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蝉鸣下的离别
一九八九年夏,湘西米溪村的蝉鸣声撕扯着闷热的空气。一辆老旧的桑塔纳停在刘广民家的土院前,扬起一片干燥的黄土。
周亚伯从副驾驶下车,白衬衫的袖口已经洗得发薄。他先走到刘家,将一百元纸币和两张粮票放在掉了漆的木桌上。刘广民盯着那张百元大钞,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儿子周川的肩。男孩瘦小的身子绷得笔直,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爬行的蚂蚁。
隔壁谢家的门槛上,潘红的母亲正给女儿换上一双用旧衣服改制的布鞋。鞋底纳得歪歪扭扭,后跟处还拖着一条没剪干净的布条。就这双了......女人声音发颤,粗糙的手指抹过女儿脚背上被茅草割出的伤痕,到了新家,要听话。
周亚伯将另一百元和两张粮票放在谢家灶台上时,粮票边角沾了未干的酱油渍。潘红抱着母亲塞给她的粗布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打满补丁的衬衣。
桑塔纳驶离时,周川的脸贴在车窗上,压得发白。他看见父亲刘广民转身时抬手抹了把眼睛,而谢家那只瘸腿的黄狗追着车子狂吠了很久。
保靖县周氏表铺的樟木招牌已经褪色,周氏表铺四个字的金漆剥落了大半。潘魏芝蹲下身,发现潘红的脚趾从布鞋前端钻了出来。她轻轻握住女童的脚踝,银镯子在皮肤上留下一圈凉印。
男孩就叫周川吧,当晚,周亚伯在煤油灯下宣布,川流不息,是个好兆头。
潘魏芝正给潘红梳头,木梳卡在打结处也不急,蘸了茶水分开慢慢通。女娃娃跟我姓,就叫潘红。她将一根褪色的红头绳系在潘红辫梢,红字喜庆,盼她这辈子别太苦。
煤油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潘红下意识去捂脚上磨破的水泡——那双旧布鞋走了二十里山路,鞋底已经快磨穿了。
第二天,周亚伯请了镇上相熟的几户人家。表铺里飘着猪油和米酒的香气,潘魏芝给两个孩子换了新衣裳。周川穿着仿中山装的蓝布褂子,四个口袋都缝着表带;潘红的藕荷色上衣虽然肥大,却是她这辈子第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
恭喜周师傅喜得贵子!街坊们带来的红糖和腊肉堆在八仙桌上。周亚伯难得喝了半盅酒,当众演示如何用镊子夹起一片比指甲还小的齿轮。周川盯着放大镜下精密的铜制机芯,眼睛一眨不眨。
一年后,周川已经能帮养父整理工具。他总能把不同型号的螺丝刀按长短排得整整齐齐,有次甚至修好了一块停摆多年的怀表——虽然只是歪打正着拧紧了发条。
这孩子手指灵巧。周亚伯对来修表的客人夸耀,却没看见身后的周川正偷偷拆开座钟的后盖。男孩耳朵贴着齿轮组,像在聆听时间的秘密。
潘红则学会了用油纸包零件。她总能把潘魏芝熬的药渣埋在后院栀子花下,因为记得周川说过:苦东西埋进土里,就能长出甜果子。
2
尘肺的阴影
一九九三年惊蛰刚过,保靖县周氏表铺的座钟突然停摆了。
周川踮着脚去擦钟盘上的灰尘时,听见后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声音像是有人拿着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齿轮,听得人牙根发酸。他放下鸡毛掸子,看见养父周亚伯扶着柿子树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几缕血丝。
爸!周川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养父,手掌触到的肩膀瘦得硌人。周亚伯摆摆手,从兜里摸出块鹿皮擦了擦嘴角,那上面立刻绽开一朵暗红的花。
没事,老毛病。周亚伯把鹿皮攥在手心,却掩饰不住指甲盖上的青紫色,去把西铁城那块表修完,客人明天来取。
潘魏芝从厨房端出药罐时,腕间的银镯碰着陶罐发出清脆的叮声。她看了眼丈夫衬衫上新沾的血迹,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去医院。这不是商量而是决定。她解下围裙时,周川注意到养母的手在发抖,不是害怕的那种抖,而是像绷得太久的发条终于到了极限。
保靖县人民医院的走廊永远飘着消毒水和尿骚味的混合气息。周川和潘红并排坐在长椅上,看着X光室的门开了又关。潘红脚上的布鞋又破了个洞,大脚趾不安地扭动着。
尘肺病三期,合并真菌感染。医生的圆珠笔在病历本上划出深深的痕迹,长期接触金属粉尘导致的,有传染性。
潘魏芝的银镯咣当一声撞在诊桌上:孩子呢
医生推了推眼镜,示意两个孩子跟他去采血。针头扎进周川手臂时,他盯着玻璃管里缓缓上升的暗红色液体,突然想起养父修表时用的红油——也是这么稠,这么暗。
万幸,孩子没事。护士撕开胶布时小声说,小孩子抵抗力强。
回表铺的路上,周亚伯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周川扶着养父,能清晰感觉到那副骨架在薄薄皮肉下的颤动。潘魏芝走在前面,背影挺得笔直,银镯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表铺的樟木招牌在风中轻微摇晃,投下的阴影正好遮住门口那个抽烟的男人。周川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养父的哥哥周亚南——去年清明回来祭祖时,就是这个人说养父绝后了还修什么表。
3
表铺的秘密
听说你病了。周亚南的烟灰弹在擦得锃亮的门框上,铺子不能没人管。
潘魏芝的银镯叮地撞在门把手上:不劳大哥费心。
周亚南的儿子周启明从阴影里走出来,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眼睛却浑浊得像隔夜的油茶。他手里晃着一串钥匙——和周亚伯随身带的那把一模一样。
叔,县里说了,特殊行业得有担保人。周启明的声音像沾了油的棉花,我爸签字才能继续营业。
周川感觉到养父的手突然攥紧了自己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潘红躲在他身后,呼吸喷在他后颈上,热得发烫。
那天晚上,周川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他光着脚摸到养父母房外,从门缝里看见养父伏在案头写什么,养母正把一沓钞票塞进一件旧棉袄的夹层。煤油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大得吓人。
给川子那本书。周亚伯的咳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他能看懂。
潘魏芝点点头,银镯在灯下划出一道银弧:红丫头脚上的鞋不行了,得再垫层布。
周川轻轻退回床上,发现潘红睁着眼睛在等他。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格子阴影。
川哥,她小声问,我们会死吗
周川想起采血时护士说的话,突然明白了养父母这几天反常的平静。他伸手擦掉潘红脸上的泪水,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
不会。他说,我们会活得比谁都长。
周亚南父子是三天后正式搬进表铺的。他们带来了一张盖着红章的纸,说是什么经营权过渡协议。周亚伯躺在床上签字时,钢笔尖划破了纸张。
川子,趁周亚南去前厅清点存货时,养父突然抓住周川的手,书架第三层,那本棕色皮面的书。
《高级机械维修与原理》的封皮摸起来像老人的皮肤,书页间散发着淡淡的机油味。周亚伯枯瘦的手指抚过扉页上的钢笔字——奖给先进工作者周亚伯,1981。
拿着。养父把书塞进周川的包袱,别让人看见。
潘魏芝把潘红叫到里屋,出来时女孩的眼睛红得像熟透的野莓。周川注意到她走路时左腿有些别扭——那叠八百七十三块钱正缝在裤管夹层里。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今晚就走。潘魏芝最后一次给潘红梳头,红头绳系得格外紧,往南去,越远越好。
4
远方的希望
周亚南父子喝得烂醉如泥时,两个孩子溜出了表铺。周川背着包袱,里面装着那本书和两件换洗衣服;潘红拖着左脚走路,裤管里的钞票沙沙作响。
他们扒上一辆运煤的火车。车厢里的煤灰呛得潘红直咳嗽,周川用湿布捂着她口鼻,自己的眼睛却被迷得通红。当火车穿过隧道时,黑暗吞没了所有声音,潘红靠在他肩上,轻轻哼起养母常唱的小调。
一九九五年谷雨,他们来到云南红河泸西县。城子古村的土掌房像叠起来的火柴盒,夕阳把土墙染成橘红色。潘红的布鞋终于彻底磨穿了底,周川的《高级机械维修与原理》书页间夹满了车票和便条。
我们到了。周川说。
潘红松开他的手,朝着山谷大喊:我们到啦——
云南泸西县的街道上飘着烤洋芋的焦香。
我攥着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那封信,信封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潘红跟在我身后,她脚上的布鞋又破了个洞,大脚趾不安地扭动着。
广生维修铺......我念着信上的地址,抬头看向街对面的杂货铺老板娘。
找张老头女人吐出嘴里的瓜子壳,三年前就关店啦!婆娘死了,回城子古村等死去了。
街上不时有人凑过来问我们要不要住店。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咧着黄牙笑:小兄弟,国营招待所,一晚上五块钱。
我捏了捏潘红的手腕——母亲给的八百多块钱就缝在她的破棉衣夹层里。那件棉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肥大,纸币边缘磨得她皮肤发红。
我们等人。我学着父亲修表时的表情,冷着脸说。
后来我们在集市上遇到一队运盐的马帮。马队队长是个满脸皱纹的彝族老汉,他伸出两根手指:二十块,带你们去城子古村。
山路像一条盘曲的蛇,马背上的盐袋散发着苦涩的海腥味。潘红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她的呼吸喷在我颈窝,热得像小时候米溪村的灶火。
城子古村比我想象的还要荒凉。几间土坯房歪歪斜斜地垒在山坡上,像被孩子随手丢弃的积木。最边上那间的屋檐下,坐着个佝偻的身影。
张......张爷爷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老人缓缓抬头。他的眼睛浑浊得像隔夜的米汤,右手指节粗大变形——那是常年握螺丝刀留下的痕迹。
谁啊他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齿轮间挤出来的。
我掏出父亲的信。信封上徒弟周亚伯三个字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金边,就像当年周氏表铺招牌上剥落的漆。
老人的手突然抖得厉害。他摸索着从兜里掏出老花镜,镜腿用铁丝缠了好几圈。当他的目光扫过信纸第一行时,一滴浑浊的泪砸在信纸上。
亚伯啊......他干枯的手指抚过字迹,二十年了......
风掠过土掌房千年的墙缝,将父亲的信纸轻轻掀起一角。我瞥见上面写着:
师傅:
见字如面。
徒弟不孝,这些年未能侍奉左右。如今病入膏肓,唯有一双儿女放心不下。川儿手巧,红丫头心善,望师傅念在当年情分,给他们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
张爷爷的眼泪在信纸上晕开一片水痕。他颤巍巍地伸出手,粗糙的掌心覆在我和潘红的头顶,像在抚摸两块珍贵的怀表。
进屋吧......他转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飘出陈年的机油味,你爹的床,还留着呢......
5
时间的秘密
远处传来归巢的鸟叫声,像断了发条的座钟在报时。潘红突然抓紧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城子古村的夜风穿过土掌房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煤油灯在木桌上投下摇晃的光晕,我向张爷爷讲述着养父周亚伯如何收留我和潘红的故事。老人枯瘦的手指摩挲着一个褪色的搪瓷缸,茶水里映着他浑浊的眼睛。
......后来养父病重时,把我和潘红托付给您。我的声音在说到病重两个字时哽了一下。
张爷爷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张积灰的木床——那是养父当年学艺时睡过的。他忽然问道:你养父......走的时候,痛苦吗
潘红的眼泪啪嗒掉在补丁摞补丁的裤子上。我盯着煤油灯芯爆出的灯花,想起养父咳血时染红的鹿皮垫子:他......一直惦记着您教的'非标准齿轮校准法'。
屋外传来野猫的叫声。张爷爷突然起身,佝偻着背走到神龛前,取下个褪色的相框。照片里年轻的周春奶奶抱着个穿开裆裤的娃娃,背景正是这间土掌房。
您孩子现在......
在深圳。老人粗糙的拇指抚过相片,三年没来信了。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棵快要枯死的老树。
我扑通跪在夯土地面上:爷爷,以后我和潘红就是您亲孙子!潘红也跟着跪下,她破旧的布鞋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
老人手里的相框咣当掉在地上。他颤抖的手按在我头顶时,我闻到他袖口熟悉的机油味——和养父一模一样的味道。
三日后清晨,张爷爷从床底拖出个樟木箱。掀开盖子的瞬间,尘封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箱子里整齐排列着各种自制工具:带游标卡尺的镊子、刻着度数的放大镜、还有十几本手钉的笔记本。
最底下压着本《时空场论》,扉页有养父的笔迹:师傅惠存。1979年冬于昆明。书页间夹着张泛蓝的图纸,上面画着环形装置,标注47.5Hz磁场可致时空畸变。
你养父当年......张爷爷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总说要是能冻住时间该多好。
我拿起一个铜制齿轮,突然发现它没有啮合齿——边缘是光滑的莫比乌斯环。煤油灯下,金属表面浮现出细微的螺旋纹路,像被冻结的时间旋涡。
潘红在门外晾衣服的身影透过窗纸,变成晃动的剪影。我鬼使神差地把齿轮贴近耳朵,仿佛听见养父的咳嗽声、周春奶奶的纺车声、还有某种超越时空的嗡鸣......
咔嗒。
老座钟的秒针突然停在了12的位置。张爷爷的搪瓷缸悬在半空,一片茶叶静止在水面。窗外的风声消失了,只剩齿轮在我掌心发烫,烫得像是要烧穿时空。
齿轮从我掌心滚落,在夯土地面弹跳两下,发出清脆的金属颤音。我盯着手心上那片枫叶状的烫痕,皮肤下还残留着奇异的灼热感——就在刚才的三秒钟里,煤油灯的焰心凝固成蓝色冰晶,张爷爷花白的胡须静止在半空,连窗外飘落的梨树叶都悬停在窗棂间。
这、这是......
那本书啊......张爷爷弯腰时脊椎发出生锈齿轮般的声响,他拾起那枚仍在微微发烫的铜制齿轮,八五年夏天,有个金发蓝眼的美国人拿着块卡地亚来修。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光彩,表芯进了云南的红土,他急得满头大汗。
煤油灯将老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佝偻的剪影正在演示当年的场景:我用了彝族土法,拿芭蕉叶汁混着茶油清洗......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一朵暗红的梅。
缓过气后,老人从樟木箱底层抽出本厚重的典籍。羊皮封面烫金的《Quantum
Field
Theory》字样已经斑驳,扉页钢笔字在灯光下微微闪光:
To
Master
Zhang,
whose
hands
mend
not
only
timepieces
but
also
the
fabric
of
time
itself.
With
deepest
gratitude.
Richard
Feynman,
Caltech,
1985.
修好后他非要送这个,张爷爷的指甲划过书脊上的一道裂痕,说是什么量子......老人模仿着外国人的腔调,'当微观粒子观测行为......'他摇摇头笑了,你养父倒是看得入迷。
我翻开这本天书,霉味混着某种陌生的雪松气息扑面而来。密密麻麻的薛定谔方程间,偶尔会出现铅笔写的汉字批注——那工整的观测者效应=制表师校准分明是养父的笔迹。一张便签飘落,上面画着环形装置草图,标注47.5Hz≈人类α脑波。
2000年谷雨,我在县电影院对面挂起周川表铺的招牌。开张那天,张爷爷用錾子在招牌右下角凿了个莫比乌斯环标记,说是当年那位美国教授教他的符号。
老人身体每况愈下。有次我撞见他对着周春奶奶的相片说话,枯瘦的手指正抚摸着相框边缘刻的一行公式:**Ψ=ΣCn|n**。那洋人说啊,他转头对我笑,缺了门牙的嘴像个黑洞,每个选择都分裂出平行时空......
2005年我生日那天,冻雨把土掌房的瓦片敲得叮当作响。张爷爷反常地能坐起来了,甚至吃了半碗潘红做的酒酿圆子。他把我们叫到床前,从枕下摸出个生锈的铁盒。
川子......老人青紫色的指甲叩开盒盖,里面躺着三枚青铜齿轮,费德曼教授说......他的呼吸像漏气的风箱,时间晶体需要......
话未说完,老人突然瞪大眼睛。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雨幕中,一只蜂鸟悬停在梨树枝头,翅膀每秒振动四十七次半。
葬礼那日,老梨树下的新坟挨着周春奶奶的旧冢。毕摩祭司吟唱的古调里,我烧着那本《Quantum
Field
Theory》的复印件。火苗吞噬扉页时,隐藏的蓝墨水突然显现:
时空曲率实验记录:当47.5Hz磁场与观测者脑波共振,可致局部时空流形畸变。——R.F.1984
青烟扭曲成螺旋状升向天际时,我腕上的表突然疯狂倒转。表盘玻璃映出潘红惊恐的脸——在她瞳孔倒影里,我看见自己正在变成1995年那个刚来城子古村的少年。
2005年的冬天,张爷爷去世后,城子古村似乎变得更冷了。
我和潘红站在表铺的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瓦片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潘红的手里还攥着爷爷留下的那枚青铜齿轮,指节发白。
川哥,我们以后......她的话没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嗯。我点点头,就这样吧。
6
爱的界限
我们不是亲兄妹,但有些界限,一旦跨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表铺的生意不算好,但足够维持生活。潘红每天清晨都会煮一锅粥,炒一碟咸菜,然后坐在柜台后面缝补衣服。她的手很巧,能把破旧的布料缝成漂亮的枕套,甚至还能用碎布头拼出小小的布偶,摆在表铺的橱窗里招揽孩子。
而我,除了修表,剩下的时间全都扑在那本《时空场论》上。
书页已经被我翻得卷边,某些段落甚至能背下来。费曼教授的笔记里提到,当特定频率的磁场与人类大脑的α波共振时,理论上可以造成局部时空的扭曲。我尝试用废旧收音机的零件组装设备,夜里偷偷在后院测试。
有一次,当我把自制的线圈通电到47.5赫兹时,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潘红晾在绳子上的衣服静止在半空,连落下的水珠都凝固了。我伸手去碰,指尖传来刺痛——就像摸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但下一秒,一切恢复正常。我的鼻子开始流血,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你又在搞那些危险的东西!潘红冲进来,用湿毛巾擦我的脸。她的手指在发抖,张爷爷临走前说过,让你别碰那些......
我只是想......我抓住她的手腕,如果时间能倒流,也许养父和爷爷就......
潘红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滚烫。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站在一片蓝色的雾中,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在向我招手。当我走近时,发现那是年轻时的养父,他手里拿着一块怀表,表盘上的指针正在逆时针旋转。
川子,他说,时间不是用来倒流的。
我惊醒时,发现潘红趴在我床边睡着了。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手里紧紧攥着爷爷留下的齿轮。
窗外,城子古村的晨雾正在慢慢散去。第一缕阳光照进来,落在《时空场论》的封面上,那烫金的字母微微闪光,像是在提醒我什么。
我把书合上,塞进了床底最深的箱子。
有些东西,也许本就不该被触碰。
09年,我和潘红开始不明原因地咳嗽。医院检查结果显示我们患上了真菌感染尘肺病,这让我想起93年养父周亚伯和养母潘魏芝也是因此病离世。医生说,这病初期只是轻微咳嗽,到了晚期肺部功能会严重受损,出现呼吸困难、咳血等症状。
潘红的病情比我严重得多,已经开始咳血。看着她苍白的脸,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才二十多岁,正值青春年华,怎么能......
住院一个月后,潘红走了。临终前,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叫我哥,而是轻轻喊了我的名字:周川......她说那天其实是想告诉我,她爱我,希望能和我结婚生子,过一辈子幸福的生活。可我却说,有些界限一旦跨过去,就回不来了。
我不懂什么是界限,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只知道从小到大都是你在照顾我......可惜,我不能再陪你了......如果有来世,我们做夫妻吧......我想和你继续这辈子没能实现的梦......
疯狂溢出的泪,阻碍了我看潘红的视线,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最终在我怀里永远停止了呼吸。我甚至没来得及说出那句我也爱你。
我不顾医生的劝阻,拖着病重的身体,执意把潘红带回了城子古村爷爷的老屋。看着她冰冷地躺在那里,无尽的愧疚感几乎将我淹没。守着她的两天里,我无数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随她而去,但我知道我不能。
第三天黎明,我把她葬在老梨树下。没有葬礼,没有墓碑,只用修表用的螺丝刀,在树皮上刻了一道痕——像钟表盘上的47.5分刻度。
回到钟表铺,我疯了一样掀开床板。当从暗格里找出《时空场论》时,一张泛黄的照片飘落——照片里,年轻的张爷爷站在我们身后,背景里的座钟永远停在12:47。
青铜齿轮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我颤抖着把它装进自制的机器。当47.5赫兹的嗡鸣响起时,墙上的潘红照片突然有了血色。相框玻璃映出我苍白的脸
当仪器显示已到达70赫兹时磁场在狭小的表铺内震荡,空气开始扭曲变形。我的视线模糊了,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碗口大小的黑洞,边缘泛着诡异的蓝光。
周川......
黑洞深处传来潘红的声音。我拖着病重的身体,手指抠着地板,一寸寸向黑洞爬去。指甲断裂了,在地板上留下十道血痕。肺部像被火烧,每呼吸一次都咳出带着黑色菌丝的血块。
黑洞中央,潘红穿着那件藕荷色的新衣,对我伸出手。她的辫梢还系着褪色的红绳,嘴角带着我们初见时的羞涩笑意。
潘红......
我的指尖终于触到黑洞边缘。刹那间,一股强烈的电流顺着指尖窜入,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栗。我感觉到自己正在和磁场融为一体,意识逐渐模糊。
机械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青铜齿轮摩擦迸发出刺目的火花,转速表的指针疯狂摆动,最终啪地折断。我最后看到的,是潘红扑过来想要拉住我的手——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席卷了整个表铺。烈焰如巨兽般吞噬了一切,火舌舔舐着《时空场论》的书页,将那些复杂的公式化为灰烬。
消防队赶到时,整条街都笼罩在浓烟中。经过两小时的奋战,火势终于被控制。次日清晨,公安局的调查人员踩着焦黑的地板,在废墟中搜寻可能的遇难者。
奇怪......年轻的警员踢开一块变形的金属板,没有发现遗体。
他们只找到一台烧毁的大功率发电机,几枚青铜齿轮散落在灰烬中,其中一枚还保持着诡异的温度。法医捡起齿轮时,指尖被烫出一个水泡。
没有人知道周川去了哪里。
7
时空的轮回
城子古村的老梨树下,新刻的树痕渗出晶莹的树胶,慢慢形成一个清晰的数字:47.5。路过此地的彝族人说,月圆之夜能听见土掌房里传出座钟的报时声,还有年轻女子的轻笑。
而在1995年的某个清晨,刚开门的广生表铺前,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突然昏倒在台阶上。他的掌心里,紧紧攥着一枚发烫的青铜齿轮,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少女站在土掌房前,笑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