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
我睁开眼睛时,头顶是绣着繁复花纹的锦帐,身下是硬得硌人的雕花木床。空气中飘着檀香与药草的混合气味,陌生的环境让人心慌。
小姐醒了!快去禀告老爷夫人!一个梳着双髻穿着绿衣服女孩惊喜地叫道,随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看着她的装扮,我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挣扎着坐起身,头痛欲裂。最后的记忆是那辆失控的卡车朝我冲来,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我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起身下床,离我最近的有个柜子,看着像梳妆台,我走过去。
铜镜中的脸陌生又熟悉。瓜子脸,柳叶眉,一双杏眼含着惊惶。这不是我的脸,却又奇妙地与我原本的容貌有七分相似,只是更加精致,皮肤如瓷器般白皙。我捏了捏自己,完蛋,不详的预感成真了,我正思考应该怎么办的时候,听到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希儿,你可算醒了!一对衣着华贵的中年夫妇匆匆进门,妇人眼眶通红,你昏迷了三天三夜,娘亲以为......以为......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应。希儿这是我的新名字吗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荒诞的梦。我,沈希儿,沈府嫡出的大小姐,因落水昏迷三日。落水前的我性格温婉,精通琴棋书画,是京城有名的才女。而现在的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女性,灵魂被困在这具古代千金的躯壳里。
最初的一个月,我几乎不说话,生怕暴露。我观察,学习,模仿着沈希儿应有的言行举止。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也想过办法要回去,但在试了跳河,撞柱子等一系列不正常的行为之后,避免被人觉得精神有问题,我选择走一步看一步,但我还是会在夜深人静时,躲在被窝里哭泣,想念我的电脑、手机、咖啡和自由。
小姐,该梳妆了。今日裴大人府上送来聘礼,老爷让您去前厅见礼。丫鬟青杏轻声唤我。
我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聘礼我才十七岁!
什么裴大人什么聘礼我的声音因惊恐而变得尖锐。这些天装出来的大家闺秀模样荡然无存。
青杏诧异地看我一眼:小姐,你没事吧,小姐忘了吗上月宫宴上,丞相向皇上求了赐婚的恩典,要娶您做正妻啊。青杏总感觉小姐最近神神叨叨的,很奇怪。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丞相裴展,当朝最有权势的大臣,年近三十,据说手段狠辣,府中已有七房妾室。我真要嫁给这样一个陌生人做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我好像有点做不到。
前厅里,放在红绸上的聘礼铺了整整三排。我的父亲沈大人满面红光,正与一位身着紫袍的男子交谈。那男子背对着我,身姿挺拔如松,乌黑的长发用玉冠束起。
希儿来了。父亲笑着招手。
紫袍男子转身,我看呆了一瞬。他生得极好看,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薄如刃。但那双眼——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看人时像在审视一件物品的价值。
沈小姐。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悦耳。
我僵硬地行礼,手心全是汗。这就是我未来的丈夫我真的要嫁给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古代男人
婚期定在下月初六,裴大人觉得如何父亲问道。
甚好。裴展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在看一件刚买下的瓷器,沈小姐可有异议
我抬起头,现代人的倔强在胸中翻涌:有。我不想嫁。我的声音很坚定,那一瞬间我好像忘记了自己现在并不在属于自己的朝代。
厅内瞬间死寂。父亲的脸刷地白了,母亲的团扇掉在地上。裴展眯起眼睛,那目光让我后背发凉。
希儿!你胡说什么!父亲厉声喝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置喙!
我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不是货物,不是你们为了稳固权利牺牲的工具!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不是二十一世纪,这是皇权至上的古代。我看到裴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变成危险的兴味。
沈小姐果然如传言般...特别。他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圣旨已下,恐怕由不得你了。
他走近一步,身上沉水香的气息笼罩了我:我会让你明白,什么是妇道。
我没有反抗成功,还是等来了我的婚礼,毕竟在这里动不动就要诛九族,我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想起自己连男朋友都没谈过,居然直接跳到结婚了,心理不由得一阵委屈。
当天厚重的妆容掩盖了我苍白的脸色。喜轿穿过半个京城,百姓的欢呼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凤冠压下来的瞬间,我的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纯金打造的冠冕上,凤凰展翅欲飞的姿态本该华美,此刻却像沉重的枷锁。珍珠流苏垂在眼前,将视线分割成碎片,一如我被割裂的人生。
新娘子出门不能沾地气!她们喊着,七手八脚给我套上绣鞋。我低头看着鞋尖上颤巍巍的东珠,突然想起现代公寓里那双磨旧了的兔耳朵拖鞋。脚趾在绸缎里蜷缩,却触不到任何真实的温度。
喜轿外爆竹震天响时,我落下一滴泪。泪珠滚过厚厚的脂粉,在腮边划出一道透明的痕迹。陪嫁的柳妈妈立刻用帕子按住我的眼角:姑娘可使不得!妆花了不吉利!
轿子晃晃悠悠,像漂浮在波涛上的棺材。百姓的欢呼声透过轿帘传来:裴大人好福气啊!沈家小姐真是天仙下凡!这些声音离我那么远,仿佛在评论某个与我无关的盛事。我死死攥住嫁衣上金线绣的鸳鸯,指节发白——这对鸟儿眼睛用黑珍珠缀成,此刻正用圆睁的双目嘲弄着我的无力。
当轿帘被掀开时,刺目的阳光让我恍惚看见了实验室的日光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眼前,我盯着虎口处那道疤痕看了许久,才意识到这就是要主宰我后半生的那只手。
拜堂时我的膝盖磕在青石地上,疼痛却传不到心里。喜娘扶着我对每一个长辈行礼,我的脖颈机械地弯曲,像被抽去筋骨的提线木偶。交杯酒的辛辣冲进喉咙时,我听见身侧男人低笑了一声,那声音像毒蛇游过脊背。
洞房里的龙凤烛烧得正旺。裴展挑开盖头时,我咬住的下唇已经渗出血珠。他居高临下地打量我,目光像在评估新购的田产。喜娘端着合卺酒上前,说着百年好合的吉祥话,我却看见她袖口沾着的,是方才我母亲偷偷塞给她的赏银。
都退下。裴展一挥手,满屋子人潮水般退去,最后离开的嬷嬷甚至贴心地将门闩落下,那咔哒声像牢房落锁。
他解我衣带时,我盯着床帐上绣的百子千孙图发呆。那些憨态可掬的婴孩图案突然扭曲成无数张嘲笑的脸。当他沉重的身躯压下来时,我望着帐顶摇晃的流苏,想起大学宿舍里那盏星空投影灯——最后一次看见它时,投射在墙上的银河正在慢慢旋转。
疼痛袭来时,我终于松开咬了一整天的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开,和眼泪一起咽下去。
怎么,不高兴他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对视,全京城的女子都梦想成为裴夫人,你倒摆出一副受刑的样子。
我不爱你。我直视他的眼睛,强娶一个不爱你的女人,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裴展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爱沈小姐,你真是天真得可爱。婚姻是利益的结合,是家族的联盟,与爱何干
第二天,我醒来后,身旁的人早已离开,我蜷缩在床角,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我再也回不去了。
成为裴夫人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裴展有七房妾室,个个貌美如花,争奇斗艳。她们对我这个正室夫人表面恭敬,背地里却使尽手段争宠。
夫人,柳姨娘说身子不适,请大人过去。青杏小心翼翼地禀报。
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我放下账本,揉了揉太阳穴:随她去吧。
夫人!您怎么能这样纵容她们我的陪嫁嬷嬷急得跺脚,您该拿出正室的威严来!
我苦笑。威严在二十一世纪,小三是要被唾骂的。而在这里,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女人争风吃醋才是本分。
裴展很少来我房里,除了每月固定的几日。他来时,我像个木偶般履行妻子的义务,从不主动迎合。这似乎激怒了他,床笫之间越发粗暴。
你到底在抗拒什么一次事后,他掐着我的手腕质问,哪个女人不像讨好神明般讨好自己的丈夫就你清高
我不是你的附属品。我倔强地回应,在我的世界,男女平等,婚姻建立在爱情基础上。
你的世界他嗤笑,沈希儿,醒醒吧,这里才是现实。把你那不切实际的想法收一收。
那次后,裴展就不来我这里了,渐渐地,府中开始流传裴夫人性情古怪不善持家的闲话。下人们看我的眼神带着怜悯或轻蔑。我试图用现代知识改善生活——教侍女们识字,改良卫生习惯,却引来更多非议。
裴展今天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出现在我院中用早膳。
夫人在做什么他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时,我正盘腿坐在青石板上读《山海经》,晨露打湿了裙角也浑然不觉。
我下意识合上书页:在看书。
他挑起一边眉毛——这个动作后来成为他对我行为感到费解时的习惯。闺秀晨起应当梳妆理鬓,你却在这里...他的目光扫过我散开的发丝和沾泥的绣鞋,像个顽童般坐在地上
地上凉快。我拍拍裙子站起来,书脊在掌心发烫。这是我在书房角落里找到的,用三天的刺绣工夫贿赂小厮才偷偷带出来。
裴煜突然伸手抽走书卷,皮革封面在他修长的指间显得格外小巧。《山海经》他翻动书页时眉头越皱越紧,女子该读《女则》《列女传》,这些志怪杂书...
会移了性情我截住他的话头,在他骤然锐利的目光中补充道,大人,书里没有吃人的礼教,只有吃月的天狗。哪个更可怕
满院婢女吓得跪了一地。裴展却突然笑了,那笑声像碎冰落在琉璃瓦上:有意思。今晚我来你房里,倒要听听还有什么怪力乱神的故事。
他转身时官服袍角扫过石阶,带走了我的书,却留下满园窃窃私语。柳妈妈后来说,从未见过大人主动说要进哪个妻妾的房门。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一段时间,这天突然下起了大雪,我想找点事干,就叫上丫鬟到院里堆雪人。
夫人,女子无才便是德,您这样...不合规矩啊。老管家忧心忡忡地劝我。
规矩,规矩,到处都是规矩!女子不能独自出门,不能高声说话,不能与男子对视...我被这些规矩勒得喘不过气。
我无视管家的话,在院中堆起了雪人,还给它戴上我的围巾。小时候,每年第一场雪,爸爸都会陪我堆雪人。我想家了,想得心都疼了。
裴展站在廊下,看着那个在雪地里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沈希儿蹲在庭院中央,绯红的裙裾铺在雪地上像一滩化开的胭脂。她没戴手笼,十指冻得通红,却正专注地把一个小雪球滚大。几个丫鬟手足无措地围着她转,像一群受惊的雀鸟。
成何体统。他低声说,却站在原地没动。寒风卷着雪粒子刮过脸颊,他突然注意到她发间别着的木簪——成婚时送她的金凤步摇早不知被丢到哪个妆奁底层去了。
老管家凑过来告状:大人,老奴劝不住夫人...
裴展抬手止住话头。他看见沈希儿解下了那条绣着白梅的银灰围巾——是他上月从江南带回来的——正仔细地裹在雪人脖子上。这个动作莫名让他心头一刺,像是被绣花针轻轻扎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他听见自己声音比飘落的雪还冷。
她转过头时,睫毛上沾着的雪屑正巧融化。那滴水珠顺着她脸颊滑下来,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亮得像颗坠落的星子。
堆雪人。她声音很轻,却让他想起书房窗棂上凝结的冰凌,看似脆弱,指尖一碰却能划出血痕。
裴展的靴底碾过积雪。他本该发怒的,堂堂丞相夫人在院里玩雪,传出去不知要惹多少闲话。可当他走近时,却看见雪人脸上嵌着两颗黑曜石——是从她最喜欢的耳坠上拆下来的,此刻正反射着细碎的光。
小时候,父亲总陪我堆雪人。她突然说,手指抚过雪人圆滚滚的脑袋,他会偷厨房的胡萝卜给雪人当鼻子。
裴展的眉头跳了跳。他从未听过她用这种语气说话,柔软得像新絮的棉袄内衬。在官场沉浮多年,他太熟悉各种逢场作戏的腔调,却辨不出这一丝哽咽是真是假。
起来。他伸手去拽她胳膊,却在触及她衣袖时愣住了。锦缎下的手臂比他想象的还要纤细,仿佛稍用力就会折断。这个认知让他无端烦躁起来:你知道下人们都在看笑话吗。
雪人黑曜石做的眼睛映出他紧绷的脸。沈希儿突然笑了:大人是怕丢面子,还是怕我着凉
这话太放肆。裴展下意识要斥责,却看见她鼻尖冻得发红,呵出的白气在唇边萦绕。鬼使神差地,他解下自己的狐裘裹住她。银狐毛领蹭着她下巴,让她看起来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孩子。
手。他硬邦邦地命令。
她茫然伸出双手,指尖还沾着雪水。裴展从怀中掏出惯用的绢帕——绣着青竹的杭绸帕子,是已故母亲留下的——开始一根根擦她的手指。这个动作让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大、大人!老管家声音都变了调,使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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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展自己也惊住了。他何时这样伺候过人可掌心里这双手冰凉得像玉雕,让他想起去年在御书房见过的西洋钟表——精致易碎,却藏着令人着迷的机巧。
你的丫鬟都是死的他突然迁怒于跪了一地的仆役,去煮姜汤!拿手炉来!
众人鸟兽散后,庭院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沈希儿仰头看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不是泪光,倒像是他曾在边关见过的极光,变幻莫测又让人移不开眼。
为什么用耳坠他听见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她眨了眨眼:因为雪人该有眼睛啊。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这世上的雪人都该被赋予灵魂。
裴展胸口突然涌起一股陌生的热流。在朝堂上,他见过太多精于算计的眼睛;在后宅,女人们眼里永远写着讨好或畏惧。只有这个女子,会把珍贵的黑曜石嵌在转瞬即逝的雪人脸上。
进屋。他转身走向回廊,却在第三步时停下,把那丑东西也搬进来。
雪人进了屋会化...
那就摆在廊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耳根却莫名其妙发烫。背后传来她轻轻的笑声,像初春冰裂的声响。
当晚裴展批公文到三更。烛火摇曳间,他总看见案头镇纸下压着的那方绢帕——洗过的,却永远留着冰凉的触感。窗外,戴着围巾的雪人静静立在月光里,黑曜石眼睛反射着星光,像是在凝视他内心某个正在融化的角落。
这样平淡的日子又过了三年,这三年来裴展总会时不时抽风在我面前表演一段夫妻情深,其实我知道,我不过是他众多商品中比较新奇的一个,但好像来这里的时间有点久了,我感觉我正在向这个朝代一点一点妥协着,包括我的认知,但是我无法改变,这种感觉很不妙。
打破这表面平静的日子很快来了,前几天我又在院里堆了一个雪人,但这次裴展不在。
雪人化尽的那天,裴展纳了第九房妾室。
消息是青杏红着眼眶带来的。当时我正在临摹《兰亭集序》,笔尖一顿,洇开的墨迹像只流泪的眼睛。
听说是个扬州瘦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丫鬟绞着衣角,大人命人连夜收拾了听雨轩...
我继续运笔,宣纸上的悲字却越写越歪。窗外滴水声不绝于耳——那是雪人在阳光下消融的声响。围巾早被裴展命人收回,如今只剩两颗黑曜石孤零零躺在青石板上,像被剜出的眼珠。
宴席摆在酉时。我借口头痛没去,却鬼使神差地绕到听雨轩后的梅林。透过雕花窗棂,看见那女子正低头抚琴,脖颈弯成月牙般的弧度。裴展坐在对面,手里转着酒杯,目光却落在窗外——正对着我藏身的方向。
我慌忙后退,踩断的枯枝发出脆响。琴声戛然而止,裴展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廊下。月光将他官服上的金线绣纹照得发亮,那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
夫人也来贺喜他嘴角噙着笑,眼底却结着冰。
有温热的液体滑到唇边,我才发觉自己把下唇咬破了。裴展的眼神突然变了,他伸手要碰我的脸,却被我偏头躲开。
别碰我。这三个字吐出来,带着铁锈味。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下一刻,我的手腕被钳住按在梅树干上,树皮粗糙的纹路隔着衣料烙进皮肉。
他的呼吸喷在我耳畔,混着酒气和陌生的脂粉香,你凭什么摆出这副被辜负的嘴脸
一朵早开的梅花落在肩头。我想起他为我擦手那日,绢帕上也有这样的淡香。如今这香气被酒气腌得发苦,让人作呕。
我从未...声音哽在喉头。我想说从未在意,可雪人融化时偷偷掉的那滴泪,此刻正在心底结成冰锥。
裴展突然松开我,从袖中掏出个物件拍在树干上——是那块杭绸绢帕,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既然嫌脏,这个也不必留了。
他转身时,我看见帕角绣的青竹上沾着胭脂,像溅上去的血。
三更时分,我被雷声惊醒。暴雨来得突然,窗棂被风吹得砰砰作响。恍惚间听见有人在骂蠢材,接着寝殿门被猛地推开。
裴展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个滴水的包袱。他大步走来,将包袱抖开在我榻前——两颗黑曜石滚到锦被上,沾着的雪水早已化成泪痕。
你的破石头!他声音哑得厉害,非要我亲自去捡我低头看去,那是我白日丢掉的黑曜石。
闪电照亮他还在滴水的鬓角。我这才发现他官服下摆全是泥浆,显然在雨里找了很久。窗外,听雨轩的灯火早已熄灭。
为什么我攥紧冰冷的石头。
他站在床边,阴影笼罩下来,却迟迟没有动作。最终只是扯过干燥的外袍扔在我头上:睡觉。
那夜之后,裴展再没踏入听雨轩。但府里人都知道,新姨娘每日辰时都会去书房磨墨。有时我在回廊遇见她,她总会故意露出腕上的翡翠镯子——那原本收在我妆奁最底层,是裴家传给嫡媳的信物。
立春那日,我在花园撞见她在折梅。细嫩的花枝在她指间断成两截,就像那日裴展转身时,我心底某处断裂的声响。
姐姐也来赏花她笑得天真无邪,鬓边还簪着本该供在我房里的绿萼梅,大人说这花配我呢。
我看着她水红色的指甲掐进花瓣,突然想起雪人融化那天,裴展站在廊下看我的眼神。当时不懂,现在明白了——那是猎手在等猎物自投罗网的眼神。
果然,当晚裴展就来了我房里。他带着新姨娘身上惯用的茉莉香,手指抚过我发间时,我却闻到梅林深处的血腥气。
听说你今天为难她了他的唇擦过我耳垂,话却像刀子。
我望着帐顶摇晃的流苏,想起那两颗被雨水泡过的黑曜石。它们现在收在我枕边的小漆盒里,每到夜深就发出无声的呜咽。
裴展。我第一次直呼其名,你纳多少个妾都行,但别让她们脏了我的梅花。
叮当作响。镜中人忽然笑了,笑得眼角渗出泪花。他终于得到想要的:一个会争风吃醋的、合格的深宅妇人。
窗外,最后一捧雪水正从屋檐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过了一段时日,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异样。恶心,嗜睡,月事迟迟不来。府医诊脉后满脸堆笑:恭喜夫人,是喜脉!
我呆坐在床上,手不自觉地抚上平坦的小腹。这里...有一个生命我和裴展的孩子
裴展得知消息后,难得地来了我房里。他看起来很高兴,赏了全府上下三个月的月钱。
好好养胎。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动作罕见的温柔,给我生个嫡子。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也许这样过下去也不错。至少,我会有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但命运从不眷顾我。怀孕四个月时,我在花园里撞见裴展和那个江南妾室在亭中缠绵。女子娇笑着坐在他腿上,他亲昵地捏着她的脸蛋。
我转身想走,却被台阶绊倒。剧烈的疼痛从腹部蔓延到全身,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
醒来时,孩子已经没了。裴展坐在床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还会有的。他干巴巴地说。
我转向墙壁,泪水浸湿了枕头。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我失去了这个时代唯一可能属于我的亲人。
流产后的我像具行尸走肉。裴展开始还常来看望,后来见我始终冷淡,便也渐渐不来了。府中事务交由二姨娘打理,我这个正室夫人成了摆设。
夏日的一个午后,我在书房发现了一箱书。好奇之下翻开,竟是些传奇话本,讲的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我如获至宝,日夜阅读,仿佛只有沉浸在别人的爱情故事里,才能暂时忘记自己的痛苦。
谁准你看这些杂书的裴展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色阴沉。
我合上书,平静地看着他:我自己准的。
荒谬!他一把抢过书箱,这些淫词艳曲岂是良家妇女该看的沈希儿,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那什么才是我该做的我站起来,积蓄已久的怨愤终于爆发,像个木偶一样等你临幸和那些女人一样争风吃醋裴展,我不是你的所有物!
啪!一记耳光将我打倒在地。嘴里泛起血腥味,左耳嗡嗡作响。
禁足三个月,抄《女诫》百遍。他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再让我听到这些疯话,你就永远别想出这个院子。
门被重重摔上。我趴在地上,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多可笑啊,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在这里被当成疯子禁足。
禁足期间,只有青杏偷偷给我带些话本和吃食。我日渐消瘦,精神恍惚,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望着窗外的四方天空发呆。
我开始写日记,用现代简体字记录我的思想和感受。这是我与过去的自己唯一的联系了。
夫人,您别这样...青杏哭着抢走我手中的刀片。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起了它,手腕上只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秋天来临时,裴展解除了我的禁足。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阴影更重了。
希儿…他罕见地叫了我的闺名,我们好好过日子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看着他,突然发现这个不可一世的权臣眼角有了细纹。三年婚姻,我们都变了。
我想要回家。我轻声说。
他叹了口气:年后就带你回沈府。
他以为我说的是沈府。他不知道,我指的是二十一世纪,那个有电脑手机、男女平等、可以自由恋爱的地方。
那天晚上,裴展留宿在我房里。他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我。事后,他抱着我,说了许多话——关于朝堂争斗,关于他的野心,关于...他对我复杂的情感。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呢他抚摸着我的长发,我给了你正室的尊荣,你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我没有回答。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误会,而是一千多年的时空鸿沟。
第二天一早,裴展上朝去了。我梳洗打扮,穿上了最华贵的衣裙,戴上了所有首饰。然后,我静静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女子——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睛,这还是我吗
那个会为女性权益游行的沈希儿呢那个相信爱情、追求自由的沈希儿呢她被这个吃人的封建社会一点点吞噬了。
那之后,我开始失眠,三更梆子响过第七夜,我依然盯着帐顶的百子千孙图。那些绣在锦缎上的婴孩在黑暗里扭曲变形,咧开的嘴里突然长出尖牙。我猛地闭眼。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不知何时,指甲边缘已经磨出了血丝,血迹顺着掌纹在床单上留下暗红痕迹。
夫人...青杏举着烛台掀开纱帐,烛泪滴在我手背上,您又没睡
铜镜里映出个眼窝深陷的幽灵。不过旬月,原本饱满的脸颊已经凹下去,嘴角两道纹路像是被生活硬生生凿出来的。我盯着镜中自己发间的金步摇——裴展送的那支,如今成了锁魂钉,每天清早由青杏亲手簪在我渐显灰白的发间。
新姨娘来请安时,身上茉莉香熏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她腕上的翡翠镯子随着奉茶动作叮咚作响,像催命的铃铛。
姐姐脸色不好呢。她涂着蔻丹的指甲划过我案前的《楚辞》,在长太息以掩涕兮那句留下胭脂印,大人说今晚要来听雨轩听琴,姐姐可要同往
茶盏在我手中裂开一道缝。滚水渗进指缝,却感觉不到疼。青杏惊呼着要拿药膏,被我挥手屏退。掌心烫出的水泡慢慢鼓起来,像颗透明的眼珠,嘲讽地看着我残存的理智。
裴展是踏着二更鼓来的。他官服都没换,带着秋夜的凉气立在屏风外。我闻到他袖口沾染的茉莉香,胃里突然翻涌起酸水。
手。他命令道。
我下意识把手往袖里藏,却被他一把攥住腕子。烫伤处已经溃烂发黄,在他指尖颤抖得像濒死的蝶。
故意的他声音又低又冷,药膏抹在伤口上却轻得像羽毛,用这种法子争宠
我想笑,嘴角却沉重得抬不起来。这些天我试过所有助眠的方子:酸枣仁汤、夜交藤枕、安息香...甚至偷偷喝下厨房的黄酒。可只要一闭眼,就看到他站在听雨轩前,官服金线绣的麒麟张牙舞爪地扑来。
看着我。裴展突然掐住我下巴。烛光里他的眼睛黑得瘆人,倒映着我憔悴的面容,你究竟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想要回到那个雪人还站在廊下的清晨,想要那块没沾胭脂的绢帕,想要...我猛地别过脸,喉咙里泛上铁锈味。
滚出去。
这三个字吐出来,带着连我自己都惊异的怨毒。裴展瞳孔骤缩,药瓶在他掌心爆裂,瓷片扎进皮肉,血珠溅在我雪白的中衣上。
好得很。他笑起来,嘴角扭曲得可怕,沈希儿,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他摔门而去的声音惊飞檐下宿鸟。我蜷缩在床角,数着更漏直到天明。窗外渐渐亮起的光像钝刀子,一下下剐着眼球。青杏进来时,我正用染血的指甲在床柱上刻字——是《诗经》里的句子: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小丫鬟吓得打翻了铜盆。我低头看水中倒影,发现自己在笑,笑得像个真正的疯子。
裴展连续三日没回府。第四天夜里,我被雷声惊醒时,发现有人坐在我床沿。黑暗中熟悉的龙涎香混着雨腥气,一只冰凉的手正抚过我刻在床柱的字迹。
反是不思...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亦已焉哉
我僵着身子装睡。那只手突然移到我的颈动脉处,指尖感受着疯狂的跳动。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对峙,直到他俯身在我耳边低语:
你想都别想。
次日醒来,枕边多了个鎏金香球。青杏说大人五更天就上朝去了,临走前特意交代要燃上安神香。我掰开香球,里面除了寻常香料,还混着几片淡蓝色的花瓣——是西域来的睡莲,价比黄金。
当晚我竟真的睡着了,却梦见自己站在冰湖上。裴展在岸边长身玉立,而我脚下的冰面正寸寸龟裂。惊醒时满身冷汗,发现窗外有人影晃动。

没有回应。只有茉莉香气从窗缝里丝丝缕缕渗进来,甜得发腻。我赤脚下榻,看见听雨轩的方向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两个交叠的人影。
香球被我扔进池塘那日,裴展在回廊堵住我。他眼下带着青黑,官服领口沾着墨渍,显然也数夜未眠。
为什么扔了他攥住我腕子的手在发抖,那是...
毒药。我直视他的眼睛,你们不都盼着我死吗
他脸色瞬间惨白。后来我才知道,那香球是他跪求太医院首座配的方子,为此欠下不小的人情债。
但当时我只觉得累,累得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恍惚间,我似乎真的踩上了梦里的薄冰,听见冰层断裂的脆响从骨髓深处传来。
第四日清晨,青杏发现我昨夜抄的《金刚经》上全是重复的同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墨迹深深洇透纸背,最后一个影字被硬生生划破,像道狰狞的伤口。
夫人...小丫鬟捧着铜盆的手在发抖,奴婢给您梳个新髻吧
我望着镜中枯槁的容颜,忽然想起穿越前实验室窗台上的绿萝。那年寒假回来,发现无人照料的绿萝枯死在暖气片旁,蜷缩的叶片和我现在眼角的纹路何其相似。
不必了。我推开玉梳,梳齿勾下一缕灰白的发。
午后下起了冻雨。我支开所有人,从箱笼最底层取出那条白绫——是去年裁夏衣时剩下的,质地细密柔韧,像一泓凝固的月光。指尖抚过绫面时,突然想起裴展曾说这种料子产自江南,十位绣娘一年才织得三匹。
真是...到死都摆脱不了他的影子。我轻笑出声,笑声在空荡荡的寝殿里撞出回音。
雨越下越大,檐角铁马叮咚乱响。我搬来檀木圆凳——是裴展最爱坐的那张,凳面还留着他惯常握出的包浆。白绫抛过房梁时扬起细尘,在昏暗的光线里如碎金浮动。
青杏的尖叫声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我逐渐模糊的意识。在黑暗彻底降临前的刹那,我仿佛被抛进了一条光怪陆离的隧道——二十一世纪的车鸣声、咖啡香气、LED屏幕的蓝光,一股脑儿涌进我的感官。
我看到自己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里记录数据,短发被空调吹得轻轻晃动;看到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消息提示,闺蜜正在群里讨论周末的读书会;看到便利店冰柜里排列整齐的汽水瓶,凝结的水珠正顺着玻璃滑落...
希儿!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突然将我拽回。裴煜破门而入的瞬间,梁上的白绫还在微微晃动,像一道未散的魂魄。他接住我下坠的身体时,我听见他膝盖砸在地砖上的闷响,那么重,那么疼。
但已经太迟了。
我的灵魂轻飘飘地浮在上空,看着他将我尚且温软的身体搂在怀里。这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权臣,此刻像个失去一切的野兽,额头抵着我的颈窝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他的官帽滚落在地,露出几缕早生的华发。
三日后,青杏在整理妆奁时发现了那本藏在夹层里的日记。羊皮封面已经泛黄,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与现代世界有关的文字——有对实验室的怀念,有对女性地位的思考,甚至还有几首用简体字写的英文诗。
裴展捧着日记的手在发抖。他召来了翰林院最德高望重的老学士,又请了西域来的传教士,甚至秘密寻访云游的番僧。三个月里,书房夜夜亮着灯,不断有学者进进出出,每个人离开时都摇着头,说着奇文异术之类的词。
冬至那夜,裴展独自在书房待了一整晚。当晨光透过窗纸时,管家发现他瘫坐在满地散落的译稿中间,怀中紧抱着那本日记,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纸上那些被反复圈画的字句格外刺眼:
今天裴展又纳了一房妾室...
为什么女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婚姻...
好想念大学的图书馆...
这里的雪和二十一世纪的一样冷...
最触目惊心的是最后一页,墨迹已经晕开:
我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裴展颤抖的手指抚过这行字,突然发疯似的砸了书房所有东西。当仆役们战战兢兢进来收拾时,发现他正对着那株从我院中移来的绿梅喃喃自语:原来你一直...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开春后,裴府发生了三件怪事:
一是权倾朝野的裴相突然上书请辞,被皇帝驳回了七次才作罢;
二是裴府后院建了座奇怪的藏经阁,里面全是各地搜罗来的奇谈异志;
三是听雨轩那位最得宠的姨娘,在一个雨夜被悄无声息地送去了庵堂。
我的墓前种了一株白梅。裴展每天下朝都会在那里站上一个时辰,风雪无阻。有人说看见他对着梅花说话,有人说听见他在梅树下痛哭,但更多时候,他只是静静站着,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再轻轻放进一个绣着青竹的旧荷包里。
第五年冬,那株梅树突然开出了红白相间的花。有人说这是祥瑞,裴展却在那天遣散了所有仆役,独自在梅树下坐了一夜。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他怀里抱着那本日记,已经没了气息,嘴角却带着罕见的笑意。
而此刻,我的灵魂终于挣脱最后的束缚,朝着二十一世纪实验室里那个突然惊醒的身影飞去。病床上的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正飘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