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你边上那块墓地又涨价了,今年,我还是没能存够钱下去陪你。
我用袖子抹了抹墓碑上滑落的雨水,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三月里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快一个星期。
所有人都劝我雨天山上滑,等天气好一点再上去祭拜吧,元安那小子不会生气的。
他们不知道,你可小气了。
咱们第一次大吵,不就因为我吃了你桌子上那块饼嘛……
冯叔出新口味了,不过不赶巧,今天就剩这一块了…
又忘了带盘子,我翻了一圈背包,只找到了个粉饼盒子。
算了,将就垫垫吧。
你就吃这个旧的行了...这样、明年我再给带个新的。
辉记的绿豆饼店开了22年,姥爷说,头一回出新口味。
咸香的咸蛋黄肉松裹着一层麻薯,口感还挺丰富的。
你看,那么固执一老头,咱们当初想让他换掉大红还褪色的包装纸,费了多少口水呀,他愣是不肯。
现在孙子一句不爱吃爷爷做的饼了,他前些天还寻思着在招牌上画奥特曼呢...
你要晚点走,咱们就给他画!
顺便给他脸上画满王八。
可现在就我一个,要是搞砸了,想跑都没人给我打掩护。
你在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敢打你,凑不起那点儿医药费。
而打我就跟揍狗子似的。
雨越下越有点大了,我撑着伞,看着碑上的饼一点一点被泡软。
一、
张明礼,老子数到三,滚下来,三!!
我懒洋洋地趴在窗口,一低头,就看见一个黄毛小子龇着牙站在门口。
姥爷这边的房子都很奇怪,矮矮的,除了房间就是院子。
好像多生一个人,都得打地铺。
住了四天,这一条胡同,人基本认齐了。
没别的原因,人少,屈指可数。
我姥爷、隔壁元大爷、他大孙——就楼下那嗷嗷叫的黄毛、冯婶一家,没了。
中间那层跟断了一样,又因为血缘关系稀里糊涂的衔接上了。
自个儿上来,钥匙在第二块青砖下面。
黄毛伸手将门往前一拉,又猛地朝里一推。
——嘎吱两声,开了。
我扶额,这里的人好像从不分你我,午饭可以在这家吃,晚上酒又聚在了那家喝。
就连炒盘花生,也得叼着巡上一圈,回来肚子就半饱了。
我看着径直闯进屋子里的人,熟练地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小马扎,身子紧贴着床沿坐下。
怎么样,在隔壁街新染的头...
白皙到近乎失色的脸蛋顶着一头黄灿灿的头发,摇摇晃晃像个大号的菠萝油。
你爷同意你染发了
我摸着软软的发丝,刚染完色的缘故,有些儿涩手。
没同意,晚上我得睡这儿了。
他灿烂得像春日里的阳光。
你没来之前,我可经常睡这儿。
他熟练地从我身后抽走一个樱桃图案的枕头,一头黄毛栽了进去,狠狠地吸了吸。
你换洗发水了好像不是这个味...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嗅了嗅,昨儿在你烫头发那家店洗的。
不知道这边的洗发水是什么味道,浴室的门槛做得有点高,试过几次,没跨成功。
我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鹅黄色的发丝绕过指尖,又调皮地滑开了。
这里的人,个个很奇怪,却又不好奇别人的奇怪。
这里的路,到处是青石阶梯,第一天来的时候,我颠簸到怀疑人生。
姥爷推着走了半路,才想起家里面没米了。
又推着我原路颠了回去。
就这么放着行了,他腿没知觉咯,不碍事。
一袋50斤的大米就压在我腿上,随意得像本就是拉货的板车。
然后他才呼哧呼哧地推着我,继续颠回去。
他走得很慢,一路上,敞开的院门,招呼全打了个遍。
做饼的那老头是你冯爷,千万别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因为老婆子不要他咯…
冯爷塞了块刚出锅的绿豆饼在我手里,自然得就像我姥爷推着的是婴儿的手推车。
小孩儿面前胡扯些什么,她那一天天闹得,全是偶像剧看多了!
姥爷说,冯婶前阵子买了条花丝巾,没高兴两天,就被冯爷拿去绑松动了的饼架子。
现在吵着呢,睡了两天的饼店了。
我抬头,看着门口榉木架上的花丝巾,在风里轻轻摇曳,像呆板的饼子上开出了花朵。
章师傅,里头留了糖粥,等会儿给你们端两碗过去。
冯婶坐在门口撅着菜梗子,阴沉的脸色仅维持到我们离开饼店的门口。
然后她笑盈盈的起身想和我打招呼,又好像觉得不妥,匆忙坐了回去。
是明礼吧,常听你姥爷提起,这会儿可算见着了,真俊!一看就是咱们这边的人......
冯婶拉着把小板凳儿,坐在了我边上,热情地拉过我的手。
她穿着一身飘逸的缎面旗袍,前襟处还有精致的苏绣花纹,整个人看上去温婉优雅。
是和花丝巾一样漂亮的人。
你不让老子染,老子明儿就不去学校!
你、你、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喊你老子给你逮回去!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从对门窜了出来,院子里的竹篮簸箕到处飘。
他俩的嘴您也信!真愿意逮也不会丢到现在了......
男孩一边退,一边四处躲避着往身上招呼的东西。
我看着他的身影直直朝我跌过来,无处可躲。
唯一能反应过来的,便是推下腿上的大米,让他有个地儿摔。
哟,你来了!
他就这么跌坐在我腿上,一点儿也不尴尬,甚至还在接住一个竹笼的缝隙间,抽空和我打了声招呼。
下一秒又继续奔赴战局。
姥爷将掉落的大米重新放回我腿上,似乎对这样的争吵早就习以为常。
熬过了青石阶梯,家门口也提前垫了两块木板,勉强通关。
就是面对这阁楼上的房间,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了。
我看元安那小子喜欢睡上面,想着你们年轻人应该一样......爷给疏忽了啊......
其实我没从他语气里听出多少愧疚。
从他让我起来,给他也坐坐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老头没把我当废人。
元安,过来搭把手......
姥爷确实没打算收拾其他房间,他走出了院子,摇人去了。
没一会,刚刚还在打闹的男孩就一起过来了,黑色的卫衣上沾着不少竹屑。
来,我背你上去。
他很自然地蹲下,等待着我趴上去。
小小的肩膀看上去很不可靠。
我还是搂了上去,没别的,总不可能让几个老头子背吧。
大不了,下来的时候我用爬的.....
你要是有什么看不惯的,可千万别扔啊,都是我的。
他将我往上托了托,挺意外,背的很稳。
我家那阁楼全给老头子那破竹笼占满了,睡不下人了,你要觉得有啥碍事的就和我吱个声,我拿走换一家放...
随着他念念不绝的声音,阁楼一点一点出现在我面前。
意料之外的空间很大,除了桌子上摆着不少木雕,其他地方收拾得很干净。
被子啥的都洗过晒过了,直接用就行。
他背着我,一块地一块地的介绍过去,丝毫不像个邻居。
这里头是浴室,外头是厕所。之前我在这泡澡淹出水过,章大爷给加了两层木板子,你可以大胆泡了...
我指了指床,表示他可以先将我放下来,好,都知道了。
他没理会我的意思,径直将我背到了最角落的墙边。
这一排都是我胡乱雕的,你喜欢随便玩,桌面上那堆我有空再上来收拾……
还将我往上托了托,示意我可以拿下架子上的东西。
我拗不过,只好伸手拿下最近的一只木雕小猫。
你别说,还挺精致。
我摸着上面一凿一凿刻下的纹路,一时没能将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和眼前大大咧咧的男孩联系上。
过了五分钟,在我将阁楼上的东西摸了一遍,还将窗户打开关上后。
他终于想起将我放了下来,又下去一趟将我的轮椅也搬了上来。
有一段时间,我是极度抗拒坐轮椅的。
它就像一个硕大的招牌,哪怕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它的号召:
嘿,这里有个腿废了的家伙。
直到我发现没有它,甚至需要爬着去上厕所。
那模样比腿废了还磕碜。
二、
两天,不到两天时间。
我和这个人,就一起吃了三顿饭。
有在冯婶家吃的,有在自个家吃的,也有在巷口的小餐馆遇上的。
不得不承认,这个胡同没有隐私。
从阁楼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隔壁几家的院子,元家鸡飞狗跳上演得比做饭还勤。
隔壁胡同时不时飘来吴侬软语,评弹的调子我也能跟着哼上两句。
在等待网络接线的日子里,我尝试着摸索起桌面上五花八门的工具。
椴木还没凿出花,我的五根手指就光荣负伤了。
按元安说的:四肢都废了两还不够,愣是把自己整成独臂大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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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从书桌底下掏出了一盒,不知道过期了多久的止血贴。
刚玩那会买的,后面渐渐就用不上了...
还好,云南白药没过期,止血贴也还能粘住。
隔天,我真爬下了楼梯。
大夏天的,三天没洗头了,难受到睡不着。
姥爷遛弯回来,看着趴在楼梯口的我,陷入了沉思。
当晚,我的床头就多了两把木拐杖。
可是我没法说,我撑不起来,两条腿都废了。
不过我还是默默地收下了,任由元明安在上面雕满了符文。
他说:这木头差点意思,赶明儿我给你换成龙头拐杖。
隔天,他也没给我换,偷摸着跑去染头发了。
我摸着他一头软塌塌的黄毛,用手指对称地整出两个旋涡。
他脸埋在枕头里,枕头架在我腿上,就这么睡了一下午。
直到带着一脸红印,才满足地起身胡乱抹掉脸上的口水,抱歉啊,压麻了吧...
嗯,压废了,赔吧。
他真挺不是人的,伸手拔了我三根腿毛。
我去,真压废了...
然后抓起桌上的木锯,呼哧呼哧一下午,把浴室隔水的木板全拆了。
要是淹水了就叫我,我来收拾。
我挥手示意他弯下腰来,伸手拿掉了藏进他头发里的木屑。
还差29个
他脸唰的一下红了,触电般往后退了一步。
转过头不做声地收拾着浴室里锯下来的木头。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为这个问题做出回应时。
是28个。
他飞速地丢下一句话,溜了。
28还有哪一个完成了
三、
等了将近一个礼拜,终于有人上门拉网线了。
我久违地打开电脑,重启社交圈。
刚出车祸那会,我经常坐在床上,把两条腿掰来掰去。
用手掐过,也用吃月饼的叉子戳过,除了晕血,所以没试过切一刀。
反正换着法儿吓唬,挺不明白它明明看上去好好的,怎么就不听使唤了呢。
直到有一次淋了开水,皮肤坏了好久好久,腿吓没吓到我不知道,反正我心脏是吓得直跳个不停。
不为别的,留了疤,看着难受。
从那以后我就不折腾腿了。
我看着故友们充满活力的生活圈,有出差的,有旅行的,还有成家的。
里面还夹杂着一个头顶黄毛的。
他发了一张蹲在巷口,肩膀趴着一只三花猫的自拍照。
『干架了,我赢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有活人气息。
鬼使神差地,我给这条点了个赞。
又觉得单点这一条不好,我又把前后两个人发的东西也赞了。
赞完又发现,这仨又不在一个圈子,我欲盖弥彰些啥呢。
索性赌气地把接下来几十条朋友圈全赞了个遍。
然后在信息叮叮叮弹出个不停的时侯,又反感地将帐号退去。
周末,元安把通往阁楼的楼梯拆了,变成了攀爬网和滑梯。
看到这绳子了吧,把它绑在轮椅上,然后你从网子这爬上去,再把轮椅从滑梯拉上去就行。
他一边演示一边讲解,上上下下测试了好几次。
喏,下去就先把轮椅推下去,你再滑下去,完美~
是挺好的,虽然我觉得原本爬着楼梯上去也没有多累。
走吧,小爷今儿有空,带你来场真男人之旅!
话音刚落,他就把我从滑梯上一把推了下来,全靠臀部刹的车。
不知道裤子破没破,反正一天天也是坐着,别人看不见。
出去还是走的青砖路,特别颠,难得抓好的发型一下就乱了。
元安开了辆皮卡过来,后头的货厢里垫着一块红色的软布。
里头还有几个元大爷编的竹篮。
他将我背上了副驾驶后,把轮椅和竹篮搁在了一起。
刚出发,我们就遇上了他的手下败将。
鼻头有点黑斑的那只三花。
几下喇叭也没能将它赶离马路,它换了个姿势伸着懒腰,一副无赖模样。
反正就是,活着也好,死了也行。
老子迟早抓它煲汤!元安骂骂咧咧的下了车。
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火腿肠,将他的汤料引诱到了一旁。
我喜欢坐车、喜欢睡觉。
也喜欢一起坐着就可以完成的活动,这会让我看起来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四、
元安不是个好人。
他把我带到球场,在一群人站起来欢呼时,我坐得笔直像对面穿插进来的奸细。
他把我带到了游乐园,过山车玩了三遍,只因为他自个吓跑时忘记把我抱下去。
他把我带到了音乐会,一大堆的屁股挡在我前面,左摇右晃,我甚至全程下来没看到任何一个出场嘉宾。
他玩累了,就把滑板绑在我轮椅后面。
走不动了,拉拉我呗。
我在想,他带我出来,是不是为了不浪费买一送一的雪糕券。
结果他说,咱们今儿出海!
当他连轮椅带人将我扛上渔船时,怀里搁着那半桶没吃完的爆米花又撒了一半。
行啊,咱们明礼以后要走花路咯~
他癫,吃完剩下的爆米花也没能堵上他的嘴巴;
船也颠,我趴在船边吐得稀里哗啦。
拿着,保证你分不出心晕船。
渔船打开了灯,照亮着周围的海域。
我看着塞进怀里的小鱼竿,钩子像改了花刀的小脆肠,泛着荧光。
元明安像逗猫儿一样,将鱼钩甩在灯光照射下的水域,一上一下的扯动着。
还没等我看明白,他边猛的一提竿,一条晶莹剔透的小玩意跟着鱼钩跃出了水面。
说吧,想白灼还是刺身
我躲避不及,活泼乱跳的小管鱿鱼喷了我一身水,原本银白的身子瞬间变成了红棕色。
就在它蓄力喷出防御墨汁的那一刻,元安一手抓住了它,丢进了一旁的水箱。
水箱的水瞬间染成了墨色,如同另一个深渊大海。
你要钓得多,下一个行程就听你的!
我刚准备朝船舱丢下鱼竿的手,默默改成了朝大海里抛饵...
老子要让你上台跳脱衣舞!
不知道是头顶默默移过来的灯,还是海里寂寞久了的小管也和我爱好相称...
最后拿下12比2的战绩,另外还附赠了一身的墨汁。
没靠实力,全靠对手无德无能。
我在前排闷声钓,他在后头一个劲的吃。
回到码头,第一个事我便立马换了身衣服,其实头发也臭,墨汁喷的。
那人直接就坐在了码头上,身边摆着一盘子。
来吧,我都试过了,好吃的。
船上那会晕得是真没胃口,只顾着看他炫了。
这会才发现他都给留了一份,带回来了。
白灼小管变得胖乎乎的,一口下去鲜嫩弹牙,蘸点芥末酱油,瞬间变成了呛喉的深海小辣椒,刺激得灵魂直颤。
泡在灯红酒绿里的生腌小管,初尝唯唯诺诺,再品就欲罢不能了。
最后还是一碗加了鱿鱼的海鲜杯面收尾。
我打着饱嗝,任由海风带走身上的味儿。
其实腿坏了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无非就是把人生从走着过,变成坐着活罢了。
很多事情,一样还是可以做。
走吧大爷,下一站去哪
我看着头顶闪耀的星辰,那就...当生腌小管吧。
五、
调酒师给调的酒,和泡生腌的酱汁一样辛辣。
我与小管唯一的不同:我得给钱。
元安没喝酒,他说他要留着胃,吃东西。
我笑他白长这么大个子,胃跟猫似的。
酒吧灯光晃得人眼花,我正低头研究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突然听见一声怪叫:张明礼我他妈没看错吧
肩膀猛地一沉,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抬头,看见一张泛着油光的脸:
——是以前合作过的王总监,敞开的衬衫领口上还沾着口红印。
哟,真是你啊!
他半个身子压在我的轮椅扶手上,听说你出事了,哥几个还可惜呢...
话音未落,元安已经横插进来,一把将人推开:说话就说话,别跟没骨头似的靠着。
王总监踉跄两步,眯着眼打量元安染得扎眼的黄毛,突然露出戏谑的笑。
懂了,现在好这口了
他凑近我,酒气喷在我脸上,腿废了也不耽误快活嘛......
我按住元安绷紧的手臂,仰头把剩下的酒一口闷了。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窜起的火苗。
王总监,我晃着空杯子冲他笑,我腿是废了,可我家底在啊。
玻璃杯底咔地磕在吧台上,倒是您,听说上个月带的模特集体跳槽了
他脸色顿时变得精彩,青一阵白一阵。
刚要示意元安推我离开,却听见身后咔嚓一声
——那混蛋居然举着手机在拍。
你他妈......元安像头被激怒的豹子,我还没来得及拦,他已经抡起拳头...
我已经做好背锅进局子的念头,我可以出事。
他不可以,他还有未来。
没想到他的拳头却在离对方鼻尖一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
打啊!王总监梗着脖子叫嚣,让大家都看看残疾人怎么...
——啪!
我抄起邻桌的柠檬水泼了他满脸。
冰块顺着他的西装领口往下滑,领口的口红印瞬间晕成一片血红色的水渍。
单拍哪有意思
我慢条斯理地擦手,要不合个影替我和嫂子问声好。
他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在元安吃人般的眼神里掏出了手机...
回去的路上元安一直很安静。
直到将车开进了海边旅馆的巷口,他才突然开口:你以前是模特
嗯,车展站台那种。
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后来出了车祸,合同就解约了。
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元安突然侧过身来,手指轻轻碰了碰我膝盖:疼吗
这三个字像一把钝刀,突然撬开了尘封的痂。
其实不疼,从手术醒来就没知觉了。
但此刻海风裹着咸腥味涌进眼眶,我竟有些鼻酸。
口袋的手机震了又震,王总监还是在群里发了照片,一条条信息全都是艾特我的。
操,大意了,没删彻底...
元安突然从口袋掏出手机,他拍的不好,咱们自己来!
我愣了两秒,笑得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
这个人的脑回路永远像他雕的木偶——看似粗糙,却总在奇怪的地方格外细腻。
群里的消息没回,可刚发的朋友圈还是炸了。
没一会未读信息就是99+。
在王总监的刻意引导下,合照底下清一色的评论:恭喜,很般配。男才男貌,登对啊!
我手指在回复框里停留了许久,想不出什么样的答复比较合适。
最后还是元安将手机夺了过去
——谢谢,红包移动支付就行。
不是,你嫌戏不够大啊!我扑过去抢手机,结果身子一歪差点栽倒...
元安赶紧一手将我捞了起来,整张脸直接砸在了他的胸膛上。
我去,真发出去了...他本意也就闹闹,这下手指不小心按到了发送键。
我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已发送。
感觉天灵盖都要炸开,这会删还来得及吗......
元安挠了挠他那头乱糟糟的黄毛,突然咧嘴一笑:买糖可能还快点...
他凑过来,身上还带着海风的咸味,你看这些人,立马安静了。
我气得抓起抱枕就往他脸上砸:你丫的...
张明礼,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睛亮得像星星,你说咱俩这样像不像...
像,挺像兄弟的!我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
他撇撇嘴,突然伸手揉了揉我头发:
你耳朵红了。
六、
元安那晚在旅馆前台要了一间双人房。
哪有兄弟分开住的,是吧哥
他盘腿坐在地毯上,手机屏幕的光映得他黄毛发亮。
没一个有你好看他手指划拉着屏幕,你看这个叫李什么的,上个月还点赞你车祸的新闻,现在装得跟亲兄弟似的。
我靠在床头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笑:嗯,你比他们好看。
废话!他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吓人,他们也配......
话到一半突然卡了壳,耳尖肉眼可见地红了。
你这头发都臭了,跟咸鱼似的。
他突然转移了话题,猛的将我抱进了浴室,老子今儿发发善心,给你洗洗。
我拍开他准备扒衣服的爪子:我自己能行。
能行个屁!他打下马桶盖,垫了条浴巾,上次谁差点淹死在浴缸里
浴缸里已经放好了温水。
我有些别扭地扭过头,却看见他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小道疤
——上个月帮我修轮椅时划的。
抬头。他命令道,手指已经插进我发间。
温热的水流冲过头皮,我忍不住嘶了一声。
烫他立刻调小水流,手背试了试温度,这样行不
洗发水的泡沫在指间堆积,他的力道刚好,指甲偶尔刮过头皮,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我闭上眼,听见他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是冯婶常唱的评弹。
你这头发比我家猫的毛还难伺候。他抱怨着。
手指却温柔地梳理打结的发梢,别动,这有墨汁......
当模特那会造型做多了,头发发涩得厉害。
好像是该剪头发了...
水声哗啦,他的呼吸喷在我耳后。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近到能看清溅在脸上的水珠。
摆烂以后,那点儿坦诚相见的不自在稍稍退了些。
也没腿逃,还能怎么着,洗呗...
吹风机的声音轰隆隆响。
我从浴缸被转移到了小沙发上。
元安站在身后,手指在发间穿梭,热风烫得我耳尖发麻。
烫就说。他扯了扯我耳垂,别跟个闷葫芦似的。
我抬起眼眸看他,不知道是困了,还是那杯酒喝得太猛,这会直犯困。
他嘴角似乎沾了点泡沫,可能是刚才洗头蹭上的。
你这里......我抬手想帮他擦掉,准头有点不对,手一晃落在了他的唇上...
别乱动。他关掉吹风机,房间突然安静了下来,马上就好。
我忽然想起柜子里那个未完成的愿望清单——到现在还差几个来着
元安,我盯着他抓着我的大手。
你愿望都完成了吗
吹风机又响了起来。
他假装没听见,手指在我发间胡乱揉搓:好了!再吹要焦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元安背着我爬上了阁楼,木质楼梯吱呀咯吱作响,怎么走也走不完。
他后颈起了细小的汗珠,顺着脊椎滑进衣领。
张明礼...
他突然开口说,咱们以后能葬得近一点吗
什么梦境似乎被人消了音,我看着他嘴一张一合的。
就......他声音闷闷的,我讨厌一个人,太孤单了...
我猛地惊醒,发现窗外下雨了。
元安正蜷在床尾睡得香甜,黄毛乱糟糟地翘着。
我伸手想给他盖被子,却摸到满手潮湿——他头发还是湿的,没有吹干。
元安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冲我咧嘴一笑:我梦见......
梦见什么我随手扯过掉在床边的浴巾,给他擦了擦。
梦见......他突然卡壳,翻身把脸埋进被子里,你把我饼抢了...
雨声渐大,我看着他露在外面的发旋,轻轻说了句:傻子。
七、
回胡同的第三天,我妈来了。
她穿着笔挺的西装套裙,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正坐在院子里看那只三花猫打架,一抬头就看见她站在门口。
这一路不好走,她精致的妆容被汗水打湿得有些狼狈,手里还拎着个精美的果篮。
明礼,她弯腰摸了摸我的头发,妈妈联系了瑞士的医生。
元安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三花猫趁机在他手背上挠出三道抓痕。
他急促地整理好衣服:阿姨好。
我妈点点头,目光扫过他染得五颜六色的头发和沾满猫毛的卫衣:
这位是你朋友圈发的小帅哥吧
邻家大爷的孙子,我抢在元安前面开口,过来玩的。
那天晚上,我妈在楼下里和我姥爷谈了三个小时。
她说瑞士的神经再生技术有了突破,说我的腿有30%的恢复可能,说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这些话放在刚出事那会,听起来还是给人希望的。
可我现在只在乎哪块地风水比较强。
窗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响。
转头看去,元安正蹲在屋顶抓叼走鱼的猫,黄毛在月光下泛着柔软的光。
我随手抓起桌上刨下来的小木块,朝着他丢了过去。
没中,反倒把猫吓跑了。
正当他揣着小木块上楼兴师问罪的时候。
元安,咱们一起买房,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不买墓地行嘛
以前没觉得一天天活着有什么好,现在却觉得少一天都挺可惜的。
元大爷那晚,激动得煮了好多好多菜。
除了我那吃不惯中餐的妈,街坊邻居所有人都来齐了。
冯大婶脖子上系了条新的丝巾,她嘴里轻快地哼着调,我说比元安唱的好听。
等签证下来的日子里,换我趴在了他的床边。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染头发了,五颜六色的发丝每天都落了一地,像鹦鹉掉了一身的羽毛。
去你的,老子这是凤凰涅槃!
元安终于开始接受治疗。
而我,也坐上了飞往瑞士的航班。
八、
瑞士的雪下得很大。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
手机屏幕亮起,是元安发来的视频
——他穿着病号服,头顶剃得光光的,正对着镜头做鬼脸。
看!老子新发型帅不帅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医生说这样方便做检查。
我笑着打字回复:像颗卤蛋。
视频里的他立刻炸毛:放屁!这叫佛祖发型!
说着还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这是我们每天的视频时间。
他说治疗很顺利,就是医院的饭难吃得要命。
我说瑞士的医生很严格,每天要做六个小时的康复训练。
等你回来,他在视频那头眨眨眼,带你去看三花生的小猫崽。
我点点头,没告诉他医生说我恢复得比预期要好,可能三个月就能出院。
可渐渐地,视频通话变成了语音,又变成了文字消息。
信号不好,元安总是这样说,这边的医院没有WiFi...
我发过去的消息常常要等很久才有回复。
有时候是一张输液的照片,有时候是简单的一个嗯字。
姥爷在电话里告诉我,元安被他父母接去更好的医院了。
那小子命硬着呢,姥爷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好好养病,别操心。
我每天坚持给元安发消息。
今天复健走了几步,医院食堂的土豆泥有多难吃,窗外的雪停了又下......
像写日记一样,事无巨细。
可他再也没有回复过。
九、
回国的飞机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元安站在胡同口等我,还是那头乱糟糟的黄毛,穿着那件沾满猫毛的黑色卫衣。
慢死了,他冲我嚷嚷,老子等的花都谢了!
我想跑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腿还是不能动。
急得满头大汗时,突然惊醒了。
空姐温柔地提醒我系好安全带,飞机即将降落。
胡同还是老样子。
冯叔的绿豆糕摊前排着长队,饼架上的丝巾被太阳晒得有些褪色,却还是牢牢绑着。
姥爷站在院门口,背比去年更驼了。
元安那小子呢我迫不及待地发问。
姥爷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阁楼的陈设一点没变。
樱桃枕套的枕头还歪在床上,上面留着浅浅的凹痕。
书桌上依旧散落着木屑和刻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的走开,回来还将继续。
我最后在抽屉里找到了那个木雕。
是个精致的三合院,院子里有两个小人坐在石榴树下。
其中一个咧嘴笑着,另一个拼命往嘴里塞绿豆糕。
旁边还蹲着那只鼻头有黑斑的三花猫,屁股后头跟着3只小猫崽。
木雕底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
咱们的房子,我给建好了。
十、
雨又下了起来。
我撑着伞,将碑前泡软了的糕点喂给了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三花猫。
它吃完朝我脚边蹭了蹭,似乎示意我:
走啊张明礼,下一站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