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夫家沉塘那天,山里的猎户把我捡了回去。
所有人都告诉他,陈家姑娘命中不详。
克夫又克亲。
可那个猎户说:
阿月是极好极有福气之人。
有她,是我李同的福气!
1
今日的陈家村艳阳高照。
村口的那条小河周围,却站满了人。
他们或兴奋,或不屑,或兔死狐悲。
却无一人站出来,为那个即将被族长沉塘的姑娘说句话。
远处有孩童不谙世事的声音大声道:
陈阿月要被沉塘咯!
陈阿月要被沉塘咯!
随着我被押送到河边,周围嘈杂起来。
可怜老陈家姑娘了,被卖给族长的痨病鬼儿子,落得如此下场。
咋说话呢!人家族长给陈大郎的钱可不少,本意是为了冲喜,谁知道,竟把他那宝贝儿子给冲死了!
说不准这姑娘就是个妖孽转世呢
对!她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保不准啊,还真有些问题……
透过吵闹的人群,我看到了藏在众人身后的三人。
正是我的父母,和我的弟弟陈修文。
2
我被父母卖给族长家中,为他下不来床的小儿子冲喜。
卖我的钱,恰好够给我的弟弟在邻村说一门好亲事。
我即将被沉塘,他们却藏匿在人后,担心会不会被要回卖女儿的钱。
被亲生爹娘卖了,夫君身体不好死了,是我的错吗
这句话我问得极大声。
族长那儿子,十数年的痨病鬼,死了是我的错吗
不等我说完,族长眼疾手快命人堵了我的嘴。
河岸两侧鸦雀无声,我的话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一点回应。
他们并非不知道,我最无辜。
只是他们不愿意得罪族长,不愿意做那只出头的鸟。
所以,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被一步一步推向死亡。
身后钳制了我的双手宽大有力,自己这一身体格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随着族长的命令下达,我被绑了半人高的石头,推进河里。
冰凉的水流蔓延至我的周身,充斥了我的口鼻。
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快死了。
多可笑,我曾是陈家村最不愁嫁的女儿。
干农活麻利,有一手好绣工,也长了十里八村出挑的好相貌。
谁人提起我,都说我爹娘命好,生了个如此能干的姑娘。
可我却被他们亲手推得如此境地……
我不想死!
我试图挣扎,可身上的绳子太紧,我挣不开。
身上的石头太重,我浮不起来。
可我还是不想死!
凭什么
心底的不甘一波又一波涌上头来,掀起滔天巨浪。
我并非没有预料到今日的境况。
我放下一切,哀求族长放过我。
也规划了路线,试图逃跑。
甚至在今日被从柴房押出来前,还求了同村的邻居帮我报官。
可族长将失去爱子的怒火悉数撒在我身上,从未松口。
族长的房子青砖黑瓦,还有丫鬟婆子伺候,我被严加看守,连蚊子都不能飞出去。
遥遥未可知的官府不见踪迹,一时间,我已入绝境。
谁都可以。
意识消散前,我求遍了神佛精怪。
谁都可以,请救下我吧。
我陈阿月,不愿死得如此窝囊。
3
一双手贴紧我的腰间,身上的大石头沉入河底。
我只觉得身子轻盈,似出水的游鱼。
模糊的意识瞬间回笼。
求活的本能令我下意识抓住来人的衣衫。
直到跃出水面,嘴里被塞着的破布团被人取下。
我费劲的咳着,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全给咳出来。
透过濡湿的发丝偏头看去,有些诧异。
来人是李同。
一个猎户。
他不是陈家村的人。
村里的人却都认识他。
作为十里八乡打猎的好手,他甚至从山里打来过一头熊。
人人畏惧的后山,他却将住处安置在那里。
有人说,李同曾经杀过人。
几乎所有人遇上他,都绕道走。
生怕他杀星附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可我濒死之际,正是这个人救下了我。
阳光打在我身上,带起丝丝暖意。
看着两岸的青翠,和田间摇摆的稻穗,我无比庆幸活下来的自己。
4
别放下我……
我鼓起勇气,轻声哀求,注意到族长那几乎冒火的眼神,手中更是紧紧抓住他的衣衫。
这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救下我,我愿意嫁给你,给你洗衣做饭,我还会挣钱,我会做豆腐,还会织布……
全身湿透叫我有些冷,几乎要就这么睡过去。
可我生怕李同将我扔在原地。
所以强撑着精神,试图掰开我的优势,让他听进去。
说话可要算话,阿月。
耳边响起低沉的一道声音,带着热气,吹得我耳垂有些回温。
没等我细听,岸上的人率先叫嚣起来。
李猎户,你这是要管咱们陈家村的私事不成
族长怒声道,却始终不敢往前一步。
李同不答话,自顾自地掏出小刀将我身上的绳子割断,带着我往岸边游去。
甫一上岸,围观的村民便要围上来。
李同或是采购归来,地上不少装备,远比村里的铁锹精细。
等他亮出泛着寒光的长矛,众人都不禁后退一步。
许是想起他杀过人的传言,面面相觑,脸色难看。
你们将陈阿月扔到河里,她此生便与你们再无干系。
李同在包袱里翻了片刻,抖出来一身男子成衣,手一挥,便将我完全包裹住。
我松了一口气。
既被我李同捡到,便是我的人了。
5
我呸!你休想!
陈阿月是我老陈家的女儿,身上流的,是老子的血!
听了阿爹这般不要脸的话,我没忍住冷笑出声,靠着李同,转身与他隔着人群对上。
今日起,就不是了。
看着他先是诧异,随后愤怒跳脚,破口大骂的模样,我很是平静。
包括看到他身边的阿娘,和她看我时欲言又止,含着泪的柔弱模样,我也没了往日的心软。
刚好趁着各位族老乡亲们都在,阿月便做了这不忠不孝之人。
烦请诸位做个见证,阿月今日,要与爹娘断绝关系,从此大路两边,再无干系。
人群躁动起来,大多是斥骂我白眼狼的话。
而阿娘,却只是一直在哭,阿爹气急了,伸手便开始打她。
听着阿娘的哀嚎和求饶声,我无动于衷。
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方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从我记事起,阿娘便在被阿爹打。
生了女儿,要挨打,饭没有及时做好,要挨打。
今日地里的活计没做完,要挨打。
阿爹喝了酒,要挨打。
我曾无数次心疼我的娘亲,觉得她不容易,生了我这么个女儿,比不过别家的婶子们日子过得好。
于是我比谁都更努力。
帮着家里喂鸡仔,上山捡柴,下地除草。
后来,又向路过讨水喝的大爷学来了做豆腐的法子,三更天起来磨豆腐,天还没亮,坐了驴车去镇上卖。
攒来的钱,供弟弟读书。
每次交了钱,阿娘就会少些打。
所以我更努力赚钱。
我曾无数次劝过阿娘与阿爹和离,她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直说什么,出嫁从夫,丈夫是天。
她于是每次都主动和阿爹告状,说我劝她和离。
阿爹不敢把我打坏了,打坏了卖不上价,也少了一份卖豆腐的收入,便又将气撒在她身上。
就这样成了死循环。
而我被卖去族长家,则是来自阿娘亲手递过来的一碗糖水。
喝完了,再睁眼,就一身喜服出现在了族长小儿子的床边。
6
阿月!你糊涂啊,怎么能不听你阿爹的话呢!
阿娘的声音把我从过去的记忆里唤回来。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这么仔细地注视她。
她还在哭,像我记忆里幼时的每一个深夜。
她顶着满身的青紫,抱着我哭,哭完了,又擦干眼泪,轻拍着我,哄我入睡。
阿娘,糊涂的从来不是我。
说着,我重重地跪在地上,郑重地磕下三个头。
阿月叩谢爹娘生育之恩,从今往后,你们就当没了我这个女儿吧。
李同把我扶起来,蹲在我身边,等我试探着扒上去。
不等我感叹手下的后背宽阔,身子就脱离了地面。
陈阿月!你今日若是跟着野男人走了,可不要后悔!
阿爹在身后叫嚣,我冷笑一声,头也不回。
把女儿卖给痨病鬼冲喜,任由女儿被沉塘的爹,我陈阿月今日算是脱离苦海了!
说完,尤不解气。
注意到河对岸有不少邻村的村民,想起他们要给弟弟说亲的王家姑娘正是邻村人,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道:
各位下河村的叔伯姐妹们!可要擦亮眼睛瞧好了人,谁若是想不开把姑娘嫁来陈家村,陈阿月的今日,怕就是你们姑娘的明日!
陈阿月!
听着后面无能的呐喊,我像是散去了心头一口郁气,痛快许多。
也没注意身下,看似面无表情的李同,唇角隐秘的一丝笑。
7
最近陈家村发生的大事,几乎在周边的村里传得沸沸扬扬。
当初一家有女百家求的陈阿月,被家里人卖给了族长家的痨病鬼冲喜。
就为了十两银子。
不少人感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如今治下清明,陈家村也算得上少有的富裕村。
却不想还有人做出卖女儿的行径。
这还没完呢!
据说啊,陈阿月嫁去那痨病鬼家当晚,男人就死了!
陈家族长气得要将陈阿月沉塘呢!
作孽啊……
茶馆里为这事议论纷纷。
有好事者找到出自陈家村的村民一打听,又纷纷闭上嘴巴。
陈家姑娘没死呢,被李同救回去了。
听说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家里断绝关系了!
安远镇不少人都听过李同的名字。
背靠深山,是安远镇各大酒楼供货的常客。
有人看他猎物打得多,便自以为山中好生存。
大着胆子进去,被迎面的山虎叼去了半只胳膊。
若非李同及时搭救,人怕是得交代在那儿。
是以镇上的人对他都很有些好感。
只是苦于他独来独往,连靠的近的陈家村都没人和他有接触。
否则啊,还不知道会遇上多少说亲的媒人。
若是从前,陈阿月配李同自然是天作之合,只是如今嘛……
话没说完,可众人都心照不宣。
不少人私下都在传,陈家姑娘命中带煞,专克身边人。
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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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茶馆的老板娘性子爽利,听不得这话,当即甩了帕子指着说话人的鼻子开骂。
陈阿月豆腐做得好,咱们安远镇谁没买过她家的豆腐!
咱们乡里人,手头有几个余钱,也不算富裕。
陈家那个陈修文,若不是有个会赚钱的姐姐日夜操劳,哪里有什么书读
吃着人家姑娘的,还要害人家的命,真是一帮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付三娘就把话放这儿了!不管陈阿月以后如何,只要来我这三娘茶馆,那就是我付三娘的贵客!
一番话说得激昂顿挫,满座叫好。
不管心中怎么想,至少在茶馆里,难听见关于我不好的话。
这时才有人注意到我,伸手指着门口:
陈阿月来了!
顶着好些目光,我颇有压力。
方才他们所谈论的,自然也悉数进了我的耳朵。
现如今,见着我,各个都有些羞赧。
还是付三娘反应过来,忙将我拉进来,寻了个位置坐下。
可算是见着你了,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我与三娘算是旧识。
往日寻了空闲,我常来镇上卖豆腐。
三娘爱吃豆腐,是我的常客,一来二去,我们便聊得多了些,渐渐也称得上一句手帕交。
之前被强押着嫁人我没哭,被沉塘我也没哭。
只是听了三娘这么一句担忧的话,我便忍不住眼眶酸涩。
吸了吸鼻子,将那点儿委屈压下去,我朝着三娘笑。
她家那六岁的儿子懂事早,在茶馆帮忙。
见我二人都坐下,便乖巧地端来一碗加了薄荷的凉水。
一口下去,方才被太阳晒出来的暑气便消了下去。
让姐姐担心了。
李同将我救下来,又很是照顾我,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好呢。
这大热天里一个人站在这儿,还是对你好怕不是被人家给赶出来了吧。
9
尖利的声音响起,众人的目光寻声看去。
正是我那好弟弟。
他一身整齐的衣裳,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全然一副才子做派。
只是口中的话,叫人听了不喜。
我道是谁,原来是只成了精的中山狼。
我可不会惯着他。
往日在家,他读书的花费便是我出了大头。
彼时爹娘尚且对我有几分好脸色,陈修文也不敢对我有什么冒犯。
短短几日,他像是现原形一般,变得这般刻薄。
读书人面皮薄,陈修文一向以儒雅才子自居。
哪怕有心反驳,也不敢在人群里说些损他形象的话。
现在涨红了脸,看我的眼神难堪又怨恨,叫我有些稀奇地挑眉。
老陈家的宰相根苗,今天来镇上又是要买什么是和你未来的同僚们吃酒还是去翠红楼找小红桃谈诗做赋
三言两语,众人的眼神再看他,便多了几分不喜。
人群里,有人弱弱地出声:
这人我好像认识,前天找小红桃,给她买了一根镶金的簪子,听说要八两银子呢。
这下人群炸开了锅。
谁都知道,我陈阿月一共也就被卖了十两银子。
可陈修文,却拿了八两银子出来,就为了哄窑姐儿开心。
畜牲不如的王八玩意儿,花着亲姐的血汗钱,跑去逛窑子,还反过来咬你姐姐一口是吧!
三娘早就来气,这时顺手抄起一旁的笤帚,快步上前,迎面几下将我那好弟弟打了个晕头转向。
见他被打出了火气要还手,我抢在他抬手之前,一脚把他踢倒在地。
被爹娘娇惯这么些年,他哪里能比得过我和三娘的力气大。
倒在地上,身体服了,却心有不甘。
口中嚷嚷着什么,回头去给族长报信儿,要差人来抓我回去沉塘,要卖我去花楼当娼妓等等。
如此口不择言,叫在场所有人对他都没了好脸色。
正当他还要强调,我被李同赶出来什么的,李同便刚好赶了过来。
逆着光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的人群便自动为他留了一条路。
谁再说我家阿月半分不是,便是与我李同过不去!
10
他三两步跨上前,将我挡在身后。
高大的身子投下来的影子将陈修文罩住,吓得他当场抖如筛糠。
怂蛋!
不知谁暗自骂了一句,引来众人附和。
直将陈修文气得七窍生烟,愈发疯魔。
李同你可想好了,她陈阿月可是嫁过人的贱妇,不仅忤逆公婆,还顶撞爹娘,这样的女人,你竟要护着她
这话听得我极生气,手痒了些,正要上前,李同反而动作比我更快。
重重的一脚,直把他踢出几步远。
随即,顶着四面八方有些忌惮的目光,从怀里掏出一根金钗,细心地簪到我发间。
方才忙着去过户,留阿月一人在这里,是我的不是,看这支金钗与阿月相配,我便买来给你赔礼可行
阿月真是好福气!
三娘打趣的声音落下来,我拂上头顶的金钗,眉眼弯弯,大方与李同并肩。
能遇见阿月,是我的福气。
李同认真说道,谁也没管地上躺着的陈修文。
届时我与李同办酒,姐姐可要赏脸,来吃上几杯!
11
镇上最近热闹得很。
陈家村的陈阿月,众人提起都是摇头惋惜。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们开始说陈阿月有福气。
不知道李同做了些什么,县太爷亲自找上了陈家族长的门,半个时辰过去,他们便立誓不再找陈阿月的麻烦。
还顺利拿回来户籍,真正与陈家断了关系。
阿月,听说你家李同又打了只野猪回来啊!
我提着买好的菜往家去,恰好遇见在老槐树下乘凉的几个婶子。
她们多是好奇,无甚恶意,我便扬起笑脸点头。
换来她们愈发惊奇地低呼。
阿月真是好福气,那李同,宽肩窄腰,一只手就能扛起来野猪,有的是力气呢……
咱们阿月也不差吧!你瞧瞧那脸蛋,那身子,我要是李同,怕是要被迷得路都走不稳了!
婶子们如狼似虎的话叫我招架不住,闹了个大红脸,在她们的阵阵哄笑声里匆匆离去。
关门进屋,脸上的热气才堪堪降下去。
见到在院子里剁饺子馅儿的李同,刚刚降下去的温度又慢慢回升。
看他那认真剁馅儿的模样,我不由得想起婶子们的话。
李同确实有一副好体格。
前些日子被他一步一步背上山,还大气儿都不喘时,就能感受出来。
我还偷瞄到过他在院子里洗澡。
沾了水珠儿的腱子肉,在月光下像是镀了一层光。
可我也曾听过些小话。
会有婶子抱怨,她家那个是银样镴枪头。
不知道李同……
这么想着,我的视线下移,反应过来后,剁肉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
恰好对上李同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阿月想看,我可以脱了给你看清楚。
他说得认真,叫我也少了些被抓包的羞赧,理直气壮起来。
不必,以后有的是机会好好看。
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眼前却突然被挡住。
略微松垮的衣裳领口敞开了些,又是热天,穿的本身就少。
我的角度看去,自然就看了些不太能外传的东西。
阿月届时可要掌好灯,仔细看看。
剁你的馅儿吧!
将人一把推开,我快步走开。
听着身后低低的笑声,我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随即,又没忍住,轻叹了气。
12
说来也巧。
我与李同,有过一段渊源。
当初我偶尔会上山采些认识的药材换钱。
只是从来不敢深入,只在外围翻找些野菜药材什么的。
人人都说李同是五年前突然出现在陈家村的,其实不是。
我在六年前见过他。
彼时他浑身是血,躺在我上山的必经之路上。
我胆子一向很大,看他神志不清,便上前去搜刮了好一会儿
,摸出些值钱的玩意儿。
要走时,被他攥住了脚踝,死死不松手。
于是我便随意翻找着药篓里眼熟的草药,咬碎了给他随意包扎几下。
等他彻底昏过去,我便匆匆离去。
隔了好几天再上山,他就没了影子。
我只当他被山里的猛兽捡了去,浑不在意。
却没想到,在一年后,他成了山里的猎户。
我一直以为他不曾认出我。
直到那日被他带上山,他见我紧张,才与我坦白。
我其实就好奇,想看看这么胆大的姑娘是如何生长的。
没想到,偷偷看着看着,我还能娶你做媳妇儿。
我不清楚李同来自哪里,就像整个陈家村都不清楚一样。
只知道,那天天气很好,他的背上宽阔。
怕我山路不好走,带着我在镇上安了家。
嫁给李同,我没怎么深思。
开始只当是还他一份救命的恩情。
如今日子过着过着,就开始上了心。
若是我看走了眼,我陈阿月也认了,大不了卷了铺盖走人,有一门手艺,至少不会吃不上饭。
我暗自说着,屋外饺子已经包好了。
出门去看,李同端起一盘饺子,正冲着我笑。
13
在镇上住了好些日子,邻居们都知道我们在备婚。
日日打趣,偶尔,也会帮衬着搭把手。
眼见着新房布置好了,家里却迎来了一位客人。
来人与李同年龄相仿,衣着却华贵考究。
看我的眼神,落了明晃晃的不满。
他没待几天,第三日就离开去了别处。
可李同却开始变得心不在焉。
饭还是一样的吃,只是偶尔看着天,会出神。
李同来历存疑,我一直都知道。
他心里存着事儿,我也知道。
只是他不说,我也一直不问。
等到他在饭桌上第七次掉了筷子,我也放下了碗筷。
14
阿月,我或许要离开些日子。
话说出口,我也算是有些预料。
而李同也像是憋了许久的话找到了出处,静静地坐在我对面,向我一字一句解释了他的来历。
当今的贵人们喜欢养家奴。
说是家奴,也不算,只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许多资质上好的孩子放在家族培养。
或是伺候小姐,或是做公子伴读
,各个身怀绝技。
李同不是什么公子贵人,他是京城一个大官家中长公子的侍卫。
跟随那位公子走南闯北,很有些本事。
那年出现在陈家村,是他在执行公子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
重伤活下来,便得以离开了京城。
那日来寻他的,正是他当初在公子身边的同僚。
公子对我恩重如山,他有难,我不能不去。
李同沉默许久,久到月亮爬上了天,月光洒在了整个小院。
东边墙角下,还埋着葡萄藤,搭上了葡萄架。
他说,要在那里搭个秋千,让我在家玩儿。
我玩儿腻了,就留给咱们以后的娃娃玩儿。
你走吧。
我点了头,保持了一丝体面,不叫他看到我藏在桌下那攥紧的颤抖的一双手。
他没有给我留下归期,也不曾许我什么誓言,只是在这个月光正好的深夜,轻装上马,留下他所有的家财。
够我一世无忧。
李同,你走了,我可不会等你。
这些钱,我拿了来招婿,等你回来了,我要我的娃娃叫你叔伯,你可记住了。
望着那愈行愈远的一人一马,我轻声说着,没管他是否听见,转身关了门。
15
李同走了,邻居们自然是知道的。
许是这些日子建立起了些交情,她们看我的眼神有些狐疑,却还是没说什么。
只是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三娘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把我拉进屋子里,暗含担忧。
李同这是咋了自己媳妇儿都不要了
不妨事,他去办些私事。
我倒了茶,又摆出糕点,看着三娘,心里起了些心思。
三娘可想,将茶馆扩大些
我很早就有这样的想法。
李同打猎厉害不假,家中余财尚多也不假。
可深山终究凶险,坐吃山空也不是我陈阿月的风格。
李同不在,我一人做生意,终究难得立足,更何况还有那安分了这么久的陈家人。
我可不信,他们真的会这么老实,还是在李同不在的情况下。
而三娘
茶馆在镇上安稳开了许多年,自然有些背景。
妹妹这是……要与我合伙
茶馆里只卖茶水,终究单薄了些。
我将手里的茶杯向前推去,杯中茶水散发着阵阵香甜,完整的花朵在其间沉浮,好不美丽。
三娘饮了一口,眼神微闪,一饮而尽。
不枉费我这些日子尝试许多次才试出来的口味最好的花茶水。
他们只当你是靠着李同才过上了好日子,我是向来不信的。
若不是你往日的家人拖累,凭你自己,那也能撑起门户。
谈好了生意,三娘走得急,却还是向我保证,会帮我留意陈家的动静。
我则每日开始去三娘的茶馆帮忙。
因着那花茶颜色口味俱佳,不久便打出了名气。
一时间,茶馆生意红火,大家再看我,都是笑吟吟地叫我一声陈娘子。
即使偶尔还有关于李同的小话,也逐渐堙没在人群里。
手中挣的钱多了,自然惹人眼红。
我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陈家人按耐不住。
看着来人在茶馆闹事,我却不见丝毫恼怒,反而与三娘相视,露出会心一笑。
16
阿月,快些和娘回家去吧,一个姑娘家,在外头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阿娘苍白着一张脸,上前两步想要抓我的手,被我侧身躲过。
而阿爹大摇大摆地坐在铺子里最好的桌子前,向雇来的小厮颐指气使,全然将自己当成大爷了。
要不是看了今天这一遭,我差点都要忘了陈娘子家里的腌臜事儿了。
之前人家要被沉塘害命了不见他们吱声,如今眼见着孩子发迹,又上赶着来找茬。
真不要脸!
人群里传出的鄙夷声叫阿爹坐不住,涨红着脸破口大骂。
你们懂个屁!她陈阿月,骨子里流的是我老陈家的血!莫说什么银子,就是她的命,那也是老子给她的!
滚滚滚!
说着,他挥舞起手里的家伙,倒真吓跑了不少客人。
却没看到铺子外头,少了个不起眼的小乞丐。
怎么,听说陈修文前些日子被小红桃从屋子里赶出来了,家里何时如此窘困
我不见惊慌,含笑问道。
而这话像是戳中了他们的痛处。
若非如此,他们怕是还被蒙在鼓里。
原来自己心心念念的宰相根苗,早就被学堂劝回。
拿着那所谓买笔墨的钱,都被他投进了翠红楼里。
还欠了不少银子。
上个月就被他那红颜知己赶了出来,闹了一场大笑话。
现如今缩在家里,不敢出门了。
死丫头!你怎么敢说你弟弟的不是!
我的话把他激怒了一番,气得他扬起手里的棍棒,就要敲上我的脑袋。
一棍子下来,被店里的小厮挡下。
我暗自使了个眼色,脑子一向灵活的小厮就应声倒了下去。
铺子外头不知何人起头,声浪一声大于一声。
杀人了!
陈大郎杀人了!
不等他甩了手里的棍子,就被两名官差强押在地。
这是他方才看透几分不寻常,死死瞪着一双眼睛,恨不得将我杀之而后快。
贱人!贱丫头!你等着……
他的声音渐渐远去,只留下阿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个妇人一向软弱,将她劣质的丈夫当做天地和唯一。
如今阿爹被抓进了大牢,她就像是在哪一瞬间失去了顶梁柱。
阿娘……你可以住在我身边,不会有人再打你了。
我抬手,试图安抚这个受了惊吓的女人。
可她只是冷静地甩了我一巴掌,将我心里最后一点念想给打了个烟消云散。
阿月!你怎么能害你阿爹呢!
17
带着哭腔的声音重重地环绕在茶铺里,三娘捂住儿子的耳朵一脸不耐烦,倒在地上的小厮尽职地闭眼装晕。
外头的看客,也逐渐安静。
我平静地给自己倒了壶茶,自顾自喝了起来。
带着微甜的水滑进喉间,我直视着眼前熟悉的女人,忽地勾唇。
阿娘要不要来一口
这茶水,甜得很,放在家里,怕是只有阿爹和弟弟的份,咱俩看都不能看一眼罢。
你总是,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我从父了,却不得他一丝青睐,辛苦赚来的钱被悉数抢去给了弟弟,到后来还要被卖了,差点早早死去。
你从夫,十几年来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身上衣服遮住的,都不知道是叠了多少层的伤,这可算得上是好下场
阿月早在三月前,就与你们恩断义绝,阿娘还是快些离去吧,否则待会儿清算起来店里的损失,你怕是赔不起。
我的情绪稳定,说话也同样平静。
不知怎的,阿娘却泪流满面。
人群里,也隐有几声啜泣。
哭完了,她却擦干眼泪,步履蹒跚往回走去。
口中念叨着:
修文一人在家,还不曾过午……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看见她。
陈大郎被我以受伤小厮的名义告了进去,经过我的打点,他在里面讨不上什么好。
而陈修文,名声臭了,又不事生产,逐渐成了村里的闲汉。
迷上喝酒,醉死在了村外的河里。
陈家那位族长,则是在某一天遇见个半仙,求来一张延年益寿的方子,疯魔起来,在族中失了人心,被大儿子关在屋子里,没了权力。
我从来不是什么善良无私的人。
李同在时,我尚且能忍住几分。
可他不在,我又怕他们卷土重来,便只能先下手为强。
把所有未知的危险按在摇篮里。
没了悬在头顶的刀剑困扰,我的日子过得愈发有滋味儿。
时间就这么过去,新年伊始,镇上人大多认为李同或是死了,或是走了,总归,是不会再回来了。
逐渐有媒人敲响了家里的大门。
这边的秀才,那边的地主。
那日在茶馆的发言,为我搏了个女公子的诨号,因此,我竟又不愁嫁起来。
婉拒了大家的好意,冬日冷起来的几天,我关了屋子,开始猫冬。
三娘打趣,我被李同迷了心窍。
可李同离开那天,我说得话并非作假。
我不会等他很久。
过完年,开了春,他若是回不来,我便不再等他。
18
李同回来那天,是个大雪纷飞的深夜。
外头风雪呼啸,几乎要将人的指头都冻掉了去。
屋外传来阵阵敲门声,我还以为自己幻听。
直到披了袍子出去,敲门声更加清晰。
是李同往日出去打猎,与我约定好的敲门声。
很难形容我现在的心情。
顶着风雪,我快步跑出去,打开门,看见的正是风尘仆仆的李同。
阿月……
他的声音沙哑,瘦了些,脸上多了一道疤,胡茬冒出来,看着有些邋遢。
不像我陈阿月的丈夫,倒像是个流浪汉。
你这是知道我要招婿,刻意回来抓奸不成
将人引至屋里,我翻了翻炭盆,试图让里头更暖些。
看他换下来的鞋袜衣裳几乎湿透了,没好气地说。
这人也不恼,乖乖坐在炭盆前,呆愣愣地盯着我看,瞧得我有些不自在。
看什么!
看我家阿月,真好看。
心头熨帖,我还想再说话,身子便陷进了一片温热的怀抱。
阿月,这次回来,我再也不会走了。你可还愿意收留我
要娶我陈阿月的男人,都要排到镇子外头去了,你这是做甚要插队不成
他嘟囔了几声,我听不大清,仔细看过去,他紧闭双眼,已经有了些鼾声。
京城到这儿,不知道有多远,他莫不是几宿没睡
这样想着,我没了脾气,将人安置在床上,靠着他迷迷糊糊的,便睡到了天亮。
睁眼,就闻见一阵饭香。
阿月,快来吃饭了。
他站在房檐下,衣衫不整,冬日里隐隐还能瞧见领口里面的腱子肉。
看着看着,我便笑了。
19
三娘,开了春,记得来吃我和李同的喜酒啊!
采购年货时,我们额外购置了许多红绸缎子。
遇见熟人,迎面便是笑脸。
李同跟在我身后,很是听话,见我叫谁,就跟着叫谁。
见我对谁不喜,就虎着脸将人拦在我身前。
于是谁都知道,李同回来了。
还要在三月里,和我成亲。
他曾问我,想不想去京城看看,被我摇头拒绝。
我不是个很有抱负的人,长在乡里,长在镇上,最大的愿望,就是过上好日子,不为外人所扰。
于是他再也没提过。
陪我开店,做生意。
陪我打牌九,陪我聘狸奴。
镇上的日子悠闲,有时并肩坐在院子里,看一整天的飞鸟,也算不上无趣。
而墙角的葡萄,也渐渐长大,攀爬上了架子。
成亲前夕,当初李同那个对我不假辞色的同僚提了重礼上门,郑重地向我赔了礼。
后来,我生下的孩子,便多了个不善言辞的干爹。
养孩子,做生意,买好看的衣裳,和李同一起。
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