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重天的风,总是带着彻骨的寒意。并非凡间那种湿冷的侵袭,而是一种源自太古洪荒的、绝对的静与冷,仿佛连时间和情感都能在此冻结。
天珩尊神的衡天宫,更是这片清寒之地的极致。宫殿以万载玄冰筑基,以星辰晶石为梁,目之所及,皆是冷硬的线条和沉寂的色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冰雪的气息,那是属于天珩尊神独有的味道,威严而疏离。
灵溪便是这片极致清寒中,一抹格格不入的微暖。
她原是凡间一道懵懂的山涧清气,得了机缘,被云游的天珩于万千气息中择出,点化成仙,带回了这衡天宫。她没有显赫的出身,仙阶低微,只是殿内一个负责照看冰莲玉树、洒扫庭除的小小仙侍。
但这缕清气化成的小仙,骨子里却带着山涧的活泼与韧性。她不像其他仙侍那般谨小慎微、屏息敛气,她会对着含苞的冰莲悄声说话,会追逐偶尔迷路的星光蝶,会在天珩尊神闭关时,偷偷用指尖去触碰殿前那道象征着刑罚与秩序的天律石碑,感受那上面令人敬畏又心悸的力量。
她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仰望。
仰望天珩尊神。
那位执掌九天刑罚,维系三界秩序的尊神,总是高踞于云端之上。他身着银白镶嵌暗金纹路的常服,墨发以一支简单的玉簪束起,面容如同冰雪雕琢,俊美得不似凡尘,却也冷得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他或是在批阅堆积如山的仙界律法卷宗,或是闭目于寒玉床上静坐,周身环绕着令人不敢靠近的凛然神威。
灵溪知道自己渺小如尘埃,而尊神是遥不可及的星辰。她从未奢望过什么,只是能日日见到他,感受他存在的气息,便已心满意足。这份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孺慕与敬仰,是她在这清冷宫殿中唯一的慰藉。
直到那一天。
那日,天珩正在殿前的观星台上推演星轨,试图勘破一丝近来笼罩在九重天上的晦暗天机。忽然,一道极其隐晦的黑芒,如同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地自虚空中射出,直指天珩眉心。那黑芒阴毒至极,裹挟着足以侵蚀神魂的怨煞之气,显然是某个对头精心策划的偷袭。
天珩虽有所察觉,但正处于推演关键,心神牵扯,竟慢了一瞬。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正在旁边为星晷拂尘的灵溪,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护主的本能,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一步,挡在了天珩身前。
她甚至没看清那是什么,只感觉到一股冰冷恶毒的力量撞入体内。刹那间,她仿佛被投入了冰与火交织的地狱,神魂剧痛,眼前发黑,连维持形态的微光都黯淡了几分。但那黑芒撞上她这缕纯粹的清气本源后,竟如滚汤泼雪般,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迅速消弭于无形。
呃……灵溪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脸色苍白如纸。
预想中的重击并未到来,天珩微微一怔,垂眸看向身前这个几乎快要散成一团薄雾的小仙侍。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停顿了一瞬,似乎想探查她的状况。
灵溪感受到那突如其来的、带着一丝探究的触碰,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他。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水汽,带着惊魂未定和一丝茫然。
……尊神。她小声唤道,声音微弱。
天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一道微末诅咒罢了,你退下。
灵溪咬了咬唇,默默地退到一旁,努力稳住几乎要涣散的身形。她知道尊神可能觉得她冒失了,或许还弄脏了他的地方。她心中有些委屈,但也有一丝隐秘的欢喜——她保护了尊神,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次。
天珩没有再看她,目光重新投向星空,但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属于清气的、微弱却纯净的颤抖,却在他心湖投下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他将这归咎于诅咒被这小仙侍意外拦截后的能量波动,很快便将此事压下。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数日后,九重天上空风云变色,一道古老的天谕自三十三重天外降下,金色的符文在云层中显现,虽无人能完全解读,但其中几个反复出现的字符,却让所有看到的神祇都心头一凛——清气、失道、天衡、倾覆。
流言开始在天界蔓延。
听说了吗天谕警示,有清气化灵者,恐将动摇天道根基!
清气化灵难道是……衡天宫那位
嘘!慎言!但除了她,九重天内还有谁是清气之身
这些窃窃私语如同无形的网,渐渐将灵溪笼罩。她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变得复杂,有好奇,有探究,更有深深的忌惮和排斥。
天珩自然也知晓了这一切。他被天帝召见,又被几位须发皆白的远古上神请去问话。长老会上,气氛凝重如铁。
天珩,此事关乎九界安危,不可不察!一位长老沉声道,那灵溪虽是你点化,但天意难测,不得不防。
不错,另一位长老接口,近期各处仙域屏障皆有松动,魔域亦有异动,皆与天谕所示时日吻合。宁可错置,不可放纵。
天珩端坐于首位,面沉如水,只冷冷吐出几个字:空穴来风,不足为凭。
空穴来风一位脾气急躁的火部正神拍案而起,天谕昭昭,岂是儿戏!天珩,你莫要因一己之私,罔顾三界安危!
天珩冰冷的目光扫过那神祇,对方顿时噤声。他的威压弥漫开来,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本座自有决断。他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满殿神色各异的仙神。
回到衡天宫,天珩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在冰殿中静立良久。他想起天谕的内容,想起长老会上的争执,想起那日灵溪挡在他身前时,那双纯粹干净的眼睛。
祸乱将生……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古朴的玉符。
就在此时,一道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尊神,还在为天谕之事烦忧
天珩转身,来者是玄明长老,一位辈分极高、据说曾指点过天帝修行的存在,也是少数能自由出入衡天宫的人。
长老。天珩微微颔首。
玄明长老捋着长须,缓步走近,目光悲悯:天谕之事,老朽亦有所闻。清气纯净,本是祥瑞,然过慧易夭,过纯易染。若真应了天谕,确是三界之劫。
天珩沉默不语。
然则,玄明长老话锋一转,天道并非绝人之路。老朽曾在一卷上古秘录中见过记载,世间有一处‘炼心境’,乃天地规则所化,环境至艰至险,可磨砺心志,涤荡神魂。若将那小仙送入其中千年……
他顿了顿,观察着天珩的神色,继续道:一来,可将其与外界隔绝,暂避天谕锋芒;二来,若她真能熬过千年炼心之苦,或许能洗去那所谓的‘祸根’,淬炼出真正的仙骨,也算是一场造化。此法,或可两全。
天珩的目光微动。炼心境,他亦有所耳闻,那是连金仙都不愿踏足的放逐之地,入者九死一生。但玄明长老的话,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给了他一个看似合理且为她好的选项。
是啊,隔绝她,保护她,同时也是……保护三界。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那个为他挡下诅咒的身影,那份纯粹的依赖,或许真的会成为引发浩劫的源头他不能冒险。作为执掌秩序的尊神,他必须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千年之后,若她能出,天珩声音低沉,本座自会接引。
玄明长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颔首道:尊神慈悲。
决定既下,天珩的心仿佛也被冻结了。他开始刻意疏远灵溪,眼神不再有任何停留。灵溪能敏锐地感觉到那堵无形的冰墙重新竖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厚重、都要寒冷。
她捧着精心培育了百年的冰心雪莲,想要献给尊神,却被他一句放下,退下挡回。她鼓起勇气想问问天上的流言,却只得到他冷漠的背影和一句仙侍,守好本分。
恐慌和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她去找平日里对她还算和善的老花仙,老花仙只是叹息着摇头,让她听天由命。整个衡天宫,乃至整个九重天,都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囚笼。
终于,这一日,天珩主动召见了她。
地点是衡天宫后山那片终年盛开的冰莲池畔,月华如水,倾泻在玉砌的栏杆和盛放的冰莲上,美得如同幻境。
天珩负手立于池边,月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影,却无法柔化他身上的半分寒意。
灵溪。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尊神。灵溪低着头,心中忐忑不安,又隐隐有一丝期待。尊神终于愿意见她了,是要告诉她那些流言都是假的吗
本座近日偶得一处上古秘境,天珩缓缓说道,内蕴精纯灵气,利于仙者修行,尤其适合你这般清气之体。本座欲送你前往,潜心修行千年,对你将来大有裨益。
灵溪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和不敢置信:尊神……是真的吗
自然。天珩递给她一枚触手温润的玉符,此乃通行符,亦可在秘境中护你周全。去吧。
灵溪接过玉符,指尖冰凉。她看着天珩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暖意,却只看到一片平静的冰封。心中的不安再次涌起,但对尊神的信任和那一丝渺茫的希望,还是让她压下了疑虑。
谢……谢尊神恩典。她深深一拜。
天珩领着她,穿过重重冰晶回廊,来到一处极为偏僻、守卫森严的传送阵前。阵法中央,是一个不断旋转的、散发着幽暗光芒的漩涡,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悸的空间撕裂感和荒芜气息。
这绝非什么祥和的修行秘境!
灵溪脸色瞬间煞白,她猛地看向天珩,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尊神!这里是……
此乃炼心境,天珩打断她,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天谕所指,不得不防。此举,是为了你好,也为了三界安危。
他启动了阵法。灵溪手中的玉符骤然发烫,化作无数银色丝线将她缠绕、束缚。巨大的吸力自漩涡中传来,拉扯着她的神魂。
不……尊神!为什么!灵溪凄声喊道,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不明白,那个将她从山涧带回,给了她名字和形体的尊神,那个她全心仰望和依赖的存在,为何要这样对她
天珩看着她被拖入漩涡,那张充满绝望和泪水的小脸,像一根针,狠狠刺入他冰封的心脏。但他终究没有动,只是重复着那句他用来催眠自己的话:
这是必要的,灵溪。为了……九重天的平衡。熬过去,或许……你能得到净化。
净化她有什么需要净化的
巨大的力量将她吞噬,意识被无尽的冰冷和黑暗淹没。在彻底失去知觉前,灵溪最后看到的,是天珩尊神那张在漩涡光芒映照下,依旧完美却冷酷如初的脸庞。
原来,她这缕微不足道的清气,在他眼中,终究是可以为了大局而随意牺牲的微尘。
原来,天心,是这般难测,这般……无情。
2
跌入炼心境的瞬间,并非预想中的剧痛或撕裂,而是一种极致的剥夺。
仿佛顷刻之间,声、光、色、触,一切感知都被抽离,只剩下神魂坠入无边无际的虚无与沉寂。紧接着,是无处不在的、缓慢却恒定的碾压感,如同被禁锢在一块正在缓缓收缩的万年寒铁之中,要将她的存在彻底磨碎。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感知才重新回归。灵溪看到了周围的景象——如果那能被称为景象的话。
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压抑得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大地是龟裂的、焦黑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怪异岩石,寸草不生。空气中流动的不是灵气,而是一种灰蒙蒙的、带着尖锐刮擦感的罡风,每一次拂过,都像钝刀子在切割她的神魂,带走微弱的仙力。
这里没有日月星辰,没有时间流逝的痕迹,只有永恒的死寂和绝望。
这就是炼心境。一个专门用来磨灭意志、吞噬神魂的放逐之地。
天珩……他怎么能……
心口的剧痛甚至超过了神魂被罡风切割的痛苦。那个她曾全心信赖的尊神,亲手将她推入了这万劫不复之地。那句为了你好,此刻听来是何等讽刺!
她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空空如也。天珩赐予的那枚护身玉符,在进入此界的瞬间就已经化作了捆缚她的最后一道枷锁,然后彻底碎裂,消散无踪。
一丝苦涩的笑意在她近乎透明的唇边漾开。原来,连最后的保护,也是骗局。
她挣扎着想要凝聚仙力护体,却发现自己原本那点微末的道行,在这里如同杯水车薪,刚一运转便被周围的环境快速蚕食。她就像一滴落入滚油的水珠,随时可能彻底蒸发。
必须……活下去!
一个念头顽强地支撑着她。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在这里。
她开始艰难地移动,躲避着那些尤其凛冽的罡风,寻找着相对安全的角落。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一年。她像一个幽魂,在这片绝望之地漫无目的地飘荡,神魂在不断的消耗和微弱的自我修复中挣扎,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暗淡。
她见过其他被困在这里的存在——一些残破不堪、只剩下本能和怨念的魂体,被称为怨灵。它们被炼心境的死气扭曲,失去了神智,只知道疯狂地攻击、吞噬一切外来的、尚有生气的东西。
灵溪的清气本源,对它们而言,无疑是黑暗中最诱人的灯火。
起初,她还能凭借着对气息的敏锐感知和山涧溪流般的灵动,勉强躲避。但随着神魂越来越虚弱,她终于被一群闻腥而来的怨灵包围了。
那些怨灵形态各异,有的如扭曲的黑烟,有的保留着生前模糊的轮廓,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怨毒和疯狂。它们发出无声的嘶嚎,从四面八方向她扑来。
灵溪拼尽全力抵抗,微弱的仙力化作水波般的屏障,却被怨灵们轻易撕碎。一道道阴冷的能量穿透她的身体,带来神魂被撕裂的剧痛。
她看到自己的身体边缘开始变得更加透明,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要……消失了吗
就在她意识逐渐模糊,绝望即将吞噬一切之际,衡天宫的景象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
那冷硬的宫殿,那终年不化的冰雪,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
他将她从山涧带回,给了她名字,让她看到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广阔世界。他也曾在她为他挡下诅咒后,投来过一丝短暂的、她以为是关切的目光。
可最终,也是他,亲手将她打入这无间地狱。
为什么!
不甘、委屈、愤怒、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恨意,如同野草般在即将熄灭的心火中滋生。凭什么她要承受这一切凭什么她要为那虚无缥缈的天谕和所谓的大局而魂飞魄散!
她来自于奔流不息的山涧,是历经万古、见证沧海桑田的自然精魄!她的生命,不是谁可以随意牺牲的代价!
我——不——甘——心!!!
一声源自神魂深处的呐喊,带着最原始的生命悸动,猛然爆发开来!
刹那间,在她神魂核心,那缕最本源的、属于山川河流的生命精气,仿佛受到了这股强烈求生欲的感召,骤然苏醒!
一股沛然莫御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翠绿色光芒,自她体内轰然绽放!
这光芒柔和却又蕴含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如同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光芒所及之处,灰败的罡风为之平息,焦黑的岩石上仿佛有嫩芽破土的幻影。那些疯狂扑来的怨灵,在这纯粹的生命气息面前,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凄厉的惨叫,纷纷后退、消融。
将灵溪包围的最紧的那几只强大怨灵,更是直接被这翠绿光芒净化,化作点点精纯的魂能,融入灵溪近乎崩溃的神魂之中。
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而强大的力量感,滋养着她干涸受损的神魂。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迅速恢复,甚至比之前更加凝实,隐隐流动着翠绿的光泽。
这是……她自己的力量
灵溪怔怔地感受着体内奔流不息的、熟悉又陌生的力量。这不是来自天珩点化的仙力,而是属于她自己,属于那条诞生了她的山涧,属于这片天地的自然本源之力!
原来,她并非只是一缕需要依附于人的微弱清气。她的根源,是大地,是流水,是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身!
天珩或许点化了她,却也无意中用仙力压制了她真正的本源。而这炼心境的绝境,反而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内在的宝藏。
一丝明悟在她心中升起。她抬起头,望向这片死寂绝望的天空,眼中不再有迷茫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清明。
她不会再依赖任何人。她要靠自己,走出这片绝地!
怀着全新的决心,灵溪开始有意识地引导和掌控体内这股力量。她发现,这股力量不仅能修复她的神魂,还能让她更好地感知这片天地的细微之处——哪里怨气最重,哪里相对平和,甚至能从那些看似枯死的岩石缝隙中,汲取到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残存的生机。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漫无目的地逃窜,而是开始有方向地探索。她避开那些强大的怨灵聚集地,小心翼翼地前进,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坚定地寻找着出路。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或许是数十年,或许是上百年。炼心境依旧是那般荒芜死寂,但灵溪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她的神魂变得坚韧而凝练,周身环绕着淡淡的、充满生机的绿光,眼神沉静如水,却又蕴含着磐石般的力量。
终于,在某个极其隐秘的、被浓重怨气和空间裂缝所掩盖的角落,她停下了脚步。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里不一样。
拨开层层叠叠的灰色雾霭,眼前出现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那是一片被遗忘的废墟。残破的、风格古朴的石柱倾颓在地,巨大的、刻满了奇异符文的石板断裂成数截,依稀能辨认出这里曾经或许是一座祭坛,或者是一处神庙。整片废墟都被一层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结界笼罩着,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侵蚀,保留着一丝远古而苍茫的气息。
这气息,竟然与她体内的本源力量隐隐共鸣!
灵溪小心翼翼地穿过结界,踏入废墟之中。
废墟的中央,是一座已经干涸的、布满裂纹的泉眼。而在泉眼的中心,静静地悬浮着一枚核桃大小、通体碧绿、仿佛有水波在内部流淌的……种子
当灵溪靠近时,那枚种子忽然轻轻震动了一下,散发出一圈柔和的绿光,与她身上的光芒交相辉映。一股庞大的、蕴含着生命奥秘的信息流,瞬间涌入了她的脑海。
原来,这里曾是太古时代某位执掌生命与自然的古神的道场。这位古神在寂灭前,将自己最后的神力与一丝本源法则,凝聚成了这枚生源之种,并设下结界,等待着有缘的、拥有同源力量的后继者。
而炼心境,原本并非放逐之地,而是这位古神用来考验和筛选传承者的试炼场!只是后来天地变迁,古神寂灭,此地才逐渐被遗忘和扭曲,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信息流的最后,是如何掌控这枚生源之种,并借用道场残存的力量,打开一条离开炼心境的通道的方法。
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灵溪压下心中的激动,走到泉眼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那枚生源之种上。她体内的本源力量毫无保留地涌出,与种子产生共鸣。
种子散发出越来越璀璨的光芒,废墟中的古老符文也随之逐一亮起。整个废墟仿佛活了过来,一股温和而浩瀚的力量将灵溪包裹。
她感觉自己的神魂在这股力量的洗礼下,再次蜕变、升华。那些在炼心境中留下的创伤被彻底抚平,她的力量、她的感知、她对生命和自然的理解,都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当光芒散去,生源之种已经融入她的掌心,留下一个淡淡的嫩叶印记。她感觉自己与这片废墟,甚至与整个炼心境的某种本源,建立起了一种奇妙的联系。
她抬起手,按照传承信息中的方法,调动力量,引向废墟祭坛上一个不起眼的凹槽。
空间开始微微震荡,一道柔和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白色光门,在祭坛上空缓缓浮现。
通道……打开了!
灵溪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见证了她绝望与新生的死寂之地。眼中没有恐惧,没有留恋,只有一片沉静的决然。
她不知道光门的另一端通向哪里,但她知道,那绝不会是九重天,绝不会是衡天宫。
她要去找寻属于自己的天地,活出自己的道。
至于天珩……
那个名字在她心中掠过,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刺痛,但很快便被更强大的决心所覆盖。
过去的种种,就如同这炼心境的千年孤寂,该被彻底埋葬了。
她迈开脚步,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扇通往未知的光门。
光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消失,废墟再次沉寂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与此同时,九重天,衡天宫深处。
负责监察炼心境动静的一枚魂引镜,表面最后一丝属于灵溪的微光,彻底熄灭了。镜面变得一片混沌,再无任何反应。
侍立一旁的仙官立刻向端坐于寒玉床上的天珩禀报:启禀尊神,炼心境内,那缕清气的魂息……已彻底消散。
天珩缓缓睁开眼,眸色深沉如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仙官躬身退下。
冰冷的宫殿内,只剩下天珩一人。他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那一瞬属于清气的微弱颤抖。
魂飞魄散……了吗
也好。
他告诉自己。
从此,天谕可解,九重天无忧。这是最正确的结果。
然而,不知为何,心口处那片曾经被极小石子投入的湖面,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空旷。
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那缕清气的消散,也永远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微微蹙眉,将这丝异样的情绪归结为对逝去生命的必然感触,很快便将其压下,重新阖上了双眼。
三界秩序,才是他永恒的道。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的平静,将在未来的某一天,被何等汹涌的悔恨彻底颠覆。
3
三百年光阴,于九重天不过弹指一瞬,于凡尘俗世,已足够上演数度的沧海桑田。
昔日荒芜的山岭,如今草木葳蕤;曾经干涸的河床,此刻碧波荡漾。在一个被世人遗忘、云雾常年缭绕的深邃峡谷——青溪谷中,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也格外温柔。
谷中四季如春,奇花异草遍地,珍禽异兽穿梭其间,一派祥和安宁。谷底有一汪清潭,潭水碧绿如玉,据说能映照人心。潭边筑有几间简朴的竹舍,舍前舍后,是精心打理的药圃和花圃。
一位身着素雅青衣的女子,正提着一个盛满露水的小竹筒,仔细浇灌着一株濒临枯萎的兰草。她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周身却萦绕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通透。阳光透过叶隙洒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暖的绿晕。
她便是这青溪谷的主人,附近山民口中神秘而善良的灵姑。无人知晓她的来历,只知道她医术高明,心地善良,能与草木鸟兽沟通,守护着这片山谷的宁静。
这女子,自然便是从炼心境中走出的灵溪。
三百年时光,足以抚平许多伤痛,也足以让一缕清气彻底蜕变成长。她不再是衡天宫那个仰人鼻息、懵懂无知的小仙侍。炼心境的磨砺和生源之种的融合,让她寻回了自身的力量本源,也塑造了她如今坚韧独立的心性。
她潜心修行,汲取天地自然之力,修为早已今非昔比。那源自生命本源的力量,不仅让她拥有了强大的治愈和守护能力,更让她对周遭环境的感知变得无比敏锐。她享受着凡间的烟火气,守护着这片生机勃勃的峡谷,内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满足。
只是,在这片平静之下,依旧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她可以对山精野怪和颜悦色,可以对求医的凡人温柔以待,但她的心,却像被一层薄冰覆盖的深潭,再难起波澜,尤其……是关于九重天的一切。
过去,早已被她尘封。
然而,她想尘封的过去,却并未打算放过她。
九重天上,衡天宫内,天珩尊神的日子,并不如他预想的那般平静。
自灵溪魂散之后的三百年里,天界并未迎来真正的安宁。曾经被归咎于灵溪身上的天界异动,虽然有所减缓,却并未彻底消失。时不时出现的空间裂缝,仙域灵脉的莫名枯竭,以及……那句天衡将倾的预言,如同悬顶之剑,依旧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寒光。
最初,天珩将这一切归咎于祸根虽除,但余波未平。可随着时间推移,他心中那丝被强行压下的疑虑,开始悄然滋生。
转机出现在一次他亲自处理魔域边界的骚乱时。一股异常的、带有腐蚀性的魔气,竟能无视九天仙力,悄然侵蚀着边界的守护结界。天珩动用刑罚神力,也只能勉强将其压制,无法根除。
他翻遍古籍,最终在一卷残破的玉简上找到记载:此乃蚀元魔气,唯有至纯的、蕴含生命本源的力量,方能将其彻底净化。
生命本源……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天珩冰封的记忆。他想起了那缕纯粹的清气,想起了那日她为他挡下诅咒时,身上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却充满生机的绿光……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如果……如果当初的预言并非指向祸乱,而是指向钥匙呢如果灵溪并非祸根,而是唯一能化解这场危机的……解铃人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生长。
他开始重新审视三百年前的一切。他调阅了所有关于天谕的记录,咨询了星轨演化的专家,甚至亲自去了一趟据说早已闭关不出的玄明长老的清修之地。
记录依旧模糊,星轨依然混沌,而玄明长老面对他的疑问,眼神闪烁,言辞含糊,只一味强调天意如此,尊神不必介怀。
这种种迹象,反而加深了天珩的怀疑。
他动用了自己执掌刑罚神职以来,从未用于私事的权限。他开始逆推时光,探查天机,试图找到灵溪的蛛丝马迹。
然而,结果令他心惊。
关于灵溪的一切,在进入炼心境之后,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时光长河中找不到她的倒影,天机罗盘上关于她的卦象一片混沌,仿佛这个人,真的彻底从三界中消失了。
不,不对!
天珩猛地站起。彻底消失,与被刻意掩盖,是不同的!他能感觉到,那混沌背后,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属于自然本源的意志在阻挠着他的探查!
她……还活着!
而且,她在躲着他!或者说,有力量在保护她,不让他找到!
这个认知,让天珩冰封了三百年的心湖,第一次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近乎恐慌的……狂喜!
她还活着!
巨大的欣喜之后,是更加汹涌的悔恨与自责。他想起了她被投入炼心境时那双绝望的眼睛,想起了自己当时冷漠的话语。如果她真的还活着,那三百年里,她在那绝境中,又是如何挣扎求存的
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她!立刻!马上!
天珩几乎是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渠道,开始了一场覆盖三界的秘密搜寻。他分出无数神念,化作凡人、飞鸟、流云,探查着每一个可能有生命气息汇聚的角落。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凡间南域一处偏僻的山脉深处,他的一缕神念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气息——那是属于清气的纯净,但又夹杂着一种更加深厚、更加磅礴的生命韵味。
就是她!
天珩几乎是瞬间便锁定了那片云雾缭绕的山谷。
他压下立刻现身的冲动,三百年的隔绝和可能的怨恨,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小心翼翼地收敛了所有神威,化作一个普通的、寻幽访胜的青衫修士,悄然向青溪谷靠近。
隔着朦胧的云雾,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在花圃间忙碌的身影,看到了她脸上恬淡安然的笑容,看到了她与林间小鹿亲昵交谈的模样……她看起来……很好。甚至比在衡天宫时,更加鲜活,更加……耀眼。
她活下来了,并且,活得如此精彩。
这本该是让他欣慰的景象,却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口反复切割。她的安好,衬得他当年的所作所为,更加愚蠢和残酷。
他尝试着靠近。
第一次,他装作迷路的旅人,想向谷口的山民打听灵姑的住处。话未出口,一阵突如其来的浓雾便将他笼罩,待雾气散去,他已身处山谷之外数十里。
第二次,他试图穿过守护山谷的天然阵法。那阵法并不算复杂,却与整片山脉的地气、水脉紧密相连,生生不息。他刚一触碰,便引得山谷内百花齐放,异香扑鼻,看似美景,实则是一种温和而坚决的警告。他若强闯,必将惊动主人。
第三次,他隐匿身形,悬浮于高空,想用神念探查。神念刚一触及谷中那片宁静的潭水,潭水便骤然掀起一道冲天水幕,水幕中隐隐显现出一双冰冷而警惕的眼眸虚影,将他的神念彻底隔绝在外。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天珩立于青溪谷外的山巅,望着那片被云雾和无形力量守护的宁静之地,第一次尝到了名为无力的滋味。
他知道,她察觉到他了。
她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清晰地告诉他:这里不欢迎你。我的世界,与你无关。
咫尺,却已是天涯。
三百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他错失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无辜的生命,更是一份他从未珍惜,也可能……永远无法挽回的纯粹。
寒风吹过山巅,吹动他银白色的衣袍。天珩站在那里,良久未动。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褪去了属于尊神的冰冷与威严,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与痛楚。
他该……怎么办
4
岁月静好,终究敌不过命运的伏线。
平静在青溪谷持续了三百年,却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被骤然打破。一股阴冷、粘稠、带着强烈腐蚀意味的黑气,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无声无息地自峡谷西面的瘴气林中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草木迅速枯萎,生机断绝,连岩石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色。
正是那曾让天珩头疼不已的蚀元魔气!
灵溪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股不祥的气息。她腾空而起,立于峡谷上方,看着那黑气如同跗骨之蛆般蔓延,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这魔气极其霸道,与她所修的生命本源之力截然相反,她的治愈和守护力量虽能抵挡,却难以将其彻底驱散或净化,反而会被其缓慢侵蚀、同化。
更让她心惊的是,这魔气似乎有某种灵智,竟绕开了她布下的防御阵法,直奔谷中生灵最密集、生命气息最旺盛的清潭而来!那里不仅有她悉心照料的灵植,更有许多依赖潭水生存的小精怪和前来汲水的山民!
不好!灵溪脸色一变,双手掐诀,磅礴的生命能量化作一道道翠绿色的藤蔓和光幕,试图将黑气拦截在外。绿光与黑气碰撞,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断裂,光幕也变得摇摇欲坠。黑气虽然被阻隔,蔓延速度减缓,但依旧在步步紧逼。灵溪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全力维持着防御,却也只能勉强拖延。
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时辰,防线就会被彻底突破!
难道……要动用生源之种的核心力量可那样必会引来九重天的注意,甚至可能暴露她的存在。她不愿意再和那个地方有任何牵扯。
就在灵溪陷入两难之际,一股截然不同、却又无比熟悉的力量,如同九天寒冰般骤然降临!
一道纯粹的、蕴含着绝对秩序与刑罚威严的银白色神光,自天外而来,精准无比地斩落在黑气与绿光屏障之间!
轰——!
神光落下,仿佛天堑划过,竟硬生生将那蔓延的蚀元魔气从中截断!被斩断的魔气如同拥有生命般痛苦地扭曲、翻滚,却无法越过那道散发着凛冽寒意的光痕分毫。
峡谷入口处,一个身着青衫、面容俊朗却气质冷冽的修士显出身形。他负手而立,目光紧盯着那翻腾的魔气,周身散发出的,却是属于九重天刑罚尊神的、那独一无二的冰冷神威。
是他!
灵溪瞳孔骤然一缩,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来自遥远过去的刺痛。
三百年了,他竟然还是找来了!
此地之事,不劳外人费心!灵溪的声音清冷如冰,带着明显的拒斥,她试图加强自己的力量,将那碍眼的银白光痕驱散。
然而,天珩并未理会她的排斥。他似乎也认出了这魔气的来历,眉头微蹙,抬手又是一道神光打出。这一次,光芒并非斩击,而是化作一张巨大的银色法网,覆盖而下,将那团被截断的魔气牢牢困住,不断收缩、净化。
那蚀元魔气极为顽固,在法网中左冲右突,发出刺耳的尖啸,但天珩的力量更加纯粹、更加霸道,银光过处,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
灵溪看着这一幕,默默撤去了自己的力量。她知道,以天珩的修为,处理这魔气确实比她更有效。只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要出手相助
很快,那团魔气被彻底净化。峡谷暂时恢复了平静,只留下地面上一道深刻的光痕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糊与冰冷气息。
天珩缓缓转身,目光穿越数百丈的距离,落在悬浮于半空的灵溪身上。
四目相对。
时隔三百年,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灵溪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古潭,那里面没有了三百年前的孺慕与依赖,也没有了炼心境中的绝望与恨意,只剩下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漠与疏离。
而天珩的目光,却复杂到了极致。有找到她的失而复得,有看到她安然无恙的欣慰,有对自己过往行为的悔恨,还有一种……面对她此刻眼神的、无措的刺痛。
灵溪……他喉结微动,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盘旋了无数个日夜,此刻终于能宣之于口,却只换来对方更加冰冷的眼神。
尊神。灵溪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却用这个无比疏远、无比恭敬的称呼,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比刚才那道神光更深的鸿沟。
天珩的心猛地一沉。
我感应到此地魔气滋生,故此前来查看。他试图解释自己的出现,声音有些干涩,你……无事便好。
多谢尊神援手。灵溪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灵溪记下这份人情,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奉还。此地已无他事,尊神请回吧。
她直接下了逐客令,没有丝毫犹豫。
天珩看着她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脸,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他知道自己不该奢求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解释,想要……弥补。
当年之事,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事出有因,并非本座……
事出有因灵溪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是指那祸乱苍生的天谕还是指为了九重天平衡的‘必要牺牲’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天珩心底:尊神可知,三百年前,在衡天宫观星台,我为你挡下的那道诅咒,若非我这缕‘微末’清气恰好克制其阴毒,而是直接落在尊神身上,会是什么后果
天珩一怔,他确实从未深究过那道诅咒的真正威力。
灵溪看着他的反应,眼中嘲讽更甚:那诅咒,足以污浊仙体,侵蚀道基。或许不至殒命,但尊神引以为傲的刑罚神力,怕是会折损大半,甚至……修为倒退千年。
你说,她向前一步,周身属于生命本源的强大气息不加掩饰地散发出来,竟隐隐能与天珩的神威分庭抗礼,当年尊神将我打入炼心境,究竟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三界安危’,还是为了……永绝后患,确保您自身道途的……万无一失呢
每一个字,都无情的狠狠扎进天珩的心脏。
他……竟然不知道!他从未想过,那一次看似微不足道的意外,她竟为他承担了如此大的风险!而他,却在那之后不久,就听信了预言,将她视作威胁,弃之如敝履!
原来,他不仅是愚蠢,更是……卑劣!
天珩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像是在狡辩。他一直以来用以支撑自己行为的大局观、责任感,在这一刻轰然崩塌,露出了底下可能隐藏着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自私与怯懦。
我……他艰难地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片被天珩神力净化过的区域,地底深处猛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紧接着,一只覆盖着黑色鳞片、燃烧着幽绿火焰的巨大魔爪,撕裂大地,挟带着更加狂暴、更加凶戾的蚀元魔气,闪电般抓向离得最近的灵溪!
显然,刚才被净化的,只是这强大魔物溢散出的一部分力量,它的本体一直潜藏在地底!此刻被激怒,发动了致命一击!
这一击来得太快、太突然,威力更是远超之前!
灵溪脸色一变,瞬间调动全身力量防御,翠绿色的光盾在她身前凝聚。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银白色的身影,比那魔爪更快,挡在了她的身前!
是天珩!
他甚至来不及施展任何防御神通,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用自己的神躯,硬生生撞向了那只燃烧着幽冥魔火的巨爪!
噗——!
魔爪狠狠地拍击在天珩的背上,鳞片与神骨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幽绿色的魔火如同活物般瞬间缠绕上他的身体,疯狂地侵蚀着他的神力。
天珩闷哼一声,身体剧震,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金色神血。他周身的神光都黯淡了几分,显然受创不轻。
但他终究是挡下了这致命一击,为灵溪争取到了宝贵的反应时间。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一脸震惊的灵溪,眼神复杂,有痛楚,有决然,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
仿佛能为她挡下这一击,能替她承受这份痛苦,是对过去的一种……迟来的补偿。
……快走。他用尽力气,低声说道。
灵溪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嘴角那抹金色的血迹,看着他身上燃烧的幽绿魔火,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心,不受控制地狠狠一揪。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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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魔爪的凶戾,天珩背上燃烧的幽绿魔火,他嘴角溢出的金色神血,以及那句虚弱却带着命令意味的快走,如同无数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溪的神魂深处。
三百年的冰封,三百年的淡漠,三百年的刻意遗忘,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她
他明明已经知道,她对他只有怨怼和疏离。他明明是那个高高在上、视规则与大局重于一切的刑罚尊神。此刻这般不顾一切、甚至有些狼狈的舍身相护,又是演给谁看
亦或是……他真的……后悔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让她心神剧震。
不!她不能再被迷惑!三百年前的教训,炼心境中神魂险些寸寸消散的痛苦,还不够深刻吗
然而,理智的呐喊,终究敌不过眼前那人摇摇欲坠的身影和身上疯狂燃烧、侵蚀着他神魂的魔火。那魔火阴毒至极,若不及时驱散,即便是尊神之躯,也可能留下永久的道伤,甚至……
吼——!!!
地底的魔物显然不满一击未中,发出一声更加狂暴的咆哮。大地剧烈震颤,更多的裂缝蔓延开来,第二只更加巨大的魔爪裹挟着浓稠如墨的蚀元魔气,再次破土而出,目标依旧是她!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灵溪眼中最后一丝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然。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压抑体内的力量。
起!
一声清叱,她掌心那枚嫩叶印记骤然亮起!磅礴浩瀚的生命本源之力,如同沉睡万古的巨龙苏醒,轰然爆发!
刹那间,整个青溪谷仿佛都活了过来!无数翠绿色的藤蔓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从地底、从山壁、从每一株草木中疯狂涌出,瞬间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那第二只抓来的魔爪牢牢捆缚!
与此同时,清潭之水冲天而起,化作一条碧绿的水龙,龙口大张,喷吐出蕴含着极致净化之力的生命甘霖,浇灌在那燃烧着魔火的魔爪和不断溢散的魔气之上。
滋啦——
如同滚油入水,黑气与绿光激烈碰撞、消融。那看似无坚不摧的蚀元魔气,在纯粹的生命本源之力面前,竟如同残雪遇骄阳,发出痛苦的嘶鸣,迅速溃散。被藤蔓捆住的魔爪剧烈挣扎,却越收越紧,最终被彻底净化,化作点点黑灰消散。
地底传来魔物不甘而虚弱的最后一声哀嚎,随后彻底沉寂下去。
危机,解除。
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灵溪悬浮于空,周身绿光流转,衣袂飘飘,宛如降世的生命女神,强大而疏离。
她缓缓降落在地,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山谷,眉头微蹙,随即抬手轻轻一挥。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些被魔气侵蚀枯萎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焕发生机;龟裂的大地迅速弥合;就连空气中残留的暴戾气息,也被温柔的生命能量所抚平。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将目光投向那个倚靠在一块山石上、脸色苍白如纸、气息萎靡不振的身影。
天珩半阖着眼,背上的幽绿魔火虽然不再蔓延,却依旧如同跗骨之蛆般燃烧着,不断消耗着他的神力。他看着灵溪刚才展现出的、连他都感到心惊的力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随即化为深深的苦涩。
她真的……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小仙侍了。她变得如此强大,如此……陌生。
灵溪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指,却没有一丝温度地搭上他燃烧着魔火的背脊。
天珩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被她冷冷瞥了一眼,动作顿住。
精纯的生命能量自她指尖涌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开始冲击、净化那顽固的幽冥魔火。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交锋,带来的痛苦甚至超过了之前被魔爪击中。
天珩额头冷汗涔涔,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他能感觉到,她的力量虽然强大,但在驱散这等阴毒魔火时,对她自身亦有不小的消耗。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终于,最后一缕幽绿色的火焰被彻底净化、驱散。天珩背上的伤口虽然依旧狰狞,但那股不断侵蚀他神魂的阴毒之力,总算是消失了。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脱力般地靠在山石上,剧烈地喘息着。
灵溪收回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天珩抬起头,对上她冰冷的目光,嘴唇动了动,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灵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也听不出任何情绪:今日之厄,因你而起,亦因你出手相救而暂止。
她的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继续道:当年你于山涧点化我,赐我姓名,引我入仙途,此为恩。今日你为我挡下魔物致命一击,此亦为情。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做一个最终的清算。
方才,我出手净化魔气,救下此谷生灵,也稳住了你的伤势。这一救,便还你当年点化之恩,也还你今日挡灾之情。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从此,天珩尊神,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你我之间,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两不相欠。
最后四个字,狠狠扎入天珩的心脏,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恩怨两抵……两不相欠……
她竟然……用这样的方式,与他彻底划清了界限!他舍身相救,换来的不是一丝缓和,而是一场冷酷的清算!
巨大的失落和痛楚瞬间淹没了他,甚至盖过了身上的伤痛。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再也无法融化的冰封,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扼住了他的咽喉。
灵溪……他想说什么,想抓住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也抓不住。
灵溪却没有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怜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然后,她毅然转身,裙摆划过一个决绝的弧度。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理会谷中那些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的生灵,身影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没入了峡谷深处的云雾之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天珩独自一人,倚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神血染红了银白的衣袍,脸色苍白得如同即将熄灭的星辰。
山谷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和劫后余生的宁静,轻轻吹过。
可这宁静,对他而言,却比炼心境的死寂,更加令人……绝望。
他赢得了生存,却输掉了……所有。
6
天珩是在一片冰冷的寂静中醒来的。
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淌金色的神血,幽冥魔火的灼痛也已消退,但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神魂深处的疲惫与空虚,却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慢慢坐起身,环顾四周。青溪谷依旧宁静,草木葱茏,空气清新,仿佛之前的激战与对峙从未发生。
然而,那道决绝离去的青色背影,那句冰冷刺骨的两不相欠,却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她救了他,然后,彻底地、干脆地,将他从她的世界里驱逐了出去。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清算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恩与怨。
一股从未有过的茫然与钝痛,攫住了这位执掌九天刑罚、万年来心如止水的尊神。他一直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无论多么冷酷,都是基于正确的判断和必要的牺牲。可当真相如剥茧抽丝般展现在眼前,当他看到她为他默默承受的代价,和他那自以为是的大局观背后可能隐藏的怯懦时,他赖以维系的整个世界观,都开始剧烈地动摇。
他错了。
错得离谱。
这个认知,比身上的伤更让他痛苦。
他没有立刻离开。伤势未愈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又能做什么。回到衡天宫,继续做那个铁面无私、维系秩序的尊神吗在知道了自己曾经的秩序是建立在何等的不公和牺牲之上后,他还能心安理得地端坐于那个位置吗
数日后,他勉强恢复了些许行动力,默默离开了青溪谷。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他回到了九重天,却并未立刻返回衡天宫,而是将自己关在了早已废弃多年的、他初登神位前清修的思过崖。崖上罡风凛冽,云海翻腾,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开始疯狂地查阅那些被他视为定论的卷宗,关于三百年前的天谕,关于蚀元魔气的记载,关于……玄明长老。
这一次,他不再带着维护天道秩序的预设,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怀疑和对真相的渴求。
与此同时,青溪谷深处,云雾缭绕的清潭边。
灵溪盘膝坐在一块青石上,双目微阖,周身环绕着柔和的生命能量,似乎正在潜心修炼。
但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她的眉头微微蹙着,恬淡的表情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乱。
那日天珩挡在她身前的身影,他嘴角溢出的神血,还有那双复杂而痛苦的眼眸,总是不受控制地闯入她的识海。
两不相欠……
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确实感觉到了某种解脱,仿佛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头三百年的沉重枷锁。可为何,当他真的带着那一身伤痕和破碎的眼神消失在山谷外时,她的心,却并没有预想中的轻松,反而……空落落的
是同情吗或许有一点。毕竟,看着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存在跌落尘埃,总会让人唏嘘。
但也仅此而已了。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他们之间早已结束,他的痛苦是他咎由自取。她有自己的生活,有需要守护的东西。
她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掌心那枚嫩叶印记上。生源之种自从上次被激发后,与她的联系更加紧密了。它不仅是力量的源泉,更像是一位沉默的老师,引导她感悟天地间最本源的生命法则。
然而,近来,她从生源之种中感受到的,却不再是纯粹的平和与生机。
一股微弱的、却在持续扩大的衰败气息,如同水墨入画般,正从三界的各个角落弥漫开来。起初只是凡间某些偏远地域的草木枯萎,动物疫病,后来,连一些灵气充裕的洞天福地,都出现了灵脉枯竭的迹象。
这绝非自然现象。
更让她不安的是,她隐隐感觉到,那日侵袭青溪谷的蚀元魔气,与这股正在蔓延的衰败气息,似乎……同出一源。
难道,那天的袭击,并非偶然
她尝试通过生源之种追溯这股衰败气息的源头,却被一股更加古老、更加晦涩的力量所阻碍。但就在那惊鸿一瞥的接触中,她捕捉到了一些破碎的片段——一张模糊而威严的、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孔,一些关于净化、归一、永恒死寂的疯狂呓语,以及……一个被刻意扭曲的、指向清气化灵,祸乱将生的古老预言!
原来,那个将她推入深渊的预言,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一个针对她,或者说,针对她所代表的生命本源之力的阴谋!
这个发现,让灵溪心中掀起了比面对天珩时更加汹涌的波澜。
是谁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一切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九重天,思过崖。
天珩猛地睁开眼,眼中神光湛然,带着一丝冰冷的愤怒。
经过数日的推演和对卷宗细节的反复比对,他终于找到了破绽!三百年前那次天谕降临的时机太过巧合,解读出的预言内容与其他几部更古老的、关于天地大劫的秘典相互矛盾!而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了一个他曾经无比敬重的存在——玄明长老!
种种迹象表明,玄明长老在三百年前,不仅可能曲解了天谕,甚至可能……参与了那场针对他的诅咒!其目的,或许就是为了动摇他的道心,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将拥有克制衰败力量(蚀元魔气只是表象)的灵溪视为威胁而除去!
玄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天珩心中寒意更甚。他想起了玄明长老那看似悲悯实则暗藏深意的眼神,想起了他推荐炼心境时那恰到好处的说辞。
一股被欺骗、被利用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
就在此时,九重天上空风云再变!
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黑色裂缝,如同蛛网般在澄澈的天幕上蔓延!一股股精纯的仙灵之气,正通过那些裂缝不断流失!与此同时,下界凡间,数十处人口稠密的城池上空,同时出现了巨大的黑色漩涡,散发出浓郁的死寂与衰败气息!
不好!是‘万界归墟大阵’!有人在强行抽取三界本源,要将天地化为死域!有上神惊恐地大叫起来。
整个九重天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天珩霍然起身,望向天穹那不断扩大的裂缝和下界传来的无助哀嚎,脸色铁青。
他明白了!
玄明长老根本不是要引发什么祸乱,他们想要的,是彻底的寂灭!他们要终结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让一切回归混沌与虚无!
而灵溪所代表的生命本源之力,正是他们计划中最大的障碍!也是……唯一的克星!
几乎在同一时间,青溪谷内,灵溪也感应到了外界的剧变。她能清晰地听到大地在哀鸣,生灵在哭泣。那股衰败的气息,此刻正以燎原之势,疯狂吞噬着三界的生机!
她掌心的嫩叶印记散发出灼热的光芒,传来一个清晰的意志——阻止他!净化他!
她知道,她不能再偏安一隅了。这场浩劫,因她而起,也必须由她去了结!
可是……凭她一人之力,如何对抗这席卷三界的黑暗
她的力量在于守护和净化,而非大规模的征伐。而那幕后黑手的力量,显然已经渗透了三界的根基,其威能难以想象。
她需要……帮助。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她的脑海——天珩。
他的力量,是秩序,是法则,是审判。或许……只有将生命与秩序结合,才能对抗那最终的寂灭与混沌
这个想法让她心头一紧,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下。
不,她和他已经两清了。她不能,也不愿再向他求助。
然而,现实的危机却如同冰冷的潮水,不断冲击着她的决心。她能感觉到,青溪谷外围的防御阵法,在外界那恐怖的能量波动下,已经开始出现不稳的迹象。
而在九重天上,天珩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他虽是刑罚尊神,力量强大,但他发现,自己的法则之力,可以斩灭那些魔气和魔物,却无法阻止那衰败气息对世界本源的侵蚀,更无法弥合天穹上那些不断扩大的裂缝。
除非……有足够庞大的、纯粹的生命能量,去修复、去滋养、去重新点燃这个世界的生机。
生命……
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青色的身影。
一个无比清晰的认知,同时出现在两人心中:
这场浩劫,非一人之力所能挽回。
他们……或许真的需要彼此。
可是,三百年的隔阂,那句两不相欠的决绝,那深刻入骨的背叛与伤痛……
过去,如同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拯救苍生的唯一希望面前。
7
三界倾覆的危机,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收越紧,将所有生灵都拖向名为寂灭的深渊。
九重天上,天珩立于思过崖顶,望着天穹那不断蔓延、吸食着仙灵之气的黑色裂痕,又俯瞰着凡尘俗世中,那些代表着绝望与死亡的黑色漩涡,一股沉重的无力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他。
法则之力可以惩戒罪恶,可以维系秩序,却无法凭空创造生机,无法弥补世界本源的流失。他斩灭了无数自裂缝中涌出的魔物,却无法阻止大地的哀鸣。
他知道,仅凭他一人,回天乏术。
而在青溪谷深处,灵溪亦感同身受。她能清晰地听到万物凋零前的悲泣,能感受到大地母亲正在被强行抽取力量的痛苦。她掌心的生源之种散发出焦灼的、催促的光芒,仿佛在呐喊着什么。
她可以将青溪谷护得固若金汤,甚至能庇佑周遭千里之地,但对于整个三界的浩劫而言,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她的力量在于生,在于守护,而非征伐与破阵。那笼罩三界的万界归墟大阵,其核心的运转法则,并非她所擅长。
除非……
那个她极力想要回避的名字,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心头。
秩序与生命,法则与本源……或许,真的只有结合,才能对抗这最终的混沌
正在此时,一道极其收敛、却依旧能辨识出其主人的神念,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青溪谷的守护结界,并未强闯,只是安静地停留在外,传递着一个简单而清晰的请求——相见。
是天珩。
灵溪心中瞬间涌起一股烦躁与抗拒。他还要做什么他们不是已经两不相欠了吗
她本能地想置之不理。
但就在这时,远方一座她曾经游历过、灵气充裕、生活着许多淳朴山民的山脉,在她神识感应中,猛然被一个新出现的黑色漩涡所笼罩!山峦崩塌,草木成灰,无数生灵的惨叫与绝望,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入她的感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个人的恩怨情仇,在席卷天地的浩劫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身形一动,出现在了峡谷之外。
天珩正静立于一处山巅,并未穿着象征身份的神袍,只是一身简单的银灰常服,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某种近乎脆弱的郑重。看到灵溪出现,他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随即微微颔首,并未上前。
何事灵溪的声音依旧清冷,带着刻意的疏离。
天珩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三界正在走向归墟,幕后黑手意图灭世。此阵,名为‘万界归墟’,以抽取天地本源为基,非一人之力可破。
他抬眸,直视着灵溪的眼睛,语气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甚至可以说是……谦卑:你的生命本源之力,是修复世界根基、对抗衰败的关键。而我的法则之力,或许能找到并摧毁此阵的核心枢纽。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分:我知道,我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我不求你原谅,也无权要求你做任何事。但……他抬手指了指天穹那狰狞的裂痕,又指了指下方翻腾的死气,……苍生无辜。为了三界,我请求……与你联手。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这对于一个习惯了发号施令、掌控一切的尊神而言,无异于将自己的骄傲彻底碾碎。
灵溪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请求他竟然用了请求二字。
若是三百年前,她听到他这样的话,恐怕会激动得难以自持吧。可现在,她的心湖却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以及一丝淡淡的荒谬。
尊神如今倒是心系苍生了她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天珩的脸色白了几分,却没有反驳,只是默认了她的嘲讽:是。是我……醒悟得太晚。
灵溪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股烦躁更甚。她宁愿他像以前那样冷酷无情,也好过现在这般……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我之间,信任早已荡然无存。她冷冷道,如何联手
我知。天珩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语气依旧坚定,我不会要求你信任我。我们可以约定方式,明确分工,甚至……你可以用你的力量对我设下禁制,确保我不会有任何异动。
为了达成目的,他竟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灵溪沉默了。她望向远处,那里的黑色漩涡还在不断扩大,更多的生灵在哀嚎。掌心的嫩叶印记,散发出越来越急迫的热度。
是啊,苍生何辜她怎能因为一己的恩怨,而坐视这天地倾覆
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却冰冷异常:我可以出手,但只为苍生,不为你。
天珩眼中骤然亮起一丝光芒。
联手期间,灵溪继续说道,语气不容置疑,你我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你负责破阵,我负责修复。所有行动,需提前告知,双方同意方可执行。若有任何……越界之举,合作立即终止。
事了之后,她顿了顿,强调道,依旧陌路。
好。天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答应。只要她肯出手,任何条件他都可以接受。
一个脆弱的、完全基于现实需求的联盟,就这样达成了。
他们开始尝试合作。天珩凭借对天地法则的掌控,推演归墟大阵的运转轨迹和可能的阵眼所在。灵溪则调动生命本源之力,一方面竭力延缓世界本源的流失,一方面尝试净化那些已经被衰败气息侵蚀的区域。
起初的合作,充满了生涩和不适。
天珩习惯了高效直接,他的计划往往涉及力量的集中爆发,试图以最快速度摧毁目标。而灵溪则更倾向于温和渗透,她会下意识地保护阵法节点周围可能存在的无辜生灵或自然环境,即使那会拖慢进度。
这个阵眼必须立刻摧毁!迟则生变!天珩指着一处位于凡间繁华都城地底的能量节点,语气急促。
不行!灵溪立刻反对,强行摧毁会引发地脉暴动,整座城池都会塌陷!必须先疏散凡人,再用生命能量逐步瓦解……
疏散需要多久那时大阵早已汲取了足够的力量!妇人之仁!天珩几乎是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看到灵溪瞬间冰冷的眼神,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懊悔地闭上了嘴。
尊神觉得我是妇人之仁灵溪冷笑,那尊神三百年前将我打入炼心境,又算什么杀伐果断
我……天珩语塞,无法辩驳。
类似的分歧和摩擦,不断发生。他们就像两块棱角分明的顽石,被强行捆绑在一起,每一次碰撞都火花四溅,也让彼此心中的旧伤隐隐作痛。
信任的缺失,更是如影随形。
天珩提出的每一个计划,灵溪都会反复审视,生怕里面隐藏着什么陷阱。而灵溪偶尔因为感应到某个区域生命垂危而需要临时调动力量去救援时,天珩虽然没有阻止,但那瞬间紧绷的眼神,也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他害怕她会因为心软而破坏大局,或者……再次弃他而去。
就在这种磕磕绊绊、步履维艰的合作持续了数月,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丝线索,指向归墟大阵可能的核心位于一处名为寂灭海的上古遗迹时,意外发生了。
玄明长老显然察觉到了他们的联手,并精准地抓住了他们之间最脆弱的环节——信任。
一份通过极其隐秘渠道、看似绝对可靠的情报,同时送到了两人手中。
送给天珩的情报显示:灵溪正在暗中联系某些上古自然神祇的残存意志,似乎打算在破阵之后,借助他们的力量彻底掌控三界,建立一个由生命意志主导的新秩序,将所有非自然的存在清除。
而送给灵溪的情报则揭露:天珩所谓的联手,不过是一个幌子。他的真正目的,是利用灵溪的生命能量稳定住即将崩溃的世界本源后,将她再次封印,甚至彻底炼化她的生源之种,以弥补自己之前受损的道基,并借此突破到更高的境界,成为三界唯一的主宰。情报中甚至附带了天珩与其他几位心腹上神讨论此事的留影石片段,看起来天衣无缝。
当灵溪看到那留影石中,天珩用着和他一般无二的冷漠语气,讨论着如何将她物尽其用时,她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冻结了!
果然!果然如此!
她真是太天真了!竟然会因为他一时的牺牲和忏悔,就对他产生了一丝丝不该有的幻想!
他根本就没变!从始至终,她在他眼中,都只是一个可以利用、可以牺牲的工具!
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几乎在同一时间,天珩也看到了那份指控灵溪意图净化三界的情报。他的第一反应是荒谬,以他对灵溪的了解,她绝不会做出这种事。但情报中描述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提到了某些只有他和灵溪在合作中才接触到的力量细节,让他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丝疑虑。
就在这时,他感应到一股极其强大的、带着毁灭性怒意的生命能量,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疾速冲来!
是灵溪!
她来了!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天珩!人未至,声先到,那声音中蕴含的愤怒和失望,几乎要将天空撕裂,你果然……从未变过!
天珩心中一沉。他瞬间明白,他们……中计了!
这该死的离间之计!
8
怒火,如同燎原的业火,瞬间吞噬了灵溪仅存的理智。
三百年的隐忍,三百年的自我疗愈,在看到那留影石中天珩冷酷算计的影像时,彻底崩塌!什么狗屁忏悔!什么狗屁不得已!全都是谎言!他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利用她!
天珩——!!!
裹挟着生命本源之力的愤怒咆哮,化作一道道凝练无比的青色风刃,撕裂长空,铺天盖地般斩向那个让她恨了三百年,又险些再次动摇的身影!
青色风刃所过之处,空间都微微扭曲,蕴含的力量不再是温和的治愈,而是自然界最狂暴、最原始的毁灭之力!
天珩正因那份指向灵溪的、荒谬的情报而心神不宁,根本没料到灵溪会如此快、如此暴烈地直接动手!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攻击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
灵溪!住手!他惊怒交加,仓促间抬手,银白色的法则神链呼啸而出,在他身前布下一道道秩序屏障,试图抵挡那狂风骤雨般的攻击。
铛!铛!铛!
青色风刃斩在银色神链上,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巨响。法则屏障剧烈震颤,竟出现了细密的裂痕!天珩心中骇然,他从未想过,灵溪的生命本源之力,在愤怒的催动下,竟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破坏力!
这是陷阱!是离间计!天珩一边竭力维持防御,一边试图解释,你看到的东西是假的!有人要我们自相残杀!
陷阱离间计灵溪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失望,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留影石上你的神态,你的语气,难道也是假的吗!到了现在你还在狡辩!天珩,我真是看错了你!
她攻势更急,无数巨大的藤蔓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从虚空中探出,缠向天珩,藤蔓上闪烁着毁灭性的绿芒。
天珩一边要抵挡风刃,一边要闪避藤蔓,一时间竟显得有些狼狈。他心中焦急万分,却又不能真的下重手伤害她,只能被动防御,试图寻找机会让她冷静下来。
你冷静一点!想想谁最希望看到我们反目成仇!天珩急道。
除了你,还会有谁!灵溪厉声反问,双目赤红,显然已经被愤怒和背叛感彻底冲昏了头脑。
就在他们两人激战正酣,力量的余波将周围的空间都搅得一片混乱之时,异变再次发生!
笼罩三界的万界归墟大阵仿佛受到了他们冲突能量的刺激,骤然加速运转!
天穹之上,那蛛网般的黑色裂痕猛然扩大了数倍!一道道直径超过百里的巨大黑色漩涡,如同上苍睁开的死亡之眼,出现在九重天和凡间的各个角落!
恐怖的吸力自漩涡中传来,无数山川河流、仙宫神殿、凡人城池,如同脆弱的积木般被卷入其中,瞬间化为齑粉!
啊——!!!
救命!!!
无数生灵的惨叫与哀嚎,跨越时空,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尚存生灵的耳中,其中蕴含的绝望与恐惧,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为之动容!
就连激战中的灵溪和天珩,也在这突如其来的天地浩劫面前,动作不由得一滞!
他们看到了……九重天外围的一座仙山,连同上面世代居住的数十万仙民,被一个突然出现的漩涡瞬间吞噬,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们也看到了……凡间一座他们曾经共同探查过的、拥有数百万人口的繁华都城,在短短几个呼吸间,便被从天而降的巨大漩涡彻底抹去,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
残酷的现实,如同一盆冰水,狠狠浇在了灵溪几近沸腾的怒火之上。
她……她在做什么
在三界危亡、亿万生灵涂炭之际,她竟然在和天珩内斗!
而天珩,望着那瞬间消失的仙山和城池,心中更是充满了无边的悔恨与自责。如果……如果他们没有中计,如果他们能早一点同心协力,或许……就能阻止这一切!
哈哈哈……打吧!继续打吧!
一个苍老而阴冷的笑声,突兀地在两人耳边响起。
只见不远处的虚空中,玄明长老的身影缓缓浮现。他不再是过去那副仙风道骨、悲天悯人的模样,而是穿着一身绣着诡异黑色符文的长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笑容,眼中充满了对世间一切的漠视与恶意。
真是精彩啊!九重天的刑罚尊神,和这身负生命本源的小孽障,自相残杀!多么美妙的景象!玄明长老抚掌大笑,天珩啊天珩,枉你聪明一世,还不是被老夫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目光转向灵溪,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小丫头,那留影石,是老夫特意为你准备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心痛欲绝,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啊哈哈哈!
是他!
真的是他!
灵溪浑身一震,看着玄明长老那毫不掩饰的恶意和疯狂,再联想到那份天衣无缝的情报……
她……真的中计了!
那留影石是假的!天珩……或许真的没有骗她!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羞愧、懊悔和对自身愚蠢的愤怒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她之前的怒火。她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她竟然……真的向他下了杀手!
而天珩,在看到玄明长老出现,听到他亲口承认这一切的时候,心中反而平静了下来。所有的猜测都得到了证实。他看着灵溪瞬间变得煞白、充满震惊和悔恨的脸,心中百味杂陈。
他没有去指责她,也没有时间去感受沉冤得雪的快意。因为玄明长老的出现,意味着最终的图穷匕见。
玄明!天珩的声音冰冷刺骨,蕴含着无尽的杀意,你勾结域外邪魔,布下归墟大阵,意图毁灭三界,该当何罪!
罪玄明长老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成王败寇罢了!这个污浊、喧嚣、充满了无谓挣扎的世界,早就该被‘净化’了!待到万界归一,重归永恒的死寂与虚无,那才是真正的‘大道’!而老夫,将是新世界的唯一见证者!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正在崩溃的世界,神情狂热而扭曲。
灵溪看着他,又看了看身边脸色同样凝重的天珩,心中一片冰凉。
误会虽然解开,但造成的裂痕却更加深刻。她刚才的攻击,无疑是将两人之间仅存的那一丝脆弱的可能性,也彻底斩断了。
而眼前的敌人,其疯狂和强大,更是远超想象。
先解决他。天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没有指责,没有追问,只有一句无比冷静的判断。
灵溪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依旧残留着被她攻击时的痛楚,但更多的是面对强敌时的决绝,以及……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仿佛在说我明白的……谅解
她的心,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纷乱的情绪,重重点了点头。
个人的恩怨,个人的伤痛,在这一刻,都必须放下!
无论他们之间将何去何从,眼下,唯有并肩,才能为这即将毁灭的三界,搏得一线生机!
两人不再言语,却无比默契地同时转身,望向那个狂笑着的、散发出无尽恶意的身影。
一银一青,两道身影,在不断崩塌的天地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站在了同一阵线上。
9
寂灭海,传说中是上一个纪元终结时留下的疮痍之地,位于三界边缘的混沌虚空之中。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死寂和缓慢吞噬一切的熵增法则。而此刻,这片死寂之地的中心,却成为了决定三界命运的最终战场。
万界归墟大阵的核心,就悬浮在这片虚无的中央。那是一个由无数扭曲的黑色符文构成的、不断旋转的巨大球体,如同一个饥饿的黑洞,疯狂地吸食着从三界各处强行掠夺而来的本源能量,并将纯粹的衰败与死寂之力,反馈向诸天万界。
玄明长老,或者说,此刻已经与某种更古老、更邪异的寂灭意志融为一体的他,就站在那黑色球体之前。他周身缭绕着浓郁的、化不开的黑灰色雾气,原本仙风道骨的面容变得枯槁而狰狞,眼中燃烧着对一切生机的憎恨和毁灭的狂热。
来了玄明长老看着出现在他不远处的灵溪和天珩,发出一阵如同枯木摩擦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两个注定要被‘净化’的残渣,竟然还妄想阻止‘归一’的洪流可笑!
他抬手一指,寂灭海中无尽的死寂之力仿佛听从号令,化作无数狰狞的、由纯粹负能量构成的虚空巨兽,咆哮着扑向两人!
小心!天珩低喝一声,身形一闪,挡在灵溪身前。银白色的法则神链如同怒龙出海,瞬间将几只冲在最前的虚空巨兽绞碎。但那些巨兽仿佛无穷无尽,破碎之后立刻重新凝聚,悍不畏死地继续冲来。
他的力量与此地相连,不死不灭!灵溪立刻判断出形势,声音急促,你负责切割他与此地的联系,我来净化这些秽物!
好!
无需多言,三百年的隔阂与怨怼,在共同面对灭世危机的这一刻,被强行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天珩眼中神光暴涨,他不再被动防御,而是主动出击!磅礴的秩序之力化作一柄顶天立地的银色巨剑,剑身之上,无数代表天地法则的金色符文流转,带着斩断因果、裁决万物的无上威严,狠狠劈向玄明长老与那黑色球体之间无形的能量连接!
法则之链,锁!他同时低喝,无数银色锁链凭空出现,如同天罗地网,罩向那些疯狂涌来的虚空巨兽,试图将它们暂时禁锢。
就在天珩的法则之力为她创造出短暂空隙的瞬间,灵溪动了!
她双手合十,掌心那枚嫩叶印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绿光!纯粹浩瀚的生命本源之力,如同决堤的洪流,以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生命洪流,净化邪秽!
绿色的光芒如同温暖的潮水,淹没了整个寂灭海。那些由负能量构成的虚空巨兽,在接触到这股纯粹生命能量的瞬间,如同冰雪消融般,发出凄厉的惨叫,迅速化为最精纯的能量粒子,消散于虚无。
就连那片永恒死寂的虚空,在这生命之光的照耀下,似乎也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沉寂了亿万年的心脏,重新焕发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银白色的秩序之剑与翠绿色的生命洪流,第一次如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
噗——!
玄明长老被这突如其来的、完美配合的攻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与寂灭海的能量连接被天珩的法则之剑斩中,发出一声闷响。同时,灵溪的生命能量如同跗骨之蛆,侵入他那被寂灭意志占据的身体,疯狂地净化着其中的死寂之力。
他第一次露出痛苦的表情,身形暴退,周身的黑雾都黯淡了几分。
不可能!秩序与生命,本该是相互排斥的!你们……怎么可能……玄明长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疯狂。
但他毕竟是融合了寂灭意志的存在,实力深不可测。短暂的受挫之后,他发出一声更加尖锐的咆哮:既然你们急着找死,老夫就成全你们!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归墟’之力!
他猛地张开双臂,整个寂灭海都随之沸腾起来!那悬浮于中心的黑色球体骤然加速旋转,一股比之前强大十倍、百倍的吸力从中爆发!
不仅是三界的本源能量,就连这片混沌虚空本身,甚至包括时间和空间,都开始被扭曲、撕裂、吞噬!
天珩和灵溪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拉扯着他们的神魂,要将他们也拖入那最终的寂灭之中!
不好!他在献祭自身,要强行引爆归墟核心!天珩脸色剧变。一旦那核心爆炸,其威力足以将整个三界连同这片虚空彻底炸毁,真正意义上地……万物归墟!
他们必须阻止他!但那股吞噬一切的力量太强了,他们的攻击根本无法靠近核心!
怎么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珩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灵溪,那目光中,有歉意,有释然,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
灵溪,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我曾因一己之私,试图熄灭你的光。今日,便让我……用我的秩序,为你点燃这最后的希望。
话音未落,他猛地调转方向,不再攻击玄明,而是毅然决然地,朝着那散发着无尽毁灭吸力的黑色球体,冲了过去!
天珩!不要!灵溪失声惊呼,瞬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只见天珩周身爆发出璀璨至极的银白色神光,他将自己亿万年修持的、与九重天法则紧密相连的神格与本源,毫无保留地燃烧起来!
他要用自己作为秩序的化身,强行在那毁灭的核心之中,开辟出一条绝对稳定的、不受干扰的通道!一条能让灵溪的生命能量,精准无误地抵达核心,净化寂灭本源的……希望之路!
这是以身殉道!是以自己的彻底湮灭,换取一线生机!
你的力量,在于创造与守护……天珩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去吧……净化这一切……
轰——!!!
他的身体撞入了那恐怖的黑色球体!
无法形容的光芒爆发开来!银白色的秩序之光与漆黑的寂灭之力激烈碰撞、湮灭!天珩的神躯在寸寸碎裂,他的神魂在剧烈燃烧,但他依旧用最后的神力,在那无尽的混沌与毁灭之中,强行撑开了一道极其细微、却又无比稳定的、闪耀着纯净银光的……裂隙!
那裂隙,如同绝望黑夜中,唯一的一颗星辰!
灵溪泪流满面。
她看着那道义无反顾投入毁灭的身影,看着那道用生命和神魂为她撑开的希望裂隙,心中所有的怨恨、隔阂、痛苦,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加强烈、更加滚烫的情感所取代。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是感动,或许是震撼,又或许是……一种迟来了太久的、痛彻心扉的……爱
但现在,没有时间去分辨了!
她不能辜负他的牺牲!绝不能!
啊啊啊啊啊——!!!
灵溪仰天长啸,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决心!她掌心的嫩叶印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生源之种的力量被她毫无保留地激发!
她整个人仿佛都化作了一轮翠绿色的太阳!无穷无尽的、精纯到了极致的生命本源之力,如同宇宙初开时的第一道光,汇聚成一道贯穿天地的洪流,沿着天珩用生命开辟出的那道银色裂隙,狠狠地注入了归墟大阵的核心!
不——!!!玄明长老发出惊恐绝望的尖叫。
生命与寂灭,两种宇宙本源的终极力量,在核心内部发生了最激烈的碰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片极致的……白。
纯粹的、温暖的、蕴含着无限生机的白光,从核心处爆发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寂灭海,吞噬了玄明长老的身影,抚平了扭曲的时空,净化了所有的衰败与死寂……
当光芒散去。
寂灭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充满了柔和星光的、宁静的虚空。
万界归墟大阵的核心彻底湮灭。
三界的危机……解除了。
灵溪漂浮在这片宁静的虚空中,身体几乎透明,力量耗尽,连维持形态都变得困难。
她赢了。
他们……赢了。
可是……
她茫然地望向四周,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天珩……随着那归墟核心的湮灭,也彻底……消失了。
连一丝残魂,一缕气息,都没有留下。
仿佛从未存在过。
空荡荡的虚空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还有那句,他最后留下的话。
……净化这一切……
眼泪,无声地滑落。
10
寂灭之战,终结于一片极致的、涤荡一切的生命之光中。
当光芒渐渐散去,那片吞噬万物的寂灭海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而深邃的星空。破碎的天穹正在缓缓弥合,凡间肆虐的黑色漩涡逐一消散,被掠走的生机与本源,正以一种缓慢而温柔的方式,重新回归这片饱经创伤的天地。
劫后余生的喜悦,如同细雨般洒落三界。
灵溪漂浮在这片新生的虚空中,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她看着下方世界重新焕发生机,听着那遥远却真切的欢呼与祈祷,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茫茫的空。
她赢了。
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
以那个她恨了三百年,却又在最后时刻,用生命为她劈开希望之路的人的……彻底消失为代价。
天珩。
这两个字,如同最沉重的烙印,刻在她的神魂之上。她尝试去寻找,用尽残存的神念去感应,可这片虚空之中,再也没有那熟悉而冰冷的秩序气息,没有那银白色的神光,没有……他存在的任何痕迹。
他燃烧了自己的神格,献祭了自己的本源,化作最纯粹的秩序之力,在那归墟核心中与寂灭同归于尽,为她的生命能量创造了那唯一的机会。
他……真的魂飞魄散了。
为了她,为了这三界。
……净化这一切……
他最后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灵溪缓缓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滑落,瞬间被虚空的能量所蒸发,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重新凝聚起一丝力量,拖着疲惫不堪的神魂,返回了那个她亲手开辟的、宁静的青溪谷。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她依旧是那个守护山谷的灵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用自己的力量滋养着谷中的一草一木,治愈着前来求助的山民和精怪,倾听着风的声音,感受着大地的脉动。
三界在她的力量(以及天珩牺牲所换来的平衡)滋养下,渐渐复苏,重新焕发生机。九重天重建了秩序,新的天帝感念灵溪的功德,曾遣使者前来,欲册封她为生命女神,却被她婉言谢绝。
她选择留在这片凡尘俗世,守着她的山谷,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她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坐在清潭边,望着水中倒映的、如今已然沉静强大的自己,久久失神。
她不再去想恨或者原谅。当一个人用生命作为最终的忏悔时,这些词语都显得太过苍白。
她记得他最初带她离开山涧时的温柔,记得衡天宫中那遥不可及的仰望,记得炼心境中的绝望,记得重逢时的疏离与对抗,记得他为她挡下魔爪时的决绝,更记得……他最后冲向毁灭时,那一眼的温柔与释然。
原来,爱与恨的界限,竟是如此模糊。
原来,最深的悔恨,并非跪求原谅,而是以身赎罪,成全对方。
他后悔了吗
灵溪想,他一定是后悔了。后悔他当初的冷酷,后悔他的不信任,后悔他亲手将她推开……他的悔,最终没有说出口,却用最惨烈、最彻底的方式,证明了。
而她呢
她看着自己掌心那枚已经与她神魂彻底融合的嫩叶印记。在那印记的深处,除了磅礴的生命能量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纯粹、带着冰雪气息的……银白色光芒。
那是他最后撞入归墟核心时,强行打入她体内,用以保护她神魂不被寂灭之力反噬的、他仅存的一丝本源法则之力。
这点力量,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如同种子,在她体内扎下了根。
或许,他并非完全消失。
他的秩序,他的法则,已经以另一种方式,融入了她所守护的这个……重获新生的世界里。
生命与秩序,终究不是相互排斥,而是……相生相伴。
这天,清晨。
灵溪如同往常一样,来到潭边的花圃。却惊讶地发现,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灵草之间,不知何时,悄然绽放了一朵圣洁无暇的……冰莲。
那冰莲的形态、色泽、甚至散发出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寒气息,都与当年衡天宫冰莲池中的一般无二。
在这四季如春、生机盎然的青溪谷中,绽放出一朵本该只存在于九重天极寒之地的冰莲,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灵溪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冰晶般剔透的花瓣。
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秩序法则的冰冷气息,顺着她的指尖,悄然传入她的感知。
那气息,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威严,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冷漠,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守护般的……存在感。
灵溪微微一怔,随即,唇边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却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怅惘,也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她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阳光正好,微风和煦,山谷中鸟语花香,一片生机勃勃。
过去种种,皆成序章。
她不再是当年那缕懵懂的清气,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谁才能生存的小仙侍。她是灵溪,是生命本源的守护者,是这片天地的……希望。
至于未来……
路还很长。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三界彻底恢复元气,当生命与秩序达到完美的平衡时,那朵冰莲,会绽放出更耀眼的光芒
又或许,那丝秩序的回响,会永远这般,安静地陪伴着她,如同夜空中最遥远、最清冷的星辰,无声地诉说着……万载空青。
谁知道呢
但无论如何,她会带着这份记忆,这份感悟,坚定地走下去。
为了这片她所热爱的土地,为了那些劫后余生的生灵,也为了……那个用生命教会她何为守护与成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