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若莺是被雷声惊醒的。
老式木床发出吱呀响动,她猛地坐起身,指尖深深掐进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窗外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梧桐叶上,潮湿的水汽顺着木窗缝隙渗进来,混着霉味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
1987年6月15日——缝纫机台上摆着的台历被雨水洇湿半边,红墨水写的日期像干涸的血迹。刘若莺死死盯着那个数字,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状的青痕。七天后,就是洪水漫过堤坝的日子。
收音机里突然响起沙哑的播报声:接防汛指挥部紧急通知,近期持续强降雨......她触电般跳起来,老旧的晶体管收音机被碰翻在桌,电池滚落进床底。这个声音她至死难忘,前世就是在同样的广播声里,王建强掰开了她抓住房梁的手。
记忆裹着浑浊的洪水扑面而来。冰凉的河水灌进鼻腔时,她最后看到的是王建强抱着周晓梅往橡皮艇上爬的背影。那个总说若莺最懂事的丈夫,在生死关头把生的希望留给了白月光,留给她一句混在雨声里的晓梅等不了。
梳妆镜里映出二十六岁的面容,眼角还没有操劳出的细纹。刘若莺颤抖着抚摸镜面,突然低笑出声。笑着笑着就有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在粗瓷脸盆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天刚蒙蒙亮,她就听见院门吱呀作响。青布鞋踩过积水的青砖地,隔着雨帘看见王建强拎着个铝制饭盒往堂屋走。藏蓝工装裤脚沾着泥点,挺拔的脊梁被雨水压得微弯——还是记忆里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模样。
趁热喝。饭盒揭开时腾起白雾,鸡汤的香气混着当归的药味。刘若莺盯着汤面上漂浮的油花,突然想起前世这天。王建强也是这样冒雨送来鸡汤,她感动地捧着他生了冻疮的手呵气,却不知这盅汤是他替周晓梅熬药时顺带的边角料。
搪瓷缸子摔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滚烫的汤汁溅在王建强裤脚。他错愕地抬头,撞进妻子通红的眼眸。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春水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冰的刀子。
建强哥!院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唤,刘若莺看见王建强浑身一震。周晓梅举着油纸伞站在篱笆外,杏黄的确良衬衫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腰身。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
2
周晓梅的伞尖还在滴水,细碎的水珠串成帘子挂在篱笆上。她怯生生往门里探了半步,露出被雨水打湿的碎花衬衫领子,建强哥,我屋后的排水沟堵了......
王建强下意识后退,沾着鸡汤的裤脚在青砖上拖出黏腻水痕。刘若莺看着他喉结滚动两下,那个总在车间里训人的生产组长,此刻却像个偷糖被逮住的孩子。
晓梅同志。刘若莺突然开口,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她弯腰捡起摔变形的搪瓷缸子,指腹轻轻擦过缸身上印着的红双喜,厂区家属院的排水问题,该找后勤科老张。
雨声有片刻凝滞。
周晓梅苍白的脸瞬间涨红,细瘦的手指几乎要把竹制伞骨捏断。她求助似的望向王建强,却发现男人正盯着妻子被烫红的手背——那里还留着去年为他挡开水瓶的疤。
若莺,手......王建强伸手要碰,刘若莺却抱着搪瓷缸退到八仙桌旁。老榆木桌面上有道陈年裂痕,是结婚第三年他摔门而去时撞的。
屋外传来卖豆腐的梆子声,混着邻居大婶晾衣服的吆喝。刘若莺望着窗台上歪倒的玻璃药瓶,忽然想起前世每个暴雨夜,王建强都会冒雨去给周晓梅修房顶。那些她独自守着煤油灯缝补的深夜,原来早该明白有些温暖从来不属于自己。
建强哥,雨要下大了。周晓梅的伞面微微倾斜,露出精心编过的麻花辫。发梢系着的红头绳刺得刘若莺眼睛生疼,那是王建强去省城开会时,揣在中山装内袋带回来的。
王建强摸出怀表看了眼,金属表链在昏暗堂屋里泛着冷光。刘若莺记得这块苏联表是他母亲的遗物,前世洪水来那天,表链缠住了周晓梅手腕上的淤青。
我去看看排水沟。他终于开口,声音像生了锈的齿轮。刘若莺看见他弯腰拿铁锹时,后颈那道疤跟着动了动——去年车间事故时他护着周晓梅被铁片划的。
雨幕突然被撕开道口子,刘若莺抄起门后的斗笠扣在头上。篾片上的桐油味混着潮湿扑面而来,她大步跨过门槛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王建强卷起的裤管。
若莺!王建强追到雨里,铁锹头磕在石阶上咣当响。他从未见过妻子这般模样,湿透的蓝布衫裹着单薄肩胛,像只折了翅仍要往雨里冲的鹤。
供销社褪色的红漆招牌在雨中摇晃,刘若莺攥着布袋里的粮票走得飞快。隔着两条巷子都能听见粮站排队的喧闹,前世这时候她还傻傻在家囤沙袋,如今她要买的不是米面,是生的机会。
队伍里飘来菜籽油和汗酸味,刘若莺数着粮票的手突然被按住。王建强湿透的工装贴在身上,热气混着青草香笼住她,家里缺粮怎么不跟我说
他的掌心还带着铁锹的木柄温度,刘若莺触电般抽回手。粮站斑驳的白灰墙上,两道影子在雨中轻轻摇晃,像两株永远无法交缠的爬山虎。
3
粮站屋檐下的水帘砸在青石板上,刘若莺攥着刚换的船票转身,正撞见周晓梅踮脚给王建强撑伞。油纸伞堪堪遮住两人头顶,周晓梅的碎花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新鲜的擦伤。
都怪我笨手笨脚。周晓梅咬着下唇往王建强身后缩,潮湿的发梢扫过他臂弯,刚才搬沙袋时没站稳......
王建强皱眉抓过她手腕,深蓝色工装袖口染着星点血迹。刘若莺望着他熟练地从裤兜掏出方格手帕包扎,忽然想起去年自己切菜伤了指头,他只说了句厨房活计要仔细。
刘姐不是领了防汛物资周晓梅突然怯生生开口,杏眼扫过刘若莺鼓囊囊的布袋,我方才瞧见陈技术员帮你搬麻袋......
王建强包扎的手顿了顿,苏联怀表链子缠在周晓梅腕间晃荡。刘若莺指甲掐进掌心,那表链去年缠住的分明是自己的发丝——他连夜给周晓梅送退烧药那晚。
防汛科的人自然要帮群众。王建强声音发沉,目光掠过刘若莺沾着泥浆的布鞋,倒是你,买这么多盐做什么
惊雷炸响的瞬间,周晓梅突然踉跄着扑向积水的石阶。王建强扔了铁锹去扶,防汛手册从她怀里滑落,泛黄的纸页间飘出张黑白照片——扎麻花辫的少女在槐树下巧笑嫣然,背后是红星机械厂的旧厂房。
刘若莺浑身血液凝固。那是她和王建强领结婚证那天,在厂办宣传栏拍的工作照。照片右下角还留着暗红印泥的痕迹,此刻却躺在周晓梅的防汛手册里。
晓梅这几天帮着整理档案。王建强捡起照片塞回防汛手册,沾着机油的手指在周晓梅手肘淤青处按了按,疼吗
暴雨冲刷着供销社门前的光荣榜,刘若莺的名字还贴在先进工作者栏第一位。她突然笑出声,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原来那些加班的深夜,自己誊写的防汛资料都成了周晓梅博取怜惜的工具。
王建强。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唤他,雨水顺着斗笠篾片流进领口,你还记不记得结婚那年发洪水,你背着我蹚过三条街
周晓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子往王建强怀里栽。男人几乎是本能地脱下工装外套裹住她,露出印着红星机械厂的背心——心口位置还缝着刘若莺绣的平安符。
晓梅着凉了。王建强打横抱起周晓梅,踩碎了水洼里两人的倒影,你那些陈年旧事,晚些再说。
刘若莺站在雨里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口,装着船票的布袋被攥出褶皱。前世她直到溺亡都没等来的解释,此刻被倾盆大雨浇得透亮。原来有些人的心,就像红星机械厂废弃的锅炉房,看着滚烫,内里早结了厚厚的锈。
粮仓拐角突然闪出个人影,陈卫国举着破伞往她头顶倾斜:刘同志,泄洪道图纸......年轻技术员的声音戛然而止——刘若莺脸上纵横的水痕已分不清是雨是泪。
百米外的医务室里,周晓梅从王建强怀里微微抬头。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窗,她望着雨幕中并行的两个身影,轻轻把染着鸡血的纱布往他掌心送了送。
4
泄洪闸的齿轮发出刺耳呻吟时,刘若莺正在粮仓顶棚压沙袋。远处河面漂来死猪的腐臭,混着柴油味的东南风卷起她褪色的头巾。陈卫国抓着铁梯朝她喊话,声音被雷声切得支离破碎:上游水文站失联......
防汛哨的铜锣猝然炸响,刘若莺手一抖,麻绳在掌心勒出血痕。这比前世早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浑浊的浪头已经舔上红星机械厂的后墙。
抽水机怎么停了王建强的怒吼从堤坝方向传来。刘若莺转头看见周晓梅缩在他伞下,苍白的指尖正勾着他腰间钥匙串——那上面挂着刘若莺用结婚礼金买的瑞士军刀。
陈卫国突然拽着她往库房跑,泥浆在胶鞋底吱嘎作响。三台崭新的抽水机像垂死的巨兽趴着,出水管被人塞进大把麻丝。刘若莺弯腰捡起半截红头绳,胃部猛地抽搐——正是周晓梅辫子上消失的那根。
王组长!刘姐她......周晓梅的惊呼伴着雨幕飘进来。王建强浑身湿透冲进门,钳子般的手攥住刘若莺手腕:防汛物资你也敢动手脚
陈卫国举着红头绳要开口,周晓梅突然剧烈咳嗽,染血的帕子轻飘飘落在机油桶上。王建强立刻松开手去扶她,瑞士军刀哐当掉进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刘若莺珍藏的防汛笔记。
昨晚一点巡查时还好好的。周晓梅倚着王建强喘息,湿漉漉的睫毛轻颤,除非有人趁我换班......
粮仓外传来哭喊,洪水已经漫进家属院。刘若莺抓起扳手要修理机器,王建强却横跨一步挡住工具箱:你还嫌祸闯得不够大
陈卫国突然掀开抽水机盖板,指着一处崭新划痕:这是今早才......
王组长!三号仓库要塌!工人的尖叫打断他的话。王建强抄起周晓梅就往安全区跑,转身时工装后襟裂开道口子,露出刘若莺缝的补丁——线脚还是双喜纹样。
刘若莺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拆卸麻丝,柴油混着血腥味涌进喉咙。陈卫国突然从背后环住她发抖的身子,青年技术员的手掌压住她开裂的虎口:齿轮要顺时针转!
当第一台抽水机发出轰鸣时,对岸堤坝轰然决口。刘若莺看见王建强抱着周晓梅往高地跑,那姑娘的手臂软软垂着,腕间苏联怀表反射出冷光——表盘停在一点十五分,正是昨夜她借口查岗的时间。
小心!陈卫国的惊呼淹没在浪涛声中。腐朽的房梁砸下来时,刘若莺本能地护住身旁的小女孩。后脑撞上粮垛的瞬间,她看见王建强终于回头,却是在为周晓梅遮住漫天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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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混着腐木的气息刺入鼻腔时,刘若莺看见医疗帐篷顶漏下的雨丝。后脑的钝痛像有人拿铁勺在颅骨里搅动,耳边忽远忽近飘着陈卫国的声音:脑震荡需要静养......
她倒是会挑时候病。王建强沾着泥浆的工装裤角出现在视线里,腰间钥匙串空荡荡的。刘若莺盯着他皮带扣上那个褪色的平安符,想起昨夜这双手抱着周晓梅时,符袋蹭过那女人绣着梅花的衣襟。
陈卫国突然将搪瓷缸重重磕在药柜上:王组长不如去三号帐篷,周同志半小时前就醒了。年轻技术员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红头绳,那是他从抽水机里清出的证物。
王建强伸手要扶刘若莺,却被她侧身避开。沾着血污的指尖划过他掌心,那里有道新鲜的割伤——定是替周晓梅撬罐头时划的。前世她总心疼地为他包扎,如今只觉得那伤口像条丑陋的蜈蚣。
刘姐醒啦周晓梅裹着军用毯子飘进来,腕上的苏联表换到了右手,陈技术员守了整夜呢。她颈间隐约露出紫药水痕迹,昨夜塌方时根本不存在的伤。
帐篷外传来哭嚎,洪水卷走了西区仓库。刘若莺撑着输液架站起来,扯掉手背上的胶布:我去搭粥棚。
王建强拽住她胳膊的手突然被烫到般松开。他看见妻子后颈蜿蜒的纱布下,有他去年醉酒咬的旧疤。那时她说是自己撞的,此刻在晨光里却像道狰狞的控诉。
周晓梅忽然踉跄着咳嗽,军用水壶从她怀里滚出。王建强下意识去捡,却看见壶身刻着防汛先进——这是刘若莺连续三年评优的奖品,此刻却盛着周晓梅的枇杷膏。
粥棚的柴烟熏得人流泪,刘若莺搅动着铁锅里的红薯粥。陈卫国蹲在旁边削赈灾萝卜,忽然轻声说:抽水机里的麻丝浸过柴油,是人为纵火。
对岸飘来周晓梅教孩子们唱红歌的声音,甜得像掺了蜜的砒霜。刘若莺舀起一勺粥,热气模糊了视线:陈技术员,你说洪水冲得走人心吗
王建强就是在这时闯进来的。他手里攥着撕碎的防汛日志,那是刘若莺记录的水文数据:晓梅说看到你和陈技术员昨晚在库房......
铁勺砸进粥锅溅起滚烫的米浆,刘若莺忽然笑出声。她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的淤青,那是塌方时护住小女孩撞的:王建强,你什么时候看见过真正的我
陈卫国的螺丝刀突然扎进案板,刀尖钉着半片钥匙——正是王建强丢失的那把。年轻技术员的声音像淬火的钢:昨晚一点,这把钥匙开过柴油库。
惊雷碾过天际时,周晓梅的哭声恰到好处传来。王建强转身的刹那,刘若莺抓起滚烫的粥勺按在自己手背。皮肉焦糊味混着米香弥漫开来,她却感觉不到疼: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蹚我的独木桥。
雨幕中飘来结婚时贴的喜字残骸,朱红褪成惨白。王建强走向周晓梅时,军用毯下露出她完好无损的脚踝——昨夜她说为救资料扭伤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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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帐篷的煤油灯在夜风中摇晃,刘若莺手背的烫伤泛着水光。陈卫国握着镊子给她清创,棉球沾到溃烂处时,帐篷帘突然被掀开。周晓梅搀着王建强站在雨里,他臂弯里抱着印有救灾专供的纸箱,箱角露出半截被雨水泡烂的红糖。
物资库少了二十斤白面。王建强的声音比夜雨还冷,工装裤膝盖处沾着仓库特有的灰白色墙粉,有人看见陈技术员昨晚去过库房后窗。
陈卫国的镊子掉进搪瓷盘,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刘若莺盯着王建强衣领上的口红印——是周晓梅最爱的牡丹香型,供销社橱窗里摆过三个月都没人舍得买。
搜查令。陈卫国突然起身,白大褂口袋里掉出个牛皮笔记本,防汛指挥部特批的。年轻技术员翻到某页,泛黄的纸上拓着钥匙齿痕,与王建强丢失的那把完全吻合。
周晓梅突然掩面啜泣:定是我昨夜找建强哥时弄丢了钥匙......她脖颈的红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光泽,那是刘若莺对百合花粉过敏才会起的疹子。
王建强伸手要拉刘若莺,却被她腕间溃烂的皮肉震住。那圈烫伤像枷锁烙在曾经戴银镯的位置——银镯早被她换了船票,此刻正戴在渡口寡妇腕上。
要搜便搜。刘若莺扯开床头的帆布包,救灾地图与止疼药片散落一地。周晓梅突然尖叫着指向包底的男士手帕,帕角绣着陈卫国的名字缩写——那是他替她包扎伤口时留下的。
王建强额角青筋暴起,纸箱里的红糖簌簌洒在泥地上。他扬手要扯刘若莺的衣领,却摸到她后背洇血的绷带。那夜粮仓塌方时的画面突然闪过——她护住的小女孩此刻正在隔壁帐篷唱《东方红》。
王组长!三号棚漏雨!工人的呼喊打破死寂。王建强转身时,周晓梅突然踉跄着栽进他怀里,绣着并蒂莲的肚兜带子从领口滑出——那是刘若莺压在箱底的嫁妆。
陈卫国突然举起相机:周同志,能解释下你藏在被褥里的精白面吗闪光灯亮起的刹那,周晓梅枕头下露出印有粮站钢戳的面袋。她昨夜说去照顾孤寡老人时,刘若莺正把自己那份口粮掰给流浪儿。
惊雷劈开夜幕时,河堤传来决口的轰响。刘若莺抓起手电往外冲,胶鞋踩过王建强扔下的纸箱。泡烂的红糖粘在鞋底,每一步都像踩在经年的旧伤疤上。
危险!陈卫国追上来时,刘若莺已经蹚进齐腰的洪水。对岸传来孩童啼哭,她把手电咬在嘴里,腕间的纱布在浊流中绽成白莲。前世就是在这棵歪脖子柳树下,王建强掰开了她求生的手。
王建强抱着沙袋赶到时,看见刘若莺把绳索绑在自己腰上。她后背的绷带被树枝勾散,露出横贯肩胛的疤痕——去年替他挡下滑坡碎石留下的。此刻她却把绳索另一端系在陌生孩童腰间,自己成了洪流中飘摇的浮木。
接着孩子!刘若莺将哭闹的幼童抛向岸边。陈卫国扑上去接的瞬间,周晓梅突然尖叫着滑入水中。王建强几乎本能地调转方向,抢险绳在半空划出冷硬的弧线,像极了前世橡皮艇离去的轨迹。
刘若莺抓住浮木时,看见王建强抱着周晓梅游向高地。那女人湿透的碎花衬衫下,完好无损的腰肢缠着他的手臂。原来有些选择,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不会改变。
7
防汛指挥部的马灯在风中乱晃,墙上水文图投下鬼魅般的影子。刘若莺撕开渗血的绷带,将离婚申请书拍在长桌上。泛黄的纸张边角还沾着洪水淤泥,像极了她被泡烂的婚姻。
这是晓梅落水时发现的。陈卫国突然按下幻灯机,泛白的幕布上显出周晓梅的苏联怀表特写。放大二十倍的表盘边缘,隐约可见1987.6.21
1:15AM的刻痕——正是前世刘若莺溺亡的时刻。
王建强手中的抢险手册哗啦散落。他记得这块表是母亲临终前给的,表壳内侧本该刻着自强不息,此刻却在幻灯下暴露出精心伪造的日期。
昨夜暴雨最大时,周同志去过柴油库。渡口寡妇突然闯进来,腕上银镯撞出清响。她抖开件碎花衬衫,浓烈的柴油味立刻弥漫开来,这衣裳裹着二十斤白面,藏在渡船夹层。
周晓梅突然抓起裁纸刀抵住喉咙:建强哥,他们合伙害我!刀尖在雪白的脖颈压出血线,可这次王建强没动。他死死盯着幻灯片里另一张照片——周晓梅在洪水中灵活游动的背影,脚踝根本没有任何扭伤痕迹。
刘若莺忽然轻笑出声。她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的烫伤,又从布袋里倒出泡烂的防汛笔记。纸页间飘落半片红头绳,与抽水机里发现的残丝完美契合。
去年腊月初八,你说加班修机床。她嗓音像浸了冰碴,其实在周家给她雕梅花簪。沾着机油的木簪从王建强口袋滑落,刻痕里还藏着晓字。
人群突然骚动,粮站老会计举着账本挤进来:周晓梅领的救灾粮,全兑成了省城百货公司的雪花膏!票据纷飞中,一支用了一半的牡丹口红滚到王建强脚边——正是他衣领上那抹嫣红的同款。
陈卫国突然播放录音带,周晓梅甜腻的嗓音刺破寂静:等那蠢女人淹死......后面的话被洪水声淹没,却足以让王建强如坠冰窟。他想起橡皮艇上刘若莺最后的眼神,原来前世那句晓梅等不了,早就是精心策划的死亡倒计时。
离婚吧。刘若莺将平安符扔进炭盆,火舌瞬间吞没她绣了三个月的双喜纹。王建强疯了一样伸手去捞,掌心烫出水泡也浑然不觉——就像那晚他任由妻子在洪水中挣扎。
周晓梅突然癫狂大笑,裁纸刀划破精心保养的脸:王建强,你抽屉最底层藏着什么众人惊愕目光中,她吐出带血的唾沫,是你写给机械厂团委的情书,落款是1980年4月——那时刘若莺正为你爹抬棺摔断腿!
王建强踉跄着撞翻马灯,火光中浮现新婚夜刘若莺为他挑灯补工装的剪影。她总说日子会好的,可他把这盏灯亲手摔碎了。
明日去公社办手续。刘若莺抓起斗笠往外走,暴雨立刻吞没了她的背影。王建强跪在满地狼藉中,看着炭灰里的平安符残骸——金线烧化后露出内层绢布,竟绣着建强平安,针脚里还沾着去年他为周晓梅采梅时沾的血。
渡口寡妇突然将银镯塞还给他:那日若莺换船票,是为给孤儿院买药。镯心刻着极小的强字,在闪电下像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8
供销社仓库的霉味混着铁锈气息,王建强攥着半张烧焦的孕检单,手电筒光圈扫过墙角的樟木箱。泛黄的《孕期保健手册》从箱底滑出,夹页里掉出颗褪色的玻璃珠——是刘若莺流产后攥在手里三天三夜的那颗。
五个月大的男胎。赤脚医生在黑暗里啜了口旱烟,那夜她冒雨来求保胎药,裤脚还在滴血。烟头红光映着墙上的防汛奖状,刘若莺的名字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
王建强踉跄着撞翻货架,玻璃药瓶炸裂在脚边。他想起去年中秋夜,刘若莺突然苍白着脸说要回娘家,原来那时他们的孩子正化作一滩血水,而他在陪周晓梅挑月饼模子。
渡口寡妇的船桨破开浓雾,刘若莺正在船头清点药箱。陈卫国将绒毯披在她肩上,青年技术员胸前的钢笔反着月光——笔帽刻着防汛先进,是刘若莺让给他的荣誉。
小心旋涡!陈卫国突然揽住刘若莺的腰。船身剧烈摇晃时,王建强看见她本能地护住小腹,那个曾孕育过生命的部位如今平坦如初。
若莺!王建强蹚进齐腰的河水,怀表链子缠着破碎的平安符。刘若莺却将手电照向对岸呼救的灾民,光束刻意绕过他扭曲的倒影:陈技术员,往东三十米有孕妇!
周晓梅的尖笑刺破夜空。她蓬头垢面地坐在废弃的橡皮艇上,脸上刀疤像条蜈蚣:王建强,你可知那夜她流着血给你纳鞋底染血的千层底布鞋从她手中抛出,正落在王建强脚边——鞋垫里缝着张泛黄的B超单,胎儿轮廓依稀可辨。
陈卫国突然打开应急探照灯,强光下浮现出震撼一幕:二十余名妇女手挽手站在堤坝缺口处,为首的刘若莺正在绑沙袋链。她们腰间缠着各家凑出的被面,大红喜字连成一道血肉堤坝。
让开!王建强抱着沙袋冲上前,却见刘若莺举起铁锹指向他:王组长请去下游,这里都是'作风不正'的女人。她腕上戴着的应急手环,正是用离婚申请书卷成的。
惊雷劈断老槐树时,周晓梅突然唱着摇篮曲跌入洪流。王建强下意识伸手,却抓到她藏在袖中的梅花簪——尖锐的簪尾正对着刘若莺的方向。这个瞬间他终于看清,前世橡皮艇上周晓梅虚弱倚靠他时,右手始终按在腰间刀鞘上。
小心!王建强纵身扑向刘若莺,梅花簪深深扎进肩胛。滚烫的血喷在刘若莺后颈,与她流产那夜浸透床单的血渍温度相同。周晓梅在漩涡中发出最后嘶吼:你永远得不到......
陈卫国的救援绳套住刘若莺的腰,她却反手将绳圈甩向落水孕妇。王建强在血泊中仰头,看见她撕开衬衣为产妇包扎,锁骨下露出的烫伤疤结成展翅的鹤。
晨光刺破云层时,赤脚医生掰开王建强紧攥的手。染血的掌心躺着一颗玻璃珠,内里封着未送出的银戒指——是他用车间废料打磨的,刻着莺字的那面早已磨平。
对岸飘来新生儿的啼哭,刘若莺正在临时产房帮产妇擦汗。陈卫国递上热粥时,她腕间的应急手环不慎散开,离婚申请书被风卷到王建强脚边。在申请人签名处,一滴血渍正好晕染了刘字,像极了当年婚书上按下的手印。
9
省劳模表彰会的镁光灯打在刘若莺鬓角时,王建强正缩在礼堂最后一排剥槐花。十年前染血的工装换成了磨破袖口的灰布衫,残废的右腿边靠着铝制拐杖——杖头嵌着半颗玻璃珠,在昏暗过道里泛着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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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正在播放防汛纪录片,二十四岁的刘若莺在洪流中托举女童的镜头闪过。王建强哆嗦着摸出铁皮烟盒,却发现里面装着当年的孕检单碎片。纪录片解说词突然提到重大立功表现,他慌忙抬头,正撞见屏幕上陈卫国给刘若莺别奖章的瞬间。
维修梯横在防汛纪念馆的玻璃展柜前,王建强抹着机油的手突然僵住。防弹玻璃里封着周晓梅的梅花簪,簪尖挑着半片发黑的平安符。解说牌上写着:1987年特大洪水凶器,罪犯周某畏罪自杀时使用。
雨丝斜打进天窗,刘若莺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劳驾,取一下三等功奖章。她披着将校呢大衣,无名指戴着防汛指挥部特制的齿轮戒指。王建强慌忙去掏内袋,却带出张泛黄的离婚证——这些年他一直随身带着,折痕处贴着刘若莺流产后开的止疼药方。
王建强同志。刘若莺的称呼让他踉跄撞到梯子,残腿传来钻心的疼。她平静地接过科员递来的钥匙,打开陈列着橡皮艇碎片的展柜:省厅要补充当年抢险细节,听说你是最后接触周晓梅的人
王建强望着她胸前的金质奖章,那是用他当年丢失的瑞士军刀熔铸的。纪录片里开始播放他跪在炭盆前的画面,画外音解说:......某些同志在灾难中暴露出严重作风问题......
妈妈!小女孩举着风车冲进来,刘若莺冷肃的眉眼瞬间化开春水。王建强摸出兜里焐化的水果糖,却见孩子腕上的银镯闪过自强不息——正是他母亲怀表里的刻字,被刘若莺重新錾在镯面。
惊雷碾过纪念馆穹顶时,王建强在雨幕里目送吉普车离去。挡风玻璃上闪过刘若莺的侧脸,与后视镜里他佝偻的身影形成荒诞的对照。当年他亲手拆解的老怀表,此刻正在防汛博物馆的保险柜里,为新时代的讲解词作注脚。
槐花混着雨水灌进胶鞋,王建强一瘸一拐走向贴着危房标识的机械厂旧址。墙上的光荣榜残片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刘若莺泛黄的照片下方,他当年写的评语还依稀可辨:该同志团结群众能力有待加强......
机械厂爆破的烟尘腾空时,刘若莺正在防汛学校奠基仪式上剪彩。养女作为少先队员代表系红领巾,腕间银镯撞在话筒上,清越的声响通过广播传遍废墟。王建强就是在这声金属颤音里倒下的,掌心的槐花项链滚进爆破警戒线,被混凝土碾成淡绿的尘。
三天后环卫工清理危房,在厂长办公室发现冻僵的躯体。破棉袄里掉出本糊满机油的《孕期手册》,夹页里粘着二十年前的船票——终点站被改成刘若莺老家的村名。渡口寡妇认出那串槐花项链,每片花瓣都刻着悔字,花蕊是玻璃珠碎片镶的。
妈妈,这个叔叔一直在看你。养女指着全息投影里的抢险纪录片。画面定格在王建强跪在炭盆前的瞬间,AI修复的影像清晰照见他手中烧化的平安符,金线灰烬里建强平安四字纤毫毕现。
刘若莺将防汛学校的钥匙递给养女,齿轮状的齿纹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少女腕间的银镯滑过控制台,大屏幕突然切换成泛黄的档案照片——年轻的刘若莺在缝纫机前补工装,窗台上摆着王建强送的搪瓷缸,缸底映着枚被磨平的莺字戒指。
陈卫国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掌心躺着颗生锈的螺丝钉:当年抽水机上少了的零件。他的婚戒是枚防汛哨,吹响时整个防汛学校警报齐鸣。刘若莺在轰鸣声中微笑,后颈的鹤形纹身掠过警报红光,像浴火重生的魂。
入夜后暴雨如期而至,智能堤坝亮起蔚蓝的激光网格。养女在新型防汛艇上操作全息沙盘,银镯投影出的3D水文图里,机械厂废墟正被改造成湿地公园。陈卫国轻轻覆盖住刘若莺的手,两枚齿轮婚戒咬合时,防洪闸自动升起。
七百公里外的无名墓前,渡口寡妇放下最新款防汛手环。全息碑文滚动播放王建强的罪己书,最后定格在2050年的槐花照片——那是防汛学校首届毕业生用基因技术复原的,据说香气能驱散百年一遇的洪水。
凌晨三点十二分,刘若莺在防汛指挥部值班室惊醒。监控屏幕显示湿地公园水位异常,红外影像里有个佝偻身影在移植槐树。她将画面放大十倍,看见树苗挂着半枚齿轮,锈迹斑斑的齿缝里塞着张字条:莺,1987年的槐花开了。
智能无人机群掠过夜空时,王建强的墓碑突然亮起荧光。渡口寡妇设置的全息投影开始循环播放防汛学校开学典礼,养女清亮的童声穿透雨幕:妈妈说洪水冲不垮人心,就像槐花年复一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