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纺厂分房政策公开的第二天,厂长的儿子向我求婚了。
穿着白衬衫的清爽大男孩站在我面前,语带诱哄:
小琴,何必争那个职工宿舍嫁给我,做富太太,住大别墅不好吗
从那天起,我不再顶着大太阳参加技术培训,也不再点灯熬油的钻研技术难题,而是与沈瑜一起参加联谊、看电影、参加夜校偷尝禁果,做尽所有放浪形骸之事。
名额公布那一天,沈瑜的小青梅笑容癫狂:
苏小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沈瑜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我抢福利房名额,你还真以为他爱你
我却微微一笑,丝毫不恼:
抢男人有什么意思,抢男人饭碗,才有意思。
1.
分房名额公布的那天,我正在厂长办公室与厂长谈话。
门外就是镇棉纺厂的公示栏,我礼貌的和厂长道完谢,就听到陈绣文熟悉又嚣张的声音在公示栏前响起:
沈瑜你行不行啊,你爸怎么还不来公布名单
沈瑜不以为然:
急什么你分房积分第一,又是上个月的劳动标兵,名额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陈绣文急切道:可是苏小琴——
旁边响起沈瑜兄弟们的起哄声:苏小琴要不要这个房,还不是我们沈少爷的一句话!
她可是还在做当未来的厂长夫人住大别墅的美梦呢!哈哈,怎么会和我们绣文抢这个房
陈绣文自得的笑了,说的也是,毕竟沈瑜玩她和玩狗似的,让她跪下给沈瑜舔鞋她也愿意。
沈瑜没再接话,倒是他的兄弟一个比一个兴奋:
不过,要是让苏小琴知道我们沈瑜接近她是为了帮绣文抢名额,她不得气死!
也不撒泡尿照照,她那死了亲爹亲妈的家庭,哪里配得上我们沈大少爷,要说起来还得是我们绣文,能力强人又漂亮!
平日里跟在我和沈瑜后面一口一个嫂子叫的欢的那些人,现在贬低起我来也是完全不重样:
毕竟他可是为了我们沈哥,连技术培训都不参加了,天天拉着沈哥在夜校玩花样,我偷看过一次,啧啧,人不可貌相啊!
沈瑜笑骂:去你大爷的,偷看还挺骄傲是吧
听声音,陈绣文走近了沈瑜,压低声音天真又恶毒的发问:沈瑜,你说苏小琴要是发现你的真实目的,会恨你还是恨我
爆发的哄笑声掩盖了沈瑜的回答,我没有听清。
可无论他回答了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因为不管是沈瑜还是陈绣文,我都不恨。
毕竟像我这样相貌平平又家境贫寒的普通人,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和厂长的公子轰轰烈烈的谈过一段,吃过西餐见过世面,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经历了。
而这段机缘——是陈绣文亲手送我的。
2.
我知道我很特别——特别的穷。
二十啷当岁的年纪,以沈瑜的小青梅陈绣文为代表的其他年轻女职工,在下工之后成群结队的参加联谊,用火柴棒把纤长的睫毛烫的微微卷曲,偷偷用厂里给棉布染色的染料染指甲的时候,我永远在沉默的苦练技术,跟着师傅默背机器的罗拉隔距。
普通挡车工每分钟能接5根断纱,我能接10根。
日复一日的埋头苦练中,我食指的第一个指节早已磨出硬茧,却能通过纱线滑过的细微颤动,预判出哪根纱将在几秒后断裂;
我也能从二百台细纱机的合奏里,精准捕捉到车床上某个钢锭的异常震动——就像熟识我妈临走时从病床上传出的咳嗽声。
但我妈临死前教育我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在她走后,我也不再拼了命的倒班赚绩效,而是暗自把我的工时和计件工资巧妙的控制在一个区间里,以确保既不会因为出风头惹人嫉恨,又能挣够我的饭钱。
苏小琴,这批样品你检查一下。组长把一摞布料放在我面前。
我点点头,手指抚过布面,这里有个跳线。
组长皱起眉头,陈绣文立刻走过来,拿起那块布仔细检查。
哪有跳线苏小琴,你是不是眼花了
我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可能是我看错了。
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了无数次,陈绣文总是咄咄逼人,而我总是退让。
只除了那一次。
那天,我看到一直游手好闲的厂长公子沈瑜给陈绣文带来了从上海买到的全套金庸小说,陈绣文噘着嘴撒娇说为什么不是新款化妆品,可那烫金的封面却晃了我的眼睛。
我第一次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下午的车间技能比赛上拿了第一,抢了陈绣文的风头。
第二天,沈瑜被调来了我们车间。
厂长公子的名头不是盖的,沈瑜永远一身洗的干干净净的的确良衬衫,袖口别着从香港托亲戚带来的镀金袖扣,车间其他男工壮着胆子问他的电子表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每次都大方的解下来扔给他们传阅把玩。
我本以为我们会井水不犯河水,可沈瑜却屡次替我出头——帮我教训对我动手动脚的车间主任,把我饭盒里的粗粮二合面馒头和咸菜疙瘩换成他家保姆精心准备的猪油渣炒饭和红烧带鱼。
甚至有一次陈绣文又来找我的茬,沈瑜也皱着眉头制止了她。
他说:陈绣文,你适可而止。声音不大,却让陈绣文脸色煞白。
陈绣文哭着跑开后,面对车间众人的起哄,沈瑜站在我面前微微红了脸:
小琴,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笑着点头。
很快,我们偷偷谈起恋爱来。
感谢沈瑜厂长儿子的身份,让我可以跟着他出入干部食堂,点一份红烧肉,两碗排骨汤,丰富的蛋白质摄入养好了我常年营养不良而蜡黄的脸色;
我也会心惊胆战的在上工时从车间偷藏一点棉纱带回宿舍,做成棉纱芯钢笔送给他,被他调笑的说成是定情信物。
我第一次默默在心里感谢起陈绣文来。毕竟无论是给陈绣文出气,还是为了惹陈绣文吃醋,沈瑜能站在我身边,全是拜她所赐。
我摸不清他们二人的目的,却贪恋的享受着这明知不属于我的一点点特权和温存,也始终在心里暗自担心哪天命运的铡刀落下,斩断我这偷来的片刻幸福。
直到那个周末,沈瑜请我去看露天电影。
3.
电影叫《女工日记》,讲述一个纺织厂女工结婚后放弃工作,成为家庭主妇的故事。放到女主角婚后生活那段时,沈瑜突然凑近我耳边。
小琴,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其实你不用这么拼命。等分房名额下来,你和绣文争得头破血流,何必呢
我身体一僵,转头看他。银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我的意思是,他笑了笑,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背,跟我在一起,我家有房子,你不用努力等积分分房了,我们可以一起当个富贵闲人。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我以为那是被背叛的刺痛,可细细分辨竟然是不受控制的狂喜——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些车间的偶遇,那些恰好多带的午饭,那些在陈绣文刁难我时恰巧出现的维护,都不过是精心设计的诱饵——只是为了让我放弃与陈绣文竞争分房名额。
露天银幕上,女主角正在厨房忙碌,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我突然觉得那笑容无比顺眼。
好啊。我把头靠在他肩上,发丝垂落遮住表情,那我就不和她抢了。
反正有你在。
4.
那天之后,我不再在车间里闷头干活,我开始学着其他女工的样子,用废纱线在工装后背缝出褶皱线,掐出盈盈一握的腰身,偷用厂里的染色棉纱泡水,在脸上淡淡的扫一层腮红。
人人都说我和沈瑜谈恋爱之后滋润了许多,我也不去辩驳。
风纪检查查得严,我和沈瑜每次都像两条丧家之犬躲着戴红色袖章的检查员。
时间一长,沈瑜开始不耐烦,抱怨着要找一个能安下心来谈恋爱的地方。
不如去厂里的阅览室我试探着开口,遇到认识人就说我们是在为四个现代化刻苦学习。
沈瑜眼睛一亮,拉着我就往阅览室跑。
厂里的阅览室是苏联援建的老建筑,廊柱上还留着知识就是力量的标语。
沈瑜在前台出示他爸的工作证时,管理员大妈从老花镜上方打量我们:年轻人多学习是好事。她特意把学习两个字咬得很重。
二楼采光最好,我们选了张靠窗的方桌,周围都是戴着眼镜的知青和厂里的技术员。沈瑜把借来的书堆在中间,筑起一道小小的城墙。
这里说话安全。他翻开《机械原理》,却把笔记本推到我面前。上面写着:你比陈绣文好看多了。
我红着脸在下面回:专心学习。想了想又补充:明天帮我借《纺织机械维修手册》。
他警惕的抬头:这本书只有子弟能借,你要来干什么
我咬着铅笔抬头看他,无聊啊,还能干什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放下手里的笔,似笑非笑的看他:
不看书的话,就只能去和陈绣文一起参加技能比赛挣分房积分了,你觉得,哪种更好
我没有忽略掉他眼中的恼意。片刻之后,我听见他开口:
好吧,不过只能借三天。时间再长就要被我爸发现了。
走出阅览室时,路灯刚好亮起来。沈瑜的影子斜斜投在墙上,像一只风筝,比我高大许多。
但我知道,从今天起,牵着风筝那根线的人,是我。
5.
我从县里回来那天,沈瑜没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来接我。
棉纺厂后院的库房永远堆着霉味的纱锭。我本想去拿落在更衣室的饭盒,却听见陈绣文的声音从半开的铁门里渗出来,甜得发腻。
阿瑜,你最近怎么总躲着我
我屏住呼吸,贴着墙边挪了半步。透过两摞纱锭的缝隙,我看见陈绣文正用手指绕着沈瑜的工装纽扣打转。
沈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近厂里忙。
忙着陪苏小琴读书陈绣文突然贴近,几乎要贴到他胸口,苏小琴的书,有我好看吗
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都没系。随着她踮脚的动作,领口若隐若现地露出锁骨下方那颗朱砂痣。
我认得那颗痣——上个月技能比赛时,她弯腰捡纱锭的样子让半个车间的男工都看直了眼。
绣文,别这样,沈瑜的声音发虚,我们说好的……
说好什么陈绣文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说好你假装喜欢她,让她主动放弃分房名额
她歪着头,发梢扫过沈瑜紧绷的下颌,可现在呢你天天往阅览室跑,夜校资料一借就是十几本。
我……
没等他说完,陈绣文突然踮脚吻了上去。这个吻又轻又快,像蝴蝶掠过花瓣。
分开时她还故意舔了舔嘴角:甜吗比苏小琴那些枯燥的专业书甜多了吧
沈瑜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陈绣文湿润的唇瓣上,喉结又滚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此刻脑海里一定闪过了很多画面——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就像库房里这些纠缠的纱线,早就理不清了。
马上就公布分房名单了。陈绣文退后半步,慢条斯理地系上纽扣,阿瑜,你可要想清楚,她转身时发梢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到底谁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沈瑜猛地把她按在墙上。纱锭被撞得滚落一地,在寂静的库房里砸出闷响。他咬住陈绣文的嘴唇时,我甚至能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我在门口数了三十秒才推门,铁门撞在墙上的巨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沈瑜绣文我装作刚发现他们的样子,马上要公布分房名单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陈绣文的后背还贴着墙,嘴唇肿得像熟透的李子。她飞快地整理衣领,却遮不住脖子上新鲜的吻痕。沈瑜惨白着脸退开两步。
小琴,我们只是在……他喉结滚动,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
讨论分房流程,我知道,我接上他的话,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一会儿厂长等急了,我先去了,你们快点。
6.
我和厂长一起从厂长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陈绣文正像只花蝴蝶似的在公示栏前转悠,身边簇拥着关系好的女工和沈瑜的那些兄弟。
经厂委会研究决定——厂长声音洪亮,分房名额给予陈绣文同志!
欢呼声炸开的瞬间,陈绣文拉着不情不愿的沈瑜朝我走来。她那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衫,在灰扑扑的工装群里确实扎眼得很。
苏小琴,她故意拔高嗓门,沈瑜没告诉你吧他接近你就是——
就是为了让我放弃分房名额。我平静地接话,掸了掸工装上的棉絮,谈恋爱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沈瑜猛地抬头,喉结剧烈滚动。陈绣文的笑僵在脸上。她突然拽过沈瑜的胳膊:那你知不知道,我们早就——
绣文!沈瑜挣开她的手,公文包掉在地上,散出一地的杂物。那只我亲手做的棉纱芯钢笔滚落到我脚边,我却没有低头去捡。
我在等厂长的下一句话。
正好大家都在,还有另一件事要通知大家。厂长咳嗽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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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接到县里通知,苏小琴同志考上计划经济委员会了,下周一去报道。
陈绣文的指甲掐进了掌心。我看着她精心烫卷的发梢开始发抖,像被雨淋湿的鸡毛掸子。
计委的同志宿舍就在县委大院。厂长殷勤的向我看过来,三室一厅,带独立卫浴,看不上咱厂里的破平房也是应该的。
人群突然炸开锅,我这时才弯腰捡起那只钢笔。
现在厂长想批设备进原料,可得通过我们计委的立项。我把钢笔别回沈瑜胸前的衣兜,转头对陈绣文笑笑,
抢男人有什么意思,抢男人饭碗才有意思。
7.
沈瑜推门进来时,我正在收拾行李,准备搬去计委宿舍。
利用我沈瑜的嗓子哑得不成调,白衬衫领口沾着酒渍,苏小琴,你早就知道——
沈瑜,你知道棉纺厂最烫的轴承有多少度吗我没有抬头,答非所问。
他僵在门口,喉结滚动了一下。
一百七十二度。我缓缓摊开右手,掌心因为烫伤留下的狰狞伤疤暴露在沈瑜面前,陈绣文按着我的手贴上去时,说这是新人的必修课。
那你知道陈绣文为什么这么恨我吗
他皱眉:她说你总是抢她的风头……
抢风头我打断他,声音很轻,我刚进厂时,为了多挣点钱给我妈治病,三班倒的工作我一个人倒两班,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陈绣文和我同一条生产线,因为我完成得太快,她被车间主任骂偷懒。
沈瑜的呼吸滞了一瞬。
从那以后,她就开始针对我。我继续道,声音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她在我清理飞花时藏起我的口罩,让我吸了满肺的棉絮,咳了几天的血。我顿了顿,我妈的病,就是那时候耽误的。
沈瑜的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
最可笑的是——我低头整理病历,语气淡得像在聊天气,她折磨我,仅仅是因为我‘不配’比她努力。我抬眼看他,而你,沈瑜,你明明知道,却纵容她。
他的脸色瞬间惨白,手指死死掐进掌心,指节泛出青白。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哑得不成调,她只说……你总是……
她说什么你都信我冷笑,也是,毕竟她是你的小青梅嘛。
他的嘴唇开始颤抖:绣文说,你是自己不小心……
就像她不小心把我的产量报成她的我从箱底抽出一沓泛黄的纸片,在空中抖开,二十多张假条,全是妈妈病危时我请的假。但车间记录上,那段时间我全是旷工。
沈瑜颤抖着去捡散落的假条,却看见车间记录上盖着熟悉的无误的红章——落款是沈厂长。
你爸当时怎么说来着我学着他父亲拿腔拿调的语气,小苏啊,要相信组织。我突然抄起搪瓷杯向他砸去,可那时候组织在哪儿你又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的眼泪砸在假条上,晕开了我妈肺癌晚期的诊断字样。
我妈死的那天,我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陈绣文在更衣室发喜糖,说是庆祝你们青梅竹马18年纪念日。
我指向窗外,就在那个位置,我听着她的笑声,嘴里是被她的小跟班硬塞进来的喜糖,怀里是我妈的死亡证明。
沈瑜好像终于意识到他给我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他徒劳的拉住我的袖子,近乎虔诚的仰头看我:
小琴,我可以补偿你,我可以立刻让我爸开除陈绣文,我也可以把她对你做的一切都还回去,你能不能……
不能。我轻轻挥开他的手,拿起属于我的盖着红章的调令,这个红章的颜色倒是和今天库房里,陈绣文的口红色号很像。
沈瑜动作一僵,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我俯身,只是帮她擦擦胸前的汗还是说……指尖点在他衬衫第三颗纽扣上,这颗扣子也是她自己解开的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照亮了他惨白的脸。雨水顺着窗棂流下,在玻璃上蜿蜒成河。
你知道吗我直起身,每次看到你衬衫上这支钢笔,我都会想起你亲她的时候,钢笔在阳光下反光的样子真好看。
多讽刺啊。我摘下那只钢笔,扔在地上,一脚踏了上去,你一边说要补偿我,一边用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取悦她。
沈瑜脸上的悔意不似作伪,他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捡起地上碎了一地的钢笔,转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对了。我在他握上门把时开口,陈绣文知道你这支钢笔是我送的吗
他没有回头。
我继续擦拭母亲的相框。
明天,我要带她去看新家窗外的朝阳——那会比任何人不值钱的眼泪都耀眼。
8.
清晨的阳光透过计委办公室的玻璃窗,在我新领的搪瓷杯上投下一圈光斑。
苏干事,棉纺厂的申报材料放你桌上了。
我点点头,钢笔尖在审批单上顿了顿。
这份关于申请进口纺织机的报告,落款处签着沈厂长的名字。三个月前,这个名字还决定着我在棉纺厂的生死。
小琴。沈瑜又来了,提着那个印有杏花楼标志的食盒,怀里抱着厚厚一摞书——最上面那本《工业经济管理》,正是我上周在书店多看了两眼的。
托人从省城买的。他将书放在我桌上,袖口沾着新鲜的油墨味,听说你想学这个。
我翻开扉页,看到他用钢笔新添的批注,字迹工整得像在誊写情书。
这三个月来,他变着法子讨好我:托关系帮我借绝版书籍,熬夜替我整理学习笔记,甚至偷偷修好了我宿舍总是罢工的台灯。
谢谢。我将书放进抽屉,指尖碰到一叠票据——都是他这些日子帮我搜集的学习资料收据,从没让我花过一分钱。
沈瑜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走廊突然的骚动打断。
陈绣文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连衣裙闯进来,头发烫成时兴的大波浪,嘴唇涂得艳红。
沈技术员!她声音甜得发腻,却在看到我时骤然变调,哟,苏干事也在啊
沈瑜的身体明显僵硬。
陈同志有事我端起搪瓷杯,热气氤氲了视线。
陈绣文将手提包往我桌上一放:苏干事,我是来反映问题的。她环顾四周,故意提高声调,有人利用职权,搞不正当男女关系!
走廊里传来窸窣的议论声。沈瑜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哦我轻轻放下茶杯,具体说说。
陈绣文从包里掏出一叠照片:这是证据!她将照片甩在桌上,有人天天往计委跑,送饭送书,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照片上,是沈瑜站在计委大院门口的身影,手里提着那个熟悉的食盒。
就这些我拿起照片,对着阳光看了看,沈技术员来送技术资料,有什么问题
资料陈绣文冷笑,谁不知道你们在棉纺厂就……
陈绣文!沈瑜厉声打断,注意你的言辞!
陈绣文突然红了眼眶:沈瑜,你凶我她转向围观的人群,大家评评理,他们这样像话吗
我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照片:陈同志,你这些照片拍得不错。我将照片推回去,不过,偷拍国家机关,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陈绣文突然抓起照片:苏小琴!你别得意!她声音发颤,谁不知道你靠什么当上的干事……
陈绣文!沈瑜一把拽住她手腕,你闹够了没有
我闹陈绣文甩开他的手,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沈瑜,你摸着良心说,当初在厂里,是谁和我在库房……
够了!沈瑜的钢笔从胸口口袋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陈绣文脚边——那是我送他的那支,他拿回去粘好了。
我弯腰捡起钢笔,轻轻放在桌上:你的笔。
走廊里鸦雀无声。陈绣文涂着脂粉的脸渐渐失去血色,她突然抓起手提包:你们……你们等着!
沈技术员。我重新倒了杯茶,叫住紧跟着陈绣文离开的沈瑜,下次别带绿豆糕了。茶水冲开浮沫,映出他骤然灰败的脸,我从来不爱吃甜的。
9.
陈绣文无端的污蔑还是对我产生了影响,停职通知下来那天,窗外的知了叫得格外刺耳。
我正在整理第三季度的经济报表,钢笔尖在棉纺厂技术改造一栏顿了顿,洇开一小片墨迹。
苏干事,王主任把文件递给我时,食指在暂时停职四个字上轻轻一压,指腹的老茧在纸上磨出沙沙的响声,
例行程序,别往心里去。
我点点头,顺从的把工作证交了上去。
回到宿舍时,门缝里塞着封信。沈瑜的字迹力透纸背:小琴,我去找陈绣文说清楚。信纸的茉莉香混着廉价脂粉味,熏得人眼睛发涩。
次日清晨,我站在棉纺厂的大门前,晨雾中的厂房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我想起昨天王主任收走我工牌时意味深长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厂区。
小……不,苏干事门卫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登记簿差点掉在地上。
还叫我小琴就行。我笑了笑,休假,回来看看大家。
走进厂区,熟悉的机器轰鸣声扑面而来。几个月前,我就是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操作着梳棉机,直到双手磨出血泡。
小琴!赵师傅一把将我拉进更衣室,她粗糙的手上还留着当年帮我挡机器落下的疤,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听说厂里最近在搞技术改造我压低声音,计委接到举报,说计划材料出了问题。
新来的后勤主任是陈绣文的表哥。赵师傅凑近我耳边,
我早看那个陈绣文不顺眼,我的徒弟能白让她欺负入库单都在仓库里,你偷偷的去,别让人看见。
10.
我站在棉纺厂的仓库里,手里拿着最新的原料入库单。
这批新疆棉怎么少了这么多我指着单子问后勤主任,也就是陈绣文的表哥。
他擦了擦汗:这个……最近机器损耗大……
我走到货架前,随手抓起一把棉花。手感明显不对,根本不是长绒棉该有的质地。
这是二等品。我捻开棉纤维,入库单上写的可是一等品。
他的脸色变了。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苏干事,这事您最好别管,这是厂长亲自安排的,我们只是执行。
我点点头,假装不在意地走开。转身去了财务科,说要核对上个月的工资表。
会计小陈战战兢兢地递给我账本。我一眼就看见陈绣文的名字——她明明请了半个月病假,却领了全勤奖金。
更离谱的是,工资表上还多了个技术指导费,每月200元。
这是什么费用我指着那栏问。
小陈的笔掉在了地上:这……这是厂长特批的……
我翻开前几个月的账本,发现这笔钱从去年就开始发了。
而陈绣文根本不是什么技术指导,就是个普通挡车工。
晚上,我偷偷溜进档案室。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格格的光影。
我在废品区找到了真正的入库验收单。上面清楚地写着:实际到货棉花只有申报量的60%,而且质量评级是二等。
但厂长签字的出货单上,却写着100%一等品。
更惊人的发现是在一个锁着的抽屉里——厂长的私人账本。
上面记录着:
3月5日,出棉花20吨,收王老板现金8000元
4月12日,出进口染料5桶,收12000元
最后一页还记着:绣文每月200,小瑜转正补贴300
我迅速用相机拍下这些证据。正要离开时,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我赶紧躲到柜子后面。
沈瑜!你今天必须给我个交代!陈绣文的声音尖锐刺耳,你要是不娶我,我就天天去计委举报苏小琴!
绣文,你冷静点……沈瑜的白衬衫皱巴巴的,领带歪在一边,小琴已经被停职了,你还要怎样
停职陈绣文冷笑一声,红指甲刮过沈瑜的下巴,我要让她永远回不去!
她突然踮起脚,嘴唇几乎贴上沈瑜的耳朵,你要是不娶我,我就天天去计委门口闹,说她和下级单位的子弟乱搞男女关系……
沈瑜的身体明显僵住了。我看见他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无力地垂在身侧。
好……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娶你。
陈绣文得意地笑了,像只偷到腥的猫。她转身时裙摆飞扬,正好看见躲在柜子后的我。
月光下,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她先是惊讶,随后挑衅般地扬起下巴,红唇无声地吐出三个字:
我赢了。
11.
停职回到棉纺厂的最后一天,我把收集到的证据装进牛皮纸袋。
厂长倒卖计划内物资的清单,陈绣文吃空饷的考勤表,还有沈瑜违规转正的审批单——这不只是简单的违纪,而是系统性的腐败。
厂长倒卖计划物资,虚报设备款,安排亲信吃空饷……每一条都够厂长去牢里蹲上几年。
正要离开棉纺厂时,沈瑜拦住了我的去路。他眼下的青黑显示他这几天都没睡好,白衬衫皱得像腌菜。
小琴……他声音嘶哑,我要娶陈绣文了。
我停下脚步,樟树叶子在我们之间打着旋儿。
为了我我轻笑,沈瑜,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也太看不起我了。
他的拳头砸在树干上:那你要我怎么办!让陈绣文天天去纪委闹让你永远回不去上班
之前也是这时候,我慢慢地说,你为了陈绣文来骗我放弃分房名额。指尖轻点他胸前的钢笔,现在又为了我,要去骗她一辈子
沈瑜,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沈瑜的脸色灰白,不发一言。
陈绣文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新烫的卷发像鸡窝一样蓬乱:
苏小琴!你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比我强吗你不也是靠男人要不是沈瑜给你借资料……
好风凭借力——我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纸张哗啦作响,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批注,边角因为反复翻阅已经起毛,
送我上青云。
沈瑜的手开始发抖。他认得这本笔记,之前我和沈瑜总在阅览室熬到关门,他端给我的每一杯热茶,都凝成了这上面的批注。
你以为我是靠你我将笔记本拍在他胸口,沈瑜,你不过是那阵风。
陈绣文拽住沈瑜的胳膊:阿瑜!她……
陈绣文。我整了整衣领,你真可怜。他今天能为你去领证,明天就能为别人离婚。
你可想清楚了。
12.
一周后,镇棉纺厂领导班子的处理决定贴满了小镇的大街小巷。
沈厂长被撤职查办,陈绣文和沈瑜被开除,分房资格也被收回。
我回到计委那天,王主任亲自给我泡了杯茶:
小苏啊,这次办的不错,省里要调你去参加干部培训班。
窗外的知了还在叫,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我的新工作证上,副科长三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沈瑜离开县城那天,我正好去车站送资料。
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手里拎着个旧皮箱。看见我,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火车鸣笛时,陈绣文的哭声从站台另一端传来。
沈瑜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像极了当年棉纺厂库房里纠缠的纱线。
后来,我隔三差五会收到从深圳寄来的包裹。
有时是进口的钢笔,有时是最新的经济著作,还有一次是条真丝围巾——和沈瑜当年常戴的那条一模一样。
这些包裹我从未拆开,全都原封不动地退回了邮局。
只有一次,我不小心瞥见信封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小琴,深圳的棉花都是机器采摘的,再也不会有人吸进飞花得病了。
我把这封信连同其他未拆的信件一起,锁进了办公室最底层的抽屉。铜质的钥匙转动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给那段往事画上了句号。
如今每当我走过县委大院,樟树叶子沙沙作响,年轻的同事们都说,苏科长办公室的灯光总是亮到最晚。
而我的搪瓷杯里,永远泡着最浓的茶。杯底印着的先进工作者的红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