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弦霜色误平生,半阙离歌烬尘缘
初逢·弦断血樱
民国二十三年,霜降。
沪上最大的戏园子听雪楼前,红漆灯笼在冷风中摇晃,映得满地残雪泛着血色。林霜降攥紧袖口,指节因寒冷而泛白,怀中琵琶的檀木纹路硌得她肋骨生疼——这是师傅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能换半斗米的传家宝。琴头雕着半枝残梅,与她耳后那颗朱砂痣竟有几分相似。
让让!让让!
尖锐的汽车鸣笛刺破暮色,黑色轿车如恶兽般撞开人群。霜降闪避不及,踉跄着跌倒在青石板上,琵琶砰地砸在地上,三根琴弦应声而断。她慌忙去捡,却见车轮在离她脚尖半寸处刹住,车门打开,下来个穿墨绿长衫的男人。
瞎了眼男人声音冷如霜,皮鞋尖碾过她散落的琴弦,却在触及她腕间红绳时猛地顿住——那枚刻着霜字的银锁,与他压在檀木匣底的那枚,连纹路都分毫不差。三年前雪夜,他的未婚妻沈霜若就是戴着这样的银锁,坠在黄浦江里,连尸身都没寻到。
萧承煜喉结滚动,烟疤在左眼角下跳动。他认得这张脸——三日前在城南医馆,这个跪在地上求药的姑娘,耳后朱砂痣像朵开败的梅,像极了霜若临终前被江水泡得发白的脸。
对不起……她喉咙发紧,这琴……对我很重要。
他忽然伸手掐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少女睫毛上凝着细雪,唇色青白,却与记忆中那人有七分相似。更像了,尤其是这双倔强的眼——霜若坠江前,也是这样盯着他,说承煜,你父亲的鸦片船,沉了我爹整条货船。
捡起来。他松开手,声音发哑。
霜降刚触到琴身,人群中突然冲出个灰衣汉子,持刀直扑萧承煜!她来不及多想,猛地扑过去推开他,刀刃划过她的左肩,血珠溅在琵琶的月白描金上,像滴开的红梅——却让萧承煜想起霜若坠江那日,她鬓间簪的红梅被江水冲散,一瓣一瓣漂在他脚边。
小姐!跟班阿福惊呼着制住刺客,萧承煜却盯着霜降煞白的脸。她咬着唇想站起来,指尖还勾着那截断弦,而她左肩上的伤口,竟与霜若当年被弹片划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送医馆。他突然脱下西装外套裹住她,烟疤在灯笼下泛着微光,阿福,去查城南琵琶班的底细——尤其是她耳后那颗痣,是天生的,还是……他没说下去,霜若临终前,耳后朱砂痣被江水泡得模糊,而眼前人,痣色艳得像要滴出血来。
医馆里,霜降昏睡前听见医生低语:萧少帅竟会为个戏子破例上回沈小姐的忌日,他可是把送来的白菊全烧了。她迷迷糊糊望着床头那盏莲花灯,想起母亲曾说,她耳后朱砂痣是胎里带的,父亲说这是梅花烙,应了她名字里的霜。
而隔壁厢房,萧承煜捏着刚拿到的户籍册,指节泛白。上面写着:林霜降,城南琵琶班班主林鹤鸣养女,生于壬戌年霜降,耳后朱砂痣为记——与霜若的生辰,只差三日。更刺眼的是,户籍页边角盖着褪色的红印:原姓沈,父沈明修,民国十五年货船失事身亡。
他忽然想起父亲萧砚霆书房里那本密档,沈明修的名字后面画着红叉,批注是私扣鸦片,沉江立威。而霜若坠江前,曾哭着问他:你早就知道我是沈明修的女儿,对不对所以才故意接近我,骗我定亲
此刻窗外飘起细雪,萧承煜望着医馆送来的伤药单,上面写着患者左腕有旧烫疤,似被琴弦灼烧所致。他忽然想起霜若生前最爱的《胡笳十八拍》,总在练到第十八拍时弦断伤手——而三日前在街角,他听见这个叫霜降的姑娘,正弹到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琴弦突然崩断,在她腕上烙下红痕。
阿福,他掐灭烟头,烟疤在暗室里明灭,备车,去萧府。把霜若的檀木匣拿来——还有,明日起,让这姑娘住进项园西厢房。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雪,就说……大帅要听她弹《胡笳十八拍》。
入局·弦音绕魂
闺房里的旧魂
萧府项园西厢房,雕花木门推开时扬起细尘。林霜降抱着包扎好的左肩,望着满室素白帷幔,像是闯进了别人的棺椁。梳妆台上摆着半支残烛,烛泪凝作红梅形状——与她琵琶上的描金一模一样。
这是少夫人的闺房,自她去后便没人动过。老仆王妈递来一套月白水袖,领口绣着并蒂莲,针脚间藏着褪色的煜字,少帅说,您穿这料子合适。
霜降指尖划过冰凉的缎面,忽然看见镜中映出自己耳后朱砂痣,正对着墙上挂着的仕女图——画中女子倚梅而坐,耳后一点殷红,连眉梢微蹙的弧度都与她重合。她猛地转身,撞得妆奁倾倒,一枚刻着霜若二字的玉扳指滚到脚边。
小姐当心。王妈慌忙捡起,声音发颤,这是少夫人临终前握在手里的,连入土都没舍得放下……后来少帅又从坟里挖出来了。
窗外传来汽车轰鸣,霜降透过雕花窗棂,看见萧承煜站在梅树下,指间烟头明灭。他仰头望着她的方向,烟疤在暮色里像道活过来的伤口——就像三天前在医馆,他盯着她腕间烫疤时的眼神,像在确认什么禁忌。
夜半更衣时,霜降发现水袖暗袋里藏着半卷残谱,墨迹洇着暗红,正是《胡笳十八拍》。第十七拍处用朱砂圈着弦断二字,旁边小字批注:承煜总说我弹到此处像哭,可他不知道,琴弦是被我的血泡断的。
落款是霜若,字迹娟秀却带着颤意,像临终前的绝笔。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霜降,去萧府找那把断弦的琵琶……你姐姐当年没弹完的曲子,你要替她弹完。
指尖抚过残谱上的血痕,她突然意识到,这琴、这谱、这满室旧物,都是萧承煜为霜若设的招魂幡,而她,不过是被选中的引魂灯。
宴会上的替身
三日后,萧府中秋宴。
水晶吊灯映得满厅珠光流转,霜降抱着琵琶站在九曲桥上,水面倒映着她月白的衣袂,像具浮在人间的鬼影。萧承煜斜倚在朱漆栏杆上,墨绿长衫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烟疤在灯光下泛着青紫色,像条沉睡的蛇。
听说林姑娘擅弹《胡笳十八拍》督军萧砚霆端着翡翠烟斗,目光在霜降耳后朱砂痣上逡巡,当年小女霜若最喜此曲,可惜……他重重叹了口气,满厅宾客皆垂下眼。
霜降指尖扣进琴弦,余光看见萧承煜掐灭烟头,朝她微微颔首。当第一声泛音在湖面散开时,她忽然明白,这不是宴请,是刑讯——他们要在她的琴声里,给沈霜若开一场活人的追悼会。
弹到第十七拍,琴弦突然绷紧。她想起起残谱上的血字,下意识看向右首座的萧承煜,却见他正摩挲着那枚霜若玉扳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弦断的刹那,他猛地抬头,眼中翻涌的不是痛,而是狂喜——像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亡妻借尸还魂。
霜若他突然起身,碰倒酸枝木椅。全场寂静,唯有断弦余音在水面震荡。霜降望着他踉跄着逼近,衣摆扫过桥下流水,忽然想起医馆里听见的话:上回沈小姐的忌日,他把送来的白菊全烧了,说白菊配不上她耳后朱砂痣。
少帅醉了。她后退半步,琵琶挡在胸前,却被他一把扯开。温热的掌心扣住她左腕烫疤,像在确认脉搏是否属于活人:你看,弦又断了……那年你在江边弹这曲子,弦断溅了我半袖血,后来你跳江,血就顺着江水漫到我脚边……
承煜!萧砚霆重重咳嗽,惊醒了魔怔的儿子。萧承煜猛地松手,后退两步,烟疤在额角冷汗中扭曲。他望着霜降煞白的脸,突然冷笑:抱歉,林姑娘这双眼睛,实在像极了亡妻。
满厅宾客开始交头接耳,霜降听见有人低语:怪不得萧少帅破例收她,原是把戏子当替身了。
水袖下的指甲掐进掌心,她忽然想起母亲藏在胭脂盒里的残页——那页染着鸦片气味的账本,边角画着与萧府地砖相同的缠枝纹。
无妨。她低头拨弄断弦,声音比湖面冰渣更冷,能得少帅青眼,是霜降的福气。
抬眼时,却撞见萧承煜望着她的眼神——像被火烧过的荒原,明明灭灭,全是未说出口的谎。
暗格里的残页
午夜,霜降在梳妆台暗格里发现半幅绣品。素白缎面上绣着半枝残梅,梅芯处用金线绣着极小的砚字——与萧砚霆烟斗上的刻纹一致。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沈家货船沉江前,曾与萧家有笔梅花纹的生意。
窗外传来脚步声,她慌忙将绣品塞回暗格,转身看见萧承煜倚在门框上,指间夹着新点的烟。月光给他镀了层冷边,烟疤在阴影里时隐时现,像道会呼吸的伤疤。
知道我为何留你他缓步走近,皮鞋碾过满地月光,因为你这张脸,能让我每晚梦见霜若。
指尖掠过她耳后朱砂痣,像触碰件会碎的瓷器,她坠江那晚,我没来得及问她,沈家的账本到底藏在哪儿。
霜降浑身血液仿佛冻住。母亲临终前咳着血说:霜若带着账本跳江,可萧家没找到,所以他们不会放过沈家剩下的人……
此刻萧承煜的指尖停在她锁骨上方,那里藏着母亲用簪子刻的小字:砚字纹,梅花芯,江底寒,账本沉。
少帅说笑了。她强作镇定,我不过是个戏子,哪懂什么账本。
萧承煜忽然捏住她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城南琵琶班的林鹤鸣,原是沈府的琴师。你三岁被他收养,而沈明修夫妇坠江那年,他恰好在码头当差——
他从袖中抽出泛黄的户籍页,最妙的是,你原名沈霜降,对吧
霜降瞳孔骤缩。户籍页上原姓沈三字被红笔圈住,旁边是萧承煜的字迹:霜若之妹,生于霜降,朱砂痣为证。
原来他早就知道,从看见银锁的那一刻,就知道她是沈家漏网的小鱼。
所以呢她忽然笑了,眼泪却掉进琵琶雕花,你留我,是想逼问账本下落,还是想在我身上,把对霜若的愧疚再演一遍
萧承煜猛地松手,烟蒂掉在地上,烫出焦黑的痕。他转身时,霜降看见他指尖在发抖:明日起,你住东厢房。
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纸,西厢房的东西,你……别碰。
门咔嗒关上的瞬间,霜降滑坐在地。怀中琵琶突然发出异响,她撬开琴头残梅装饰,竟掉出半片染着水锈的纸片——上面用朱砂画着萧府地图,湖心亭石柱上,刻着与沈家货船相同的梅花纹。
而隔着重墙,萧承煜靠在廊柱上,盯着掌心残留的温度。刚才触碰霜降锁骨时,他分明感觉到那里有处极浅的凹痕——霜若身上没有这个印记,就像她腕间比霜若多一道的烫疤。这些细微的差异,像春雪融化时的细流,正悄悄冲垮他筑了三年的冰墙。
少帅,副官匆匆赶来,递上染着鸦片味的密信,码头那边有动静,沈明修当年沉江的货船,怕是要被捞起来了。
萧承煜捏紧密信,忽然听见东厢房传来琵琶声。这次弹的不是《胡笳十八拍》,而是首陌生的小调,调子凄婉如泣:一弦霜,二弦伤,三弦断了女儿肠……
他忽然想起霜若坠江前,曾在他手帕上绣过同样的调子,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父亲的船,正是被他父亲的鸦片沉的。
琴声突然卡住,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响。他冲过去时,看见霜降盯着地上的碎瓷瓶,瓶身内侧用朱砂写着霜若亲启——那是他三年前准备的新婚礼物,里面装着霜若最爱喝的川贝枇杷膏,却在她坠江后,成了永远送不出的药。
原来你早就知道,霜降抬头望他,眼中没有泪,只有比冰更冷的光,我是沈霜降,是你未婚妻的妹妹,是你父亲要斩草除根的沈家余孽。可你还是留我,因为你比萧砚霆更狠——你要在我身上,一遍又一遍杀死你的霜若,对吗
萧承煜喉间发腥,烟疤突突地跳。他想否认,想说我留你是因为你弹琴时,像她又不像她,想说你左腕多的那道疤,让我每晚都想知道你这些年怎么过的,但最终,他只是捡起地上的碎瓷,低声说:睡吧,明日还要去湖心亭,给霜若烧纸钱。
转身时,他听见霜降在身后轻笑,混着碎瓷碾地的声响:萧承煜,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她,却盼着我是她;你明明知道我是沈家的血,却怕我真的流着沈家的血。
夜风卷着细雪从窗缝钻进来,吹灭了案头烛火。在彻底的黑暗里,萧承煜摸着墙上霜若的画像,忽然发现画中人与霜降的差异——霜若眉峰更柔,而霜降眉尾微挑,像把未出鞘的刀。这把刀,此刻正一寸寸剜进他筑了三年的假象,让他不得不承认:从看见她为他挡刀的那一刻起,他留她,就不只是为了账本。
绞局·弦燃霜烬
湖心亭下的冰与血
霜降潜入湖心亭时,水冷得像把碎刀。她攥着从琵琶残件里取出的梅花纹铁环,触到石柱上凹凸的刻痕——与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货船图纸完全吻合。淤泥中埋着半片雕花木牌,浮出水面的瞬间,她看清上面刻着沈记航运,漆色早已被江水泡得发白。
小姐!阿福的惊叫混着冰裂声传来。霜降刚要抬头,突然有双手从下方攥住她脚踝,刺骨的力道拖着她往湖底沉。水草缠住她的发,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袭击者腕间戴着萧府暗卫的玄铁镯——是萧砚霆的人。
肺叶几乎要炸开时,水面突然破开。熟悉的墨绿长衫翻涌如浪,萧承煜的烟疤在水下泛着青红,像团烧不化的火。他挥拳砸向暗卫太阳穴,反手将霜降捞进怀里,上浮时她听见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比湖水更烫。
咳……被甩在岸边时,霜降吐出几口水,看见萧承煜扯开她湿透的衣领。他指尖停在她后颈下方,那里有片淡红的蝶形胎记,边缘蜿蜒如碎瓷——与霜若坠江后被礁石划破的伤痕,分毫不差。
是你……他声音发颤,喉结擦过她额角,霜若跳江时护着你,所以你这里才会受伤……对吗
霜降浑身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母亲从未提过胎记的事,只说她是被琵琶班从江边捞起的,怀里抱着半块烧剩的梅花纹木牌。此刻萧承煜的眼神像要把她看穿,仿佛在确认,眼前人究竟是妹妹,还是死而复生的未婚妻。
放开我!她推开他,后背抵着结霜的亭柱,你早就查过我的身世,知道我是沈家的余孽,现在装什么情深
萧承煜突然笑了,笑声混着咳出的血沫——刚才在水下,暗卫的匕首划破了他侧腰。他扯下浸透的长衫,露出心口处的烫疤,形状竟与霜降腕间的琴弦伤一模一样:三年前码头起火,我抢出霜若的琵琶,弦尾的火星溅在这儿。后来才知道,那把琵琶里藏着沈家的账本残页。
密室里的剖白与背叛
萧府地下密室,炭火烧得青砖发烫,却暖不了霜降滴水的衣襟。她盯着萧承煜心口的疤,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呓语:霜若把账本拆成琴弦,每根弦浸过沈家的血……
说吧,萧承煜按住腰间的伤,血珠滴在她脚边,你接近我,是为了给沈家报仇,还是想替霜若完成未竟的事他忽然逼近,指尖掠过她唇畔,或者,你也和我一样,明明知道不该靠近,却像飞蛾扑火——
霜降偏头咬住他手指,血腥味在舌尖炸开:萧承煜,你比你父亲更可怕。你用霜若的旧物困住我,用替身的名号折磨我,却在看见我受伤时慌得像个疯子——你敢说,你留我只是为了账本
他猛地抽手,指腹渗着血珠,却笑了:你以为我没查过林鹤鸣收养你时,你左腕还没有那道烫疤。那是你十二岁那年,为了从火盆里抢你母亲的救命药落下的——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雪,而霜若的烫疤,是我亲手造成的。那年我逼她弹《胡笳十八拍》,弦断时我没接住,让火星溅到了她手腕。
霜降浑身血液仿佛逆流。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不是霜若,知道她腕间多的那道疤,知道她每一道伤痕都刻着与霜若不同的人生。可他还是留她,像在修补一件碎了又碎的瓷器,既想留住记忆里的霜若,又忍不住被全新的霜降刺痛。
所以呢她冷笑,从衣襟里扯出银锁,你看着我,就像看着霜若的影子,却又盼着我露出不同的破绽——这样你就能骗自己,你对沈家的愧疚,对未婚妻的背叛,都能在我身上找到救赎
萧承煜突然抓住她握银锁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早就被烧空了,可你每次弹琴,弦声都会钻进来,把那些烧成灰的回忆又烫醒。你以为我让你住西厢房,是想让你当替身我是怕你住东厢房,会听见我每晚在你门外抽烟的声音——
他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血沫溅在霜降衣领。她这才发现,他侧腰的伤还在流血,暗卫的匕首怕是淬了毒。可他眼里全是疯狂的光,像要把三年来的压抑全倒进她眼里:霜降,沈家的账本根本不在你身上,对吗霜若跳江前,把账本缠在你身上,用红绳系成琵琶弦的样子——而你,就是那把装着沈家血仇的活琵琶。
断弦上的血与吻
霜降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炸开。她想起母亲临终前,颤抖的手总在她后背游走,像在确认什么印记;想起萧承煜第一次看见她银锁时,眼底翻涌的不是厌恶,而是近乎绝望的狂喜——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才是沈家账本的活容器。
你父亲要的账本,她忽然笑了,眼泪却掉进他胸口的疤,就藏在我后背的胎记里。霜若把沈家的血和账本的字,都纹在了我皮肤上。所以你每次触碰我,不是在碰替身,是在碰你父亲当年沉江的罪证。
萧承煜瞳孔骤缩。他想起霜若坠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承煜,沈家的血,会顺着江水来找你。
原来不是诅咒,是预言——沈家唯一的血脉,带着账本,以替身的身份,住进了萧家的坟茔。
杀了我吧。霜降解开衣襟,露出后背淡红的蝶形胎记,在炭火下泛着微光,这样你就能向萧砚霆复命,就能洗清你和霜若的恩怨,就能——
她的话被唇上的灼热打断。萧承煜的吻带着血与烟的味道,像团要把两人都烧死的火。他的指尖扣进她后背,不是要撕开创口,而是想把自己嵌进她的伤痕里:你以为我不敢三年前霜若跳江时,我就该跟着下去。可现在你在这儿,带着她的血,带着我的疤,让我怎么舍得——
密室铁门突然轰然打开。萧砚霆的副官举着枪冲进来,身后跟着抬着担架的卫兵,担架上躺着的,是满脸血污的林鹤鸣——霜降的养父,沈府旧仆。
承煜,别让为父难做。萧砚霆的翡翠烟斗在阴影里明灭,沈家的账本,要么从她后背剜下来,要么让她母亲跟着陪葬——你选吧。
霜降感觉萧承煜的身体瞬间绷紧。他低头望着她,烟疤下的眼睛像淬了冰的火:对不起,霜降。我早该知道,从你替我挡刀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要互相折磨到死。
他忽然推开她,朝副官伸出手:把人带下去。声音冷得像换了个人,父亲要的账本,我会亲自从她身上取。
霜降被拖出密室时,看见萧承煜捡起她掉落的银锁,指腹碾过霜字凹痕。他没有抬头,却对着她的方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当年霜若跳江前,把你托付给林鹤鸣时,说过一句话——‘替我活着,替我去爱那个不该爱的人。’
铁门关上的瞬间,霜降终于明白,原来最狠的虐,不是被当作替身,而是明知彼此是对方的劫,却偏要在劫数里沉沦。萧承煜留她,不是因为像霜若,而是因为她是霜降——沈家的余烬,他的救赎,也是他的报应。
她后背的胎记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她,账本的秘密,终将随着鲜血揭晓。而那个在密室里吻她的男人,那个此刻正握着刀走向她的仇人之子,注定要在她的生命里,刻下比琴弦更深的伤。
烬鸣·弦断霜沉
刑房里的血与影
铁锈味在鼻尖炸开时,霜降听见手术刀划开布料的声响。萧承煜的呼吸拂过她后颈,比刀刃更凉:忍一忍,很快就好。
可她知道,他掌心的汗正顺着她脊梁滑落,像条爬向深渊的蛇。
刀刃刚触到胎记边缘,密室顶的气窗突然传来锁链轻响。月光漏进来,映出个披头散发的人影——耳后朱砂痣在苍白脸上灼如火焰,穿的正是三年前霜若坠江时的月白水袖,袖口绣着半朵残梅。
承煜,沙哑的女声混着血沫,你要剜的,是你未婚妻的妹妹吗
霜降浑身僵住。镜中倒影里,那个被拖进来的女人,分明有着和她八分相似的脸,却比她多了份历经折磨的冷硬——是霜若,那个本该沉在江底的沈霜若。
不可能……萧承煜手中的刀当啷落地,你明明……
明明被父亲的人从江里捞起来了霜若扯断腕间铁链,露出淤青的手腕,他囚禁我三年,就为了逼问沈家账本——直到你把霜降带进府,他才知道,账本根本不在我身上,在她这儿。
她盯着霜降后背的胎记,眼中闪过痛楚,对不起,妹妹,当年跳江时我没抓住你,让你在琵琶班吃了十年苦……
霜降感觉天旋地转。母亲临终前没说的真相,此刻全在霜若泛红的眼眶里——原来姐姐没死,原来萧家早就知道她们的血脉,原来她被带进萧府,从来不是偶然。
够了!萧砚霆的怒吼从暗角传来,翡翠烟斗砸在青砖上,溅起火星,承煜,你该清楚,沈家的血和萧家的权,从来不能共存。
他抬手示意副官,枪口同时对准霜若和霜降,要么交出账本,要么让她们姐妹同归于尽。
爱与罪的绞索
萧承煜突然挡在两女身前,烟疤在跳动的火光中扭曲:父亲,你早就知道霜若没死,对吗你让我把霜降当成她的替身,就是为了引蛇出洞,逼沈家余孽现身——
他转向霜若,声音发颤,可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让霜降替你受这些罪
霜若惨笑,指尖抚过霜降耳后朱砂痣:因为她像极了小时候的我,像极了那个还没被仇恨浸透的沈家女儿。
她忽然抓住萧承煜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记不记得,我们定亲那晚,你说‘霜若的霜,是承煜掌心的霜’其实那时我就在骗你——我接近你,是为了查沈家货船沉没的真相。
霜降瞳孔骤缩。原来姐姐和萧承煜的初遇,也是一场算计,就像她后来的靠近。可霜若眼中的泪是真的,指尖颤抖着指向萧承煜心口的疤:但火盆翻倒时,我本能地替你挡火星,疼得想,原来爱上仇人之子,心真的会被烫出疤。
所以你跳江,不是因为恨我,是因为爱萧承煜喉结滚动,因为你既想为沈家报仇,又舍不得杀我,所以选择带着账本去死
霜若别过脸:可我没死成,被你父亲的人捞起来后,我听见他说‘承煜为你疯了,正好用他的愧疚,引出沈家剩下的血脉’。
她看向霜降,泪落如血,对不起,妹妹,是我和萧家,把你拖进了这场地狱。
密室突然响起弦音——是霜降抱着那把断弦琵琶,用染血的指尖拨动残弦。三年前的雪夜,三年后的血夜,命运的弦始终绷在沈家姐妹和萧承煜之间:原来我们都在演戏,姐姐演着仇人的未婚妻,我演着姐姐的替身,而你,萧承煜,演着被愧疚支配的提线木偶。
她站起身,血从后背胎记渗出,在琵琶上晕开红梅:但有件事你没骗自己——你看我的时候,眼里没有霜若的影子。你吻我的时候,喊的是‘霜降’,不是‘霜若’。
她转向霜若,扯出银锁,对吗,姐姐他爱的,从来不是沈家的女儿,而是被琴弦勒出血的、真实的我。
三弦烬魂
萧砚霆的枪响几乎与弦断同时。霜降看见霜若突然扑过来,温热的血溅在她侧脸——姐姐替她挡住了致命一击。而萧承煜在枪响瞬间,转身抱住了摇摇欲坠的霜若,烟疤下的眼睛第一次充满恐惧:霜若!
别慌,承煜,霜若咳嗽着,指尖划过他唇畔,这次,换我把你还给霜降……
她看向霜降,用尽最后力气扯开衣襟,露出心口与萧承煜相同的烫疤,当年火盆翻倒,我们同时扑向对方,所以伤疤才会对称——原来爱与恨,从来都是同一场火烧出来的。
霜降忽然明白,为什么萧承煜初见她时会失控,为什么他总在深夜盯着霜若的画像抽烟——他早就在两个相似又不同的灵魂里迷了路,分不清究竟是愧疚、是执念,还是真正的心动。
父亲,收手吧。萧承煜跪在霜若身旁,抬头望向萧砚霆,沈家的账本,就在霜降的胎记里,而显形的方法……
他扯过霜降的手,让她的血滴在自己伤疤上,再按在霜若心口,需要萧沈两家的血,和真心相爱的人的血。
密室地面突然浮现水纹般的光,霜降后背的胎记渐渐显形为一幅江图,江心处标着沈记货船沉没点,旁边用朱砂写着:以血为弦,以爱为锚,沉江者,必复燃。
原来如此……萧砚霆踉跄后退,当年沈明修把账本纹在女儿身上,还要用萧家的血才能激活——
现在你知道了,霜降抱起霜若逐渐冰冷的身体,但沈家的血,不会再为萧家的权做祭品。
她望向萧承煜,泪混着血滴在银锁上,你爱的究竟是谁,等你不再需要用伤疤证明真心时,或许会明白。
最后一声弦响在密室炸开。霜降抱着霜若的尸体撞破气窗,坠入湖心亭下的冰湖。江水流过她后背的胎记,像在带走所有的恩怨与痴缠。萧承煜扑到窗边时,只看见两朵血梅在水面漂散——一朵是霜若的,一朵是霜降的,而他心口的疤,正在滴着第三朵梅的血。
三个月后,沪上盛传萧少帅疯了。他总在听雪楼废墟弹琵琶,琴弦上缠着两根红绳,一根刻着霜若,一根刻着霜降。有人说,他在等两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用她们的血,续完那首没弹完的《胡笳十八拍》。
而黄浦江底,沈记货船的残骸旁,两枚银锁静静相靠。一枚刻着霜若,一枚刻着霜降,锁眼里卡着半片染血的琴谱,上面写着:一弦承,一弦煜,弦弦相扣烬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