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残阳下,紫禁城琉璃瓦泛着冷硬光芒。我,苏锦莺,往昔宫城最耀眼的凤凰,现今却似折翼金丝雀,被囚于凤仪宫这华丽牢笼。
曾经,我满心欢喜嫁给年少倾慕的萧昀。那时,他在我眼中是清澈如雪的少年郎,我倾尽苏家之力助他登上皇位,以为他也爱我,会许我安稳,许苏家荣光。
可现实给了我最残忍的一击。他夺去了我腹中尚未成形的孩儿,将我自小相识的温润竹马穆许凌迟处死;他忌惮我苏家赫赫军功,将我忠君爱国的母族三十九口,无论老幼,尽数屠戮。
那夜,我在金銮殿外雨中泣血哀求,他却在殿内与新宠欢声笑语。那一刻,我与他之间所有的情分恩义,皆化为乌有。
我立下毒誓,与他死生不复相见。他却只是冷哼一声,薄唇吐出淬毒的警告:苏锦莺,你别后悔。
后悔我怎会后悔我只恨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沉寂一年,蛰伏一年,我终于等到机会。三年一度的狩猎盛会,我着一袭烈焰般的红衣,纵马闯入他的视线。
他果然被惊艳,眼中是我熟悉的,却又陌生的痴迷与占有欲。
他只当我想通了,龙颜大悦,大笑着将我揽入怀中,浑然不觉这温顺的皮囊下,早已是燃着复仇烈焰的恶鬼。
萧昀,你的死期,到了。
1
阿祈回来的时候,夜色已深,月光惨淡地照着她满是血污的脸。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砍柴的短斧,斧刃上暗红的血迹尚未凝固,正一滴滴落在凤仪宫冰冷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暗色。
我心中一紧,快步迎上去,声音因压抑着的情绪而微微发颤:阿祈!
她抬起头,脸上沾染的血迹让她平日清秀的脸庞显得有些狰狞,但那双眼睛,却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释然。她对我露出一个安慰似的笑容,声音嘶哑却坚定:小姐,阿祈没事。
我拉着她冰冷的手,引她到内殿,迅速打了盆温水来,浸湿了柔软的细棉帕子,一点点替她擦拭脸上的污血。血腥气混杂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刺鼻又令人作呕。
你可伤到没有我仔细检查着她,生怕她也受了伤。
阿祈摇摇头,避开我的目光,低声道:小姐放心,阿祈毫发无伤。倒是那个畜生……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和刻骨的恨意,那个奉了萧昀的命令,设计害了小姐孩儿的侍卫秦恒,叫我一斧头,一斧头,活生生砍死了。
我的手微微一滞。秦恒。
阿祈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小姐生产那日落下的病根,穆太医说过需要静养,不能动气。这口恶气憋了这么久,阿祈替小姐出了。我跟着他出了宫,寻了个僻静的废弃宅院,趁他不备动了手。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把他的尸体……丢进了一口枯井里,上面盖了石板和杂草,一时半会儿,没人能发现。
我望着阿祈那张努力挤出笑容的脸,心中却是一阵绞痛。
秦恒,曾是阿祈放在心尖上的人啊。
我记得那时,秦恒还是御前侍卫,英武挺拔,对阿祈百般示好。他会偷偷送来宫外的小食,会在巡逻时绕路经过凤仪宫,只为看阿祈一眼,会笨拙地为阿祈簪上一朵刚摘的茉莉。阿祈那颗未经世事的心,如何抵挡得住这般刻意的温柔她陷入情网,每日眉梢眼角都带着羞涩的欢喜,连走路都像是要蹦起来。
那时我还打趣她,说要亲自去向萧昀讨个恩典,给他二人赐婚。阿祈羞红了脸,嗔怪着跑开,眼里的幸福却满得要溢出来。
可谁能想到,这一切的相遇、相知、相恋,都只是萧昀精心策划的一场杀子之局。秦恒接近阿祈,不过是为了将那个淬了特殊香料、能引得犬类发狂的香囊,不动声色地送到阿祈身上,再利用陈淑妃那条平日温顺的爱犬,制造一场看似意外的冲撞。
而阿祈,这个我视若亲妹的丫头,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那把刺向我腹中孩儿的刀。
事后,当真相一点点被揭开,当萧昀的虚伪面具被撕碎,阿祈承受的痛苦,绝不比我少。她不仅害得我失去了那个我俩精心呵护却未能出世的小生命,更失去了她曾交付真心的爱人,或者说,是爱人的假象。
今日,她亲手,一斧一斧,砍死了那个曾经让她心动、让她憧憬过未来的男人。那每一斧落下,砍在秦恒身上,又何尝不是砍在她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那该是何等的痛楚,何等的绝望
阿祈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她反手握紧了我的手,她的手心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小姐,她抬起眼,眸光坚定如铁,阿祈不为欺骗过我的男人难过,他死有余辜。小姐也不要因阿祈伤心。咱们的路还长着呢。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所有的软弱都驱散:秦恒的血,就当作是我们复仇的第一道彩头,祭奠我们失去的一切,好不好
我凝视着她,从她眼中看到了和我一样的,不死的决心。良久,我用力点了点头。好。
阿祈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话锋一转,问道:明日便是皇家秋猎,小姐准备得如何了那把‘惊鸿’,可擦拭好了
惊鸿是我父亲留给我唯一念想。那是我及笄那年,父亲亲手为我打造的弓,弓身取自百年铁木,弓弦乃西域进贡的千年冰蚕丝所制,轻便却威力惊人。父亲说,女儿家也当有风骨,能挽弓射大雕,亦能安邦定国。
我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那把尘封已久的弓,弓身光滑冰冷,透着一股凛冽的杀气。我拿出柔软的丝绸,细细擦拭着。
阿祈走上前,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弓身,眼中流露出怀念与敬仰。这弓真好。当年老国公用它射杀过北狄单于,威震三军。明日,小姐一定能拔得头筹,让萧昀那狗皇帝看看,苏家的女儿,不是任人揉捏的!
她低垂着眼眸,声音里淬满了毒:若是可以,真想小姐明日就一箭,亲手射穿萧昀的狗头!替老爷,替夫人,替少爷,替六小姐,替苏家上下三十九口冤魂报仇!
我擦拭弓箭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望向窗外那一弯冷月,清辉遍地,却照不暖我冰冷的心。我悠悠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不急。
阿祈,杀了他太便宜了。我抚摸着冰冷的弓弦,指尖传来微弱的刺痛感,他欠我的,欠苏家的,我要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我要他尝遍众叛亲离、身败名裂的滋味,要他在绝望和恐惧中,慢慢走向死亡。
月光下,我的笑容冰冷而艳丽,宛如暗夜里盛开的毒花。
2
我与萧昀,曾是年少夫妻,有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期盼。
我们的初遇,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宫宴之夜。那年我才十二岁,跟着父亲苏国公入宫赴宴。宫中琼楼玉宇,灯火辉煌,皇子公主们穿着华贵的裘衣,在雪地里追逐嬉闹,笑语喧哗。
而他,萧昀,当时还只是众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的生母据说是一位身份低微的宫女,难产而逝,老皇帝对他这个儿子,几乎是视而不见,任其在深宫中自生自灭。
他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廊庑的暗影下,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锦袍,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他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显得格外落寞。雪花落在他的发间、肩头,他浑然不觉,只是一个人蹲在墙角,用冻得通红的纤细手指,专注地捏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雪人。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唇色因寒冷而显得有些苍白。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柔和地洒在他身上,那一瞬间,竟让我看呆了。我仿佛看见了误入凡尘的谪仙,清冷,孤寂,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鬼使神差地就想上前去,拉他一起玩。
锦莺妹妹,别过去。娇俏明媚的平宁公主拉住了我的胳膊,她是我在宫中为数不多的玩伴,性子直爽。那是七皇子萧昀,性子孤僻得很,宫里头没人喜欢跟他玩。母妃说,他母亲身份卑贱,连带着他也不受父皇待见,咱们别去招惹他,免得惹麻烦。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萧昀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微微抬了下头,目光短暂地与我对上,又迅速低下,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不知为何,平宁的话反而激起了我的一点执拗。或许是那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让我心生怜惜,或许是他那遗世独立的清冷气质吸引了我。我挣开平宁的手,提着裙摆,踏着积雪,一步步朝他走去。
喂,我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清脆,你会捏雪人啊那你照着我的样子,给我捏一个!
萧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似乎没想到会有人主动与他搭话。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竟漾起一抹惊喜的光彩,那光芒瞬间驱散了他眉宇间的阴霾,让他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你……你想要我给你捏雪人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对啊!快点捏,要捏得像我!
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落入了漫天星辰。他不再犹豫,忙不迭地抓起一把干净的雪,低头认真地捏起来。他的手指虽然冻得通红,却异常灵活。很快,一个穿着裙子、梳着双丫髻的小巧雪人就在他手中成形。虽然简单,却能看出几分我的影子。
他小心翼翼地将雪人递给我,脸上带着羞涩而纯澈的笑容:给……给你。
我接过那冰凉的小雪人,心里莫名地有些欢喜。
他看着我,轻声说道: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
那一刻,他笑得那样干净,那样真诚,像冬日里最温暖的一缕阳光,瞬间照亮了我心里某个角落。我看着他澄澈的眼眸,忽然觉得,这个被众人孤立的皇子,其实一点也不讨人厌。
从那以后,我便时常寻机会与他相处。我会借着进宫请安的由头,偷偷溜去找他,给他带些府里新做的点心;他会教我识谱吹笛,我则教他骑马射箭。我们一起在御花园里捉迷藏,在太液池边放纸鸢,在无人问津的藏书阁里翻阅古籍。
那段时光,是我记忆里最无忧无虑的岁月。萧昀善良、敏感,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才华。他对我是真的好,那种好,不掺杂任何利益,纯粹而炙热。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依赖和欢喜。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宫廷的残酷与权力的诱惑,终究还是渐渐改变了他。老皇帝身体日渐衰弱,皇子们之间的明争暗斗愈发激烈。萧昀身处其中,想要生存,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变得不择手段。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我提及朝堂之事,提及他对未来的野心。他说,他不想再任人欺凌,他想要站在最高处,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说,只有拥有了权力,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那时,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天真地以为,他口中想要保护的人就是我,就是苏家。我看着他眼中燃烧的野心之火,非但没有警惕,反而生出一种与他并肩作战的豪情。
于是,我动用了苏家的势力,为他在波谲云诡的夺嫡之争中铺路搭桥。父亲起初是不同意的,他戎马一生,看透了皇家无情,不愿苏家卷入这滩浑水。可他终究拗不过我的坚持,拗不过我对萧昀那近乎盲目的信任和爱意。
苏家,这棵在大庆朝屹立百年的参天大树,就这样被我,亲手推向了萧昀这条看似无害,实则潜藏着致命毒牙的毒蛇。
最终,萧昀踩着无数人的鲜血和白骨,如愿以偿地登上了皇位。
登基大典那日,他穿着十二章纹的衮龙袍,站在金銮殿的最高处,接受百官朝拜。日光刺眼,我站在丹陛之下,仰望着他,却觉得那张熟悉的脸庞,变得无比陌生而遥远。
他不再是那个在雪夜里为我捏雪人的羞涩少年了。权力这杯最烈的毒酒,已经彻底迷了他的眼睛,也蚀了他的心。他学会了猜忌,学会了冷酷,学会了如何将昔日的恩情与爱意,当作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我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苍凉而讽刺的笑容。
萧昀。
你以为,我会一直是你手中那把最好用的刀吗
你错了。
负我苏家者,负我苏锦莺者,我绝不会放过。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3
皇家猎场位于京郊百里之外的围场,地势开阔,林深草密,豢养着各种珍禽异兽,是皇室贵族们展示武勋、纵情游猎的场所。
满宫的车驾仪仗,浩浩荡荡,早已先行出发。我故意拖延了些时候,独自一人,骑着父亲当年赠我的那匹名为踏雪的汗血宝马,赶往猎场。
抵达猎场入口时,狩猎的号角已经吹响,隐约能听到林中传来的喧嚣人声和犬吠马嘶。守卫入口的侍卫统领,曾是父亲麾下的副将,姓张。他见是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惋惜,也有几分不忍。但他并未多言,只是默默地挥手,示意手下放行。
多谢张将军。我朝他微微颔首,算是谢过这份无声的关照。
随即,我双腿一夹马腹,甩了甩手中的马鞭,清脆的鞭声在空中炸响,踏雪马嘶鸣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入了广阔的猎场。
秋日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吹拂着我血红色的骑装,猎猎作响。我策马疾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很快,就在一片开阔地的边缘,靠近溪流的地方,我看见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萧昀。
他就端坐在那匹通体乌黑的御马之上,身着金线绣龙的墨色骑射服,腰悬宝剑,手持强弓,正意气风发地指挥着侍卫们驱赶猎物。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威严的金色光晕。
我们之间,隔着人群,隔着岁月,隔着血海深仇,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没有这样面对面地相见。
他似乎清瘦了些,眉宇间的阴鸷之气更重了,但那副薄情寡义的帝王模样,却丝毫未变。
看着他,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初见时他清澈的眼眸,想起月下他温柔的笛声,想起他登基前夕握着我的手许下的诺言:锦莺,待我君临天下,你便是我唯一的皇后,此生不渝。
更想起老皇帝驾崩那夜,京城动荡,几位皇子拥兵自重,宫变一触即发。是父亲,当机立断,调动京畿卫戍,联合几位忠心老臣,力排众议,将尚显稚嫩的萧昀扶上了皇位。是苏家,用赫赫军功和满门忠诚,为他铺就了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
可是,他又是如何回报苏家的
一旦坐稳了龙椅,他便开始忌惮。忌惮我苏家功高盖主,忌惮父亲在军中无人能及的威望,忌惮我这个流着苏家血脉的皇后,会成为他皇权路上的绊脚石。
于是,他开始了精心的筹谋,一步步收拢兵权,安插亲信,制造事端。最终,一顶意图谋反的大帽子,如同泰山压顶般,狠狠扣在了忠心耿耿的苏家门楣之上。
诏狱,抄家,灭门。
苏家上下,三十九口人,从白发苍苍的祖母,到尚在襁褓中的侄孙,他一个都没有留下。
我那活泼可爱的六妹妹,死的时候,还不满八岁。她最喜欢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叫着长姐,央我给她讲边关的故事。我仿佛还能看见她亮晶晶的眼睛,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冰冷的雨水浇透了我的宫装,也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我跪在金銮殿冰冷的白玉阶前,一遍遍地磕头,额头早已血肉模糊,声音嘶哑欲裂。
皇上!求您开恩!我父亲忠心耿耿,一生为国,从未有过二心!当年是苏家力排众议,助您登基,您不能……
皇上!苏家世代忠良,镇守边疆,抵御外侮,功在社稷!您如今听信谗言,诛杀忠臣,只会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啊!
萧昀!你出来!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苏家到底犯了何罪!你要赶尽杀绝!
我的血混着雨水,染红了层层叠叠的台阶,触目惊心。可是,无论我如何哀求,如何嘶吼,那扇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朱红宫门,始终紧闭。
金銮殿内,隐隐约约传来了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女子娇媚的笑语和萧昀低沉的调笑。那声音穿透了瓢泼大雨,清晰地落入我的耳中,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将我与萧昀之间那点残存的结发之情,彻底斩断。
从那一刻起,苏锦莺,已死。活着的,只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
此刻,看着远处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王,我心中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将我吞噬。我缓缓举起手中的惊鸿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特制的响尾箭。这是苏家军独有的箭矢,箭镞淬毒,尾羽经过特殊处理,射出时会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声,既是信号,也是震慑。
我深吸一口气,拉满弓弦,冰冷的箭头,稳稳地瞄准了萧昀的心脏。
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只要我松开手指,这支箭就能穿透他的胸膛,结束他罪恶的生命。
但……还不到时候。
我目光一凝,手臂微沉,箭头转向了溪边一只正在低头饮水的梅花鹿。那鹿姿态优美,皮毛光滑,显然是此次围猎的上好彩头。按照惯例,这第一只象征祥瑞的梅花鹿,理应由皇帝亲手射下。
嗖——
响尾箭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划破长空,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精准无比地射入了梅花鹿的咽喉。梅花鹿悲鸣一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清澈的溪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喧闹的猎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跑过去拖拽梅花鹿的尸体。
萧昀猛地回过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我。当他看清是我时,脸上的怒意瞬间被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取代,有震惊,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
是啊,他大概从未见过我这般模样。烈火红衣,纵马挽弓,张扬而凌厉,像一朵浴血绽放的铿锵玫瑰。这与他印象中那个温婉贤淑,甚至在家族覆灭后变得沉寂落魄的皇后,判若两人。
我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血红的衣摆在风中肆意飘扬。我朝他扬起唇角,露出一抹灿烂却冰冷的笑容。
萧昀眼中的惊艳之色更浓了,他策马缓缓向我靠近,沉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皇后怎么来了身子可好些了
我催动缰绳,让踏雪走到他的御马旁边,两匹神骏的宝马亲昵地蹭了蹭彼此的脖颈。我微微侧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笑意盈盈,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娇嗔:皇家狩猎,三年一次,如此盛会,皇上怎的也不想着带臣妾出来散散心,解解闷呢
萧昀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朗声大笑,似乎对我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十分受用。他眼中的疑虑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和掌控感。他朝我伸出手,示意我与他同乘一骑。
是朕疏忽了。既然来了,就陪朕一起,让朕看看,当年名动京城的苏家女将,风采是否依旧
我没有丝毫犹豫,将缰绳递给旁边的侍卫,然后借着他的力道,翻身跃上他的马背,稳稳地坐在他身前。熟悉的龙涎香气息萦绕鼻尖,让我几欲作呕,但我面上却笑靥如花,自然地靠在他怀里。
能与皇上共猎,是臣妾的荣幸。
接下来,我们并辔驰骋,配合依旧默契得天衣无缝。他负责驱赶,我负责放箭。惊鸿在我手中仿佛活了过来,箭无虚发。飞奔的狡兔,掠过的羚羊,甚至盘旋在空中的雄鹰,都被我一一射落。猎场上的彩头,几乎被我们二人悉数收入囊中。周围的赞叹声和奉承声不绝于耳。
萧昀显然心情极好,手臂紧紧环着我的腰,下巴抵在我的发顶,不时发出畅快的笑声。
锦莺,你的箭术还是这般出神入化,不减当年。
当年……
扬鞭策马的瞬间,我不禁恍惚回到了多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之夜。也是这样,我与他同乘一匹战马,我手持长弓,他紧握长枪,在喊杀震天的皇城里杀了个三进三出。我用手中的箭,为他射杀了一个又一个挡路的敌人,为他清理了一条通往至尊宝座的血路。
那时,我以为自己是在为我们的未来而战,为我们的爱情而战。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条血路,最终通向的,亦是我苏家满门的断头之路。
心中的恨意如毒藤般蔓延,但我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温婉柔顺。
狩猎结束,回宫之后,萧昀破天荒地没有去他那些新宠的宫里,而是直接跟着我回了凤仪宫。
踏入宫门,看到殿内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寒酸,与昔日皇后宫殿的富丽堂皇相去甚远,萧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苏家出事后,他下令削减了凤仪宫的用度,宫人也遣散大半,我更是变卖了许多贵重物品接济那些忠心耿耿的老人。这一年多,凤仪宫早已不复往日荣光。
我仿佛没有看到他眼中的不悦,亲自伺候他更衣。换下了那身张扬的红色劲装,我穿上了一袭柔和的藕粉色宫裙,长发松松挽起,插上一支简单的珍珠发簪,整个人显得温婉娴静,楚楚可怜。
我走上前,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挽住萧昀的胳膊,仰起脸,眼波流转,柔声细语:皇上,您许久不曾来凤仪宫了,可还记得这里昔日的样子
萧昀低头看向我,目光在我精心装扮过的脸上流连。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我温顺的眉眼,他眼中的情意似乎又浓了几分,带着一丝失而复得的怜惜。
锦莺,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入怀中,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当年朕就说过,只要你想,你永远都是大庆的皇后。荣华富贵,权力尊位,朕什么都可以给你。是你不肯低头,偏要与朕赌气。
赌气
他竟然将我们之间隔着的三十九条人命,将我刻骨的仇恨,轻描淡写地定义为赌气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冰冷杀意,再抬眼时,已是泫然欲泣,却又强忍着泪水的模样。我微微福了福身,声音哽咽,却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是,是臣妾错了。臣妾……悔了。离开皇上的日子,臣妾才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还求皇上,看在昔日情分上,垂怜臣妾则个。
我将姿态放得极低,极卑微,完全是一副幡然悔悟、乞求怜悯的模样。
萧昀果然龙颜大悦,他紧紧搂住我,仿佛要将我揉进骨血里。好,好!锦莺,你能想通,朕很高兴!
他打横将我抱起,大步走向寝殿,将我轻柔地放在铺着锦绣被褥的凤床上。红烛帐暖,一夜缠绵。他似乎格外激动,动作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占有。
事后,他慵懒地躺在我身边,手指缠绕着我散落的青丝,满足地喟叹道:锦莺,一年多不见,你似乎……比从前温柔了许多。
我忍着心中翻江倒海的恶心,轻轻嗯了一声,依偎在他怀里,像一只温顺的猫。
是啊,我温柔了许多。
因为从前的苏锦莺,那个张扬明媚、快意恩仇的将门虎女,早就在那场灭门的血色雨夜里,死去了。
我是将门之女,挽过弓,提过枪,上过马,杀过敌。若不是因为年少痴恋,错付了真心给萧昀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我现在应该在边塞纵马驰骋,保家卫国,实现父亲的遗愿;或者早已辞官归隐,浪迹天涯,看遍世间繁花,逍遥自在。
独独不该被困在这四方宫墙之内,做一只失去自由、任人摆布的折翼之鸟。
可是萧昀,我亲爱的陛下,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吗
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你且等着,看我如何用这温柔的刀刃,将你凌迟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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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一夜之间复宠,恩宠甚至比当年苏家未倒时更盛。
消息传遍后宫,惊掉了无数人的下巴。那些曾经落井下石、踩着我凤仪宫上位的妃嫔们,如今见了面,无不堆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奉承讨好。人性凉薄,可见一斑。
在萧昀看来,我如今已经彻底失去了娘家的倚仗,不过是一条无家可归、只能仰他鼻息生存的丧家之犬。我的幡然悔悟和温柔顺从,恰好满足了他那点可怜的帝王虚荣心和掌控欲。他以为我终于认清了现实,心甘情愿地要做他掌心里那只婉转承欢的金丝雀。
所以他格外疼我,爱我,几乎是有求必应。就像养了一只对他毫无威胁、又赏心悦目的小宠物。
苏家出事后,为了不连累他人,我遣散了凤仪宫大部分的宫人,将宫里还能值些钱的细软分给了他们,为他们各自寻了还算妥帖的出路,让他们带着银两傍身,远走高飞。
唯有阿祈,这个自我牙牙学语起就陪在我身边的丫头,说什么都不肯走。她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邦邦作响,青紫一片,泪流满面地发誓,生是我苏家的人,死是我苏家的鬼,定要留在我身边,护我周全。
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我最终还是心软了,依了她。或许,也存了那么一点私心——在这冰冷孤寂的深宫里,她是除了我自己之外,唯一还活着的,与苏家有关的人了。她是我最后的家人了。
萧昀那日见凤仪宫陈设寒酸,觉得有损他帝王的颜面,也为了彰显他对我的恩宠,于是下令内务府,将各种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古玩字画,流水一般地送进了凤仪宫。
很快,这座沉寂了一年多的宫殿,便又恢复了昔日金碧辉煌、奢华无比的模样。甚至比从前更甚。
我斜倚在铺着白狐皮的贵妃榻上,慢条斯理地吃着阿祈剥好的甜杏仁,看着宫人们恭敬地进进出出,忙碌地布置着殿内。
回来的老人不多了。后宫本就是个扒高踩低、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萧昀厌弃我那一年,从我凤仪宫出去的人,自然也备受冷眼和欺凌,能熬过那段艰难岁月,如今还能安然回到我身边的,寥寥无几。每一个,都是忠心耿耿,也是命硬之人。
我看了一眼垂首立在一旁,专心致志剥着杏仁的阿祈,压低了声音问道:平宁那边,可有回信了
阿祈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同样压低声音回道:回小姐,公主的密信三日前就送到了。奴婢已经仔细看过了,她说,清桑部落的老首领去年冬天病死了,如今是她的儿子继任首领之位。但新首领年纪尚小,部族里的事务,实际上都由公主在背后把持着。
公主说,她蛰伏多年,等的便是这一天。小姐若想复仇,清桑上下,愿倾全族之力,听从小姐调遣!
我拿起一颗饱满的杏仁,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杏仁的微苦与回甘在舌尖弥漫开来,正如我此刻的心情。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暗流。
很好。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
父亲死后,萧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点和整编苏家军。他以各种名义,将忠于苏家的将领或罢黜,或调离,或暗害,安插自己的亲信,对军队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洗牌。如今,那支曾经战无不胜、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苏家军,名存实亡。真正还能听从我苏氏号令、为我所用的,只剩下当年父亲留在边境线上,由几位心腹将领秘密掌控的区区三万人马。
三万人,想要撼动萧昀的江山,推翻他的统治,无异于痴人说梦,蚍蜉撼树。
所以我必须寻找外援。而第一个进入我脑海的人选,便是平宁。
平宁公主,是我年少时在宫中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她性情爽朗,爱憎分明,不像其他公主那般矫揉造作。我们一起爬过树,掏过鸟窝,也一起偷偷溜出宫去逛过庙会。
后来,北境与西边的清桑部落关系紧张,战事频发。萧昀,当时还是皇子的他,为了削弱潜在的政敌,也为了向老皇帝展现自己的远见卓识,竟主动献计,提议用和亲的方式来安抚清桑,并力荐了与他并无深交,仅仅因为母妃家族有些势力的平宁。
老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
可怜平宁那时才刚刚过了十六岁生辰,正是豆蔻年华,对未来充满憧憬。却不得不为了所谓的大局,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的野心,挥泪辞别故土,孤身一人,远赴那风沙弥漫、习俗迥异的清桑草原,嫁给一个年过半百、据说性情暴虐的老首领。
这一去,便是整整十年。
十年风霜,足以改变太多。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时,我已是皇后,而她,却成了清桑部落一个不起眼的阏氏。
但我知道,平宁绝不是甘于平庸、任人摆布的女子。她骨子里有着不输男儿的坚韧和智慧。果然,没过几年,便传来消息,她不仅在复杂的后族争斗中站稳了脚跟,还成功生下了一个儿子,并巧妙地利用部族内乱,将自己年幼的儿子推上了首领之位,自己则垂帘听政,牢牢掌控了清桑的实权。
她和我一样,心中都埋藏着对萧昀刻骨的恨意。她恨他当年将她推入火坑,毁了她一生;我恨他忘恩负义,灭我满门。这些年来,想必她也和我一样,夜夜磨牙吮血,恨不得将萧昀千刀万剐,方能解心头之恨。
苏家倒台后,我在深宫之中,步步维艰,如履薄冰。凤仪宫几乎成了禁地,消息难以传递。我蛰伏隐忍了一年多,才终于找到一个可靠的门路,将求助的密信送到了远在清桑的平宁手中。
信中,我并未提及太多私人恩怨,只谈天下大势,百姓疾苦,以及萧昀的昏聩无能,暗示了取而代之的可能性。
没想到,她竟毫不犹豫,只回了寥寥数字:静待君令,共诛国贼。
我往嘴里又丢了一颗杏仁,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容。
萧昀,你自以为聪明绝顶,算计人心,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你是否想过,被你伤害、被你辜负的女子们联合起来,会拥有怎样可怕的力量
你可要洗干净脖子,等着吧。你亲手种下的恶果,很快就要成熟了。等待你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5
又是一年月圆之夜。银盘似的月亮高悬在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棂,洒在寝殿的织金地毯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萧昀拥着我,躺在宽大的龙床上。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温存的时刻,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我的脊背。殿内燃着安神的檀香,气氛静谧而暧昧。
一番缠绵过后,他并未立刻睡去,而是将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我的小腹上,那里平坦依旧,却承载过一个未能降生的生命。
他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气,喃喃自语道:锦莺,你……何时再为朕生个孩子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甚至还有一点……小心翼翼地试探
男孩女孩都好。他继续说着,仿佛在描绘一幅美好的蓝图,若是男孩,朕定将他立为太子,悉心教导,以后这万里江山,都是他的。若是女孩,那便是朕捧在手心里的明珠,朕要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让她做全天下最尊贵、最幸福的公主。
我侧过头,借着朦胧的月光,看着他凝视着我小腹的专注模样,只觉得无比讽刺和恶心。
一个连自己亲生骨肉都能狠心设计除去的男人,如今却在这里假惺惺地畅想着父慈子孝的未来真是可笑至极!
我半撑起身子,锦被从光洁的肩头滑落,露出精致的锁骨。我迎着他的目光,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幽怨:皇上,您忘了臣妾……前些年,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萧昀脸上的温情瞬间僵住,覆在我小腹上的手也猛地收了回去,仿佛被烫到了一般。他沉默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尴尬和……心虚
他斟酌了半晌,才重新开口,语气带着刻意的安抚:锦莺,朕知道,当年陈淑妃那条不懂事的畜生冲撞了你,害你失了孩子,朕没有立刻严惩她,你心中一直有气。可是……那时陈家在朝中势力庞大,朕初登大宝,根基未稳,总要顾全大局,给他们几分薄面。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见我没什么激烈的表示,才继续说道:后来,陈家仗着军功,越发骄纵跋扈,朕寻了个由头,不是将他们满门抄斩,也杀了陈淑妃,为你和孩子出气了吗你怎么……还提起这桩旧事莫非,还在生朕的气
听听,他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早已化作枯骨的陈淑妃和她那同样覆灭的家族。仿佛他自己,是那个为了顾全大局、忍辱负重,最终为爱妃报仇雪恨的有情有义的帝王。
若非我后来意外得知真相,恐怕也会一直被他蒙在鼓里,错恨了陈淑妃那么多年吧。
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掩盖住眸底的讥诮和恨意。我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悲凉。
臣妾不敢生皇上的气。我重新躺下,依偎在他身边,声音温顺得像一只小绵羊,臣妾知道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臣妾只是……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无缘的孩子,心里觉得可惜罢了。
我顿了顿,幽幽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若能平安活下来,今年……也该四岁了。会跑会跳,会咿咿呀呀地叫‘父皇’、‘母后’了吧
萧昀似乎被我的话触动了,他沉默了更久,然后伸出手臂,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声音带着一丝愧疚和怜惜:是朕……是朕没有保护好你们母子。
他叹了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这样吧,锦莺,等今年七月半中元节,朕下旨,多为那孩子点几盏往生长明灯,再请高僧为他做一场法事,祈求他早日消除业障,脱离苦海,能投个好胎,下一世,平平安安,喜乐无忧。
他拥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着,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我扭头看着他沉睡的侧脸,月光勾勒出他曾经让我心动的轮廓。我真的想不明白,这世间怎么会有人狠心到如此地步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了巩固他那摇摇欲坠的皇位,他竟然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亲生骨肉,还要拉一个无辜的女人来顶罪,甚至不惜利用身边最亲近之人的感情!
他到底有没有心他的心,是不是早就被权欲熏染得漆黑如墨,坚硬如铁了
萧昀自小在深宫中摸爬滚打,看尽了人心险恶,最是擅长伪装和算计。他总是能将自己置身事外,扮演一个无辜者、受害者,或者是一个无奈的决策者,让所有人都相信他的说辞,心甘情愿地成为他棋盘上的棋子,为他所用,最后还能巧妙地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我怀孕的消息传来时,他表现得欣喜若狂,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说这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那段时间,他对我呵护备至,嘘寒问暖,几乎是寸步不离。我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和被他珍视的幸福感中,竟完全没有察觉到,他那看似浓烈的欢喜背后,隐藏着深深的忧虑和忌惮。
是啊,苏家手握重兵,权倾朝野,本就让他如芒在背。若我这个苏家嫡女再生下嫡子,那无疑是给他本就不稳固的皇权,又增添了一个巨大的潜在威胁。万一将来外戚势大,主少国疑……他不敢想,也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便悄然展开。
他选中了御前侍卫秦恒。秦恒家世普通,无依无靠,却有一副好皮囊和一颗渴望攀附权贵的心。萧昀许以高官厚禄,命他去接近和勾引我身边最信任的侍女——阿祈。
秦恒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他把自己伪装得深情款款,温柔体贴,将不谙世事的阿祈哄得心花怒放,死心塌地。我那时还傻傻地为阿祈感到高兴,觉得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甚至笑着说要去为他们请旨赐婚。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真是愚蠢得可怜。
就在我怀孕将近三月,胎象渐稳的时候,秦恒无意中送给了阿祈一个精致的香囊,说是亲手缝制,里面装的是可以安神助眠的香料。阿祈视若珍宝,日日佩戴在身。
那日,我与阿祈正在御花园的牡丹亭中赏花,闲聊家常。陈淑妃恰好带着她那条平日里十分温顺乖巧的狮子犬雪球也来散步。不知为何,雪球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挣脱了宫女的牵引,朝着佩戴着毒香囊的阿祈猛扑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阿祈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后退。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想要将她护在身后。就在这一拉一扯之间,那条发狂的狗,便直挺挺地、重重地撞在了我隆起的小腹上!
剧痛瞬间袭来,眼前一黑,我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躺在冰冷的床榻上,腹中空空如也,身下是不断涌出的温热鲜血。太医们跪了一地,面色惨白,噤若寒蝉。萧昀守在我的床边,眼圈泛红,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悲痛和自责。
他握着我冰冷的手,声音哽咽地说,是陈淑妃嫉妒我得宠,嫉妒我怀有龙裔,才故意纵狗行凶。他说,他一定会为我和我们未出世的孩子讨回公道。
然而,当我虚弱地恳求他严惩陈淑妃时,他却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说什么陈家势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朝局稳定,只能暂时委屈我,日后再寻机会报仇。
我那时悲痛欲绝,又被他的深情和无奈所蒙蔽,竟真的信了他的鬼话。我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注在了陈淑妃身上,甚至愚蠢地回家向父亲哭诉。
父亲本就心疼我失了孩子,又听闻是政敌陈家所为,更是怒不可遏。苏家和陈家,同为武将世家,一南一北,各掌一部分兵权,在朝堂上素来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父亲为了替我出气,也为了打压陈家的气焰,开始联合朝中同僚,多番上奏弹劾陈家拥兵自重、意图不轨。
而萧昀,则乐得坐山观虎斗。他巧妙地利用苏、陈两家的矛盾,在朝堂上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最终,陈家被扣上了谋逆的罪名,满门抄斩,兵权也被萧昀顺理成章地收归己有。
而我,这个被他利用的棋子,竟然还曾因为陈淑妃的伏法而感到一丝快意,甚至感激萧昀为我报了仇。
直到很久以后,阿祈无意中发现了秦恒遗留下的一些书信,再加上穆许暗中查访到的一些蛛丝马迹,我才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窥见了这桩意外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原来,从头到尾,我不过是萧昀清除异己、巩固皇权的一颗棋子。我的孩子,陈淑妃,陈家,甚至阿祈和秦恒的感情,都只是他这场精心布局中的牺牲品。
他真是喜欢看女人们为了他争风吃醋,斗得你死我活,而他自己,则稳坐钓鱼台,坐收渔翁之利。
我的目光一寸一寸,落到身旁熟睡的萧昀那线条优美的脖颈上,眼神冰冷,仿佛淬了剧毒的刀锋。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指尖传来的,想要用力掐断他喉咙的冲动。
萧昀,你看着吧。
你不是喜欢看女人斗吗
我一定会让你,死在女人的手里。死在你最看不起,最不设防的,女人的手里。
6
再过几日,便是穆许的忌辰了。
夜深人静,我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阿祈一人在殿内守着。我从妆匣的暗格里取出偷偷藏匿的纸钱和香烛,在寝殿角落里放了一个小小的铜盆,借着微弱的烛光,一张一张地,将那些象征着哀思的黄纸,投入跳跃的火苗之中。
火舌舔舐着纸钱,发出噼啪的轻响,将其慢慢化作灰烬,袅袅青烟随着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飘向遥远的夜空。
穆许,穆子期。
他是因为我而死的。
我和穆许,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总角之交。穆家世代行医,是杏林世家,穆许的祖父曾是宫中御医,与我祖父是战场上结下的过命交情。我们两家比邻而居,关系极好。
小时候,我顽劣不堪,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没少磕碰受伤。每次闯了祸,都是穆许背着药箱,第一个赶来,一边无奈地数落我野丫头,一边细心地为我处理伤口。他性子温润沉静,与我截然相反,却总能包容我所有的胡闹。
我入宫为后,他也凭借精湛的医术,通过层层考核,进入太医院任职。名为太医,实则是为了更方便地照顾我。我早年在边关随父兄习武,身上落有不少旧伤,每逢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都是穆许用他独门的针灸和药浴,为我精心调理。
自我小产之后,我对萧昀心生怨怼,很长一段时间都冷着脸,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话,更别提什么温存缱绻了。
帝王的尊严,岂容挑衅
萧昀心中自然是恼怒的。但他那时还需要依仗苏家的势力来稳固朝堂,不敢轻易对我发作。于是,他便将矛头,指向了我身边亲近之人。
穆许,便成了那个代我受过的牺牲品。
他频繁出入凤仪宫,为我诊脉、施针、送药,这本是太医的职责,无可厚非。但在萧昀那双充满猜忌的眼睛里,这一切都变了味。
出事那天,穆许照例送来了为我调理气血的汤药。我见他近日为了我的身子不辞辛劳,清瘦了不少,心下感激,便想着送他些什么聊表谢意。恰好库房里有一幅前朝名家所绘的《春江花月夜图》,意境清幽,画风雅致,正合穆许的喜好。
我便将那幅画取来赠予他。穆许推辞不过,只得收下。我亲自送他到凤仪宫门口,笑着与他道别,嘱咐他好生休息。
谁知一转身,便看见萧昀不知何时竟站在了不远处的廊庑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一言不发,走上前来,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他的目光如毒蛇般,紧紧锁着穆许离去的背影,又转向我手中的药碗,声音冰冷刺骨:皇后与穆太医,何时变得这般亲近了竟还私相授受
他指的是那幅画。
我被他捏得手腕生疼,用力甩开他的手,蹙眉冷声道:穆太医是奉旨为臣妾调理身子,送药问诊,何来私相授受皇上想多了。
想多了萧昀冷笑一声,眼神阴鸷地扫过我,又看向穆许消失的方向,眸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最好是朕想多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拂袖而去,留下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
我当时心中虽有些不安,却也没想到,他竟会狠毒至此。
第二日,宫中便传来了穆许的死讯。
罪名是玩忽职守,误用药材,致使某位不受宠的嫔妃暴毙。
而刑罚,是惨绝人寰的凌迟处死。
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懵了。我甚至来不及思考,疯了一般冲出凤仪宫,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金銮殿,不顾宫规礼仪,闯了进去。
萧昀正端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见我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地冲进来,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早已料到我会来。
萧昀!我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杀穆许!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对他!
萧昀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朱笔,端起旁边御案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这才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穆许哦,你说那个太医啊。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不疾不徐地说道:他觊觎朕的女人,对皇后心怀不轨,意图染指龙榻。这样不知死活的东西,朕自然容不下他。
觊觎心怀不轨
我愤怒到浑身发抖,连指尖都在颤栗。穆许待我,情同兄妹,光明磊落,何曾有过半分逾矩萧昀他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胡说!我无力地辩驳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我与穆许自幼相识,情谊深厚,但绝无私情!这一点,你明明是知道的!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鉴!你也是知道的!
萧昀抬眼,目光冰冷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帝王的冷酷和掌控欲。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锦莺,朕当然知道你们是清白的。
他微微倾身,凑近了一些,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意味深长地低语道:可是,谁让他离你太近了呢谁让你……最近总是不听话,惹朕生气呢
你若乖一些,顺从一些,他便不会死。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惊雷劈中,愣在原地,浑身冰冷。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彻底明白了。
萧昀杀穆许,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觊觎,也不是因为怀疑我们有私情。他只是在杀鸡儆猴!他只是在用穆许那条血淋淋的人命,来惩罚我的不听话,来警告我,胆敢忤逆他的下场!
他要让我知道,他可以轻易夺走我在乎的一切,包括我身边人的性命!他要用这种方式,彻底摧毁我的意志,让我乖乖地匍匐在他脚下,做他温顺听话的皇后!
何其歹毒!何其残忍!
我浑身脱力,再也站立不稳,瘫软在地。一直守在殿外的阿祈连忙冲进来,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子。
萧昀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阿祈,然后站起身,理了理龙袍的褶皱,抬步向外走去。经过我身边时,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威胁:皇后身边这个丫头,倒是忠心耿耿,跟了你好多年了吧深宫险恶,你可要……好好保护她啊。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銮殿。
我跪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垂着头,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在拿阿祈威胁我!
他在告诉我,如果我再敢因为穆许的事情闹起来,或者再有任何不顺从他的举动,下一个死的人,就会是阿祈!
阿祈是我身边最后可以信任的人,是我仅剩的家人了!我不能失去她!
阿祈跪在我身边,紧紧地抱着我,心疼地低泣着:小姐……小姐您别这样……为了穆公子,您要保重自己啊……
良久,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悲痛和恨意,拍了拍阿祈的手背,示意她扶我起来。
我缓缓站起身,挺直了脊背。
金銮殿外的阳光明媚得刺眼,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我心中那蚀骨的寒意。
我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个在雪夜里,为我笨拙地捏着雪人,笑容纯澈干净的少年。
他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了如今这个冷酷无情、草菅人命的恶魔
权力的腐蚀,真的如此可怕吗
不,或许,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他骨子里的自私、凉薄和残忍,或许一直都在,只是被年少的纯真和对我的依赖暂时掩盖了。而我,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从未看清过他真实的模样。
火苗渐渐熄灭,铜盆里的纸钱已化作一堆灰烬。
我盯着那堆灰烬,怔怔出神。
穆许……你泉下有知,可会怪我怪我识人不清,引来了杀身之祸怪我软弱无能,没能为你报仇
世间,真的有阴曹地府吗若是有,那我为你烧的这些纸钱,点的长明灯,是否能真的送到你的手里你是否能知道,我从未忘记过你,从未停止过为你复仇的念头
如果是那样,我的心里,或许才能稍稍好过一些。
我一边往铜盆里丢着最后几张纸钱,一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穆许,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苍天:阎王爷,地府鬼差,你们为何总是净收那些清白干净的好人魂魄像萧昀那样作恶多端、满手血腥的人,怎么就不见你们把他收了去!
难道这世道,真的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
阿祈咬着牙,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恨恨地开口道:小姐,您别难过了!穆公子是天大的好人,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他的!至于萧昀那个昏君,他作恶多端,迟早会遭报应的!咱们……咱们将来一定亲手,一刀一刀剐了他,为穆公子,为苏家所有人报仇!
闻言,我缓缓转过头,看着阿祈,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诡异的笑容。
一刀杀了他我摇摇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想起了穆许生前,曾交给过我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装着一种无色无味的秘药粉末。他说,这是他偶然间研制出来的,药性十分奇特。少量服用,可以提神醒脑,缓解疲劳,甚至让人感觉精力充沛,容光焕发,仿佛百病痊愈。
但若是长期、大量服用,这药便会如同附骨之疽,一点一点地侵蚀人的五脏六腑,耗干人的精气神。中毒者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甚至气色会越来越好,但内里却早已被掏空。随着药量累积,人的神智会逐渐变得迟钝,反应变慢,记忆力衰退,最终……甚至可能变成一个痴痴傻傻的废人。
穆许当时将药给我,神色凝重地说,深宫险恶,人心难测,让我贴身收好,以备不时之需,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轻易动用。
那时,我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可如今想来,穆许或许早已预感到了什么,才将这保命的东西交给了我。
我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裙上沾染的灰烬和泥土,眸光沉静如水,却又暗藏着惊涛骇浪。
阿祈,我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记得,太医院记载,萧昀似乎有头风的旧疾,每逢阴雨天或者心绪烦躁时,便会发作,疼痛难忍
阿祈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的,小姐。听说皇上这头风病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十分顽固,太医院用了许多法子,都只能暂时缓解,无法根治。
是吗我唇角的笑意加深,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那可真是……太巧了。
我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暗格,取出了那个小小的白色瓷瓶,在指尖轻轻摩挲着。
既然太医院治不好皇上的头风,我转过身,看着阿祈,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便由本宫,亲自为皇上‘分忧解难’吧。
我们去给他献药。
这一次,我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7
我捧着精心调配好的灵药,来到了金銮殿。
还未踏入殿门,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清脆响声,以及萧昀压抑着怒气的咆哮。守在殿门外的大太监周福,以及一众宫女内侍,个个都低着头,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周福是宫里的老人了,侍奉过先帝,如今是萧昀身边最得用的总管太监。他见我来了,愁苦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丝惊喜,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连忙迎上前来,压低声音禀报道:哎呦喂,皇后娘娘,您可算来了!快,快进去劝劝皇上吧!
我微微蹙眉,故作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了皇上因何事发这么大的火
周福叹了口气,一脸为难地说:还不是为了江南盐税的事儿!今年江南几处盐场收成不好,报上来的税银比往年少了一大截。户部那帮大人又在朝堂上吵翻了天,互相推诿扯皮。皇上一气之下,这头风的老毛病就又犯了,正疼得厉害呢!
江南盐税我心中冷笑。萧昀登基以来,好大喜功,奢靡无度。前年为了给自己和新纳的美人修建一座引流活水的酒池行宫,便强行加征了一次重税,早已引得江南民怨沸腾。如今国库空虚,他又想打盐税的主意,无异于竭泽而渔,杀鸡取卵。
百姓的日子本就艰难,再这样横征暴敛下去,离揭竿而起,怕也为时不远了。
萧昀啊萧昀,你如此倒行逆施,早已失尽民心。一个失去民心的皇帝,想要推翻他,想必阻力会小很多吧
我敛去心中的思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关切,对周福温和地说道:周总管莫急,本宫进去看看。劳烦总管在外头候着。
说罢,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厚重的殿门。
刚一进去,一个青花瓷的茶杯便迎面飞来,带着凌厉的风声。我早有准备,身子轻轻一侧,便灵巧地躲了过去。茶杯啪的一声摔在我身后的蟠龙金柱上,碎成了无数片。
萧昀正怒气冲冲地站在御案后,手里还抓着一本奏折,似乎正要砸向门口。他满眼怒火地抬起头,看清进来的人是我时,脸上的暴戾之气瞬间收敛了不少,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看起来确实被头痛折磨得不轻,脸色有些苍白,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烦躁。但他看向我时,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声音也放软了些:是锦莺啊……朕没看清,还以为是周福那奴才又进来聒噪。没吓着你吧可有伤着
我摇摇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缓步走到他面前,将手中那个小巧精致的白玉药瓶递了过去。听说皇上头风又犯了,臣妾宫里正好有早年得来的一个偏方,据说对缓解头痛有奇效。臣妾特意寻来,给皇上试试
这药自然不是什么偏方,而是穆许留下的秘药。我取了极少量,混在了一些安神补气的名贵药材粉末中,做成了药丸的形态,装在这个玉瓶里。从外观和气味上,都看不出任何异常。
萧昀接过玉瓶,打开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类似人参和茯苓的清香飘散出来。他最近确实被头痛折磨得苦不堪言,太医院那些方子用了不少,效果却甚微。此刻见我贴心地送来灵药,眼中闪过一丝感动。
你有心了,锦莺。他点点头,先放这儿吧,朕一会儿就用。
我将玉瓶轻轻放在御案一角,福了福身,便准备告退。
说实话,多待一刻,看着他这张虚伪的脸,我都觉得无比恶心。
就在我转身欲走之际,萧昀忽然叫住了我。
锦莺。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他看着我,脸上的烦躁之色似乎消散了些,嘴角竟勾起一抹难得的、近乎温柔的笑容:等忙完了这阵子,明年开春,四月份的时候,朕带你去一趟江阴,好不好
江阴
江南水乡,烟雨朦胧之地。似乎……是我年少时随口提过一次,说想去看看的地方
我心中微动,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温顺地点点头,应了一声:好。臣妾听皇上的安排。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要去江阴,是心血来潮,还是另有深意,我已懒得去探究。
反正,他也活不到明年四月了。
离开金銮殿后,阿祈低声问我:小姐,皇上他……会用那药吗
我唇角微扬,语气笃定:会的。
萧昀多疑,但他也自负。他绝不会想到,我这个被他踩在脚下、失去了一切的废后,竟敢、也竟有能力对他下毒。更何况,这药的伪装如此完美,短期内只会让他感觉神清气爽,他是不会起疑心的。
果然,没过几日,周福便派人来凤仪宫传达皇上的口谕,说是皇后娘娘献上的灵药果然神效,皇上服用之后,头痛之症大为缓解,精神也好了许多。皇上龙颜大悦,特意赏赐了我许多珍贵的珠宝和布料,还额外拨了银两,让我好生保养,不必再为宫中用度操心。
并且,他还向我要了那灵药的方子,说是要让太医院照方配制,以便日后长期服用。
我自然欣然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份真假参半的药方交了出去。
用吧,萧昀。
尽情地用吧。
用得越多,死得越快。
从此,我便时常以此为借口,亲自关心萧昀的病情,时而送去精心调制的药膳,时而为他奉上安神的香茶。每一次,都在不易察觉的情况下,将那无色无味的毒药,一点点地融入他的饮食之中。
他对我愈发宠爱和信任。夜里也多半歇在凤仪宫。
这夜,他又像往常一样,半阖着眼,慵懒地躺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头枕着我的腿。我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为他揉捏着太阳穴,缓解他因处理政务而产生的疲惫感。
殿内烛火摇曳,气氛静谧。
半晌,萧昀忽然睁开眼睛,握住了我正在为他按摩的手,声音低沉沙哑:锦莺。
我垂眸看他:嗯
从前……是朕不好。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似乎带着一丝……懊悔
我挑了挑眉,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
其实,在你……不肯见朕,与朕赌气的那些日子里,他顿了顿,语气有些迟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朕……很想你。
朕常常在午夜梦回时,想起你。想起你第一次闯入宫宴,像个骄傲的小凤凰;想起你穿着火红的骑装,骑在马上,挽弓射箭的模样,那么明媚,那么耀眼,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你与朕赌气,朕一时恼怒,叫人断了你宫里的供应,想着以你的性子,要不了多久就会服软低头……可没想到,你竟……竟硬生生撑了一年多。
我心中冷笑。是啊,他惯会用这种断绝供应、孤立无援的方式来逼迫我妥协。从前我爱他时,或许还会因此而伤心难过,最终选择让步。可如今,我心中只剩下恨,这点磋磨,又算得了什么若非为了复仇大计,我宁可在冷宫里自生自灭,也绝不会再向他低头。
萧昀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温度,却让我感到一阵恶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清晰的愧色。
锦莺,他看着我,眼神专注,你……好像没有从前那么爱笑了。
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怨朕
怨
何止是怨!是恨!是恨不得食汝肉、寝汝皮的刻骨仇恨!
萧昀,你灭我满门,杀我孩儿,害我挚友,你要一个家破人亡、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如何还能像从前那般,日日笑靥如花,没心没肺
我心下悲凉翻涌,面上却强撑起一抹温柔的笑容。我伸手握住他抚摸我脸颊的手,将脸颊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声音软糯,带着讨好的意味:皇上说哪里话您是天子,是臣妾的夫君。我们是结发夫妻,臣妾心里,自然是一直记挂着您的。
记挂着你的死期,何时到来。
萧昀听到我的话,脸上立刻露出了欣慰而满足的笑容。他点点头,像是得到了巨大的安慰。朕就知道……就知道锦莺是识大体的。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苏家的事情,你……你能原谅朕的,对吗
见我没有立刻反驳,他像是怕我不信,又急急地替自己找补了一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锦莺,朕向你保证,朕如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朕……是真心待你好的。
真心
你的真心,早在你为了皇位,算计我,利用苏家,杀害我亲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变得一文不值,甚至令人作呕了!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意,然后抬起头,迎上他期盼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萧昀顿时如释重负,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猛地半撑起身子,不由分说地将我揽入怀中,低头便吻了上来。
唇齿交缠,气息交融。他吻得那样急切,那样投入,仿佛要将这些年缺失的温情都弥补回来。他闭着眼睛,神情是那样专注而迷恋。
他自然也看不到,在他怀中温顺承欢的我,眼底早已凝结了厚厚的冰霜,没有一丝温度。
男人啊,真是天底下最奇怪,也最自以为是的生物。
他宁可自欺欺人地相信,一个与他有着灭门之仇的女人,在经历了一切之后,还会回心转意,重新爱上他;却不愿相信,一个忠心耿耿、戎马一生的老臣,对他并无半分谋逆之心。
萧昀啊萧昀。
我爱你的时候,你视我的真心如敝屣,肆意践踏,利用我,逼迫我,一步步将我推入绝望的深渊,杀光了我所有在乎的亲近之人。
如今,我不爱了,只剩下恨了,你倒开始惺惺作态,乞求我的原谅,渴望我的爱意。
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你的真心,你的忏悔,对我而言,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我只要你的命。
萧昀似乎意犹未尽,打横抱起我,便想往内殿的床榻走去。
我却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柔声提醒了一句:皇上,天色不早了,您今日的……药,还没用呢。
萧昀被我打断,微微一愣,随即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哦,对对对!瞧朕这记性!差点忘了!这药得按时吃,吃了头才不疼。
他放下我,脸上带着一丝歉意的笑容,走到御案边,拿起那个白玉瓶,熟练地倒出两粒药丸,直接就着桌上的凉茶吞了下去。
他甚至还笑着对我说道:还是锦莺给的药,最是好用。立竿见影。
是啊,立竿见影。
一步一步,送你归西。
8
穆许留下的秘药,效果比我想象中还要显著。
萧昀服用了一段时日后,头痛的毛病果然很少再犯。不仅如此,他整个人看起来气色红润,精力充沛,甚至比从前还要健壮几分。朝堂上那些阿谀奉承之辈,纷纷称赞皇上龙体康健,天佑大庆。
只有我自己和阿祈知道,这不过是烈火烹油、饮鸩止渴前的最后一点回光返照罢了。
萧昀的身体,内里早已被那阴毒的药性一点点掏空、腐蚀。最明显的表现是,他的反应,似乎变得比从前迟钝了许多。有时与他说话,他会愣神片刻才能反应过来;处理政务时,也偶尔会显得力不从心,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做出决策。
但他自己,却似乎浑然不觉这种细微的变化。或许是沉浸在病体痊愈的喜悦中,或许是早已习惯了我的温柔与顺从,他对我的防备之心,几乎降到了最低点。
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我悄悄修书一封,详细阐述了萧昀近来的异常以及朝中的动向,用早就准备好的密语写成,封好火漆。然后唤来阿祈,让她亲自去寻那个我们早已买通的、负责采买出宫的老嬷嬷,务必将这封信,用最稳妥的方式,送到清桑平宁公主的手中。
阿祈领命而去,神色凝重。我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要么,功成事遂,大仇得报;要么,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但我别无选择。
等待消息的日子,总是格外煎熬。我面上依旧扮演着温婉贤淑、对萧昀体贴入微的皇后,内心却时刻紧绷着一根弦。
终于,在半个月后,边关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如同惊雷般,炸响了沉闷压抑的京城。
——清桑部落,起兵造反了!
以平宁公主辅佐其年幼儿子为名,集结了清桑及周边数个依附部落的十万铁骑,以清君侧,诛昏君为名,挥师南下,一路势如破竹,连克大庆北境数座重镇!边关守军猝不及防,节节败退,告急的文书雪片般飞向京城!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
谁也没想到,那个当年被迫和亲、远嫁蛮荒的公主,那个在众人印象中早已被遗忘的女人,竟然会以这样一种决绝而强势的姿态,重新闯入所有人的视线!
萧昀得到消息时,正在凤仪宫与我对弈。他当场便将手中的棋子狠狠砸在了棋盘上,脸色铁青,勃然大怒!
他来回踱着步,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殿内大声咒骂着平宁: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平宁这个贱人!毒妇!朕当年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没看出她竟有如此狼子野心!
她一个女人家,不好好在后宅待着相夫教子,做什么春秋大梦!她以为她是谁武则天吗!起兵造反她凭什么!天下人会允许一个女人坐上龙椅吗!
还有清桑那帮蛮子!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年若不是朕力主和亲,给了他们喘息之机,他们早就被北狄吞并了!如今竟敢恩将仇报,跟着一个女人胡闹!朕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我看着萧昀气急败坏、口不择言的模样,心中只觉得好笑。
无能的人,才会这般暴怒失态。
他如此生气,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边关失守,更是因为,他在平宁身上,看到了自己无法掌控的力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尤其是,这威胁还来自一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甚至亲手推入深渊的女人。这无疑是对他帝王尊严的最大挑衅。
更让他焦头烂额的是,第二日的朝堂上,当他强压着怒火,询问满朝文武,何人愿意挂帅出征,领兵平定清桑叛乱时,整个金銮殿,竟陷入了一片死寂。
文臣们个个低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武将们也大多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偌大的朝堂,竟无一人敢主动请缨!
这便是萧昀自己种下的苦果。
他登基这些年,因为忌惮武将拥兵自重,重蹈他自己当年覆辙,便大肆削弱军方势力。有能力、有威望的将领,要么像我父亲那样,被他寻了由头除去;要么像张将军那样,被他明升暗降,调离实权;要么,就是那些真正看透了他凉薄本性的聪明人,早早地急流勇退,告老还乡,明哲保身去了。
如今留在朝堂上的,大多是些只会溜须拍马、夸夸其谈的庸碌之辈,或是只知纸上谈兵、毫无实战经验的年轻将领。真正能领兵打仗,能与骁勇善战的清桑铁骑一较高下的帅才,早已被他亲手剪除殆尽!
哪里还有像我父亲苏国公那样,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一代名将!
愚蠢的帝王,总是喜欢堵住文臣直谏的嘴,卸下武将手中的刀。
他们听不得逆耳的忠言,也容不下赤胆的忠心。他们只相信权力,只相信自己。
所以我早就说过的。
萧昀,你亲手斩断了自己的臂膀,寒了大庆百万将士的心。如今强敌压境,无人可用,这便是你的报应!
而平宁,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她抓住了萧昀朝中无人可用的窘境,攻势愈发凌厉。短短一个月内,便又连下七八座城池,兵锋直指黄河以北!大庆半壁江山,岌岌可危!
朝野上下一片惶恐,甚至已经有大臣开始私下议论,要不要迁都南下,暂避锋芒。
萧昀终于坐不住了。在接连派出几支援军都被打得丢盔弃甲之后,他终于意识到,除了御驾亲征,他已经别无选择。
只有他亲自奔赴前线,才能稳定军心,鼓舞士气,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当然,做出这个决定,也少不了我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说。
我告诉他,身为天子,当有天子的担当。临阵脱逃,只会让天下人耻笑,让祖宗蒙羞。唯有御驾亲征,方能彰显大庆国威,震慑宵小。
我还告诉他,清桑不过是蛮夷部落,兵力有限,之所以能连战连捷,不过是仗着突袭和锐气。只要皇上亲临前线,王师一到,那些乌合之众必定望风而溃。
萧昀本就心高气傲,又被我一番吹捧和激将,再加上确实没有更好的人选,最终咬着牙,下定了御驾亲征的决心。
圣旨下达,京城哗然。
临行前夜,萧昀来到凤仪宫。他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亢奋,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有对未来的期许,有对战事的担忧,也有对我……难得的温情。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容。
待他说完,我站起身,从内室取出一套早已准备好的,样式简洁却英气十足的银色软甲。这是我当年随父兄在边关时穿过的。
我走到他面前,亲手为他披上这件软甲,然后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皇上,此去凶险,臣妾不放心您一人前往。
臣妾虽是一介女流,但也曾习过武艺,懂得一些行军布阵之法。请皇上恩准,让臣妾随驾伴行,与皇上一起,共赴国难,死生同在!
萧昀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我。
烛光下,我一身素衣,未施粉黛,眼神却明亮而执着,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在战场上与他并肩作战的苏锦莺。
他的眼中,瞬间涌上了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深深的感动。
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手心滚烫,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他的眼底,隐隐可见晶莹的泪光。
他哽咽着,声音沙哑地感慨道:锦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有你陪在朕身边,朕……朕此生无憾!
哈,此生无憾
萧昀啊萧昀,你真是天真得可笑。
你以为我是真的担心你,想要与你同生共死吗
我只是……想亲眼看着你死罢了。
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宫里,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你,太难了。
可是在那兵荒马乱、危机四伏的边疆战场上,却不一样。
那里,有对你恨之入骨的平宁和她的十万铁骑。
那里,还有我暗中联络上的,忠心耿耿的三万苏家旧部。
边疆,黄河岸边,平阳古城……
那里,将是你为你所有的罪孽付出代价的地方。
那里,将是你萧昀,最终的葬身之地!
你此去,注定有去无回了。
9
大军开拔,旌旗蔽日,浩浩荡荡,一路向北。
萧昀端坐在装饰华丽的御驾龙辇之中,我则骑着我的踏雪,紧随其侧。一身银甲红披,英姿飒爽,引得随行将士们频频侧目。
他们大概都在感叹,帝后情深,皇后娘娘巾帼不让须眉,竟愿陪同陛下亲赴险境。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掩藏着怎样冰冷的杀意。
路途漫长而枯燥。萧昀似乎很享受这种被我依赖和崇拜的感觉,时常会召我入龙辇,与我谈论战局,或是回忆往昔。
我耐着性子应付他,时而蹙眉担忧,时而巧笑嫣然,将一个深爱夫君、忧心国事的皇后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同时,我也没忘继续关心他的身体。每日的汤药、茶水,都由我亲自过目,甚至亲手奉上。穆许的秘药,如同最忠实的仆人,无声无息地,继续侵蚀着他的身体和神智。
萧昀太多年没有真正领兵打过仗了。
当年,是苏家为他打下了安稳的江山,是父亲替他镇守着北疆国门。他坐享其成,早已习惯了安逸奢靡的宫廷生活,哪里还懂得什么叫作真正的金戈铁马,血火洗礼
再加上我长期给他下的药,药效已经开始逐渐显现。
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依旧强壮,甚至因为药物的刺激而显得精力旺盛,但实际上,他的体力、反应速度、判断力,都已经大不如前。
这一点,在抵达前线,真正开始与清桑军队交锋后,便暴露无遗。
尽管他御驾亲征,极大地鼓舞了大庆军队的士气,尽管他亲自擂鼓督战,试图重现当年的英勇,但战局,却并未像他预想的那样,势如破竹,摧枯拉朽。
相反,在平宁那灵活机动、悍不畏死的清桑铁骑面前,久疏战阵、指挥混乱的大庆军队,显得笨拙而脆弱。
几场遭遇战下来,互有胜负,但总体而言,大庆一方损失更为惨重。萧昀引以为傲的几次亲自部署,也因为判断失误或是指挥不当,要么错失良机,要么损兵折将。
战线被一点点向南压缩。最终,萧昀率领着残余的主力部队,一路败退,被平宁的军队死死围困在了黄河以北的最后一座战略要地——平阳城。
平阳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城墙高大坚固,是拱卫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
过了平阳,渡过黄河,便是沃野千里的中原腹地,京城洛阳,将再无险可守。
这最后一战,退无可退,不能再败了!
平阳城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城外,是黑压压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清桑营帐,旌旗招展,杀气腾腾。城内,是士气低落、疲惫不堪的大庆守军。连日的败仗和围困,让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愁云惨淡。
萧昀更是焦虑暴躁到了极点。他连着好几日都没有睡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脾气也变得愈发喜怒无常,动辄便对左右侍从和将领们发火。
但我依旧没忘,每日按时给他送去滋补的汤药。
药是好东西,越是关键时刻,越不能忘了喝。
决战前夜,月黑风高。
萧昀独自一人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城外连绵的敌营火光,沉默不语。深秋的夜风吹拂着他绣着金龙的披风,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阴霾。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为他披上了一件厚实的狐裘。
他回过头,看到是我,眼中闪过一丝暖意,紧绷的脸色也柔和了些。他拉着我冰凉的手,将我揽入怀中,下巴抵着我的发顶。
锦莺,他低声问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茫然,你说……此战若是败了,你……当如何
我当如何
那我自然是开城投降,焚香沐浴,摆酒设宴,敲锣打鼓,普天同庆,恭迎新君啊!
但我脸上却露出了决绝而深情的表情,反手握紧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语气是那样地恳切,那样地令人动容:皇上说哪里话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结果如何,臣妾都会陪在皇上身边。胜,臣妾与皇上共享这万里江山;败,臣妾愿与皇上一起,做那阶下之囚,纵是刀山火海,也生死不离!
萧昀似乎被我的真情深深打动了,他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和不安也烟消云散。他猛地用力抱紧我,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随即,他忽然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城楼上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自信:哈哈哈!好!好一个生死不离!锦莺,你放心!朕不会败!朕也绝不会让你跟着朕受委屈!
他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朕已经想好了制胜之计!今夜子时,朕已秘密派出三千精锐,由最得力的心腹将领率领,绕道奇袭清桑的粮草大营!哼,蛮夷作战,最重粮草。只要烧了他们的粮草,断了他们的后路,不出三日,那十万大军便会不战自溃!到时候,朕再挥师追击,定能将平宁那贱人和清桑叛军,一网打尽!
他语气笃定,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和兴奋。
我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配合地露出惊喜和崇拜的表情:皇上英明!此计甚妙!定能一举扭转乾坤!
萧昀,你真是天真得可怜。
你以为,只有你会用计吗
不就是装深情,演戏吗
谁不会呢。
你以为你的计策天衣无缝,却不知,你那三千精锐的动向,包括你那最得力的心腹将领的名字和路线,早已通过我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城外平宁的大营之中。
今夜,去奇袭粮草的,究竟是谁被伏击的,又会是谁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天色微明,决战的号角,终于吹响。
平宁亲自率领着清桑最精锐的苍狼铁骑,如同黑色的潮水般,向着平阳城发起了猛烈的总攻!
战鼓擂动,惊天动地。箭矢如蝗,遮天蔽日。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垂死者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谱写出一曲惨烈无比的战争交响乐。
平阳城,不愧是先帝耗费巨资、精心打造的军事要塞。城墙高厚,防御工事完善。平宁指挥军队,轮番冲击,动用了云梯、冲车、投石机等各种攻城器械,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代价,却始终未能攻破那坚固的城门。
萧昀站在城楼之上,看到敌军屡攻不下,尸横遍野,不由得得意忘形,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平宁!没用的!别白费力气了!他指着城外,意气风发地喊道,这座平阳城,城防坚固,固若金汤!乃是当年父皇,请了天下最有名的工匠,耗时十年,精心设计督造的!
父皇英明神武,早就料到你这毒妇野心勃勃,必非安分之人!当初送你和亲之时,便已在此布下天罗地网!这城防,便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你还是别惦记着攻城了!不如先回去看看你的粮草大营吧!算算时辰,朕派去的人,应该早就将你的粮草烧得一干二净了!哈哈哈!
他越说越得意,仿佛已经胜券在握:如今你损兵折将,又没了粮草,军心涣散,已是强弩之末!就算你想带着残兵败将溜回你的清桑老巢,恐怕都要饿死在半路上了吧!
识相的,就乖乖束手就擒!看在昔日兄妹一场的情分上,朕可以大发慈悲,留你一个全尸!
城楼下,平宁一身戎装,立马阵前,听到萧昀这番狂妄的叫嚣,脸上却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
立刻有几名清桑士兵,押着几个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巴、穿着大庆士兵服饰的人,丢到了阵前。那几个人形容狼狈,脸上满是惊恐和绝望。为首的一人,正是萧昀口中那位最得力的心腹将领!
皇兄,平宁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嘲弄,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战场,你说的是……他们吗
昨夜,本宫恰好也睡不着,便带着人在粮草大营附近散了散步。没想到,竟正好遇上了这几位‘迷路’的客人。本宫看他们行色匆匆,又鬼鬼祟祟,便‘好心’地将他们请了回来,仔细盘问了一番。
皇兄派来的三千精锐,如今……大概也和他们一样,正在本宫的营中‘做客’呢。
萧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猛地收缩,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城下那几个俘虏,似乎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不!不可能!他失声惊呼,这绝不可能!他们都是朕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士!个个身手不凡!计划周密!若非……若非未卜先知,你……你怎么可能抓得住他们!怎么可能!
平宁懒得再与他废话,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城墙,越过萧昀,望向了他身后,那个一直沉默不语、身披银甲的女子。
锦莺!平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催促,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动手!难道还要让这狗男人,再得意下去吗!
石破天惊!
平宁的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所有人耳边!
萧昀闻言,浑身剧震!他猛地回过头,用一种难以置信、惊骇欲绝的目光,死死地看向站在他身后,那个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最温柔、最忠诚的皇后!
我一直冷眼旁观着他的表演,手中,不知何时,已经紧握住了一把从旁边侍卫腰间抽出的,闪烁着森森寒光的佩刀。
刀锋冰冷,映照出我同样冰冷的眼眸,以及眼底那毫不掩饰的,沸腾的杀意!
萧昀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又或者说,是终于将所有线索都串联了起来!从我突然出现在猎场,到我温柔的转变,到我献上的灵药,到我执意随军,再到如今平宁的话……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变得尖利扭曲:苏锦莺!你……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我看着他惊恐万状、丑态毕露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病态的快意。我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残忍而美丽的笑容。
皇上,现在才知道,是不是……太晚了些
不——!!!萧昀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像是被逼到了绝路的野兽,慌乱地拔出腰间的佩剑,朝着我便刺了过来!贱人!朕要杀了你!杀了你这毒妇!
可惜,他吃了那么久的药,早已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再加上极度的惊怒交加,他的动作早已失了章法。
我侧身轻松躲过他刺来的一剑,手腕翻转,手中长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狠狠劈砍在他的手臂上!
啊——!萧昀惨叫一声,握剑的手臂鲜血喷涌,吃痛之下,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捂着受伤的手臂,踉跄着后退,脸上再无半分帝王的威严,只剩下惊恐和慌乱。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侍卫和将领,色厉内荏地大声嘶吼道:你们……你们都是死人吗!没看到这个贱人要弑君吗!护驾!快给朕护驾啊!杀了她!给朕杀了她!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死寂。
那些平日里对他唯唯诺诺、山呼万岁的侍卫和将领们,此刻却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站在原地,无人上前。
我觉得萧昀此时的样子,真是太过滑稽可笑了。
我缓缓抬起手,朝着城下,做了一个约定的手势。
下一刻,城楼之下,忽然竖起了一面又一面,迎风招展的战旗!
那旗帜,底色玄黑,旗面中央,用鲜血般的红色丝线,绣着一个龙飞凤舞、杀气凛然的大字——
苏!
那是苏家军的战旗!是曾经令北狄闻风丧胆,令四夷俯首称臣的,苏家军的旗帜!
随着苏家军旗帜的出现,城楼下原本属于大庆军队的阵营中,忽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数万名士兵,齐刷刷地褪去了身上大庆的军服,露出了里面早已穿好的,属于苏家军的黑色劲装!他们高举着手中的兵器,目光灼灼地望向城楼上的我,眼神里充满了激动、崇敬和……复仇的火焰!
苏家军在此!恭迎大小姐归来!
为老国公报仇!为苏家军报仇!
诛杀昏君萧昀!诛杀昏君萧昀!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响彻云霄,甚至盖过了战场的厮杀声!
我红唇微动,抬起手,指向城下那三万重新集结的,忠诚的苏家旧部,然后转过头,看着面如死灰、浑身颤抖的萧昀,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说道:
萧昀,你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看看谁是乱臣贼子!看看谁会来护你的驾!
我苏家军,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萧昀彻底崩溃了!他脚下一软,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脚步踉跄,神情慌乱,嘴里却还在徒劳地咒骂着,试图维护他那点可怜的帝王尊严:
苏锦莺!你大胆!朕是天子!真命天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弑君!
乱臣贼子!果然是乱臣贼子!朕早就说过!你们苏家……你们苏家就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妄图谋朝篡位!
不。
我轻轻摇了摇头,握紧了手中的刀,一步一步,向他逼近。刀尖拖曳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萧昀,你错了。
苏家,满门忠烈。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苏家先祖,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打下了这大庆的锦绣江山。你脚下站立的这片土地,每一寸,都洒满了我苏家儿郎的鲜血!
若我苏家真有谋逆之心,凭我父亲当年的威望和手中的兵权,这大庆的江山,早就不姓萧了!
你告诉我,你为何就是不肯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忠肝义胆、精忠报国之人呢!
为何你总是要以你那肮脏龌龊的心思,去揣度别人的忠诚!
萧昀看着我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看着步步逼近的染血刀锋,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回天乏术。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也破灭了,双腿一软,彻底瘫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我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身子,扬起了手中的长刀。
刀光冰冷,映照出他眼中无边的惊惧和绝望。
不……不要……他惊恐地向后蠕动着,试图远离那致命的刀锋,嘴里发出了语无伦次的哀求,锦莺……锦莺!你……你不是最爱我了吗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
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是你的昀郎啊……是你的阿昀啊……
昀郎阿昀
真是讽刺。
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妄想用昔日的温情来打动我
可惜,晚了。
我的心,早已在那场灭门的血雨中,变得比这刀锋还要冰冷,还要坚硬。
我毫不犹豫,手起刀落!
噗嗤!
第一刀,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小腹!那里,曾经孕育过我们的孩子!
萧昀!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如同泣血,这一刀,是为了我们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啊——!萧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龙袍。
我拔出刀,带出一蓬血雨。
第二刀,我砍在了他的左腿上!废了他的行动能力!
这一刀!是为了我父!苏家世代忠良,护国佑民,一生戎马,功勋卓著!你却诬他谋逆!陷他于不义!毁他一世清名!你该死!
萧昀痛得在地上翻滚挣扎,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咒骂。
我眼神冰冷,挥起第三刀,砍向他的右臂!那只曾经牵过我的手,也曾下令屠杀我全家的手!
这一刀!是为了我兄长!他六岁上马,八岁提枪,十岁入军营,十八岁为国捐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他唯一的血脉,我那可怜的小侄儿,还不满周岁,也被你下令杀死!你连一个婴儿都不放过!你禽兽不如!你该死!
萧昀疼得几乎晕厥过去,他惊恐地看着我,似乎想求饶,却因为剧痛而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停手。
第四刀,我割去了他的舌头!
这一刀!是为了穆许!他温润君子,悬壶济世,与我情同兄妹,从未有过半分非分之想!你却因无端猜忌,妒火中烧,将他凌迟处死!挫骨扬灰!你该死!
这下,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呜咽。
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
我一刀一刀地砍在他身上,每一刀落下,都伴随着我压抑已久的血泪控诉。
这一刀!是为了我那未满八岁的六妹妹!她死后第三日,便是她的生辰!她那么天真可爱,那么信任你这个‘姐夫’!你还抱过她!你怎么忍心!
这一刀!是为了我祖母!她老人家一生慈悲,吃斋念佛,从未害过一人!
这一刀!是为了苏府上下,那些忠心耿耿的家臣、仆役!他们何其无辜!!
萧昀!你告诉我!你午夜梦回之时!可曾听到过他们的冤魂在向你索命!你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悔恨!
我状若疯魔,手中的刀不停地落下,将他砍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一,二,三……三十八,三十九……
整整三十九刀!
每一刀,都代表着苏家一条无辜的冤魂!
最后,第四十刀!
我将刀尖,狠狠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这一刀!我凑近他已经涣散的瞳孔,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嘶吼道,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苏锦莺!被你欺骗!被你利用!被你毁掉一生的我!
萧昀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那双曾经盛满星辰,也曾充满算计和阴鸷的眼睛,此刻圆睁着,残留着无边的恐惧和不甘,死不瞑目。
鲜血溅满了我的脸颊,我的铠甲,温热而黏稠。
我看着地上那摊模糊的血肉,那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不过是一堆令人作呕的烂肉。
大仇……终于得报了。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和解脱
反而……是无边无际的空虚和疲惫
爱,恨,嗔,痴,怨……
支撑着我活下来的所有执念,似乎都在这一刻,随着萧昀的死亡,烟消云散了。
从今往后,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我留恋的呢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任由城楼上的风吹拂着我散乱的头发。过了许久,我才缓缓地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早已冰冷的脏血。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重新站直了身体。
城楼之下,平宁勒马而立,正仰头望着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无需言语,只需一个眼神,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我们相视一笑,那是属于胜利者的笑容,也是属于复仇者的笑容,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释然。
于是,我转过身,面向城内那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的大庆士兵,以及城外那翘首以盼的十万清桑大军和三万苏家旧部,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呼喊:
昏君萧昀,倒行逆施,罪恶滔天,已被本宫,亲手诛杀!
苏家军听令!
大开城门!
恭迎——新君入城!!
10
平阳城门大开,平宁率领着浩浩荡荡的清桑与苏家联军,如同不可阻挡的洪流,涌入了这座象征着大庆最后屏障的古城。
城内残余的大庆守军早已失去了抵抗的意志,纷纷丢下兵器,跪地投降。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联军稍作休整,便一路南下,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沿途州县的官员,听闻昏君萧昀已死,新主将至,大多选择了开城归降。偶有几个愚忠之辈试图抵抗,也在绝对的兵力优势面前,如同螳臂当车,迅速被碾压。
百里疾行,兵不血刃,大军顺利抵达京城洛阳。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早已在宫门外列队等候,准备迎接新的主人。
平宁,这位曾经被迫远嫁和亲的公主,如今身着威严的黑色金边龙纹朝服,在一众将领和我的簇拥下,一步步踏上了金銮殿的白玉台阶,最终,坐上了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
我身披银色战甲,手捧着从萧昀尸身旁拾取的、沾染着他血迹的传国玉玺,立于平宁身侧。在百官敬畏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我将玉玺高高举起,双手敬献给御座上的平宁,然后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响彻整个金銮殿:
臣,苏锦莺,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我的跪拜,殿下原本还心存观望、犹豫不决的文武百官们,也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轰然开启。
那些曾经对萧昀阿谀奉承、助纣为虐的臣子们,如今又换上了一副恭敬谦卑的面孔,对着新的君主表忠心。墙头草,随风倒,趋炎附势,见风使舵,这便是官场亘古不变的真理。
萧昀在位期间,暴虐无道,横征暴敛,早已失尽民心。如今改朝换代,百姓们听闻新君乃是当年贤名在外的平宁公主,而且还是由深受百姓爱戴的苏家军拥立,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京城内外,家家户户自发地挂起了红灯笼,燃放起鞭炮,街道上人头攒动,喜气洋洋,仿佛过年一般。人们庆祝的,不仅仅是一位新君主的诞生,更是对一个黑暗时代的告别,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盼。
平宁没有忘记她对我的承诺。
登基大典当日,她当着文武百官和天下使臣的面,颁布了第一道圣旨,便是为我苏家平反昭雪。
圣旨洋洋洒洒数千言,历数了苏家世代忠良、为国为民立下的赫赫战功,痛斥了先帝萧昀听信谗言、构陷忠良的滔天罪行,并正式宣布,恢复苏国公爵位,追谥忠武,所有被冤杀的苏氏族人,皆恢复名誉,厚加抚恤。苏家祖产田地,悉数归还。
从此,千秋万代,史书丹青,地老天荒。
我苏家,洗刷了所有的污名与冤屈,重新成为了清清白白的忠臣烈士,再也不会有人敢肆意侮辱和践踏。
圣旨宣读完毕的那一刻,我站在丹陛之下,听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被郑重地念出,听着那一句句掷地有声的平反之词,积压在心中多年的郁结与悲愤,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不受控制地滚落。
父亲,母亲,哥哥,六妹妹……穆许……
你们看到了吗
我做到了!
我为你们,为苏家,讨回了公道!洗刷了冤屈!
你们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大局已定,新朝初立。
平宁有意留我在京城,辅佐她处理朝政。她甚至提出,可以封我为摄政王,地位仅次于她,与她共享这万里江山。
我知道,她是真心待我。历经生死劫难,我们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姐妹之情,更像是生死与共的战友。
但我摇了摇头,婉拒了她的好意。
平宁,我看着她,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这京城,太压抑,太束缚了。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已经厌倦了。
如今大仇得报,苏家冤屈已雪,我心中再无牵挂。这剩下的日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想去看看那些从未见过的山川湖海,想去听听那些市井小民的欢声笑语,想去迎一迎边关凛冽的清风,想去揽一揽江南温婉的明月。
这宫墙之内,困不住我。这权势名利,亦非我所求。
平宁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叹。她了解我的性子,知道我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轻易改变。
也好。她点了点头,眼中带着一丝不舍,你想去哪里,便去吧。这天下之大,任你遨游。
她顿了顿,又郑重地说道:锦莺,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要记住,这洛阳皇城,永远是你的家。只要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我笑了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临别前,我与平宁在御花园里,像年少时那样,并肩坐着,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平宁,我看着她,认真地说道,若是太平盛世,国泰民安,或许,你我此生,便不会再相见了。
可若是有一天,狼烟再起,外敌入侵,大庆需要我苏锦莺的时候,我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我定会披上战甲,手持‘惊鸿’,从天涯海角,回来寻你。
我既姓了苏,那这大庆的山河,这天下的百姓,我便有责任,帮你一起守好。
这,是我父亲毕生的夙愿,也是刻入每一个苏家儿女骨血里的家训。
平宁眼圈微红,用力点了点头。
我辞别了平宁,带着忠心耿耿的阿祈,换上了一身寻常百姓的布衣,悄然离开了繁华喧嚣的京城。
没有目的地,没有归期。
我们一路向南,信马由缰。看过了巍峨的泰山,游过了秀丽的西湖,听过了江南的丝竹软语,也尝过了蜀地的麻辣滋味。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时间仿佛在不经意间,抚平了我心中那些最深的伤痛。虽然午夜梦回,依旧会想起那些血色的过往,但白日里,看着这朗朗乾坤,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心中也渐渐生出了一丝平和与安宁。
这年暮春,我们行至江南。
一日傍晚,在一处名为江阴的小县城外,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一片绵延十里、望不到边际的桃花林。
时值暮春,桃花开得正盛。夕阳的余晖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洒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卷起漫天粉色的花雨,如梦似幻,美得如同仙境。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桃花清香。
阿祈拉着我的手,眼中闪烁着惊叹的光芒,有些兴奋地喊着:小姐!小姐您快看!是桃花!是您最喜欢的桃花啊!这么多!这么美!
是啊,桃花。
我从小就喜欢桃花。喜欢它灿若云霞的绚烂,也喜欢它短暂易逝的美丽。
我点点头,心中也有些讶异。如此大规模的桃林,定非自然生长。我转身问身边一位正在田埂上歇息的老农:老乡,请问这片桃林,如此繁茂,是何人栽种的
那老农抬起头,看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桃林,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他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片桃林啊,是……是从前那个昏君,姓萧的那个狗皇帝,下令让人种下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萧昀
老农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继续说道:听说是有一年,那位被打入冷宫的苏皇后随口说了一句,喜欢江南的桃花。那狗皇帝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真的下旨,动用了无数人力物力,从各地移植了上好的桃树,在这里,沿着锦江两岸,硬生生给造出了这么一片十里桃林!说是要等来年春天,带苏皇后来看。
哼,真是昏庸!劳民伤财!有那闲钱,还不如多修几条水渠,赈济一下灾民呢!
老农愤愤不平地抱怨着。
后来,那狗皇帝被推翻了,新皇登基了。我们本想着,这桃林是昏君留下的晦气东西,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可后来又听说,那位苏皇后,就是如今为苏家平反昭雪的那位娘娘,她……她当年也是受害者,还亲手杀了那狗皇帝,为民除害,救了咱们万千百姓……大家伙儿一商量,觉得这桃花毕竟是无辜的,又是苏娘娘喜欢的,就……就留下来了。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江阴……桃花林……
原来,这就是那年,萧昀突然说要带我来江阴的原因。
不是心血来潮,不是心存试探。
竟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为了实现我当年一句无心的戏言
在我对他恨之入骨,步步为营,一心只想置他于死地的时候,他却在背地里,为我做了这样一件事
这算什么
迟来的深情鳄鱼的眼泪还是……他内心深处,那一点早已被权欲扭曲、却始终未曾完全泯灭的,对我的复杂情感
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了。
可惜啊,萧昀。
一切,都太晚了。
天意弄人,造化无常。如果你能早一点,在我还爱你的时候,在我还对你抱有希望的时候,就这样待我……
或许,我们之间,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不会落得如此惨烈的结局。
可惜,没有如果。
人生,从来没有回头路。
夜色渐深,风起,乌云遮蔽了弯月,天地间只剩下灰蒙蒙的光影,将这片绚烂的桃林,也染上了一层哀伤的色调。
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痛。那痛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几乎让我窒息。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雪夜里他羞涩的笑容,月光下他专注的眼神,宫变时他紧握我的手,甚至……是他临死前,那绝望而带着一丝乞求的眼神……
我猛地仰起头,逼回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对着身边同样陷入沉默的阿祈,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轻轻说道:
你看啊,阿祈。
这人世间,纷纷扰扰,爱恨情仇,到头来,不过是一抹……淡淡的灰色罢了。
所以,我的爱,不纯粹。我的恨,亦不纯粹。
穿过寂静的桃林,前方是奔流不息的锦江。江水汤汤,向东流去,一去不回,如同我们逝去的岁月,和那些再也无法挽回的过往。
我低着头,看着脚下汹涌的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溅起冰冷的浪花。
小姐……阿祈忽然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声音带着一丝担忧,好端端的,您……您哭什么呀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润。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随手抹去泪痕,重新抬起头,望向江水奔流的远方,那里是无尽的黑暗,看不到尽头。
没什么。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就是……忽然有些思念那些故去的人了。
我想念我的父亲母亲,想念我的哥哥,想念我那早夭的六妹妹,想念温润如玉的穆许……
甚至,也有一瞬间,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在大雪纷飞的宫宴上,孤零零地蹲在墙角,为我捏雪人的少年萧昀。
那个,还没有被权力侵蚀,还没有变得面目全非的,干净的少年。
在我们爱恨纠缠,互相毁灭的这么多年里,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些瞬间,他是真的爱过我的吧。
只是那爱,太沉重,太自私,太扭曲,最终,将我们两个人都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都吐出来。
风更大了,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走了我最后的低语。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