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凤栖村 > 第一章

我最好的朋友阿辛在村里支教。
让人奇怪的是,每次我语音或视频跟她聊天,她总以各种理由拒绝。
临近生日,我打算去凤栖村给她一个惊喜。
顺便去看看阿婆。
但村里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从没来过什么支教老师。
1
从高铁到大巴车,然后又坐上吱吱嘎嘎的三轮车。辗转了将近一天,我才到了阿辛支教的村子——凤栖村。
到了。
三轮车师傅不咸不淡地吐出两个字,准备掉头离开。
要不是我叫住他,他可能都忘记收钱。
我伸了个懒腰,拖着行李箱站在村口,等着阿辛来接并给她发过去一条微信。
那边的好字回复得很快。
可是等了将近十分钟,也不见阿辛的影子。
我承认我有点气急败坏的感觉。
目之所及荒凉无人。
我突然想起那会儿在车站外边,三轮车师傅听到我说要去凤栖村顿时脸色不太好,我跟他好说歹说他才同意送我过来的。
明明是夏天,可这儿安静得连虫子叫声都听不到,实在是诡异。
或许是我太为紧张的缘故
因为我记得她说过村子挺大的,估计村东头到村西头得走不长时间吧。
想到这儿,我打算自己往前走一段,这样阿辛也能少走一点。
一进村里,空气中飘来一种说不明的味道,像什么东西馊了似的。
路上也没什么人走动,行李箱滑过沾满青苔的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简直瘆人。
我正准备拿出手机给阿辛打个电话,一个清脆好听的声音传来。
程薄荷!
我抬起头,远处的男生正冲我招手。
这是什么情况正纳闷时,他已经走到我旁边。
没等我发问,这家伙自来熟,已经开始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阿辛的好朋友,是阿辛让我来接你的,她学校还有点事走不开。
也对,今天是周四,学校可能有事要忙。
我见眼前的人目光诚恳,也不像什么坏人。便顺手把行李箱交给他,跟在他身后。
二十多分钟后,总算是到了住的地方。
屋外几棵老树耸立云端,打开门,屋内算不上破败,但也不太好,毕竟墙上还隐约残留着一点蜘蛛网。
门窗古旧,好在一张古朴的小床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套没有一点褶皱,显然是新换上的。
我把行李简单收拾收拾,准备躺下休息一会儿。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奇地看着这位给我带路的朋友。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吐出三个字——周叙。
2
我眼里闪过异样的情愫,稍纵即逝。
他走后,我确定门反锁好了就躺在床上玩手机,可惜这里网络确实不太好。
天还没黑,住处的房子位置还比较高,可以看见家家户户炊烟升起,缓缓攀上一棵棵树的梢头。
我琢磨着干脆四处转转,正好看看阿辛教书的地方。
我:凤栖小学在哪边我过来找你。
刚发过去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不得不说我俩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阿辛:程薄荷,别来了。我明天要去镇上的学校交材料,今晚就不回来睡了。你先安心住下,明天回来我给你带好吃的。
阿辛:如果有事的话可以去找周叙,放心,他人很好。
我刚激发起来的斗志被阿辛两句话打破,心情顿时沉入谷底。行吧,早知道我就周末再来。
罢了。回到屋里,我打算吃个泡面就直接休息。结果一不小心把热水壶搞掉了,水流得到处都是。
我打开略微生锈的水龙头,清水哗啦啦地流进水壶里,竟然能清晰地倒映着我的脸。
不对呀,阿辛来这儿半年多了,这热水壶里面却一点水垢都没有,跟刚买的一样。
还有这屋子,也像刚收拾出来的。
我心头一紧,脑子里已经把少女被拐深山的场景幻想一遍。
没准是阿辛特意给我准备的。我拍拍脑子指望它下次不要这么敏感多疑。
我拿出手机,给父母报个平安,又点开阿辛的对话框。
程薄荷三个字在我眼前不断放大。
明明阿辛从来都只叫我薄荷。
3
翌日,我早早起床,准备去找周叙。
毕竟他算是这个村里我唯一认识的人。当然,阿辛除外。
天不遂人愿。
昨天但凡问周叙要个微信电话啥的,也不至于我坐在坝子边上数了半小时蝉蛹。
小时候我也在村里待过。有段时间整天跟妹妹在田野里跑着追蜻蜓,捉螃蟹。
我比较贪玩,妹妹温温柔柔的,每次她都哭着让我放蜻蜓们回家,我听话的把蜻蜓放了。又哭着让川柏帮我抓回来。
我是妹妹的跟屁虫,沈川柏是我的跟屁虫。
阿婆呢,就带一堆零食来当和事佬……总之,那段日子是我最最最最最珍贵的回忆。
我抹了抹脸上的热泪,因为周叙过来了。
吃过饭了吗
我点点头,努力不让周叙看出我的异样。十八九岁的年纪,在同龄人面前总是要面子的。
走吧,我带你四处转转。一路上,我听着周叙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这个算不上古朴的小村庄。
走到一处岔路的时候,周叙突然停了下来。
前面学校里传来朗朗读书声,我看见周叙舒了一口气。
还是些十来岁的孩子,一定对凤栖村外面的精彩世界充满好奇吧。
学校有种特殊的魔力吸引着我前去探寻。
我透过围墙的栏杆向里面望去,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也歪着头看着我。
姐姐,你也是叔叔伯伯们买来的媳妇吗小女孩一脸天真地问。
我微笑着对她摇摇头。
小女孩开始咯吱咯吱地笑起来,脸蛋红彤彤的,很是可爱。
她的眼睛清亮,一脸真诚地望着我,像是要把我看穿。
这时老师快步走来,警惕地瞪了我一眼。
我想问一下,阿辛老师是在这个学校任教吗
什么老师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
我加大音量:差不多是去年这个时候来的,支教的阿辛老师。
没有没有,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支教的老师。
老师带着小朋友匆匆离开。
回到路口时,周叙还在与村里人攀谈,看起来文质彬彬的。
我对周叙有点好奇:你这个年纪不应该在上大学吗
对方稍作迟疑:在南大,不过我休学了,要不是……
从周叙眼里,我同时看到了希望和遗憾,他不说,我也就不再问。
我没有告诉他,我就在南大读书。
大概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
阿辛不在这里,那她在哪里去了
4
周叙说阿辛可能去镇上了。
之后,周叙又带我去他家吃饭。
周叙的妈妈跟姐姐看起来十分纯朴,也热情好客。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她们还满是歉意,生怕招待不周。
对于在家都吃不到妈妈做的菜的我来说,周叙已经很幸福了。
饭后周叙送我回住的地方。他姐姐宋招娣迎上来,往我兜里揣了一些自己摘的果子,乐呵呵地让我回家再吃。
回……回去吃。小弟……送……送……
周叙哄小孩似的把姐姐哄进屋,又出来同我一路。
姐姐只是脑子有点问题,其实她很善良。
其实周叙不解释这些,我也能看出来。
手机忽然振动,想都不用想,应该是阿辛从镇上回来了。
阿辛:薄荷,实在不好意思,我这边了点问题,可能得过几天才能回来。要不你先回去吧,等暑假我回市里了找你。
我开始唉声叹气地发疯。
怎么了周叙拍拍我的肩膀。
阿辛说她有事,这几天都回不来,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回去了。
那行。我明天送你一段,就当告别,我们是朋友不是吗。周叙的语气里都流露着轻松。
这半天的相处下来,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好像很想我离开这里。
回到住处,我从兜里拿出宋招娣给的不知道名字的野果,却发现里面夹着一个皱巴巴的纸条,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
快离开!
5
门外的路边上,一个男人扛着锄头经过。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脸上有一道疤。
我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手里紧紧攥着纸条,回想着这两天的种种经过。
从我想来凤栖村开始,一切就都不对劲。
阿辛三番五次地拒绝我来看望她,三轮车师傅不想载我。凤栖小学的老师说今年没来过什么支教老师。
走在路上,这里的村民看见我不是绕道就是关门。周叙说,是因为这里很久没来过生人了,尤其是我这种大城市来的……
走之前,我必须去一趟云顶山。
因为那里有一座矮矮的房屋,不单单是我儿时记忆的承载地,更是我心中唯一的家。
尽管,阿婆已经不在了,这些年我还是日夜挂怀,此去也算是睹物思人吧。
下午,周叙得知我要去云顶山他又没空陪我同去,感到特别抱歉。
告别时,他递给我一根拄棍,说是上山能用得到。
隔壁梧桐村知道吧,我小时候就住那儿。云顶山就是那里最高的山头。
程薄荷,路上小心。
6
我独自一人踏上了去云顶山的路,陪着我的只有包里的水和食物。
天不遂人愿,明明上午还是艳阳高照,这会儿就乌云密布。
去云顶山的路全是长长短短的石梯子。周围被茂盛的树遮盖住,稀疏的光打在梯子上,就形成了密密麻麻的黑影,近看就如同一张张挣扎的鬼脸。
一百步,两百步,三百步………
约莫爬了四五十分钟的梯子,我累得大汗淋漓,腿里面跟灌铅一样,重得抬不起来。
幸好终于看到一点点坦路和人烟。
这山上跟山下也没多大区别。路两边的村民不论老少,都埋着头,在地里挖一种植物,长得跟刚出土的蕨菜差不多,已经装了满满几大筐子。
老伯,你们在挖什么我主动向这些地里劳作的人发问。
不知道他们是没听见还是怎么了,丝毫没有搭理我。
其中一个年长者突然开口:要买点钱附子吗
我摇摇头,一是因为我确实不需要这东西,二是因为周叙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
年长者的头机械地转向旁边人,冲他抬抬手,又继续埋头重复机械的挖掘动作。
这时年轻人走过来。
小姑娘看起来有点眼生呀,不是我们村的人吧
看着他侧脸的刀疤,我有些不安。
我家住山顶上的,不经常下山,眼生也正常。
我没说假话,小时候住山上,阿婆总说只有家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让我乱跑。
见男人还想继续搭话,我把脸朝着另一边,硬着头皮快步离开。
十来分钟后,确定已经摆脱了刚刚的人,我长长地松了口气,抬头却见一栋别墅映入眼帘。
山体投下浓重的阴影,给这座房子平添了几分死寂。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7
路上的风连同着汗水淌到嘴角,咸的。
可是一想到阿婆,又充满了继续往山顶走的勇气。
我突然想起周叙说的不要靠近别墅,会不会说的就是旁边这栋
我怀揣着好奇心,一步一步向别墅靠近。
欧式别墅的灯亮起来,一个女人从大门里走出来,衣服普通,脚上那双深红色皮鞋却格外刺眼。
嘀嗒,嘀嗒,嘀嗒……
我屏住呼吸,由于隔得太远也看不清女人的正脸。她抬手摸摸凸起的肚子,痴痴地望着远方。
我想看清楚女人是谁,挪动了脚步,却踩到了石子,发出一声异响。
女人朝这边看过来了!
四目相对之时,我们眼里都充斥着震惊。
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孕妇与记忆里青春活泼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她就是我的好朋友——阿辛。
她轻手轻脚地朝我走来。
薄荷,你怎么来了没等我开口,阿辛又说,快离开这里,快离开这里,快离开这里……
我强装镇定,打算把事情问清楚,屋里又传来了脚步声。
阿辛塞给我一沓钱,眼含热泪地催促我离开。
有细微的歉意涌上心头,但我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如果说善恶终有报,那这到底算不算是因果报应
还有,真正的阿辛在这儿,半年来给我发消息的又是谁
8
我带着恐惧踉踉跄跄地朝山下跑去,不承想在半路上遇到了周叙。
此时的他就如同一根救命稻草。
程薄荷,我们回家。
周叙语气急切,我点头答应。此时的我太需要从旁人身上汲取一丝丝温暖了。
宋妈妈贴心地弄来草药捣碎,让周叙给我的手掌和膝盖抹上。冰冰凉凉的感觉确实可以缓解疼痛。
随后又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无心饮食,带着心中的疑惑便早早地躺下。
周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程薄荷,安心休息,明天我就送你回去。
我没回答,心里隐隐作痛。要是周叙没有休学,我们若是在南大遇见,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我搞不懂的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让我离开一个周叙,一个宋招娣,还有阿辛。周叙抱我回来时,宋招娣看我的眼神里,满是惊恐……
不用多想,这个凤栖村,包含了太多的秘密。
我装作若无其事,试探性地给阿辛的微信发了条消息。
我:明天我就回市里。
阿辛:好。明天我来送你。
微信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却迟迟没有第二条消息过来。
其实知道她不是真正的阿辛后,我反而更加期待第二天与手机另一端的人会面。
我怎么能就这样回去呢
我站在窗前,瞥见周叙那屋的灯还亮着,天上是难得的满月。
那就最后看一次凤栖村的月亮吧。
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周叙先是送我去之前的住处收拾行李,又带我去村口等车。
行李箱在石板路上吱吱嘎嘎地响,跟来的那天一样。
没一会儿,三轮车师傅来了,不是上次那位。
周叙径直从我身边越过,跟师傅窃窃私语,又拿出几张票子交给他。
随后师傅对我讲了几句方言,我没听懂,应该是催我赶紧上车。
我瞅一眼手机,七点十三分。真是难为周叙了,这么早就把师傅叫来。
通往凤栖村的小路没有一个行人。
阿辛还会来吗
程薄荷,快走吧!
我答非所问,想趁机拖延时间:我们还会再见吗周叙
别等了,阿辛不会来了。周叙语气诚恳,不像是在骗人。
可他怎么知道我在等阿辛,难道他是……我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在师傅的催促下坐上三轮车。
车子发动,我向周叙挥手告别,如同初见时他同我挥手一般。
怎知,周叙迟疑片刻后突然追了上来,递给我一个旧旧的信封。
我拆开信,里面的内容令人顿时失色。
9
展信佳。
程薄荷,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抵已经去做了这半年我最想做又一直不敢做的事情。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说过我从来没有骗你,那是假的。
从两年前见你第一眼起,自始至终我都不想你来凤栖这个人人如恶魔的村子,不想你卷进这场由我引起的噩梦。
相处的这两天,我时刻警惕,怕你发现我内心的惶恐与挣扎。
我不确定,或许冰雪聪明的你早就猜到我就是那个跟你联络的阿辛吧。
从昨晚把你从云顶山回来,我就迫切地想向你坦白:
半年前,我从恶霸宋三手里救下了来支教的阿辛,并向母亲谎称她是我大学谈的女朋友,让她多加照拂。
没想到母亲为了钱与村里人密谋,把阿辛卖给云顶山的金家。
后来母亲无意间说漏嘴,我立马休学赶回来。本打算偷偷把阿辛带走。可阿辛怀孕了,金家人把她囚禁在家,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怕你发现端倪,我一直都假扮她与你通讯。谁知道,你还是来了这里。
程薄荷,我已经失去一个亲人。更不想亲手把母亲送进去。我对不起阿辛,也对不起你……
母亲和姐姐对你释放的所有热情和善意,都是在弥补对你和家人的伤害。
如果……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很明显是被什么人撕掉了下半部分。
我描述不出看到这封信的内容时是什么心情。
它解开了一些疑惑,似乎又让我陷入更大的谜团。
两年前又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要弥补我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有错的,是这个闭塞封建的村子,不是周叙。
三轮车师傅心情看上去不错,哼着无名歌。夏季明明燥热,我却感觉粘腻的风吹得生疼。
师傅,我要下车!我要下车!我用力拍打两边的扶手。师傅拗不过我,暴躁地把车停了让我走。
对于周叙假扮阿辛这件事,我不太意外。
本来我就是感觉不对劲才来的。
用了半个小时走回村口,我拿出手机,给阿辛发了条信息。
这一次没有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10
没猜错的话,他信里面说的想做的事是去救阿辛!
我扔下箱子,凭感觉往云顶山的方向走。
连跑带爬一个多小时之后,眼前终于浮现出那栋别墅楼。
我轻手轻脚地越过栏杆,正巧撞见见周叙把阿辛带出来。
阿辛质问周叙:你不是说薄荷在村口等我去见她最后一面吗
很明显我来了以后,周叙拙劣的借口不攻自破。
我忍不住出言劝道:阿辛,跟我们走吧。程嫣嫣说她很想你!
我知道一提到程嫣嫣,她就一定会答应。果然,她同意了。
因为去年的噩梦不光日日困扰着我。
对她也是如此。
我们正准备离开,金家人许是听到动静赶了出来。
周叙拉起阿辛就往山下跑,我紧随其后,身后的追赶喊叫声此起彼伏。
接连着两天爬山,我的腿已经十分酸痛了,跑起来有点费力。最终在一个分岔路口,我把周叙他们跟丢了。
我逐渐心生绝望,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不远处的房屋。
烟囱里飘出来缕缕炊烟,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跑过去拼命敲打木门。
有人在吗请问有人在吗由于恐惧,我的声音也愈发嘶哑。
好在老妇人一脸慈祥地把门打开,热情地请我进去。
喝下老妇人递过来的水后,我恍惚看见里屋走出来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
迷迷糊糊间,男人对着妇人说:昨天就碰见这丫头,看穿着应该是个外地人。没想到让她给跑了。
语毕,里面又走出来一个人,一瘸一拐地呵呵直笑。
妈,这就是给我的媳妇吗嘿嘿……
然后我眼前一黑。
11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阿婆朝我微笑,给了我满满一大兜茶花饼。我知道它配上茶汤,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食物都要美味万分。接着一群人争论不休,我被大人们推来搡去,倒在地上……
林薄荷,别怕,我来了。周叙出现在我眼前。他的睫毛可真长,我不禁伸手摸上去,软软的触感真实得不像是梦境。
随后,天空被灰色铺满。我只觉得浑身冰冷,周身疼痛,身体止不住地在周叙怀里颤抖。
他一边叫我,一边把我抱得更紧。
我望向他,脸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他眼神空洞,透着好多好多的麻木与绝望。嘴里止不住地呢喃:林薄荷,怎么办我杀人了……我真的杀人了。
……
我醒来时,已经日暮时分。
汗水浸透了所有衣物,我松了口气,幸好只是场梦。
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知道那是一种高大的黄色花朵的树。
以前初夏,阿婆总会带我穿过长长的茶园小路,去摘最好看的檫花。只因为我喜欢它的颜色,如太阳一般明媚的黄。
想必,这里就是是云顶山的最高处了。我擦干眼角的泪,打算出去看看。
门猛地被推开,我警惕地拿起凳子准备砸去。一看竟然是阿辛。
薄荷,不用怕了。山顶上应该很安全。
晚上,我们三人在坝子里乘凉。
山顶上的视野真的很好,能看见一整个凤栖村。
村口的小河沟灯光微微闪过,凤栖村的每个重要路口都有隐约可见的微光。这群人也不笨,知道我们要逃,就把交通要道给堵死。
他们一定想不到,阿辛会带着我们上山。
因为山上几乎无人居住,食物更是缺乏,我们在山顶上无疑坚持不了太久。
不过有句话叫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
月光照得小院亮堂堂的,三个人相对无言,各自怀揣心事。
明天就离开这里吧,我知道有条小路可以直接到庆远镇,那里也有大巴车去悦来市区。程嫣嫣还在等你。我对阿辛说。
周叙不解地看向我。我并没有理会。
第二天。
趁着天还没亮,几经辗转,我与周叙总算是把阿辛送上了去庆远的车。
我心里的最后一丝歉意消失殆尽。
回到云顶山后,我俩简单地应付了一顿。
周叙去拾柴,我主动说去四周找找吃的。在这没有半点人烟的山顶上,能有这荒废的屋子住已经很不错了,饮食方面自然得自力更生。
周叙走后,绕过巨大一片茶园,我才走到心心念念的地方。
承载了我所有欢笑的房子,现在已经是一处长满野茅草的荒地。
又往前走了一段,一座矮矮的坟出现在我眼前。
12
阿婆,幺幺来看您了。我顿时泪流满面地扑上去,你快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您说过等我上大学要给我买最好看的花头绳,幺幺现在考了很好的大学。
阿婆,幺幺什么都不想要,你回来,我们去摘檫花好不好……
我蜷缩着消瘦的身体,喊得声嘶力竭。眼泪难以抑制地顺着下巴淌落胸前。
我明知道阿婆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却还是止不住地心痛。
在阿婆坟前呆呆地坐了半小时,我准备找些野果再回去。
路口放着一捆柴,还站着周叙。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于是故作轻松地走过去一拍,厉害啊,这么快就捡了一大摞。
程薄荷,讲讲你的故事吧。他语气平淡,不难猜出一定是听到了我刚才的话。
我俩就近找了块大石板坐下,云顶山上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东西。
八岁以前。我都跟阿婆住在这云顶山上。
这里的小孩都说是城里来的妈妈克死了阿婆的唯一的儿子,丢下一岁的孩子又跟别人跑了。
我怨恨母亲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后来我明白她是被拐来的,我又怎么能要求一个甚至还没打算做母亲的人逃走时带上所谓的孩子。
我跟阿婆相依为命。
阿婆有一大片茶园,供我吃喝不成问题,其他小孩子有的我也有。可唯独我没有阿爸阿妈。
就在八岁那年,阿婆的侄子突然带回来三个人,说是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
他们面目慈爱,还给我带了许多以前没吃过的玩意儿。姐姐还跟我一起抓小鱼,捉蝴蝶。
可是姐姐看上去弱不禁风,走路也慢吞吞的。
几天后,我跟他们越来越熟络。他们给我取了新名字叫程薄荷,还要带我去市里读书,给我更好的生活。
我知道爸爸和姐姐都不是亲人,只有这个妈妈是。那时候的我一心只想离开这里。
阿婆总归是心疼我的。
我想去市里看看,我想更好的读书,穿着漂漂亮亮的裙子和朋友在校园里大笑,我也想变成有爸爸妈妈的孩子。
可我不知道,八岁的我当初的决定,是所有噩梦的开始。
去了悦来市没几天,程父就露出了真面目。
原来他们找我,是因为我的妹妹程嫣嫣生病了,需要骨髓配型。
而我作为程嫣嫣同母异父的姐姐,可能还有一线希望。
讲这些的时候,我情绪激动,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叙眼里的片刻惊慌。
结果天不遂人愿,骨髓配型失败。
我就说程薄荷是个丧门星,现在找回来也是一无是处。
爷爷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看着我。
行了,嫣儿还在医院里躺着,你们就少说两句……
我这是要造了什么孽呀。实在是可怜了我的心肝小嫣儿。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我的心脏踩在地上,又狠狠地蹂躏。
就是那天,阿婆的侄子打电话来说,自从我走后,阿婆就整日唉声叹气。
如今阿婆不行了,让我赶回去看看,阿婆最想见的就是我。
可程家人不准,把我关在家里的杂物室。里面又黑又臭,我趴在门缝处贪婪地吸着外面的空气。
我知道,只有活下来,才能回云顶,去找阿婆。
有些人的心生下来就是碎的。
后来呢
周叙递给我一张纸擦眼泪。
后来好在我成绩好,老师们都很喜欢我,奖学金不断,也能给他们长脸。他们也渐渐地对我好了不少。
直到十六岁,我又给病秧子程嫣嫣捐了个肾。父亲母亲才真正对我放下戒备,我的日子似乎变得明朗起来了。时常能沾上程嫣嫣的光,收到和她一样的礼物。
可是,我怎么能原谅他们呢
13
我该对他们恨之入骨才对。
程嫣嫣病好了,也如愿上了个末流三本。一家人都很高兴还办了升学宴。
而我头一年考上重点大学时,他们只是说了句:还行,公办大学能少花一点儿咱家的钱。
有几个月,程嫣嫣忽然开始爱美,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她说她的好朋友阿辛谈了恋爱,她也不能落下。
周叙突然打断我:所以阿辛准确来说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妹妹的朋友
你不介意我之前骗了你吧我楚楚可怜地对他聊表歉意,继续往下讲。
准确来说,阿辛算不上我的什么朋友,但她确确实实是程嫣嫣的好朋友。
她俩从中学开始就形影不离。
阿辛是个孤儿,平时勤工俭学,程嫣嫣经常买东西给她。怕她自尊心受挫,就扯出些『买多了』『买大了的谎话。
后来阿辛告诉她交了男朋友。本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她同时交了两个。
就在阿辛过生日的那天,两个男朋友都来找她。情急之下,阿辛就向程嫣嫣坦白,还让她去理发店拿一下她男朋友准备的礼物,免得他过来露馅了。阿辛自己则是和学霸去大学城约会。
谁知道程嫣嫣赶过去后,却和阿辛男朋友错过,还被巷子里的混子欺负了。
其实这里面有些内容都是听别人讲的。我只记得爸妈把浑身破烂不堪的脏兮兮的程嫣嫣接回家的时候,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跟当初他们找到我的时候完全不同。
后来程嫣嫣得了抑郁症,休学后越来越严重,父母工作忙也帮不了太多,最后他们决定把她送去疗养院。姐姐在那里终日郁郁。
直到现在,救护车交织着警车的鸣笛声,也经常在我梦里出现。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所以一提起你程嫣嫣,阿辛就什么都答应,是因为她觉得愧对你妹妹。
差不多吧。我轻描淡写,肚子饿了,我们回去做点吃的
周叙伸手拉我起来。
晚上,我们继续坐在坝子里数星星。
奇怪的是,山下一片平静,难道金家人放弃找阿辛了
也对,本来他们干的就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总不能找警察出面吧。
就这样,又过去了几天。距离我来凤栖村已经差不多一周了,我想我应该回去了。
我还想保研呢,要是考试挂科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14
离开前一天下午,周叙带我下山回了家。
我从山上给宋招娣带了新鲜的浆果,她很喜欢,也送我些小玩意儿作为交换。
宋阿姨看到周叙安然无恙,就没有多言,还是照旧做了好多好多饭菜。有些平时在村口很少见的食材,也被她变了出来。
我能看出来,至少在凤栖村,宋家人身上有着少见的善良。
周叙饭后消失了半小时,不知从哪儿捡回来我的行李箱,颇有些完璧归赵的味道。
晚上,村里如常般寂静。
阿姨到房间里来嘱咐我,睡觉时把灯关上,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抱歉的话。
入睡时,我听话地关了灯。没一会儿,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程薄荷,把灯开着吧!我知道你怕黑。
是呀,自从八岁那年去了悦来市的家,我就极度没有安全感,每晚睡觉都得把灯开着才能睡着。
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揉得稀碎的小纸团。
这是宋招娣给我的。
虽然纸已经皱皱巴巴的,但上面的字迹还是清晰可见:
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你就是程嫣嫣的姐姐。两年前我在路口看着我哥周启被警察带走,你呆呆地望着父母抱着姐姐痛哭。
没办法啊,我一出生就在凤栖这个贫穷又愚昧的村子。父亲早逝,母亲懦弱,姐姐痴傻,哥哥不学无术……
你知道吗后来我拼了命地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在新生开学典礼上看到你站在主席台上神采奕奕地讲话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可我没有勇气找你说话,哪怕是一句简单的你好。
就这样,我渐渐地生病了,我知道那是一种心病。凤栖村连同着母亲和姐姐拴住我的脚踝,在我耳边召唤我回去……
很明显,这就是上次周叙给我的信封里的撕下来的另外一半。看到这里,我捂住嘴巴,悄悄地泪如雨下。
这样的话,一些就都解释得通了:周叙一开始不想我来这里,就是怕我发现他哥哥就是宋启,害得我家不幸的人。宋阿姨对我好也是因为心存愧疚。
与其说我对信里的内容一点儿都不感到诧异,不如说我一点儿都不心痛程嫣嫣。
从她们一家人身上,我只看到了人性的险恶。
第二天。
周叙又送我去坐车。我们没有去村口,而是走的另一条小道。
我没搞懂的是,宋阿姨还让周叙戴上帽子。
这已经是我来这里以后他第二次送我离开了,想来还有些好笑。
周叙给我装了很多好吃的,我知道他是心疼我,可我这样的人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疼。
看完阿婆,也等于完成了我最后的心愿,没什么好遗憾的了,终于要跟凤栖村说再见啦!
我明知故问:宋启是你大哥
周叙僵硬地点点头。
我自顾自地喃喃:没事儿,一切都过去了。
远处汽笛声传来,这次,来的是辆大巴车。
15
我问:怎么不让上次的三轮车师傅过来,那个得便宜不少钱
都一样。
周叙笑得很勉强。
我在想,如果我们俩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南大遇见的话,我们可能会成为朋友。但是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果呢
我坐上大巴车朝周叙挥手,随即准备关门。他也上车,对着司机说出发。车就这样开走了。
片刻我才反应过来: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去
周叙没有讲话,我也就知趣地不再开口。
没过多久,司机师傅行驶上了柏油马路,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加速。
为了缓解气氛,我用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周叙手臂:你要送我到镇上
薄荷,好好照顾自己。
周叙今天怎么回事,怎么尽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很快我们就到了盐坊镇。
周叙帮我拖着行李箱去赶高铁。本以为他只送我到高铁站,没想到他也买了票,说是要送佛送到西,直接把我送回学校才放心。
少男少女的心事怎么藏得住。
我喜欢他,但我不能喜欢。
薄荷,能做你的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以后还会再见吧大不了我来凤栖找你。此刻,我们惺惺相惜,把彼此当成最好的同伴。
到悦来市之后,周叙又真的把我送到了校门口。
他说再最后拥抱一次,我笑着答应了。
不过我心里总隐隐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周叙,你对我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是吗
周叙欲言又止。
我追上去,一再追问下,周叙终于告诉我在云顶山我晕倒他救我的那天,失手杀人了。
我知道那天是他从老妇人家里救了我。
原来梦里我听到的那句话是真的……
所以你根本不是来送我的对吧,你是来自首的
把你安全送到,我才能安心进去。程薄荷,照顾好自己。
我抱住周叙:凤栖村里犯事的人不在少数,不要,你不要去好不好……
程薄荷,要想彻底摆脱这个村子,我只能这么做。
你也看到了,在这样封闭落后的山村里,到处充斥着拐卖、重男轻女,女人不过是生育机器。就连几岁的孩子都知道村子里有很多买来的媳妇。
阿辛的事,你被迷晕的事……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应该反抗。
我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现在也该从我起彻底改变这吃人的村子。
周叙语气哽咽,转身丢下我一个人在校门口手足无措。
正是下午放学的时候,门口特别拥挤。
所有人的嘴巴一张一合,我知道周围肯定闹哄哄的。
可此刻我什么也听不见。
16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上人民北路的乐安桥。
以前在程家受了委屈我就会来这儿。
看看桥下哗啦啦的流水,听听风声。一直待到心不痛了就回那个不属于我的家继续活着。
安静一天的手机突然响了,原来是一条好友申请。
一看是阿辛,我欣然同意了。
打开对话框,面对着真正的阿辛,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说到底,我还得感谢她给了我报复程嫣嫣的机会。
阿辛发过来一个定位。仔细一看,是凤栖村。
她还是选择留下来。
耳边突然想起阿辛那晚的话:薄荷,你知道的。以前我是个孤儿。现在,我是个母亲了,我必须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我又何尝不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呢
想到这里,我又想阿婆了,便止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旁边的公园里传来小孩子的欢笑声,就像我儿时在云顶山一样。
小女孩的妈妈坐在长椅上,上完兴趣班的女孩儿正在表演新学的芭蕾。
立起,抬脚再旋转,手臂伸展时,背后的肩胛骨仿佛长出了一对小翅膀。每一个动作都自然而流畅,像刚出水的白莲。
她的人生充斥着幸福,欢愉,美满……,一切一切美好的词语。
而我呢
我的人生该用什么来形容,是遗弃还是诱骗又或者是累赘还是狡猾
幸好还有阿婆,还有周叙。
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阿婆总是一脸慈祥地叫我幺幺,也不会忘记周叙一脸明媚地叫我程薄荷。
他们同那明灿灿的黄色檫花一样,在我的生命的某段时刻散发出太阳般的温暖。
可如今,阿婆不在了,周叙也丢下我。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秘密。
是我,亲手把程嫣嫣跟阿辛推入地狱的。
阿辛生日那天,我知道程嫣嫣要去理发店找阿辛的男朋友拿礼物。我也知道,那边的巷子里有很多小混混。
但我并没有阻止她。还在程嫣嫣穿衣服犹豫不决时,故意暗示她那件纯白色短裙好看。
果然程嫣嫣出事了。
至于阿辛她当然是特别自责,一度觉得是自己害了程嫣嫣。
后来她们学校的学长追我,我略施小计让他偷偷改掉阿辛的支教意向表。
阿辛果不其然在我面前抱怨老师不公,乱分名额。
我又故意在她面前提起对程嫣嫣施暴的那个男人好像就是什么凤栖村的,她突然改口说她愿意去,也算是赎罪了。
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呢她本就对钱财趋之若鹜,其间种种谁又说得清楚。
我回过神来,继续看女孩对着妈妈跳芭蕾。
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我抬起手,跟着音乐模仿她的动作。踮脚,旋转。我不似想象中如小女孩那般的舞姿轻盈,身体太沉了,我应声倒地。
膝盖的疼痛清晰地告诉我必须赶快站起来,心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紧紧攥着,就像插了一把钝刀,一下又一下在心上切割。
我哭不出来。
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来这世上一遭,不过就是生离死别,不过就是名利权情。
如今,我也算是都体验了一番。
恍惚间,桥那头老人蹒跚而来,沧桑的脸上泛起红润的光泽,眼里满是笑意。
阿婆,等等幺幺……
我一边叫着阿婆,一路狂奔,走过安乐桥却没有阿婆的身影。
人行道上人来人往,我试图睁大眼睛寻找阿婆,一无所获。
幺幺,过来,我在这儿。
熟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我向马路对面奔去,根本没注意红灯闪烁。
周围人声嘈杂,我倒在一片红色之中。
阿婆,幺幺来找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