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阿娘孤零零吐血死了。
阿娘临死前,让我去找阿爹,说他是北漠最骁勇善战的战神太子。
她说虎毒不食子,就算他不肯认下我,也总会给我口饭吃。
可我带着阿娘的骨灰找到阿爹时,他冷嗤一声:阮棠卿就把你养成个乞丐。
她……人呢,怎么不滚过来,怕我杀了她挂在城墙上
我垂下头,抹去眼泪:阿娘已经没有了。
阿爹不信,说我是小骗子,把我带回北漠王宫自生灭。
可后来,我被宫人欺凌落水,黄粱一梦。
那个说要把我娘挫骨扬灰的男人,却颤着声音求御医救醒我。
那年深冬里,他失神地抱着阿娘的骨灰,背影孤寂,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塑。
当年你我为彼此敌对的家国千算万算,如今念念已平安长大,可否求你黄泉路上再见一面
1
阿娘死的时候,我正在街边卖野菜,和一个大娘讨价还价着几文菜钱。
邻家的婶子找到我,脸上是止不住的焦急:念念啊,快回去看看吧!你娘还剩下一口气一直喊你的名字呢!
我一下慌了神,不祥的预感如潮水涌上心头。再顾不得菜钱,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跑去。
我记不清一路上摔了多少跤,眼泪盐珠子似地擦了又淌,怎么也擦不完。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明明早上的时候阿娘精神出奇的好,喝了一碗稀饭,有力气下床陪我在院子里玩了一圈,还穿上了漂亮的新衣裳。
我和阿娘相依为命长大到五岁,她明明笑眯眯地答应我,等我卖完菜做好吃的给我。
我不信阿娘舍得不要我,可我的心为什么这么慌,这么难过。
村口的老树下聚集着几个神色凝重的邻居,瞧见我,纷纷别过头去,似是不忍。
我冲进家门,带着寒气的风从漏风的窗棂吹进来飒飒作响,阿娘瑟缩着身体蜷在薄薄的棉衾下,喉咙间翻涌的血覆在她苍白的唇瓣上,刺目得仿若春三月艳醴的红海棠。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做工粗陋的海棠木簪子,像是守护着什么宝物,鸦青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榻上,衬得那张瓷白的面颊更无血色,仿若一幅哀怨凄绝的画。
我脑袋顿时空了,大叫一声:阿娘!扑上去紧紧攥着她细瘦的腕子,仿佛这样就能赢过生死,从阎罗那里留住她。
听到我的声音,阿娘涣散的瞳孔挣扎着露出一丝清明。
她美目中露出温柔与怜爱:咳咳……念念,肚子饿不饿,娘给你做,咳咳……
阿娘又咳出了好多血,我颤抖着手去给她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一定很疼,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可她摸我的脸时却那样温柔,一点也没有弄疼我。
她干涸的眼底渗出水色:念念,好宝贝,你怎么这么快,咳咳,回来了……
娘怕……怕吓着你……
后来我在北漠的王宫里对着月亮想,那是我人生里第一次无师自通了说书人口中的心如刀绞。
阿娘的眼神又开始涣散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念念……你的小枕头下,娘藏了五百文钱,娘走后你拿着……去许伯那里乘一辆牛车,出去……
阿娘闭了闭眼,才下定决心说道:去北漠,找你的父亲……北漠太子赫连……赫连烬。
娘要死了,再护不住你了。他再恨我,我死了,他,咳咳……虎毒不食子……
她艰难地把那只海棠木簪塞到我的手里,眼神彻底涣散了,嘴唇微微颤动,意识不清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她的嘴里溢出,阿娘最后哭着喊了一声:思思,念念!彻底没了声息。
我伏在她身上哭得昏昏沉沉,不知被什么人拉开。醒来已经是三天后,阿娘变成了装在小木盒里的一捧灰。
我麻木地找到枕头下小心包好的五百文钱,还塞着张信笺,簪花小楷细致地用我认识的字写着如何去北漠。
我吸了吸鼻涕,饿了就啃家里的野菜干。奇怪,那么苦的野菜,怎么现在一点味道也没有了。
我将阿娘的骨灰盒、木簪和铜钱裹在小包袱里,又抱着小包袱在阿娘离开的床边呆呆地坐了四天四夜。
第七天,我给阿娘孤零零的小坟放上了野花,又摘了几个野果。
念念今年五岁,就先给你磕五个头吧。
临走前,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小跑着回厨房揭开锅盖。
锅里的食物早已残冷变质,熏的我泪眼朦胧。
原来阿娘怕我饿着,临死前强撑着给我做了一碗蛋炒饭。
2
一路周折到达北漠王城的时候,已是暮春。
身上的钱所剩无几,我饿的眼冒金星,只能和野狗抢食,抢到半个馊掉的肉包子。
蹲在街边啃馊包子的时候,暮春的风把路人兴奋的议论声传入我的耳朵:快点,跑快点!去晚了可就看不到王上出巡了。
听说烬帝至今都没有立后,空置后宫,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不小心看到了路边的我,再不小心对我一见倾心非要封我为后……
滚滚滚,天还没黑呢,就做起梦来了!
我机警地竖起耳朵,三两口囫囵吞了包子,拔腿跟着往城里跑。
北漠的王族难以接近,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浑身脏兮兮的,被守城的守卫横刀拦下。他眼神凶狠,抬脚便踹:哪里来的臭乞丐!王上出巡,给我滚远点!
我饿了许久,躲闪不及,被踹落在地,疼得蜷缩了起来。
那守卫还想来捉我,我仗着自己小小一只,从他腿边钻了过去。
抓刺客,来人把那小乞丐给我抓了!
我用尽毕生所有力气狂奔,终于看到了那浩浩荡荡的队伍。
我的胳膊却猛然被扯住,守卫骂骂咧咧:狗崽子,你还敢跑!看爷爷不打死你!
我被扯住头发,轿辇里的人似乎往这里瞥了一眼,又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
守卫拖着我往后拽,我忽然大声喊道:赫连烬,你还记不记得阮棠卿!她是我……
那张华丽的金色轿辇骤然停了下来。
身边人哗啦啦地跪了一地,轿子里的北漠皇帝面容俊美,目光冷厉地扫向我。
我掏出那根海棠木簪,他久久凝视着那支木簪,脸色微变,嘴唇颤抖。
沉默片刻后,冷淡地开口:把她带回宫。
他的目光迅往四周扫视,仿佛在寻找什么人,最终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随后,大队人马继续朝着皇宫行去。
轿辇内,我坐在角落里,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都说女儿似父,男孩肖母。
这会擦干净了脸,赫连烬才发现,我和他,长得真的很像。
终于找到阿爹了,可我却紧张的浑身紧绷,一片死寂的沉默。
他手里把玩着木簪,神色难辨。
半晌,才冷嗤一声:阮棠卿就把你养成个乞丐。她……人呢,怎么不滚过来,怕我杀了她挂在城墙上
我不许你这样说阿娘!
我垂下头,抹去眼泪,低声开口:阿娘已经没有了。
她变成这个小盒子了。
3
阿爹的手顿住,身上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
阮棠卿教你这样说的祸害遗千年,她以为说自己死了,本王就会帮她养个不知道哪来的女儿
呵,她以为自己的手段很高明吗五年前她亲手害死我们的第一个……五年前都说她死了,今天不也不声不响给我变个女儿出来。我不管她教你说了什么,如今北漠和大梁已经议和,她的那些手段已经没用了。
他似乎是说服了自己,让她滚出来,我……饶她一命也未尝不可。
我把装着娘骨灰的木盒抱紧,有些难以抑制的哭腔:阿娘她已经变成这个小木盒了!
赫连烬身形一晃,颤着手想触碰我怀里的木盒,又猛地收回手。
大骗子教小骗子,差点又着了你们的道了。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能舍得让自己挫骨扬灰
不要再演戏了,她想装死,我有的是办法逼她出来。
阿爹把我带回皇宫后,便像忘了我的存在似的。
他一日不宣布自己找回女儿,我的身份便尴尬一日。
渐渐地,那些宫人从暗地里的讥讽转变为明面上的刁难。
北漠寒苦,可王宫里不知为何有一片海棠花林。
园门被锁住,可我想阿娘时,就会来门外坐一坐。
微风拂过,就好像阿娘在摸我的头发。
我想要求见阿爹,想着实在不行,给我一些盘缠放我离开也好,却被殿门口的侍卫拦住送了回来。
终于有一次,在听到有人说我阿娘的坏话时,我忍不住和他们打了一架。
她算个哪门子的小殿下,大梁的阮氏,不过在北漠呆了三年,也配生下我们北漠王上的长女
我看就是大梁嫌弃这不知廉耻的公主,才把她们赶回北漠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哎哎哎,哪个小蹄子敢挠姑奶奶的脸!
……
我最终寡不敌众,被推进御花园的湖里。
意识模糊间,我好像看到一个华服身影越过众人,匆忙跳进水里,向我游来。
一定是我看错了,那个便宜阿爹怎么会来救我呢。
世界光怪陆离在旋转,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
念念,念念!你这懒婢子快别睡了,你今天可是要启程跟公主一块去北漠了!
我费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既不在桃源村,也不在北漠。
我还来不及思考,便有人推着我往和亲的陪嫁队伍走去。
一片混乱间,我猛然瞧见了队伍最首处的那位公主——
金玉珠钗,锦绣嫁衣下那张姿容绝世的脸,虽然稚嫩了许多,但却是我最熟悉最想念的——
阿娘!
4
我没有喊出来,因为被身边的宫女捂住了嘴。
她叹了口气:念念,你年纪小,说不定能等到咱们大梁打了胜仗,再把你们接回来呢。
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被簇拥着的阿娘。
阿娘真好看啊,我们在与世隔绝的桃源村生活时,人人都说她是最好看的娘子,娘只是温柔地笑。
不像现在,明媚似棠花,美的让人呼吸一滞。
也许是神明听到了我对阿娘虔诚的思念,把我送回了她的身边。
……
从大梁到北漠有三个月的路程,一路上气氛都很沉闷,因为这场和亲,更像是一场上贡。
大梁军队在北漠太子赫连烬的手底下节节败退,答应嫁过去一位公主,换来休战三年。
这在注重气节的大梁人看来是屈辱的。
可我年纪尚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一有机会就往阿娘身边钻,还真让我混成了公主身边贴身宫女。
阿娘有些失笑:念念,你这样小,怎么随我来了北漠。
慢慢地,她又像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念念,你记住,等到了北漠王宫,无论遇见什么……只须记得明哲保身。
可不要我擦伤了手,便去打窗上的木刺,说木刺坏了……
……
许是为了羞辱,赫连烬故意将迎亲宴设立在雪狼围场。
北漠寒凉,金帐外三千铁甲森然列阵,阿娘踩着及踝深的积雪走来时,赫连烬正漫不经心地擦拭着一柄金刀。
他是北漠最骁勇的战神,没有穿喜服,在王座上微微侧过身,看过来的眼神冷厉又轻蔑。
我吓的哆嗦了一下,这时候的赫连烬比八年后看起来更锐利,也更危险。
八年后是藏锋的剑,眼前的是沾血的刀。
阿娘仿若没感受到那针扎似的视线,步履未停地走向王座。
下一秒她却停住了——赫连烬把手中的金刀一挥,横在了阿娘的脖颈上。
赫连烬神情似笑非笑:大梁的花,怕是在北国活不过春天。
他并未顾及还有其他男子在场,径直用刀挑了阿娘的红盖头。
你我之间,只有国仇,没有私情。在这北漠,你最好谨言慎行。
阿娘声音温柔,却背脊挺直,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我既已来到这里,便做好了一切准备。但也请你记住,我来是做你的妻,不是任人摆布的棋。
盖头落下的那瞬,嘈杂的营帐顿时安静下来。
赫连烬下意识眯了眯眼睛,盯着阿娘看了许久。
不过如此。
我听到他这样说。
我不信。
5
那天晚上,赫连烬用雪狼的毛皮将阿娘一裹,遣散众人独自纵马回宫了。
我心中焦急,怕他为难阿娘,可直等到第二天才有车马来接我们。
我再见到阿娘时,她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手腕上青青紫紫,我唤了好几声她才费力地睁开眼。
也许赫连烬昨夜打了阿娘一顿,他那样狠戾的人,打人该有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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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里包着泪,给她擦了擦身子。
阿娘喝了碗水,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擦擦眼泪,转身一僵。
赫连烬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双手抱拳倚在门边,脸色冷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
他脸上多了几道抓痕,也许昨夜被猫抓了。
抓得好,刮花这张可恶的脸。
可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
6
阿娘前一秒还在与我说话,后一秒就扬起一抹温顺完美的笑容。
她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出去。
我刚踏出脚,后面的门便轰地一声关上了。
我不明白,明明白天听北漠宫人说他身边美人环绕,可他却偏要来折腾阿娘。
我踮着脚,在窗外用力看进去,只能看到帐幔间两个模糊的身影。
阿娘从榻上下来,对着赫连烬行礼,却被他一把搂住了腰,重重摔在了锦被上。
鎏金的烛台摇晃着倒下,他们的身影忽明忽暗。
我被其他侍女发现,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身子一轻,被人抱走了。
我气鼓鼓:赫连烬他欺负娘……娘娘!
其他侍女们笑成了一团,有人眨眨眼:念念,你年纪小,我们可不想公主说我们带坏了你。
几日后,我们碰巧撞见赫连烬身边美人环绕,喝酒享乐。
阿娘并未多在意,行完礼后便欲离开,却被他拦住。
赫连烬轻抿了口美人喂过来的酒,眼神却一错不错地盯着阿娘。
听闻大梁公主通音律,善歌舞。不知可比得上我北漠的舞姬
阿娘和他对视了一眼,赫连烬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往怀里一带。
我看到阿娘换了一副神色,她故作嗔怪:太子何苦折辱我,我到底是一国公主,怎能与舞姬比试。
她闭了闭眼,一滴泪水划过:若殿下嫌我无趣,便……便把我送回大梁吧,免得碍了殿下的眼。
赫连烬故作犹豫。
阿娘腮边挂泪,干脆柔若无骨地攀上了赫连烬的胸膛:若殿下要将她们留在身边,我……我只好日日对着铜镜学舞,哪怕摔断腿,也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
有人小声议论阿娘善妒,恐怕要惹太子不悦。
可赫连烬看起来却很高兴,他低笑着开口:怎么,看见本殿与旁亲近,就这般生气
其余人见他这副被大梁公主迷了心智,温柔宠溺的样子吓得一惊。
那日的最后,赫连烬以此为理由,遣散了所有的舞姬。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合作。
他利用阿娘除掉了其他北漠权贵送来的暗探频出的舞姬,阿娘利用他在宫中以汉人身份站稳脚跟。
彼此虚情假意地在演一场恩爱夫妻的戏。
7
赫连烬为阿娘做出改变,一点一点沦陷,明显到大家都发现他好像变了。
恩爱之下,暗流涌动,人心各异。
于是当阿娘在雪狼围场替他挡下发狂雪狼的袭击后,赫连烬赤红着眼,像一匹孤狼,除了医官不让任何人靠近。
流水般的医官医女在殿里进出了整整三天三夜。
我也在殿外抱膝等了三天三夜。
我攥着一只小锦囊,知道阿娘不会有事,可我就是害怕。
阿娘在第四天的时候终于醒了过来,她看着不吃不喝守在她床前的赫连烬,眼里闪过些什么。
她抚摸着赫连烬的脸庞,声音虚弱地开口:还好你没事……
阿娘向赫连烬求了几个大梁的厨子,说病中吃不惯这里生炙的牛羊和浑浊的烈酒。
我看到赫连烬眼角隐约划过一道水色,但他还是答应了。
好久之后我回忆起这里,新立的皇后脑袋直往我怀里钻,我却在想阿娘这里的算计,阿爹到底看出没有。
那夜阿娘喝了药,我打开窗将锦囊烧成的灰撒了出去。
阿娘是精通药理的,从前在桃源村,我生病时从不用请大夫。
路过的狸猫闻到后,发狂似地要跳进水里抓鱼。
我默默关上窗,退出去的时候吓了一跳。
赫连烬屈膝坐在殿外,脚边堆着几个翻倒的酒坛。
他喝得酩酊大醉,问我:你们大梁人,是不是都恨我。
隔着国仇家恨,难道不该恨吗
这很奇怪,不像是那个英明神武,骁勇善战的北漠战神该问出口的话。
我又想到八年后我找到他的时候,两国已经议和,于是小心翼翼开口:也许北漠与大梁,有一天也能和平共处。
赫连烬不屑地笑了,眼中尽是睥睨天下的锐气:大梁占尽地利,辱我为蛮夷,却还是被我连下十城,哈巴狗似地送了个公主来求和。
若不是背靠天险玉楼关,久攻不下,此刻大梁的皇宫早该悬挂起我北漠的狼旗。
他唇角的笑带着抹嗜血的残忍:和平,等我打到大梁都城,大梁人敢不跟我和平
他不知道,大梁人体格不如北漠勇士彪壮,却深谙攻心之计。
赫连烬踉跄着站起来,他走之前又侧头问我:你们公主……是不是也恨我
其实我觉得,他可能是想问阿娘是不是真的爱他。
但他不敢。
他不敢,却有人敢。
开春之后,大将军那伽的女儿那玉儿赶了回来。
按照身份,她是本该最有可能成为赫连烬王妃的人选。
8
那玉儿手持长鞭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娘的寝宫,没有人敢拦她。
阿娘自开春后便疲乏嗜睡,她躺在美人椅上晒太阳,我便在她身边扑蝴蝶、编花环。
那玉儿面容愠怒,抬手就是一鞭:大梁人,走狗,废物!你也配待在烬哥哥身边!
她挑了个好时候,赫连烬去军营找她父亲探讨军情,分不开身。
鞭子带着凌厉的风声破空而来,我吓得呼吸都停了一瞬,尖叫道:娘!危险,快躲开!
阿娘偏过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动作,任由那道长鞭重重抽打在她的小腹上。
我扑过去想把那玉儿推开,却被她的手下一左一右钳住胳膊摁在地上。
那玉儿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垃圾:你们大梁的汉人是死绝了让个小丫头跟来北漠,怕是还不够我养的棕熊塞牙缝的!
她抬手便想抽我一鞭子,鞭子的风声到我脸边却停住了,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嘶声哭了起来,是阿娘替我挡了这一鞭。
阿娘没有痛呼,她回过头,脸上常有的温柔神色消失殆尽,眼神中充满了冰冷与嘲弄。
她轻声说:你就是将军那伽之女。你的心也许够坏,但绝不够狠,对自己不够狠。
在大梁,再糊涂的人也做不出闯人家室,伤人妻子这等蠢事。
那玉儿闻言,眼神暴怒,右臂高高举起蓄满了力,又是一鞭破空而来。
住手!
伴随着一声嘹唳尖锐的鹰啼响起,那玉儿的手被俯冲过来的金隼狠狠一啄,鞭子霎时脱手。
赫连烬冲了过来,一把将阿娘抱起,在看清了阿娘的伤势后,眼中黑雾聚集。
那玉儿一惊,随即强装镇定:烬哥哥,你不是和我阿爹在军营探讨军情吗
她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指着我阿娘,委屈道:这个大梁的奴婢偷懒,我只是想替你教训教训她。
赫连烬眉头一皱:那玉儿,你看清了,她是孤的妻,是北漠的太子妃。
说完便甩去一鞭,那玉儿的惨叫声响起。
就在第二鞭即将落下时,一道中年男声响起:太子殿下,玉儿只是玩心过重。无心之失,还望殿下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原谅她这一次。
9
来人是那玉儿的父亲,那伽将军。
跟来的众人也纷纷开口替那玉儿求情:殿下,为个大梁人,伤了我北漠女儿的心,不值当啊。
对啊,若不是这大梁公主,明明玉儿才该是太子妃嘛!
……
赫连烬紧绷着下颌,唇角紧抿,却始终不肯开口赦免那玉儿。
僵持不下之际,他怀里的阿娘忽然发出了一声痛呼,随即所有人都看见了她下腹不断渗透春衫的血。
阿娘的脸色白如金纸,大颗大颗的冷汗滴落。
赫连烬霎时慌了神:宣御医,御医人呢,快宣御医!
他被拦在殿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布一块块被染红,血水一盆接着一盆地端出。
有人哭着大喊:娘娘,别睡,千万别睡啊!
赫连烬站在春风里,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一个,女孩。
不足三个月,却乖乖待在他妻子肚子里,融合着他们的血脉,健康生长着的女孩。
没有了。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她本会是一个幸福的孩子。嘴唇像她,像江南沾着露水的棠花;眼睛像他,像大漠烽烟里烈酒的水泽。
如果没有那抽在小腹上,毫不留情的一鞭。
身边有人小声议论:虽说这是殿下的第一个子嗣,可毕竟她生母是个大梁人,眼下落胎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赫连烬抽出刀割断了喉咙。
周围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赫连烬走进来的时候,阿娘目光失焦地盯着床顶的灯花,口中细碎呜咽溢出。
殿下,他们说刚刚,咱们的孩子走掉了,是吗
她来的时候那样乖,臣妾也是在不久前才发现她的呢,给她取了个小名,叫思思。本想着等三月胎儿稳定了,就告诉殿下呢。
怎么感觉不仅肚子空了,连心也被挖空了一大块呢
阿烬……是我无能,我福太薄,留不住她……她不要我这个阿娘了。
泪珠打在阿娘的手背上,赫连烬痛苦地弓起身子,呜咽如困兽。
原来北漠的战神,泪水也如江南春雨般连绵。
10
禁军如潮水般包围将军府。
赫连烬冷声开口:给我搜!
被软禁的将军眼神闪烁,面皮忍不住抽动了两下。
半炷香后,在暗格里发现的密笺以及仿制的兵符被呈到了赫连烬的手上。
人群中传来骚动,原来是那伽见事情败露,想要逃走。
赫连烬翻身下马,将他制住,五花大绑下了狱。
审讯的时候,赫连烬翻动着手中与大梁来往频繁,泄露军情的密笺,露出了一个嗜血的笑:难怪那伽将军三年前称病避战,却忽然要找我探讨军情,原来是所图甚大。
久攻不下的剑门关,也有你一份功劳吧!
那伽脸色涨得通红:呸!竖子,这北漠你赫连家当得起王,我剑也未尝不利!你这废物,还讨个大梁娘们当老婆,北漠的脸给你丢尽了……
老子行得正坐得直,你打不下玉楼关别想泼脏水到老子头上,就算那信是我的笔迹,没写过就是没写过!
……
阿娘在高阁上临风而望,神色淡淡又似心事重重。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是想起御医吩咐阿娘身子不能见风,于是给她披上了披风。
阿娘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念念,那日我似乎听见你喊我娘,可是我与你的娘亲很相像
我养病的这些日子,也总听你梦呓喊着阿娘,喊着喊着又哭了……
我懊恼地捂住嘴巴,急的要哭了。
阿娘,我说不出口。
关于未来的一切,有一股力量禁锢着我。
我只能扯出一个难过的笑容,说:只是念念也想有一个公主这样温柔漂亮的阿娘。
这时东边街市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骚动,阿娘唇角勾起丝笑容,快得让人疑心是看错了。
11
赫连烬仿佛有所察觉,兴许是御医感叹那孩子原本可以保住的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处置了那个将军一脉,却没有再踏足过阿娘的院子。
不停地有传言说他沉迷北漠女子,阿娘这个汉人只是一时之趣,更何况还弄丢了孩子。
阿娘只当作没听到,反而是我听的气的拿扫把把他们打走了。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对我好的更深一层。
他们两个大人心里在想什么我不明白,只是看着闷雷的天色,心中隐隐不安。
第二日,边境动乱,赫连烬连夜出兵平叛。
宫中流言更猖狂,甚嚣尘上。
阿娘的俸例,伙食,送到宫中的布料首饰也开始被克扣。
旬月后,北漠的捷报传来。
那天晚上,风催雨,天如倾。
赫连烬跑死了五匹战马,就这样一身风尘暴雨地出现在阿娘的床前。
我看不懂他那复杂的目光,又轻又沉重的不知是爱是恨。
他自顾自地说这次大梁仿佛得了什么消息,一反常态出兵挑衅。
他还说此次出兵连下三城,你们大梁人也死了个将军,不过那人是自刎。
他放了他们带尸体回去,以往都是要割下首级悬挂在城门上威慑敌人的。
最后,他轻声说这次他没有伤害城中百姓。
阿娘没有睁开眼,一次也没有。
12
赫连烬回来后,源源不断地给阿娘殿里送去珍宝赏赐。
宫中盛传阿娘将失宠的流言又湖边波纹一般散去了。
阿娘恍若未觉,她每天给我梳头发,试新衣服。
她看起来很正常,可母女连心,我就是能感觉到她的难过。
我扑在她的怀里,抬头问她:娘……娘,怎样才能让你快活一点呢
她摸摸我的头:只要念念开心快乐。
我眼前有些模糊,忽然说:我想吃蛋炒饭了。
阿娘亲自给我做了一碗蛋炒饭,她是公主出身,并不精通庖厨。
炒饭里还有碎蛋壳,可热乎乎的,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蛋炒饭了。就是有些咸了,因为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进了碗里。
赫连烬站得远远地看着阿娘给我擦眼泪,若有所思。
13
北漠的军情走漏,吃了败仗。
赫连烬胸口白布渗血,赫然一道深深的伤口。
他派人把我抓了过来,怀疑阿娘利用我传递情报,否则为何要对一个小丫鬟那样好。
赫连烬看着被扣在地上的我,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说,密函是怎么传到敌军手里的
我脸色惨白如纸,疼得眼泪冒了出来:太子殿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欲与我废话,皮鞭破空的呼啸声骤然响起。
我呆愣愣地看着那道鞭子的黑影,却在触及我面颊的瞬间戛然而止——
阿娘纤弱的身躯挡在我身前,鞭子重重抽在她肩头,绽开一道血痕。
够了!
阿娘转身时,眼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怒火: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念念是个怎样的孩子,你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赫连烬握着皮鞭的手青筋暴起,他动了怒,眼里闪过暴戾的寒光。
军情泄露,北漠战士命丧沙场,难不成要我放过可疑之人
阿娘指尖微颤:你若执意审讯念念,就先杀了我!
暴雨轰鸣,砸在地上。
赫连烬赤红着眼,皮鞭啪嗒落地,猛然扼住了阿娘的脖颈。
他和阿娘对立而站,北漠和大梁的分立对抗如楚河汉界般在他们中间划开。
那只扼住阿娘咽喉的手猛然收住,手上骨节凸起,下颌线条紧紧绷着,棕黑色的瞳孔像是即将卷起风暴。
等到阿娘眼神真的开始涣散的时候,他却立马慌了,搂住阿娘软倒的身躯,急声宣来御医。
他等来的是,阿娘又怀孕了的消息。
我怔怔地看着阿娘的肚子,那里面的是我,很神奇的感觉。
冥冥中那种预感又出现了,我恐怕在这个时空呆不了多久了。
帐外有人高声来禀:启禀太子殿下,奸细已被抓住,正押解在帐外,请殿下定夺!
赫连烬箍住阿娘的大掌猛然收紧,他脸上似悲似喜。
眼里翻涌着的,是死寂后的新生。
14
走漏情报的人被找出来,是那个给阿娘做汉人吃食的胖厨师。
整日里笑眯眯的,做出来的糕点又甜又酥。
他被处死那天,阿娘整天都没有出门。
15
赫连烬许是为了错怪一事向阿娘赔罪,聚集了能工巧匠修建许久,亲手给阿娘亲手种了一片海棠林。
碧瓦青甍,朱红院墙,九曲回廊,璎珞风铃。
竟是硬生生在北漠烟沙中雕琢出一片春水江南。
铜炉里的木炭烧的噼啪作响,桌上摆着赫连烬亲手做的大梁食物。
他卷起袖子,有些笨拙地举起筷子,递到阿娘的嘴边。
尝尝看,这次没有放胡荽。
我坐在院子里新绑的秋千上荡啊荡,看到阿娘吃了一口面后又捂住肚子犯了孕吐。
明明我是一个这么能折腾的孩子,害的阿娘这么难受,她却总说我最乖了。
赫连烬手忙脚乱地安抚着阿娘,把她搂在怀里,大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长发摩挲。
阿娘头上只绾了根木簪,造型笨拙地雕着一支春海棠。伏笔
这一刻,他们好像真的是一对平民夫妻,一起期盼着新生命降临。
他想让阿娘留下这个孩子,在讨好,几乎是乞求。
我看到阿娘哭了。
16
日子如水般流过。
阿娘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夏日烦闷,忽然叫我出宫去挑些新鲜玩意儿给她解闷。
可等我回宫的时候,等到的却是她窃取情报被抓起来的消息。
阿娘将北漠的舆图用鱼胶黏在了每日送来解暑的冰鉴夹层,差一步就要送出北漠。
计策精巧,演技天衣无缝,却还是被赫连烬发现了。
底下众人连声称赞太子英明神武,让这女人以为自己得宠后无法无天,露出马脚。
赫连烬端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是血的阿娘。
没有喜悦,也没有愤怒,只是面无表情。
众人叽叽喳喳阿娘不配怀北漠皇嗣,比起生出一个血脉不纯,恐有异心的孩子,
还不如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却因为有个被割喉的先例,还没人敢向赫连烬开口。
我从未看过阿娘因为受了伤痛而哭,她总是笑着的。
所以就连现在,白色的衣裙染红一片,她也只是笑了笑说:棠卿愿赌服输。
赫连烬从王座上走了下来,他目光仿佛在看什么恨入骨髓的仇敌。
他一字一顿: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骗我
你是北漠人,我是大梁人,我们天生就是错。
阿娘的眼中一点水光划过,而后是愿赌服输的坦然。
赫连烬闭了闭眼,将她打入了天牢。
一起被打入天牢的,还有我。
17
阿娘在天牢里看到我的时候,脸色瞬间变了。
她失声问我:念念,你不是出宫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她捂住脸,有些懊恼地跌回了天牢的草堆里。
我忘了,你这孩子,脾气倔得很,就像……
阿娘把我搂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
像是不舍,又似释然。
外面的更漏响到第三声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位面容平凡的狱卒站在监牢门口,看着阿娘,轻轻唤了一声。
公主,您受苦了。
我意识到了阿娘的打算与计谋,惊地牙齿颤颤。
赫连烬大概想不到,冰鉴传书只是个精巧的幌子。
阿娘把什么都算计进去了,除了……我。
实际上,真正要带走舆图的,是眼前这个丢进人海中找不到的狱卒。
阿娘是个好公主。
她在大梁的时候,因为母妃去世得早,在后宫的冷眼与欺凌中长大。
在大梁皇帝昏聩,战乱四起的时候,其他公主纷纷推脱拒绝。
而阿娘这位没享受过什么供奉的公主,站了出来。
出嫁那日红得像火的嫁衣,竟是她前半生穿过最好的衣服。
而这位好公主,此刻垂着头,生平第一次提出了一个私心的祈求。
阿娘托他把我带走,送回安全的地方,她早安排好另外的人带走安顿我。
我觉得心脏仿佛被什么攥住了,有些喘不上气:不……我不走,念念陪着你!
阿娘板起了脸,可她吓不到我,因为她的目光是那样温暖而慈爱。
念念,你赖在这里不走,才是耽误了我的事。
我疯狂的摇头,阿娘上一世离开我的痛苦浮现在眼前。
阿娘忽然开口了,她看着我的眼睛,擦干净我哭得脏兮兮的脸。
告诉念念一个秘密,阿娘好像发现,你和我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很有缘哦!
只要你不忘了我,我就没有离开,念念记得我一天,就是我陪着念念一天哦。
我依偎在她怀里,疯狂嗅着她身上温暖又熟悉的香气。
阿娘眼中到底沁出泪花,她颤着嗓音:阿娘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呢
她不顾我震惊的眼神,把我递给狱卒。
我脖颈一疼,晕了过去。
也就没有看见阿娘久久凝视着我离开的方向。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18
清醒来后,我已经回到了大梁。
我在那里暂住的时候,听到她们茶余饭后议论我阿娘。
说她贵为公主却不知廉耻怀了敌人的孩子,没有气节,要是他们早一头撞死以全清白了,不知道北漠战败后还有没有脸回来。
人性残忍。
远方再也没有阿娘的消息传来。
我忽然明白了阿娘为何带我在桃源村不问世事。
后来我听说,败仗让北漠宫中上下人心惶惶。
一夜天牢走水,救援不及时烧死了无数囚犯。
赫连烬当时正打着仗,却忽然发疯似地赶了回去。
我不知道阿娘是怎么到了桃源村独自生下我,养大我。
我的心变得麻木,身影渐渐透明,对这里的一切再无牵挂。
耳边似乎有人在叫我,声音愈来愈清晰——
王上,公主她醒了!她醒来了!
被遗忘的前尘往事纷至而来。
我费力地睁开眼。
看到赫连烬,我的阿爹,蹙起长眉,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我。
19
我回过神来。
我想到了阿娘,撑起软倒的身体爬起来,想要找到她的骨灰盒。
只有呆在阿娘身边我才能安心。
阿娘,念念好想你。
赫连烬沉着脸把我摁回被褥里:你昏迷了很久,刚醒来就想瞎折腾,不要命了
我抬眼看向这个时隔许久再见的阿爹。
却猛然发现他冷漠面容下难以掩饰的疲惫。
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有白发爬上这个盛年帝王的鬓角。
他早已不像八年前那样意气风发,踏碎霜华、睥睨天下,逐鹿中原。
像锋利的剑已藏锋,剑上的血迹被风化成斑驳的锈色。
冰冷的、威严的、沉重的,疲惫的。
恍如隔世。
刚找到我那日,他在人群中四处寻找着什么
是在找阿娘吗
我垂下头,嘶声哭了起来。
阿娘她在桃源村,你若不信她死了,就亲自去看看吧。
赫连烬神色颤动,手中的药碗,砰地一声砸到了地上。
20
阿爹未带兵马,一人一骑夤夜赶往了桃源村。
那个难以找寻的神秘小村。
他只带了阿娘的骨灰盒和那只海棠簪。
就像阿娘当年离开时,和他有关的东西只带了簪子和肚子里的我一样。
阿爹接过骨灰盒的时候,手上绷起青筋,不停颤抖,险些让骨灰盒掉到地上。
北漠的战神,也会手抖得拿不稳东西吗。
阿爹在七日后才回来。
满身风尘,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他没有掉一滴眼泪,看起来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冷漠帝王。
但他总是走神,眼神怔怔地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发呆。
海棠林非但没有解禁,反而还修筑了一圈围墙。
大家都说,阿爹这是太恨阿娘了,连累了海棠花,都不愿再看一眼。
但阿爹封了我为王女,给我最多的赏赐,又给我请来了最好的老师,明摆着是为我铺路的意思。
于是大家又说,我毕竟是阿爹唯一的子嗣,和那个狠心的大梁女人绝对没有关系。
我照镜子时,那张美丽的少女面容,神色冰冷,唇似阿娘,眼似阿爹。
已经想象不出那个曾经戴着满头春花,在田野阡陌里扑蝴蝶的小豆丁了。
如果说阿娘的离开带走了我无忧无虑的童年,那场黄粱一梦便卷走了我所有的天真无邪。
阿爹好像很着急把所有东西教给我。
他身上没了征伐天下的锐气,暮色里高台上,怀抱着骨灰盒的背影孤寂。
海棠林层层封禁,只有他能进去。
亦无人敢打扰。
21
我回宫的第九年,宫中朝野四下叹服,说我将会是一位仁德而有手段的君主。
第十年,我外出游历,带回一个少年郎。
大殿里,阿爹看向我的眼神欣慰极了,那是一种仿佛了却所有事的释然。
我逐渐接手朝中事务,开春的时候,迎娶了自己的正妃。
那一年阿娘的诞辰,阿爹消失了一整天。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他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头发竟然全都白了。
他召见我,神色不变地拟下了传位诏书。
阿爹这些年一直病着,可他放任自己的生机快速流逝着,仿佛并不畏惧死亡,反而很期待。
他手里握着那支陈旧的木簪,海棠纹路已被摩挲得圆润,笑容很是眷恋。
当年,你阿娘嫌弃这簪子太丑,都气哭了……
念念,不要怪阿爹狠心,你是最聪明的孩子。王位稳了,也成家了,阿爹也可以放心去找你阿娘了。
你的那个王妃是大梁人吧,你不必瞒着我,
阿爹只希望你,不要再像我一样……
阿爹声音渐小,唇角还凝着笑。
他的手伸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嗓音柔和:棠卿,你来接我了呀……
仿佛穿越了十几年光阴,再次牵起了心爱姑娘的手。
他一直都不信她死了。
第一年,赫连烬动用了北漠所有的情报网,却一无所获。
第二年,他亲自率领精锐部队,在茫茫草原和山川间寻觅,依旧不见阮棠卿的踪影。
第三年,大梁与北漠签订了和平条约,他再也没有理由大规模搜寻。
于是他放出自己将要大婚的消息,不死心地想要钓出什么人。
他穿着喜服,攥着红盖头。
残夜更漏声,等了一夜,没有等到他的姑娘。
……
殿里殿外传来群臣哭灵声。
阿娘走的第十年,阿爹去找她了。
棠花艳艳,风吹过海棠林里的小小木屋,簌簌翻起案上小心收藏的一张张画卷。
画中人只有一位江南沾着露水的棠花似的姑娘。
大漠烈烈长风,江南烟柳画桥。
风吹着吹着,翻到最后一页——
那美丽的姑娘,终于牵起了情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