沈琼琚,从江南来。
她将青鸾玉佩放在石桌上,此行想求见张公公,为天下女子争一个读书的名分。
苏婉儿握住她的手,指尖的茧子擦过清瑶掌心:我表姐就是因为不能读书,被强行嫁入豪门,不到一年就殁了。
她掀起衣袖,露出腕间的
疤痕——那是用剪刀刻的学字,我们不能再像上一辈那样活了。
众人围坐在一起,用树枝在地上画书院的布局。
顾云舟忽然说:明日是望日,张公公会去报国寺上香。我们可以在那里递万民书。
清瑶看见他眼中跳动的火光,想起书院策论时他攥紧的拳头,忽然觉得此刻的星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子时,清瑶在客栈灯下抄录万民书。
顾云舟坐在她对面磨墨,镇纸压着的宣纸上,女子亦当有学六个大字力透纸背。
她抬头看他,见他睫毛在烛光下投下阴影,忽然想起母亲的妆奁,想起破庙的火光,轻声说:云舟,等这事成了,我想给你绣个新镇纸套。
他抬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好啊,要绣青鸾衔书的图案,让天下人都知道,女子的笔,比男子的剑更锋利。
窗外忽然下起小雨,清瑶放下笔,走到廊下。
京城的雨带着北方的爽利,打在青石板上啪啪作响。
她摸出青鸾玉佩,对着烛光转动,看见玉佩内侧的《凤求凰》与顾云舟的镇纸纹路渐渐重合,形成完整的双鸾图。
在想什么
顾云舟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将披风披在她肩上。
清瑶望着雨幕中的灯笼,想起沈府禁足时隔着墙听他弹琴的夜晚,轻声说:在想,要是母亲能看见现在的我,该有多好。
他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这个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已这样站过千次万次。
清瑶听见他心跳如鼓,却异常坚定:她一定能看见的。你看这雨,洗去的是尘埃,留下的,是要发芽的种子。
五更梆子响过,万民书终于抄完。
清瑶数着纸上的红指印,一共十七个,像十七颗跳动的心。
苏婉儿摸着纸页上的墨香,忽然说:琼琚,你的字真像我表姐的,她临终前,在帕子上写满了‘悔’字。
清瑶握住她的手,看见她腕间的学字已被雨水冲淡,却仍清晰可辨。
她想起顾云舟说的墙终是要有人去推的,忽然觉得手中的万民书重如千钧,却又轻如鸿毛——因为这是她们用命写就的希望。
卯时,报国寺。
清瑶戴着帷帽,混在香客中。
顾云舟捧着万民书,站在山门前。
当张公公的轿子出现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雷,看见顾云舟上前一步,却被侍卫拦住。
大胆!
侍卫的钢刀出鞘,寒光映出清瑶苍白的脸。
她忽然摘下帷帽,青丝如瀑倾泻,在晨风中扬起:张公公!请听民女一言!
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公公掀开轿帘,露出一张满是皱纹却目光如炬的脸。
清瑶跪下身,将万民书举过头顶:民女沈琼琚,恳请公公为天下女子做主,开女子入学之先河!
顾云舟紧跟着跪下,苏婉儿等人也随之跪下,石板路上顿时跪了一片。
香客们窃窃私语,有人认出清瑶的士族装扮,惊呼沈氏女。
张公公示意侍卫接过万民书,展开浏览时,镜片后的目光忽然柔和。
他望向清瑶,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许:你母亲……可是江南沈氏女
清瑶浑身一震,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玉佩的手:正是。家母临终前,曾托公公……
不必说了。
张公公抬手制止,三日后,去宫学司候着。
说罢,轿子缓缓抬动,万民书被小心收进轿中,清瑶看见帕角露出的学字,像一只终于展开的翅膀。
回程的路上,苏婉儿忽然笑出泪来:我们做到了,琼琚,我们做到了!
清瑶望着天空,雨不知何时停了,一弯淡月挂在东方,像一枚银色的簪子,别在黎明的鬓角。
顾云舟轻轻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时,清瑶听见他说:琼琚,你看,星星还没睡呢。
她抬头望去,漫天星子闪烁,像无数双眼睛,看着她们这群在劫火中奔跑的人。
是夜,清瑶在客栈床上辗转难眠。
她摸出母亲的避子汤药方,在烛光下烧成灰烬。
灰烬落在青鸾玉佩上,像一场小小的劫火。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不再是沈府的女儿,而是要为天下女子而战的沈琼琚。
窗外传来更声,清瑶起身推开窗。
顾云舟的房间亮着灯,他正伏在案前写着什么。
清瑶笑了,摸出绣绷,在青鸾翅膀下绣上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像他们走过的路,像他们即将实现的梦。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清瑶终于合上眼。
梦中,她看见母亲穿着嫁衣,站在荷花塘边,手中的青鸾玉佩与她的相撞,发出清越的响声。
母亲笑着对她说:琚儿,你看,劫火过后,便是春天。
第八章
金阶
三日后,宫学司。
清瑶穿着从当铺买来的半旧襕衫,跟着张公公的侍从穿过九曲桥。
湖面冰未全化,残雪浮在水上,像一片片揉皱的纸。
她摸了摸袖中的青鸾玉佩,听见顾云舟在身后轻声说:别怕,我在。
殿内传来女子的诵读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乃言女子德行与君子相配……
清瑶掀开门帘,看见十几个女子坐在案前,年龄从十三四到二十余岁不等,案上摆着《诗经》《女戒》,却还有《孙子兵法》和《农政全书》。
这是宫学司新辟的女子班。
张公公拄着拐杖走来,原本只收宗室女,如今……
他目光落在清瑶腰间的玉佩上,你们既是头一批吃螃蟹的,便要拿出些真本事。
考核在巳时开始。
清瑶抽到的题目是论女子治家与治国之关联,她望着砚台里的墨汁,想起母亲藏在账本里的算筹,想起苏婉儿表姐腕间的悔字,笔尖落下时,竟有了几分畅快:治家如治国,需明察秋毫,需知人善任,非囿于针线女红之谓也……
顾云舟被安排在男子班考核,清瑶偶尔抬头,能看见他伏在案前的身影,青衫洗得发白,却笔挺如竹。
她想起书院里他替她挡住护院的模样,想起马车上他掰饼时的认真,忽然觉得这冰冷的宫殿,竟有了几分暖意。
未时三刻,考核结束。
张公公让人捧来热茶,清瑶这才注意到他袖口绣着的兰花,与母亲陪嫁的屏风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你母亲……
张公公忽然开口,是个奇女子。当年她想办女子书院,我曾送过她一套《天工开物》。
清瑶浑身一震,终于明白母亲为何总在深夜翻看那本被虫蛀的书,为何会在她掌心写下工字。
后来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张公公叹了口气:后来她嫁入沈府,就再没提过这事。直到你父亲送来她的遗物,里面有这枚玉佩……
他指了指清瑶的腰间,青鸾双飞,本是她与你父亲的定情物,后来却成了禁锢她的枷锁。
清瑶想起母亲的避子汤,想起父亲书房里的密信,忽然觉得喉头苦涩。
顾云舟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让她渐渐平静。
琼琚姑娘,顾公子,张公公从案上拿起两份卷子,你们的策论,老奴会呈给陛下。
三日后,金銮殿上,望你们莫要怯场。
金銮殿上。这四个字像一把火,点燃了清瑶心中的热血。
她想起顾云舟父亲的《巾帼曲》,想起苏婉儿表姐的帕子,想起母亲未竟的心愿,忽然站起身,向张公公深深福身:民女定当全力以赴。
回到客栈,清瑶与顾云舟在灯下演练对策。
他扮作皇帝,她则陈述女子求学之必要,说到激动处,竟打翻了砚台,墨汁溅在两人衣襟上,像两朵盛开的墨梅。
瞧你,像个小花脸。
顾云舟笑着替她擦去脸上的墨渍,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脸颊,忽然想起上巳节她在水中的模样,耳尖不由得发红。
清瑶看着他耳尖的红,忽然想起破庙中他挡在自己身前的温度,想起马车上他掰饼时的认真,轻声说:云舟,若此次能成,我想……
我知道。
他打断她,目光灼灼,我想带你去看太学的藏书阁,去集贤殿听经,还要在金銮殿上,听你弹《巾帼曲》。
她笑了,从袖中取出绣绷,上面的青鸾已绣完,翅膀下的星星密密麻麻,像昨夜的星空。
顾云舟看见绣绷边缘露出的云字,忽然明白——原来她早已将他的名字,绣进了未来的每一针每一线里。
第三日清晨,宫门前。
清瑶换上碧桃连夜赶制的襦裙,月白色的缎面上绣着细密的青鸾纹,领口处别着顾云舟送的木兰簪。
顾云舟穿着新裁的青衫,腰间挂着她绣的镇纸套,青鸾衔书的图案在晨光中栩栩如生。
琼琚,顾公子,随老奴来。
张公公的声音传来。
清瑶深吸一口气,看见金銮殿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烁,想起母亲说过的劫火过后是春天,忽然觉得心跳不再慌乱,反而像战鼓,催人奋进。
殿内,皇帝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清瑶与顾云舟。
清瑶跪下时,看见丹陛上的龙纹,想起书院课案上的瑶字,想起母亲藏在妆奁里的《天工开物》,开口道:陛下,民女沈琼琚,恳请陛下开女子科举之先河,许天下女子读书、论政、报国……
她的声音在殿内回荡,顾云舟紧跟着呈上《女子求学疏》,字迹与她的策论如出一辙,像双生的树,根须在地下紧紧缠绕。
皇帝翻开疏文,目光在女子亦有报国之志一句上停留许久,忽然问:你母亲,可是江南沈氏
清瑶一愣,想起张公公的话,点头道:正是。家母生前常说,女子的手,除了绣花,还能握笔、握算筹、握书卷。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朕记得,你母亲曾在朕的启蒙宴上,以女子之身题过‘雏凤清于老凤声’。
清瑶浑身一震,终于明白为何父亲总对母亲的事避而不谈——原来母亲曾是那样耀眼的存在,却被礼教的枷锁生生折断翅膀。
准了。
皇帝的话如雷霆震耳,从今日起,宫学司女子班扩招,允许士族、寒门女子报考,三年后开女子恩科。
清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顾云舟伸手扶住她,两人相视而笑,眼中都有泪光闪烁。
苏婉儿等人在殿外听见消息,顿时欢呼起来,声音像潮水般漫过宫墙,惊起一群白鸽。
退朝时,清瑶摸出青鸾玉佩,放在丹陛上轻轻一叩。
玉佩与石面相撞,发出清越的响声,像一声长长的叹息,又像一声欢快的啼鸣。
顾云舟取出镇纸,与玉佩拼在一起,双鸾终于交颈,在阳光下映出璀璨的光。
琼琚,你听。他轻声说。
清瑶听见远处传来琴音,正是顾云舟父亲的《巾帼曲》。
她望向殿外的天空,白鸽正掠过宫墙,翅膀上的阳光像撒了一把碎金。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属于她们的,真正的开始。
是夜,清瑶站在客栈屋顶,望着京城的万家灯火。
顾云舟递来一碗热粥,她喝了一口,忽然看见自己映在碗中的脸,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那是在沈府从未有过的神采。
云舟,她轻声说,你说,母亲现在会不会很开心
他望着星空,想起白天皇帝说的雏凤清于老凤声,想起清瑶在金銮殿上发亮的眼睛,轻轻揽住她的肩:她一定在天上看着呢,看着她的女儿,让青鸾重新展开了翅膀。
清瑶靠在他肩上,听见他心跳如鼓,却异常平稳。
她摸出绣绷,在青鸾旁边绣上最后一颗星——那是皇帝的御笔朱批,像一颗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种。
远处的更声传来,清瑶忽然想起母亲的遗言,终于明白——所谓劫火,从来不是惩罚,而是让凤凰重生的契机。
而她与顾云舟,正是在这劫火中淬炼出的新的生命,带着前世的遗憾,带着今生的希望,飞向更高更远的天空。
月光洒在绣绷上,青鸾的羽毛泛着柔光,翅膀下的星星们连成一片,像一条璀璨的星河。
清瑶将绣绷轻轻叠好,收进包裹里,那里还躺着顾云舟的镇纸、她的青鸾玉佩,还有一张泛黄的纸——那是皇帝的口谕,上面写着:女子求学,永不再禁。
她握住顾云舟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因为她知道,无论前方还有多少劫火,他们都会一起面对,一起走过,像双生的青鸾,永远朝着光明的方向,振翅高飞。
第九章
风折
春末的京城飘着柳絮,宫学司的垂杨树下,清瑶正与苏婉儿核对女子班的入学名册。
新裁的月白襦裙扫过青砖,她腕间的玉镯轻响,那是张公公送的入学礼,刻着巾帼二字。
琼琚,你看这个——
苏婉儿指着名册上的柳如眉三字,竟是塞北来的商女,说要学《九章算术》!
清瑶笑着点头,目光落在自己名字旁的批注:沈琼琚,授《诗经》与策论。
三个月前,她还是被禁足的闺阁女,如今竟成了宫学司最年轻的女先生。
忽有阴影笼罩过来,清瑶抬头,看见周承焕站在垂花门前,锦袍上绣着金线蟒纹,腰间的和田玉连环叮当作响。
她指尖一颤,名册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夹着的顾云舟的书信——他去江南筹措女子书院的经费,已走了十五日。
沈姑娘别来无恙。
周承焕弯腰拾起名册,目光在顾云舟三个字上停留,听闻你在京城做了女先生,真是可喜可贺。
清瑶后退半步,撞在杨树上。
柳絮落在她发间,像一层薄雪。
她想起母亲的避子汤药方,想起沈府后巷的破祠堂,想起顾云舟腰间的伤疤,强压下反胃的冲动:周公子来此何干
他凑近半步,身上的龙涎香几乎要将她淹没:令尊托在下带话,沈氏宗祠已为你留了位置,只要你肯认错……
不可能。
清瑶打断他,我早已不是沈氏女。
周承焕脸色一沉,袖中忽然滑出一张纸页:那顾云舟呢你以为他真的清白
清瑶看见纸上的字,浑身血液凝固——那是顾云舟父亲的兵书抄本,批注里竟有通敌字样。
不可能!
她夺过纸页,云舟的父亲是战死的英雄!
周承焕冷笑:英雄不过是个私通瓦剌的叛徒。沈姑娘,你以为自己冲破了礼教,实则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进了另一个更脏的泥沼。
清瑶觉得耳边嗡鸣作响,想起顾云舟说起父亲时发亮的眼睛,想起他腰间的平安符,想起他在金銮殿上坚定的神情。
不,他不会骗她,绝对不会。
把证据给我。
她攥紧纸页,若你拿不出真凭实据,我便去顺天府告你诽谤。
周承焕挑眉:好啊,那便请沈姑娘随在下走一趟,看看顺天府的大牢,是否容得下你这女先生。
说罢,他挥手示意,暗处走出几个锦衣卫,腰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清瑶后退两步,撞上苏婉儿。
少女扶住她,眼中满是担忧:琼琚,我去叫张公公!
话音未落,已被锦衣卫拦住。
慢着!
熟悉的声音响起。
顾云舟背着书箱,气喘吁吁地跑来,青衫上还沾着旅途的尘土。
他看见周承焕,瞳孔骤缩,伸手将清瑶护在身后:周承焕,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周承焕晃了晃手中的兵书:顾公子果然心切,不过这通敌的证据……
是我让云舟抄的!
清瑶忽然开口,兵书是我从宫学司借的,批注也是我让他写的,与他无关!
顾云舟猛地回头,眼中满是震惊:琼琚,你疯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望着周承焕的玉连环:周公子不是要证据吗我随你去顺天府,但若查无实据,你须向顾公子道歉,并且永远不再踏入宫学司半步。
周承焕冷笑:好啊,本公子奉陪到底。
顺天府的牢狱中,清瑶蜷缩在草席上,听见隔壁传来刑讯的声音。
她摸出袖中的青鸾玉佩,想起顾云舟在金銮殿外说的我在,眼泪终于落下——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太相信了,所以才要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沈姑娘,审你的官儿到了。
狱卒打开牢门。
清瑶抬头,看见来人竟是张公公,身后跟着一个捧着圣旨的小太监。
沈琼琚接旨。
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顾云舟之父顾明远通敌一案,着即平反,其兵书批注乃为迷惑敌军之计,着追授镇国将军,云舟袭父爵,钦此。
清瑶浑身发抖,听见张公公说:周承焕私改兵书批注,意图陷害忠良,已被革职查办。姑娘受苦了。
牢门打开的瞬间,顾云舟冲进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傻姑娘,为什么要替我顶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
他声音哽咽,清瑶闻到他身上的尘土味混着汗水味,忽然觉得这是世上最安心的味道。
因为我相信你。
她埋在他胸前,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就像相信青鸾一定会飞过沧海。
出狱时,夕阳正染红天边。
顾云舟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江南的桂花糖:走之前买的,怕化了,一直揣在怀里。
清瑶咬了一口,甜味混着他的体温,比任何时候都要香甜。
琼琚,我有样东西给你。
他忽然单膝跪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枚刻着青鸾的银戒,在江南时,我找银匠打了这个,本想等书院落成再给你……
清瑶望着戒指上振翅的青鸾,想起母亲的玉佩,想起金銮殿的阳光,想起顺天府的黑暗,忽然笑了,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云舟,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劫火,我们都一起过,好吗
他握住她的手,戒指与玉佩相碰,发出清越的声响:好。以后你的劫,就是我的劫,你的火,就是我的火。
暮春的风吹过巷口,带来槐花的香气。
清瑶望着顾云舟眼中的自己,忽然觉得历经风雨后,他们的爱不再是纸鸢般的轻盈,而是像古树的根,深深扎进泥土里,再也分不开。
是夜,宫学司的烛火一直亮着。
清瑶伏在案前批改作业,顾云舟坐在她对面整理藏书,镇纸压着的纸上,写着女子书院筹建事宜。
她抬头看他,见他眉间舒展,忽然想起顺天府的牢狱,想起周承焕的冷笑,轻声说:云舟,你说为什么总有人要折断我们的翅膀
他放下书,走到她身后,轻轻揉着她发酸的肩膀:因为他们害怕,害怕我们飞得太高,看到他们从来不敢看的风景。
清瑶笑了,摸出绣绷,在青鸾旁边绣上两棵树,树根缠绕在一起,枝叶向着天空生长。
她知道,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这两棵树都会一起扎根,一起枝叶扶苏,一起在劫火中开出最美丽的花。
窗外,一轮明月爬上柳梢,洒下银色的光。
清瑶靠在顾云舟怀里,听见远处传来夜市的喧嚣,听见宫学司里女子的诵读声,忽然觉得这人间烟火,比任何时候都要珍贵。
因为她知道,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她不再是孤飞的青鸾,而是有了可以共赴劫火的双生鸟。
第十章
霜刃
京城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宫学司的银杏叶刚染上金边,便被一场早霜打得七零八落。
清瑶抱着一摞《女戒》修订本穿过回廊,靴底踩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轻轻诉说着心事。
琼琚先生!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绣娘之女巧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顾公子在演武场与人争执呢!
清瑶心下一紧,书册散落一地,她提起裙角就往演武场跑,鬓间的木兰簪子险些掉落。
演武场上,顾云舟正与几个士族子弟对峙。
他的青衫被扯开半幅,露出锁骨处的旧疤,周承焕的堂弟周明轩握着长剑,剑尖抵在他咽喉三寸处,嘴角挂着冷笑:顾云舟,你一个寒门子弟,也敢教我们如何排兵布阵
清瑶冲上前去,挡在顾云舟身前,月光般的裙裾扫过尘土:周明轩,宫学司明令禁止私斗,你想被逐出师门吗
周明轩挑眉:我若说是顾云舟先辱没我周家名声呢他说我祖父当年在边塞怯战,可有这回事
顾云舟擦去嘴角的血痕,目光如刃:怯战的人自然心虚,当年瓦剌围城,若不是我父亲……
够了!
清瑶转身按住他的肩膀,感受到他浑身紧绷的肌肉,先跟我去治伤。
她转向周明轩,明日我自会向张公公禀明此事,若你再纠缠,休怪我不客气。
深夜,清瑶在诊室替顾云舟包扎伤口。
铜盆里的水映着烛光,将他的脸割成明暗两半。
她想起白天周明轩的剑尖,想起他锁骨处的旧疤,指尖不由得发颤:以后别再这么冲动了,好不好
他低头看着她颤抖的睫毛,忽然握住她的手:看见他们那样说父亲,我实在忍不住……琼琚,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即便皇帝开了女子科举,士族还是看不起我们。
清瑶抬头,看见他眼中的迷茫,像迷路的幼兽。
她轻轻捧住他的脸,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还记得金銮殿上你说的话吗‘墙终是要有人去推的’。我们每推一次,墙就会薄一分,总有一天会轰然倒塌。
他望着她眼中的光,想起三年前书院里那个偷学的少女,想起破庙中与他共患难的女子,忽然笑了,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有你在,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是夜,清瑶在灯下批改策论,忽然收到一封匿名信,拆开后瞳孔骤缩——竟是母亲当年的日记,字迹与避子汤药方上的一模一样。
她颤抖着读下去,终于明白母亲的真正死因:原来她发现沈砚山与周承焕之父私通瓦剌的证据,被灭口前将证据藏在了青鸾玉佩里。
云舟!她惊呼出声。
顾云舟冲进房间,看见她手中的信纸,脸色瞬间惨白。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摸出青鸾玉佩与镇纸——母亲的日记里提到,双鸾合璧之处,便是藏着证据的暗格。
玉佩与镇纸相碰的瞬间,咔嗒一声轻响,暗格打开,里面掉出一张泛黄的密信,朱砂字迹触目惊心:周沈两家私通瓦剌,证据藏于……
清瑶觉得浑身发冷,终于明白为何父亲极力反对她与顾云舟交往,为何周承焕总是阴魂不散。
顾云舟攥紧密信,指节发白:明日就将这信呈给陛下,我就不信,朗朗乾坤,容不得忠臣良将!
次日清晨,金銮殿外。
清瑶与顾云舟跪在丹陛上,晨光穿过他新补的青衫,在密信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皇帝接过信笺,越看脸色越沉,最后啪地拍在龙案上:来人,即刻捉拿沈砚山、周承焕归案!
清瑶望着父亲被锦衣卫拖走的身影,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心中忽然一阵钝痛——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毕竟他曾在她儿时教过她背《三字经》。
顾云舟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像在说我在。
退朝后,清瑶站在宫门前,望着漫天飘落的银杏叶。
顾云舟将披风披在她肩上,忽然指着远处的塔楼:琼琚,你看,那是文渊阁,里面藏着万卷书,以后我陪你一本本读遍。
她笑了,摸出青鸾玉佩,阳光穿过暗格,在地上投出双鸾交颈的图案。
三年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站在这里,更未想过会与眼前的男子一起改变世道。
如今,她终于明白,母亲的劫火不是终点,而是她重生的起点。
是夜,宫学司举办篝火晚会。
清瑶坐在顾云舟身边,看着苏婉儿们围着篝火跳舞,巧儿弹着琵琶唱起《巾帼曲》。
火星溅上夜空,像散落的星星,照亮了每个女子眼中的光。
琼琚,顾云舟忽然开口,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这是我在江南找到的,你母亲当年未写完的《女子书院规划书》。
清瑶翻开泛黄的纸页,看见母亲的字迹里透着锋芒:‘书院当设六斋,曰明德、曰亲民、曰止善、曰博学、曰审问、曰慎思’……
她眼眶发热,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玉佩的手,原来母亲从未放弃过理想,只是将希望埋在了女儿身上。
顾云舟揽住她的肩,看着篝火中跃动的火苗:等我们的女子书院建成,就用伯母的名字命名,好不好
清瑶点头,将规划书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感受到母亲跨越生死的温度。
秋风卷起落叶,却卷不走篝火的温暖。
清瑶靠在顾云舟胸前,听见他心跳如鼓,与她的心跳渐渐合为同一节奏。
她知道,无论未来还有多少霜雪,他们都会像这篝火一样,用彼此的光和热,温暖彼此,照亮世界。
远处传来更声,清瑶摸出绣绷,在青鸾旁边绣上篝火的图案,火星子溅成一个个小光点,像他们一路走来的印记。
顾云舟指着天上的银河:你看,那是青鸾星,旁边的是云舟星,它们永远不会分开。
她抬头望去,星星们在夜空中闪烁,真的像一只青鸾和一艘云舟,在浩瀚宇宙中并肩而行。
清瑶笑了,将绣绷轻轻放在膝头,任由夜风翻开纸页,露出里面夹着的银杏叶——那是他们在宫学司的第一片落叶,上面写着劫火成诗。
是的,劫火成诗,苦难成歌。
他们用青春和热血书写的诗,终将在岁月的长河中流传,成为照亮后来者的星光。
第十一章
烬生
冬雪初霁,宫学司的琉璃瓦上凝着冰晶,清瑶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怀中紧抱母亲的《女子书院规划书》。
顾云舟撑着油纸伞跟在身后,伞骨上的积雪不时坠落,在他肩头绽开细碎的白花。
张公公说,陛下要亲自为书院题匾。
清瑶呵出一口白气,呵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母亲若知道,该有多高兴。
顾云舟看着她睫毛上的霜花,伸手替她拂去,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肌肤,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她在沈府墙外听他弹琴的模样。
书院工地一片繁忙,工匠们正在堆砌最后一道围墙。
清瑶踩着木板登上高台,看见地基里埋着的青鸾玉佩——那是她与顾云舟共同埋下的信物,象征着女子书院的新生。
忽然,她脚下一滑,惊呼着向后仰去。
琼琚!
顾云舟扔掉油纸伞,纵身跃上高台,在她坠落的瞬间抱住她的腰。
两人一起跌在柔软的稻草堆上,清瑶听见他剧烈的心跳,抬头看见他眼中的担忧,忽然笑了:云舟,你现在像个雪人。
他望着她泛红的脸颊,雪粒落在她发间如撒碎玉,忽然低头,在她额角轻轻一吻。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近,清瑶感到脸颊发烫,却没有躲开,反而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雪:等书院建成,我们就在这里种满梅花,可好
他点头,指尖抚过她鬓角的碎发:好,要红梅,像劫火一样红的梅。
正午时分,皇帝的仪仗队抵达。
清瑶与顾云舟跪在雪地里,看着御笔亲题的青鸾书院匾额被缓缓挂上楣梁。
朱漆匾额在阳光下闪烁,青鸾二字如鸾凤展翅,正是母亲日记中设想的字体。
沈琼琚,顾云舟,皇帝的声音带着赞许,朕命你二人主持书院事务,望你们不负所托。
清瑶与顾云舟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燃烧的斗志。
她想起金銮殿上的自己,想起顺天府的牢狱,想起母亲藏在玉佩里的密信,忽然觉得这一切苦难,都有了最动人的答案。
入夜,书院燃起第一盏灯。
清瑶坐在临时搭建的书房里,借着烛光整理藏书。
顾云舟抱着一摞古籍推门进来,身上带着雪后的清寒:看我找到了什么——前朝女状元的策论集。
清瑶翻开泛黄的书页,看见女子亦可为相的批注,忽然眼眶发热。
琼琚,明日首批学子就要入学了。
顾云舟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你说她们会怕吗
她望着窗外的雪月,想起苏婉儿腕间的学字,想起巧儿第一次握笔时颤抖的手,轻声说:她们不会怕,因为我们已经为她们试过了所有的路,踩碎了所有的荆棘。
次日清晨,书院门前挤满了人。
有士族女眷坐着暖轿而来,有寒门女子背着铺盖步行而至,甚至有边疆来的胡商之女,面纱下的眼睛亮如星辰。
清瑶站在台阶上,看着她们眼中的期待,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女子的梦,不该被围墙困住。
同学们,她的声音穿过晨雾,这里是青鸾书院,是你们可以自由读书、论政、做梦的地方。愿你们像青鸾一样,振翅高飞,无惧风雨。
掌声如潮,惊起檐角的积雪。
顾云舟站在她身后,看着阳光下的女子们,忽然想起父亲的《巾帼曲》,想起清瑶在金銮殿上的身影,终于明白——他们推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时代。
第一堂课上,清瑶在黑板上写下自由二字。
窗外的红梅开了,一枝越过围墙,将红色的影子投在书页上。
她看见巧儿咬着笔杆认真思索,看见胡商之女用毛笔写下第一个汉字,忽然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春天,劫火过后,终于破土而出的春天。
是夜,清瑶与顾云舟并肩坐在书院屋顶。
漫天繁星闪烁,他指着天际的流星:那是青鸾星在眨眼。
她笑了,摸出绣绷,在篝火旁未完成的图案上补上红梅,每一片花瓣都绣得极细,像燃烧的小火苗。
云舟,她轻声说,你说我们的孩子,会在怎样的世界里长大
他握住她的手,绣绷上的针脚与他掌心的茧子相触:在一个女子可以随意读书、做官、爱人的世界里,在一个没有围墙、没有偏见的世界里。
清瑶靠在他肩上,望着书院里透出的暖光,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知道,无论未来还有多少风雪,他们都会一起守护这片火光,就像守护彼此的生命。
雪又开始下了,轻轻落在青鸾书院的匾额上,落在红梅的枝头,落在两个相偎的身影上。
清瑶闭上眼睛,听见顾云舟在耳边轻轻吟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一次,她终于不用再隐藏自己的心意,不用再害怕世俗的眼光,因为她知道,他们已经用劫火淬炼出了最坚韧的翅膀。
绣绷上的青鸾终于绣完,它的翅膀下,是燃烧的篝火、绽放的红梅、闪烁的星辰,还有两个紧紧相握的身影。
清瑶将绣绷轻轻叠好,收进母亲的妆奁里,那里还躺着青鸾玉佩、顾云舟的镇纸,以及无数女子的梦想。
雪越下越大,却掩不住书院里的朗朗书声。
清瑶望着漫天飞雪,忽然想起母亲的日记结尾:劫火过后,必有新生。
此刻,她终于明白,新生不是等待而来的,而是像他们这样的人,用勇气、用坚持、用爱,一点点拼出来的。
第十二章
春信
惊蛰过后,青鸾书院的红梅渐次凋零,取而代之的是满院抽芽的绿枝。
清瑶蹲在花墙下,用竹片拨开冻硬的泥土,将母亲生前最爱的兰草幼苗栽进土里。
顾云舟提着水桶走来,阳光穿过他新裁的月白襕衫,在他发间织出金线。
昨夜下了春雨,他将温水浇在兰草根部,今年的兰草定能开得格外好。
清瑶望着湿润的泥土,想起母亲闺房里的兰花图,想起她临终前说的琚儿,要像兰草一样,在暗处也能开花,指尖轻轻抚过幼苗的叶片,像触碰一段沉睡的记忆。
书院的晨课铃响起时,苏婉儿抱着一摞《农政全书》跑过回廊:琼琚先生,塞北来的柳如眉姑娘种出了反季蔬菜!
清瑶起身时不慎碰倒花铲,顾云舟伸手扶住她的腰,两人相视而笑,眼中都有藏不住的欢喜。
课堂上,柳如眉捧着陶罐走上讲台,里面是翠绿的青菜苗:我用暖房之法试种,果然可行!
底下传来惊叹声,巧儿举手提问:这法子能推广到北方吗
清瑶望着姑娘们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宫学司里的第一堂课,想起她们握笔时的生疏,如今竟能将书本知识化为实践。
午间,清瑶在厨房与厨娘商量膳食,忽见碧桃从江南赶来,怀里抱着个檀木匣子:小姐,老爷……不,沈砚山在狱中托人转交的。
清瑶打开匣子,里面是母亲的梳妆盒,镜面上刻着鸾凤和鸣,正是父亲当年的聘礼。
镜底压着一封书信,字迹潦草如狂草:琚儿,勿念。父之过,愿以死赎。唯望你与云舟……
清瑶攥紧信纸,指甲陷入掌心。
顾云舟接过匣子,看见镜中倒映的两人,忽然想起沈砚山在金銮殿上的背影,那佝偻的身形已不复当年的威严。
他……还好吗清瑶轻声问。
碧桃低头:听说每日都在抄《女戒》,说是要为姑娘积德。
清瑶闭上眼睛,想起儿时父亲教她背诗的场景,泪水终于落下。
顾云舟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想哭就哭吧,他是你的父亲,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
是夜,清瑶坐在书桌前,对着母亲的梳妆镜发呆。
顾云舟端来银耳羹,看见镜中她泛红的眼眶,忽然伸手替她梳起长发:记得第一次见你女扮男装,我就觉得你的眼睛像星星,现在才知道,星星落了泪,会更亮。
她破涕为笑,从匣中取出木兰簪:替我戴上吧。
顾云舟接过簪子,指尖穿过她如瀑的乌发,忽然想起书院落成那日,她站在红旗下的模样,鬓间的簪子闪着光,像他心中永远的白月光。
次日清晨,清瑶在书院门口看见一队马车。
为首的老妇掀开车帘,竟是周承焕的母亲,她拄着拐杖走到清瑶面前,颤巍巍地福身:顾夫人,老身替犬子赔罪来了。
清瑶慌忙扶住她,闻到她身上的沉水香,与周承焕的龙涎香截然不同。
当年……是我们对不住顾将军,老妇掏出泛黄的契约,这是周家私田的地契,望你们收下,给书院做个花圃。
清瑶望着地契上的朱砂印,想起顾云舟父亲的平反诏,想起周承焕在牢中写的忏悔书,忽然明白,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愈合,有些罪孽需要用善来赎。
地契我们收下,她扶老妇上车,但请夫人替我告诉周公子,仇恨终会被时光冲淡,唯有爱与希望,能让人心生光明。
老妇点点头,马车驶离时,车窗里飘出一片梨花,落在清瑶掌心,像一片洁白的赦免书。
暮春时分,青鸾书院的兰草开花了。
清瑶采下几枝插在母亲的梳妆盒旁,忽然收到张公公的急信:陛下病重,储君年幼,望速入宫。
她与顾云舟对视一眼,同时想起母亲密信里未说完的话,想起周沈两家的余党仍在暗处蠢蠢欲动。
我陪你去。
顾云舟握住她的手,这次,我们依然一起面对。
金銮殿上,皇帝躺在龙榻上,看见清瑶手中的兰草,忽然露出微笑:这是你母亲最爱的素心兰……朕记得,她曾说,兰草虽小,却能香满天下。
清瑶将兰花插进花瓶,听见皇帝用微弱的声音说:朕拟了遗诏,女子科举……永为定制。
走出宫殿时,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顾云舟望着漫天晚霞,想起父亲的兵书,想起母亲的青衫,忽然说:琼琚,你知道吗父亲的谥号定了,叫‘忠烈’。
清瑶抬头看他,看见他眼中有泪光闪烁,却也有释然的笑意。
忠烈顾公,青鸾沈氏,她轻声说,我们的名字,终会被写进史书里。
是夜,清瑶在书院的兰草旁埋下一枚竹简,上面写着:愿天下女子,皆如兰草,自在生长。
顾云舟握着她的手,在竹简旁撒下桂花籽——那是他们在江南时收集的,象征着故乡的月,也象征着未来的甜。
春风拂过,兰草的香气与桂花的甜香交织在一起。
清瑶望着星空,看见青鸾星与云舟星依然明亮,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劫火过后,必有新生。
此刻,她终于明白,新生不仅是她们的重生,更是一个时代的觉醒。
第十三章
兰因
盛夏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清瑶站在书院廊下,看着豆大的雨点砸在青鸾匾额上,将鸾字最后一笔拖成一道水痕,宛如谁在天幕上挥毫泼墨。
顾云舟抱着蓑衣跑过来,青衫下摆溅满泥点:快披上,别着凉。
她接过蓑衣时,指尖触到他内衬口袋里的硬物——是她绣的平安符,已洗得发白,却依然平整地叠着。
远处传来惊雷,巧儿抱着湿透的《农书》冲进走廊,发间的木簪断成两截:先生,暖房的窗纸被吹破了!
清瑶冲进雨幕时,听见顾云舟在身后喊:琼琚!
话音未落,她已踩过积水,推开暖房的木门。
柳如眉正用身体挡住漏风的窗缝,单薄的襦裙贴在背上,清瑶忙脱下蓑衣替她披上,自己则抓起糊窗的棉纸,在风雨中拼尽全力堵住漏洞。
先生,您的手!柳如眉惊呼。
清瑶这才发现指尖被木刺划破,鲜血混着雨水滴在棉纸上,晕开一朵小红花。
顾云舟冲进来时,看见这幕,脸色骤变,立刻掏出帕子替她包扎:总是这么不爱惜自己。
她望着他紧张的模样,忽然想起三年前破庙失火时,他也是这样替她包扎伤口,掌心的温度穿过帕子传来,让她莫名心安。
雨渐小,暖房里的菜苗在风雨后依然挺直腰杆,清瑶摸着叶片上的水珠,忽然笑了:你看,它们和我们一样,经得起折腾。
入夜,清瑶在烛光下批改作业,左手缠着绷带,握笔时有些不稳。
顾云舟端来药汤,看见她纸上歪斜的批注,默默坐在她身后,用自己的手裹住她的手,一起写下评语:胸有丘壑,笔底波澜。
云舟,她忽然开口,你说将来我们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他望着她鬓角的碎发,指尖轻轻替她别到耳后:我想,那时青鸾书院的屋檐下会坐满白发先生,我们就坐在老槐树下,看自己的学生成为栋梁,看天下女子都能自由读书。
她笑了,靠在他肩上,听见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
案头的兰草又开了一朵,花瓣上的露珠折射着烛光,像一颗晶莹的泪,却也是最璀璨的光。
三日后,宫中传来消息:新皇登基,重申女子科举之制,并赐青鸾书院黄金千两。
清瑶与顾云舟在谢恩宴上见到新皇,少年天子望着台下的女子们,眼中带着赞许:朕幼时曾见母亲在深闺中偷偷读书,如今终于能让天下母亲不再遗憾。
宴后,清瑶在御花园遇见张公公,他正对着一池荷花出神。
姑娘可知,他轻声说,你母亲当年曾在这池边救过落水的陛下
清瑶愣住,想起母亲日记里模糊的记载,终于明白为何皇帝对她们总是多一份宽容。
她救的不仅是陛下,张公公望向远方,更是一个时代的可能。
回到书院时,月亮已爬上柳梢。
清瑶摸出母亲的梳妆镜,镜中映出她与顾云舟的身影,他替她摘下鬓间的玉簪,动作轻柔如春风拂柳。
忽然,她注意到镜面上有细微的划痕,对着月光转动,竟显出一行小字:兰因絮果,必有来期。
云舟,她指着字迹,这是母亲留给我们的话。
他握住她的手,在镜面上呵出白雾:兰因,是我们的开始;絮果,该是我们的延续。
至于来期……
他望着窗外的青鸾匾额,该是无数女子的未来。
是夜,清瑶做了一个梦。
梦中,母亲穿着月白襦裙,站在青鸾书院的花墙下,手中的兰草开得正盛。
她笑着对清瑶说:琚儿,你看,劫火过后,兰草更香。
清瑶想喊她,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与无数女子的诵读声重叠,汇集成一片浩瀚的海洋。
梦醒时,窗外已是黎明。
清瑶起身推开窗,看见顾云舟在晨雾中修剪兰草,露水沾湿他的衣角,像撒了一把碎钻。
她摸出绣绷,在兰草旁绣上两只蝴蝶,翅膀上的纹路正是青鸾与云舟的变形。
琼琚,快来!顾云舟的声音带着惊喜,兰草结籽了!
她跑过去,看见兰草的花茎上挂着细小的种荚,在晨光中轻轻颤动。
清瑶忽然想起母亲的日记,想起金銮殿的诏书,想起顺天府的牢狱,终于明白——所有的苦难,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绽放;所有的劫火,都在孕育着更美的新生。
顾云舟将种荚小心收进锦囊,抬头时,看见清瑶眼中的光,比朝阳更璀璨。
他轻轻揽住她的肩,感受着她的体温,忽然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此刻更圆满的事——他们守护的不仅是一所书院,更是无数女子的兰因,是一个民族的未来。
夏风拂过,青鸾书院的檐角风铃发出清响。
清瑶望着漫天朝霞,想起母亲的青鸾玉佩,想起顾云舟的镇纸,想起他们共同绣下的每一针每一线,忽然轻声说:云舟,我们的故事,会被写成书吗
他低头看她,眼中倒映着整个世界的光:会的。但我们的书里,没有劫火,只有永不熄灭的灯,和永远盛开的兰草。
是的,这是属于他们的兰因之书,书页间夹着的,是青鸾的羽毛、兰草的种子、还有两个相爱的人,用一生写下的,关于勇气、关于希望、关于自由的,永不褪色的传奇。
第十四章
絮果
秋分那天,青鸾书院的兰草种子终于成熟。
清瑶将种荚小心收进锦囊时,忽然发现种子上附着细小的绒毛,像极了母亲日记里画的蒲公英。
顾云舟倚在门框上笑:这是要去远方生根发芽了。
首批女子科举的放榜日定在重阳。
清瑶带着书院弟子们站在宫墙外,看皇榜前人头攒动。
苏婉儿攥着她的衣袖,指尖发抖:琼琚先生,我要是没中……
你看!巧儿忽然指着榜单,柳如眉!第四名!
欢呼声中,清瑶看见柳如眉的名字赫然在列,塞北女子的名字与士族千金并列,像一株扎根在冻土中的青松。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在书院外被夫子推搡的少女,想起她腕间的学字疤痕,此刻终于绽放成最耀眼的花。
顾夫人,恭喜啊!
张公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您教的弟子,占了榜单半壁江山!
清瑶转身,看见他手中捧着的卷轴,正是新皇御赐的天下女子皆可学金匾。
阳光穿过匾额上的花纹,在她脸上投下吉祥的图案。
顾云舟不知何时挤到她身边,手中举着糖葫芦:给我们的大先生。
清瑶接过时,看见他袖口沾着的墨渍——定是今早替弟子们改卷时染上的。
她忽然想起初次见他时,他青衫上的补丁,如今那补丁已换成了她绣的兰草纹样。
是夜,书院举办庆功宴。
柳如眉穿着崭新的襕衫,向清瑶行大礼:若没有先生,我此刻怕是在塞北嫁人生子,永远不知道自己能算出粮仓的存粮,能看懂《九章算术》。
清瑶扶起她,看见她发间别着的木簪——正是三年前在老槐树下拾起的那支。
宴后,清瑶与顾云舟漫步在书院小径。
满月如盘,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顾云舟忽然指着天上的银河:你看,青鸾星旁多了颗新星,像是我们的弟子们。
清瑶点头,摸出袖中的兰草种子,轻轻撒向风中:它们会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生长。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书院里的暖意。
清瑶望着弟子们围坐在一起的身影,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女子的梦,不该只有绣花和嫁人。
如今,她终于让这句话变成了现实,让无数女子的梦想在青鸾书院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冬至前,清瑶收到沈砚山的绝笔信。
信中说,他已将毕生积蓄捐给书院,望她勿念。
附来的还有一枚玉佩,正是当年母亲与父亲的定情之物。
清瑶握着玉佩,想起狱中相见时父亲鬓角的白发,忽然原谅了所有的过往——有些伤口不需要愈合,只需在时光中慢慢淡去。
顾云舟将玉佩系在书院的老槐树上,风吹过时,玉佩与铜铃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清瑶靠在他肩上,听见弟子们在远处背诵《女戒新解》,声音朗朗如清泉流过山涧。
她知道,这是父亲用余生写下的忏悔,也是他们用爱化解的仇恨。
岁末,青鸾书院迎来了第一批海外学子。
东瀛来的女子穿着和服,高丽来的少女梳着垂髻,她们捧着汉字书册,眼中满是好奇与憧憬。
清瑶站在讲台上,用毛笔写下天下二字,忽然觉得这方小小的书院,竟成了文明交汇的窗口。
先生,东瀛女子阿樱指着墙上的青鸾图,这鸟为何总与云舟相伴
清瑶与顾云舟相视而笑,他接过话:因为青鸾离不开云舟,云舟也离不开青鸾,就像你们家乡的樱花与富士山,永远彼此相望。
阿樱似懂非懂地点头,低头在纸上画下青鸾与云舟的简笔。
清瑶看着她笔下歪歪扭扭的线条,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女扮男装时的紧张,想起顾云舟第一次喊她本名时的震惊,原来所有的开始都带着笨拙,却都指向最美好的结局。
除夕之夜,书院张灯结彩。
清瑶与顾云舟站在屋檐下,看弟子们舞龙灯、放烟花。
巧儿端来饺子,里面包着硬币与红枣:先生,吃到硬币的人会有好运!
清瑶咬开饺子,一枚铜钱滚落在掌心,顾云舟则吃到了红枣,两人相视而笑,像两个孩子。
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青鸾书院的匾额。
清瑶望着漫天华彩,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在沈府禁足的除夕夜,她隔着高墙听着远处的爆竹声,以为自己永远逃不出那座牢笼。
如今,她却站在自由的天地里,与心爱的人一起,看着梦想开花结果。
顾云舟轻轻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琼琚,新年快乐。
第十五章
归墟
立春那日,清瑶在书院后园埋下第一株从西域带回的月见草。
顾云舟手持木牌,上面用小篆刻着劫火园三字——这是他们为纪念过往苦难而辟的园子,每一株花都是劫后余生的见证。
看,兰草开花了。
顾云舟指着石缝中钻出的嫩芽。
清瑶蹲下身,看见淡紫色的花苞上沾着露水,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眼角的泪。
她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母亲站在花丛中对她说:琚儿,该回家了。
江南的春雨比京城温柔许多。
清瑶站在沈府门前,看着朱漆大门上的铜环,指尖在门环上轻轻一叩,惊起一对檐下的燕子。
开门的老仆愣住:小姐……您可回来了。
庭院里的梧桐比记忆中粗了许多,清瑶踩着青苔小径走向祠堂,看见供桌上摆着母亲的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身着素裙,眉梢眼角带着清瑶熟悉的倔强,案头的青瓷瓶里插着一支兰草,正是她当年埋在书院的品种。
母亲,我带云舟来看您了。
清瑶点燃香烛,烟雾袅袅中,顾云舟跪在她身边,将平反的诏书轻轻放在供桌上。
忽然,一阵穿堂风卷起诏书,纸页在画像前展开,忠烈二字映着烛光,像两枚鲜红的勋章。
是夜,清瑶在母亲的闺房里整理遗物,发现樟木箱底的《璇玑图》织锦,每一道经纬线都藏着诗句。
顾云舟凑过来,看见锦面上若隐若现的青鸾二字,忽然说:这是伯母留给我们的密码。
他们用了整夜时间破译,最终在锦面中心发现一行小字:归墟有玉,可照本心。
清瑶望着窗外的残月,想起母亲生前最爱去的归墟山,那是江南有名的女儿山,传说女子在山顶许愿,便可心想事成。
归墟山的石阶被晨露打湿,清瑶踩着青苔向上攀登,顾云舟的手始终护在她腰后。
山顶的祠庙早已破败,供桌上摆着无数女子的簪子、手帕,墙缝里塞着泛黄的许愿笺,字迹模糊却依然滚烫:愿得读书身愿嫁心上人愿母长康泰。
看这里!
顾云舟指着神龛后的石壁,月光透过石缝照在一块青玉上,玉面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竟与青鸾玉佩、镇纸拼出的双鸾图一模一样。
清瑶摸出母亲的玉佩,与青玉相触的瞬间,石壁缓缓打开,露出一间密室。
密室中央的石台上,放着一本皮质日记,封面上赫然印着女子书院始末。
清瑶翻开第一页,看见母亲的字迹在月光下浮动:今日与张公公商议,欲在归墟山建女子书院,取‘归墟纳海’之意,愿天下女子皆能在此找到归处。
顾云舟握住她的手,两人的体温透过羊皮纸传递:琼琚,这是伯母未完成的心愿。
清瑶点头,看见日记里夹着的花瓣,虽已干枯,却依然保留着当年的色泽,像母亲永不熄灭的理想。
回到书院时,新皇的圣旨同时抵达:着顾云舟为江南巡抚,沈琼琚协同治理,钦此。
清瑶望着圣旨上的朱砂印,忽然明白,这是命运的指引,让他们去完成母亲未竟的事业,在江南的土地上,建起第二座青鸾书院。
江南的梅雨季里,归墟女子书院正式奠基。
清瑶穿着粗布衣裳,与顾云舟一起挥动铁锹,将母亲的日记、青鸾玉佩、还有兰草种子埋进地基。
当第一块青砖落下时,天空忽然放晴,一道彩虹横跨在归墟山顶,像一座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
奠基礼上,无数江南女子赶来,她们中有渔家女、绣娘、士族遗孤,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礼物:有的是一束野花,有的是一枚绣针,有的是半本残破的《诗经》。
清瑶望着她们眼中的期待,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在书院外徘徊的自己,原来所有的等待,都有了最动人的回应。
是夜,清瑶与顾云舟坐在归墟山顶,看山下书院的工地上灯火通明。
他指着山下的灯火:你看,像不像天上的星星落了地
她笑了,摸出绣绷,在青鸾旁边绣上归墟山的轮廓,山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小点,像无数正在发芽的种子。
云舟,她轻声说,你说母亲会不会在天上看着我们
他揽住她的肩,望着浩瀚星空:她不仅在看着,还在指引着我们。你看那青鸾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
清瑶靠在他胸前,听见远处传来的夜枭啼鸣,忽然觉得这天地如此广阔,而她们的梦想,就像归墟山的月见草,终将在黎明前绽放。
母亲的日记里说:劫火不是终点,而是归墟的起点。
此刻,她终于明白,归墟不是虚无,而是所有希望的归处,是无数女子梦想开始的地方。
绣绷上的青鸾终于展翅,翅膀下是归墟山的云海、书院的灯火、还有两个牵手的小人。
清瑶将绣绷轻轻收进母亲的梳妆盒,那里还躺着青玉、日记、以及无数女子的心愿。
她知道,这个盒子里装的不是遗物,而是一个时代的传承,是母亲用生命埋下的种子,如今终于在她与顾云舟的手中,长成了参天大树。
春风拂过归墟山,带来兰草的香气。
清瑶望着山下正在崛起的书院,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兰草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如今,她们要让兰草开满天下,让每一个女子都能在阳光下绽放,不再惧怕风雨,不再困于围墙。
第十六章
鹤归
江南的雪总是下得含蓄,归墟书院的青瓦上刚积了薄霜,清瑶便踩着木屐去看新栽的梅树。
顾云舟抱着暖炉跟在身后,炉中炭火烧得正旺,映得他眼角的细纹都带着暖意:当心滑,等开春让人在石阶铺草垫。
她回头笑他多虑,却在转身时险些摔倒,被他长臂一捞带进怀里。
两人靠在梅树上喘息,清瑶听见他心跳如鼓,忽然想起初遇时他在诗会上拾玉的模样,那时的少年已长出胡须,眼角染了风霜,却依然是她心中最明亮的月光。
看,梅花开了。
顾云舟指着枝头的花苞,淡粉色的花瓣上凝着冰晶,像谁不小心碰碎的胭脂盒。
清瑶摸出袖中的木兰簪,簪头的花苞与梅树相映成趣,这是顾云舟去年在京城特意为她打的,刻着长毋相忘四字。
书院的早读声穿过梅林,清瑶听见弟子们在背诵她新写的《女子修身论》,声音朗朗如珠落玉盘。
忽然,有弟子跑来禀报:先生,京城有人送来了贺礼!
那是一口雕花木箱,箱盖上的青鸾纹与母亲的玉佩如出一辙。
清瑶打开时,里面掉出一张泛黄的纸页,竟是当年金銮殿上的万民书,上面又添了无数红指印,像一串永不褪色的心跳。
箱底压着张公公的信:老奴已致仕,望青鸾遍天下。
顾云舟替她拭去眼角的泪,忽然指着木箱内侧:看,这里有字。
清瑶凑近,看见用朱砂写的鹤归二字,笔迹苍劲如竹,正是母亲的手书。
她忽然想起归墟山的密室,想起母亲未竟的书院,终于明白,这木箱是母亲留给她们的另一份遗赠。
是夜,清瑶在灯下翻阅万民书,发现最新的指印里有个熟悉的名字——苏婉儿。
三年前那个在老槐树下与她并肩的少女,如今已成为塞北最有名的女商人,书信里说,她在丝绸之路上建了三座女子驿站。
清瑶摸着纸上的墨痕,忽然觉得她们的故事早已不再是个人的传奇,而是千万女子共同书写的史诗。
顾云舟坐在她对面整理奏疏,忽然轻笑出声:你看,岭南女子竟用甘蔗制糖的法子换了书院的《农书》抄本。
清瑶探头望去,看见奏疏里夹着一缕蔗糖丝,金黄透亮如阳光,忽然想起柳如眉在暖房里种出的反季蔬菜,原来知识真的能跨越山海,变成实实在在的温暖与甜。
冬至那日,归墟书院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周承焕。
他穿着朴素的青衫,腰间不再挂玉连环,手里捧着一箱西域传来的种子:听闻书院缺耐旱作物的种子,这是我从波斯商人那里换来的。
清瑶注意到他袖口补着的针脚,竟与顾云舟当年的补丁极为相似。
进来喝杯茶吧。
她侧身让路。
周承焕愣住,望着院内奔跑的女子们,眼中闪过复杂的光。
顾云舟从厨房端来热茶,三人围炉而坐,听雪落梅林的声音。
周承焕忽然说:我在西域见过女子当商队首领,她们骑骆驼的样子,像极了你们书院的先生。
清瑶望着跳动的炉火,想起母亲的避子汤、顺天府的牢狱、金銮殿的诏书,忽然说:仇恨就像这炉灰,终将被新炭取代。
周承焕低头看着杯中茶,水面映出他鬓角的白发,轻轻点头。
雪停时,周承焕告辞离去,背影比来时轻快许多。
清瑶站在门口,看见他往梅林深处走去,想必是去给母亲的衣冠冢上香。
顾云舟揽住她的肩:他变了。她点头:我们都变了,变得更像自己了。
岁末的归墟山披上银装,清瑶与顾云舟带着弟子们在山顶堆雪人。
巧儿给雪人戴上木簪,柳如眉为它披上粗布围裙,阿樱用毛笔在雪脸上画了笑纹。
清瑶望着这个丑萌的雪人,忽然想起三年前破庙中那个狼狈的自己,原来苦难真的能被岁月酿成甜。
是夜,书院举办守岁宴。
清瑶亲自下厨做了母亲的拿手菜——玉兰片炒腊肉。
顾云舟捧着酒坛进来,坛身上刻着劫火余生四字,是张公公送的贺礼。
弟子们轮流敬酒,说的都是愿先生与顾大人白首偕老愿书院万年长青。
子时的钟声响起时,清瑶与顾云舟登上山顶。
漫天繁星璀璨,青鸾星与云舟星格外明亮,像两颗跳动的心脏。
她摸出绣绷,在雪人的旁边绣上两个老人,他们坐在梅树下,膝头卧着一只猫,手中捧着书卷。
云舟,她轻声说,等我们老了,就坐在这里看星星吧。
他握住她的手,绣针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好,那时我们的头发都白了,却还能一起背《诗经》,一起看弟子们的信,一起数天上的星星。
清瑶笑了,将绣绷贴在胸前。
她知道,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就像青鸾与云舟的传说,就像她们对自由与爱的追求,就像这书院里永远燃烧的灯火,照亮无数女子的归墟,也照亮她们自己的初心。
雪又开始下了,轻轻落在绣绷上,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清瑶望着漫天飞雪,忽然想起母亲日记的最后一页:劫火之后,必有鹤归。
此刻,她终于明白,那归来的不是别处,而是历经沧桑后依然纯粹的内心,是千帆过尽后依然相信美好的勇气。
第十七章
星霜
江南的春讯总是来得早,归墟书院的梅树尚未褪尽残红,迎春便已在墙角爆出金黄的花苞。
清瑶蹲在花径间拔除杂草,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便看见顾云舟抱着一摞书,衣角沾着草籽:京中传来消息,新科女子状元要绕道江南来拜见你。
她笑着接过书册,指尖触到《齐民要术》卷角处的批注,正是顾云舟的字迹。
阳光穿过他微白的鬓角,在书页上投下蛛网般的光影,清瑶忽然想起初次见他时,他青衫上的皂角香,如今这香气里已混着墨香与岁月的味道。
状元郎的马车在午间抵达,车帘掀开时,清瑶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竟是当年在宫学司与周明轩对峙的寒门女子陈墨玉。
她穿着簇新的状元红袍,发间别着一支竹簪,见了清瑶便要行大礼:先生当年在演武场说的‘女子亦能握剑’,学生始终记着。
午后的茶席上,陈墨玉展开边塞地图:学生请命去安西都护府办学,那里的女子连字都不识,更遑论握剑。
清瑶望着地图上的流沙记号,想起柳如眉带回的耐旱种子,忽然握住她的手:我让书院给你备些《武经总要》的抄本,还有治沙的农书。
顾云舟从书架上取下自己抄录的兵书,扉页上保家卫国四字墨痕犹新:当年我父亲的兵书被人曲解,如今终于能派上正用场。
陈墨玉接过书册,看见里面夹着的青鸾书签,眼中闪过了然的光——这对师徒,早已将命运与天下女子的未来系在了一起。
暮春的雨丝飘进窗棂时,清瑶正在给弟子们讲《列女传》新解。
她指着墙上的青鸾图,忽然问:为何世人总爱强调女子的‘烈’,却忘了她们的‘力’
巧儿举手回答:因为‘烈’是给别人看的,‘力’才是自己的底气。
课后,清瑶在廊下遇见顾云舟,他正与东瀛学子阿樱交流茶道。
阿樱穿着改良过的襦裙,裙角绣着樱花与青鸾,见了清瑶便笑着说:我们在东瀛建了‘小归墟’书院,学生们都盼着先生去讲讲中原的兰草。
是夜,清瑶在灯下给东瀛书院写信,顾云舟坐在她身边研磨,忽然说:明日陪我去趟归墟山吧,有些东西该拿出来了。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眼中有怀念与期待交织,像春日的潭水,清浅却深邃。
归墟山的密室在初夏的阳光中打开,清瑶握着母亲的青玉,触到石壁上新增的刻痕——不知何时,有人在归墟有玉旁刻了鹤已归巢四字,笔迹稚嫩却坚定,想必是哪个来许愿的女子所为。
顾云舟从石台上捧出一个铁盒,里面是母亲当年未寄出的书信,收信人栏写着不同的名字:张公公李娘子西域商队。
清瑶展开一封泛黄的信,看见母亲在信中说:若你收到这信,说明我已不在人世,但女子求学的火种,定要代代相传。
她其实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顾云舟的声音带着哽咽,这些信,是她留给天下女子的接力棒。
清瑶点头,将信件按地域分类,决定让陈墨玉带去安西,让阿樱带去东瀛,让苏婉儿带去塞北。
盛夏的暴雨中,归墟书院的第一批海外弟子启程。
清瑶站在码头,看着阿樱的商船缓缓离岸,船上载着书院的藏书、兰草种子、还有母亲的书信副本。
忽然,阿樱在船头举起一面旗帜,上面绣着青鸾与樱花,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先生,您看!巧儿指着天空。
一道彩虹横跨海面,恰好连接着商船与归墟山,像一座七彩的桥。
清瑶望着彩虹的尽头,想起母亲日记里的归墟纳海,终于明白,他们守护的火种,早已越过山海,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燎原。
是夜,清瑶与顾云舟坐在书院的老槐树下,听弟子们讲述白天看到的彩虹。
巧儿说那是青鸾的化身,柳如眉说那是天上的书院,陈墨玉则说那是女子们用知识架起的桥。
清瑶望着漫天星斗,忽然想起顾云舟曾说的青鸾星旁多了新星,如今那些新星已连成璀璨的星河。
顾云舟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无名指上的银戒,戒面的青鸾纹路已被岁月磨得温润:琼琚,你后悔过吗
她抬头看他,看见他眼中倒映的灯火与星光:从不。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推开那扇门,遇见你,然后一起点燃这把火。
夜风拂过老槐树,带来兰草与荷花的香气。
清瑶靠在顾云舟肩上,听见远处的更声与书院的夜读声交织,忽然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永远——不是没有苦难,而是与爱人并肩,将苦难酿成甘酒,将劫火化作星光,照亮后来者的路。
绣绷上的青鸾已绣完最后一根尾羽,它的翅膀下,是彩虹、商船、还有无数正在发芽的种子。
清瑶将绣绷轻轻收进母亲的梳妆盒,那里还躺着青玉、日记、以及陈墨玉临走前送的安西奇石。
她知道,这个盒子里装的是几代人的心血,是女子们用勇气与爱铸就的传奇。
第十八章
鹤鸣
秋分那天,归墟书院的兰草第三次结籽。
清瑶将种荚装进锦囊时,发现绒毛上沾着细小的金粉,像谁不小心撒了一把碎星。
顾云舟倚在门框上笑,手中捧着新刻的《青鸾传》书稿,书页间夹着东瀛弟子寄来的樱花笺。
陈墨玉在安西建了第一所女子武塾。
他指着信上的朱砂批注,她说那里的女子骑术比男子还要精湛。
清瑶接过信笺,看见字里行间画着骆驼与弯刀,忽然想起陈墨玉离开时坚定的眼神,那是她亲手点燃的火种在远方燃烧。
书院的演武场上,柳如眉正在教弟子们辨认农具与兵器的结合用法。
生锈的犁头被改造成锄头枪,木耙装上利刃变成钩镰,清瑶摸着粗糙的木柄,忽然想起三年前周明轩的剑尖,如今这些曾经象征暴力的铁器,竟成了女子自卫与生产的工具。
午间,厨房飘来阵阵甜香。
巧儿端着新烤的蔗糖糕跑过来,围裙上沾着面粉:先生,用安西的蔗糖做的,比往年的更甜!
清瑶咬下一口,甜味混着坚果的香气在舌尖散开,远处传来顾云舟与弟子们讨论《农政全书》的声音,忽然觉得这就是最真实的幸福——人间烟火,书墨飘香。
是夜,清瑶在灯下修订《青鸾书院志》,忽闻窗外传来鹤鸣。
她推开窗,看见月光下的老槐树旁站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手中拄着的拐杖雕着青鸾纹路。
老者看见她,微笑着开口:沈姑娘,可还记得老奴
竟是张公公。
他身后的小厮抬着木箱,箱盖打开时,清瑶看见里面整齐码放着历代女子科举的卷子,最上面的是陈墨玉的策论,朱批勇毅可嘉的字迹尚未干透。
这些是陛下让老奴送来的,张公公说,他说,青鸾书院该有个藏书阁了。
顾云舟听见动静赶来,看见木箱里的《璇玑图》织锦,忽然指着锦面右下角:琼琚,你看,这里多了行小字。
清瑶凑近,看见用金线绣的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正是母亲的绣工。
她忽然想起归墟山密室的鹤归二字,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藏书阁的奠基礼定在重阳。
清瑶与顾云舟站在老槐树下,看着弟子们将木箱中的书卷搬运到临时书库里。
陈墨玉从安西寄来的胡麻种子在墙角发芽,柳如眉用治沙经验改良的土壤里,月见草正在抽枝。
先生,巧儿抱着一摞书走过,东瀛的阿樱姑娘来信说,他们用兰草种子换来了波斯的玻璃工艺。
清瑶点头,看着书脊上不同地域的文字,忽然觉得这小小的书院,竟成了文明的熔炉,将天下女子的智慧熔铸成新的希望。
冬至前,归墟书院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今太后。
她穿着朴素的常服,身边只跟着一个宫女,看见清瑶时,眼中闪过惊喜:当年在金銮殿,我就觉得你像极了你的母亲。
清瑶这才想起,太后曾是母亲的闺中密友,两人曾在归墟山许愿要读遍天下书。
太后打开随身的檀木盒,里面是母亲当年送她的兰草簪子,簪头的宝石依然璀璨:我替她看了,天下女子真的能读书了。
清瑶接过簪子,看见盒底刻着劫火铸心四字,正是母亲的笔迹。
是夜,太后留宿书院,与清瑶秉烛长谈。
她指着窗外的老槐树:当年我们在树下埋了坛女儿红,说是等女子能自由读书时再开。
顾云舟掘出酒坛时,封泥上的青鸾二字依然清晰,酒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竟比记忆中的还要醇厚。
酒过三巡,太后望着烛火感慨:你母亲若知道,她的女儿不仅读完了天下书,还让天下女子都能读书,不知该多高兴。
清瑶望着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想起她临终前攥着玉佩的手,终于明白,有些愿望注定不会落空,只要有人愿意用一生去守护。
岁末的雪落在藏书阁的飞檐上,清瑶与顾云舟站在阁顶,看弟子们在雪地里堆砌书册形状的雪人。
他指着远处的灯火:你看,江南的女子们开始在夜间办茶会论政了。
她笑了,摸出绣绷,在藏书阁旁绣上一盏长明的灯,灯芯是永不熄灭的青鸾之火。
云舟,她轻声说,我们的故事,会被写进藏书阁吗
他握住她的手,绣针在雪光中闪着银光:会的。但我们的书里,没有主角,只有无数女子的名字,像星星一样,照亮每一页纸。
清瑶望着漫天飞雪,忽然想起张公公送来的《青鸾传》书稿,想起陈墨玉在安西的武塾,想起阿樱在东瀛的书院,终于明白——
她们的故事早已不再属于个人,而是属于所有敢于做梦、敢于追梦的女子,是她们共同谱写的,关于勇气、自由与爱的,永不落幕的传奇。
雪越下越大,却掩不住藏书阁里的灯火通明。
清瑶靠在顾云舟肩上,听见弟子们在楼下背诵《青鸾赋》,声音朗朗如鹤鸣九天。
她知道,无论未来还有多少风雪,这盏灯都会一直亮着,照亮归墟,照亮天下,照亮所有女子的星辰大海。
第十九章
天章
江南的暮春,归墟书院的藏书阁已初具规模。
清瑶站在阁前,看工匠们将最后一方琉璃瓦盖上檐角,阳光折射出七彩光晕,在天章阁的匾额上流淌,那是太后亲自题写的阁名,取天之章文,以喻女子智慧之意。
顾云舟抱着一函西域佛经走过,青衫上沾着书墨香:安西送来的佛经抄本,竟用三种文字标注。
清瑶接过经卷,看见回鹘文旁用小字注着女子亦能译经,笔迹刚劲如竹,定是陈墨玉所为。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在宫学司被嘲笑的寒门女子,如今竟成了沟通丝路文明的使者。
藏书阁的首藏仪式在立夏那日举行。
清瑶将母亲的《女子书院规划书》郑重放入檀木匣,匣底衬着东瀛的樱花布、塞北的驼绒毯、安西的胡麻叶,象征着女子智慧的百川归海。
当匣子落入基座时,天空忽然掠过一群白鹤,长鸣声响彻云霄。
是白鹤!巧儿指着天际,定是来贺藏书阁落成的!
柳如眉笑着摇头:这是先生的青鸾引来的瑞兆。
清瑶望着鹤群消失的方向,想起母亲日记中的鹤归预言,忽然明白,所谓瑞兆,不过是无数人的心血凝结而成的奇迹。
是夜,清瑶在阁中整理书卷,发现一本泛黄的《吴越女子诗选》,扉页上题着赠沈氏女,竟是前朝女诗人的手迹。
顾云舟替她掌灯,看见诗集中夹着的兰草标本,轻声说:这是伯母当年想编的书。
清瑶点头,指尖抚过褪色的诗行,仿佛触到了母亲跨越时空的指纹。
盛夏的暴雨中,藏书阁的窗纸被风吹破。
清瑶冒雨抢救古籍,顾云舟撑开油纸伞护在她头顶,自己半边身子浸在雨中。
两人在书堆间穿梭,忽然听见咔嗒一声,某座书架自动打开,露出密室入口——竟是母亲当年在归墟山密室的镜像结构。
密室中央的石台上,放着母亲的临终日记。
清瑶颤抖着翻开,看见最后一页写着:若藏书阁建成,望将我的骨灰撒在归墟山,让我的魂灵守护天下女子的书声。
顾云舟握住她的手,两人在雷声中默默立下誓言:定不负这跨越生死的嘱托。
秋分那日,归墟山举行了一场特殊的葬礼。
清瑶与顾云舟捧着母亲的骨灰罐,弟子们手持兰草列队跟随。
当骨灰撒向山谷时,漫山的月见草忽然同时绽放,粉白的花海中,一只白鹤从云层中俯冲而下,在众人头顶盘旋三匝后,向藏书阁方向飞去。
先生,白鹤停在藏书阁上了!
阿樱的东瀛弟子指着远方。
清瑶望着阁顶的白鹤,忽然想起太后说的鹤鸣于九皋,此刻竟有了最动人的注解——母亲的魂灵,终于回到了她一生牵挂的地方,继续守护着女子读书的梦想。
入冬前,西域传来急报:陈墨玉的女子武塾遭马贼袭击,却因早有防备,反将贼人击退。
清瑶看着信中夹着的马贼弯刀,刀身上刻着女子勿近的胡文,却被陈墨玉用汉文刻上偏要近之,忽然笑中带泪——这就是她们教出来的女子,柔能绣花,刚能握刀。
除夕之夜,归墟书院张灯结彩。
清瑶与顾云舟坐在藏书阁顶层,看弟子们在院内舞龙灯。
龙身用各国文字写成的书字拼成,烛光透过纸页,将书字投影在雪地上,像无数跳动的火苗。
云舟,清瑶指着龙灯,你看,这是天下女子的脊梁。
他揽住她的肩,望着漫天烟花:还有她们的翅膀。
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藏书阁的飞檐。
清瑶摸出绣绷,在龙灯旁绣上白鹤,鹤喙衔着一卷书,书页上的青鸾二字闪着金光。
她知道,这一针一线里,缝着母亲的心愿、她们的坚守、还有无数女子的未来。
是夜,清瑶做了一个梦。
梦中,母亲穿着月白襦裙,站在藏书阁前,白鹤停在她肩头,阁中飞出无数青鸾,每只青鸾的翅膀上都写着一个女子的名字。
母亲转身对她笑,身后是漫山的兰草与月见草,风中传来朗朗书声,那是来自千年后的回响。
梦醒时,窗外已是黎明。
清瑶推开窗,看见藏书阁的琉璃瓦上凝着霜花,像撒了一把碎钻。
顾云舟递来热粥,碗沿刻着天章二字,是新皇赐的御制瓷器。
她喝着热粥,望着渐渐苏醒的书院,忽然觉得这就是最圆满的人间——劫火过后,书声琅琅,鹤鸣九天,青鸾永翔。
第二十章
永恒
归墟山的雪线逐年上移,清瑶鬓角的白发也渐渐多了。
她坐在藏书阁的圈椅上,看着顾云舟教小弟子辨认西域文字,阳光穿过他指间的放大镜,在羊皮纸上投下细小的光斑,像一群跳动的萤火虫。
先生,安西的葡萄熟了!
巧儿的孙女捧着陶罐跑来,紫黑的葡萄上沾着露水,陈墨玉将军说,这是用书院教的嫁接法种出来的。
清瑶尝了一颗,酸甜的汁液里混着阳光的味道,忽然想起陈墨玉临走时说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如今这酒,该是女子们自己酿的了。
顾云舟翻出一本泛黄的账簿,上面记着历年收到的各地物产:东瀛的漆器、塞北的羊毛、波斯的玻璃珠,每一样都标着以书换物的字样。
看,他指着最新的记录,岭南女子用荔枝蜜换了《女戒新解》的活字版。
清瑶望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批注,忽然觉得这账簿不是账本,而是女子们用智慧编织的经纬线。
霜降那日,归墟书院迎来了建院三十周年庆典。
各地的弟子们齐聚一堂,陈墨玉穿着戎装,阿樱的孙女穿着和服,柳如眉的女儿抱着新培育的抗寒稻种,巧儿的孙子举着活字印刷的《青鸾历》。
清瑶站在台上,看着台下形形色色的女子,忽然想起第一堂课上那十七个红指印,如今已变成漫天繁星。
先生,该揭牌了。
顾云舟递来红绸。
清瑶深吸一口气,揭开匾额上的红布,天下女子书院总会几个大字在阳光下闪烁,字体是集历代女书家之长而创。
当掌声响起时,远处的归墟山传来鹤鸣,与三十年前藏书阁落成时的鸣声一模一样。
是夜,清瑶与顾云舟坐在老槐树下,看弟子们在星空下表演杂剧。
戏台上的青鸾仙子挥动翅膀,撒下写满诗句的彩纸,台下的女子们笑着争抢,像一群采蜜的蜂蝶。
顾云舟指着戏台上的演员:那是苏婉儿的孙女,唱得真好。
清瑶点头,看见女孩鬓间的兰草簪,正是当年苏婉儿用过的样式。
月光透过槐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像碎银铺成的路。
清瑶摸出随身携带的绣绷,上面的青鸾已绣了三十载,翅膀下的图案从篝火、红梅、星辰,渐渐变成藏书阁、商船、各地书院。
她将最后一针绣在鹤鸣的位置,忽然发现绣绷上的图案竟与母亲的《璇玑图》织锦完美重合。
云舟,她轻声说,你看,我们终于织就了自己的璇玑图。
他接过绣绷,借着月光辨认上面的纹路:每一针都是我们走过的路,每一线都是女子们的魂。
深秋的风卷起落叶,却卷不走书院里的温暖。
清瑶望着戏台上的青鸾仙子,忽然想起母亲的日记,想起金銮殿的诏书,想起顺天府的牢狱,终于明白——所有的苦难都是伏笔,所有的坚守都是序言,而她们用一生书写的,是一部名为永恒的书,书页间流淌的,是女子们生生不息的智慧与勇气。
冬至那天,清瑶在藏书阁整理母亲的遗物,发现梳妆盒底又多了封信,字迹是顾云舟的:琼琚,我先去归墟山等你,那里的兰草又开了。
她握着信纸,忽然听见窗外传来鹤鸣,抬头望去,只见两只白鹤正从藏书阁上空飞过,向归墟山方向飞去。
她摸着梳妆盒里的银戒、青玉、兰草种子,忽然笑了。
三十年光阴,足够让一粒种子长成参天大树,足够让一个梦想变成千万人的信仰,足够让青鸾的翅膀掠过天涯海角。
而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就像青鸾与云舟的传说,就像对自由与爱的追求,就像藏书阁里永远亮着的灯。
清瑶披上披风,走出藏书阁。
暮年的阳光依然温暖,照在她斑白的鬓角,照在匾额上的天章阁三字,照在归墟山的方向。
她知道,顾云舟在那里等她,母亲在那里等她,无数女子的梦想在那里等她。
当她踏上归墟山的石阶时,第一片雪花落在她肩头。
她摸出绣绷,轻轻放在老槐树的树根旁,绣绷上的青鸾在风雪中振翅,像要冲破时光的束缚。
清瑶望着漫天飞雪,忽然听见无数声音在风中响起——那是母亲的低语,是顾云舟的笑声,是弟子们的诵读声,是天下女子的心跳声。
是的,在这雪落归墟的时刻,在这永恒的起点与终点,青鸾与云舟的传奇将永远流传,就像兰草的香气,就像鹤鸣的清越,就像星辰的光芒,永不熄灭,永远闪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