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相府嫡女陆婉宁。
大梁人口中与勾栏女子无异的叛国贪生之徒。
更是北狄人口中的祸国妖妃。
不顾礼义廉耻,在不同男人间承欢,做尽荒唐事。
这一生,我至死都没留下好名声。
哪怕我为保大梁,亲手毒了最爱我的男人。
1
跪谢皇恩
圣旨入府那日,我刚画完一幅《千里江山图》,画上色彩未干。
跪地接旨。
小皇帝封我为安宁长公主,赴北狄与老北狄王和亲。
说实话,我是有些惶恐的。
北狄人生性残暴,在他们眼中,女子与牛羊无甚区别。
况且,那北狄王已年越50……
我才16岁。
还不曾像画本子里说的那样,为心仪的探花郎绣香囊,给仰慕的小将军扔手帕。
可,谁让我生于乱世。
美貌即是原罪。
北狄王要这大梁最美貌的女子。
大梁刚解内忧,已无力抵抗外患。
以一女子换国之安宁,不亏。
我欣然接旨。
桃花酿。
泉水煮沸,清甜幽香。
大梁闺中女子人人谙熟。
我却从来都酿不好。
也注定再无机会于新婚夜给心仪的夫君酿上一杯。
这么难喝的桃花酿。
怕是没人会爱喝吧。
瓷白杯放下,我欲再斟满,瑶儿来到我的房间。
她是相府庶女,为柳姨娘所生,小我两岁。
她兀自喝了一杯桃花酿,说明日要陪我一同入宫面圣。
是的,小皇帝不仅有圣旨,还有口谕。
命我明日入宣和宫议事。
瑶儿突然来说这番话……
我猜不透她的心思,也有点能猜透她的心思。
愕然和惊恐涌上心头,我连忙掩去。
我未答她的话,默默把自己周岁开始便随身携带的翠玉平安扣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傻妹妹。
阿姐怎么会让你去犯险呢
那晚,我和瑶儿如少时一样同榻而眠,聊了很多很多。
聊东街的芙蓉糕好吃。
聊裳云轩的丝绸最漂亮。
聊未完的画本子会不会有个好结局。
瑶儿在我怀里睡着,紧紧攥住我的胳膊,呓语着舍不得我的话。
像是这样就能阻止我去北狄。
她啊。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鬼主意多,手段又不够高明。
次日酉时,我一个人坐上马车,入宣和宫面圣。
红墙琉璃瓦,我俯身跪于金殿,请皇帝陛下安。
皇……
小皇帝声音顿了顿,才将话说完,皇姐请起。
皇姐两个字,他为何出口艰难呢
因为若无此次和亲之事,半年后,他该称我为皇后。
太后早有招我入宫伴驾之意,这是大梁人人皆知的秘密。
毕竟,我是京都名声最好的女子。
恪守礼教,蕙质兰心。
堪称闺阁女子典范。
只是那时,怕是没有人会想到,将来的我,会承欢父子三人,做尽毫无廉耻之事,受世人唾骂。
谢皇弟陛下。
我谢礼起身,腰间环佩微微作响。
小皇帝在殿间踱了几步,最后拂袖案前,拿起一个锦盒,缓缓向我走来。
皇姐,北狄连起战火,夺我城池,杀我百姓,北狄王该死!
我看看他决绝到近乎扭曲的神情,轻轻抚了抚锦盒,打开……
一把盘龙嵌宝匕首赫然映入眼帘。
我没蠢到问他是何用意。
新婚夜,是刺杀北狄王的最好时机。
我看向小皇帝,心中冷笑。
12岁,虽不是昏庸的,但,到底年轻气盛。
我收下锦盒走了,于出府那日当着众人的面摔在小皇帝面前,痛骂。
若有本事,亲自率兵踏平北狄好了,何苦要我一女子只身犯险!
他难堪的涨红脸,却也没因此迁怒相府时,我是有些欣慰的。
因为我知道,此时他也醒悟过来。
杀一个北狄王,只能一时痛快,换来的必是灭国之患。
大梁打不起,必须伏低做小,韬光养晦。
争一时何用
要争就争百年!
车轮徐徐转动,前方是北狄,身后是大梁。
北风烈烈,我看到瑶儿哭红的双眼,和紧攥成拳的双手。
父亲、母亲、姨娘,我不敢看了。
怕隐忍许久的泪会落下。
此去一别,陆婉宁已死。
长公主殿下,奴婢唤名莫离。
旁边的小丫鬟跪在身侧,对我深施一礼。
我沉默片刻,道,抬起头。
莫离抬头与我对视。
我手执茶盏,细细打量她。
皮肤不算白,面目倒还清秀,尚带稚气,约莫也就是和瑶儿一样的年纪。
但,目光中透着一股果敢和坚毅。
右手虎口与指腹处隐约有茧。
我了然,抿了一口茶,淡淡问,可是自愿
奴婢是自愿。
她答的干脆。
……我只看着她,没说话。
莫离又施一礼,说道,虎贲将军是我父亲,泗城之战,父亲死于北狄人刀下……
大梁无人不知虎贲将军。
骁勇善战,率全族死守泗城7天7夜。
城破,被北狄人乱刀砍死,悬尸城墙。
据说,唯一幸存的幼女在得救后,看见父亲的尸体,没流一滴泪。
拉着小弓对北狄人射了一箭。
后来,她被太后养在宫中。
当知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我递给她一杯茶。
丝毫不掩饰话中的敲打之意。
血海深仇是把双刃剑,弄不好很容易鲁莽行事。
莫离是聪明的,将茶饮尽,复又跪好,
奴婢全听长公主殿下吩咐。
我不再说话,掀开窗帘往外望去。
大梁已远。
城墙上立着庶妹小小身影。
视线瞬间就模糊了,我放下窗帘,不忍再看。
此去北狄……
怎么,也要给大梁换来几年安生日子。
日间行车,夜宿客栈,半月后方达北狄。
城门前,仅有一位看不出是何品级的官员前来迎接。
受如此怠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战败国的和亲公主,向来受冷遇。
北狄王城比想象中大些,没有亭台楼阁,皆是一水的帐篷,但,等级分明。
被引至一顶二等帐内,焚香沐浴,莫离为我换上大红喜服。
我坐在榻上,静等北狄王。
直至入夜,帐外北狄侍女忽然来报,王妃,汗王传您去宴席。
我不禁脊背一僵,……
若在大梁,这于礼不合。
但,北狄蛮夷有何礼数可讲
我随侍女踏进金帐,一帐靡霏,甚是荒唐。
北狄王坐于主位,搂着几位貌美胡姬,笑的张狂猥琐。
见我进来,视线直勾勾定住,手中酒盏落地,口水直流,
美、果然美……
他几步下榻,围着我转了一圈儿,随后又扬声与众人调笑,
不知这南梁娘们儿叫起来,有没有我们北狄娘们儿叫的欢
2
金帐荒唐夜
众人哄堂大笑,男人们互相传达着下流不堪的眼神,更有肆无忌惮的污言秽语。
一个虎背熊腰的糙将军干了面前一碗酒,大笑道,
汗王不防现在就试试。
现在试试
老北狄王捋了捋胡须,表情猥琐至极,试试就试试。
声落,一把将我拦腰抱起,往王座旁的毡帘后走去。
下流的笑声响彻金帐。
更有几个已兴起的将领压着旁边的胡姬欢愉起来。
我顺从的搂着老北狄王的脖子,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主位下首的大皇子和二皇子。
大皇子拓跋洪,皮肤黝黑,偏长了双桃花眼。
也是个好女色的,正把胡姬压在案上欢愉。
二皇子拓跋炎,不似其他北狄人那般粗犷,眉眼间颇显出几分清风朗月。
他未寻欢,自顾喝酒。
一双幽深的眸掩在酒盏之下看向我。
我亦一直一直看着他,直至毡帘阻隔住彼此的视线。
这一晚,生不如死。
老北狄王年事已高,又早被酒色掏空身体,自是不成,只能靠其他方式取乐。
恶心极了。
他迫我嘶喊、求饶,声声都要让毡帘外的人听清楚。
我照做。
不然,我完全能想到他还会用什么更变态的法子。
很长一段时间,我看见手柄顶端嵌着绿松石的鞭子,都恐惧到瑟瑟发抖。
老匹夫着实不行,草草了事,但折磨人的手段却层出不穷。
那一夜尤为漫长。
待他死猪一样睡去,我已被折磨的体无完肤。
拖着破败的身体下榻,穿好衣服走出去……
金帐内皆是熏天酒气和震耳鼾声。
拓跋洪赤条条搂着两个胡姬酣睡,丝毫皇子体面也不顾。
我心中不禁冷笑。
我大梁将士竟会败在这等人手中。
走出金帐,天色未亮,城中雾气沼沼。
一人坐于不远处,背靠旗杆,手执酒壶,望苍茫大地。
我看不见他的脸,却也从身形和气质中分辨出,是二皇子拓跋炎。
他好像很爱喝酒。
也好像很忧郁……
莫离拿着大敞向我走来,我示意她别出声,随后朝拓跋炎走去,在隔着少许距离的位置站定。
南风过,我身上的香气飘向他,北风来,他身上的酒气飘向我。
他看过来,见是我,握着酒壶的手猛的颤了颤。
我始终垂着眸,并未说话。
他悄悄在我身上打量,在看到我脖颈间的青紫和红痕后,明显皱起眉。
片刻,似是又反应过来此举欠妥,便别过视线。
他喝了一大口酒,望向远方的目光却是没有焦距的,手也在身侧攥成拳。
酒多伤身,殿下莫要忧思过重。
我轻柔撂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一缕清风恰巧拂过,撩动裙摆,腰间环佩叮当。
我没回头,但我知道,某人的视线已经追随而来。
莫离我为披上大敞,似有话想问,殿下……
我自有分寸。
我低声打断她的话,往寝帐走去。
与拓跋炎独处自然不妥,但……
老北狄王、大皇子拓跋洪,都不足为惧,只有这个拓跋炎不可轻视。
必须早早布下棋局。
回到寝帐,莫离已为我准备好沐浴的热水。
我洗了好久好久。
恨不得搓下身上这层皮。
莫离小心翼翼的给我添热水,头垂的很低,似有眼泪要落不落。
她这样,弄的我心里更难受的紧。
从她四岁开始,小皇帝就培养她成为暗卫,怎么这点事儿还哭!
滚出去,哭的我心烦。
是,殿下。
莫离恭恭敬敬颔首,又帮我舀进些热水,才退出去。
一帐寂静,我死死咬住唇,咬到泛白,咬到出血,生生把眼泪压了下去。
陆婉宁。
别忘了你已经死了。
死了的人不会痛,不会哭。
莫离。
唤她进来时,我已换好寝衣。
殿下。
她如先前吩咐,端来避子汤。
我似饮琼浆般喝了。
一连几日,老北狄王都宿在我帐中,变着法的折磨。
好似,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没失了男人的尊严。
我只觉可笑。
他已经不是男人了,是老头。
很快就将不久人世的老头。
我是大梁最貌美的女子,多少人趋之若鹜,如今随他享用,只借其他方式取乐,他怎会知足
北狄有胡医,献上秘制药丸……
老北狄王似得了宝,愈加痴迷温柔乡。
那段日子,我真怕自己会撑不下去。
好在,再美的佳肴日日享也有倦怠的时候。
半年后,老北狄王来我寝帐的次数慢慢减少。
这日,是北狄一年一度的火照节。
摔跤、赛马、射箭,和北狄人最喜欢的围着火堆饮酒作乐。
老北狄王虽不再积极来我的寝帐,但,这种场合,他十分喜欢带着我。
一是他着实喜欢向人炫耀他有个倾国倾城的宠妃。
二是恍若我在他身边,就证明着他还年轻。
北狄的勇士,是赢不了他们的大皇子和二皇子的。
这是我看了一上午之后总结得出。
二皇子和大皇子的实力不相上下,但,他每每都会在即将取胜之际败下阵来。
我远远瞧着二皇子,觉得有趣。
这个分寸拿捏的,真是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莫离私下帮我打探过这个二皇子拓跋炎。
少时聪敏,有勇有谋。
只是生母地位太低,生下他后也再没得什么荣宠,早早离世。
拓跋炎幼年过的比较艰辛,是和仆人小奴隶们一起长大的。
直到立了几次军功后,老北狄王才正眼瞧他。
许是正因为他没有大皇子拓跋洪那么顺风顺水,所以更显得持重老成。
他懂得藏拙、懂得隐忍、更懂得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何时能争,何时不能争。
这种人,很可怕。
稍不注意,到被他弄死的那天,你都不知自己怎么死的。
正如现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在老老实实做个二皇子。
但我知道,他想做这北狄的王。
想得到我。
比大皇子更甚。
摔跤场最热闹,喊声震天。
拓跋炎只瞧了一会儿,便打马往湖边的茂林走去。
我遥遥望着他的背影,掩面轻咳两声,对老北狄王谎称身体不适,离了看席,也往茂林走去。
3
欲擒故纵
拓跋炎坐在树下,手中拿着一只狗尾巴草,望向水面的目光深邃悠远。
我假装偶遇,行至他不远不近的距离,悄悄打量他的眉眼。
像是怕他发现,想看不敢看,最后不得不躲在一棵树后绞着帕子。
美人垂眸,羞赧红颊,到什么时候都是美的。
况且,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我满身斑驳,我像在发着光一样。
愈发美的不可方物。
我明显看见,拓跋炎喉结滚动,腕上青筋隐隐凸起。
他只匆匆扫了我一眼,快到恍似从未往我这边瞧过,便又望向水面。
但我知道,他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我略带娇羞的神情,小鹿乱撞的模样。
一阵风过,坠下流苏轻轻摇摆,拓跋炎终于说话了,
你们南梁女子,都如你这般香吗
我瞬间羞红脸,更不敢看他,提起裙摆跑了。
发轻扬,罗裙似舞,一路环佩叮当悦耳,涟漪般荡在湖边人耳中。
回到席间,天色已然渐晚,北狄人燃起篝火,围成圈儿的吃肉喝酒。
主位左下手,应是拓跋炎,还没回来。
右边下手,是拓跋洪,正搂着两名胡姬大口喝酒。
他的目光时常会看向我。
眼中的直白和贪婪掩藏的并不好。
北狄王揽过我,看着歌舞哈哈大笑。
我顺从的靠在他怀里,一手摆弄他链上的南珠,在火光闪烁中与拓跋洪对视。
视线交汇那一刻,他酒都忘了喝,就那么痴痴举着杯子。
酒水洒了一前襟。
我忍不住笑弯了眉眼,一双水眸被火光映的分外盈润。
拓跋洪的视线更移不开了。
我倒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看向篝火前的歌舞。
北狄王去解手,我以袖遮面,小声对莫离吩咐,
把我前几日绣的那个荷包拿来。
是,殿下。
莫离点头,很快便取来一个荷包。
我接过荷包,示意莫离把拓跋洪身旁那个抱着小娃娃的侍女请来。
侍女跪到我面前,双手触摸着我的鞋子,重重磕了个头。
我像是忘了让她起身,笑着拉过小娃娃的手,一副爱怜模样,
我听说,乌吉前日射中一只野兔
还不到两岁的乌吉骄傲的一扬下巴,连带着头顶的小辫子也跟着一跳。
他是拓跋洪的长子,北狄王唯一的孙子。
长的虎头虎脑的,很招人喜欢。
就是生母出身实在低了点,是个洒扫的侍女。
乌吉这么厉害,本王妃当然要赏。
我摸摸他胖乎乎的小脸儿,拿过荷包递给他。
乌吉却不接,两个溜溜圆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桌上的牛肉粒。
我看懂了,慈爱一笑,当着众人的面打开荷包,满满塞了好多牛肉粒进去。
他这才接过去,捧在手里像什么宝贝。
憨憨的样子,我实在喜欢的紧,忍不住又把他拉过来,小声耳语几句,
里边还藏了你从没吃过的好东西,自己要看紧了,别被那些小奴隶崽子们抢了去。
乌吉立即把荷包塞前襟里,随后用力拍拍胸脯,向我示意他藏的很好。
我被他逗的很愉悦,也给了他母亲赏赐。
二人谢赏回去,拓跋洪高兴的抱起乌吉狠狠亲了一口。
我在他斜看过来的目光中笑而不语。
一夜篝火,清晨骤然降雨,北狄王染了风寒。
我终日在榻前奉汤喂药。
可这药他越喝越日渐衰弱。
没什么难的。
所谓虚不受补,只需在熬药的过程中,多放几段人参,药就变成了催命符。
他早该死了。
我只恨此时不能将他抽筋剔骨,还得留个全尸。
北狄人没有早早立太子的传统,所以无论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都有机会继承王位。
老北狄王病重,王庭已然暗流涌动。
二皇子拓跋炎强于大皇子拓跋洪,北狄王心中是知道的。
但,许是碍于两人母妃的不同,他一直默认拓跋洪是继位人选。
如今临死之际,头脑竟清明起来。
他几番自言自语,欲立拓跋炎为太子。
我悄悄命莫离把消息散播出去。
尤其要让拓跋炎知道,北狄的王位与他已近在咫尺。
听说,归他所管的西营将士已偷偷调回王城,驻扎在城外二十里处按兵不动。
拓跋洪虽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但,暗中也调回了他所管辖的南营将领。
一方支持拓跋洪。
一方支持拓跋炎。
若老北狄王死时没明确说出要谁继承王位,那北狄势必要有一场大战。
无声的硝烟在北狄王城弥漫,莫离送消息回大梁方便了很多。
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两位皇子和老汗王身上。
等他这个老狼王死。
等他说出一个名字。
这两天,老北狄王清醒了些,也不再自言自语,反而同我商量起来,
老大继承王位,是顺理成章,老二继承王位,也属众望所归。如今还真不好选择……
我见他犯难,放下药碗,懵懂般说道,
这么重要的事我不懂,不过,我们中原那边讲究立嫡立长。
老北狄王闻听,微微眯起眼,……
我气定神闲,唇边恰到好处的勾起一抹哀怨与苦涩,
大梁若不是因上上一任先皇临死前废嫡立幼,导致大梁连年内战,国库空虚……
你们也不会败给我北狄。
老北狄王接过话。
说的还算中肯。
百年前,北狄只有被大梁打着跑的份儿。
好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告诉他们谁也不要来打扰我。
老北狄王疲惫的合上眼。
佝偻的身形像一只草原上静待死亡的孤狼。
我命莫离带胡医就在毡帘外守着,务必细心照料。
这个看见就令人作呕的变态,现在还不能死。
出了金帐,夜幕笼罩整个王城。
暗处,站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战甲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我认出是拓跋炎。
匆匆扫他一眼,未做停留,失魂落魄般往自己的寝帐走去。
拓跋炎却几步追过来,在帐前拦住去路。
北风烈烈,他一瞬不瞬凝着我,幽暗的眼眸比夜幕还深邃几分,我会护你。
闻言,我似被惊住,浑身一震,眼泪毫无预兆的簌簌滑落。
二、二皇子,你醉了。
我慌的不行,连忙垂着眼睫跑回寝帐,进去的前一刻,又忍不住回头望向他。
泪眼朦胧、期期艾艾。
似是有千万委屈说不出口。
4
计中计
拓跋炎眼中无限动容,抬腿便想走过来,我连忙放下毡帘,将他阻隔在寝帐之外。
许久,帐外的人才离开。
脚步虚浮又沉重。
直到帘外只剩北风,我敛了眸色,复又出去。
拓跋洪的大帐倒比往日清闲,没有胡琴声声,更无舞姬作伴。
我踏进帐内,哽着声音轻唤,拓跋洪……
他闻声回头……
我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像是害怕极了,攥着他的衣襟瑟瑟发抖,
你会护我的,对不对
拓跋洪低眸,撞上的就是我的泪眼。
似兽群中寻求庇护的小鹿。
我明显看见,拓跋洪眼中迅速烧起了什么。
他紧紧搂住我,会,我当然会护你。
话音未落,他已将我拦腰抱起,往床榻处走去。
忽的,莫离和侍女的对话声适时从帐外传来。
王妃可在此处
这……
汗王醒了,正寻王妃呢……
闻言,我连忙从拓跋洪怀里退出来,理好被他扯乱的衣襟,匆匆往门口走。
临出门,我又回头,还是红着眼眶看他,声音也哀婉沙哑,我很怕……
说完,在他一瞬不瞬的目光中滑下一滴泪,掀开毡帘走了出去。
这两日,老北狄王的气色好了很多,宣大皇子、二皇子和北狄所有将领入帐。
看着跪在下面的众人,北狄王许久才开口,
大皇子拓跋洪,堪当新王。
声落,拓跋炎身形猛的一颤,双手紧紧握成拳,片刻后又颓然的松开,跪的更低。
拓跋洪喜形于色,连忙抱拳,
谢父王,儿臣定不负重托,壮我北狄!
我乏了,都下去吧。
老北狄王随意的对他们摆摆手。
众人退出帐,拓跋洪遥遥望我一眼,颇有些神清气爽的走了。
拓跋炎始终不曾回头。
晚间,老北狄王睡去,我回自己的寝帐沐浴。
莫离服侍在侧,边为我舀水边小声说道,那两块已经送出去,若无意外,十日后便能交到皇上手中。
好。
我微微点头,示意知晓。
老北狄王不是无能之辈,早就未雨绸缪。
北狄东、西、南、北四处军营的布防图都被分成3块。
这北狄王城的,更是分成5块。
若要一一凑齐,又准确无误的传送到大梁,远比想象中更困难重重。
如今来北狄和亲一年,也才将将传出两块……
殿下……
莫离轻拍我肩膀,示意我细听帐外某人踱来踱去的脚步声。
我自然猜的出是谁,思索片刻,随后如此这般在莫离耳边吩咐几句。
莫离出去,也顺便遣走所有侍女佣人,寝帐内独留我一人沐浴。
水汽氤氲,我跨出浴桶,刚捞过寝衣穿上,一人摸进帐内。
我回头,直对上拓跋洪满是贪婪的视线。
我故作惊恐,又在瞧清是他以后敛了神色,浅含笑意,
大皇……
先给我,我等不了了。
拓跋洪不等我说完便扑过来,抱着推着的要往榻上压。
大、大皇子,不可,这于礼不合。
我慌乱的躲,敛眸抬手间却更似欲拒还迎。
北狄女子向来豪放,于床榻间的事也从不扭捏。
拓跋洪自是没见过如我这般欲擒故纵,愈发心痒难耐。
几步将我压在榻上,胡乱撕扯我的衣衫。
我攥紧领口往床榻内侧缩,连连央求,别,大皇子……
拓跋洪脑子里就装一件事儿,根本听不见其他,扯住我的领口就要撕……
二皇子,请在帐外稍等,我先进去请示王妃……
莫离说着,伸手就要掀开毡帘。
我连忙趁拓跋洪发愣的功夫对帐外喊,别进来!
三个字,把慌张和窘迫表现的淋漓尽致。
任谁都不难猜出里边正发生什么。
……拓跋洪略显尴尬的僵在那,却还有些舍不得放手。
我轻轻拍了拍他抓在我衣领上的大手,柔声道,
大皇子,今夜还是请回吧。
虽然,北狄的婚俗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可……
老北狄王还没死不是
他还没继承汗位不是
今日的事若传出去,他恐将王位不保。
拓跋洪似是也权量出轻重,缓缓松开手,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往帐外走去。
我明显听见,他的脚步在帐外顿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毡帘再次被掀起,有人风一样刮进来,看见的就是我蜷在榻上一角,嘤嘤哭泣的模样。
他站在榻边,轻轻伸出手,似是想帮我理一下因挣扎而凌乱的发,但又碍于身份,终是什么都没做。
我裹着被,哭的梨花带雨。
隐忍又委屈的抽噎愈发听的人心口发紧。
他若再强迫……
拓跋炎说到一半,不知想起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垂下眼眸的那一瞬,我分明看见,他眼中如赤墨般的黯然。
像是受了什么打击,又像是刚经历一场败仗,他落寞的转身要走。
为什么
我红着眼眶问他。
高大的身形僵在那,却未敢回头与我相视。
为什么不敢赢他为什么不拼命坐上那个位置
我一声声哑着嗓子质问,像是所有的委屈都一股脑的涌上来,
你明知道,只要你成了北狄的新王,就可以拥有我!
拓跋炎浑身一震,双手紧握成拳,凛冽的声音仿佛剔骨刀剑,
我这就去杀了他!
说完,抬腿就要走。
我几步扑过去,从身后将他抱住,
我说气话呢,你别去,我不想你有事,不想你受伤,更不想你流血……
哪怕是在身后抱着他,我也能清晰的听见他的心跳。
像擂鼓一样,汹涌有力。
就是节奏有点乱。
一下重过一下,一下快过一下。
他的心跳很不平稳,声音也发颤,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不、不,你只是想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我连连摇头,状似无意的一语中的。
拓跋炎沉默许久,随后苦笑一声,喉咙涩的厉害,
那天,我该重兵围住父亲的金帐,逼他传位给我的……
似是不忍他这般悔恨伤感,我用力闭了闭眼,轻唤,拓跋炎……
他喉咙动了动,嗯
以后没人的时候,我可以悄悄叫你阿炎吗
声落,我明显感觉到,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光明正大的叫我阿炎。
5
烈火埋忠骨
一滴泪顺着我的眼角滑落,烫着他的脊背,
我等你,多久都等你,但请你答应我,在你没有十足的把握时,无论如何隐忍下去。
我说的哀婉,动容。
搂着他的手臂轻轻颤抖。
许久,他才哑着嗓子说了声,好。
老北狄王已至大限,每天歪在榻上苟延残喘。
我喂他一勺汤药,大半都顺着他的嘴角滑落,脏了脖子和衣领。
传、传他们……进来……我要更改……
他终是反悔了。
想在死前给北狄留个有勇有谋的贤王。
我无视他的话,细心的帮他擦了擦脖子和嘴角,柔声软语,
汗王,您的诏令出不了金帐。
许是老北狄王病久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浑浊的眼睛扫视一圈儿,发现帐内只有我和莫离时……
他愕然睁大眼,终是明白过来,愤愤的指着我,你——
只说出一个字他便咳嗽不止,憋的脸通红。
我一边给他顺气,一边按他躺好,还是浅笑盈盈的样子,
汗王,身子要紧,莫要动气。
他一把推开我,苍老的眼底满是因愤怒而染上的猩红,
你、你这个婊子,竟敢架空本王!
所谓虎老余威在,他这句话说的还挺有气势的。
而我则丝毫不慌,反倒轻轻笑了,王上,您这话说的让臣妾好寒心……
我装出伤心的样子,嘴角却扬着弧度,臣妾只是想让您走的安静些罢了。
闻言,老北狄王瞳孔骤缩,你敢弑王
臣妾怎么敢呢
我笑着反问,眸底却是冷的,您是身有亏损,伤寒加重,药食无医……
我顿了顿,冷冷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于今夜走的很安详。
老北狄王听懂了我的意思,挣扎着要下榻,又因实在病的虚弱,一头栽倒。
他大头朝下的挂在榻沿,退不回去,又爬不下来。
样子滑稽又有趣。
我忍不住咯咯笑出声,王上,你此刻活像被兽夹夹住的老狗。
北狄人最崇尚狼,每一任北狄王都自认是狼王。
被比作狗,无疑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老北狄王怒火中烧,用尽全力想上去,却终是狗吃屎一样跌在地上。
狼狈极了。
我笑的更开心了。
笑的双肩颤抖。
笑的想止都止不住。
老北狄王强忍难堪斜靠在那,死死盯着我,
臭婊子,你早就私下和老大有勾结,对不对
……
你嫌我老,喜他年轻,所以才劝我把王位传给他!急的多一日都不肯让我活!
看吧。
男人无论到什么岁数,都是愚蠢的。
我懒得和他废话,拿过一旁的药碗走到他面前,笑的鲜艳明媚,
你该上路了。
话落,我一手扯过他的衣领,将药死死灌进他口中。
北狄王拼命挣扎,被莫离按的死紧。
直到一滴不剩,我和莫离才松开他。
他蠕动着身躯扶在榻边咳嗽,呕出好几口血,脸颊憋成猪肝色。
我好整以暇的欣赏了一会儿,待他气息越来越微弱,才又上前,在他耳边冷冷道,
千万别闭眼,我要你看我一女子如何掀了北狄的天!
声落,他终是明白了我的真正意图,眼睛愤怒到几乎充血,伸手就想抓我的衣领。
我向后一躲。
他连我的裙摆都没抓到。
北狄王涨红着脸,大口大口喘气,看向我的目光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只笑着看他,嘴角勾的轻蔑鄙夷。
没多久,他终是没了气,无神的眼睛就那么生生睁着。
我感觉从未有过的畅快。
老匹夫,下地狱的路上莫要着急。
你的小孙子马上就要去陪你了。
直到莫离把老匹夫的尸体抬上榻,又收拾好房间,我才硬从眼角挤出几滴泪,匆匆命人去通报。
很快,金帐内挤满了人。
拓跋洪带着头哭嚎,做足孝子模样。
我心中忍不住冷笑。
怕是,没人比他更希望老匹夫早点死吧。
拓跋炎和老匹夫明显没什么父子情。
但,他眼中的哀伤不是装的。
哀伤什么
我知道。
北狄人没有守孝的传统,老北狄王葬礼过后,拓跋洪就会立我为妃。
日日夜夜,完完全全的拥有我。
拓跋炎想到此,怎会不哀伤呢
这几天,我着实有些乏,便留他们一群人在那演戏,同莫离回了自己的寝帐。
说来,老匹夫也挺可悲。
至死都没人怀疑,为什么他只是染了风寒,就病的一命呜呼。
次日,我来到金帐,于众人面前也装模作样的落几滴泪。
拓跋洪一边和人商量丧礼事宜,一边不时用眼睛瞄我。
那股子贪婪倒是一点也不藏了。
突然,一个侍女哭着冲进来,跪到拓跋洪脚边,泣不成声,
乌吉、乌吉他……
拓跋洪眉头一皱,乌吉怎么了
侍女哭的浑身颤抖,乌吉死了。
拓跋洪惊住,抬腿便往出走,所有人都呼啦啦的跟他出了金帐。
我擦掉眼角的泪,对老北狄王的尸体轻轻一笑。
记住。
他是第一个去陪你的人。
乌吉死的蹊跷。
但又因为他只是个不到两岁的孩子,死的又不蹊跷。
他嘴馋。
偷吃了几粒花生。
而他又对花生过敏,几粒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好多人都知道他是不能吃花生的,但他自己不知道啊。
更没人知道,他平时碰都碰不到的花生,就藏在王妃送他的那个荷包里。
我想。
他趁众人在金帐哭老匹夫,自己偷偷吃的时候,一定很开心。
无辜吗
无辜。
可谁让他是拓跋洪的孩子。
他非死不可!
拓跋洪一定忘了,自己在虐杀南梁幼童时是何等暴戾又嗜血的嘴脸,看见乌吉小小的尸体,还真就伤心的落下几滴泪。
乌吉的母亲被他罚了四十马鞭,打到奄奄一息。
看吧。
愚蠢的男人。
他明明该抽的是自己。
老匹夫下葬后的第二天,拓跋洪继承王位。
没南梁皇帝登基那么繁琐的礼节,不过是穿上所谓的华服,在他们眼中的圣河前狂饮一碗鹿血,嗷嗷嚎叫一阵,就算昭告天地了。
至晚间,金帐内肆意庆贺、载歌载舞。
拓跋洪大笑着,一点也不像昨天才死了爹。
一碗酒复又下肚,他在男人们下流不堪的眼神中将我拦腰抱起。
我平静的搂着他的脖子,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拓跋炎。
在目光交汇的那一瞬,悄然落下一滴泪。
6
不择手段
拓跋洪在我寝帐整整放纵三天。
整整三天的生不如死。
拓跋洪的变态程度远比老北狄王更甚。
有那么一刻,我真想就这样死了算了。
可,不行。
北狄未灭,我不能死!
三天后,拓跋洪终于一脸餍足的从我帐中离开,莫离帮我打水沐浴。
见惯了我满身伤痕的模样,她已不似早前那般总要红了眼眶。
她沉默着帮我舀水、清洗。
小心翼翼的避免碰触到我身上的青紫、鞭伤,和腕上勒出的红痕。
我看的出她的心疼,对她笑笑。
没事。
和那些死在北狄人刀下的亡魂相比,这不算什么。
一阵马蹄声在帐外踏过,停在不远处,有人翻身下马,久久站立。
我沉思片刻,出浴穿衣,往帐外走去。
一掀毡帘,便遥遥对上一双幽深的眸。
拓跋炎一手牵马,一瞬不瞬的看着我,似是有千万句话卡在喉咙。
我沉默着与他对视,风沙迷了眼,我抬手拭泪,长袖滑落的瞬间露出道道勒痕。
拓跋炎先是震惊,随后幽深的眼眸迅速染上怒气。
他松开缰绳,抬腿便要过来。
我连忙遮住勒痕,向后退了一步。
他生生定在原地,垂眸看我,拳头握的死紧。
我抬头迎向他的目光,眼中满是水雾,却还是强撑出一抹微笑。
凡事要为深远计。
……拓跋炎喉咙动了动,没说话,身上的戾气稍有消散。
只是,那双眸依旧如夜晚的深海般幽暗。
我浅浅一笑,用唇语对他说了句什么,转身回寝帐。
当夜,有人托莫离给我送来一盒上好的药膏。
产自中原,疗效很好。
莫离细心的帮我涂抹每一处伤痕,似是有话想问。
我知她疑惑什么,合眼斜靠在榻上,压低声音道,
大梁若想安安稳稳的休养生息,需要的是一个昏庸的北狄王。
但,待他日时机成熟,又需要北狄人自起刀戈,扳倒这个昏君。
所以,我要在拓跋炎心中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
也许莫离能听懂,也许莫离听不懂,但我点到为止。
原本有机会继承的王位,最后没继承。
原本能得到的女人,最后没得到。
谁会不心生怨恨呢
拓跋炎已恨不得杀了他。
但,我现在得压下他这份恨,埋住这颗种子,待该用的时候,再让他破土而出。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谨慎的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
对拓跋洪乖巧顺从,形影相随,做人人艳羡的宠妃。
对拓跋炎欲语还休、若即若离,做他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悸动。
所谓色令智昏。
拓跋洪兴致正好时对我甚少设防。
一块块布防图被我找到,描摹出副本,再由莫离悄悄传递回大梁。
每当得知已传到皇帝手中,我就忍不住欣喜。
要不了多久,就能传回所有布防图。
要不了多久,大梁便能踏平北狄。
但……
变故发生在我和亲北狄的第三年。
那一年,拓跋洪又占领了周边几个部落。
他高兴的很,张狂的召集那几个部落首领一同庆祝。
他们俯首称臣,谄媚恭维。
兴头上还向他进言,此时是攻占大梁的最好时机。
傻子都知道,这人不怀好意。
但拓跋洪这个蠢材竟然信了。
不仅信了,还真就大张旗鼓的操练起兵马,决定于三月后挥师大梁。
莫离将消息告诉我时,我只觉仿佛晴天霹雳。
三年……
布防图还没凑全。
南梁兵马还未壮大。
若真开战,注定是场败局。
我一边命莫离赶紧传消息给大梁,一边冥思苦想有何对策。
但,拓跋洪是个变态。
我软硬兼施皆不奏效。
哪怕我停了避子汤,亲口告诉他我已经怀有身孕,他也仅是将出发的日期延后三天。
相比温柔乡,他好似更喜欢嗜血的杀戮。
我从没那么无措过。
不知还能怎么办。
拓跋洪率军直奔京都,仅半月便攻破了城墙。
满城哀嚎、尸横遍野。
小皇帝逃走。
以父亲为首的陆氏全族死守宫门,被拓跋洪关进大牢。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险些连站都站不稳,耳边更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嗡嗡的轰鸣许久。
莫离在我耳边宽慰,说些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见,满脑子都在想怎么让拓跋洪那个变态滚回来,莫再屠戮大梁。
我说过,陆婉宁已经死了。
如今这个陆婉宁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陆婉宁。
两个多月的胎儿,因不慎磕到桌角,而变成一摊血水。
我疼的险些死掉,几乎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也如愿把拓跋洪招了回来。
这个孩子,本来就是我蓄谋已久的棋子。
当初未能利用这个孩子让拓跋洪留下……
如今放在这用也不是不行。
天知道。
我有多不想生出一个有北狄血统的小杂种!
拓跋洪远比我想象中更暴戾。
他竟掳了八千余名不愿逃离京都的大梁人。
他们有士兵、甲卒、商人、学子……
还有我的父亲、母亲、姨娘、妹妹,以及所有陆府仆从。
他们沦为贱奴,被称作两脚羊,供这群北狄畜生肆意折磨、杀戮。
我恨死北狄人。
恨死拓跋洪。
恨不得一一刺穿他们的心脏。
但,我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别说拿刀了,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每当,拓跋洪折磨完那些俘虏,回来对我嘘寒问暖,我就恶心的想吐。
等身子稍好些,我躲在帐后遥遥望过他们一眼。
他们被像牛羊一样关在牲口棚,供人取乐、毫无尊严。
那一刻,锥心之痛蔓延全身。
可我此时既不能帮,也不能救。
只能夜夜缠着拓跋洪,趁他满足酣睡之际偷出布防图,命莫离传给远在大梁的小皇帝。
小皇帝是个能屈能伸的。
逃出京都后便直奔南郡,求南郡王保我大梁江山。
先皇是个昏君,在位时期宠幸佞臣,致使赫赫有名的鹿鸣将军冤死。
满门抄斩,只剩一位不足11岁的幼孙。
太后贤明,偷偷把鹿鸣将军的幼孙送往南郡,由专人教养,后封南郡王。
如今25岁,智谋超群,骁勇善战。
只是,他始终忘不了爷爷、父亲、和鹿氏满门的惨死。
据说为能让他出兵相助,小皇帝整整跪求三天。
鹿氏一族,血液里流淌的都是忠君报国,南郡王再封鹿鸣将军,如今已率军镇守京都。
这是大梁复国的光。
更是势必能燎原的星星之火。
7
骨簪复仇
布防图到手,大梁获得一场大胜。
拓跋洪却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在父亲身上。
我再不曾去看过他们,莫离也刻意没向我提及。
但我知道,我那个受世人爱戴、官服从未染过尘的父亲,如今正像狗一样拴在那,每天受鞭刑。
他可以选择死的。
往拴着他的柱子上狠狠一撞就行。
但,他没有。
生生熬着。
母亲被带进金帐那日,我正在陪拓跋洪饮酒,谄媚的恭维他汗王真厉害。
王心甚悦,扯我进他怀里,大杯的酒往我嘴里灌。
火辣的呛喉咙,酒水洒的满身满脸,甚是狼狈,我却还是对他笑,
汗王,再灌妾身,妾就醉了~……
矫揉的声音刚落,我的脸色瞬时一白。
母亲立于帐中,一瞬不瞬的看着我。
那是我从未料想到会在母亲眼中看到的情绪。
心疼、怜悯,以及睿智的通透。
那一刻,我险些落下泪。
但,我早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戏子。
在拓跋洪眼中,我还是一脸娇媚的笑。
拓跋洪翘起靴子,好整以暇的看向母亲,嘴角勾的猥琐,
爱妃的母亲果真风韵犹存……
他舔了舔唇,猥琐的意味渐浓,吵着闹着要见我,莫非也想爬本王的床
这般羞辱,母亲何曾受过!
但,她却面不改色,挺直脊背,用通身的高贵和端庄睥睨着拓跋洪,一字一句咬的清楚,
我,大梁一品诰命夫人、相国之妻,诅咒你这蛮夷狗不得好死、必下地狱!
那一天,拓跋洪雷霆震怒,抽刀便刺进母亲的胸膛。
母亲的血染红我的双眼。
我定在原地,看着拓跋洪一刀接着一刀的插进母亲的身体,看着母亲嘴角含笑的对我轻轻摇头。
我的泪和脸上的酒水混在一起,指甲生生在掌心崩裂。
母亲生来高贵,如雪山之巅绽放的莲。
今日开出血色,死的很惨。
死后更惨。
血肉被野狗分食,骨头被做成各种饰品。
拓跋洪拿着那枚骨簪来找我时,我始终盈盈浅笑,任由他簪在我头上。
父亲也死了。
在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之时,拓跋洪大发慈悲的让他自己选个死法。
父亲选了炮烙之刑。
过程残忍,死状骇人,但他生生给自己留了体面。
至死都是站着的。
拓跋洪很有趣似的在我耳边低语,给我形容父亲死前有多狼狈,烤焦的尸体是何等面目全非。
我始终笑着看他。
说,此等死法,臣妾也觉得甚是有趣。
果然,他被取悦,与我在帐中放纵一日。
没去兽园射杀两脚羊取乐。
上次大败,拓跋洪是不会心甘的,又跃跃欲试的要再占大梁城池。
我命莫离悄悄传口信给小皇帝,【此时不宜硬战。】
小皇帝很聪明,也懂得一兵一卒对大梁来说都何等可贵。
遂,提前迁走百姓,并命守城大将在拓跋洪击鼓宣战之时,连夜逃跑。
拓跋洪顺利占了一座空城。
胜。
我大梁未失一兵一卒、任意一百姓。
未败。
拓跋洪显然是被他们逃走时的样子唬住了,还志得意满的庆祝,用从城中掠夺来的绛云纱为我裁新衣。
我喜欢的紧。
喜他的愚蠢!
父亲至死,都给自己留了体面。
母亲至死,都不曾折了傲骨。
可我万万没想到,父亲死前还在告诉她活下去的妹妹竟开始寻死。
没骨气!
我心里骂她,却还是在那个雪夜,强硬的给她灌下一大碗汤药。
北狄没灭,你有什么资格寻死!
后来,妹妹活了下来。
得知消息那一刻,我又哭又笑很久。
妹妹,活下去。
无论多难都活下去。
妹妹如我所愿,每天都努力的活。
但却怕死的过了头。
她失了大梁人的傲骨,毫无尊严的讨好那些北狄小兵,只为多得半块饼。
她给那些北狄小兵跳舞,谄媚的笑着叫他们哥哥,遇有好色者也随便让他们摸。
大梁人唾她不知廉耻,她却毫不在意,更加卖力的逢迎讨好北狄人。
甚至连拓跋洪都听说到了她。
笑我大梁的硬骨头终究被折弯。
还是出自陆家。
拓跋洪得意的笑了很久,赏狗似的赏了些她剩饭剩菜。
据说她吃的很香。
莫离悄悄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只觉五雷轰顶,一种不好预感越来越浓……
终于,怕什么来什么,我还是在寝帐中见到了瑶儿。
她跪在我脚边,艾艾的求,说她再也受不了吃馊饭、喝脏水的日子,求我救她,说哪怕留她做个粗实丫头也行。
我知她心中打的什么算盘,自是不允。
可她却早有料想,竟刻意做出娇柔之态,欲勾引拓跋洪。
果然,拓跋洪在看见她白皙的锁骨时,眼睛都直了。
也如她所愿的命我留下了她。
拓跋洪走后,我狠狠扇了她一巴掌,简直痛心疾首。
瑶儿,我知你心。
但,阿姐只想你好好活下去,清清白白的活下去。
莫要来趟这浑水。
她也定是知道我气。
伏低做小的跪在地上不言语。
我好气又心酸。
她啊。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鬼主意多,手段又不够高明。
少不得,阿姐拼命护你周全了。
当晚,我早早赶瑶儿回自己的毡帐,并在拓跋洪悄悄搜寻她的目光中,拿出坠满铃铛的绳索。
拓跋洪寻乐之时,最喜用这绳索勒住我的手腕脚腕。
听我因剧烈的疼痛而颤抖时的阵阵声响。
第一次,我主动缠好自己的手腕,把绳的另一头递到他手中。
拓跋洪尽兴的很,铃铛声几乎响至天明。
爱妃若常肯主动,我便不碰那丫头。
这是拓跋洪终于解开绳索时说的话。
我痛极,累极,恍惚中有人在理我额间的碎发。
我以为是拓跋洪,下意识的瑟缩,睁眼看见的竟是瑶儿。
她还来不及藏住眼底的情绪,浓浓的心疼就那么直直撞进我眼里。
我更难受的紧。
更不愿让她目睹我满身的狼狈,遂呵斥她滚。
她是不会老实的,我知道。
所以每天都把她放在身边看着。
在北狄的日子很苦,但也不是没有好事发生。
比如,大梁皇帝兢兢业业,朝政安稳,君臣齐心。
再比如,大梁的军队已扩充两倍,训练的有模有样。
也比如,北狄的金刀将军最近染了风寒,头昏脑涨,反应很慢。
我想到了专门射杀大梁人为乐的兽园,哄着拓跋洪带我去。
8
金帐血夜
兽园。
我第一次来。
拼命奔逃的大梁人和满地的鲜血刺痛着我的双眼。
北狄人都是畜生。
他们举着弓箭狂笑,骑马将尸体踏的血肉模糊。
狰狞的表情令人作呕。
金刀将军病着,竟也还笑的那么开心。
比任何人都猖狂。
他随手抓来一个大梁人,生生剥开他的胸膛,将心脏掏出来,举着炫耀,然后随便扔给野狗分食。
北狄人我都恨。
恨北狄王,恨拓跋洪,也恨这个金刀将军。
就是他,率军攻破大梁都城。
也是他,提议抓回那八千余大梁人。
更是他,建起这兽园,想出无数虐杀大梁人的方法。
我恨他。
恨不得他立即就去死!
拓跋洪最变态,看他生掏人心看的津津有味。
我强忍着愤怒和恶心,猫儿一样窝进他怀里,柔柔搂住他的脖子,
汗王,妾身也想射杀两脚羊取乐。
如果,北狄人没见过什么是狐媚妖冶的勾栏女子。
那他们如今见到了。
就是我这样。
余光里好几个将士的眼睛都是直的。
拓跋洪最喜我撒娇,大笑着命人递来弓箭。
我自是拉不动,娇笑着央求,汗王,教教妾身嘛。
于是,拓跋洪愉悦的揽我在怀里,帮我把弓弦拉到最大,我则只需要控制方向即可。
大梁人披着羊皮四处逃窜,我眯眼瞧着……
放箭。
我的声音刚落,一支箭矢已破空而去。
金刀将军喝酒的动作僵在那,酒水洒了一身,鲜血汩汩从心口处流出。
那支箭不偏不倚的正中他的心脏。
空气凝固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金刀将军中箭。
北狄人瞬间就乱了,疯狗一样全围过去喊将军、将军。
我也像是才反应过来,惊恐急了,扑通一声跪到拓跋洪脚边,
汗王,是妾身的错,妾身跪求一死。
我声泪俱下,怕的瑟瑟发抖,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金刀将军,北狄最勇猛的将士,拓跋洪最器重的人,这般被射出个血窟窿,拓跋洪岂有不气之理。
他猩红着眼,猛的扬起手……
我抬头看向他,瑟缩着肩膀,泪眼中期期艾艾。
端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梨花带雨模样。
果然,拓跋洪的巴掌终是没落下来,拂袖往金刀将军那走去。
我依旧跪在地上,头低的很低。
任谁也看不见我脸上的阴鸷和狂喜。
我怎会拉不开弓呢
不过是想让金刀将军死在他誓死效忠的拓跋洪手上。
别忘了。
莫离可是4岁就会用箭的好手。
我怎会不学个一二。
金刀将军死了。
中箭后没撑过一个时辰。
不是死在战场,不是死在敌人刀下,而是死在兽园。
死在他效忠的汗王和宠妃箭下。
我畅快的很。
他活该。
活该这么毫无荣耀的死!
狗屁的将军!
拓跋洪不忍杀我,也不忍怪我,我知道。
我的惩罚仅是禁足一个月。
呵。
我想笑。
真是感谢他的贪色昏庸。
金刀将军的死,以及对我不痛不痒的处置,让拓跋洪失了大半民心。
可,一半怎么够呢
我要他一败涂地,跌下这王位!
北狄本就少水,温泉更是难得,我便变着法的央求他想泡温泉。
他还真命人寻来了,每日长途跋涉的为我取水沐浴。
北狄人惯吃煮肉烤羊,我却偏要吃珍馐美食。
在大梁,这很容易,但在茫茫草原的北狄就很难得了。
一顿饭,要耗费不少银两。
百羽霓裳,我听过,没见过,哄着拓跋洪也给我制一件。
蒴风烈烈的北狄,哪有那么灵秀的鸟儿,想寻来着实要耗好大一番功夫呢。
拓跋洪东派些人手,西派些人手,身边的亲信越来越少。
只为为我这个宠妃寻得心爱之物。
当然,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我一次次用坠满铃铛的绳索捆好自己,邀他来享。
拓跋洪对杀戮有瘾,对这个事儿更有瘾。
愈发离不得我。
我每每心中鄙夷,面上却依旧是娇花照水的妖媚模样。
哄着、央着,把娇柔奢靡四个字诠释的淋漓尽致。
我时常能遇见拓跋炎,却鲜少说话。
眉目传情、欲语还休。
他总是一瞬不瞬的看着我,幽深的眼眸常常让我感觉那是一种通透。
就像……
他看穿了我在做什么。
我不喜欢他这种目光,但我需要他这颗棋,并且也该让早早种下的仇恨破土而出……
在北狄,烟火可不是随便放的。
那是专门召集各处军营将领和各地万夫长来王城议事的讯号。
我会不知道吗
我知道。
但我还是装作不知,哄拓跋洪放烟火给我看。
那一晚,拓跋洪的手始终在我身上下流的摸索,我却只觉这草原的烟火着实漂亮。
次日,匆匆赶来的将领和万夫长在拓跋洪的金帐吵的不可开交。
这不单单是一次戏耍和欺骗那么简单。
王者失信于天下,若不惩治罪魁祸首,难平众怒。
会杀了我吗
会吧。
谁知道呢。
那些将领早就恨不得我死了。
而拓跋洪再是个蠢的,也知王位比我重要。
那个杀字,只怕马上就要宣之出口。
我冲进拓跋炎的寝帐,梨花带雨的扑进他怀里,用最惹人怜的声音唤他,阿炎。
引他动容。
引他为我扳倒那个昏君。
蛰伏多年,拓跋炎早不是那个几番掂量都不敢轻举妄动的拓跋炎。
他以雷霆之势占领王城,杀进金帐,在众人面前细数拓跋洪的种种罪状。
是真,是假,谁在乎呢
北狄人如今只想换个新王。
不那么昏庸、荒谬的王。
尘埃落定当晚,我在帐中看见了几乎被绑成粽子的拓跋洪。
是何用意
我心中猜中几分,却又根本不敢相信,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向拓跋炎。
没人关心他怎么死的,死的有多惨。
拓跋炎撂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我呆呆愣在原地许久。
说实话,我是有些惶恐的。
拓跋炎这个人越来越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我能猜到些他的心思,又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把拓跋洪绑了送我这,又说出那样的话……
明摆着是让我随意处置拓跋洪。
可……
他为何这么做
知道我恨拓跋洪入骨,恨不得亲手折磨致死
越猜我越不敢相信,越猜我越不敢深想。
9
我不懂
拓跋洪嘴里被塞了东西,呜呜呜病狗一样在那乱叫。
我听的心烦,撤掉他嘴里的东西,他张口便求我,
爱妃,快救本王……
啪——
一记狠狠的巴掌落在他脸上,他不敢置信的瞪大眼。
像是,这样的我让他很陌生。
陌生到让他无法与那个娇柔顺从的宠妃联系在一起。
他这副蠢样子,我看着甚是有趣,咯咯笑出声来。
拓跋洪还在犯蠢。
我直到笑够了,才堪堪俯身看他,嘴角明晃晃的勾起嘲弄和轻蔑,
狗东西,被捆的滋味儿可好受
拓跋洪眼睛顿时瞪大,也反应过来,猩红着眼吼,
臭娘们儿,我杀了你!
唰——
他嘴上被狠狠划了一刀,鲜血糊了一下巴,流到脖颈。
我扔了刀,哪怕他的血根本没溅到我手上,我也厌嫌的擦了擦手。
拓跋洪虽蠢,却也还知什么是羞辱,张着血嘴骂我。
言语粗俗。
我像没听见一样,拿下戴在头上的骨簪,紧紧攥在手里,对他似笑非笑,
我会让你尝遍所有痛苦的死去!
许是,见我不像在开玩笑,他骂我的声音一顿。
我执着骨簪走近,狠狠在他脸上划了下。
拓跋洪疼的杀猪一样嚎叫。
我鄙夷的轻哼一声,慢条斯理的在他脸上一下下的划。
直划到血肉模糊,直划到没有一块好皮。
用母亲的骨头做的骨簪,早被我磨的尖锐无比。
在我无尽的心痛和愤恨中。
拓跋洪怕是从没想过吧
有一天,被他杀了的人,如今也能给他带来痛苦。
记住,这每一下,都是我母亲亲自还你的!
我盯着他血肉模糊的脸冷冷道。
拓跋洪僵了一瞬,随后痴痴的笑了。
我睥睨着他,像在看一个疯魔了的小丑。
拓跋洪越笑越大声,又忽的止住,用极其下流和猥琐的眼神看向我,幽幽道,
贱人,你早被本王丸儿烂了!
唰——
骨簪直直刺进他喉咙,力道大的几乎穿透他的后颈。
拓跋洪张着嘴,眼睛瞪的凸出来,……
小的不行,好意思鬼叫!
闻声,拓跋洪眼底少有的闪过一抹羞愤和难堪,疯了一样挣扎扭动,把血甩的到处都是。
我淡然浅笑,欣赏了好一会儿他的狼狈,随后把所有让人痛苦的法子都使在他身上。
十指刺进竹签、生生钳掉指甲、火烧双足、烙铁烫他全身,等等等等……
最后,我用骨簪直直刺进他的心脏。
你也别闭眼,看我大梁如何踏平北狄!
畅快。
从未有过的畅快。
可心酸和苦楚也海啸般蔓延开来。
他死了,也换不回父亲母亲。
我浑身是血的走出寝帐,抬眼便对上一双幽深的眸。
拓跋炎静静站在那,大敞被北风刮的烈烈作响。
我扑进他怀里,哭的撕心裂肺,哭的浑身颤抖,哭的几近晕厥。
夜风下,他始终一言未发,用大敞紧紧把我裹在怀里。
丝毫不嫌我身上的血脏。
我第三次出嫁了。
用出嫁两个字形容应该不过分。
因为拓跋炎全不似老北狄王或者拓跋洪那样,喝顿酒就睡了我,他学大梁习俗,三媒六聘。
他很认真的选了黄道吉日。
不顾他人反对为我筹备婚礼。
请手艺最巧的绣娘为我缝制嫁衣。
新婚当晚,一帐的红纱,龙凤喜烛轻轻摇曳。
他拿着喜秤,笨拙的挑开我的盖头……
四目相对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他眼中的炽热把烛火都比了下去。
坦荡的,似是把他整颗心都剖开在我面前。
只是,于这样的夜,我多少也是有些惶恐和惧怕的。
未能将他眼中的情绪看真切。
老北狄王变态,拓跋洪更变态。
我认为,拓跋炎与他们骨子里都流着一样的血,在床榻上,应该也是一样的作风。
但,拓跋炎让我意外了。
他温柔的很。
缱绻的很。
恍似,我是一朵尤为值得珍视的娇花。
脑海里炸响烟花那一刻,我怕极了,无措极了,轻颤着落下泪。
他一遍遍轻吻我的眉眼,用最温柔动听的声音说,
婉宁,这一生,我护你。
我不知是陷在恐惧中,还是震惊中,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心脏骤然停了一瞬。
感觉到我不再颤抖,他的呼吸逐渐变的灼热,吻也越来越有侵略性。
我知他又想了,僵躺在那,等着他取求。
拓跋炎却不满我这样,拉过我的手覆上他的心口。
那里,跳的强烈汹涌。
让我的心跳也莫名加快。
我无措的想抽回手,又被他抓住。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我,嗓音低沉磁性,
婉宁,看看这里。
……我听不懂。
也不懂他为何在我这样的眼神中闪过失落。
轻轻的吻落下。
如缠绵的细雨交织。
那一夜,他一遍又一遍。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真的拥有了我。
我不懂。
我不已经是他的王妃了吗
拓跋炎待我极好。
每天忙完正务就来我帐中。
他会先搂过我,轻嗅我发间的幽香,再让我和莫离帮他褪下厚重的战甲。
我曾问过他,北狄最近没有战事,为何每日还要穿战甲。
他只对我笑笑,并未解释。
我和他之间,倒也算琴瑟和鸣。
他会送我很多新奇玩意儿。
西洋望远镜、那么大那么大的南海珍珠、红珊瑚做的手串,甚至,还有孔雀毛捻线绣的香囊。
他好像很喜欢我对他笑。
所以,收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就对他笑。
他就越送越多。
平时无事时,我会在案前画画。
他就静静的看着,翘起二郎腿,食指在膝盖上一下下轻叩。
我发现,他对中原文化很感兴趣。
尤其是我说到乞巧节,他插的话最多,常弯着眉眼笑。
他不知从哪儿打听来,大梁女子都会给心爱的人煮桃花酿,央我给他煮一杯。
我不肯,笑着说我煮的难喝。
他没强求,闹别扭似的冷了我两天。
我没去哄。
我知道他喜欢若即若离的调调。
况且,他也是个贪欢的,没几日便会回来。
然后在抵死缠绵之际,一边惩罚似的咬我,一边委屈巴巴的对我说,下次你要哄我。
好,我哄你。
我娇笑着搂上他的脖子,吻他的唇。
北狄王城的布防图又临摹出一块送回大梁,我高兴着呢。
10
桃花劫
拓跋炎不是昏庸之辈,更多时候,他很清明。
我常常觉得这样的人应该不好应付才对。
但,事实恰恰相反。
他对我,远不像老北狄王和拓跋洪那么有所防备。
于是,在某天欢愉之后,我又有惊无险的弄来一张北狄王城布防图,成功传回大梁。
我高兴了好几天。
就还差一块了。
等最重要的那一块凑齐,北狄防线将形同虚设,大梁必能踏平北狄,一雪前耻!
晚间,立于北狄城墙之上,拓跋炎在身后搂着我,问我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俯瞰整个北狄王城,往他怀里靠了靠,只笑笑,并未说话。
他沉默许久,气息喷薄在我耳边,声音悠远的仿佛从天边传来,
婉宁,不会太久了……
……我听不懂他的话。
拓跋炎将我拦腰抱起,步履稳健的走向寝帐。
夜风徐徐,我看到他眼中又有失落闪过。
我依旧不懂他失落什么。
嫁给拓跋炎一年,他依旧待我极好。
那日,我正在喝避子汤,已离开寝帐的拓跋炎不知何事又折返回来,把我撞个正着。
我端着碗僵在那,不知该怎么解释。
拓跋炎看看我手中的汤药,许是猜到几分,眉头明显皱起。
我……
他不问,我贸然解释又不对。
他的眸色很冷,以后不要喝了。
果然,他真的猜到了。
好。
我听话的放下碗。
拓跋炎转身往帐外走,临出去又顿住。
我听说,那种药都很伤身体。
他像是在解释。
但我不懂他解释什么。
避子汤我不再喝了,因为他弄来了效用更好,对身体基本无害的药丸给我吃。
每次事后,我常常恍惚。
拓跋炎就不想要子嗣吗
继位半年时,他开始荒于朝政。
因为我总哄着他同我玩乐。
他搂着我骑马,骑好久好久。
他陪我放纸鸢,把纸鸢放的很高很高。
又是一年雪落,银装素裹,他用雪给我塑出很多小动物,冻的脸和手通红。
大梁是没有雪的,北狄也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雪。
他把圆滚滚的雪娃娃放在我手心时,对我说,婉宁,莫急。
我依旧听不懂,如往常一样,对他露出他最喜欢的笑。
最后一块布防图,也是最重要的那块布防图,不知被他藏在了哪儿,我费尽心思也没找到。
直到那几日,他不知何故没回王城,我才在暗藏于金帐下的密室中,找到布防图。
刻在石壁上,我带不走。
只能生生往脑子里记。
但,很可惜,我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我想……
给他煮一杯桃花酿了。
拓跋炎回帐那日,我坐于案前,眉眼含笑的为他煮了一杯桃花酿。
我敛着眸时最美,所以整个过程中并未抬头。
也没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许苍白。
煮好,我轻托瓷杯递给他。
他深深看着我,随后笑了,接过桃花酿一饮而尽。
原来是这个味道。
他说。
不好喝是不是
我说。
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味道。
他说。
……我望着他久久出神。
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刺出血也丝毫没察觉出来。
拓跋炎病了。
先是精神不济,再是体虚嗜睡。
我整日亲自照料。
每次喝药前,他常问我,婉宁,我可以不喝药吗
我不答,垂着眼睫,一口口汤药喂给他。
趁他昏睡之际,去密室默记布防图。
又是一年冬过,初春的柳枝发出新芽。
我终于记下布防图,临摹好,命莫离偷偷传回大梁。
可,直至快天亮,莫离也没收到布防图已出王城的讯号。
我知,此事怕是已经败露。
我心中忐忑,面上强装淡定的给拓跋炎喂药,瑶儿和一名暗卫被押进帐中。
此时我才知,瑶儿竟也在私下联络暗卫,偷传消息给大梁。
可,为什么被抓的是他们俩
听命于我的暗卫跟本不是这个。
我还没理清细节,拓跋炎便问向我,该如何处置。
我能如何处置
能再画出一张布防图的只有我,这是大梁直取北狄的关键。
所以,我只能不认这个妹妹,置身事外。
拓跋炎在我眼里并不残暴,甚至有些温润如玉。
我以为,他大抵会罚一下妹妹,然后把她关回牲口棚,却不曾想,他竟扔下两个字,杖杀!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没听错,连忙制止。
我知他最不愿见我受伤,便故意在手臂上狠狠划了一刀。
赌他的心疼和怜爱,能让我保下妹妹。
果然,一刀下去,他答应的很爽快。
那名暗卫照旧被杖杀,让我明白,拓跋炎不仅是对我怜爱有加的拓跋炎,更是北狄的王。
王在看、在等,等我如何处置妹妹。
所以,我半分心软都不能表现出来。
黑奴。
北狄最冷血的行刑者,在我的命令下,抽了妹妹二十鞭。
那种看着自己的亲人在眼前皮开肉绽的感觉,真的很心痛。
当晚,我又临出一副布防图,命莫离遣人送走。
想着,最危险的时期就是最安全的时期……
可,人算不如天算,暗卫在还未出王城时被俘,咬舌自尽,布防图被送到了拓跋炎手中。
我喂给他的汤药被他打翻。
用从未有过的气恼模样质问我,这一张张布防图传的可还顺手、过瘾。
我俯跪在地,用最卑微的姿态说,妾身有罪。
想在此时勾出一张温柔陷阱,惹他动容和怜悯。
那句劝他莫要动气伤身的话落,我如愿看到了他眼底的动容。
他又说了那句我听不懂话,不会太久了……何必心急……
我是擅演戏的,在此时还能端出一副期期艾艾神色,对他落下一滴泪。
可……
他对我的怜爱,许是终究抵不过他的北狄。
他说,北狄不能在他手里丢。
呵……
我苦笑。
收了所有手段。
随他处置。
一刀毙命,是他对我和妹妹最大的怜悯,但,他没有。
他只是把我和妹妹关在牢房。
不曾打,不曾骂,更不曾命人折磨。
有种疯狂且大胆的想法在我心中萌生。
大抵,拓跋炎根本舍不得我死!
我一瞬不瞬的看着跪在我面前道歉的妹妹……
她啊。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鬼主意多,手段却不够高明。
少不得阿姐再保你一次。
11
焚城之誓
我把背的滚瓜烂熟的布防图纹在她腰间,又想尽办法的阻止她背上的伤痊愈。
只有惹人可怜,才没人揣测你是不是在撒谎。
躲过盘问会轻松很多。
一切都计划好的那夜,我拿出藏在袖中的假死药喂给瑶儿。
她大抵是猜到我想做什么了,假装犯迷糊的不肯吃。
我想笑。
硬是把药丸喂了下去。
瑶儿,阿姐要你生。
吵了一夜一日,我终是把拓跋炎唤了过来。
没有我喂他喝药,他的气色好了很多,就是眼下的乌青那么明显。
我扑进他怀里,嘤嘤哭泣,唤他阿炎,说我知道错了,以后听他的。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我,幽暗的眼眸里又是那股剥开胸膛的坦荡。
我如他所愿,深深看着他的心。
他心中的爱怜和动容藏也藏不住。
可,他是北狄的王。
不惩治偷传布防图的人,难堵众口。
你我只能活一人,我不想死。
我对妹妹说,一匕首插进她的胸腔正中,她一点点倒在我怀里,笑着对我说,
来生我们还做姐妹……
那句小小声、小小声的,我来做姐姐。只有我能听见。
我很想止住眼泪,却根本止不住,抱着妹妹痛哭。
丝毫没意识到,这个举动会让人生疑。
拓跋炎许是哄我哄惯了吧。
轻拍我的肩膀安抚。
并未生疑。
我把发间的骨簪簪在妹妹头上。
瑶儿。
回大梁。
带着母亲、姨娘、父亲的魂魄,安安全全回大梁。
拓跋炎把瑶儿的尸体展示在众人面前,由他们唾骂,然后丢进一间小牲口棚。
柳姨娘正等在那里。
莫离传拓跋炎口谕,扔她们母女去乱葬岗自生自灭。
瑶儿走后,我给了莫离一颗药丸。
是当初来北狄的马车上,我给她那杯毒茶的解药。
我坏的很。
即便当时莫离已表忠心,我也不全然信任。
她每月都要定时服用解药。
这一颗,可彻底解毒。
她懂我是何意,却不肯走。
她说,她也要亲眼看这北狄王城破灭。
我随她了。
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宿命。
拓跋炎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依旧待我极好。
我常常恍惚。
或许,他并不如我想的那般清明。
也是色令智昏。
那劳民伤财为我建的相国府,在北狄众将士的反对下建了停,停了建。
拓跋炎却始终不曾放弃过。
他常问我,内饰是何样,我在桃花纷飞的窗前最喜做什么。
我如实答他。
煮不太好喝的桃花酿。
他便笑弯了眉眼。
说,婉宁的桃花酿是这世间最好喝的桃花酿。
他还病着。
我照旧喂药。
他照旧问我,婉宁,我可以不喝药吗
他常对我动容。
但我没有。
我不能给北狄留个贤主。
大梁整戈这半年,是我来北狄以来最舒心的半年。
拓跋炎对我万分呵护。
比对王权更甚。
格桑花开满的丛中,常有我们二人的身影。
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婉宁,为我怀一个孩子。
好啊。
我笑着答应。
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
反正这个孩子注定生不出来。
一月后,我怀孕了。
拓跋炎脸上全是初为人父的喜悦。
他亲自做婴儿床、翻遍书籍给孩子取名字。
还曾用握惯弯刀的大手,笨拙的在给孩子准备的小衣服上绣个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的炎字。
他说,他希望是个女孩儿。
长大后一定会像她的娘亲一样美丽。
他说,调皮捣蛋也没关系。
那是他要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宝。
他真的好爱好爱这个孩子。
我常望着他出神,在他看过来的瞬间对他笑。
他喜欢我对他笑。
我知道。
却有好多次好多次笑着笑着就落下泪。
然后越哭越泣不成声。
每当此时,他就会把我搂进怀里,轻拍我的背安抚。
却没有一次问一声,婉宁,你为何哭……
像什么,快到了时候。
我常在梦中惊醒。
以前明明不这样的。
拓跋炎最近睡的也不好,我每次惊醒时,他都会第一时间搂过我,一遍遍在我耳边低语,
婉宁,别怕、别怕……
呵。
他竟知我在怕。
那一刻,好多东西都变得可笑。
我再不敢看他的眼,以孕期不适之由赶他去金帐睡,然后说不清原因的独自垂泪。
桃花酿啊桃花酿。
好一杯桃花酿……
某夜,北狄王城外战鼓阵阵,大梁将士势如破竹直杀进腹地。
我听着帐外马蹄踏过北狄人的尸体,怅然一笑,一手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手推倒面前的油灯。
浓烟滚滚,焚着的鹿皮、狐裘烧红我的眼。
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拓跋炎的毒素已浸入五脏六腑。
北狄再无贤王。
熊熊火光中,一人飞快冲进帐。
他抱住我,在看见我胸前插的匕首时一怔,颤抖着一声声唤我婉宁。
我疲惫的睁开眼,在火光中对上拓跋炎那双幽深的眸。
这一生,是我负你。
我不想说的,却还是说了。
他苦笑,唇边抖的厉害,第一次在我面前落下泪。
他好似说了很多,我一句都听不清。
只听清一句。
婉宁,来生我还想喝你煮的桃花酿。
一滴泪从我眼角滑落,很快被帐中的大火灼干。
来生,莫要见了。
全文完。
后记
大梁的铁骑一夜踏平北狄王城,清晨下了一场雨。
莫离带一位大梁将军寻到我的寝帐。
早烧成一堆破败的焦土。
那曾放榻的地方,隐约看出两个烧焦的人形。
一个把另一个搂在怀里,唇贴着她的额头。
纵使已然面目全非,也不难让人看出,两人死前都是笑着。
至于笑什么。
是否在笑同一件事。
不得而知。
我致死,未留下只字片语。
但我是悔恨的。
恨自己拉不得弓,射不得箭,更不能身披战甲,为我大梁浴血奋战。
我仅是一女子。
只有美貌。
我恨自己只能以色示人。
又感谢上苍许我美貌。
我把美貌变成利器,杀北狄王,杀拓跋洪,杀幼子,杀北狄大将,杀拓跋炎……
我满手鲜血。
换大梁复国。
我知道,我的名声坏透了。
大梁人人唾弃。
北狄人人咒骂。
可,又如何
功过是非,任世人评说。
我相府嫡女陆婉宁,从未背叛大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