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惊鸿不归处 > 第一章

1
断情
宋敬书推门进来时,我正对着一盏冷透的茶发呆。
烛火被风扑得晃了晃,在他脸上割裂出明暗的影。我抬头望他,他避开我的眼睛,袖口沾着赵嫣然惯用的苏合香——甜腻得让人喉咙发紧。
音音,和离吧。
茶碗在掌心颤了颤,泼出的水渍像条蜿蜒的蛇,从桌角爬到青砖缝里。我盯着那条蛇,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他替我挡下竹叶青毒牙时,血也是这般暗红发乌的。那时他攥着我的手说:音音别怕,我护你一辈子。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蹲下来,指尖触到我膝头绣着合欢花的裙摆,又触电般缩回去,嫣然回来了……我答应过只她一个妻。
我几乎要笑出声。三年前红烛高烧的夜里,他也这般蹲在我面前,求我别因赵嫣然嫁人哭哑了嗓子。那时他眼里是真切的疼惜,仿佛我是他心尖上最软的肉。
你要我当妾我猛地攥住他手腕,指甲陷进他新裁的云锦袖子里。
他摇头,喉结滚动得艰涩,我替你寻了更好的归宿,萧衍虽不能人道,但世子妃的名分……
我松开手,腕上他去年生辰送的白玉镯磕在桌角,当地裂成两截。原来他连让我当替代品的资格都不肯给。
窗外的雨砸在芭蕉叶上,像谁在撕扯绸缎。我起身推开雕花木窗,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刺得眼眶生疼。
宋敬书。我扶着窗棂,背对他把眼泪咽回去,你记不记得八岁那年,我爹娘棺椁进宋府那日,你也站在这里
他呼吸骤然一滞。
那日我攥着染血的布老虎缩在墙角,是他掰开我紧到发青的手指,把自己的玉佩塞给我:音音,以后我当你哥哥。后来那块玉被我捂在胸口睡了十年,直到大婚夜听见他醉喊嫣然,才摔碎在合卺酒盏旁。
明日辰时,我要看到和离书。我转身时撞翻了烛台,火舌舔上他来不及收走的《嫣然小像》,赵嫣然的柳叶眉在烟灰里卷曲成狰狞的鬼脸。
他在背后喊我,声音像隔着千山万水。我踩过满地狼藉,裙摆扫过烧焦的画像,突然想起两个月前那个荒诞的夜——他难得温存地递来合欢酒,醒来时我赤着肩躺在他怀里,而他脖颈处沾着赵嫣然独有的口脂红。
雨下得更急了。
我冲进库房翻出陪嫁的木匣,最底下压着萧衍七年前写的欠条。墨迹被岁月泡得发晕,仍能看清张牙舞爪的字迹:欠林音音一顿揍,来日必还。
那日他带着纨绔们堵住宋敬书,我抄起门闩打得他们抱头鼠窜。紫衣少年龇牙咧嘴指着我骂:小爷记住你了!后来满京城传衍世子被八岁女娃揍哭,气得他半年没敢出门。
铜镜里映出我红肿的眼,我抓起胭脂狠狠抹在唇上。镜中人忽然勾起唇角——多可笑,我竟要去找当年最厌烦的人,求他收留一身残破的自己。
子时的梆子响了。
我抱着木匣推开角门时,老槐树下闪过一道黑影。宋敬书的贴身小厮蹲在泥水里,怀里抱着我春日埋在梅树下的女儿红。
少夫人……他声音发颤,少爷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说、说是赔罪……
我接过酒坛砸在石阶上,琥珀色的酒液混着瓷片溅开,在月光下像撒了一地零落的星子。
告诉他,我林音音要喝合卺酒,也该喝自己的嫁妆。
雨幕吞没了呜咽的风声。我攥紧萧衍的欠条走进夜色,湿透的绣鞋踩碎水洼里的月亮。那轮月也曾照过青梅竹马的秋千架,如今却冷冷映着我孤注一掷的背影——此去不是归途,而是向死而生。
2
初入世子府
寅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声时,我正对着铜盆里晕开的胭脂发怔。昨夜砸碎女儿红时溅上的瓷片碎渣,此刻还黏在袖口暗纹里,硌得腕骨生疼。
门外朱管家的声音混着晨雾飘进来:林姑娘,世子吩咐,您今日起便在西跨院当值。
我盯着门缝外那截深褐衣角——昨日宋敬书送我上马车时,也是这般恭敬地躬身:少夫人,衍世子府到了。
少夫人。
我扯了扯嘴角,将浸透雨水的嫁衣塞进箱笼最底层。萧衍连合卺酒都没同我喝过一壶,这声世子妃倒比宋府的合欢帐更荒唐。
绕过九曲回廊时,我数着脚下青砖裂缝。
第三十七块缺了角的砖缝里钻出鹅黄色野花,被我的裙摆碾碎时,我忽然想起昨夜摔在石阶上的女儿红。宋敬书挑的吉日酿的酒,到底是为我,还是为祭奠他亲手掐死的青梅竹马
磨蹭什么
廊柱后转出一片朱红袍角,萧衍倚着栏杆咬开颗樱桃,汁水顺着指尖淌到腕骨。他今日未束冠,墨发泼在肩头,衬得眼尾那颗痣艳得惊心——与七年前被我揍出鼻血时一模一样。
我盯着他衣襟处大敞的领口,突然记起临行前宋敬书的话:萧衍不能人道,你且当换个院子住。可眼前人这副浪荡模样,倒比宋敬书那个伪君子更鲜活三分。
茶。他冲石桌抬了抬下巴。
雨过天青的盏子盛着琥珀色茶汤,我捧起来时指尖发颤——这双手昨日还攥着和离书按在宋敬书胸口,此刻却要学着婢女模样卑躬屈膝。
茶盏摔碎的刹那,我本能地闭眼。预料中的刺痛没有来,萧衍的云纹靴尖勾着盏沿轻轻一挑,碎瓷便擦着我耳畔钉入廊柱。温热的茶汤泼了他满袖,他浑不在意地甩了甩手:宋府就教你端茶递水
我蹲下身去捡碎片,腕子却被他用竹骨折扇抵住。扇骨压着那道陈年疤痕——十四岁替他挡刺客时留下的,如今倒成了新身份的烙印。
当啷一声,他扔来个青玉药瓶:敷手。
我这才发现掌心被碎瓷划破,血珠正顺着掌纹爬向袖口。昨夜在宋府砸酒坛的伤口又裂开了,原来有些痛楚,是连麻沸散都压不住的。
世子不怕我脏了您的地我攥紧药瓶,指甲抠进雕着缠枝莲的纹路里。这瓶身上的莲花与宋敬书送我的合欢簪一模一样,可那人现在正给赵嫣然画眉呢。
萧衍忽然倾身靠近,苏合香混着樱桃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僵在原地,看他用染了丹蔻的指尖挑起我鬓边散发:脏你这双杀过人的手,不比那些闺秀干净
我猛地后退,后腰撞上石桌。七岁那年跟着爹押镖时误杀流寇的事,连宋敬书都不知道——他总说女子该温顺如兔。可眼前这个传闻中的纨绔,竟连我袖口沾过血都查得清楚。
西跨院的芍药该修枝了。他随手抛给我一把银剪,养死了扣你月钱。
我接住剪刀时,瞥见他袖中滑落的半张信笺。墨迹未干的端王二字刺进眼里,底下压着泛黄的旧纸,隐约能辨出庆元三年林氏镖局几个残字。
海棠花簌簌落在我肩头。
七年前爹娘棺椁进京那日,端王府送来过一车奠仪。宋伯父摸着我的头叹气:音音,有些公道是讨不得的。如今这公道就躺在萧衍袖中,被他的纨绔之名裹得密不透风。
发什么呆萧衍的扇骨敲在我腕间,惊落三两点晨露。他歪头打量我苍白的脸,忽然嗤笑:当年揍我的气势呢现在倒像个锯嘴葫芦。
我转身朝西跨院走去,听见他在背后荒腔走板地哼《霓裳怨》。这曲子讲的是将军夫人殉情的故事,此刻从他嘴里唱出来,倒像给宋敬书和赵嫣然的催命符。
芍药丛里有新翻的土痕,我蹲下时裙摆沾了泥,突然摸到土里半截烧焦的纸——是户部赈灾银的批文副本,盖着端王私印。纸角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像谁仓促间埋下的罪证。
剪刀当啷掉在青石板上。
两个月前那个荒诞的夜突然涌入脑海:宋敬书难得温存地递来合欢酒,醒来时他颈侧沾着赵嫣然独有的口脂红。如今想来,那夜他书房烛火通明,隐约也有这般朱红的批文......
海棠花影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我迅速将批文塞进袖袋。抬头时,萧衍正倚着月亮门啃樱桃核,吐出的果核精准打中我发间玉簪——正是昨日离开宋府时,我故意没摘的定亲信物。
干活也偷懒他逆着光的脸看不清表情,扣十两银子。
我攥着芍药断茎站起来,汁液染红指尖:世子不如把我月钱扣光,换您书房那叠废纸当柴烧。
他咀嚼樱桃的动作顿了顿,忽地笑出声。晨光漏过花枝在他脸上跳动,那一瞬我仿佛看见七年前的紫衣少年,龇着虎牙冲墙下的我喊:林家丫头,你这凶婆娘将来肯定嫁不出去!
3
假孕风波
暮春的雨缠着芍药香往窗缝里钻,我伏在案前给新栽的绿菊培土,泥星子溅上袖口才惊觉,这身月白襦裙还是从宋府带来的。铜镜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鬓发散乱,眼下泛着青——自打发现芍药丛里那叠赈灾银批文,我已三日未眠。
姑娘该换药了。
小丫鬟端着漆盘进来时,我正用银剪挑开缠枝莲纹药瓶的木塞。萧衍给的伤药有种奇异的苦香,混着西跨院潮湿的苔藓气,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腕间纱布刚解到一半,院门忽地被撞开。宴时安拎着药箱疾步走来,绯红裙裾扫落一地芍药花瓣:躺下,诊脉。
我蜷在贵妃榻上,看她指尖金铃铛晃出细碎的光。窗外雷声滚过云层,震得案头青瓷瓶里新插的海棠乱颤。那花是今晨萧衍随手折的,断茎处还凝着乳白的汁液。
滑脉如珠。宴时安突然轻笑,金镶玉护甲刮过我突突跳动的腕脉,恭喜姑娘,您有喜了。
两个月前那个合欢酒夜在脑海中炸开:宋敬书颈侧的口脂红、醒来时自己赤肩躺在他怀里的荒唐、还有他书房案头那叠与眼前批文相似的朱红卷宗。原来不是温存,是陷阱。
啪嗒
一声,银剪跌在青砖上。林音音盯着宴时安袖口若隐若现的蛇形刺绣
——
与三日前刺杀萧衍的死士纹样分毫不差。原来她是端王的人。但我别无选择。
烦请宴姑娘备碗落胎药。我抽回手,将染血的纱布一圈圈缠紧。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珠帘掀动的脆响。萧衍倚着门框啃青枣,汁水顺着指尖淌到玄色箭袖上,晕出深褐的痕:急什么这场戏刚唱到精彩处。
他扬手扔来卷明黄帛书,我接住时嗅到熟悉的龙涎香——是今晨皇帝赏给端王的嘉奖令,为着江南治水的功劳。帛书边角沾着暗红指印,与芍药丛里那叠批文上的血迹如出一辙。
宋敬书辰时递的折子。萧衍用枣核在案上划出深深的白痕,参我强占人妻,致其珠胎暗结。
我望着帛书上端王忠勇四个刺金大字,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檐下避雨的燕,羽翼掠过朱漆廊柱时,抖落几片沾着蛛网的海棠瓣。
药碗送来时,浓黑的汤汁里浮着三朵藏红花。林音音捏着瓷勺的手忽然发抖
——
这是宋府厨房惯用的堕胎药,三年前赵嫣然小产时,她曾见宋敬书亲自煎过。萧衍突然按住她手背,指尖划过她掌心旧疤:要真喝了,便坐实了宋敬书的‘证据’。
要改戏本子也容易。萧衍突然抽走我发间玉簪,在掌心转出寒光,就说世子妃失足小产,痛失爱子...
簪尖划过他腕间,血珠滴进药碗的刹那,我嗅到铁锈味混着藏红花的腥甜。这味道与父亲断刀上的陈年血垢如此相似,激得胃里翻江倒海。
前院突然炸开哭喊声时,我正咬着被角干呕。赵嫣然撞开房门扑到榻前,石榴裙扫翻了鎏金香炉,香灰扑在萧衍未干的血迹上,混成肮脏的泥泞。
音音你怎能如此狠心!她染着蔻丹的指甲掐进我腕间旧伤,敬书哥哥听闻你有孕,在府里吐了血...
我望着她发间摇晃的金步摇,忽然想起那夜宋敬书颈侧的口脂印。原来有些红,染在活人身上比死人更可怖。
萧衍的剑鞘啪地抽在她腕间:滚出去。
赵嫣然踉跄后退,绣鞋踩碎满地药渣。我盯着她裙裾上蜿蜒的灰痕,那形状多像宋府梅树下埋的女儿红坛子——昨日朱管家说,宋敬书把它们全挖出来砸了。
接着演。萧衍突然将我拽进怀里,手掌压住后颈的力道与七年前如出一辙。那日我从马背摔下,他也是这样扣着我骂:逞什么能!
血腥气在锦衾间漫开,他腕间新伤蹭过我唇角。温热的液体滑入喉管时,我听见自己发出幼猫般的呜咽。赵嫣然在门外尖叫着杀人了,声音渐渐被雨声淹没。
血渍在纱帐上洇出梅枝状的暗纹,我盯着萧衍腰间短刀,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
指尖触到刀鞘的刹那,记忆如冰锥刺破迷雾——父亲临行前夜擦拭佩刀的模样骤然清晰。他总爱用刀尖挑着酒葫芦喂我喝梅子酿,醉醺醺地说:这刀跟了林家三代,刻痕是替你祖父挡箭留下的。
此刻躺在掌心的刀鞘上,两道深凹的刻痕斜斜交叠。我闭眼摩挲着凹凸处,皮鞘被反复打磨的触感与父亲断刃缺口完美契合。七年前那截埋在宋府祠堂供桌下的断刀,缺口处还嵌着端州特产的玄铁砂。
萧衍突然握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腕骨:看够了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我望见自己苍白的倒影扭曲成狰狞的鬼面。那些零散的碎片在此刻串成珠链——他书房暗格里泛黄的《端州军械图》、七年前巷战刺客尸首上的玄铁箭头、还有此刻刀鞘深处隐约可见的林字篆刻。
庆元三年春,端州军械监造官林崇山私售兵刃,满门伏诛。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在梁间回荡,父亲的名讳像把生锈的刀,在喉管里来回拉扯。案头青瓷瓶里的海棠突然簌簌坠落,花瓣擦过萧衍腕间未愈的刀伤,沾了血便成了曼珠沙华。
他忽然低笑,拇指抚过刀柄螭龙纹:你爹送我这把刀时,说刻痕要留给女婿当见面礼。
窗外的雨声倏然远去,我听见十四岁那年的马蹄声踏碎夜幕。父亲浑身是血跌进院中,将个紫衣少年推到我怀里:音音,护好萧公子......那夜我背着他躲进地窖,他昏迷中死死攥着这把刀,刀鞘上的血混着我的泪,凝成永世化不开的痂。
更漏声惊破幻影,萧衍的呼吸拂过我耳畔:现在明白了
我盯着他襟口露出的旧疤,形状与父亲心口箭伤如出一辙。原来这些年他扮作纨绔寻欢作乐时,蟒袍下始终藏着林家染血的刀;他在赌坊歌楼虚掷的光阴里,每一局骰子都押着灭门案的筹码。
炭盆里爆出火星,焚毁的帛书残片蜷曲成灰蝶。我忽然伸手探向他后颈——当年背他逃命时,这里曾被流矢擦出月牙状的疤。
指尖触到凹凸伤痕的刹那,萧衍猛地扣住我手腕。他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像极了地窖里那盏将熄的油灯:林音音,这场戏要唱到最后,你得先活着。
4
青楼迷局
五更天的梆子声刚歇,我便被檐角铁马声惊醒。昨夜缝香囊时漏进的雨水在青砖地上积成小洼,倒映着窗外未褪的残星。指尖传来刺痛,低头才见昨日被银剪划破的伤口又渗了血,在素白中衣上晕出淡红的痕。
朱管家的叩门声惊飞了梁上栖雀。我匆忙将缝着赈灾银残片的香囊塞入袖中,铜镜里瞥见鬓发散乱,眼下乌青像是抹了灶灰。萧衍给的药瓶还搁在妆台上,瓶口凝着褐色的药痂。
前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萧衍赤脚踩在波斯进贡的缠枝莲纹毯上,袍襟半敞,心口那道箭疤在晨光里泛着淡粉。他脚边滚着七八个空酒坛,有个裂开的坛底还粘着干涸的血迹——昨夜端王府死士潜入时留下的。
换上。他踢来件烟霞色软罗裙,衣料上金线绣的并蒂莲纹扎得掌心发痒。我抖开衣裳时,鎏金请帖从夹层滑落,醉仙楼的烫金印戳下压着个凤凰图腾,羽翼处用朱砂点了睛。
宴时安进来时带着满身药香,将个青瓷瓶掷在案上:含三粒,迷烟能解。
我拔开瓶塞,辛辣气冲得鼻腔发酸。七岁那年阿娘教我辨毒,说这种苦杏仁味是漠北蛇胆混着曼陀罗根。
酉时三刻,醉仙楼的红灯笼次第亮起。我扶着宴时安踏上包铜木梯,裙摆扫过台阶上黏腻的胭脂渍。龟公引我们往东厢房去时,后颈的蛇形刺青随动作扭曲——与三日前刺杀萧衍的刺客纹样别无二致。
厢房内垂着湘妃竹帘,端王斜倚在铺白虎皮的罗汉床上。他怀中歌姬的纱衣滑至肘间,露出腕上深紫勒痕。地上跪着个满脸血污的胡商,羊皮卷轴从破碎的袖管滑出半截,边缘染着焦痕。
林姑娘竟肯赏脸。端王用翡翠扳指刮着歌姬下巴,那抹幽绿让我想起奠仪车上那尊染血的玉观音。
胡商突然挣扎着抬头,嘶哑的西域口音混着血沫:军械图在城南土地庙……话音未落,端王的鹿皮靴已碾上他手指,骨裂声清脆如核桃开壳。
宴时安突然踉跄着撞向我,酒气混着异香扑面而来。我佯装扶她,顺势将解药丸塞进舌底。迷烟从博山炉镂空处溢出,青雾缠上房梁垂落的红纱帐。
庆元三年春,端州军械监造官林崇山私售兵刃二百八十件。我抽出袖中染血的残片,纸张撕裂声惊得端王坐直了身子,王爷可要数数这赈灾银批文上的手印
雕花窗猛地炸开,木屑纷飞中萧衍的软鞭卷住我腰间。端王拔剑劈来,剑锋擦过我耳畔削断一缕发。胡商突然暴起抱住端王右腿,羊皮卷轴在撕扯中裂成两半。
走水了!
楼下突然爆出哭喊。火舌从楼梯口窜上来,舔舐着垂落的纱幔。宴时安将茶壶砸向博山炉,火星溅上端王蟒袍,金线绣的蟠龙霎时焦黑蜷曲。
萧衍拽着我跃上窗台时,长街对面闪过宋敬书惨白的脸。他手中的琉璃风灯照出赵嫣然发间金钗——凤首处嵌着的红宝石,与端王扳指如出一辙。
抱紧!
夜风灌满衣袖,萧衍的鞭子缠住对面酒楼旗杆。我隔着烟雾望见那胡商被端王亲卫拖进火中,最后一刻他朝我举起三根手指——正是阿爹当年教我认的西域商队暗号。
萧衍拽着我跌进染坊晾布架,身后追兵的火把映亮赵嫣然碎裂的凤钗。宋敬书举着琉璃灯站在废墟前,官袍沾满金粉,脚边躺着西域商人的尸体——那人的右手缺了食指,与密室中陈叔的断指如出一辙。
5
残香烬影
晨雾裹着染坊的焦糊味钻进衣襟,林音音蹲在靛青粗布堆里,指尖抚过西域商人残缺的右手。那断指切口齐整,与密室中陈叔的旧伤如出一辙。萧衍用刀尖挑开尸身衣襟,蛇形刺青在晨光中泛着青黑——与醉仙楼龟公后颈的纹样分毫不差。
他本该戴着这个。萧衍抛来半枚青铜指环,内壁刻着林字篆书,边缘沾满褐斑,宋敬书剁了他的手,却留了指环当线索。
琉璃灯罩碎片在瓦砾中忽地一闪。林音音拾起残片,交颈鸳鸯的彩绘下压着蝇头小楷:城南槐树巷七号,申时三刻。墨迹被雨水泡得发涨,却仍能辨出宋敬书特有的颤笔——像极了他当年替她抄书时,手腕悬着不敢落力的模样。
褪漆木门吱呀一声,惊落簌簌槐花。赵嫣然对镜描眉的手顿了顿,双鸾衔珠簪的流苏扫过铜镜裂痕,将她的面容割成两半。
替我给敬书哥哥捎个礼。她扔来褪色荷包,里头躺着宋敬书亲笔婚书。泛黄的永结同心旁晕开大团墨渍——林音音记得清楚,那夜林府灵堂白幡翻卷,宋敬书抱着昏厥的她,笔尖悬在婚书上抖了半宿,终究没能落款。
赵嫣然忽然扯开杏色衣襟,锁骨下的鞭痕如蜈蚣盘踞:端王抽断三根藤条时,他喊的可是你的名字。染着蔻丹的指甲抠进妆奁暗格,抓出把沾血的钥匙,去祠堂看看,你的好哥哥藏了什么宝贝。
残阳透过破窗棂,在宋敬书腕间铁链上烙下血痕。他蜷在祖宗牌位下,官袍浸透的不知是血还是泪。供桌上的线香将断未断,青烟绕过林崇山的灵位——那歪斜的刻痕,分明是有人年复一年偷偷描摹。
井里…快走…他每咳一声,铁链便震落簌簌墙灰。林音音攥着钥匙的手一颤,铜锈扎进掌心。枯井盖掀开的刹那,二十八张血书随尸首浮出水面,每张都誊满端王罪证,纸角结着宋敬书的指印。
赵嫣然踢翻烛台,火舌舔上血书:他夜夜剜指写这些,十指早没了人形。火光映亮她颊边泪痕,可你眼里,永远只有萧衍。
惊雷劈断祠堂横梁时,赵嫣然从瓦砾中扒出漆盒。端王赏的鸩毒瓶子滚落脚边,琉璃蓝映着她惨笑的脸:他说事成后许我做正妃…多可笑
宋敬书突然暴起撞向井沿,染血的婚书飘落井底。林音音抢在纸页浸透前捞起,背面小楷洇开墨花:嫣然亲启:待沉冤得雪,吾当以死谢罪,唯求护音音余生安稳。
暴雨浇灭残火,赵嫣然仰颈饮尽鸩毒,将解药塞进林音音鞋履:这毒原是要给萧衍的…采莲谣哼到半阙,褪色荷包从她袖口滑落,三颗干瘪的莲子滚进泥水——正是那年游湖,三人从宋府莲塘亲手摘的。
6
铁证如山
辰时的京兆府衙门前挤满了百姓,林音音踩着青石台阶上的露水,将二十八张血书哗啦抖开。纸页拍在鸣冤鼓上,暗红的指印在晨光里泛着乌光:民女林音音,状告端王私造军械、谋害忠良!
衙役抬上两口樟木箱,箱盖掀开的瞬间,血腥气冲得围观人群连退三步——左边整箱是誊满罪状的染血宣纸,每张右下角按着宋敬书的朱砂指印;右边堆着林家镖局账册,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端王府蛇形令牌的拓印,纹路与醉仙楼龟公后颈的刺青分毫不差。
庆元三年五月初七,端王亲卫持此令劫杀林家镖队。林音音抽出账册中的路线图,墨线标注的官道旁画着血红叉号,幸存马夫张老六已候在偏厅,大人可传唤对质!
京兆尹刚要去接状纸,师爷突然打翻茶盏抽搐倒地。萧衍箭步上前扯开师爷衣袖,腕间蛇形刺青毕现:端王府的死士,倒学会扮文弱书生了他反手卸了师爷下巴,从舌底抠出颗蜡封毒丸,这鸩毒与赵嫣然所服同出一炉,大人不妨请仵作剖尸查验
巳时三刻,兵部档案库的铜锁被萧衍一剑劈开。
暗格在《武备志》第三架后。他掀起青砖,半枚青铜虎符沾满尘灰,七年前你爹托我保管,如今该物归原主。
林音音将怀中残片与之相扣,虎符榫卯咬合的咔嗒声惊飞檐下麻雀。兵部尚书抹着汗递上花名册:城外驻军三百人已候命,按世子吩咐埋伏在端王府三条街外。
册页翻至林崇山旧部第三营,营长陈大勇的画像旁批注:庆元三年退役,现居西郊打铁巷。林音音指尖抚过画像上的刀疤脸——正是儿时常给她做木偶的陈家阿叔。
未时的西郊打铁巷火星四溅。陈大勇抡起铁锤砸向砧板,铛啷震落房梁积灰:那帮畜生逼我们扮流寇,不从的就地格杀!他扯开汗湿的短褂,心口蛇形烙伤狰狞可怖,你爹为护着我们突围,背后中了三箭......
地窖铁箱里堆满断箭残甲,萧衍随手抓起半片护心镜。背面小字清晰如新:端州军械监制,庆元三年二月。林音音翻出箱底的供货单,朱红官印旁附着端王手令:匈奴左贤王亲收。
申时的端王府朱门被攻城槌轰然撞开。
端王持剑立于照壁前,翡翠扳指映着血色残阳:本王有太后手谕,尔等安敢造次!
林音音扬手抛出密函,绢帛上的凤印刺目惊心:端王罪证确凿,杀无赦。她抬脚碾碎端王摔落的扳指,三块翡翠碎片里嵌着半截密信,匈奴王印赫然在目。
萧衍张弓搭箭,箭矢穿透端王右腕钉上廊柱:这一箭,替林叔还你。士兵一拥而上捆人时,从端王贴身暗袋搜出金钥匙——正是开启军械库的凭证。
戌时刑部告示墙前火把通明。
林音音仰头望着墨迹未干的判词:端王斩立决、家产充公、林家追封忠勇侯......她将虎符按进萧衍掌心,仇既已报,此物当归还朝廷。
萧衍却掰下半块塞给她:你爹临终前拽着我说,若音音愿意,虎符便是聘礼。他指着判词最末行小字,明日刑场监斩后,我带你去西域——你七岁时不是说,要看大漠孤烟直
打更人的梆子声荡过长街,惊起告示墙顶栖着的夜枭。那鸟儿扑棱棱掠过兵部门口的石狮,爪子上还沾着端王府地牢的稻草屑。
7
月下叩心
戌时的客栈天井浮着桂花香,林音音倚着水井石栏,看萧衍用匕首削竹哨。刀刃过处,细碎的木屑落进井台青苔里,像撒了层黄雪。
今日监斩时,端王说宋敬书死前求他留你全尸。萧衍突然开口,竹哨尾端刻的芍药花瓣颤了颤,你...可还怨他
林音音掬水的动作一滞,井面倒影碎成乱银。她盯着掌心蜿蜒的水痕,想起宋敬书咽气时滚落的泪——那滴泪坠在她鞋尖,和此刻井水一样凉。
八岁那年我出水痘,他翻墙出府找郎中,摔断了左腿骨。她将湿漉漉的手按在石栏上,水渍渐渐凝成月牙状,后来每至阴雨天,他总说腿疼,却还要背我去看花灯。
萧衍削笛的刀尖突然斜挑,在拇指划出道血口。他浑不在意地吮去血珠:若他未与端王勾结,你们本该...
没有本该。林音音截断话头,扯过他的手指包扎,他送我入世子府那日,往马车暗格里塞了盒松子糖——是我及笄那年,他冒雪排队买的陈记老铺。
竹笛突然发出声尖锐的哨音,惊飞檐下栖雀。萧衍把刻坏的竹片扔进井里:你既知他暗中护你,为何不...
为何不求我救他林音音系紧纱布的手蓦地收紧,他亲手喂我喝下掺迷药的合卺酒时,可问过我想不想活
井底传来竹片触水的轻响。萧衍突然扣住她手腕,掌心滚烫:若我早七年遇见你...
你会揍得宋敬书不敢提亲她轻笑,指尖拂过他新结的痂,就像十岁那年,我被你气得追打三条街
萧衍反手将她拽近,竹笛硌在两人腰间:我是说,若我早七年抢亲...
余音散在突然贴近的呼吸里。林音音嗅到他衣襟上的血锈气,混着井台边的青苔味,竟比合欢香更催人心跳。
萧衍。她忽然抵住他胸口,宋敬书临终前说,他这辈子最悔两件事。
一是负你,二是...
二是没早些杀了我萧衍挑眉,掌心贴着她后腰的疤——那是为他挡箭留下的。
林音音摇头,发梢扫过他喉结:二是那年上元节,没买下那盏兔子灯。
她感觉到萧衍胸腔震动,低笑混着夜风荡进耳蜗:巧了,小爷最悔当年没把那盏灯摊子买下来。
打更声遥遥传来时,萧衍往她掌心塞了个物件。林音音就着月光细看,竟是半枚虎符改制的长命锁,背面刻着林字。
聘礼太寒酸他摩挲着锁链上的竹节纹,西郊铁匠铺现打的,竹片是从宋府...
林音音突然仰头吻住他唇角,桂花香混着血腥气在唇齿间化开。井底的竹片随涟漪轻晃,映着交叠的月影,像极了那年河灯里载着誓言的纸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