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后决战
石焕站在西岭高地上,俯瞰着脚下绵延的军阵,五千精锐,铁甲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光,长矛如林,旌旗猎猎,这是他二十年来积攒的全部家底,也是他称霸黎国的最后一道门槛。
将军,探马来报,赵无疾的军队已在十里外的平谷列阵。副将单膝跪地,声音里压抑着兴奋。
石焕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脸上的刀疤随之扭曲:好,很好,那个老狐狸终于肯出来决战了。他抚摸着腰间的铁剑,那是黎国先王赐给他父亲的,如今却要用来斩下赵家老贼的头颅。
传令下去,全军休整,明日拂晓进军。石焕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我要让赵无疾知道,谁才是黎国真正的王。
同一轮血月下,赵无疾站在营帐前,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火光。那是石焕的军队,也是他通往王座的最后障碍。
主公,石焕那老贼果然来了。谋士低声说道,手里捧着一卷竹简,按照您的计划,他果然选择了西岭作为驻扎地。
赵无疾轻笑一声,苍老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冷:石焕那个莽夫,二十年了,行军布阵还是老一套。他展开竹简,上面绘制的正是西岭地形,明日让他尝尝我新训练的弓弩手的厉害。
主公英明。谋士躬身,此战过后,黎国将再无石氏一族。
赵无疾望向东方,那里是黎国的都城黎阳。传令三军,明日决战,斩石焕首级者,赏钱一万,赏赐土地百亩!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
两支军队如同两条巨蟒,在西岭与平谷之间的开阔地带缓缓靠近,石焕的五千铁甲方阵居中,两翼是轻步兵,赵无疾则以三千精锐步兵为核心,两侧布置了千名弓弩手和千名骑兵。
两军相距三百步时,同时停下。
晨雾中,石焕和赵无疾各自策马出阵,在战场中央相会。
赵无疾!石焕的声音如同炸雷,你这个弑君的逆贼,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赵无疾冷笑:石焕,你父亲不过是先王的一条看门狗,你也配称王他扬起手中玉圭,看清楚了,这才是黎国正统的象征!
石焕怒极反笑:一块破玉也敢称正统我手中的剑才是真理!他猛地拔出铁剑,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力量!
赵无疾不甘示弱,同样拔剑相向。两把剑在空中相击,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随即各自回阵。
战鼓擂响,两军如同潮水般向对方涌去。
石焕的铁甲方阵如同一堵移动的城墙,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推进;赵无疾的弓弩手则万箭齐发,黑压压的箭雨遮蔽了初升的太阳。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两边死伤大半,鲜血染红了整片平原。
石焕的左翼被赵无疾的骑兵冲散,而赵无疾的弓弩手也被石焕的突击队杀得七零八落。
正午时分,两军都已精疲力竭,却仍在僵持。
石焕亲自率领亲卫队杀入敌阵,直取赵无疾的中军,赵无疾则调集最后的预备队,准备给石焕致命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西方地平线上突然扬起漫天尘土。
报——!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地冲到石焕面前,西方...西方有大军来袭!
石焕一脚踢开斥候:放屁!西方是山脉,怎么会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西方那支军队的旗帜已经清晰可见,黑底金边的龙旗,这个旗帜他认得,那是雍国的标志。
与此同时,赵无疾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两位宿敌不约而同地命令军队停止进攻,各自后撤重整阵型。
雍国人想干什么石焕咬牙切齿,他们难道想趁火打劫
副将脸色苍白:将军,看那阵势...恐怕不止是趁火打劫那么简单。
尘土越来越近,大地开始震颤。最先出现的是一队队骑兵,清一色的玄甲黑马,马上的骑士连面容都被铁面具遮盖,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他们手持长戟,腰佩弯刀,马鞍旁还挂着弓箭。
这...这至少有三千骑兵...赵无疾的谋士声音发抖,主公,我们...
赵无疾抬手制止了他,眼睛死死盯着西方。骑兵之后是步兵方阵,整齐划一的步伐让大地为之震动。每个方阵千人,前后共有十个方阵缓缓推进。
一万...一万步兵...石焕的副将已经瘫坐在地上,将军,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石焕没有说话,他的喉咙发干。雍国的军队如同一条黑色的河流,平静而不可阻挡地向东流淌。更可怕的是,这还只是能看见的部分,后方尘土中还有多少军队,根本无法估量。
黎国的两支军队不由自主地向两侧分开,为这支庞大的军队让出一条通路。雍国的军队对两旁剑拔弩张的黎国士兵视若无睹,仿佛他们不过是路边的杂草。
石焕和赵无疾不约而同地策马来到一处高坡,沉默地看着这支军队从他们之间穿过。
这...这只是前锋...赵无疾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你看那旗帜,后面还有中军、后军...
石焕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雍国什么时候有了如此庞大的军队我们...我们黎国全部兵力加起来也不过...
两万。赵无疾接道,而且分散在全国各地。他苦笑一声,我们在这里拼死拼活争夺的,不过是人家一支前锋就能碾碎的小国。
雍国的军队继续前进,仿佛永无止境。重装步兵之后是攻城器械——巨大的投石车、云梯、冲车,每一件都让黎国的装备相形见绌。然后是后勤车队,一眼望不到头的粮草辎重。
他们...这是要去哪石焕问道,尽管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赵无疾闭上眼睛:黎阳。我们的首都。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雍国的军队已经过了一半,却还没有看到尽头的迹象。士兵们装备精良,纪律严明,与黎国士兵的杂乱装备形成鲜明对比。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石焕问道,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不确定。
赵无疾看着远去的军队,突然笑了:你知道吗,石焕我们打了二十年,死了那么多人,就为了争夺一个...一个在别人眼里连棋子都算不上的小国。
石焕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突然感到一阵荒谬。
你知道吗,赵无疾继续说道,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父亲临终前告诉我,雍国一个普通的边城守将,麾下就有五千精兵。我当时以为他在说胡话...
石焕想起自己年轻时曾随父亲出使雍国,那时他只顾着嘲笑雍国宫殿的柱子没有黎国的粗,却忽略了那些柱子全都是用整块玉石雕成的。
我们...我们接下来...石焕的声音越来越小。
赵无疾看着雍国军队远去的方向:你觉得我们还有接下来吗
两人再次沉默。夕阳西下,将这支无尽的大军染成血色。石焕和赵无疾站在高坡上,如同两只蝼蚁,看着巨人的脚步从头顶跨过。
报——!一名斥候飞奔而来,雍国使者求见两位将军!
石焕和赵无疾对视一眼,同时策马下山。一名身着锦袍的雍国文官站在两军阵前,面带微笑。
两位将军,使者拱手行礼,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我雍国大军借道贵国,大帅有事要问二位话。文官的语气就好像是顺路看到就来问路而已。
两位将军回营整理仪容,两支黎国军队默默地各自扎营,石焕和赵无疾不约而同地来到了白天的高坡上,他们看着远处雍国军营连绵不断的篝火。
我们...我们算什么石焕喃喃自语。
赵无疾望着星空,轻声道:井底之蛙。
二、米粒之国
当雍国大军的带路使者来的时候,石焕正在帐中擦拭他那把祖传的铁剑,剑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暗红色的锈斑。副将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差点被帐门的绳索绊倒。
将军!雍国使者来了!
石焕的手一抖,剑刃在拇指上划开一道口子。他盯着渗出的血珠,竟感觉不到疼痛。什么时候
现在!使者就在营门外等着!
石焕走出营帐时,看到赵无疾也已经整装待发。这位宿敌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蓝色锦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默默跟着使者向雍军大营走去。
一路上,石焕的靴子陷在泥泞中。昨夜下了一场雨,将战场变成了沼泽。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但血腥味仍萦绕不散。远处,雍国的军营延绵数里,帐篷排列得如同棋盘般整齐。
这...这只是先锋军的营地赵无疾终于忍不住问道。
使者头也不回:是的。中军大营还在三十里外。
石焕的喉咙发紧。他想起自己曾经夸口说黎国西境的石堡是天下第一雄关,那里驻扎着他最精锐的八百士兵。而现在,他正行走在一个随便哪个营区都超过五千人的军营中。
雍军大元帅的营帐比黎国国王的宫殿还要大。帐外站着两排铁甲卫士,面具下的眼睛如同死物般冰冷。石焕注意到这些卫士的铠甲在阳光下竟没有一丝反光——那是上好的玄铁,在黎国只有王室才能用得起很小的一块做护心镜。
进去吧,元帅在等你们。使者掀开帐帘。
帐内的空间大得惊人,地上铺着异域风格的织锦,四角燃着不知名的香料,烟雾缭绕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中央的沙盘前。
黎国的两位将军那人的声音出奇地温和,过来吧。
石焕和赵无疾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近后,他们才看清这位雍国大元帅的模样——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平和,鬓角微白,身上只穿着一件朴素的深灰色长袍,唯一的装饰是腰间一块青玉令牌。若不是在这个场合见到,他们可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书院先生。
我是雍国征北大将军公孙明。那人自我介绍道,二位不必拘礼。
石焕和赵无疾不自觉地跪下行礼。公孙明笑了笑,示意他们起身。
我请二位来,是想问一些关于北边蛮夷的事情。公孙明说着发现二人看着自己的身后,他回头看到了挂着的地图。
那是一幅绘制在特制绢布上的大陆全图,精细得令人窒息。山川河流、城池道路,无不纤毫毕现。地图用不同颜色的线条划分出数十个区域,其中最大的一片被染成了深紫色,几乎占据了整张地图的四分之三。
这是...赵无疾的声音在发抖。
我们雍国的疆域图。公孙明起身用一根细长的玉杖指着那片紫色区域,当然,这是三个月前的版本,现在应该又多了几处标记。
石焕瞪大眼睛在地图上搜寻。他沿着熟悉的西岭山脉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黎国的位置。公孙明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玉杖轻轻点了点地图最东侧的一个小角落。
在这里。
石焕和赵无疾凑近看去,在地图边缘处找到了一个米粒大小的黄色标记,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黎字。若不是特意指出,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微不足道的斑点。
这...这就是黎国石焕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公孙明点头:比例尺所限,只能画这么大了。实际上你们的国土面积大约是图上显示的三十倍。他顿了顿,相当于我们雍国一个中等郡的大小。
赵无疾突然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声音。石焕感到双腿发软,不得不扶住一旁的柱子才没有跪下。他征战半生,流了无数鲜血,就为了统治这个在地图上几乎看不见的小点
公孙明似乎对这种反应习以为常。他平静地继续道:这次借道贵国,实属无奈。北方的战事已经结束,我们需要尽快调兵南下,在那之前我们得先得解决北边的蛮夷。他的玉杖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从紫色区域的北端一直延伸到南端,距离之长让石焕头晕目眩。
您...您说的北方战事是...赵无疾小心翼翼地问。
哦,三个月前我们吞并了北方的纪、代两国。公孙明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现在他们的领土已经划入雍国北境十三州。他的玉杖点了点地图上方新近染紫的大片区域。
石焕想起去年黎国朝堂上还讨论过与代国结盟的事。当时他们以为代国是和黎国相当的强国,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雍国嘴边的一块肉。
二位将军,公孙明突然正色道,我听说你们为争夺黎国的控制权已经打了二十年
石焕和赵无疾羞愧地低下头。
不必如此。公孙明竟然笑了笑,年轻人有野心是好事。实际上,我正需要你们这样熟悉本地的人带路。他从案几上拿起一份文书,如果二位愿意,那便是有功,事后你们可以担任我雍国的黎地安抚使,协助过渡期的治理工作。
石焕猛地抬头:安...安抚使
是的。品级相当于县令,但可以保留你们的私人卫队。公孙明补充道,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
愿意!赵无疾抢着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补充,我是说...能为上国效力,是我们的荣幸。
石焕没有说话。他盯着地图上那个米粒大小的黄点,突然觉得可笑至极。他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一定要让石氏成为黎国第一家族,现在想来,就像两只蚂蚁争夺一粒芝麻时发下的宏愿。
公孙明似乎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很好。这是任命文书,你们可以先看看。他将两份盖着雍国玉玺的绢帛递给二人,大军明日开拔,十日内会经过黎阳。希望到时能看到二位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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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大帐时,石焕和赵无疾都像梦游一般。外面的雨又下了起来,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浇不醒他们麻木的神经。
你...你看到了吗赵无疾突然开口,声音嘶哑,那个地图...那个...
石焕点点头。他想起公孙明案几上随意摆放的一把匕首——那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就足够买下黎国半个都城。
雨越下越大。两位曾经的死敌站在雨中,谁都没有移动。他们身后,雍国的军营灯火通明,如同天上的星河坠落凡间;而他们面前,是那个米粒大小的国家,和他们微不足道的人生。
《顺路》
两位将军走出雍国大元帅的营帐后,雨水顺着他们的铠甲滴落,渗入泥土,他们今天得知的最令人绝望的消息不是那张大地图,而是雍国大军之所以出现在黎国边境,并不是因为黎国有什么值得征服的价值,而是因为顺路。
北境有些小麻烦。刚刚在看过大地图后,大元帅公孙明漫不经心地展开另一幅地图,指尖划过北方广袤的草原,我们要安心平定南方,但蛮族骚扰边境,陛下命我调兵北上镇压。他的手指又往东一划,经过黎国的位置,像划过一粒灰尘,走这条路可以袭击蛮夷后方,正好路过你们这儿,就顺便处理了。
顺便。
石焕的喉咙发紧。赵无疾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他们曾经以为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宰者,是王座争夺战的英雄,可现在,他们不过是雍国军队行军路线上的一个小站。
那……黎阳呢石焕艰难地开口,您打算怎么处理
公孙明抬眼看他,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只蚂蚁:你们国王若是识相,开城投降,可以保留贵族身份,做个富家翁。他顿了顿,若是不识相……
他没说完,但石焕和赵无疾都明白。雍国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黎国身上,但他们也不会容忍任何阻碍。如果黎阳抵抗,那它就会被碾碎,就像踩死一只挡路的虫子。
最后的使命
离开大帐后,两位将军站在雨中,沉默了很久。
我们得回去。赵无疾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劝国王投降。
石焕没有反驳。二十年的仇恨,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他们曾经为了王位厮杀,可现在,他们连战败的资格都没有——因为雍国根本不在乎他们是否抵抗。
你觉得他会听吗石焕低声问。
赵无疾苦笑:不知道。但他若是不听,黎阳会变成一片焦土。
他们都知道国王的脾气——固执、傲慢,坚信黎国是天命所归。他可能会怒斥他们叛国,甚至当场处决他们。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得试一试。
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他们向公孙明请求先行返回黎阳,元帅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去吧,省点力气也好。
省点力气。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他们的心脏。雍国甚至懒得派兵监视他们——因为他们根本逃不掉,也翻不起任何风浪。
三、无关紧要的存在
做好决定后他们打算等雨停,不久后雨停了,但营地里的泥泞依旧。石焕和赵无疾并肩走在雍军大营的边缘,谁都没有说话。士兵们来来往往,没人多看这两个小国将军一眼,仿佛他们只是两株不起眼的杂草。
你看那边。赵无疾突然低声说,指向一处正在装卸的营地。
石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数十辆大车正在卸下成捆的箭矢。那不是普通的箭,每一支的箭杆都笔直如线,箭头在火把照耀下闪着寒光。更令人震惊的是数量——那些箭捆堆积如山,比黎国十年的产量还要多。
我们...我们真的...石焕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赵无疾苦笑:井底之蛙
两人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军官休息的营区。几名雍国将领正围坐在篝火旁饮酒谈笑,他们身上的铠甲比石焕见过的任何铠甲都要精致,却随意地丢在一旁,沾满了泥水。
要不要...去问问赵无疾突然说。
问什么
问问他们...怎么看我们。赵无疾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光芒,问问像黎国这样的...在他们眼里算什么。
石焕握紧了拳头。这简直是一种自取其辱,但他内心深处也燃烧着同样的疑问。二十年的征战,无数将士的牺牲,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们整理了一下衣冠,向那群军官走去。最年轻的一位少校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好奇,就像看到两只闯入人类领地的野鹿。
两位是...
黎国将军石焕。
黎国将军赵无疾。
军官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位年长些的中校做了个手势:坐吧。
石焕和赵无疾小心翼翼地坐在篝火旁。有人递给他们两杯酒,那酒液澄澈如水,入口却烈得像火。黎国最好的酒与之相比都不如。
多谢...将军。赵无疾斟酌着词句,我们...我们有个问题...
中校挑了挑眉:说。
石焕深吸一口气:像黎国这样的国家...在雍国眼中...算是敌人吗
篝火旁突然安静了一瞬,随后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中没有恶意,却比任何嘲讽都要刺骨——那是听到一个荒谬可笑的问题时,人们发出的本能反应。
中校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敌人你们
石焕的脸烧了起来,但他固执地等待着答案。
中校摇摇头,喝了口酒:听着,两位...将军。在西边,曾经有一个叫晟的国家。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国土是你们黎国的五十倍,军队超过百万,战船数千艘。那才是我们的敌人。
晟国...赵无疾轻声重复,这个名字他只在最古老的地图上见过。
我们和他们打了五十年。中校继续说,眼神变得遥远,最惨烈的一战,双方投入了三十万兵力,尸体堵塞了大河,河水三个月都是红色的。他看向两位黎国将军,那才叫战争,那才叫敌人。
石焕感到一阵眩晕。三十万...那是黎国全国人口的半数。
那...晟国现在...赵无疾小心翼翼地问。
中校冷笑一声:三年前亡了。最后一个晟国皇子在皇宫自焚,据说烧了三天三夜。他举起酒杯,敬我们曾经的敌人。
军官们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石焕盯着篝火,突然明白了公孙明为何对他们如此和蔼——那不是尊重,而是一个巨人对脚下蚂蚁的宽容。他们打了二十年的内战,在雍国人眼里恐怕连儿戏都算不上。
你们黎国...一位年轻少尉插话,其实挺有名的。
石焕和赵无疾同时抬头。
在我们军事学院的教材里,少尉笑着说,有一章专门讲如何不治理国家,用的就是你们黎国的例子。他掰着手指数道,分封制、世袭军职、拒绝新技术...简直是反面教材的典范。
赵无疾的脸色变得惨白。石焕想起自己曾经嘲笑过那些主张引进雍国弩箭技术的叛徒,还亲手处死了两个。
不过别担心,中校摆摆手,你们很快就能学到更好的方法了。他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公孙元帅打算在黎阳设立一个总督府,会有一整套雍国的行政体系。
我们...我们能做什么石焕听见自己问。
中校耸耸肩:按照惯例,你们这样的地方贵族会保留一些头衔,协助征税和治安。他想了想,相当于我们的里正或者亭长吧。
里正。亭长。石焕想起黎国乡村那些跑腿的小吏,他们甚至没有资格进入王宫的外院。而现在,这就是他和赵无疾未来的位置。
谈话渐渐转向其他话题。军官们讨论着南方的战事,某个要塞的围攻,某种新式武器的威力...石焕和赵无疾安静地坐着,像两个透明的幽灵。
离开篝火时,夜已深沉。雍军大营依然灯火通明,士兵们轮班值守,工匠们连夜修理装备,一派繁忙景象。没有人注意这两个失魂落魄的小国将军。
你知道吗...赵无疾突然说,我父亲曾经去过雍国。
石焕看向他。
他回来后说,雍国一个普通酒楼的小二,识字量都比我们的太傅多。赵无疾的声音轻得像风,我当时以为他疯了。
石焕没有回答。他想起了自己引以为豪的那把铁剑——在雍国军官们精钢打造的兵器面前,简直像孩童的玩具。
我们明天就回黎阳。赵无疾说,不再是询问的语气。
石焕点点头。两人在沉默中达成了前所未有的默契。昔日的仇恨、二十年的争斗,在更大的洪流面前,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远处,雍国的军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那旗帜上的黑龙张牙舞爪,仿佛要吞噬整个夜空。石焕和赵无疾站在旗下,渺小如尘。
他们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国家连成为敌人的资格都没有。而黎国,就是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
四、归途
两人骑上马,带着几名亲卫,向黎阳疾驰而去。路上,他们看到了更多雍国的军队——连绵不绝的辎重车队、整齐划一的步兵方阵、高耸入云的攻城器械。
我们真的……这么渺小吗石焕喃喃自语。
赵无疾没有回答。他望着远方,黎阳的城墙已经隐约可见。
他们曾经以为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可现在,他们终于明白——
他们连被征服的资格,都是别人施舍的。
五、看门狗
黎阳城的王宫大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国王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投降!国王的咆哮震得殿内回音嗡嗡作响,他猛地将酒杯砸在地上,酒液溅在石焕的靴子上,你们这两个懦夫!叛徒!雍国算什么东西黎国是天命所归!
赵无疾闭了闭眼。他早该知道会是这样。国王的固执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从小就被灌输黎国是天命神授,据说是海上来的神祝福了王室,哪怕雍国的铁蹄已经踏碎半个大陆,他仍坚信黎国能以弱胜强。
石焕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陛下,雍国的大军不是我们能抵挡的,他们甚至……
闭嘴!国王猛地抽出佩剑,剑尖直指石焕的咽喉,再敢提投降,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殿内一片死寂。
赵无疾和石焕对视一眼。
没救了。
下一秒,石焕的刀已经刺穿了国王的胸膛。
国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涌出的鲜血,嘴唇颤抖着:你……你们……
赵无疾上前一步,扶住国王摇摇欲坠的身体,在他耳边低声道:陛下,黎国……已经亡了。
国王的瞳孔骤然放大,随后彻底黯淡下去。
六、投降
黎明时分,黎阳城的城门缓缓打开。
石焕和赵无疾并肩走出,身后是捧着王冠、玉玺的侍从。他们跪在城门前,将象征王权的器物高高举起,等待着征服者的裁决。
雍国的大军如黑潮般涌来,铁甲森然,战马嘶鸣。最前方的玄甲骑兵分开一条路,大元帅公孙明的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停下。
帘子掀开,公孙明那张平静的脸露了出来。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两人,又看了看那染血的王冠,嘴角微微上扬,但什么都没说。
他伸手,拿起王冠,掂了掂重量,然后——
咚。
王冠被按在了石焕的头上。
从今天起,你就是黎王了。公孙明淡淡道,好好守着这里,别让北边的蛮族溜进来。
大元帅随意就改变了原本的打算,而石焕僵住了。
——看门狗。
这就是他们的新身份。
雍国的大军没有进城,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这座新归顺的都城。铁蹄继续北上,仿佛黎国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垫脚石。
赵无疾缓缓站起身,望着远去的烟尘,忽然笑了。
我们赢了,石焕。他轻声道,我们终于……当上了黎国的王。
石焕摸了摸头上的王冠,金属冰凉刺骨。
——是啊,赢了。
——赢了一条狗链。
七、遗忘
几年后,黎国的王宫大殿内。
报——!西境又叛乱了!传令兵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
石焕——现在该叫他黎王了——懒洋洋地靠在王座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哦这次是谁
是……是赵家的旁支,说您得位不正,要清君侧……
一旁的赵无疾——如今的宰相——闻言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清君侧他们连君是谁都搞不清楚。
石焕也笑了。
是啊,他们现在坐在王座上,穿着雍国赐予的锦袍,戴着那顶曾经沾了王血的王冠。可他们心里清楚,自己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王,只是两条被拴在这里的狗。
——而主人早就忘了他们。
当年雍国的大军北上平定蛮族后,浩浩荡荡地返回,却连看都没看黎国一眼。没有驻军,没有税吏,甚至没有一道诏书。
仿佛黎国只是一块被踩过的泥,不值得多看一眼。
要镇压吗赵无疾问。
石焕摆了摆手:随便派点兵去吧,别让他们闹得太难看就行。
赵无疾点头,随手在奏章上批了个准字。
——多么可笑啊。
他们曾经为了这个王位厮杀半生,以为自己是天地间的主角。可现在呢他们坐在王座上,却连敌人都懒得来征服他们。
叛乱王权天命
——不过是蝼蚁的闹剧罢了。
大殿外,夕阳西沉,将王宫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像一条被遗忘的狗链,锈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