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爱情的感悟 > 第一章

1.
红鞋心结
我在衣柜前站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双红色高跟鞋的鞋面。皮质偏硬,边缘磨损,露出发白的底色,像一支放久了的口红,涂抹时带着干涩的颗粒感。这鞋买了有些日子,但从未真正穿出去过,一直被塞在角落,像个失宠的物件,无人问津。我以为自己不会再碰它。
但今晚不同。他会来。
三个月了,自从那次婚礼后再没见过。当时我穿着灰蓝色连衣裙,隔着人群看他。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孩,长发,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夹菜的动作快而准,眼神里带着一种了然,似乎很清楚怎么讨好身边的人。而我,像个局外人,站在原地,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那晚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这双红鞋,把它从鞋盒里拿出来,端端正正摆在客厅茶几中央。它就那么孤零零地待着,像等待宣判。我陷在沙发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着它。烟灰掉在鞋面上,薄薄一层,黏在那里,怎么也弄不掉,像心头落下的尘。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跟一双鞋过不去,或许是想证明我还输得起,或许,只是不甘心承认,那些我以为翻篇了的往事,根本没过去。
今晚的饭局是他叫人传话约的。说是老朋友聚聚,语气随意得像是临时起意,好像我来不来都无所谓。我了解他,越是重要的事,他越是轻描淡写,生怕别人看穿他的在意。
我选了条黑色连衣裙。不是为了别的,就是觉得黑色能藏住很多东西,比如难堪,比如不甘。裙子有点旧了,领口边缘的线头有些松脱。对着镜子转了一圈,这身打扮真有点特别——像要去参加一场葬礼。埋葬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那段不肯放手的过去。
然后,我穿上了那双红鞋。脚立刻被塞得满满当当,脚趾挤在鞋尖里,隐隐作痛。但这痛感反而让我清醒。镜子里,脚踝细得过分,那抹红色在灯光下异常扎眼,像一道新鲜的伤口。我拎起包,开门,走出去。锁舌咔哒一声扣上,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响,像在问我:决定了
我没犹豫。
外面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我走得很慢,高跟鞋踩在湿滑的地砖上,发出清脆又有点迟疑的嗒、嗒声,一步一步,敲在心上。路过一家饰品店,橱窗里亮着暖黄的灯,陈列着各种闪亮却廉价的首饰。我想起他送过我的一个银质发夹,上面有颗很小的红石。他说过,我戴红色好看。那发夹现在不知躺在哪个抽屉的角落,被我刻意遗忘了。人总是这样,费尽心思去爱,再用更大的力气去隐藏和丢弃。
出租车里,窗外的霓虹灯光影交错,飞速倒退。这座城市永远沉默地看着,看着你笑,也看着你哭。
和平饭店门口,我停住脚,吸了口气,推门的手有点沉。我知道他在里面。他也一定想不到,我脚上这双鞋,是三个月前,看见他和那个女孩之后,立刻去买的。有些东西的存在,不是为了实用,是为了在某个特定的人面前,能站得直一点。
包厢的门被我拉开一条缝,一股混杂着酒气和油烟的味道扑面而来,有点呛人。他果然背对着门坐着,那个背影,我太熟悉了。我放轻脚步走进去,感觉像在重蹈覆辙,踏进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境。
2、
旧情重逢
你终于来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头都没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席间的喧闹。
我定了定神,走过去,在他右手边的空位坐下。紧挨着他的左边,坐着另一个女人,一身露背的旗袍勾勒出窈窕的身形,脸上扑着厚厚的粉,笑容刻意,带着不自然的弧度。她目光扫过我,带着审视的意味,从头到脚看了我一遍,然后朝我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最近还好吗他终于转头看我,隔着桌上升腾的热气。他的语气熟稔得过分,仿佛我们昨天才见过,而不是隔了整整三个季节,外加一段不算短的过去。
挺好。我点头,声音平稳。把随身的小包放在膝盖上,手指下意识地压了压裙角,挺直了背。
酒店的灯光昏黄,吊顶上的琉璃灯罩投下沉闷的光影,时间在这里似乎流淌得格外缓慢。
桌上菜肴丰盛,八菜一汤,香气混杂。他没再看我,低头专注地剥着一只虾,动作熟练依旧,指尖很快沾上了油亮的酱汁。剥好后,他很自然地把那只完整的虾仁放进我面前的白瓷碗里。
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个。他语气随意。
我垂眼看着碗里那只虾,白嫩的虾身蜷曲着,安静地躺在碗底,像一件被精心准备好的道具。胃里有点不舒服。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拿起筷子。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反应,转过头去,继续和旁边的人说笑。那个旗袍女人适时地给他添酒,两人碰杯,言笑晏晏,气氛热烈。
我低下头,看着碗里的虾仁。过了一会儿,我抽出张纸巾,小心地把虾仁包起来,再若无其事地打开手包,把它塞了进去。动作很轻,没人注意。不是赌气,也不是舍不得,只是单纯地不想吃。沾着他指纹的东西,现在对我来说,消化不良。
席间气氛逐渐热络,有人喝高了,开始忆当年,话题自然而然转到我和他身上。那时候你们两个,可是我们社团公认的金童玉女啊,走到哪儿都形影不离。
是啊是啊,多般配,另一个人接话,后来怎么就……没下文了呢
我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然后笑了笑,看向提问的人:谁年轻的时候没拍过几张没冲洗出来的废底片呢过去了就过去了。
桌上响起一阵哄笑,大家都觉得这个比喻新鲜有趣。
只有他,没笑。他转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却又残留着些许未散的情绪,复杂难辨。然后他迅速移开了视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忽然倾身靠近我,压低声音,带着酒气:说真的,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
我没有躲闪,转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平静,带着距离。谢谢,我顿了顿,清晰地说,你也是,老得刚刚好。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化开,变成了带着自嘲的笑。嘴巴还是这么厉害。
可能吧,我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水,感觉口腔里的酒气被冲淡了些,我只是比以前懂礼貌了。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他一句话而心跳加速或者黯然神伤的小姑娘了。
他没再接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饭局终于散了。大家互相道别,准备离开。他走到我身边,问:我送你回去
我摇摇头,拿起包:不用了,我坐地铁,很快。
他目光落在我脚上那双鲜红色的高跟鞋上。穿这个鞋,赶地铁不方便吧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然后抬头对他笑了笑,笑容轻松:鞋合不合脚,自己知道。穿得不舒服的人,去哪里都不会舒服。
他沉默了,没再坚持。
我转身,朝包厢门口走去。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背上,但我一步都没有迟疑,也没有回头。
走进电梯,门缓缓合上。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低头,看到鞋面上不知何时溅到了一小滴酱汁,红褐色的一小块,格外刺眼。我从包里拿出纸巾,弯腰,轻轻擦拭。酱汁的油渍印在鞋面上,擦不掉了。
有些东西,留下了痕迹,就再也抹不去了。
我直起身,看着电梯壁映出的模糊人影。心里很平静。这顿饭,不是什么旧情复燃的开始,也不是什么尴尬的重逢。这是一场迟到的告别。
我的告别。
只是看他的样子,大概还不知道。
3、
告别红鞋
离开和平饭店那天,我没回家,径直拐上了一条不熟悉的路。高跟鞋敲在石砖上,发出清脆又固执的声响,一步,一步,好像要把心里的什么东西也敲碎。夜深了,路灯出奇得多,一个接一个,把我的影子拖得很长,又在我走过后,把它迅速缩短,像个捉摸不定的鬼祟玩意儿,紧紧跟着。这双鞋,当初买它就是个错误。
果然,走了不到十分钟,脚后跟钻心地疼。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我停下来,靠着墙,感觉额头都冒汗了。附近正好有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灯火通明。我推门进去,冷气扑面,稍微缓了口气。买瓶冰水,我没立刻走,就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顾不上什么体面,小心翼翼把脚从鞋里解救出来。动作慢得像拆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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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鞋底边缘已经蹭掉了一层皮,露出底下的颜色。脚后跟更惨,磨出一圈饱满的水泡,边缘泛着血红,看着就疼。我抽出纸巾,轻轻沾了沾渗出的组织液,疼得龇牙咧嘴。这狼狈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件事。
也是冬天,我们还没闹到最后那一步。他难得有兴致,陪我去买鞋。那家店在打折,我看中一双白色平底鞋,觉得舒服又百搭。他当时皱着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穿这个走我旁边太平淡了,没气场。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笑了笑,听话地换了双旁边打折区的高跟鞋。试穿的时候我就知道,鞋楦太硬,皮质也硌脚,穿一天肯定完蛋。可他看着满意地点点头:嗯,这个还行。
爱情有时候就是这样,你硬生生把自己塞进一双不合脚的鞋里,忍着疼,期望对方能看懂你的付出。但他只是低头看看鞋,评价一句漂亮或者有气场。至于你的脚疼不疼,流没流血,他好像根本没那个概念。
后来有次去逛高级商场,穿着另一双他觉得有气场的高跟鞋。他突然问:你是不是不太会穿高跟鞋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没吭声,只是默默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后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刻意踩稳,脚踝绷得紧紧的。他没跟上来,隔着几步远,声音飘过来:你这样走路,看着有点费劲。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他永远只看得到外表,看到我走路费劲,却想不到是因为鞋子挤脚,更不会问一句要不要换一双。他只关心我看起来怎么样。
便利店的店员是个挺年轻的小姑娘,扎着马尾。她出来扫地,看见我坐在台阶上对着脚后跟发愁,又瞟了眼旁边那双惹祸的红鞋。她没多问,转身回店里,拿了片创可贴递给我。喏,先贴上吧。这种鞋看着好看,走不了远路的,容易崴脚。
我接过来,低声道:谢谢你。
她笑了,有点腼腆:不用谢。我妈以前也爱穿这种鞋,老说穿得好看才有气场,结果脚疼得嗷嗷叫。
看着她,我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是那样,觉得为了某些东西,疼一点不算什么,甚至有点骄傲,好像那疼痛是什么勋章。现在想想,真是傻得可以。
我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坐了很久,看着天色一点点从墨蓝变成灰白,再透出微光。手机震了一下,我划开屏幕,是他朋友圈的更新。时间显示是几小时前。一张照片,角度取得很刁钻,只拍了饭桌一角,满桌佳肴,却不见人脸。只有一只吃了一半、剩下虾尾的虾,孤零零地搁在白瓷盘边缘,旁边还有几滴酱油渍。他配的文字是:旧友相聚,岁月如歌。
我盯着那只虾,没忍住,嗤笑了一声。岁月如歌他倒真敢写。这几年明明寡淡得像碗忘了放盐的汤,偶尔掀开盖子,冒出来的也只是让人呛咳的冷烟。还旧友,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旧友。
我站起来,把创可贴仔细贴好,虽然知道没什么大用。走进便利店,给自己点了杯热豆浆,暖暖手心。走到地铁口,天已经大亮。路过商场的橱窗,巨大的玻璃映出我的身影。红鞋依然很亮,扎眼得很。
有时候,鞋合不合脚,磨不磨脚,或许真的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勇气在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把它脱下来,承认它不适合你。
我弯腰,解开鞋袢,把那双漂亮的红鞋脱了下来,拎在手里。鞋子沉甸甸的。脚底板接触到微凉的地面,起初有点不适,但很快,一种奇异的轻松感蔓延开来。
我赤着脚,拎着鞋,走进了清晨的街道。空气清冽,大部分人还在沉睡。偶尔有早起的人经过,投来诧异的目光,我没理会。我在走我自己的路。前面通向哪里,我不知道,甚至不确定会不会绕了一圈又回到某个相似的起点。但我清楚地知道,回头路,我是绝对不会再走了。脚下的路,虽然冰凉,却无比真实。
4、
清晨觉醒
清晨六点半,我赤脚提着那双惹眼的红鞋,走在回家的路上。柏油路面带着凌晨的凉意,硌得脚底板有些生疼。城市像个刚被闹钟吵醒的巨人,慵懒地舒展着筋骨。街边的早点摊支起炉灶,白色的蒸汽混着油条的香气在晨光中弥漫。我混在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中间,他们低头看着手机,或者小口啜着豆浆,没有人留意我这个提着高跟鞋、像刚参加完一场午夜狂欢的怪人。
推开家门,客厅里一片明亮。我把鞋随手扔在玄关,径直走向浴室。脱掉皱巴巴的裙子时,才留意到脚后跟。创可贴不知何时掉了,水泡磨破了,暗红的血和组织液黏在皮肤上,看着有点狼狈。我拧开热水龙头,试了试水温,把脚放进去。温水漫过脚踝,起初是刺痛,然后渐渐舒缓。破损处的血丝慢慢在水里散开,一缕一缕,染着水色。痛感清晰地传来,我却低低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选这双鞋的时候,就该料到这结局。疼,是自找的。
我靠着冰凉的瓷砖坐在地上,水汽氤氲。拿起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是他。——你昨晚穿的红鞋很好看。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没有动。这句话,多么熟悉。曾几何时,这样的话是我的糖,是我的兴奋剂。他说我好看,我便觉得自己光芒万丈。他说我性子直,容易得罪人,我就学着说话前先在心里绕三个弯。他说两个人在一起,平平淡淡才是真,少点争执,我就把所有不满和委屈都咽进肚子里,扮演一个温顺平和的女朋友。我以为那是爱,是包容。很久以后才明白,他只是在用他的喜好打磨我,想把我变成他橱窗里那个完美的、符合他审美的娃娃。
现在,我不想再扮演任何人了。疼了就该皱眉,饿了就想吃东西,哪怕吃相难看。穿磨脚的红鞋,就算疼得龇牙咧嘴,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
中午去超市补充冰箱,回来时在电梯口遇见楼下的小姑娘。她手里提着两杯奶茶,见到我眼睛一亮:姐姐,昨天看到你穿的红鞋,太好看了!我今天也去买了一双差不多的。她兴奋地把脚往前一伸,一双崭新的红色高跟鞋,款式和我的几乎一模一样,鞋面光洁,没有一丝褶皱。
好看是好看,我弯腰打量着那双鞋,又看看她的脚,穿上走路,脚受得了吗
她用力摇头,脸上的笑容像刚出炉的面包,蓬松又明亮:不疼啊!我觉得挺舒服的!
我直起身,也笑了:舒服那是你还年轻,脚皮都比我厚实。
她眨眨眼,似乎没太理解我的意思,低头吸了一大口奶茶,含糊地说:可能吧。
看着她蹦蹦跳跳转身回家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她其实一点也不像当年的我。我穿上那双红鞋时,心里是忐忑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笑容也是紧绷的,生怕一不小心就露出破绽。哪有她这么轻松自在。
晚上洗完澡,我坐在阳台上吹风。对面楼里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窗户格子里上演着一幕幕无声的生活剧。有人在厨房忙碌,有人影在客厅晃动,似乎在争吵,还有人在阳台晾晒衣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有场难打的仗。
我把那双磨脚的红鞋拎出来,放在阳台角落的空地上。月光洒下来,落在鞋面上,反射出暗哑的光。它静静地待在那里,像一个完成使命的道具。我忽然想通了:不是鞋子本身不疼,而是穿鞋的那个人,在一次次磨破后,学会了咬着牙不喊疼,甚至习惯了这种疼痛。我不再需要用别人的评价来定义自己,也不再被一双鞋或者一段关系所束缚。我就是我,好与不好,都是我自己。
第二天醒来,阳光很好。我拿起手机,对着角落里的红鞋拍了张照片,发了个朋友圈,配文:这鞋合不合脚不重要,重要的是,穿上它的人想往哪儿走。
很快,下面跳出不少点赞和评论。我扫了一眼,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有,唯独没有那个我曾经最在意的头像。也好。
我关掉手机通知,戴上耳机,音乐声不大不小。厨房里,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烧开了,我把洗好的白菜放进锅里,腾地一声,水汽带着菜叶的清香扑上来。油烟机嗡嗡响着,锅铲在铁锅里翻炒,发出有节奏的碰撞声。我加了点盐,淋了点生抽,简单的家常菜,却透着踏实。厨房里热气腾腾,带着食物的香气,这是我熟悉的、能掌控的世界。不像过去,总是在别人的期待和评价里小心翼翼地行走,每一步都虚浮不稳。现在,脚下的地板是实的,手里的锅铲是沉的,鼻子闻到的味道是真切的。这种真实感,比任何一双昂贵的鞋子都让我安心。我尝了一口汤汁,味道刚好。关掉火,把菜盛出来,热气氤氲了我的眼镜。摘下眼镜,擦了擦,看着盘子里绿油油的白菜,心里涌起一种平静的满足。生活不是靠华丽的外表或别人的赞美来填充的,而是靠一顿一顿自己做的饭,一步一步自己走的路。脚下的痛感还在,但已经不再是关注的焦点。它只是一个提醒,提醒我曾经走过的弯路,也提醒我,现在,我正稳稳地站在自己的土地上。
5、
记忆更新
天灰蒙蒙的,醒得很早。不是被闹钟吵醒,也不是噩梦惊扰,就是醒了。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好像装了个定时器,被积压的情绪拧了发条,到点自动弹开眼皮。
我坐起身,没急着下床,听了会儿窗外的动静,没什么特别的,世界还没完全苏醒。然后才起身,推开窗户,凉气扑面而来。阳台上那双红鞋还在老地方,鞋尖朝外,像赌气出走又停在门口的孩子。昨夜的露水很重,细密地布满了鞋面,微微反着光,倒真像哭过一场。湿过的红,我脑子里冒出这个词,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水汽的哀伤,比崭新时的鲜亮更戳心。
我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那个有点掉漆的旧木盒。里面是我的遗址,装着一些信,几张皱巴巴的发票,还有一叠照片,有些场景我已经忘了是在哪里,丢了哪段记忆。最上面那张,是我们在厦门鼓浪屿拍的合影。照片上我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咧着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旁边的人微微扬着嘴角,眼神却飘向别处,有点心不在焉。那时候的我,傻气冲天,以为他肯陪我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去旅行,就是顶顶在乎的表现;以为他皱着眉说你不哭闹的时候还挺可爱的,是在真心夸奖。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品出味来,有些男人不是喜欢安静本身,是嫌麻烦,不想听那些会让他们不舒服的真话。他只是需要一个不给他添麻烦的可爱摆件。
我把照片塞回一堆票据下面,不想再看。翻开摊在桌上的日记本,笔尖悬了一会儿,写下一句:我们都在对方记忆里活过,但我的版本已经更新,不再是你存档里的那个样子。
刚放下笔,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他。
信息很短:你还记得我们在厦门走丢那次吗天黑了,你急得像没头苍蝇,到处找我,结果我就在街角买椰子呢……
我盯着那行字,没动。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那天晚上,我在陌生的小巷里一边哭一边喊他的名字,手机快没电了,怕他找不到我,更怕他根本没在找我。整整两个小时,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悠闲地吸着椰汁,看到我通红的眼睛,第一反应是笑:你怎么搞的这么紧张干嘛,我就在这儿买个东西,多大点事。
后来在酒店,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声音都在抖: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走丢了会怎么样!他靠在床头,一脸莫名其妙,甚至有点不耐烦:你是不是又开始敏感了多大的人了,还能真丢了不成
看吧,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一段你太紧张引发的搞笑插曲,他甚至可能觉得有点可爱,像在逗小动物。而在我的记忆里,那是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心脏被捏碎的冰冷。我们从来不在同一段回忆里,只是活在各自加工处理过的投影中。他的版本里,我是个小题大做、情绪不稳的女朋友;我的版本里,他是那个冷眼旁观我惊慌失措的陌生人。
我按灭了手机屏幕,没回。没什么好回的。争辩无意义,解释是浪费。
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的人看着有点陌生。三十岁,眼角还没有明显的纹路,但眼神确实变了。曾经那种带着点讨好、又藏着雀跃的光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平板的平静,或者说,是疲惫后的清醒。我确实不再是你记忆里的样子了。那个会因为你一条信息就心跳加速,会因为你一句敷衍的安慰就瞬间原谅的女孩,已经下线很久了。我不会再等谁回头,我自己也不会再回头看。
我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灰色羊毛套头衫穿上,没化妆,素着一张脸,抓起钥匙和手机就出了门。楼道里很安静,阳光透过顶楼的气窗斜斜地打下来,落在一尘不染的地面上,也落在我身上。我一步一步下楼,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踩实了,踩在过去那些湿漉漉、痛过的记忆之上,把它们压得更深,更平。
街角的咖啡店刚开门,没什么人。我推门进去,点了单:一杯美式,最苦的那种,谢谢。
咖啡师看了我一眼,没多问。
热气腾腾的黑咖啡端上来,我抿了一口,舌尖立刻被浓重的苦味占领。但这苦味并不让人难受,反而很提神,很真实。甜的东西,现在尝起来总觉得腻,带着虚假的抚慰。苦,才是我眼下唯一能坦然接受的味道。
我从旁边的盒子里抽出一张餐巾纸,摊平,用自带的笔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写完,对折,再对折,塞进了随身带的日记本里。
愿下次你提起我,不会只记得我穿红鞋哭鼻子的样子。
我还有很多面貌,它们不是为了取悦谁而存在。
而你,也早已不是我人生故事里需要特别标注的角色了。故事当然会继续,主角换回我自己,独角戏也挺好,至少台词可以自己说了算。我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嗯,这苦味,后劲还挺足。
6、
自由脚步
一周后,春光正好。
我又一次穿上那双红鞋。脚后跟的伤口早已结痂,留下淡淡的粉色印记,这次穿进去,竟不觉得那么挤了。
不是去见谁,也不是非要证明什么。就是天气很好,阳光跳到鞋面上,亮晃晃的,像给它单独打了一束追光灯。我心里有个声音说,是时候让它出来走走了,正大光明地。
我没化妆,头发随意扎了个低马尾,套了件舒服的白裙。这双鞋,是全身唯一的亮色,也是唯一的刻意。
出门前,我对着镜子转了一圈。镜子里的人,好像有点陌生,又好像本该如此。我对着她,轻轻抬了抬下巴。
走在大街上,路过商店橱窗,玻璃上映出我的影子。我停下来看了几秒。她的背挺得很直,步子不大,但每一步都踩实了。不再是那个踮着脚尖,努力跟上别人步调,还要假装轻松的模样。她就是她自己,走在她自己的节奏里。
有人看我。我感觉到了。不是那种评判衣服或者身材的目光,就是单纯的好奇。也许是因为鞋太红,也许是因为我走得太平静。我回看过去,对方反而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我没觉得冒犯,也没觉得得意,就是觉得有点好笑。原来不躲闪,感觉是这样的。
晚上有个饭局,是一个新认识的朋友组的。这个圈子很新鲜,没人认识我的过去,也没人关心我曾经是谁的谁。
饭桌上,大家聊最近看的书,聊工作上的新项目,有个戴眼镜的男生激动地讲AI绘画,唾沫星子差点飞进菜里。有人聊起失败的感情经历,语气坦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说完还自嘲一句:当时真是瞎了眼,幸好及时止损。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
没人打探我的私事,也没人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好像每个人都默认,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轨道,互不干扰,偶尔交汇。
我听着,笑着,也插了几句话。讲了个之前工作里遇到的糗事,把自己逗乐了,大家也跟着笑。气氛很松弛。
点菜的时候,菜单传到我手里,我没客气,直接点了两样自己惦记很久的菜,一个是辣子鸡,一个是响油鳝糊。以前跟他吃饭,总要顾忌他嫌油腻,嫌不健康。
席间有人注意到我的鞋,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问:你这鞋颜色真好看,哪儿买的
我低头看了眼,脚踝动了动。三个月前吧,一家折扣店买的。我说。
说完,心里没什么波澜。它不再是委屈的证据,也不是胜利的勋章,就是一双鞋。像衣柜里的衬衫,桌上的水杯,平常得很。
饭后,大家各自散去,我没急着回家,打车去了江边。
夜里的江风带着水汽,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江水退潮,露出一大片湿的滩涂。我脱掉高跟鞋的冲动又来了,但这次不是因为疼,而是想试试。
红鞋踩在软泥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鞋印。每一步都陷下去一点,又拔出来,发出轻微的啵声。我走得很慢,怕滑倒,也怕弄脏裙子,但更多的是觉得有趣。像小时候踩水坑,有点幼稚,但挺开心。
天边挂着一轮不太圆的月亮,清清冷冷地照着江面。
我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心里很静。忽然想起他,想起那段挤脚的日子。以前觉得是委屈,是牺牲,现在再看,倒生出点别的滋味。
我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啊,当初那么不够爱我。
这话没带怨气,也没带伤感,就是陈述句。如果不是他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那种永远只看表面的敷衍,我可能还在那双不合脚的鞋里,踮着脚尖,扮演那个有气场的假人。可能永远学不会自己站稳,也看不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这么一想,他还真帮了我一个大忙。
手机震了一下。是他。那条一直没看的未读消息,鬼使神差地,我点了进去。
如果那晚我开口留你,你会留下吗
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我看着这行字,停了几秒,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笑自己以前怎么会为一个连假设都要问别人的人,疼那么久。
我没有回复,甚至连输入框都没点开。手指在屏幕上划过,选中,删除。动作干脆利落。
好了,清净了。
我弯腰,解开鞋袢,把那双红鞋脱了下来。脚踩在微凉的湿泥上,有点冰,但很舒服。
我把两只鞋并排摆好,鞋尖朝着东边,江水将要涌来的方向。不是祭奠什么,也不是告别谁。就是觉得,它们也该看看日出是什么样子,而不是总待在黑暗的鞋柜里,或者只在夜晚登场。
我知道,不是所有的鞋都会合脚,穿久了总会遇到磨合期,或者干脆就是错的。但总会有一双是对的,舒服的,能陪你走很远的路。
那双鞋,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也可能需要我自己去找。
在那之前,光着脚走一段,也没什么不好。
脚下的泥是实的,风是自由的。
我站起来,拎着鞋,沿着江岸往回走。
不回头。这双红鞋,不会再走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