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回廊影·苔痕初印双鸳迹
诗曰:红粉易凋金缕歇,朱门深锁玉楼空。十年梦醒繁华散,一夕魂销断梗逢。莫道桑榆非晚景,须知露水有朝浓。等闲识得东风面,却向苍苔认旧踪。
看官听说,世间最是风月难禁,纵是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亦难免有红绡暗度、珠箔偷扪之事。今日说这故事,发生在应天府云锦侯府,主角便是府中老夫人江氏柳儿。年方四十,生得是芙蓉如面柳如眉,虽已徐娘半老,偏有那一种梨花带雨晚来娇的风韵。更兼心机深细,手段圆活,自十七岁嫁入侯府,二十余年稳坐主母之位,却在这春深似海的侯门里,酿就一段风月官司。
第一回
回廊影·苔痕初印双鸳迹
暮春时节,侯府后园的西府海棠开得正盛。江柳儿扶着朱漆栏杆,看那花瓣纷纷扬扬落满青石小径,忽然听见角门处传来吱呀一声响。抬眼望去,见个青衫家丁正担着两筐新剪的枯枝走过。
慢些走。她抬手轻叩栏杆,声音里带着三分慵懒。那家丁慌忙放下扁担,垂手立在花影里,抬头时倒让江柳儿怔了怔——生得好一副眉目,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如刀削,
回夫人的话,小的叫姜渊,前日才从外院拨来管花草。少年声音沉稳,却在触及她目光时微微发颤。江柳儿见他袖口补丁细密,指节上沾着新泥,腕间却隐约露出半截褪色的丝绦
自那日后,后园的牡丹开得格外殷勤。江柳儿每日辰时必来花厅,看姜渊侍弄花草。他浇水时手腕翻转如握笔,修剪枝叶时竟懂得去其繁冗,存其风骨,倒比那老花匠更有几分意趣。一日细雨初歇,她见姜渊蹲在太湖石旁补种鸢尾,青衫下摆浸了水,贴在挺直的脊背上映出隐约的肌理。
少年慌忙起身,衣摆上的泥点溅到石案上:夫人折煞小的,小的不过粗使奴才……
话未说完,江柳儿已从袖中取出一方月白羽纱帕,亲手替他拭去额角的汗:莫要妄自菲薄,我看你侍弄花草时,倒像是在作画呢。触到他灼热的皮肤,帕子上的茉莉香混着青草气息,在春日的湿气里漫出一丝暧昧。
侯府设宴款待御史中丞。江柳儿陪着女眷在水榭吃茶,忽见姜渊抱着青瓷花瓶进来,瓶中插着新折的白海棠,花瓣上还凝着水珠。她有意指点:这花枝斜得有趣,倒像是‘偷来梨蕊三分白’的意境。旁的贵妇人皆笑她雅致。
席散后,江柳儿独留花厅,命姜渊重新插花。烛影摇红中,少年的影子在屏风上摇曳,她忽然伸手按住他持花的手:这般长枝,该配细颈瓶才是。温热的掌心相贴,姜渊浑身僵硬,花瓶当啷落地,碎瓷片划伤了他的指尖。江柳儿忙掏出手帕裹住他的手,却故意在他腕间那截丝绦上捏了捏:这丝绦花色雅致,可是哪家姑娘送的
姜渊慌忙后退半步,帕子从指间滑落:回夫人,这是小的亡母所绣……声音哽咽,竟说不下去。江柳儿见他眼中泛起水光,想起自己亡故的母亲,心中竟生出几分怜惜:明日去账房领两匹蜀锦,替你做身新衫。顿了顿,又补一句:莫要再穿补丁衣服,倒显得我侯府苛待下人。
雷雨大作。江柳儿刚要歇下,忽见窗纸上闪过一道人影——是姜渊冒雨收晾在廊下的书卷。她披了件青纱衣出门,见少年浑身湿透,怀里却护着一摞用油布裹好的书,正是前日她随口提起的《楚辞章句》。
怎的这般痴傻
少年的指头在她掌心轻轻颤抖,像只受惊的蝴蝶,却终究没有挣开。
姜渊忽然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夫人莫要戏弄小的,小的……小的只是个奴才。
她伸手托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情欲与恐惧:在我眼里,你从来不是奴才。摩挲着他紧绷的下颌线,
在角门初见,你腰间的兰花汗巾,便让我想起年轻时读过的《花谱》——‘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窗外的蝉忽然叫得急了,日影在砖地上投下斑驳的花影。姜渊抓住她的手腕,却又像被火烫到般松开,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江柳儿见他这般情状,心中竟生出几分欢喜,原以为四十岁的人了,早已心如古井,却不想这少年的眉眼,偏生搅起千层浪。
七夕那日,侯府在后园放河灯。江柳儿趁乱将一只绣着并蒂莲的锦囊塞进姜渊手中,低声道:戌初,西角门。
姜渊捏着锦囊站在紫藤花架下,看那锦囊上的针脚细密,分明是出自贵夫人之手。远处传来女眷们的笑声。
他想起三个月前,自己在马厩里被管事刁难,是夫人路过替他解了围;
想起夫人与他挨得极近,鬓边的香气总让他整夜难眠;想起前日暴雨,夫人替他擦脸时,在他唇畔停留的温热……
西角门吱呀开了条缝。江柳儿穿着素纱襦裙,外罩一件鸦青纱衣,未施脂粉的脸在月光下竟比平日更添三分艳色。她伸手拉住姜渊的手,引他穿过九曲回廊,直到最深处的耳房。
怕么她关上门,烛影中见他攥紧的拳头,忽然轻笑,我守寡多年,侯府上下都道我是活菩萨,却不知……划过他的唇,我这心里,早被这侯府的规矩闷出了茧子。
姜渊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夫人可知,你是主母,我是奴才,若被人发现……话未说完,已被她用唇堵住。柔软的触感像春日的柳絮,轻轻落在他的唇上,带着桂花蜜的甜。他浑身僵硬,却听见她在耳边低笑:莫怕,这耳房原是我陪嫁的丫头住的,十年没人来了。
更深露重,耳房内的烛花爆了又爆。江柳儿靠在姜渊胸前,听他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
明日起,你便称我‘柳儿’吧。
在这耳房里,没有主母,没有奴才,只有……话未说完,已被姜渊翻身吻住,窗外的月光透在两人交缠的衣袂上,织出一片朦胧的锦缎。
正是:侯门深锁春如海,偏有青枝出墙来。莫道桑榆无好梦,苔痕早印双鸳迹。
第二回
苔径深·粗手偏拈细蕊香
诗曰:檀板轻敲唱《竹枝》,粗头乱服也相宜。檀郎未解书中意,偏惹春心绕指柔。
上回书说到江柳儿与姜渊在西角门耳房定情,
今日便要细表这主仆二人,一个是惯识风月机关的侯门主母,一个是不谙诗书滋味的粗夯奴才,偏在这侯府深院中,演出一段铁树开花的蹊跷风月。
第二回
苔径深·粗手偏拈细蕊香
自七夕之后,姜渊每日卯初便来后园浇水。他担水的扁担磨得发亮,脚步重得能惊起宿鸟,却偏生在遇见江柳儿时,像被抽了筋骨般绵软。那日她倚在木香花架下,看他赤着膀子修剪蔷薇,古铜色的脊背在晨光里泛着汗光,臂弯处几道旧疤像是老树根的纹路。
当心刺。江柳儿话音未落,便见他手掌被蔷薇勾破,血珠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她忙掏出手帕要替他包扎,却被他粗糙的指腹蹭过掌心:夫人别脏了手,小的皮糙肉厚,这点伤不打紧。说话时低头嗅了嗅自己,忽然窘迫地后退半步——身上的汗味混着泥腥气,怕熏了夫人。
江柳儿却不嫌弃,反而抓住他的手腕仔细端详:你这手,掌纹倒像田垄似的。
前日栽的那株绿梅,定是你用了河底淤泥,怪不得花苞比往年早开三分。姜渊耳根发红,她说话时呵出的热气拂在他手腕上,比三月的柳絮还要痒人。
江柳儿说要教他识字。案上摆着花水日三个字,她握着他的手在宣纸上画横撇竖捺:这个是‘花’,你每日侍弄的那些,便叫花。姜渊盯着自己沾着墨的粗指,
忽然傻笑:原来花字长这样,倒像夫人鬓边的簪子。逗得江柳儿笑出声,指尖戳他额头:呆子,倒会胡诌。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躲在柴房里用炭条在墙上画花字,却总把竖画得像竹竿。第二日江柳儿来看,见满墙歪歪扭扭的墨迹,忽然凑近他耳边:明日起,你每认会一个字,我便让你多摸一回手。说得姜渊喉结滚动,手中的扫帚当啷落地。
侯府要办菊花宴。江柳儿命姜渊在花厅摆孔雀开屏的花阵,他蹲在地上摆弄菊枝,忽然嘟囔:这白菊该配青砖,黄菊要衬红漆柱,就像……就像夫人穿月白衣裳配鎏金镯子。
她故意刁难:若我要你摆出‘并蒂莲’的样式呢姜渊挠头想了半日,忽然搬来两盆红睡莲,用细竹枝将花枝缠在一处:这样算不算花瓣交叠处,露珠顺着他方才碰过的地方滚落,倒真像一对交颈鸳鸯。江柳儿看得欢喜,趁他不注意,往他衣领里塞了块桂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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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柳儿在后园堆雪人,姜渊扛着铁锹来扫雪。她忽然心血来潮,要他雕个石狮子:照着你模样雕,要威风些。姜渊憨笑:小的哪有威风样,倒像个笨牛。话虽这么说,却蹲在地上用冻红的手捏雪,粗指捏出的狮子歪嘴斜眼,倒比真狮子多了几分傻气。
该这样。江柳儿握住他的手调整雪狮的耳朵,两人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交融。姜渊闻到她鬓边的梅花香,想起昨夜在耳房,她解下披风时,里面的中衣滑下半边肩头肌肤,
两人在耳房私会。姜渊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茉莉花瓣:小的看夫人常用茉莉花熏被,便攒了些。他说话时不敢抬头,粗布袖口还沾着花房的土。江柳儿觉得,这满屋子的金粉珠翠,倒不如这包晒干的茉莉来得珍贵。
她替他解下外衫,看见他肩头新添的鞭伤——原是前日替她去城外采折红梅,误了管事的差使。疼么她轻轻吹气,指尖抚过那道红肿的伤痕。姜渊摇头:不疼,想着是给夫人采花,便不疼了。说得她眼眶发热,忽然咬住他的肩头,像要把这疼转嫁到自己身上。
姜渊枕着她的膝头打盹。江柳儿望着他熟睡的脸,胡茬青黑,眼角有细小的纹路,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岁,偏生有股子让人心安的笨拙。她想起年轻时读的《牡丹亭》,杜丽娘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原以为只是戏文里的话,不想竟应在自己身上。
柳儿……姜渊在梦中呢喃她的闺名,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她低头吻他的眼皮,咸涩的味道混着泥土气息,却比任何胭脂水粉都更让人心醉。窗外的月亮偏了,照见案上未写完的爱字——是他今日新学的,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牵着另一个裙摆飘飘的小人。
正是:粗手偏拈细蕊香,侯门深锁费思量。情到深处无嫌忌,泥腿也能踏玉堂。
第三回
芸窗月·青衫误叩玉楼门
诗曰:十年灯火误儒冠,半幅罗裙动客颜。莫道秋娘无慧眼,且看青蚨点鬓斑。
上回书说到江柳儿与粗使家丁姜渊青枝出墙,
却不想这侯府深宅里,偏又撞着个穷酸秀才。此人姓古名文,原是应天府学廪生,因家道中落流寓市井,靠替人抄书鬻字为生。今日便要讲这墨香引动春心荡,素手偏教腐儒痴的妙事。
第三回
芸窗月·青衫误叩玉楼门
侯府西跨院的藏书阁要晒书。江柳儿正命丫鬟搬取宋刻《太平广记》,忽见角门处闪过个青衫人影——衣摆磨得发亮,却洗得纤尘不染,袖中露出半截卷成轴的宣纸,边角已泛毛边。
何人在此徘徊她轻叩朱漆书箱,声音里带着三分威仪。那书生慌忙转身,手中书卷扑地落在青砖上,露出半阙《牡丹亭》墨稿,字迹清瘦如竹枝:晚生古文,奉账房周管事之命,来替侯府抄录经籍。
既是抄书先生,便随我来。
她看他遗落的诗稿,这‘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倒解得别致,只是……忽然轻笑,书生怎的偏爱替女儿家伤春
古文耳尖通红,慌忙拾捡诗稿:夫人谬赞,晚生不过信笔涂鸦……话未说完,已被她引至藏书阁内。檀木书架上,前朝孤本琳琅满目,他忍不住伸手抚过《楚辞章句》的函套。
明日起,你便在东厢耳房抄书。江柳儿递过一方端砚,若抄得工整,我便将这方‘海天旭日’砚送你。砚台触手生温,砚池里还留着她晨起研的墨痕。古文低头称是。
江柳儿以校勘之名,留在东厢看古文抄书。他握笔的姿势极正,悬腕时袖口滑下寸许,露出青白的手腕,与姜渊古铜色的臂膊截然不同。这‘关关雎鸠’的‘雎’字,为何多写了一笔
古文浑身紧绷,笔尖在宣纸上洇开墨团:晚生……晚生记错了笔法。她却不依,执起他的手按在《说文解字》上:‘雎’从隹且声,该是这般写法。温软的掌心贴着他冰凉的指节,墨香混着她身上的香,在逼仄的书斋里织成张细网。
丫鬟捧来蟹粉豆腐羹,江柳儿特意拨了半碗推给他:书生家的清粥,可曾有这滋味古文望着青瓷碗里的金箔,忽然想起三年前母亲病重,自己连半块茯苓饼都买不起,喉头哽咽:夫人厚待,晚生……晚生无以为报。
她见他眼眶发红,忽生怜惜,取过帕子替他拭去溅在衣襟上的汤汁:莫要学那酸文人做派,我虽为侯门主母,却最厌虚文俗礼。指尖在他胸前的补丁上轻轻一按,你且记着,在这书斋里,只论诗书,不论尊卑。
小雪初至,藏书阁的炭火烧得正旺。古文抄完《列女传》最后一页,忽见江柳儿抱着件月白羽纱斗篷进来:夜里风寒,穿件暖衣。斗篷上绣着半枝墨梅,正是他前日在诗稿里题的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夫人怎知晚生……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江柳儿替他披上斗篷,指尖划过他后颈的碎发:你那日抄《剑南诗稿》,在‘小楼一夜听春雨’旁批‘客子光阴诗卷里’,倒像是说自己。
夫人可知,晚生每次见你,总想起《史记》里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侯府的朱门,原不该是晚生这等穷酸客踏足的……
错了。江柳儿打断他,指尖按在他抄书的宣纸上,这满纸墨香,才是侯府最该有的门槛。
侯府设宴祭灶。江柳儿推说头痛,独自躲进藏书阁,却见古文正在校勘《玉台新咏》,案头摆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书生的祭灶,倒比奴才还寒酸。她笑着取出食盒,里面是桂花糖蒸新栗,尝尝,比你那炊饼如何
古文咬着栗子,说起往事:幼时随父游金陵,曾在秦淮河畔见一贵妇人施舍寒士,那时便想,若能为这般人物抄书,纵是冻饿而死也心甘。他忽然惊觉失言,慌忙低头,却听见她轻笑:原来你早把我看作画中人了
她握住他握笔的手,在《玉台新咏》空白处画下并蒂莲:我教你画花,你教我写诗,如何笔尖在宣纸上游走,他能清晰感受到她指尖的纹路,比墨线更细腻。窗外的雪片扑打窗纸,书斋内却暖如春日,砚台里的墨汁迟迟未凝。
古文在抄《茶经》时,不慎打翻了茶盏。江柳儿取来绫绢擦拭,却见他袖口露出半截红绳——正是前日她送他的平安符。原来你戴着。她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垂,我绣的‘平安’二字,可曾护得你周全
古文浑身战栗,笔杆当啷落地:夫人……夫人乃侯府贵人,晚生……晚生不过蝼蚁……话未说完,已被她用帕子堵住嘴,帕角上的茉莉香涌进鼻腔。
古文独自坐在廊下,望着掌心她方才按上的胭脂印。远处传来打更声,他想起白日里,她替姜渊整理衣襟的场景——那奴才虽是粗夯,却能得她亲手拭汗,而自己空有满腹经纶,却连触碰她袖口的勇气都无。
古先生可是嫌夜寒听见身后有人低语,回头见是姜渊抱着炭盆,粗布衣裳上沾着草屑,夫人说东厢漏风,让小的送些炭火来。
古文慌忙起身,见那奴才虽比自己年轻,却生得虎背熊腰,与书斋里的墨香格格不入。有劳小哥。他接过炭盆,触到对方掌心的老茧,明白为何她会对这奴才另眼相看——这侯府里,终究是要些能扛风扛雪的人。
雪愈下愈大,古文在炭盆里添了块松炭,火星噼啪作响。案上的《璇玑图》尚未完工,他提起笔,在边角题了首小诗:侯门深锁万重春,谁识芸窗苦读人墨泪难书心底事,且将红豆种青衿。
刚写完,便听见窗外传来脚步声,忙用镇纸压了,却不知那诗稿已被风雪卷至廊下,正落在晨起扫雪的江柳儿脚边。
正是:青衫误叩玉楼门,墨债偏牵风月魂。莫道书生无勇骨,砚田也长并头根。
第四回
檀栾影·双鸳争戏一泓波,
诗曰:墨痕未干苔痕新,粗语偏教细语嗔。檀郎不解文君意,且向花前认履痕。
上回书说到江柳儿与姜渊暗结私好,又遇古文踏雪叩门,三人各怀心思。如今单表这侯府深院,腊月里要将藏书阁与花房打通,偏教粗夯花匠与穷酸书生共事,倒似那檀木与荆条同架,墨香共泥腥齐飞,生出许多旖旎事端来。
第四回
檀栾影·双鸳争戏一泓波
江柳儿传下话来,要将西跨院藏书阁底层改作芸香花房,命姜渊搬运花器,古文校点典籍。卯初时分,姜渊扛着三尺高的青瓷花瓮转过回廊,见古文正踮脚取架顶的《齐民要术。
江柳儿踩着木屐进来,鬓边簪着新折的蜡梅。姜渊正蹲在地上码放花盆,见她裙摆扫过青砖,慌忙起身,腰间丝绦上的并蒂莲晃了晃:夫人瞧瞧,这几盆墨兰该搁在东墙,借了晨光才显得出叶上银线。
倒比我想得周到。她笑着点头,瞥见古文正在核对《花史》,案头摆着她昨日送的琉璃笔架,古先生可曾发现,这《花史》里‘山茶十友’的注疏有误说着便凑近,袖口的沉水香混着蜡梅香,扑了古文满鼻。
姜渊看着她弯腰指点书页的模样,鬓边的珍珠步摇几乎要碰到古文的耳朵,心里发紧。前日在耳房,她也是这般倚着自己的肩头,教他认字。
此刻见她对书生另眼相看,喉间像卡了根刺,竟忍不住咳嗽出声。
可是受了寒江柳儿回头,目光扫过姜渊皲裂的唇角,袖中摸出个锦盒,这是太医院的膏药,你晚间抹些。
古文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手中的狼毫在山茶二字旁洇开墨团。
巳时过半,三人围坐在炭盆旁整理花谱。姜渊捧着《花镜》认图,粗指戳着瑞香的彩绘:这花小气得紧,倒不如夫人房里的含笑,开得热闹。江柳儿被他逗笑,指尖敲他额头:蠢物,瑞香别名‘睡香’,文人最喜它‘无意苦争春’。
古文接口:元好问有诗‘香中人道睡香浓,谁信丁香嗅味同’,倒与姜大哥的妙论暗合。话一出口便觉不妥,见姜渊拧眉不懂,
柳儿却笑着替他解释:他说你虽不懂诗,却暗合诗理呢。说着便握住姜渊的手,在他掌心画香字,指腹碾过他掌心的薄茧。
炭盆里的松炭噼啪炸开火星,古文只觉眼前这幕刺目——她写诗时,用的是羊毫蘸朱砂,一笔一画写在澄心堂纸上;此刻教奴才写字,却直接用指尖在掌心勾勒,墨香混着体香。
姜渊奉命去搬冰裂纹瓷盆,古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夫人对姜大哥,倒像是对自家兄弟。
古先生可知,侯府的奴才,哪个不是隔着三层心唯有他……忽然停住,将烧红的炭块夹进铜炉。
古文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前日在花厅,见她替姜渊整理衣襟,那奴才脖颈处有片淡红的指痕——分明是女子掐出来的印记。他从袖中取出半阙未写完的《清平乐》:晚生昨日得句‘檀郎粗手,偏解香痕扣’,夫人可愿润色
江柳儿扫过词稿,见檀郎二字下画着个扛扁担的小人,旁边是持笔的书生,嘴角忽然勾起。她取过狼毫,在粗手旁添了能护二字,又在香痕扣下画了朵并蒂莲:古先生的词,倒比《花间集》更见真意。
话音未落,姜渊已抱着瓷盆进来,见两人凑在案头写画,盆沿的冰碴子滴在青砖上,砸出细碎的响。
江柳儿要回房更衣,临行前特意交代:姜渊,你教古先生辨识花泥;古先生,你教姜渊念《花名诗》。说罢抛下个意味深长的笑,裙裾扫过两人时,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炭盆前,姜渊捏着《花名诗》,粗指划过牡丹二字:这花贵气,像夫人穿红裙的模样。古文望着他笨拙的指节,想起柳儿教自己画牡丹时,说花瓣要如美人蹙眉,此刻却从这奴才口中听见这般直白的比喻,倒比文人的堆砌更见真心。
‘牡丹含露笑春风’,该这样念。他示范着,声音里却带了几分酸意。姜渊跟读时,故意把笑春风念成笑夫人,惹得古文忍俊不禁:姜大哥倒会曲解诗意。却不想对方挠头憨笑:小的只晓得,夫人笑时,比花还好看。
这话像根细针扎在古文心口,他明白,自己满腹经纶,却输在这奴才的直抒胸臆。
是夜,江柳儿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微褪的脂粉,忽然轻笑。日间见姜渊偷瞪古文时的憨态,见古文强作镇定时的清癯,竟比看《西厢记》还要有趣。
她想起姜渊说夫人笑时比花好看,想起古文在《璇玑图》旁题的红豆种青衿,两种滋味在心头翻涌,竟比当年初尝爱情更觉甘醇。
耳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她知道是姜渊来了,取过古文抄的《玉台新咏》,
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处。敲门声又起,这次多了声极轻的柳儿——
开门瞬间,冷风卷进几片雪花,落在姜渊肩头。他手中捧着个陶罐,里面是新煨的山药粥:小的看先生瘦得像竹枝,夫人总说要惜才……话未说完,已被她按住嘴唇。温热的掌心下,他能听见她极轻的叹息:呆子,你倒先替我操心起别人来了。
烛影摇红中,她望着他襟上的雪水,想起白日里,古文替他拂去肩上书尘的模样——两个男人,一个如兰,一个如柳,偏都在这侯府的深雪里,为她生出了攀援的枝桠。
明日起,你教古文认花草,他教你读诗书。她忽然开口,见姜渊怔住,又补上一句,我要你们……顿了顿,声音渐低,共生共长。
说罢取出两串佛珠,一串檀木的塞给姜渊,一串沉香的要送古文——原是她晨起在佛堂特意请的,檀木沾着她的体温留着她的熏香。
姜渊望着佛珠上的流苏,想起白日里,古文袖口露出的红绳——那是柳儿替他系的平安符。他握住她的手,将佛珠推回去:夫人心里有小的便罢,何苦……话未说完,已被她用吻堵住。
正是:檀栾影里两鸳争,一泓春水深复深。莫道侯门无净土,花心原是万缘根。
第五回
朱门断·忍把浮名换浅斟
诗曰:十年母仪鬓成霜,一夕春心破茧房。忍抛金缕牵衣子,且向青蚨问暖凉。墨池飞出金鸾诰,花坞耕成白玉堂。从来风月无凭据,赚得浮生半日狂。
看官听说,世间最是情字难断,纵是慈母倚门,也抵不过芳心暗许。上回书说到江柳儿与姜渊、古文暗通款曲,不想这侯府深宅原是墙有耳,瓦有缝,偏教她亲生的侯府世子撞破了蹊跷。今日便要讲这断发难续骨肉缘,弃珠甘作沧海客的决绝事。
第五回
朱门断·忍把浮名换浅斟
侯府世子楚泽川来给母亲请安。刚转过九曲回廊,忽见西角门内闪过道青衫影——是常来抄书的古文,
父亲亡故,母亲竟在……他捏紧玉扳指,指节发白。顺着青石小径寻去,耳房窗纸上映着三道人影:姜渊赤着膀子替母亲揉肩,古文捧着书卷念《牡丹亭》,案上摆着两串佛珠,檀木的香气混着胭脂水粉,从窗缝里漏出来。
母亲!他踢开门,鎏金暖炉当啷翻倒,炭火星子溅在姜渊背上,烫出个红印。江柳儿慌忙披上外衫,鬓间的玉簪歪在一边:泽川,你怎的……话未说完
好个侯门主母!楚泽川捏碎佛珠,檀木珠子滚落满地,父亲去世,你便与奴才、书生私通,置侯府百年清誉于何地
江柳儿望着儿子通红的眼,想起他三岁时发烧,自己整夜抱着他在回廊走动,
此刻那些记忆却像隔了层毛玻璃,只看见他腰间的侯府玉佩闪着冷光:泽川,你可知为娘这二十年,在侯府过得是何等日子
住口!楚泽川甩袖打翻案上的《璇玑图》,墨字在青砖上洇成血痕,明日便请族老来议,废了你这主母之位!
江柳儿独坐佛堂。长明灯下,她望着观音像低垂的眉眼,忽然取下鬓边金钗,割断束发的丝绦。乌发如瀑散落,遮住半张泪痕斑驳的脸——自十七岁嫁入侯府,她便再未见过自己这般狼狈模样。
夫人……姜渊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风雪的凉意。她打开门,见他怀里抱着个包袱,里面是她常穿的素纱襦裙,
世子已去族里递了状子。古文从阴影里走出,镜片上蒙着层白霜,晚生方才听见,他们要将你禁足佛堂,直到……话未说完
她忽然笑了:二十年的侯门主母,我早当腻了。
侯府后巷的角门吱呀开了条缝。江柳儿提着个小木箱,里面装着陪嫁的玉扳指、姜渊攒的茉莉花瓣,还有古文未写完的状元卷。
她回头望了眼侯府匾额,云锦侯府四个金字在灯笼下泛着光,想起进门那日,自己头上的凤冠重得抬不起头。
从今日起,我只是柳儿,不是什么侯门主母。巷口传来马蹄声,是姜渊雇的马车,车辕上绑着两串红绸——原是他偷偷替她备的出阁喜绸。
马车驶过朱雀桥时,东方既白。江柳儿从车窗望见侯府方向腾起浓烟——是世子在烧她的妆匣。胭脂水粉的香气混着焦糊。
后悔么古文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的墨香盖过了焦味。她望着车窗外渐远的朱门笑出声:当年嫁入侯府,我便像株被移栽的梅,根须都泡在冰水子里。
如今……她转头望着姜渊,倒像是回到了十七岁,还未嫁人的年纪。
春闱放榜那日,江柳儿正在姜渊新开的绿芜园花坊里侍弄嫁接的双色牡丹。忽有快马送来喜报,古文竟中了状元,策论里写治国如治园,需去其苛政,存其本心,圣上大赞,钦点为翰林院修撰。
柳儿快看!姜渊举着喜报跑进来,粗指戳着古文二字,小的早说这酸秀才了不得,如今真成了‘文曲星’!他身上带着新翻花泥的潮气,——自她教他识字后,竟无师自通,把花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月中,古文身着绯色官服来。
你如今是朝中重臣,我只盼你……话未说完,已被姜渊塞了朵刚开的绿梅在鬓边,粗声粗气:酸秀才整日之乎者也,哪有小的花坊热闹夫人且闻闻,这梅香里还带着你教的‘龙涎香墨’味呢。
三人在花棚下笑作一团时,远处传来马蹄声。是侯府的老管事,捧着她的庚帖与和离书:世子说,夫人既已心属外臣,侯府自当放你自由。黄纸黑字间,她看见江柳儿三个字被圈得通红,倒像是她当年嫁入时,盖在婚书上的朱砂印。
替我谢过世子。她将和离书折好,塞进姜渊的钱袋,从此后,侯府的月光,便留给玉堂金马吧。
绿芜园已遍植奇花,姜渊正教伙计嫁接侯门春——一种朝开夕合的两种花色月季
暮色里,三人坐在花棚下,看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姜渊温了壶花雕,古文铺开新得的澄心堂纸,要替她画幅《花坞夜宴图》。
江柳儿望着眼前两个男人,一个鬓角染霜却目光如炬,一个手掌粗糙却心怀锦绣,忽然觉得这廿年侯府光阴,原是为了在此处,在这花香与墨香交织的暮色里,寻得真正的归处。
正是:朱门断处素心开,花坞迎来月满阶。莫道桑榆无好梦,双鸳原自一泓来。后人有诗叹曰:侯门深锁误华年,一夕春心破重关。花匠终成陶朱富,书生竟上凌烟阁。情到真时无贵贱,爱逾矩处见肝胆。由来风月无凭据,赚得浮生半日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