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杀了我……快……
他赤红的眼眸映着我的脸,身后的骨翼带着淋漓的血肉。
我握紧剑,剑尖嗡鸣。
杀了他,便能功德圆满,重回仙途。
01
寒意,并非来自清晨的微凉,而是源自我。
我立于长街中央,周遭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零星的行人远远避开,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我与我对面那道瘦小的身影间逡巡。
那是个小叫花,瘦得皮包骨头,褴褛的衣衫挂在身上,空荡荡的。他死死攥着一只豁了口的破碗,里面叮当作响的,不过十来个铜钱。此刻,他那双在污垢中显得格外分明的黑白眼珠,盛满了惊恐,死死盯着我伸向他那破碗的手。
你、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你想抢、抢钱
声音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却还要硬撑着几分凶狠。
抢
我连眉梢都未动一下。
指尖微动,一股无形之力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未出口的呼救尽数堵了回去。
他惊恐地瞪大眼,双手徒劳地在脖颈间抓挠,发出嗬嗬的闷响。
我看着他徒劳挣扎,如同看着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苏落。七日之后,魔星降世,你将堕入魔道。我是来杀你的。
小叫花停止了挣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惊恐被巨大的茫然和愤怒取代。
他手舞足蹈,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像一出无声的滑稽戏。
我微微侧头,避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语气依旧平淡:
安静点,我就让你说话。
他立刻像小鸡啄米一样疯狂点头。
我指尖轻弹,解开了束缚。
压抑的尖叫瞬间爆发出来:
你这疯婆子胡说八道什么!仙魔我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还成魔我看成饿死鬼还差不多!你认错人了!
他脖子梗得像只斗败的公鸡,声音尖利刺耳。
我不为所动,再次抬手,指尖微光一闪,他的声音又一次戛然而止。
他绝望地继续扒拉自己的嘴,眼里的愤怒几乎要烧穿我。
我俯视着他,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苏落,我是在告知你,并非征求你的同意。
他扒嘴的动作僵住了,眼神剧烈地闪烁。
下一刻,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像支离弦的箭一般,朝着巷子深处狂奔而去,带起一路尘土。
我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指尖掐诀,口中默念云梦诀。
刹那间,狂风呼啸而起,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埃,形成一道小小的龙卷。
风眼中,一个人影若隐若现,正是那逃跑的小叫花。
风柱将他毫不留情地卷回,轻轻一抛,摔在我面前。
风力散去,化作一个透明的童子虚影,对我躬身一礼,随即消散无踪。
苏落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着泥污从额角滑落,眼中是彻底的恐惧和绝望。
我看着他狼狈的模样,脑中闪过某个话本里的句子,于是学着那腔调,慢悠悠地说:
说了,你叫破喉咙,也是无用。
他挣扎着盘腿坐起,浑身脱力,像被抽掉了骨头。
我看着他,心如止水。
斩妖除魔,本就是我辈修士天职。此人将为祸苍生,今日断其魔根,乃是天道轮回,理所应当。
但规矩,不能废。
按规矩,我取你性命,了结此番因果。作为交换,七日之内,你可提三个心愿,我必为你达成。
我记得上一个魔头,是个贪恋美色的富商。
他最后一个心愿是要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
于是,我在他被无数美人环绕,笑得最得意忘形的那一刻,斩下了他的头颅。他脸上,还凝固着心满意足的笑。
听到三个心愿,苏落原本死灰般的眼睛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像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猛地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声音急切:
三个心愿什么……什么都可以
他脏兮兮的手指在我洁白的云锦衣袖上留下两个清晰的黑手印。
我微微蹙眉,抽回衣袖,声音冷淡:
活命,不行。
那刚刚燃起的亮光,瞬间熄灭,比之前更加黯淡。
他颓然低下头。
片刻,他又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活不成……可、可我还有别的心愿……
02
迎宾楼,丰城最气派的酒楼,今日却上演了一出百年难遇的盛景。
雕梁画栋的花厅内,平日里连正眼都不敢瞧这里的叫花子们,此刻竟堂而皇之地坐满了五张大圆桌。
看门的打手们,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呆若木鸡地杵在门口。
热气腾腾的菜肴一端上来,根本等不及小二报菜名,无数双黑黢黢的手就如同蝗虫过境,瞬间将盘子里的食物瓜分殆尽。
鸡鸭鱼肉,连骨头都被吮得干干净净。
小二端着空盘,站在一旁,眼神发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苏落坐在主桌,旁边一个牙齿稀疏的老叫花正抱着一只油光锃亮的酱肘子,啃得满嘴流油,发出含糊不清的咂嘴声。
我坐在主位,看着这幅景象,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苏落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伸向一盘烧鸡的爪子顿了顿,讪讪地缩了回来,笨拙地拿起桌上的竹筷。
就在他与筷子斗争的这短短片刻,那盘烧鸡已经只剩下几根骨头。
他眼疾手快,奋力夹起最后一块鸡肉,刚要塞进嘴里,却像是想起了什么,手腕一转,那块油汪汪的鸡肉便落入了我面前空着的白瓷碗中。
我不吃。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痕。
苏落愣住,呃,我、我用的是干净的这头……
与筷子无关,
我不得不解释,以免他再夹来第二块,
我不食凡间烟火。
邻桌那啃肘子的老叫花用油腻的手背抹了把嘴,颤巍巍地端着酒杯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声音带着酒意,却异常郑重:
小姑娘……仙姑老叫花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但这顿饭,让我们这些泥地里打滚的,也能人模狗样地坐在这迎宾楼里吃上一顿热乎的,这份情,我们丰城所有要饭的都记下了!日后但有差遣,水里火里,绝无二话!
他脖子一扬,将杯中浑浊的酒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股子江湖豪气。
周围的叫花子们立刻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纷纷举杯响应。
我端起面前的茶杯,对老叫花遥遥一举,算是回应。
心中却不以为然:一群凡夫俗子,能帮上什么忙
苏落看着老叫花,眼神暗了暗,低声提醒:
丁叔,你喝多了……
老叫花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枯瘦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没醉!老头子我……活了七十年,最大的念想,就是能堂堂正正走进这迎宾楼,喝上一口热酒,不是捡人家桌子底下的冷饭……今天,值了!
他笑着,摇摇晃晃地想坐回座位,身子却猛地一歪,像根被抽掉支撑的朽木,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手中刚斟满的酒杯摔落在地,酒水浸湿了他满是补丁的衣襟。
03
悦来客栈,天字号房。
一股淡淡的药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被请来的大夫捻着他那山羊胡,摇头晃脑地给躺在床上的丁叔把脉,手指搭在老人那冰凉、几乎感觉不到搏动的手腕上,眉头越皱越紧。
啧啧,这脉象……灯枯油尽,灯枯油尽呐……
他收回手时,不着痕迹地用袖子擦了擦指尖,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嫌恶。
他转向坐在一旁的我,完全无视了床上气若游丝的老人和床边焦急万分的苏落,
这位姑娘,这老叫花的病根是年轻时候亏空太甚,现在是油尽灯枯,神仙难救了。要想吊住这条命,得用上好的人参,天天熬粥吊着,少说喝上一年,或许能下床;再喝一年,兴许能走动……
他滔滔不绝,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我,带着几分谄媚和探究,
看姑娘面生的很,是外地来的贵客吧不过……怎么瞧着又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眼熟
我心念微动。
两年前,我曾在此地斩杀过一个入魔的画师,当时似乎有人将我的模样画了下来……还因此惹出些麻烦,卖个糖葫芦都被人追了几条街。
大夫见我不语,又凑近几步,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姑娘心善,有所不知啊。这丁老头在我们丰城混了四十年,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年轻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这样,也是报应啊——
你胡说!
一声愤怒的低吼打断了大夫的话。
苏落像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冲上前,狠狠一头撞在大夫胸口。
大夫哎哟一声,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摔倒。
苏落双目赤红,死死瞪着他,
不准你污蔑丁叔!
大夫捂着胸口,又惊又怒:
嘿!你们这群臭要饭的,做了坏事还不让人说了反了你了!还有你小子,昨天西城刘寡妇家的鸡少了一只,她说就看见你在她家门口转悠!是不是你偷的
苏落脖子梗得笔直,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凭什么赖我她家门口那么多人走,我路过一下就是我偷的拿出证据来!
大夫冷笑,语气刻薄:
别人跟她都熟,来来往往多少年都没事,怎么就你一过去,鸡就丢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苏落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通红,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我……
我听得有些不耐,指尖轻叩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大夫,偷盗自有官府论断。若无证据,空口白牙的指控,与泼妇骂街何异还是说说诊金吧。
大夫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对着我连连点头:
是是是,姑娘说的是。
他的目光,贪婪地落在我腰间悬挂的那个小巧精致的钱囊上。
我随手解下钱囊,抛了过去。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掂了掂份量,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够了够了!府上正好还有一支上年份的老山参,小的这就回去取来,亲自给送过来!
看着大夫点头哈腰离去的背影,苏落恨恨地啐了一口,随即转向我,通红的眼睛里写满了倔强:
我没偷鸡!
我支着下巴,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云层上,心思早已飘远,口中漫应着:
与我无关。现在,告诉我你的第二个心愿。
苏落咬紧了牙关,声音带着一丝受伤:你不信我
我终于将目光转回他脸上,平静地反问:
信你什么
苏落猛地跨到我面前,他身量虽未长开,但站直了也几乎与我坐着时视线持平。
我微微仰头,对上他那双异常清澈的眼睛,里面倒映着我的影子,干净得不染尘埃。
我,苏落,从没偷过东西。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说完,他猛地转身,像一阵风般冲出了房门。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阵风又刮了回来,他扒着门框,脸上带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句低语:
第二个心愿……救活丁叔。
04
听没听过白蛇传
我问。
啊
苏落一脸茫然,显然没跟上我的思路。
传说,南极仙翁的仙岛上,生有兰芝仙草,食之可起死回生。
那、那不是说书先生编的吗
他眼睛瞪得溜圆。
我去引开守岛仙鹤,你趁机去潭边,寻那株通体莹白、状若灵芝的仙草,拔了就走,明白吗
不等他再问,我指尖诀印变换,脚下祥云翻涌,瞬间将他裹挟其中,腾空而起。
流光划破天际,稳稳落在一柄凭空出现的飞剑之上。
脚下大地飞速倒退,云层在身边呼啸而过。
苏落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之前还因我的不信任而刻意保持的距离瞬间消失,他从身后死死抱住我的腰,脸埋在我背上,声音带着哭腔和晕眩:
喂!你、你慢点!还有……你也不是白娘子,我不是小青,丁叔也不是许仙啊!这能行吗
我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被他这混乱的比喻逗乐了:
人名倒是没记错。
苏落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仿佛瞬间忘了害怕,开始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那是!镇上聚仙茶馆的说书先生每次来讲白蛇传,我可是一场不落!我跟你说,那白娘子可厉害了,水漫金山……
我凝神御剑,将他的聒噪自动屏蔽。
昆仑山下的丰城,离传说中的灵山并不算遥远。
很快,前方云雾之中,一座状若拄杖老翁的翠绿山峰拔地而起。
峰顶绿意盎然,环抱着一汪碧蓝如玉的深潭,仙气缭绕。
我取出面纱戴上,遮住容颜,打断苏落的说书:
会凫水吗
会啊——啊——!
话音未落,我御剑陡然向下俯冲,风声在耳边厉啸。
在距离水面最低点时,我脚尖一挑,将紧抱在我腰上的苏落准确无误地扫进了碧潭之中。
噗通一声巨响,水花溅起数丈高,像一朵盛开的白莲。
潭边,一只姿态优雅的仙鹤正低头梳理羽毛,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降之物惊得全身羽毛倒竖,发出一声尖唳,扑棱着翅膀冲天而起。
几乎同时,一道彩光闪过,一个身着彩衣、脚踏祥云的仙童出现在潭水上空,手持一根翠绿竹杖,怒喝道:
何方妖孽,胆敢擅闯仙翁灵岛,惊扰仙鹤!
我懒得废话,长剑已然出鞘,剑光如匹练,直刺仙童面门。
仙童显然没料到我一言不发就动手,仓促之下挥杖格挡。
我手腕翻转,一套流月门的琼华剑诀行云流水般施展开来。
剑势或如梨花带雨,绵密不绝;或如飞雪漫天,寒意森森。
剑光霍霍,将仙童逼得只有招架之功,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仙童一边格挡,一边惊疑不定地喝问:
琼华剑诀你是流月门弟子为何擅闯我仙岛,还打伤仙鹤
与你无关!
我冷声回应,剑招愈发凌厉。
眼角余光瞥见潭水中,苏落已经手忙脚乱地游到了潭心那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兰芝仙草旁,正伸手去拔。
时机已到!
我不再保留,将全身真元灌注于剑身,使出琼华剑诀最终式——流华飞雪!
刹那间,漫天剑影合而为一,化作一道璀璨夺目的流光,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狠狠撞在仙童仓促横起的竹杖之上!
铛!
一声巨响!
仙童连人带杖,如同被攻城锤击中,瞬间被撞飞出去,接连撞穿了侧面山崖的两层岩壁,才轰隆一声嵌入山体之中,碎石簌簌落下。
不等那倒霉的仙童从山洞里挣扎爬出,我已收剑,身形一闪来到潭边,一把捞起刚拔下仙草、冻得瑟瑟发抖的苏落,再次御剑腾空,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只留下被破坏的仙岛和一潭涟漪。
05
一口气御剑飞出数百里,远离了灵山范围,我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清越,在云层间回荡。
身后传来苏落带着惊奇和喘息的声音:
你……你原来……会笑啊……
他的手臂还下意识地环在我腰间,冰冷的潭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但他抱得很紧。
好在我所穿的云锦法衣自有避水诀,倒是不虞沾湿。
我敛了笑容,微微侧头,声音恢复了平淡:
我为何不会笑
只是,不对将死之人笑罢了。
苏落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手臂,转而有些局促地轻轻抓住了我的腰带一角,声音低低的,带着真诚:
谢谢你。
我偏过头,仔细打量他。
被潭水洗去污垢的少年,露出了清秀的本来面目。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脸色虽然苍白,但唇红齿白,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
确实……是个俊俏的少年郎。
假以时日,怕是比昆仑山上那些自诩风流的师兄们,还要好看几分。
察觉到我的打量,苏落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随即又像是鼓起勇气般看向我,带着一丝自嘲地补充道:
就算……就算你只是为了完成我的心愿才救丁叔,我也……谢谢你。
回到丰城客栈,立刻将尚带着露珠和寒气的兰芝仙草化开,给丁叔服下。
看着老人原本灰败的脸色渐渐恢复红润,呼吸也变得平稳有力,苏落才长长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靠在床柱边,脸上露出疲惫却安心的笑容。
我重新坐回窗边的椅子上,看着他守在床边,听着他近乎呢喃的低语:
丁叔是把我从小捡回来的……别人都嫌他脏,嫌他臭……可在我心里,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他老了,讨不到吃的了……等你杀了我,就真的没人管他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无助。
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仙姑……,你能……能在我死后,帮我照看他吗
我垂下眼帘,避开他那带着期盼的目光,平静地问:
这是你的第三个心愿
他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摇头,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狡黠:
不是!第三个……第三个我还没想好呢!
他似乎想活跃一下气氛,眨了眨眼,凑近一步,
哎,你说……会不会是你师傅算错了你看我,心肠这么好,怎么可能会变成那种……那种吃人的魔头呢万一是搞错了,你不是白白杀了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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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眼,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我师傅修为通天,卜算之术从未出过错。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仍不死心,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追问:
那……要不,你再让你师傅算算就一次,好不好也许……也许这次就算准了呢
夜,静谧得如同死水。
我盘膝坐在客栈房间的蒲团上,心神沉入修炼,却始终无法彻底宁静。
一股莫名的心悸感,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不断荡漾开来,越来越强烈。
猛地,我睁开双眼!
不是错觉!
身形一闪,我已出现在客栈的屋顶。
冰冷的月光洒满寂静的丰城,万籁俱寂。
然而,在城北的方向,一片不正常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那火光中,隐隐传来法力碰撞的剧烈波动!
是流月门的方向!
出什么事了!
几乎在我落回房间的同时,隔壁的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苏落一脸惊慌地冲了出来,也看到了那片骇人的火光,
那边……那边是着火了吗好大的火!
不好!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的心脏。
来不及多想,我并指掐诀,飞剑瞬间出现在脚下,光芒一闪就要破空而去。
等等!
苏落眼疾手快,在我即将升空的前一刻,一把死死抓住了我的剑柄,试图笨拙地爬上来。
放手!
我低喝,情况紧急,没时间带他这个累赘。
不放!
他抓得更紧了,脸上满是焦急和固执,
你、你还欠我一个心愿没完成呢!你要是跑了,我找谁去!
这家伙……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这个!
我心中又气又急,但看着他那副生怕我跑了的赖皮样,又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好笑。
时间紧迫,我懒得与他拉扯,手臂一卷,将他直接拉上飞剑,喝道:
站稳了!
飞剑化作一道流光,撕裂夜幕,朝着那片熊熊火光疾驰而去。
06
飞剑撕裂夜空,带着尖锐的呼啸直扑那片火海。
越近,灼热的气浪越是扑面而来,浓烈的焦糊味混杂着血腥气,刺得人鼻腔发酸。
流月门那气派的山门已成一片焦炭,断壁残垣在火光中扭曲,如同地狱的入口。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名黑衣修士,不是焦头烂额,就是捂着伤口痛苦呻吟,空气中弥漫着绝望。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八卦道袍,手持翠绿竹杖,悬于半空,周身气势迫人。
正是南极仙翁。
他声音如冰,带着居高临下的威严,响彻火场:
……兰芝仙草乃献予西王母之寿礼,尔等下界小派,竟敢勾结妖人盗取!今日若不交出仙草和那盗草之人,休怪本仙翁将你流月门从这世间抹去!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挣扎的弟子,如同看着蝼蚁。
一个黑衣女弟子有气无力:家师云游至青华秘境,尚未归来,仙翁如此毁我山门,等家师回来,定会上门讨个公道——
南极仙翁冷笑道:无礼,你也配与本仙说话——
杖一挥,那女弟子就被杖风扫了出去,她紧紧闭眼,自认必摔得骨断筋折,斜飞的身子突然被人在腰上扶了一把,她不由自主一个翻身站起来,睁眼看时,前方一个身影,正迈步向前。
一身白裙的少女,宽袖窄腰,翩然前行,深深一礼。
仙翁别来无恙,可还记得昆仑山上的司念
南极仙翁怔了下,一拍脑袋:小司念啊,你怎么来了你师傅一向可好
南极仙翁身后,原来一脸百无聊赖的彩衣童子,一见我就跳了起来:是你,师傅,是她偷了咱们的仙草——
南极仙翁脸上肌肉抖动,这是怎么回事儿仙草事关重大,可开不得玩笑——
我挺直脊背,声音清冽,传遍全场:
仙草确为晚辈所取,事出有因,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流月门无涉。仙翁要罚,司念一力承担。
不行!
一道身影猛地从我身后冲出,张开双臂挡在我身前,正是苏落。
他面对着那威势赫人的仙翁,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异常响亮,
是、是为了救我!仙草是我求她去取的!要罚就罚我!跟她没关系!
我眉头一皱,这傻小子……
南极仙翁甚至没看苏落一眼,仿佛他只是一粒尘埃。
他盯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
为了一个凡人蝼蚁,盗取仙家至宝你师傅就是这么教你的昆仑门,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他眼中寒光一闪,
也罢,今日便让本仙翁替你师傅,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孽徒!
话音未落,他手中竹杖已然挥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威压当头罩落,仿佛整片天空都压了下来,令人窒息!
深幽峰,冰牢。
这里是南极仙岛惩戒犯错仙人的地方,万年玄冰构筑,寒气刺骨,足以冻结仙力,磨灭意志。
我盘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四周是幽蓝的冰壁,倒映着我模糊的身影。
咔嚓。
冰牢的禁制被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外面,白衣胜雪,面沉如水。
师傅……
我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
师傅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有痛心,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担忧。
他一步踏入冰牢,反手布下隔音结界。
阿念,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你可知,那兰芝仙草,并非凡物,乃是维系南极仙境与天庭联系的信物之一你可知,你这一偷,差点引发两界大战你可知,南极那老匹夫以此为借口,已上奏天庭,要严惩昆仑
我垂下头,
弟子知错。
师傅猛地上前一步,几乎是吼了出来:
你知错你若真知错,为何要去招惹那凡人为何要去趟这浑水你想要仙草,为何不与我说!就算豁出我这张老脸,难道还为你求不来一株草药!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到了极点,却又强压着怒火。
我咬着唇,轻声道:
师傅,那小叫花……他……
够了!
师傅打断我,
因果已定,多说无益。南极老儿将你囚于此地,名为惩戒,实为逼我昆仑低头。你安心在此修炼,外面的事,为师自有计较。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别怕,有师傅在,天塌不下来。
他转身欲走,我却急忙叫住他:
师傅!苏落呢他怎么样了
师傅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异样:
他……被我安置在山下。你不必担心。
说完,他身影一闪,消失在冰牢之外,禁制重新合拢。
日子在冰冷的寂静中流逝。
我尝试冲击金丹境界,却总感觉心神不宁,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深夜。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冰牢外响起。
我猛地睁眼,看到了铁栏外那熟悉的身影。
是苏落!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青衫,脸上洗去了污垢,在冰壁反射的幽光下,显得清秀而苍白。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怎么……上来的
这里是仙岛禁地,凡人绝无可能靠近。
苏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你师傅……他让我来的。他说……今天是第七天了。
第七天……
我心中猛地一沉。
杀他的最后期限。
他隔着冰冷的铁栏看着我,眼神忽然变得异常明亮,亮得有些诡异:
阿念,你师傅还说,只要你杀了应劫之魔,功德圆满,便可立地突破金丹,到那时,就算南极仙翁也困不住你,你可以去凌霄殿向王母娘娘陈情。
我心头一震,随即苦笑:
杀魔……谈何容易。更何况,我现在连这冰牢都出不去。
苏落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决绝和……疯狂。
他伸出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铁栏。
阿念,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成魔……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嘶哑,
吃不饱,穿不暖,被人欺负,被人冤枉……可我从没想过害人。丁叔说,好人有好报,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看到他脸上,开始浮现出淡淡的黑色纹路,如同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从嘴角蔓延至脸颊,带着一种邪异的美感。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你干了什么!
我厉声喝问,猛地扑到栏杆前,
苏落!守住心神!快念静心诀!
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用那双开始泛起血红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脸上是极致的痛苦,嘴角却扬起一抹释然的笑:
我想明白了……或许,我生来,就是为了成魔……
他猛地用力,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是为了……让你杀了我,让你……功德圆满,让你……离开这里!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
他背后的衣衫猛然撕裂,两只覆盖着黑色鳞片、带着倒刺的骨翼,带着淋漓的血肉,猛然撑开!
浓郁的魔气,如同实质的黑雾,从他体内疯狂涌出!
与此同时,那坚不可摧的玄冰铁栏,在他那双逐渐变得漆黑、指甲变得尖锐如利爪的手中,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竟被他硬生生地向两边拉开!
不——!
我目眦欲裂。
07
我从那被扭曲的铁栏缝隙中冲出,刺骨的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
冰牢之外,峰顶雪地之上,一个身影静静矗立。
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少年。
他身形拔高了许多,周身笼罩着翻腾的黑色魔气。
狰狞的骨翼在背后缓缓扇动,带着撕裂空气的沉闷声响。
漆黑的利爪微微蜷曲,脸上诡异的魔纹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看向我的眼睛,此刻已是深邃的赤红,却依旧映着我的身影,带着一丝残存的、令人心碎的温柔。
不远处,师傅白衣飘飘,脸色凝重如铁。
呜——
凄厉的警报声划破夜空,数道流光正从山下急速射来,带着强大的仙家气息。
师傅脸色一变,急促地喝道:
阿念!快动手!趁他魔性未稳,斩了他!这是唯一的……
他的话未说完,四道身影已落在峰顶,正是南极仙翁和他那几个弟子。
他们看到眼前的情景,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惊骇与狂喜交织的神色。
魔头!果然是你引来了魔头!
彩衣童子指着我,又转向那新生的魔物,厉声尖叫,
结阵!诛魔!
四人瞬间散开,法宝齐出,杖影、符光、仙绫、宝印,带着凛冽的杀意,从四面八方同时攻向中央的苏落!
阿念……
魔化的苏落,或者说,此刻的魔,看向我,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恳求,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杀了我……快……
杀了他
看着那漫天袭来的法术光芒,看着他眼中那残存的清明与决绝……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师傅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阿念!动手啊!
动手
我握紧了手中的剑。
剑身嗡鸣,渴望着饮血。
但是……
眼前浮现出那个在街角瑟瑟发抖的小叫花,那个抱着肘子傻笑的老人,那个笨拙地给我夹菜的少年,那个挡在我身前,颤抖却不肯退缩的身影……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
不是刺向身后的魔,而是如一道惊鸿,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华,横扫而出!
剑气如月华般倾泻,凌厉无匹!
什么!
惊呼声四起。
那四名仙翁弟子猝不及防,被狂暴的剑气瞬间逼退,法术溃散,狼狈地跌飞出去!
我旋身,落在苏落身前,长剑斜指,白衣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挡住了所有攻势。
身后,传来魔物低沉而不敢置信的喘息:
阿念……你……
我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看着对面脸色铁青的南极仙翁和他那几个惊魂未定的弟子。
08
你……你竟敢包庇魔头!
南极仙翁气得胡子都在发抖,眼中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昆仑门!好!好一个昆仑门!今日我便连你这孽障一并诛杀,看还有谁敢藐视天威!
他手中翠绿竹杖光芒大盛,一股毁天灭地般的恐怖威压骤然降临!
天空风云变色,乌云汇聚,电蛇狂舞!
这一击,他竟是动了真怒,要下杀手!
仙翁手下留情!
师傅脸色剧变,身影一闪就要上前阻拦。
但仙翁含怒一击何等迅速!
那看似普通的竹杖,此刻却仿佛化作撑天之柱,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朝着我和苏落当头砸落!
杖未至,那恐怖的压力已让我骨骼咯咯作响,呼吸困难!
我咬紧牙关,将全身真元疯狂注入长剑,试图格挡。
就在这时,一股灼热而腥甜的气息从身后传来。
一双覆盖着黑色鳞片的臂膀,猛地将我紧紧环住,护在身下。
同时,那对狰狞的骨翼瞬间合拢,如同一个黑色的巨茧,将我完全包裹。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整个山峰都剧烈摇晃!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颗陨石正面撞击,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眼前金星乱冒。
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的失重感。
我和抱着我的魔茧,被那恐怖的力量直接轰飞,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峰顶边缘的万丈悬崖倒飞出去!
噗——
一声沉闷的声响,温热粘稠的液体溅了我满脸满身。
不是红色,而是……诡异的、带着浓烈腥气的……绿色。
冲击力消散,我们重重地摔落在悬崖边缘的积雪中,激起一片雪沫。
包裹着我的骨翼无力地垂落、消散。
苏落,或者说,曾经是苏落的魔物,此刻软软地倒在我怀里,身体沉重。
他的后背,被仙翁的竹杖轰出了一个恐怖的大洞,绿色的血液汩汩流出,将身下的白雪染成一片诡异的色彩。
他看着我,赤红的眼眸中,魔气在飞速消散,渐渐恢复了那熟悉的黑白分明,只是黯淡无光。
绿色的血液,不断从他口中溢出。
苏落!
我慌乱地伸出手,试图堵住他背后的伤口,试图施展治愈法诀,可指尖的光芒落在他身上,却如同泥牛入海,没有丝毫作用。
魔的身体,仙法难愈!
师傅飞落到我们面前,看着这一幕,脸上满是痛苦和无奈,轻轻叹了口气。
南极仙翁冷哼一声,收回竹杖,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哼,自寻死路……
没……没用的……
苏落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那只尚未完全恢复人样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擦去我脸上的绿色血迹。
他的眼睛,忽然又亮了一下,像是回光返照,映着我的脸,
阿……念……
他想笑,嘴角却只有更多的绿血涌出。
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
手臂,无力地垂落。
怀中的身体,在迅速变冷。
师傅再次叹息,声音带着催促:
阿念,他已魂飞魄散……趁魔气未散,取其魔核,尚能……
南极仙翁冷笑道:
取了魔核,去天庭请罪吧!或许还能保住你昆仑……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只是低着头,看着怀里渐渐冰冷的少年,看着自己满手的绿色血液。
什么是仙
什么是魔
仙,高高在上,草菅人命,为一己之私,迁怒无辜,滥杀无度。
魔,生而卑微,心存善念,为报恩情,不惜己身,舍命相护。
我抬起头,看向脸色铁青的南极仙翁,看向一脸悲痛无奈的师傅,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样的仙……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冰冷和决绝,
凭!什!么!诛!魔!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抱紧怀中已经冰冷的身体,没有丝毫犹豫,纵身向后一仰——
朝着那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悬崖,坠落下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
尾声
昆仑山下,丰城。聚仙茶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说书先生那张抑扬顿挫的脸上。
茶馆里座无虚席,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
啪!
惊堂木落下,声音清脆。
……要说那昆仑仙子司念,当真是性情刚烈!为一魔头,竟不惜与南极仙翁翻脸,抱着那魔头便跳下了万丈深渊!从此啊,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先生摇头晃脑,唏嘘不已。
堂下顿时一片惋惜的叹息声。
可惜了,那般风华绝代的仙子……
那魔头究竟是何来历竟让仙子如此……
我邻座一个穿着干净青衫的年轻人,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插嘴问道:
先生,那后来呢昆仑掌门没去找他徒弟吗
说书先生眼睛一瞪,带着几分卖弄:
这位客官问得好!找如何不找!据说啊,昆仑掌门寻遍四海八荒,也未曾找到其爱徒踪迹。从此心灰意冷,立下规矩,每月十五,闭门谢客,独自在昆仑之巅,遥望那坠崖之处,一坐便是一整天,以慰思念之苦啊——
噗——咳咳咳!
我旁边那青衫年轻人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随即捂着嘴,笑得浑身发抖,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放下茶杯,起身向门口走去。
哎,阿念,等等我!
他连忙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快步跟了上来,出了茶馆,还在那儿乐不可支,
每月十五……闭门思念……哈哈……你师傅要是知道自己被编排成这样,脸都得气绿了吧
我懒得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他追上几步,与我并肩而行,语气轻快:
说真的,你师傅每月非让你去昆仑峰顶报个到,还不是怕你又惹什么麻烦顺便……我也好久没去看丁叔了,这次正好一起去看看他老人家。
阳光正好,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脚步微顿,轻轻嗯了一声。
前路漫长,云深不知处,但身边有他,似乎,也并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