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海铃不再鸣响 > 第一章

潮声应和去者歌
海雾茫茫归无途
唯余岸畔旧时梳
第一章:旧村的少年与海边的光
人说这世上,日头总是一样新的,照耀着不同的人,不同的地界。可我总觉得,有些日头是旧的,带着往昔的温度和颜色,藏在记忆的褶皱里,不轻易示人。就像眼前这片海,这片沙滩,明明还是同样的海水拍打着同样的海岸,可那味道,那声音,总归是和几十年前,那叫做海铃村还在的时候不一样了。
如今的海边,被水泥和玻璃严严实实地裹挟着,像个穿了新衣裳却失了魂的老人。高大的酒店像一排排不解风情的巨人,硬邦邦地戳在那里,把从海上吹来的风都切割得零零碎碎。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游客,穿着轻薄艳丽的衣裳,在沙滩上追逐嬉闹,他们的笑声很大,盖过了海浪的声音,也盖过了那些藏在沙土下,关于旧日渔村的,细弱的呼吸声。
冒险家西,一个眼神里带着风尘仆仆的探寻者,就在这片新生的繁华里逆流而行。他不像那些来寻欢作乐的游客,他的目光总是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里逡巡,仿佛要从一片瓦砾、一块旧木头里,看出一段埋葬多年的故事。他带着一张绘制粗糙的老地图,上面标注着一些现已不存在的地名,其中最让他挂念的,便是那个叫海铃村的地方。这名字本身就透着股子古老的,带着盐味和神秘的气息。然而,他眼前的海边,再也寻不到半点村庄的影子,只剩下一座崭新的,国际化的度假城。
可故事的肌理,往往不是长在新肉上的,它们深深地嵌在旧骨头里。西要找的故事,得回到这片海岸还没有被开发的时代。那时的海铃村,是个活生生的、有呼吸的地方。
村子不大,沿着海湾散落着几十户人家,屋子多半是木头和石头砌的,屋顶覆着瓦片,被海风吹得油亮。村前是一片宽阔的沙滩,再往前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海是村子的命脉,男人们出海打渔,女人们在岸边收拾渔获、修补渔网。空气里总是混合着海水的咸腥、鱼的鲜味、柴火的烟气,还有,隐隐约约的,那传说中海铃塔上传来的,只有退潮时才能听到的一点点,像风吹过金属的清脆响声。那是海铃村名字的由来,也是村子的魂。
押上孝大,便是这个村子里长大的孩子。他和其他同龄的孩子有些不同。村里的男孩大多是瘦削精干的,像小小的船只,灵活地在海边穿梭。但孝大,他那时候不过十三四岁吧,身板就已经长得像村口那块用来拴船的巨石,敦实,沉默,带着一股子不容撼动的力量。他的皮肤不是那种健康的黝黑,而是带着点风吹日晒后的粗糙,脸色常常绷着,像是心里头揣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他心里的沉重,看得见摸得着。在村里,他家的光景是数得上号的艰难。母亲在他刚记事时就病没了,那病来得急,去得也快,像一阵猝不及防的浪头,把家里的温暖卷走了大半。他关于母亲的记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片段,一个模糊的、带着海水味道的怀抱,一支低低的歌谣。那歌谣里好像有海的声音,也有叹息。
母亲走后,家里就剩下父亲、他和弟弟阳太。父亲是个话不多的人,却撑着家里出海打渔。他有着渔民特有的、被风浪雕刻出的粗粝双手,笑起来时眼角有深深的皱纹。孝大记得他年轻时的样子,像棵挺拔的礁松,风吹不弯。可人有旦夕祸福,一次风浪中,他伤了腿,又加上常年风湿的毛病,渐渐就不能下海了。没了营生,男人在家便像离了水的鱼,精气神一点点耗散。渔网挂在墙角,落了灰,像是挂在那里的一份无声的叹息。后来,父亲又病了,不是身子的病,而是心里的病,变得痴痴傻傻,有时认不出人,有时对着大海喃喃自语,有时又像个孩子一样哭闹。孝大放学回家,总能看见父亲坐在屋檐下那把破旧的木椅上,眼睛空洞地望着远方,手里也许还拿着一把破旧的渔网,手指在网上无意识地滑动,却不再理顺。家里的屋子也渐渐变得冷清,少了父亲忙碌的身影和偶尔的呵斥声,只有阳台低低的咳嗽和父亲偶尔的呻吟。
家里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孝大稚嫩的肩上。他得去镇上找些零活做,帮人搬东西,卸货,凭着那副比同龄人强壮得多的身板,赚一点点微薄的工钱。他能一个人扛起比自己重的东西,肩膀被磨得又红又肿,他也不吭一声。回到家,他便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虽然只是个少年。他要烧火做饭,虽然常常做得粗糙;他要给父亲擦洗,虽然父亲有时会抗拒;他还要料理家务,洗那些带着咸味的衣裳。可这一切都比不上照顾弟弟阳太来得让人揪心。
阳太,比他小几岁,瘦得像一根细细的芦苇秆,风一吹就晃。他打小就有病,喘不上气,常常咳,那咳声听着像小猫在挠嗓子,让人心疼。他小脸总是带着病态的青白,嘴唇也发紫,连跑几步都难。别的孩子可以在沙滩上奔跑,追逐海鸥,下海摸鱼,大声地笑,阳太却多半只能安静地待着,待在屋里唯一的窗户边,看着外面的世界,或者趴在孝大的背上,让孝大背着他到沙滩上走走。孝大背着他时,能感觉到他细弱的呼吸,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紧贴着自己,轻得像片叶子,仿佛怕一松手就会被风吹走。那时,孝大那颗总是硬邦邦的心,会变得异常柔软。他对阳太的感情,不是兄长对弟弟那么简单,更像是父亲对儿子,像是一块坚硬的礁石,尽全力守护着一朵脆弱的小花。阳太的存在,既是孝大沉重的负担,也是他唯一的温暖和寄托。他常常想,要是没有阳太,这个家,他一个人撑着还有什么意思
在村子里的学校,孝大更是个不合群的存在。他的身形、他的沉默、他家里那些晦气的事,都像一层无形的膜,将他与别的孩子隔开。他们玩闹时,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着书,或者望着窗外的大海。他脑子其实很灵,老师讲的东西一听就懂,他只是默默地学习,像海边的植物,固执地汲取养分。他不是不愿意和人亲近,只是不知道如何亲近,也不知道谁会真正接纳他。那种被排斥、被孤立的滋味,像海风一样,看不见,却丝丝缕缕地钻进心里,带着蚀骨的凉意。
直到他遇见了诗子。
诗子,是个像清晨海边贝壳一样干净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大大的,很亮,但总蒙着一层淡淡的忧郁,像海面上拂过的雾气。她的身上带着一种与村里其他女孩不同的,安静而柔和的气质。她也不爱说笑,总是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她喜欢一个人坐在沙滩边,捡拾被潮水冲上来的小石子和贝壳,仔细地端详它们的纹理和颜色。
诗子也一样,家里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难处。她的父亲是远洋渔民,常年不回家。孝大对诗子的父亲没有太多印象,只知道是个高大沉默的男人,每年回来那么一两次,在家待不了多久就又走了。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她母亲操持。可她母亲,在村子里有着不太好的名声。
村里的女人洗衣裳、晒鱼干时,常常聚在一起说闲话,声音压得低低的,孝大无意间听见过几次。她们说诗子的母亲,说她打扮得不像个渔妇,说她总往镇上跑,说她和镇上的早稻医生……说到这里,声音就会压得更低,伴着意味不明的笑声或叹息。孝大那时还不完全懂,但从大人们那种讳莫如深的眼神和诗子母亲有时匆忙、有时心虚的表情里,他也隐隐觉出了什么。
诗子家的房子,不像其他渔家那样带着海风吹拂的粗犷和渔获的腥味,反而总是透着股子压抑的沉闷。孝大送阳太路过时,有时会看到早稻医生那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停在诗子家门口。每当这个时候,诗子的母亲就会匆忙地把她打发走,让她出去玩,或者让她去屋后的小园子里拔草。诗子总是默默地听从,然后一个人走到海边,或者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手里做着简单的活计,眼睛却不知道望着哪里。
有一次,孝大背着阳太,正巧碰上早稻医生从诗子家出来。早稻医生是个戴眼镜的男人,斯斯文文的,手里提着个医用皮包。他看到孝大兄弟俩,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骑上自行车匆匆离开了。紧接着,诗子的母亲从屋里探出头来,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看到孝大,眼神有些闪躲。
孝大啊,背着阳太出来走走呢。诗子的母亲声音有些干巴巴的。
嗯,婶子。孝大应了一声,他不太习惯和她母亲说话,总觉得气氛有点怪。
阳太,今天感觉好些了吗诗子的母亲又问,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
阳太小声地回答:好一些了,谢谢婶子。
诗子的母亲点了点头,目光又不安地朝镇子的方向瞟了一眼,似乎在确定早稻医生走远了。她没有再说什么,很快就缩回了屋里。屋门被轻轻地关上,仿佛要隔绝外面的世界。
孝大背着阳太继续往前走,他能感觉到阳太小小的身体似乎缩了一下。阳太在他背上小声地说:哥哥,婶子好像不太开心。
孝大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了几步。他心里也觉得不舒服,说不清为什么。他想,诗子住在这样的家里,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吧。她的父亲常年不回家,家里又这样……他开始理解诗子眉宇间那抹淡淡的忧愁是从哪里来的了。那种在自己家里却感受不到全然的温暖和安稳的滋味,他多多少少也能体会到一些。
或许是同样的孤独,或许是同样的家庭阴影,让孝大和诗子之间,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他们不常说话,但目光偶尔相遇,会有一丝理解的暖意。有时放学,他们会不约而同地走同一条小路回家,一前一后,或者并排静静地走着,听着海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诗子有时会在路上停下来,捡起一块好看的石头或者一片完整的贝壳,递给阳太。
阳太,你看,这个漂亮吗她会轻声问。
阳太会兴奋地接过来,小小的手捧着海边的礼物,眼睛亮亮的:漂亮!谢谢诗子姐姐。
诗子就会露出一个真正的,带着点腼腆的微笑。
有一次,孝大看着诗子一个人在海边静静地坐着,她的侧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单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背着阳太走了过去。他在离诗子不远的地方坐下,阳太在他背上安静地看着海。他们都没有说话。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沙滩,发出规律的声音。海鸥在天空盘旋,发出几声鸣叫。空气里只有风声、浪声,和他们三个人,以及那些没有说出口的心事。
过了一会儿,诗子轻轻地开口了,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这片海……有时候觉得它很大,很远。有时候又觉得,它什么都知道。
孝大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是看着远方海天相接的地方,那里有父亲的船可能去过的地方,那里藏着阳太渴望的世界,也许,也藏着诗子父亲的身影。
诗子又轻轻地问了一句:你……也常常觉得……自己和大家不一样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仿佛怕触碰到什么。
孝大身体微微一僵,但他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转过头,看着诗子那双带着探寻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没有说为什么,也没有问你也是吗,只是那一个点头,已经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他从诗子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被生活、被周遭环境塑造成的,那种格格不入的,独自承担着什么的影子。
诗子似乎从他的点头中得到了某种安慰,她也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些。他们就这样并肩坐了一会儿,没有更多的对话,却在沉默中建立了一种只有他们两个能懂的联结。诗子在他心里,就像海边一朵悄悄开放的小花,给他的灰暗世界带来了一点点清新的颜色。那种在一起时不感到压抑,不用费力伪装的自在,是他生命中难得的感受。
海铃村的日子,就这样在贫困、疾病、流言和一点点微弱的温暖中流淌。潮水拍打着海岸,海风卷着沙粒,太阳升起又落下。阳太的病情时好时坏,像海上的波浪,让人捉摸不透。孝大像一颗小小的螺钉,死死地把自己拧在生活的重担上,一步步向前挪。诗子依旧安静而忧愁,在她的世界里独自承受着那些不该由她承受的重量。
那个寻常的下午,阳光暖暖地洒在沙滩上,海水退得很远,露出了大片湿润的沙地。阳太缠着孝大,想让他背着去海边走走。孝大刚从镇上做完零活回来,肩膀还有些酸痛,但他看着阳太那双带着期盼的大眼睛,他还是弯下了腰。把阳太小心翼翼地背到背上,他感到弟弟轻得像要飘起来一样。
他们慢慢地走在沙滩上,海浪退远后留下了许多小小的、闪闪发光的东西——贝壳、海螺、被磨得光滑的石子。阳太趴在孝大背上,用他那瘦弱的手臂指着:哥哥,你看那个,亮亮的!
孝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沙窝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不是贝壳,也不是石头,是一个玻璃瓶。那瓶子不大,已经被海水冲刷得没有棱角,光线透过玻璃,闪着温暖的光。瓶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阳太对这个东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催促着孝大走过去。孝大依言走了过去,弯下腰,用手轻轻地把玻璃瓶从沙子里挖出来。瓶子触手冰凉,带着海水的湿气。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卷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哥哥,里面是什么阳太好奇地问,小脸因为兴奋而显得有些潮红,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不知道。孝大仔细地端详着瓶子,觉得这个瓶子的材质和样子都和寻常的不太一样。
他拔掉了瓶口的木塞,一股带着海腥味的气息涌了出来。他小心地抖了抖瓶子,那张湿漉漉的纸条便滑了出来,摊在了孝大粗糙的手掌心上。纸条的边角有些烂了,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像是用墨水写成的,被海水泡过,晕开了一点。墨迹是深邃的,带着一种海的颜色。
阳太迫不及待地伸过头来,和孝大一起辨认着上面的字。阳光正好照在纸条上,那几个字虽然模糊,却异常清晰地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想见你。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那不是寻常人会写在漂流瓶里的许愿或者问候,而更像是一种召唤,一种从遥远、未知的地方传来的声音。那字迹,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流畅和古老感。
阳太的眼睛亮得惊人,他仿佛没有感受到那丝寒意,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三个字带来的新奇和憧憬。他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纯真和一点点对未知的期盼:想见你……是谁写的呢是海里的人吗
孝大握着那张纸条,心跳莫名地快了几下。他没有立刻回答阳太,只是皱着眉头,看着纸条上那浸染了海水、却依然带着力量的字迹。那三个字,仿佛带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他和阳太,和这片宁静的海铃村,拉向了一个未知的深渊。
海风吹过,卷起沙粒,发出细微的声响。远处的波浪轻柔地拍打着海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仿佛在低语着什么。那声音里,似乎隐隐夹杂着一丝不易捕捉的、像是金属撞击般的清脆声响,极轻,极远,像是那传说中海铃塔发出的声音,又像是,某种新的,不属于海铃村的声音,正悄悄地从大海深处,应和着那纸条上的召唤,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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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人鱼的低语与纯真的羁绊
那个寻常的下午,因为那个漂流瓶,变得不再寻常。那三个字,像被海水浸泡过的种子,在阳太的心里悄悄发了芽。他捧着那张纸条,反复摩挲,那双平时因病气而显得有些黯淡的眼睛,竟然透出了久违的光彩。他不再只是望着窗外的海,而是缠着孝大,要他背着去沙滩。他似乎觉得,那写字的人,就在海的某个地方,等着他。
孝大虽然心里带着疑惑和一丝不安,但看着弟弟难得的神采,还是依了他。他背着阳太,一次次走到那个发现漂流瓶的沙滩。阳太趴在他背上,小小的身体显得格外轻盈,他用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海面,仿佛要从连绵的波浪中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景象。有时,他会小声地问:哥哥,她会来吗
孝大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是阳太想象中的写信人吧。他只能模糊地应一声:会来的吧,也许。他不愿意打破弟弟这份单纯的期待。
阳太就这样,每天都渴望着去海边。他甚至开始在沙滩上,用小小的树枝画一些简单的图案,或者摆放一些他喜欢的贝壳,像是给海的那边发出的无声的邀请。他的身体依然虚弱,走几步就喘,但为了去海边,他似乎能榨出身体里所有的力气。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太阳落山的余晖将海面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孝大像往常一样背着阳太坐在沙滩边的一块礁石上。村里的渔船都已归港,炊烟袅袅升起。海风吹过,带着凉意。
阳太突然身体一紧,小手抓住了孝大的衣襟。哥哥,他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兴奋,你看那里……
孝大顺着阳太手指的方向望去,是离岸边不远的一处礁岩环绕的浅水湾。水面平静,金色的夕阳洒在上面,波光粼粼。刚开始,孝大什么也没看见,只觉得那里的水色,似乎比别处更清澈,更蓝。
接着,一个奇异的影子,在水下缓缓地游动。那不是鱼,更不是船只。那影子有着流畅的曲线,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优美。随着影子渐渐靠近水面,孝大隐约看到了一抹绚丽的色彩,像海里最美的珊瑚,又像雨后初晴的彩虹。
那色彩破开水面,映入了孝大和阳太的眼帘。
那是一个人。或者说,那是一半人,一半鱼的生物。
她有着人上半身的模样,皮肤不是寻常人的颜色,而是带着一种贝壳内壁般温润的光泽,透着淡淡的粉色和蓝色。她的头发如同深海中的墨藻,在水中摇曳舒展,又像是夜晚的海面,带着神秘的深邃。她的眼睛,像两颗清澈的、尚未被世俗玷污的琥珀,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又藏着远古的忧伤和孤独。而她的下半身,则是一条美丽得令人窒息的鱼尾,鱼鳞在夕阳下闪烁着千变万化的光芒,蓝的、绿的、金的、紫的,仿佛将整片大海的色彩都凝聚在了上面。她的鱼尾轻轻摆动,姿态优雅得像海中的精灵。
她缓缓地游向岸边,眼神径直投向阳太。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却带着一种温柔和探寻。她游到礁石边,距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
孝大感到背上的阳太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极度的激动。他自己也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嗡嗡作响。人鱼……传说中的人鱼……竟然真的存在
那美丽而神秘的生物,抬起一只带着蹼、指节纤长的手,指向了阳太。她的口中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不是人类的语言,却异常动听,像海浪拍击礁石的轻响,像海鸟的鸣叫,又像风吹过海螺孔洞发出的悠远低语。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能直达人心。
阳太听懂了。他从孝大背上挣扎着下来,身体摇晃了几下,但眼神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鱼。他小声地回应,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你……你是……珠姬他似乎认出了她,或者说,那个名字在他心里早就有了模样。
人鱼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阳太。她没有上岸,只是那样半个身子在水里,美丽的鱼尾在海水中轻轻摆动,仿佛在向他致意。
阳太想走近她,孝大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弟弟瘦弱的胳膊。珠姬似乎察觉到了孝大的戒备,她的目光从阳太身上移开,看向了孝大。那眼神里没有敌意,但带着一种古老的淡漠和对人类世界的隔阂。孝大被她的目光注视着,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自己的一切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阳太回头看了一眼孝大,小声恳求:哥哥,没事的……她不是坏人。他挣脱了孝大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到礁石边,离珠姬更近了一些。
珠姬伸出了手,阳太也伸出了手,他们的小手触碰在了一起。那一刻,珠太的脸上露出了长久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那微笑带着孩童的纯真,带着激动的喜悦,带着对这份奇遇的全然信任。珠姬也弯起了嘴角,她的笑容像海面上跃起的海豚,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未经雕琢的美丽。
从那天起,阳太多了一个秘密的约会。每天傍晚,或者退潮后的清晨,只要身体状况允许,他都会想方设法来到海边,来到那个礁岩环绕的小海湾,去见他的新朋友——人鱼珠姬。
他们是如何交流的,孝大不完全清楚。阳太说,珠姬会唱歌给他听,那歌声像潮汐,像风声,像海里最美的珊瑚在生长时发出的声音。阳太也学着用自己的方式回应,他会捡起漂亮的贝壳和石子送给珠姬,会用树枝在沙滩上画出太阳、月亮、星星,画出他小小世界里的美好。珠姬也会从海里带来一些东西给阳太,有时是发着荧光的小石子,有时是像丝绸一样光滑的海草,有时是形状奇异的海螺,把耳朵贴上去,能听到大海深处传来的低语。
阳太的世界,因为珠姬的出现,变得前所未有的鲜活。他虽然依旧虚弱,但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会兴奋地给孝大形容珠姬有多美,她的鱼尾有多少种颜色,她从海里带来的东西有多神奇。他也会讲一些他从珠姬那里听到的故事,关于海底的王国,关于奇特的海洋生物,关于大海古老的记忆。那些故事带着海水的神秘和奇幻,让孝大听了,既觉得新奇,又感到隐隐的不安。
孝大并没有完全阻止阳太和珠姬来往。他看到阳太因为这段友谊而变得开心,变得有了生气,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安慰。阳太的病,像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这个家,这么多年来,他们束手无策。现在,有一束光照进了阳太的世界,哪怕这光带着未知和潜在的危险,孝大也不忍心立刻将它熄灭。
但他无法彻底放下心来。他偷偷地跟着阳太去海边,躲在远处的礁石后面,观察他们。他看到了珠姬的美丽,也看到了她身上那种不属于人类世界的疏离感。他想起了村子里关于人鱼的古老传说,那些传说大多是悲伤的,甚至是危险的。传说人鱼拥有美丽的声音,能迷惑人心;传说人鱼和人类结合,不会有好结果;传说大海是神秘莫测的,不是人类可以随意涉足的领域。
他看到阳太和珠姬在一起时那种全然的放松和快乐,心里既替弟弟高兴,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担忧。阳太太脆弱了,太容易受伤了。而珠姬,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她的存在本身,对于阳太这样孱弱的人类来说,是不是一种巨大的风险他害怕阳太会越陷越深,害怕这段奇异的友谊最终会给阳太带来无法承受的伤害。
他试图和阳太沟通,问他关于珠姬的事情。
阳太,她……她从哪里来孝大小心翼翼地问。
阳太看着他,眼睛里带着一点点狡黠和坚持:她从海里来呀。
海里……很深很远的地方吗
阳太点点头:嗯。她说海里很安静,有很多漂亮的东西,比我们这里都要漂亮。
那她……她和人类一样吗她会变出脚吗孝大试探着问。
阳太摇头:她有尾巴,很漂亮的尾巴。他似乎很自豪。
孝大心里一沉:她……会不会危险
阳太立刻反驳:不会!她对我很好,她唱歌给我听,给我看海里的亮晶晶。他语气急切,像是在保护他珍贵的秘密。
孝大看着阳太认真的样子,知道再问下去,只会引起弟弟的反感。他压下心里的不安,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也许,这真的只是一个善良的海中生灵和人类孩子之间的短暂友谊
村里的生活依旧缓慢地向前挪。诗子注意到了阳太的变化,也注意到了孝大眼神里的担忧。她几次想和孝大说什么,但看着孝大紧锁的眉头,又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孝大心里藏着事,而且是很重的事。她能做的,只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或者偶尔帮他照看阳太。
时间像沙漏里的沙子,安静地流淌。阳太和珠姬的友谊日益深厚,阳太的世界因为这份友谊而变得充满色彩。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个脆弱的生命。
在一个风雨欲来的下午,天色阴沉得厉害,海浪翻滚,拍打着海岸,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阳太坐在窗边,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袭击了他。那咳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痛苦,仿佛要把他小小的肺都咳出来。他的小脸瞬间变得青紫,身体蜷缩成一团,呼吸困难,手指紧紧地抓着窗框。
孝大听到声音,猛地冲进屋子,看到阳太的样子,心像被人狠狠攥住。他立刻冲过去抱住阳太,轻轻地给他拍背,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父亲听到动静,也呆呆地走了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明,然后又变得茫然,只是站在那里,无力地看着。
阳太咳得几乎晕厥过去,过了好久,那阵可怕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他瘫软在孝大怀里,小小的身体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透了,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大海,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哥哥……他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好难受……
孝大紧紧地抱着他,心疼得无法呼吸。他知道,阳太的病,又一次恶化了,而且来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村医来了,也只是摇头叹息,开了一些药,但脸上写满了无能为力。他轻声对孝大说:孩子,准备吧……怕是熬不过这个坎了。
夜深了,海浪的轰鸣声依旧不绝于耳。阳太躺在床上,呼吸声像拉锯一样费力,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孝大的衣角,身体冰凉。
孝大坐在床边,看着弟弟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他想到了珠姬,想到了阳太那些关于海的快乐时光。人鱼……她们有治病的传说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眼下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能力范围。
在那个被绝望笼罩的夜晚,阳太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孝大紧紧握着弟弟冰凉的手,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大海,心里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渴望有一线生机,渴望能有奇迹发生,哪怕这奇迹来自那个他一直戒备的、神秘的海底世界。
而遥远的海面下,或许正有什么,听到了这岸边小屋里,即将熄灭的生命发出的无声呼唤。
第三章:海之铃的代价与兄弟的决裂
那个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的夜晚,在阳太细弱得仿佛随时会中断的呼吸声中,像一张湿冷的大网,紧紧地网住了孝大。父亲痴呆地坐在角落里,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屋子里只有阳太痛苦的呻吟和孝大无声的守候。窗外是漆黑的海,海浪拍打着海岸,像是巨大的叹息。孝大握着阳太冰凉的小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跳动,心里只有绝望。村医的话像钉子一样敲在他的心上:熬不过这个坎了。
在最深的黑暗和无助中,孝大的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了珠姬的身影。那来自大海深处、带着神秘光彩的美丽生物。她能否带来一丝生机他不知道。理智告诉他,那不过是传说,是阳太病中的一场梦。但濒死的绝望,却让人愿意抓住任何一根可能存在的稻草,哪怕这稻草细弱,哪怕它来自一个令人不安的世界。
就在天将破晓,第一抹灰白的光线隐约出现在海平面上时,一种奇异的声音,极轻极柔,像是海风穿过最小的贝壳孔洞发出的鸣响,又像是遥远的海铃塔发出的,被稀释了无数倍的回声,悄悄地传进了屋子。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纯净和古老,像是有生命一样,温柔地拂过阳太的身体。
孝大猛地抬起头,他循声望去,窗外没有人影,只有黎明前模模糊糊的海。但他确信听到了那声音。紧接着,一种淡淡的、带着露水和海草清香的气息,穿过半掩的窗缝,弥漫在屋子里。
然后,一个微光闪烁的东西,像是被谁轻轻地放在了窗台上。
孝大惊疑不定地走过去,拿起那个东西。那不是他想象中的铃铛。那是一颗大约鸽子蛋大小、呈半透明状的椭圆形物体,颜色像最纯净的海水,又像是凝固了的晨光。它散发着一种温和的、带着生命力的光晕,握在手里,能感受到它内部似乎有什么在缓缓流动,同时传来那种细弱的、像是金属轻颤的声音。它不烫,也不冰,温度刚刚好,像体温一样。
这,就是传说中的海之铃或者,是珠姬送来的,带着海之铃力量的东西
就在孝大愣神的时候,珠姬的声音,带着那种独特的、像海潮一样的韵律,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没有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传入了他的意识深处。那声音温柔而急切:
给——他——
孝大回头看了一眼床上奄奄一息的阳太,又看了看手中散发着微光的海之铃。一种巨大的恐惧和诱惑同时攫住了他。这东西来自一个未知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世界,它带着非人的气息。可它也散发着一种强大的生命力,仿佛能将阳太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没有时间犹豫了。阳太的呼吸越来越弱,每一下都像是在告别。孝大咬紧牙关,他取来一只干净的碗,将海之铃放入其中,然后倒进了屋里仅剩的一点干净水。奇特的事情发生了,那海之铃在水中没有融化,但它散发出的光晕却迅速蔓延开来,将整碗水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如同海之颜色的光芒,同时那种细弱的金属颤音也变得清晰了一些。
孝大端着碗,来到阳太床边。阳太已经失去了意识,小脸苍白得像纸一样。孝大小心翼翼地扶起弟弟的头,用调羹一点点将那带着微光的液体喂进了阳太的嘴里。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孝大甚至能感觉到,阳太的身体在吞下液体的那一刻,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紧张地看着阳太。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屋子里的空气依旧沉重,弥漫着病痛和绝望的气息。孝大握着碗,手心冰凉。
突然,阳太的身体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不像痛苦,更像一种久旱逢甘霖的舒展。紧接着,他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健康的红晕。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那么费力了,变得平缓了一些。他甚至轻轻地动了动手指。
孝大呆呆地看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奇迹,真的发生了。那来自大海的神秘力量,真的救了他濒死的弟弟。
阳太的康复速度是惊人的。像一株枯萎的小草,突然被注入了甘泉。仅仅过了两天,他就能坐起来了,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眼睛里的光彩回来了。他不再咳嗽,也能吃下一些东西了。他的小脸一天比一天红润,甚至能下床,在孝大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到屋门口,呼吸屋外带着海风的新鲜空气。
哥哥,他小声地说,我好了。是珠姬救了我。他的语气非常肯定,带着对珠姬深深的感激和依恋。
孝大看着弟弟一天天好起来,心里百感交集。喜悦像潮水一样涌来,冲淡了连日来的绝望。然而,那份喜悦中,却又混杂着更深的恐惧和不安。阳太确实得救了,但这力量来自哪里来自人鱼珠姬,来自大海深处那个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地方。
孝大开始细密地观察阳太。阳太看起来确实比以前健康了,但孝大总觉得他身上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他看海的眼神,变得更加专注,仿佛要穿透海面,看到另一个世界。他有时会一个人对着空气低语,像是在和看不见的人说话。他最喜欢的事,就是缠着孝大带他去海边,去那个小海湾,他知道珠姬会在那里等他。
孝大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疯长。他想起了那些关于人鱼的古老传说,它们不再是遥远的故事,而是活生生、正在他身边发生的事情。人鱼的美丽,人鱼的歌声,人鱼的力量……这一切都带着一种危险的吸引力。阳太已经和珠姬建立了那么深的羁绊,现在又接受了来自她力量的救赎。这救赎,会不会有代价会不会让阳太不再仅仅是阳太,而是变得越来越像大海的一部分,最终被彻底地带走
他害怕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他不能让阳太和珠姬再这样下去。他必须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哪怕这会让阳太伤心,哪怕这会伤害到那个救了阳太性命的珠姬。在他心里,阳太的安全和作为人类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他开始阻止阳太去海边。
阳太,今天风大,别去海边了。
阳太,你刚病好,在屋里休息吧。
阳太,哥哥陪你在屋里玩别的,好不好
阳太开始时不时听话,但很快就发现,只要孝大在,他就总是被阻止去海边。他察觉到了孝大的意图,开始变得固执和反抗。
哥哥,我要去海边!我要见珠姬!阳太小小的脸上带着倔强。
她……她不是你能见的人,阳太。孝大试图解释,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为什么她救了我!你为什么不让我见她你讨厌她吗阳太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指责。
不是讨厌……她不一样,阳太。她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
可我喜欢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阳太声音大了些,带着哭腔,你为什么不理解
兄弟之间的冲突,就这样爆发了。阳太无法理解孝大的恐惧和戒备,他只知道珠姬救了他,给了他快乐,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孝大无法接受阳太对人鱼的依恋,他看到的只有潜在的危险和失去弟弟的可能。
家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而压抑。父亲依旧痴傻,对一切毫无反应。诗子敏感地察觉到了兄弟俩之间的不对劲。她看到孝大眼里的疲惫和痛苦,也看到阳太眼神里的固执和委屈。她想帮忙,却不知从何入手。有一次,她看到孝大一个人坐在门口抽着烟(孝大那时很少抽烟),眉间愁云紧锁。
孝大……诗子轻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阳太……他怎么样了
好多了,孝大掐灭了烟头,声音有些沙哑,病好了。
可你看起来,比他病着的时候还要担心。诗子直视着他的眼睛。
孝大沉默了一下,望着远处的海面。他想告诉诗子关于珠姬的事,想把心里那些无法言说的恐惧说出来,但他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这些事太离奇了,怎么说得出口即使说了,诗子会相信吗相信了,又能怎么样
有些事……说不清楚。孝大低声说。
诗子没有追问,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一起望着海。海面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看起来平静而美丽,但孝大知道,那平静下面藏着阳太的世界,藏着那个让他日夜不安的存在。
孝大阻止阳太去海边的手段越来越强硬,甚至有时会强行把阳太关在屋里。阳太的反抗也越来越激烈,哭闹、绝食,甚至试图自己偷偷跑去海边。兄弟之间的感情,在不断的冲突中,像一根被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孝大看着弟弟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他知道,仅仅靠阻止,是没办法斩断阳太和珠姬之间的联系的。阳太的心已经飞到了大海里。他需要一个更彻底的办法,一个能让阳太清醒过来,看清人类和人鱼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的方法。
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思考和煎熬,一个孤注一掷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成形。
出海。
带阳太出海。不是在岸边浅水区,而是到远离海岸的深海。让阳太亲眼看看,大海是多么浩瀚,多么冷漠,多么不属于人类。让他在远离珠姬可能出现的海岸后,明白人鱼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是如此遥远,如此不同。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阳太彻底打消和珠姬在一起的念头。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阳太的身体虽然好了很多,但毕竟还是个病弱的孩子,去深海有很大的风险。但孝大觉得,这是他唯一的办法了,是最后的机会。
他开始偷偷地做准备。村子里还有几条旧的渔船,无人问津。他找到一条看起来还算结实的,花了好几天时间,一点点修补船身,清理渔具,准备干粮和水。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都避开了村里的人,也避开了阳太,仿佛进行着一个秘密的仪式。
出发的那天是黎明前,天还是黑沉沉的。海风带着寒意。孝大悄悄地叫醒了阳太。阳太一开始很不情愿,但在孝大的坚持下,还是穿好了衣服。孝大没说要去哪里,只是说要带他去看一个特别的东西。阳太虽然疑惑,但也隐隐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了。
孝大背上为数不多的干粮和水,背起还有些虚弱的阳太,轻轻地推开门,走进了漆黑的夜色中。父亲在屋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梦呓。海浪声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
他们来到停船的海湾,那条修好的旧船静静地漂在水面上,像一个等待出发的旧梦。孝大把阳太小心地放在船上,然后自己也跳了上去,解开缆绳,划动船桨。
小船缓缓地驶离了海岸。岸边的灯火像岸上人的眼睛,一点点变得模糊,最终只剩下几点微弱的光芒。海风吹在脸上,带着一种不同于岸边的,更广阔、更凛冽的气息。船下的海水黑沉沉的,深不见底,透着一股原始的、令人敬畏的力量。
孝大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黑暗海面,心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沉重的决心和背水一战的悲壮。他希望,也必须让阳太看清,他们是人类,他们属于岸上,而大海深处的世界,美丽也好,神秘也罢,都终究不是他们能够长久停留的地方。
他回过头,看了看坐在船舱里,望着远方岸边渐渐消失的光点,沉默不语的阳太。他不知道这一次出海,会带来什么结果。但他知道,无论结果是什么,他和阳太,也许都将因此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小船随着波浪起伏,摇摇晃晃地,载着这对命运多舛的兄弟,以及他们心中各自怀揣的,对大海、对人鱼、对未来的,截然不同的憧憬与恐惧,驶向了茫茫的深海。
第四章:潮声的哀歌与被遗忘的记忆
小船在漆黑的海面上摇晃,像一片被风任意拨弄的叶子。远离了岸边,海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拍打沙滩的温柔,而是深沉的、带着巨大力量的低吼。风也变得更利,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显得稀疏,整个世界只剩下这艘小小的船,和它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波涛。
孝大机械地划着桨,手臂酸痛,心里却一片麻木。他不知道已经划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划多久。他只知道必须往前,去到足够远的地方,让阳太看到这大海真正的样子,它的广阔,它的冷漠,它与岸上世界的隔绝。他希望这种现实的冰冷,能像一盆水一样,浇灭阳太心中对海底世界那种不切实际的憧憬。
阳太蜷缩在船舱里,小小的身体随着船身起伏。他显得很安静,没有像平时那样缠着孝大说话,也没有再闹着要去海边。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头顶那片漆黑的天空,或是偶尔投向船舷外深不见水的黑暗。他看起来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顺从和茫然。
时间就这样在沉默中缓缓流逝,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和海浪撞击船身的响声,单调而重复。孝大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感到筋疲力尽,连同心里的那点决心,也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疲惫消磨殆尽。
就在他以为这种折磨还会持续下去的时候,一种不属于风声和浪声的声音,悄无声息地,从遥远的海面上传来。
那是一支歌。
歌声极美,像无数细小的铃铛在海底摇响,又像月光穿过水面时发出的轻柔共鸣。它带着大海深处的古老气息,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纯净和哀伤,仿佛是汇聚了世间所有的寂寞和思念。那歌声并不宏亮,却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直接传入人的心里。
孝大划桨的手猛地一顿,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是珠姬。她来了。在这远离海岸的深海,她竟然找来了。那歌声,像有魔力一样,瞬间就攫住了他的心神,让他感到了短暂的眩晕。
而阳太,在听到歌声的那一刻,原本蜷缩着的小小身体,猛地弹了起来。他那双原本茫然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像两颗被点燃的星星。他顾不上身体的虚弱,摇摇晃晃地冲到船舷边,伸出手,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
珠姬!他沙哑地喊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见到亲人般的喜悦和急切。
孝大看着阳太的样子,心里一沉,他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阳太的心,已经被那歌声彻底唤醒,被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牢牢牵引住了。他顾不上身体的疲惫,猛地扑过去,想要拉住阳太。
阳太!别去!回来!他大声喊道,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
但阳太的力气在那一刻仿佛变大了许多,或者说,他的决心比孝大挽留的力量更加强大。他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孝大的呼喊,他的眼睛里只有前方,只有那个发出歌声的方向。他瘦弱的身体,在海浪摇晃的船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活,挣脱了孝大的拉扯。
阳太!孝大只来得及抓住他衣服的一角,但阳太已经纵身跃入了漆黑冰冷的海水之中。
噗通一声,水花溅起。孝大扑到船舷边,心像被撕裂一样痛苦。他看到阳太落入水中,然后,一个带着微光的身影从水下迅速游了过来。是珠姬。
珠姬游到阳太身边,她的美丽在黑暗的海水中发出微弱的光芒,像一颗在深海中发光的宝石。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悯和温柔,她伸出手,接住了阳太。
阳太在冰冷的海水中瑟瑟发抖,但他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珠姬伸出了双臂。他们,一个来自陆地世界,一个来自海底深渊,在这茫茫的海面上,在这黎明未至的黑暗里,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就在他们相拥的那一刻,一股奇异的、带着强大力量的光芒,以他们为中心,骤然亮起,穿透了海面,映亮了周围的海水。那光芒不是刺眼的白,而是带着一种温暖的、柔和的、如同海之颜色的光晕,像把他们包裹在一个透明的、发光的茧里。
然后,在孝大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个光茧,带着相拥的阳太和珠姬,缓缓地,缓缓地,离开了海面,向上方,向上方的漆黑天空,升去。
他们升得很高,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歌声也在这时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最终消散在黎明的海风中,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孝大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他呆呆地站在船上,看着阳点渐渐消失在天际,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最后的歌声,和阳太沙哑的呼喊,以及他们相拥时发出的光芒,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在他混乱和绝望中,他的手触碰到了什么。那是阳太留在船舷边的一把梳子,是他平时用来梳理不多的头发的,也许是阳太想带给珠姬的礼物,又或者只是他不经意间留下的。孝大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攥住了那把梳子。梳子是木制的,已经被海水打湿,带着阳太的气息,带着海水的咸味。它温润的触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阳太曾在这艘船上,证明这一切不是一场可怕梦境的实物。
小船依旧在海面上摇晃。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阳光穿透晨雾,洒在海面上,像无数碎裂的宝石。但孝大只觉得冰冷。他的弟弟,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弟弟,就这样,在他眼前,被大海带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划着船回到岸上的。那段路程像是在梦游,身体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心却像是已经死了。他回到村子,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满心的绝望。没有人问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海上发生了什么。父亲依旧痴傻,甚至没有注意到阳太的消失。屋子里空荡荡的,仿佛阳太从未存在过一样。只有那把梳子,被孝大死死地藏在怀里,像一个沉重的秘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后来的日子,对于孝大来说,像是在一片灰色的雾中度过。他继续着他沉重的生活,照顾父亲,打零工。阳太的消失,他无法向任何人解释,也无法承受解释的痛苦。他只能把这份巨大的悲伤和惊天的秘密,深深地埋在心底。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也变得更加深邃和忧伤,像那片他永远无法忘却的深海。村子在他眼里,也渐渐变得陌生,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那些琐碎的生活,都仿佛与他隔了一层膜。父亲最终也在浑浑噩噩中离世,孝大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海铃村曾经发生过那样一个故事的人。
时光,像不停歇的潮水,冲刷着一切岸边的痕迹。海铃村渐渐变了模样,旧的屋子被推倒,新的建筑拔地而起。外来的资金,外来的模式,外来的人群,彻底改变了这片土地的肌理。渔船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游艇和快艇。海边的沙滩被整理得干干净净,不再有孩子们捡拾贝壳的乐园。海铃塔的旧址也许还在,但那传说中的海铃声,再也听不见了,被现代文明的喧嚣彻底淹没。
很多年过去,当海铃村的名字几乎只存在于一些古老的地图和少数老人的记忆中时,冒险家西带着他的探寻之心来到了这里。他听闻了一些关于这片海域古老传说的零星片段,关于一个病弱的男孩和一个神秘的美丽生物,关于一次离奇的消失。这些碎片,像海里发光的浮游生物一样,吸引着他,让他执着地想要拼凑出故事的全貌。
他在这个已然面目全非的海滨度假城里四处走访。高楼大厦,商店餐厅,到处都是陌生的景象。他试图向当地人打听,可年轻人都不知道,老人们要么已经不在,要么眼神浑浊,说不出个所以然。
最终,他找到了一家藏在小巷深处的旧杂货店。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柜台后面打盹,周身弥漫着旧日的气息。店里堆满了各种老物件,灰尘厚厚一层,仿佛时间在这里停住了脚步。西带着他的问题,小心翼翼地向老人询问关于海铃村,关于那些古老传说的故事。
老人一开始很警惕,眼神浑浊,不愿多说。但西的眼神里有种真诚的执着,加上他拿出的一些关于旧村子的老照片,渐渐打开了老人的话匣。老人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断断续续地讲着,他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讲到一些地方,会停下来,望着店外耀眼的新建筑,眼神复杂。他讲到了曾经的渔村,讲到了押上家,讲到了那个体弱的弟弟和那个沉默的哥哥,讲到了海边的怪事……但许多细节,他自己也模糊了,或者不愿意细说。
那孩子……他……他被海带走了。老人最后这样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还有那哥哥……他后来就变得更沉默了,像块石头一样。再后来,村子就变成这样了。
在老人的指引下,西最终找到了那些故事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在一片高尔夫球场的边缘,紧挨着一处施工工地,他找到了一座几乎被遗忘的慰灵碑。碑身斑驳,风化严重,字迹模糊不清,勉强能辨认出是纪念海上遇难者的。慰灵碑旁边,杂草丛生,他拨开草,找到了一块半人高的石头,石头上刻着几行简单的字,是几句短歌,带着古朴的韵味,像某个旧日村民随手刻下的。
他仔细地辨认着石碑上的文字,那短歌很短,却带着一种淡淡的哀伤和遥远的回响,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潮声应和去者歌
海雾茫茫归无途
唯余岸畔旧时梳
潮声、歌、海雾、归无途、旧时梳……西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些词句,像钥匙一样,打开了他心中对那个故事的想象。他想到了那个歌声,那个消失在海雾中的阳太,那个留在岸畔的哥哥,还有那把唯一的遗物。
他从怀里取出了一把梳子。那是一把简单的木梳,样式很旧,木质已经被手常年摩挲得光滑温润,带着一种淡淡的海水和木头混合的旧日气息。这把梳子,便是当年押上孝大交给他的,或者说,是西费尽周折,从已经很老迈甚至有些糊涂的孝大那里,或者从其他知情人那里,最终获得的。它是那个故事最直接的物证,是两个世界交汇后,留在人类世界里唯一的信物。
西站在那块刻着短歌的石碑前,握着手里的梳子,感受着它温润的触感,仿佛能触摸到几十年前,那场发生在黎明海上的悲剧。他抬头望向那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现代光芒的海,再也听不到传说中海铃塔的鸣响,听不到人鱼的歌声,听不到阳太清弱的咳嗽声。只有海浪,机械地拍打着这片被改变了的海岸。
他慢慢地走到沙滩边,脚下是细软的沙子,不远处是穿着泳衣嬉闹的人群。他看着手里的木梳,那是对逝去生命的纪念,是对那段无法理解却又真实发生的跨种族之恋的缅怀,是对孝大一生背负的痛苦的理解。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缓缓地将那把旧木梳,抛向了大海。
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落入了海水中,激起了小小的一簇水花,然后就沉入了海中,消失不见。仿佛,这是将属于大海的东西,归还给大海;将属于逝去的人,送归他们最终的归宿。
曾经在海铃村发生的一切,那些纯真的友谊,跨越生死的爱恋,哥哥的守护与绝望,人鱼的神秘与牺牲,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岸上世界渐渐被人遗忘,只剩下一些模糊的传说碎片,一些被遗弃的石碑。但这片海,却仿佛默默地记下了所有。那份充满爱与痛苦、挣扎与无奈的故事,像沉入海底的旧物,虽然看不见,却永远地刻在了这片土地的记忆深处,刻在了每一次潮起潮落的低语里,刻在了海风吹过时,那一声声,仿佛在寻找什么的,空茫的回响之中。海铃不再鸣响,但大海,仍在讲述着它古老而悲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