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苦药囚笼
浓黑粘稠的药汁顺着喉管滑下,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苦,顽固地扒在舌根、喉壁,激得苏晚一阵干呕。她死死攥着冰冷的青瓷碗,指节泛白,努力压下胃里翻腾的恶心感。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自从被指到大少爷顾辰房里,这样的避子汤,她几乎日日都要灌下一碗。
药是温的,可那寒意却仿佛能透过瓷碗,渗进骨髓,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冰冷。她垂着眼,看着碗底残留的几滴药渍,鼻尖萦绕的苦涩气味,如同她眼下的处境,无边无际,不见天日。
喝完了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苏晚抬起头,顾辰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一身月白长衫,眉眼含笑,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谦谦君子。可只有苏晚知道,这副完美皮囊下是怎样的控制欲和冷漠。
他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空碗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今日的药似乎格外苦看你脸色不太好。
苏晚低下头,避开他审视的目光,那目光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估价的物品,毫无尊严。谢大少爷关心,奴婢没事。
没事就好。顾辰伸手,轻轻拂过她的鬓发,动作看似亲昵,指尖的微凉却让苏晚几不可察地一颤。你是我的丫鬟,自然要好好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管家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声音都变了调:大少爷,不好了!宫里来旨,二少爷……二少爷他牵扯进了废太子的案子,被、被判流放岭南了!
什么顾辰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眉头紧锁。
消息像长了翅膀,顷刻间传遍了整个宁国侯府。丫鬟仆役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脸上满是惊惧。岭南那不是瘴气遍地、虎狼横行的地方吗听说去了那里的人,十个有九个回不来!二少爷平日里看着挺稳重的一个人,怎么会……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岭南,成了比地狱更可怕的代名词。
没过多久,顾夫人便将府里所有适龄的丫鬟都召集到了正厅。她端坐在上首,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沉声道:二少爷此去岭南,路途遥远,身边不能没人伺候。你们当中,若有谁愿意跟着去,一路好生照料,待他日二少爷若能平安归来,我便做主,抬她做姨娘。
厅内霎时一片死寂。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惊恐盖过了对姨娘身份那一点点微末的向往。去岭南那等于是去送死,谁会拿命去换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更何况,是跟着一个前途尽毁、自身难保的庶子。
苏晚站在人群末尾,心却在这一刻狂跳起来。姨娘她从不稀罕。她只想要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侯府,逃离顾辰的掌控,逃离这日复一日灌下的苦药。岭南是绝路,但对她而言,或许是唯一的生路。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苏晚深吸一口气,排众而出,平静地跪下:奴婢苏晚,愿意跟随二少爷前往岭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震惊、不解,甚至怜悯。和她同屋的姐妹用力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急道:苏晚你疯了!大少爷对你……
顾夫人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苏晚,带着审视:你是……顾辰院里的那个丫鬟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了然和轻蔑,怎么莫不是觉得跟着二少爷,比留在大少爷身边更有前途
回夫人,苏晚垂着头,声音清晰而坚定,早已在心中编织好了说辞,奴婢……奴婢并非为了前途。奴婢、奴婢对二少爷……她顿了顿,仿佛有些难以启齿,随即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奴婢对二少爷情根深种,早已倾心。如今二少爷蒙难,奴婢愿舍命相随,照顾左右,绝无怨言!
这番深情告白让周围的丫鬟们忍不住低低抽气,顾夫人也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她显然不信一个丫鬟会对素未谋面的庶子有什么真情,但苏晚这番话,却正好给了她一个解决眼前困境的台阶。她懒得深究真假,只想快点把这烫手山芋送走。
苏晚趁热打铁,再次叩首:奴婢不敢奢求姨娘身份,只求夫人开恩。若有朝一日,奴婢能侥幸与二少爷平安归来,恳请夫人念在奴婢此行不易,放奴婢出府,恢复自由身,奴婢便感激不尽了!
自由身顾夫人挑了挑眉。这倒是个意外的要求。也好,省得将来麻烦。若谢渊死在路上,这丫头自然也活不成。若真能回来,给她自由身,再许一门远亲,彻底与侯府、与顾辰断了干系,倒也干净。
好,顾夫人略一沉吟,便做了决定,我允了你。只要你能护着二少爷平安回来,我便放你脱籍,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谢夫人恩典!苏晚重重磕了一个头,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她为自己,争来了第一线生机。
消息传到顾辰耳中时,他正在书房临帖。听完下人的回报,他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个难看的墨点。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挥退了下人。
当晚,苏晚在自己房中收拾着本就不多的行李时,顾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倚着门框,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没了白日的温和,只剩下冰冷的质问和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占有欲。
谁准你去的他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苏晚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看着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大少爷,这是奴婢自己的选择。
你的选择顾辰嗤笑一声,缓步走近,逼视着她,你是我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自己做选择了苏晚,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眼中翻涌着怒意和不解:跟着一个废人去送死,这就是你的选择我待你不好吗还是你觉得,那个半死不活的谢渊,能给你我给不了的东西
苏晚别开脸,下颌被他捏得生疼。奴婢不敢。
不敢顾辰的怒火更盛,我看你胆子大得很!竟敢背着我做出这种决定!你以为你走了,就能摆脱我了吗他的语气充满了威胁,我告诉你,苏晚,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也还是我的人!他凑近她耳边,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乖乖留下来,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苏晚闭上眼,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但心中那个逃离的念头却愈发坚定。她不能留下,绝不能。
2
岭南绝路
车轮碾过崎岖土路,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押解队伍启程了,漫漫流放路,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苏晚推着一辆简陋的板车,车上躺着昏迷不醒的谢渊。这位宁国侯府的二少爷,如今身受重伤,气息奄奄,成了队伍里人人嫌弃的累赘。汗水浸湿了苏晚额前的碎发,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但她只是咬紧牙关,小心避开车辙,尽量让板车平稳些。车上这个人,是她搏出自由身的唯一指望,他必须活着。
夜幕低垂,寒意渐浓。荒野里只剩下风声和偶尔几声虫鸣。差役们生了火,聚在一起低声说笑或赌钱,没人理会角落里的苏晚和那个半死不活的二少爷。苏晚掖了掖盖在谢渊身上的薄被,借着微弱的火光,看着他苍白而毫无生气的脸。她坐在一旁,抱着膝盖,开始低声自语。起初只是不成调的哼唱,后来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倾诉。
……在侯府,连喘气都怕惊扰了贵人……
大少爷人前温润,人后却像盯着一件东西……
那药……真苦啊……一碗又一碗,没个头……
她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某个地方,喉咙哽住,肩膀微微颤抖,隐约提及一个从未有机会来到这世上的小小影子。在这无人的荒野,对着一个无法回应的人,她第一次将积压在心底的苦楚、屈辱和不甘,一点点剥露出来。谢渊成了她无声的树洞,承载着她无处安放的过往。
白日赶路,夜晚照料。苏晚像一株在石缝里顽强生长的野草。她记起在侯府厨房帮工时偷学的辨认野菜的本事,在路边不起眼的草丛里,竟也能找到几样能果腹的东西。她用从针线房嬷嬷那里学来的法子,仔细清洗谢渊溃烂流脓的伤口,再敷上捣碎的草药。有时为了换一点干净的水或是一小块硬邦邦的饼子,她不得不拿出陪嫁时得的一支最不值钱的银簪,或是忍着恶心,对那些眼神不怀好意的差役露出讨好的笑。偶尔,她也会在心里苦中作乐地想,若是侯府里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丫鬟到了这步田地,怕是哭都找不到调了。
然而,岭南的路途比想象中更磨人。谢渊的伤情反复,一天夜里突然发起高烧,整个人烫得吓人,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苏晚慌了神,她摸遍全身,也找不到任何能换药的东西。她跑去找那些同样被流放的犯人,放低了所有姿态去乞求,哪怕是一点点退烧的药渣也好。可谁又顾得上谁呢夜色沉沉,她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望着没有星月的夜空,第一次向从未信过的神佛祈祷,语无伦次,只求车上的人能挺过去。
又是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破旧的驿站四处漏风。苏晚摸着谢渊冰凉的手,感受着那几乎要消失的脉搏,心中一片冰凉,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成了空,自由的希望也随着他即将逝去的生命一同熄灭。她握紧了他的手,仿佛想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掌心里的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动作极其微弱,若非她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苏晚猛地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起来,她死死盯着谢渊的手,又等了片刻,那手指又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刹那间,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冲散了所有的绝望和疲惫。就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骤然看见了一豆灯火。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渊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看起来虚弱不堪,但那双睁开的眼睛,却清亮得惊人,带着一股洞察一切的锐利。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平静地落在苏晚布满倦容的脸上,细细打量着她。
终于,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与他病弱外表不符的清醒和力量。他没有问这是哪里,也没有问自己怎么了,而是直接看向苏晚,问出了第一句话:你为何要跟我来
他的眼神太过直接,仿佛早已看穿了她那套情根深种的说辞。苏晚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奇异地松了口气。到了这个地步,再伪装下去也没意思了。她垂下眼,沉默片刻,再抬起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坦然:为了脱籍,为了离开宁国侯府,为了……不再喝那碗药。她没有详细解释,但话里的意思足够清楚。她以为会看到嘲讽或是鄙夷,但谢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锐利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他没有追问,也没有评价。经历了生死一线,有些东西已悄然改变。这种近乎残酷的坦诚,反而让他们之间,在押解官差冰冷的注视下,在流放路途无尽的苦难中,建立起了一种微妙而坚韧的联系。
3
匪徒突袭
谢渊醒来后,身体依旧虚弱,动弹不得。大约是曾经养尊处优惯了,即便落魄至此,对着苏晚的照料,他仍时不时流露出几分挑剔。嫌水囊里的水有股土腥味,又嫌铺在地上的干草硌人。苏晚并不与他争辩,默默将水囊里的水用自己的小锅煮沸晾凉,又寻了些柔软的枯叶铺在干草上。二少爷,荒郊野岭的,能有口热水暖身子已是难得,您就将就些吧。她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谢渊瞥了她一眼,没再吭声,接过了水碗。有时苏晚看着他别扭的样子,心里竟觉得有几分好笑,像只受了伤还不肯放下架子的猫。
随着体力逐渐恢复,谢渊不再只是沉默地躺着。他开始留意周遭,目光扫过那些面无表情的差役,观察他们的举止习惯。偶尔,他会冷不丁地问苏晚一些问题。那个领头的差役,你觉不觉得他走路有些异样他声音压得很低。苏晚顺着他目光看去,仔细回想了一下:是有些,左脚落地似乎比右脚沉些,像是旧伤未愈。谢渊点点头,没再多问。苏晚也将自己白日里听到、看到的零碎信息告诉他,比如哪个差役私下抱怨路途辛苦,哪个犯人似乎藏了东西。两人话不多,但交换的信息却在无声中编织出一张细密的网,彼此间的信任和默契在不知不觉中加深。
队伍行至一处密林环绕的荒僻山谷,天色渐暗。林中鸟雀骤然惊飞,下一刻,箭矢破空的锐响和凄厉的惨叫同时撕裂了寂静。混乱瞬间爆发,推车翻倒,货品散落一地。数十名手持刀斧、面目狰狞的匪徒从林中冲出,见人就砍,见财就抢。他们的目标明确,除了财物,那贪婪的目光更是在队伍中几个尚有姿色的女子身上来回逡巡,包括苏晚。血腥气迅速弥漫开来。
混乱中,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与家人失散,哭喊着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匪徒揪住了头发。女孩惊恐万状的眼神刺痛了苏晚,那眼神让她瞬间想起了那个还未成形就无声无息消失的孩子,想起了顾辰得知消息时那冰冷漠然的脸。一种尖锐的痛楚攫住了她,让她无法呼吸。她不能,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一个弱小生命在自己面前被摧残。
放开她!苏晚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却异常清晰。谢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喝:别去!苏晚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恐惧,有决绝,更有某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她用力挣脱开谢渊的手,踉跄着冲向那匪徒,故意将自己暴露在更多匪徒的视线中,嘶声喊道:我在这里!你们看我!我比她值钱!她没什么力气反抗,只是想用自己吸引注意力,为那女孩,或许也为其他人,争取一线生机。
就在一个匪徒狞笑着举刀砍向苏晚的瞬间,一直靠坐在板车边沿、看似连站立都困难的谢渊动了。没人看清他是如何起身的,只听到一声石子破空的轻响,那举刀的匪徒便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倒了下去。紧接着,谢渊的身影如鬼魅般掠出,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截磨尖的树枝,每一次出手都精准狠厉,直取要害。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转眼间已有数名匪徒悄无声息地倒在他脚下,喉间或心口都只有一个细小的血洞。鲜血溅在他素色的衣衫上,他却恍若未觉,眼神冰冷得如同腊月寒潭。苏晚呆呆地看着,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杀伐果断的人同那个需要她喂药、挑剔水味的病弱少爷联系起来。
转瞬之间,局势已变。谢渊一把将吓得瘫软在地的苏晚拉到自己身后护住,目光冷冽地扫视着剩余的匪徒。那眼神里的森然寒意,让那些亡命之徒也不由自主地感到胆寒。他不仅仅是在自保,那挺立在她身前的姿态,分明是在守护。当最后一名匪徒也被解决,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苏晚无法抑制的颤抖哭泣。她不是没见过血,但如此近距离目睹这样高效而冷酷的杀戮,还是让她心胆俱裂。谢渊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他的手掌覆在她脑后,遮挡住她望向血腥战场的视线。他的胸膛坚实,带着厮杀后的余温,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安抚:没事了,晚晚,没事了。
就在这片刻的寂静中,远处传来了整齐的马蹄声。一支装备精良、军容严整的军队迅速出现,轻易控制了残局。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谢渊面前,恭敬地单膝跪地:属下来迟,请公子恕罪!王爷已恭候多时。公子苏晚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些士兵对谢渊毕恭毕敬的态度,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收拾残局,并将她和谢渊客气地请上准备好的马车。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宁国侯府的二少爷,这位与她一路共患难的流放犯人,他的身份,绝不仅仅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马车缓缓驶向灯火通明的南疆王府,苏晚的心中充满了困惑和隐隐的不安。
4
南疆谜局
踏入南疆王府,仿佛一步从炼狱迈回人间。精舍雅致,熏香袅袅,侍女们轻手轻脚,奉上的茶点衣物无一不精。苏晚换下那身早已磨破的粗布衣,温热的水滑过肌肤,洗去一路风尘,却洗不掉心头的戒备。这突如其来的舒适,让她有些恍惚。谢渊倒是安之若素,坦然接受着一切照料,只是偶尔看向南疆王时,眼神平静无波,让人猜不透深浅。南疆王年近半百,身形微胖,脸上总是挂着和气的笑容,但那双眼睛却时常在谢渊和苏晚身上打转,恭敬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探究。
南疆王殷勤地请来当地最有名的老大夫为谢渊诊脉。老大夫须发皆白,态度严谨。诊完谢渊,南疆王又笑着让大夫给苏晚看看,这位苏姑娘一路劳顿,也辛苦了,瞧瞧可需调理苏晚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敢显露,顺从地伸出手腕。老大夫三指搭上,凝神片刻,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只开了些寻常补气血的方子。送走大夫后,内侍低声向南疆王回禀了几句。南疆王脸上的笑容不变,眼中却多了几分了然,他呷了口茶,目光再次投向苏晚时,意味深长了许多。他现在大致明白了,这位看似普通的丫鬟,与那位远在京城的宁国侯府大少爷之间,恐怕故事不少。
几日后,南疆王邀谢渊亭中对弈。棋盘上黑白交错,王爷看似随意地落下一子,笑道:说起来,外面都传这位苏姑娘对殿下情深义重,不惜性命追随至此,当真令人感佩。他口中的殿下二字,点明了他已知晓谢渊并非普通侯府庶子。谢渊执黑子的手顿了顿,随即落下,语气平淡无波:王爷谬赞了。不过是患难与共罢了。他并未直接承认或否认,反而抬眼,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不远处侍立的苏晚身上,那眼神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戏谑,又似乎藏着别的什么。苏晚垂着眼,能感到那道目光,以及南疆王投来的审视,她只是安静地站着,仿佛他们谈论的与自己无关。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京城便来了人。宁国侯府大少爷顾辰,以钦差大臣的身份抵达南疆,名义是巡视边防,体察民情,顺道探望流放的弟弟。车马仪仗停在王府门前,顾辰一身锦衣,面带恰到好处的微笑,从马车上下来。苏晚站在廊下远远看着,只觉得那张俊雅的脸庞,此刻看来竟比路上的豺狼虎豹更让她心悸。王府内原本轻松了几分的空气,瞬间又紧绷起来。
顾辰在南疆王面前表现得无可挑剔。他对南疆王拱手,言辞恳切地感谢王爷对不成器的弟弟的照拂。见到谢渊,他更是立刻上前,握住谢渊的手臂,满目关切:二弟,让你受苦了!为兄心中有愧啊!那情真意切的样子,若非亲身经历,苏晚几乎都要信了。他还带来了许多京城的点心和据说是顾夫人亲手缝制的衣物,嘘寒问暖,将一个担忧弟弟的好兄长形象演得淋漓尽致。谢渊只是淡淡应着,看不出喜怒。
宴席上,顾辰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扫过侍立在谢渊身旁的苏晚,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占有欲。他几次三番提起苏晚在侯府的旧事,笑着对南疆王说:这丫头以前在我房里当差,手脚还算麻利,就是性子倔了些,没想到竟如此有胆色,跟着二弟来了这烟瘴之地。话语间,将苏晚的身份和归属点得明明白白。谢渊不动声色,在顾辰话音刚落时,便自然地侧头问苏晚:茶凉了,换一盏来。或是将手边的点心递给苏晚,尝尝这个,南疆风味,与京中不同。举止间的亲近和维护,让顾辰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几分。苏晚则始终垂眸敛目,对顾辰的挑衅充耳不闻,只听从谢渊的吩咐,这份平静反倒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几日后的夜晚,苏晚从厨房送汤药回谢渊住处,途经花园假山时,被人猛地拽进暗影里。熟悉的气息和力道让她瞬间僵住——是顾辰。他撕下了所有伪装,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疯狂和偏执。长本事了,苏晚他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谁给你的胆子,敢背着我跟别的男人走嗯你这条命都是我的,想跑到哪里去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淬毒,带着令人窒息的控制欲。
苏晚用力挣扎,却挣不开他的钳制。她看着他扭曲的面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人骨子里的狠戾。放开我!她低声道,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抗拒。这眼神彻底点燃了顾辰的怒火。放开你然后让你去伺候谢渊那个病秧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他猛地将她抵在假山上,眼神凶狠,你以为跟着他就有好下场我告诉你,所有不听话的东西,最后都只有一个下场!他凑近她耳边,阴冷地说,就像当年那个试图爬我床的丫头一样,你猜她最后去了哪里苏晚浑身冰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明白了,顾辰是真的会杀了她。
就在顾辰的手掐向苏晚脖颈,浓烈的杀意几乎让她窒息的瞬间,一个冷淡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大哥深夜在此,真是好兴致。谢渊不知何时站在了月光下,负手而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寒意刺骨。他没有急着上前,只是远远看着,那姿态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却又尽在掌握的戏码。顾辰的动作猛地顿住,脸上的狰狞瞬间收敛,转过身时,又带上了那副虚伪的笑容,只是眼底的阴鸷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
5
血色真相
夜色如墨,王府僻静的角落里,空气几乎凝固。
谢渊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插向顾辰:兄长倒是情深义重,特意赶来南疆探望。只是不知,兄长是如何『疼爱』自己房里的人比如,一碗接一碗的避子汤
顾辰脸色微变,试图维持镇定:谢渊,你胡说什么苏晚不过是个丫鬟……
丫鬟谢渊打断他,目光扫过一旁脸色苍白的苏晚,一个为你怀过孩子,又被你亲手扼杀掉孩子,日日灌药,断绝她做母亲念想的丫鬟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顾辰心上。小产孩子他猛地看向苏晚,眼中是全然的震惊和不敢置信。他从未想过……他一直以为……那些汤药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不……不可能!顾辰的声音开始发抖,精心维持的温雅面具寸寸龟裂,她怎么敢……
她怎么不敢谢渊的声音陡然转厉,还是说,宁国侯府的大少爷,只顾着自己的前程,连自己身边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毫不在意
我没有!顾辰几乎是吼出来的,理智在震惊和恐慌中摇摇欲坠,我怎么会……我待她……他想说自己待她不薄,可话到嘴边却变得苍白无力。那些控制,那些理所当然的占有,此刻都成了最讽刺的证据。
真相像一把尖刀,彻底剖开了顾辰的伪装。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苦心经营的形象,在孩子这两个字面前轰然崩塌。巨大的恐慌和从未有过的悔恨攫住了他,随之而来的是被欺骗、被背叛的滔天怒火。
是你算计我!他猛地指向谢渊,眼神疯狂,你流放路上不死,就是为了回来报复我!我当初就该让你死在路上!派去的人怎么如此废物!他不顾一切地嘶吼着,将心底最阴暗的算计和盘托出,那份对权力的渴望,对谢渊这个威胁的忌惮,此刻暴露无遗。
苏晚一直静静地站着,听着。顾辰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但此刻,麻木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一种奇异的平静。他终于承认了,承认了他的凉薄自私,承认了他对谢渊的算计。
她抬起眼,迎上顾辰失控的目光,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大少爷,你不止一次说过,奴婢这条命是你给的。现在想收回去吗她的语气甚至带了点嘲弄,可惜,奴婢现在不想给了。
顾辰被她眼中的冰冷和话语中的决绝彻底激怒。贱人!你敢!他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猛地扑向苏晚,双手直取她的脖颈,那张曾经温润的脸此刻狰狞扭曲,我杀了你!杀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苏晚脑海中闪过的不是恐惧,而是那碗永远泛着苦腥味的药,是腹中悄然流逝的微弱生命,是顾辰一次次冷漠的眼神。所有的屈辱、痛苦、绝望在这一刻凝聚。
她没有躲闪,右手快如闪电般从袖中抽出那支一直贴身收藏的、边缘还带着些微粗糙感的发簪——那是流放路上,谢渊受伤时她用来挑碎布的发簪,后来被他简单打磨过。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准那张扭曲的脸,或者说,对准那颗早已腐烂的心脏位置,狠狠刺了进去!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呃……顾辰的动作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没入胸口的发簪,又缓缓抬起头看向苏晚,眼中充满了不甘、震惊,以及一丝迅速消散的悔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嗬嗬的气音,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溅起一片尘土。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苏晚看着倒在地上的顾辰,胸口剧烈起伏,握着发簪的手微微颤抖。没有复仇的快感,只有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席卷全身。好像缠绕了她许多年的沉重枷锁,终于在这一刻被她亲手斩断。
谢渊快步上前,先是扶住摇摇欲坠的苏晚,然后冷静地蹲下身探了探顾辰的鼻息,确认了他的死亡。他没有丝毫慌乱,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处理掉。他对着暗处吩咐了一句,声音平稳。
立刻有几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动作麻利地清理现场,将顾辰的尸体抬走,又迅速处理掉血迹,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谢渊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苏晚肩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很快,钦差大臣顾辰在南疆遇袭身亡的消息就传到了南疆王耳中。南疆王坐在主位上,听着下属的汇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淡淡道:知道了。厚葬顾大人,将此事详细上报京城,就说是流放路上那伙匪徒的余孽所为吧。
他的态度明确地表示了对谢渊和苏晚的庇护,也无声地昭示了他与谢渊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
王府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只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苏晚在谢渊的院子里住了下来,暂时安全了。但她心里清楚,顾辰的死绝不会如此轻易了结,京城那边,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知道自己和谢渊的命运,还远远没有尘埃落定。
6
死而复生
京城的消息如同惊雷接连炸响在南疆。
先是传来二皇子图谋不轨,刺杀新帝未遂,龙椅上的人安然无恙,随即便是雷霆手段,清洗同党。没过几日,关于顾辰的死因便被迅速定性——受二皇子牵连,畏罪自戕,家眷受其连累,宁国侯府一时风雨飘摇。
这消息对苏晚而言,如同隔岸观火,只余下一点麻木的认知:那个曾是她噩梦源头的人,彻底消失了。
可紧接着,第二道消息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直直捅进她的心口。
谢渊,死了。
勤王救驾,为护新帝,身受重伤,不治身亡。
当报信的官员声音平板地念出这几行字时,苏晚的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胸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连呼吸都成了奢望。怎么会……怎么可能……那个在匪徒面前护住她的人,那个眼神清亮说要带她走的人,怎么会死
证据确凿,来自京城的白纸黑字,容不得她不信。可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不,这不是真的。
没过多久,又传来长宁公主得知噩耗后悲痛欲绝,几度昏厥的消息。人人都说公主与谢渊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如今骤失良人,哀恸难抑。连公主都如此,似乎更印证了谢渊的死讯。苏晚听到这些,只觉得那把刀又往深处剜了几分,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原来,他的人生里,还有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只是她从未有机会靠近。
新帝的旨意很快随着抚恤一同抵达南疆。
旨意中盛赞了谢渊的忠勇,追封了爵位,赐予厚葬。随即话锋一转,提到了苏晚。念及她一路伴随谢渊流放,忠心可嘉,又兼顾她与顾辰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今孤苦无依,特恩赐她在南疆王封地内择一处山明水秀的别庄颐养,并体恤其不易,欲为其指婚当地青年才俊,以慰忠魂。
旨意措辞温和,处处透着仁德,苏晚却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名为恩赏,实则将她彻底困在了南疆,用一段新的婚姻将她与过去彻底割裂,也让她永远闭嘴。她还能说什么只能叩头谢恩。
离开南疆王府,迁往那处名为静心居的别庄时,苏晚神情恍惚。这条路似乎并不长,可她走得无比缓慢沉重,仿佛又回到了那条尘土飞扬的流放路上。只是这一次,身边再没有那个可以让她依靠、让她倾诉的人了。天地之大,她竟真的只剩下自己。
抵达别庄时,南疆王竟亲自迎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与周遭肃穆截然不同的热情笑容。他一面说着节哀顺变,一面又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别庄的景致,仿佛苏晚不是来守寡,而是来度假的。
苏姑娘,你看这里依山傍水,最是养人。陛下也是一片苦心,希望你早日走出阴霾,开始新的生活嘛!南疆王拍了拍手,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这几日你先好生歇息,熟悉熟悉环境。过些日子,陛下为你挑选的佳婿就该到了,到时候,咱们热热闹闹地把喜事办了!
苏晚看着他过于灿烂的笑容,再看看别庄里那些明显是新布置的、带着喜庆意味的装饰,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感。她明明身处巨大的悲痛中,这里却仿佛要提前准备一场庆典。她想问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疲惫地垂下眼帘,任由下人将她引进去。
接下来的日子,别庄里的下人果然开始忙碌起来。量体裁衣,缝制嫁衣,采买喜庆用品。苏晚像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她知道这是圣旨,是她无法抗拒的命运。只是心中那份哀恸,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麻木。
当那身大红的嫁衣送到她面前时,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细腻的锦缎。这本该是女子一生中最憧憬的颜色,此刻在她眼中却只剩下刺目的讽刺。这是对过去的彻底埋葬,还是将她推向另一个未知的深渊
就在婚期前一晚,夜深人静,一个穿着仆役服色的陌生面孔悄无声息地潜入她的房间,飞快地塞给她一小卷纸条,随即隐没于黑暗。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她颤抖着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字迹陌生,但末尾处画着一个小小的、只有她和谢渊才知道的暗记——那是他教她辨认草药时,随手画在一株特殊植物旁的标记。
一瞬间,血液仿佛重新在冰封的血管里奔流起来。一个疯狂的、几乎不敢相信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是他他还活着这难道……是个圈套巨大的震惊和怀疑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但那微弱的希望之火,却在绝望的灰烬中重新燃起。
婚礼如期而至。
苏晚盖着厚重的红盖头,眼前一片模糊的红。她听着喧闹的贺喜声,闻着空气中飘散的香烛味道,被人牵引着,一步步完成了所有繁琐的仪式。拜天地,拜高堂……她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麻木地做着动作。
终于,她被送入了洞房。
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有人走近。
盖头被轻轻挑起。
光线涌入,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随即,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的人,不是圣旨中那个素未谋面的青年才俊。
是他。
是那个她以为早已魂归离恨天的人。谢渊。
他穿着一身同样喜庆的红色衣袍,脸上带着她熟悉的、略带戏谑又无比温柔的笑容,眼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写满震惊、狂喜、难以置信的脸。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
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俯身靠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低沉而清晰:
晚晚,我回来了。
7
余生相守
烛光摇曳,映着谢渊含笑的眼眸,他握着苏晚微凉的手,声音低沉而清晰。
这盘棋,从我答应去岭南就开始了。谢渊缓缓道来,流放是做给某些人看的幌子,南疆王是我的人,新帝……亦是盟友。京城的风暴,看似凶险,实则步步都在算计之中。
他解释了与南疆王的密约,如何在流放路上暗中联络,如何利用顾辰的到来作为诱饵,甚至那场看似突兀的政变,都是计划里催化结局的一环。至于他的死,则是金蝉脱壳的妙计,由南疆王亲自操办,做得天衣无缝,只为彻底斩断过往,换一个无人知晓的身份,一片能容下他和她的清净天地。
苏晚静静听着,心头千回百转。从惊愕到恍然,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她想起自己抱着他冰冷身躯时的绝望,想起在别庄强颜欢笑准备嫁给一个陌生人时的麻木。
那你为何……连我也瞒着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质问,更像是不解。
谢渊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傻晚晚,这计划凶险万分,牵扯太多,告诉你,只会让你身处更大的危险。而且……他顿了顿,带了点无奈的笑意,我也想看看,我的晚晚,独自一人时,是否也能撑下去。你做得很好,真的。
苏晚埋在他怀里,闷闷地捶了他一下,力道却轻飘飘的。那我一路哭得死去活来,岂不是很傻
不傻。谢渊收紧手臂,那份真情,骗过了所有人,也让我……更加确定。
误会冰释,剩下的便是心安理得的相守。南疆的别庄成了他们真正的家。日子变得缓慢而温柔。没有侯府的压抑,没有顾辰的阴影,没有逃亡路上的颠沛。
清晨,苏晚会摆弄院子里的花草,谢渊则在一旁看书,偶尔抬头,目光总能准确捕捉到她的身影。午后,两人会一起研究菜谱,谢渊这位曾经的皇子伴读,在灶台前常常手忙脚乱,惹得苏晚忍俊不禁,笑着评价:谢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败给了一勺盐。
谢渊也不恼,只笑着将沾了面粉的手往她鼻尖上抹去。
苏晚的身子在精心调理下日渐丰腴,眉宇间的愁绪彻底散去,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江南水乡般的温润光泽。那些关于苦药、关于小产的伤痛记忆,像是被温暖的阳光一点点晒干、抚平,虽然疤痕仍在,却已不再疼痛。
直到那天,苏晚看着铜镜里自己略显圆润的脸颊,以及迟迟未至的月信,一个让她心尖发颤的念头涌了上来。她屏住呼吸,指尖轻轻复上小腹,那里似乎正孕育着一个全新的希望。
当她把这个猜测告诉谢渊时,他先是愣住,随即眼中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口中喃喃:晚晚,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真的有孩子了!
这个孩子,是他们历经磨难后的馈赠,是他们挣脱枷锁、奔向自由的最好证明。
谢渊重新拿起了画笔,不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在庭院里支起画架。他画阳光下打盹的苏晚,画她低头看书时的温柔侧脸,画她因为腹中生命而日渐隆起的小腹,画这片属于他们的宁静天地。每一笔,都饱含着失而复得的珍视和对未来的期盼。
苏晚有时会靠在他身边,看着画纸上渐渐成型的自己和他们的生活,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踏实和幸福。从宁国侯府那个喝着苦药、看不到明天的卑微丫鬟,到流放路上挣扎求生的囚徒,再到如今南疆别院里被爱人呵护、即将成为母亲的自由女子,她用尽了勇气和韧性,终于为自己搏来了一个圆满。
余生漫长,幸而有你。他们将在这远离尘嚣之地,一起等待新生命的啼哭,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相守一生,再无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