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宋闻洲从混沌中挣扎着睁开眼,檀香混着药苦味钻入鼻腔。
锦帐上的缠枝纹在视线里晃动,渐渐凝成夏黎憔悴的脸。
未凝呢?
他猛地撑起身子,眩晕如潮水般袭来。
夏黎按住他颤抖的肩膀:时家军两日前已开拔,这会儿怕是已过潼关了。
你昏迷了整整三天。
备马!
宋闻洲掀开锦被,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双脚刚沾地就踉跄着栽倒,被夏黎一把扶住。
你不要命了?夏黎陡然提高声音,大夫说你再动气会伤及心脉!
宋闻洲推开她,抓过床头的鹤氅披在单薄的中衣。
他不管不顾地往外冲,赤脚踩在青石板上竟不觉得冷。
马厩里,追风马见到主人兴奋地嘶鸣。
宋闻洲伏在马背上,寒风刮得他耳膜生疼。
一炷香后,他终于抵达。
将军府的朱漆大门紧闭。
宋闻洲滚鞍下马,膝盖重重磕在石阶上。
他撑着门环爬起来,掌心拍在门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未凝!开门!嘶吼扯得喉间泛起血腥味。
侧门吱呀开了条缝,老管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宋公子?您怎么来了?
我来找未凝!宋闻洲抓住老人枯瘦的手臂。
老管家沉默地拉开大门。
庭院里枯叶打着旋,练武场的沙地上留着杂乱的马蹄印,箭靶上的红漆剥落成斑驳的血色。
宋闻洲跌跌撞撞往里闯。
宋公子还不知道吗?小姐随军出征了。
宋闻洲突然在回廊拐角刹住脚步。
月光像惨白的纱幔罩着他们幼时常玩的紫藤花架,如今枯枝横斜,架下石桌上积了层薄灰。
那里本该放着时未凝每日练字后晾晒的宣纸。
我不信!
他转身冲向闺阁,锦靴不知何时跑丢了,足底被碎石割得鲜血淋漓,未凝!
书房门虚掩着,宋闻洲猛地推开门扇。
东西呢?未凝带走了是吗?
不是,小姐全都烧了。
宋闻洲顿时僵住了身子:你说什么?
老管家沉默地引他来到后院。
尚未走近,宋闻洲就闻到了焦糊味。
不是军营篝火那种松脂香,而是绸缎与木头在高温中扭曲的刺鼻气息。
坑边散落着未燃尽的残骸。
半片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鎏金发簪的断节、烧卷边的书页残角。
宋闻洲认出那是他送给时未凝的《李义山诗集》,扉页上他题了似此星辰非昨夜。
什么时候?
宋闻洲跪在灰烬边,指尖触到一片尚有余温的瓷片。
出征前夜。老管家从袖中取出个布包,小姐烧了整整三个时辰,老奴偷偷留下这个……
宋闻洲颤抖着解开布包。
半张焦黄的图纸上,墨线勾勒出战袍的轮廓,衣角处绣着小小的长明灯纹样。
海棠树呢?
宋闻洲突然抬头,他们十岁那年亲手栽下的海棠树原本该在土坑旁怒放。
老管家举起灯笼,光照亮不远处新鲜的树桩。
断面还渗着树脂,像凝固的泪滴。
小姐说……老管家声音轻得像落叶,既然要断,就断个干净。
宋闻洲的指甲陷入树桩,木刺扎进皮肉却浑然不觉。
她走时可曾留话?
老管家摇头,灯笼突然被风吹得剧烈摇晃。
光影交错间,宋闻洲看见土坑边缘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他扑过去扒开灰烬,挖出个烧变形的银匣子。
这是他十四岁送时未凝的妆奁,锁扣处还挂着半截烧熔的铜锁。
匣子咔地弹开。
里面竟完好保存着一沓泛黄的纸页,最上面那张墨迹娟秀。
景和十二年冬,闻洲染风寒第三日,太医新拟的药方须加三钱竹沥。
宋闻洲疯狂翻动纸页。
景和八年到景和十八年,整整十年的记录,每一页都详细记载着他每次生病的症状、用药和康复情况。
有些页边还画着小像:
【他躺在榻上皱眉喝药的样子】
【他在院中晒太阳的背影】
【他第一次能下床走路的瞬间】
最后一张写着【今日闻洲说他爱上夏姑娘,我希望他幸福,此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