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我倾慕才子齐硕。
在他的弱冠礼上,我奉上筹备良久的珍礼,却听得他于人后对我再三诋毁。
羞怒之下,我从长街拉过一青衫书生,佯称是我的心上人。
1
我哭着从齐府出来,被一处摊贩吸引住了目光,旁的商贩都是尽力叫卖着,独他声音嗫懦,显得格格不入。
在他面前整齐摞着数十本书籍,从成色来看,应当有些年月了。
谁人会买翻阅过的旧书路人翻看两眼后,又嫌弃得丢了回去。
他解释道:此书文意晦涩,殊为难解,我于多处留有注释……
可话语尚在唇边,路人就已没了踪影。
他有些失落得将那本书重新码回了原处。
想到方才齐硕让我颜面尽失,我越想越气,擦干眼泪来到摊子前:别卖了!
平素我便性子急躁,又刚遭逢那般难堪之事,语气不自觉便重了几分。
他却连头也未曾抬起,回道:马上就走!
随即有条不紊地将摊前的书籍一一装入书篓中,准备离去。
等等……莫不是把我当做巡视的监察了
我摁住他收拢的书籍,重申道:我说……别卖了!
少年抬起头,端方如珩,朗朗如月。
因挨得极近,我能清晰得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
我后退一步,语气软了几分:你的这些书,本小姐都要了!
他的眼神陡然清明,朝我作揖:谢过小姐。
2
他说自己叫沈自蹊。
来京赶考,奈何家中寒苦,所携的盘缠方至京城便花光了,这才将往日伴读的旧书拿来变卖,冀望能换些银钱。
也算他倒霉,原以为是遇见了有识之士,下一刻却被我拽进了齐府。
原本喧嚣的宴席瞬时静了下来,齐刷刷的看着我。
我挽着沈自蹊来到齐硕跟前,扬声道:你瞧不上本小姐,可这世上多得是倾心于我的人。
什……什么沈自蹊怔愣住了,那张脸轰得一下炸得通红。
此刻的我紧张坏了,死死拽着他的衣襟,低声哀求道:求求你了……帮帮我……
齐硕打量着他,又睨见我难以掩藏的局促,嗤笑道:瞧他这副神情,莫不是你临时拉来凑数的
你……你胡说……我心虚地想要辩驳。
那张温凉的手覆住我的十指。
沈自蹊将我护在身后:我身无长物,皆因有她,如清辉相照,方有今日。
倒是阁下气质高华,却对他人妄加揣测,当真有失文人风骨。
我从背后望向他那挺拔的身姿,心中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触动。
你……齐硕被他呛住。
沈自蹊目光如冰,冷声道:方才她在你这儿受的委屈,两清了。
这回,轮到齐硕跳脚了。
从前羡爱万千的少年郎,开始对我恶语相向:找个酸腐书生来撑场面,真是可笑至极。就你这等不知所谓之人,我此生绝不青睐!
踏出那方院子,沈自蹊小心翼翼地松开手:失礼了!
我脑子里回荡着方才齐硕所言,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忽而笑开,擦去我脸上的泪:小姐这般好,日后定有良人相伴。
第一次……有人说我好……
3
我出身九衢皇商,家中累世从商,富甲一方。
父亲膝下育有二女,长姐自幼聪慧,翰林破格收了她入学,是真正的闺中闺秀。
而我,不学无术,是京中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半个月前,色胆包天的郑锦珘偷看阿霜洗澡,被我逮住打了个半死。
父亲捉小鸡似的将我提至郑家赔礼道歉,这厮竟不知悔改,朝我挤眉弄眼,我又将他揍了一顿,为此被禁足了半个月。
方解禁,你就去齐家闹腾。
一个女儿家,为父都替你臊得慌哟。
父亲手持戒尺举了又举。
疼~我捏着耳垂,跪朝东厢喊了一句。
母亲闻声疾步而来,将我护在身后。呦喂~老爷,你就饶了她吧。
惯子如杀子,你瞧瞧她,都快及笄的人了,还是这般无法无天了!
阿遥心性未定,倘若悉心引导,定能有所裨益。
就她这般……你我是教不会了。我请了个教书先生,若还是不能扭转她的脾性,就丢到岭南种荔枝去。
一听到要读书,我的心咯噔一下,
往昔,父亲请了不下十名先生,可我只要瞧见那些经籍文字,就头晕脑胀。
还不如把我遣去种荔枝呢……
4
翌日清晨,我正酣睡,便被嬷嬷强行拽至书肆。
方踏入书肆,困意如潮涌。我支撑不住,趴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朦胧间,我做了一梦。
梦中,我跋山涉水到了岭南。
漫山遍野都是荔枝林,我随手摘下荔枝大口吃了起来,即便甜得发腻,也只觉酣畅淋漓。
正吃得痛快时,耳畔传来轻唤:小姐,先生到了……
待我悠悠转醒,嬷嬷正一脸惊讶得望着我。
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我的手正抓着一方袍角,衫上星星点点,好似是我的口水。
荔枝到了不是……先生到了……
这死嘴……
我抬起头,少年端方如珩,窗外绿竹漪漪,更衬得他风姿卓。
怎么是你我喜上眉梢。
一问方知,父亲城中四处为我求师,奈何我恶名昭彰,无人敢为我授学。
恰遇沈自蹊城中设摊售书,父亲随手翻阅了几本注本,觉得此人颇有学识,便请来做我的授业恩师。
从前那些先生迂腐守旧,拘泥古训,一上来便拿《女则》《女戒》说事,教导我身为女子,需知书达理、温柔贤惠方能嫁得好夫婿。
可沈自蹊不同,他说读书意在开阔眼界,充实自身,不为取悦任何人。
一通高谈阔论下,我竟觉得读书也并非那么无趣了!
父亲头次见我安静端坐、甚感稀奇,不住称赞沈自蹊年少有成,说着说着又提及月前我揍郑锦珘一事。
我顿觉臊意上涌,揪着父亲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再提。
沈自蹊忽然嘴角上扬:林小姐仗义出手,实乃女中豪杰。
5
很快就到了我及笄的日子。
父亲广邀宾客,大摆华筵。
京都显贵云集,所赠贺礼皆为稀世奇珍,琳琅满目,我此前从未得见。
一夫人掩嘴笑道:二小姐的这些贺礼,只怕三辈子都花不完。
我却有了自己的思忖:父亲,城外百姓正受旱灾之苦,民不聊生。女儿恳请父亲将这些珍宝易为钱粮,赈济灾民,以解燃眉之急。
言罢,我又引着沈自蹊所授达则兼济天下之语,引得那些世家老爷夫人纷纷夸赞。
父亲乐得合不拢嘴,却又谦虚摆手,只道请了个好的教书先生。
那些世家对我的学问毫无兴趣,反倒好奇这先生是何许人也,能让我这混世魔王改头换面。
说到沈自蹊,我的目光游移在人群中,始终不见那道清癯的身影。
他说过,一定会来的……
我有些失落,行至游廊时,听得郑锦珘同其他世家公子,笑谈我与齐硕之事。
林家累世富庶,齐家公子日后有福咯。
林二小姐那般粗陋庸碌之姿,怎配入齐兄的青眼
做不成正妻,当个妾室也不错嘛。
要我说还是齐兄御女有术。多年前便开始接近二小姐,前几日演了一出欲拒还迎,今日又未来赴宴。估计眼下二小姐正眼巴巴等着齐兄呢。
话虽如此,若惹得二小姐厌烦了,该如何是好
这样愚钝的女子,稍微哄一哄就好了。
这一刻,我的世界安静极了,忽得记起初见齐硕时的情形。
那夜风雪蔽日,我被困扎寺内,他提灯而来,见我瑟瑟发抖便脱下披风相覆,至此我情根深种。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其中有位公子哥瞧见了我,轻捅着郑锦珘的胳膊肘。
你……你别过来。郑锦珘眼神躲闪着往人群后去。
我掩下满心惆怅,扬手转腕,佯笑道:你恢复得不错嘛!
回去告知那姓齐的,日后见着本小姐最好躲着走,否则一并揍了。
二小姐与其训诫我等,不若多顾念些你那酸儒书生。
沈先生怎么了
我慌了心神,一把拽过郑锦珘的衣襟。
你说啊……他怎么了
郑锦珘被吓得闭上眼睛哆嗦道:齐兄料定那人是二小姐找来气他的,已叫人往其居所寻衅去了!
6
我实在不知沈自蹊居于何处,仅晓得他栖身于城舆之内。
于城舆中往返寻觅,四处打听,仍未得半点消息。
偏天公不作美,又下起雨来。
透过雨幕,我瞧见齐硕领着一伙同僚聚在一处,神色倨傲。
待我赶到时,沈自蹊孤立在雨中,雨丝濡湿他的衣衫,却不见丝毫狼狈之态,反倒更显其风骨清逸。
我心头火起,上前扬手便甩了齐硕一记耳光,打得他呆愣当场。
你竟为了这酸儒书生打我
齐硕,你自诩读书人,却张口闭口酸儒书生,你的书是读到屁股里去了么
本小姐的心上人应如朗朗明月,而非你这边黄尘蒙心之辈。
沈先生之才学,尔等穷极一生亦难望项背。
我言辞凌厉,畅快痛骂。
果然,当混世魔王就是——爽!
你……齐硕恼羞成怒,也不再装模作样,当即指使身旁同僚欲将我拿下。
你们且想清楚了,我父亲乃天子皇商,品级与正三品大臣相当,你们的父亲顶多才五品,也敢在此放肆
平日里,我最不喜拿家世官职压人,今日却也不得不如此了。
那几人听了,面面相觑,一时竟不敢再上前。
好,林司遥,今日你这样对我,定有你后悔的时候。齐硕怒甩袖子,带着那几人转身离去。
7
雨丝犹断未断得落下。
我转过头来,恰好对上了沈自蹊那双修长舒朗的双眸。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一贯清湛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也是,若非因我,他也不会遭人羞辱。我红了眼,有些羞愧得转过头去。
沈自蹊衣袂上的斑斑墨渍被雨水晕开,他抖了抖袍角,朝我浅浅下拜。
还未祝二小姐及笄之喜!
他摊开手掌,露出一方上好的徽墨出来。
我本一介寒士,身无长物,唯以此墨相赠,愿二小姐借此墨,书尽天下锦绣事。
瞧着他眼上的乌青,我抹了一把泪,岂料被手上的墨汁糊了一脸。
沈自蹊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唇角微微上扬,眼中的阴霾也似被驱散了几分。
二人望着对方在雨中笑得直不起腰。
8
眼瞧着就到了二月末。
嬷嬷匆匆赶来,说方才宫里来人传话了。
前些日子翰林院诗会,长姐凭借一句: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蟾宫折桂。
偏得当今天子微服在场,被长姐的惊才绝艳所动容,当即下旨宣长姐进宫,册封为妃。
这等荣耀,若放在寻常人家,无疑是天大的喜事,可落在林家却是满心忧惧,
父亲伴君多年,知晓宫里争斗的残酷,长姐生性温厚纯善,如何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安然立足呢
宫墙寒夜下,多得是冷冰冰的尸首,和数不尽的悲戚哭嚎。
临行前,长姐哭的眼睛都肿了,于她而言,深宫更是牢笼。
她的诗书再无人可读了!
长姐颤抖着双手,轻抚着我的头:阿遥,替长姐照顾好父亲母亲。
我强忍着泪水,说道:长姐,你要常回来看我们。
话一出口,便觉自己天真,宫墙深闱,怎是说出就出的
马车徐徐而动,我追了出去。
长姐,你在宫里要是想我们了,就点一盏孔明灯,让我们知道你平安!
有人欺负你,定要告诉我,我替你揍他。
长姐啊,你千万要好好的,一定要平安……
9
林家嫡长女入宫为妃之事,不日便传得满城皆知。
毕竟在他人看来,一朝入宫,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也不知怎得,他们竟开始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当今圣上膝下无子,若长姐有幸诞下皇儿,按祖制长子为储君,如此一来,我便是太子嫡亲女眷。
若能与皇家攀亲带故,那可是无上的尊荣,众人皆存了这般心思,趋之若鹜。
就连齐硕也被他父亲摁着脑袋来了。
书肆内,我誊抄着沈自蹊新教的诗文,周遭围满了青年才俊。
平芜尽处是春山。
这句好!
可这是欧阳修的……我纠正道。
昔日,这群人对我这混世魔王避之不及,今日却这般上赶着讨好,如此前后迥异的态度,令我心中满是嫌恶。
林姑娘乃我心所属,诸位莫要再打她的主意。
齐硕几步跨到我身前,佯装痴情:阿遥你忘了,那日风雪夜,你我……
身后传来啪嗒一声。
沈自蹊手上的竹毫应声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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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在即,他本正潜心备考,目光却时不时飘向我所在之处,心思全然不在眼前的策论上了。
10
此后数日,沈自蹊再没出现过。
父亲说他已递上辞呈。
我忙不迭追问缘由,父亲说他只言及会试将至,分不开心神。
望着摊放在桌案上,未曾抄完的诗文,我顿觉心里空落落的。
一句话都没留给我,什么意思嘛。
会试正日,我早早候在了贡院朱漆门前,目光扫过络绎考生,遍寻不见那袭熟悉的青衫。
忽闻身旁诸生私语:城與方向浓烟蔽日,也不知火势如何了。
城與……那不就是沈自蹊的住处。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发了疯似的往回赶。
转过巷口,只见赤焰翻卷,火舌舔舐着青瓦飞檐,浓烟裹着火星子劈头盖脸砸下来。
刚要冲进去,街角茶寮的老丈急拽我袖:小娘子且慢!火势凶猛,进去便是九死一生!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舀水淋湿全身,冲进火海中。
梁木断裂的噼啪声在头顶炸响,待寻到沈自蹊时,只见他蜷在墙角,燃着火的横木正压在腿上。
他咬牙忍着,一袭青衫早已被冷汗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
我试图推开烧断的横梁,浓烟熏得眼眶刺痛,却不敢松手,生怕一低头就再看不见他。
你搬不动的……快走。
沈自蹊勉强调匀呼吸,伸手想要推开,却被我一把握住。
别人会丢下你,但我不会!
本小姐有的是力气。
我拼尽全身力气,压在沈自蹊腿上的横梁砰一声砸落在地。
火势借风势追着我们的脚步,在踏出门的瞬间,身后的屋子轰地坍陷。
哎呀,会试要开始了。
沈自蹊摇摇欲坠的身影,只怕走不出两步就要趴下。
我半蹲下来:趴在我背上!
如此有失体统,叫人瞧见笑话。他的脸涨得通红。
管他什么体统,今日若误了你的前程,才是大事!
你夙夜匪懈,寒窗苦读,为得不就是今日么
他犹豫片刻,终伏于我背上。
11
路上,他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本是儋州左逢翎之子,因母亲婢女出身,出生时便受尽了苛待。
母亲病逝后,他更是备受冷落。
寒天里,他仅着一身薄衣加身,拾人丢弃之食果腹。
到了该念书的年纪,主母却总是以府中事务繁杂为由,再三拖延他读书之事。
为此他只得于书塾之外,潜身偷学,将先生所授之业,反复默诵。
先生深感其诚,赠了书籍给他,回家时却被兄长说是偷来的,为此被罚在祠堂跪了三日。
眼瞧着就要过了入学的年纪,他恳求父亲许他入学,主母却心怀叵测,借着考验其求学之心为由,强令他入冰河一游,方肯应许。
经此一劫,他病了好久。
后来,他连过院试、乡试,然其大哥沈逸却乡试落第。他们如何咽的下这口气,遂千方百计,阻挠他的进京。
终有一日,他逃了出来,奈何身上盘缠所剩无几,这才有了设摊售书一事。
不知怎得,他赴京赶考一事传回兖州,他大哥便追了过来,于会试前一夜纵火。
他语气平淡地讲述着过往。
我心中却思绪万千,这一路的艰难险阻,只有他自己知道。
下次若叫我撞见你大哥,我定帮你揍他!
背上之人怔愣片刻,随即在我肩头闷笑出声:哪有姑娘家……这般说话的……
紧赶慢赶,总算赶在会试前回到贡院。
二人风尘仆仆,引来不少学子侧目。
势利之语从未停歇,我掸去沈自蹊衣裳的烬尘,朝他俯首施礼:林司遥在此,恭候先生折桂杏坛,雁塔题名。
听见我的诨名,旁人这才收敛几分神色。京中有能人,教得林家二小姐转性之事本传得沸沸扬扬,如今瞧见能人真面目,自是敬畏三分。
12
我火中救人,再背去贡院考场一事先一步传回府中。
父亲破天荒地没有责骂我,数月相处下来,他亦被沈自蹊的才学所折服。
加之沈自蹊身为我的恩师,父亲更不会见死不救,答应将他暂留府中。
父亲幽幽叹道:他这腿伤,也不知何时才能痊愈。
母亲似是灵光一闪,说道:听闻京都来位云游的名医——丹溪翁,此人精通病理,上能枯骨生肉,下可续筋接骨。
我急得从椅上一跃而起:他现于何处我派人去请!
父亲与母亲见状,面露惊愕之色,二人旋即对视一眼,低声耳语起来。
我隐约听得母亲说了句:女儿大了……
夜里,丹溪翁为他施了针,直言好在医治得及时,不然恐怕要终身行踏素與了。
临行前,丹溪翁一再叮嘱每隔两个时辰要换一次药。
我强撑着,不敢合眼。
到了换药的时辰,我欲解他外衫。
他蓦然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到让我一怔,难不成他虚弱的模样竟是装出来的
你若不肯我换药,只怕明年都不会好。
沈自蹊的手微微一颤,这才缓缓松开。
扒下他的外衫,原本笔直的腿骨已弯折成诡异的角度,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我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这样整整忍了一日。
回过神来,我又忙不迭地按住他的伤口,慌乱地将药粉撒上去。
沈自蹊整个人绷得笔直,紧闭双目,苍白的下唇已被他咬得青紫。
莫不是我下手太重了,给人疼成这样
窗外明月高悬,星辰明明灭灭,似有流星划过。
我激动地摇了摇他的手,指着窗外:是流星,快许愿。
二小姐许的什么愿望
他的声音虽还带着几分虚弱,却也清晰有力。
父母康健,长姐平安。
我提溜着眼睛加了句:也祝你的腿早日康复。
那二小姐自己的呢
被他这么一问,我怔愣住了。
我的愿望是,适才那些愿望皆能成真。
嘿嘿……我可真是个机灵鬼。
朔风蓦然穿堂而过。
烛火摇曳,光影在他脸上明灭。
我下意识抬手去稳烛台,恰好他也同时伸手,指尖相触下,我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扫过,麻酥酥的。
13
放榜之日,熹微的日光一落而下,映得青石板一片金黄。
人群如潮水般涌向皇榜处,我使劲踮着脚,好看清皇榜之上的名字。
会元——沈自蹊。
中了!他中了!
我欣喜得拽过一旁的书生,将他晃到面色发白。
书生抬起头,一脸委屈地朝我作揖:小姐莫要再炫耀了,我已落榜八回了!
抱……抱歉啊!我悻悻松开他的衣裳。
转身之际,沈自蹊一身月白绫衫,那双好看的双眸如春光渐醒,清逸绝尘。
奇怪的是,他的目光并未在皇榜之上,而是直直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下意识地微微瑟缩,心中暗自思忖:莫不是我身上沾什么东西了
旋身时,不知何处骤起推搡之力,脚下一个踉跄直直向后仰去。
小心!
沈自蹊伸手箍住我的手腕,却也因势失衡,与我一同摔了下去。
他迅疾将我护于怀间,背脊着地,闷哼一声。
温热的气息扫过面颊,听着对方的心砰砰直跳,两个人僵得和木头似的,动都不敢动。
我腾地站起身,用手抵着自己的脑门。
好烫,我是不是病了!
沈自蹊神色复杂难辨,侧眸望着我:还要去看落霞山的檀梅么
这是我二人的约定。
待他金榜题名时,定折梅相赠。
我脸上更烧了,打起来退堂鼓,支支吾吾道:檀梅……花期甚久,过……过几日再看也不迟。
14
又是一个春日,沈自蹊搬进了朝廷赐的宅子。
本应携礼庆贺的,偏逢长姐有孕,圣上大悦,特设宫宴,传召我等命妇入宫赴宴。
这是我生平头一遭入宫。
引路的黄门公公每过一处月洞门,便用拂尘尖儿点着琉璃瓦覆顶的宫室:这是淑妃娘娘的缀锦阁,那是贤妃小主的含英殿……
世人皆道皇宫神霄绛阙、极尽奢华。
我却觉得,那曲折回环的幽深回廊,仿佛困住了每一个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宫宴不比寻常人家,规矩繁多,长姐一再交代,可我一落座便全抛诸脑后了。
长公主到!
伴随一声高唱,我好奇得抬头,来人霞裙月帔,华彩流溢,明艳得不可方物。
听长姐说,这位长公主年芳二十五,至今未有婚配。
今日,圣上设下琼林宴一来为长姐庆贺,二来则是有意为长公主榜下捉婿。
我扒拉着碗里的珍馐美馔,目光在席间的贵公子们身上逡巡。
这个不行……太精瘦了,估计挨不了一拳。
那个又像小白脸,毫无阳刚之气。
唉!也不知是哪家儿郎有此殊荣。
正自出神,长公主手中的粉桃绣帕悄然滑落,恰被来人伸手接住。
嗖得一声,恰逢烟火炸响,幻化成锦簇花团,又碎作星雨洒落。
诸色交织,衬得他的倾立身姿,清雅至极。
沈自蹊!
我欣喜得起身,正欲唤他,却见长公主小跑上前,语气熟稔:你来了……
她接过沈自蹊递来的绣帕,双手不自觉地绞着帕角,少女的娇羞之意尽显无遗。
一旁的宫人窃窃私语道:沈大人好福气。
什么沈大人,得叫驸马爷才是。
沈大人惊才绝艳,公主国色天香,二人真是良配。
我蓦然红了眼,榜下捉婿,原来捉的是沈自蹊!
也是,以他的才学与风姿,本就当配如此良缘。
本该为他高兴的,可为什么……还是会难过呢
我将头伏得更低,余光中,那袭绯色官袍缓缓折腰。
长姐的手悄然抵上我的腰背,虽未言语,我却立刻会意,挺直脊背正视前方。
她浅浅下拜,向圣上求了个恩典,让我能提前离宴。
15
我托人送进宫闱的书信如石沉大海,久无回音。
没多久,便传来了长姐畏罪自裁的消息。
据传话的公公所言,长姐嫉妒贵妃娘娘有孕,便在膳食中暗投毒药,事发当场被执。她自觉罪愆难赎,于昨夜悬梁自尽。
不可能!
长姐性情端淑,柔善如兰,断不会做出此等恶毒之事。更何况,长姐怀有身孕在先,缘何要与贵妃娘娘为难
林小姐就别让咱家为难了。
他食指覆唇,示意我莫要再说了。
我的眼前不由浮现着离宫那日,长姐立于长街前,直到宫门在朱漆影壁后合上。
明明前几日还期待下次相见,今日便天人永隔。
偌大的府邸里,空留我的呜咽声。
宫中有令,因长姐是戴罪之身,只得由宫中秘密发丧,身为亲眷的我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更不得为长姐哭丧。
父母亲几乎一夜白头,日日望着长姐的闺房,喟然长叹。
我独行至皇城根下,望着那盏长姐素日常点的孔明灯,微光摇曳,直至缓缓熄灭。
再看回林府的路,却似迢迢天堑,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我双腿一软,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里。
意识渐趋模糊之际,似有人将我一把揽进怀中。
双眼如坠千斤,越欲看清此人面容,却愈觉模糊难辨。
周遭寒彻肌骨,我下意识地将头埋入那人颈间,控诉着长姐之事的不公。
那人的步子一顿,将脑袋抵在我的发顶:阿遥……我会为你讨回公道。
落下的雪覆将我等的足印一点点覆盖,一切好似从未发生。
16
我捂着发疼的脑袋,记不清如何回的林府。
殊不知府内已然是一片狼藉惨象。
长姐蒙冤在前,林府又遭人揭举贪墨之过。
御史上奏天听,龙颜震怒,下旨褫夺了父亲的官职,敕令抄家。
抄家的官兵如恶煞过境,哀嚎声响彻半空。
我被带至中庭时,父亲背手而立,母亲跪坐在地掩面哭泣。
为首的校尉一身骑装,手持三尺鄣刀,从一众缩瑟的家仆面前掠过,宛若阎王。
他从袖中掏出一份所谓的证据,细目里夹着几张篡改的漕运单据,落款处盖着父亲的私印。
校尉揪着父亲的衣领:老匹夫,乖乖供出私产,否则……
父亲闭目长叹:你就是把林府翻个底朝天,也只有这些。
老东西,死到临头还嘴硬。
校尉扬鞭就要落下,我飞身护在了父亲跟前,这一鞭打得我皮开肉绽,钻心剧痛疼得人几近晕厥。
17
御史台的判决下来了,林家贪墨一案属实,如今要将我等女眷送去另一处监牢,只待择日问斩。
光柱变迁于幽暗的牢狱内,父亲的下半身已经被打烂,只得匍匐着看向我们。
阿遥……照顾好你母亲。
女儿定不忘父亲嘱托,还望父亲珍重。
为父身体硬朗着呢,我们一家人还会再团聚的!他的眼中闪烁,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因疼痛咳了起来。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恐这一别,真的再不能相见。
我跟在囚徒队伍末头,路过城與时,我闭上了双眼,生怕遇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庆幸抄家那日,他不在,遂未牵累其中。
忽然,又觉得自己可笑,人家马上就是驸马爷了,用得着我担心
一路栉风沐雨,好不容易到了驿舍,几个牢役则闲坐谈天。
听闻当今圣上赐婚长公主与新科状元,不日便将完婚。一人咂着嘴,满脸艳羡。
我却失了魂般,母亲强提起精神拍着我的后背。
望见母亲消瘦的面容,我的心中似有梗概。
这些日子,我拟过不下十封诉状,托人送至各处府衙,怎料九衢讼师万万余,无一人敢接下讼状。
圣上朱批的案子,何人敢翻案
母亲……女儿不孝,未能护得了您周全!
话还未说完,母亲却倒了下去,我连忙抱住她,惊觉她的身子滚烫异常。
母亲本就体弱,加之一路风雨兼程,如何能承受得住这般折磨
大人……求求你们,救救我的母亲。
我拼命地磕着头,鲜血混着沙砾淌了下来。
几个牢头端着茶碗无动于衷,于他们而言,只要将我等押至监牢即可,是死是活不重要。
驿舍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声音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便停在了驿舍门口。牢役们警惕地站起身来,手按在腰间的兵器上。
下一刻,数十名匪寇破门而入,将我等团团围住。
来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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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舍古往今来多为押送重犯歇脚之地,无财无物,这些人莫不是来灭口的
念头闪过,我忙抱紧母亲躲至一隅。
几名牢役有些武艺在身,奈何寡不敌众,三两下便被打翻在地。
反正落在这些匪寇手中也难逃一死,倒不如自己挣一条生路。
我瞅准时间跑至大门前,将火油罐砸在地上,举着燃烛威胁道:住手!
那伙匪寇举着刀步步紧逼,在他们看来,一个丫头片子,能有何惧
我强定住心神,将燃烛挨近地上的火油,为首的匪寇这才正色看我。
驿舍不同于寻常的居所,封闭无窗,而唯一的出口,此刻正被我牢牢堵住。
他忙伸手:姑娘莫要冲动。
我盯着他们:诸位不想葬身火海的话,烦请回答我……是何人指派你们来的
几个匪寇面面相觑,深知若供出幕后真凶,亦是死路一条,举着刀就要砍下来,我吓得手中的燃烛一松,径直掉在火油上。
刹那间,熊熊烈火腾地而起,迅速吞噬了整个驿舍。身受重伤的牢役捂着胸口,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仿佛在说:来真的
匪首见势狠狠一脚踢来,我躲避不及,撞飞到了墙上,五脏六腑似要碎裂般的疼。
趁此机会,匪寇们夺门而逃。
我顾不上疼痛,忙抱起母亲逃出去。
余下的几个牢役躺在火海中,绝望到了极致。
我折返回去,将他们一一拖离火海,连日食不果腹,眼前不由恍惚起来。
待将他们都救出后,轰地一声,半扇焦门倒了下来,将我拦在屋中,碎炭块雨点般砸在脚上,疼得我半跪在地。
19
我觑见另一处缺口,火势尚缓,便思忖着从那儿钻出去。
漆黑夜色被火光映照得通亮,好容易挣出来,身上黑黢黢的,哪里还有个人模样。
我扑打着身上零星的火星,却见远处闹哄哄的。
嚯!不知何时竟来了这么多人。
一行侍卫模样的人拦着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沈大人……火势太大了,纵有人在内,恐怕也早已成了焦炭。
别人都会丢下她,可我不会。沈自蹊将官袍束在腰间,就要闯进去。
沈大人……侍卫朝着我的方向一指。
阿遥……沈自蹊抬眸,想来是被烟尘呛了,他的眼尾蓦然泛红,奔来之时,脚步竟有些踉跄。
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看吧,除了人被熏黑了,啥事没有。
我这人呀……糙得很……
不等我说完,他用力一拽将我扯入怀中。
沈自蹊的下颌抵在我头顶,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尽数咽下。
咳咳……我喘不过气来了。我用力挣开,他袖中的讼状散落一地,我趋前一瞧,皆是他圈点出的批注。
可这些讼状,我分明呈于数十家不同府衙,他们惧而不受,缘何最终皆落于沈自蹊之手……
他掸去讼状上的灰尘,喃喃道:我会为你讨一个公道。
大夜弥天……怎是说翻就翻的!
这个傻子,明明都要成为驸马的人,为何还要淌这趟浑水!
我佯装嗔怪,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
他抬手轻拭着我的泪,温声道:纵万难,亦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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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当日,街头熙熙攘攘,聚满了百姓,齐硕一流亦在其中。
齐兄,莫不是早就料到林家会有今日这般下场
齐硕微微点头,神色淡然:那是自然……
本公子的心上人应如朗朗明月,而非阶下囚。
她有今日就是咎由自取。郑锦珘朝着囚车的方向吐了口唾沫。
我低垂着头,几遭酷刑折磨,连握起拳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百姓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大声道:荒年时候,要不是林家出手救济,我们早就饿死了!
他们菩萨心肠,怎会做出贪墨这种事
没错!没有林家,哪有我们的今天,若林家有罪,我们这些受过恩惠的人,是不是也都该被抓
更多的声音涌了出来,百姓齐齐喊冤求情。
再抬头,恰好对上了父亲的目光,他坚定得朝我点了点头。
当日善举,掷地有声!
城外,十八骑快马踏雪而来,为首之人那袭绯色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沈自蹊甩镫下马,他双手擎旨过顶:圣上有旨,林氏贪墨案乃子虚乌有,林家上下,无罪开释!即刻放人!
百姓的哭声忽然转成欢呼。
父亲在囚车中泪落衣襟,目光中尽是释然。
原是那日那伙匪寇没逃多远便沈自蹊派去的人被抓住,严刑拷打下,终供出了背后的主使。
竟是贵妃嫉妒长姐有孕,遂假孕争宠,而后设计陷害长姐,致使长姐自裁。
她又忌惮林家的威望,便勾结重臣再以贪墨罪名污蔑林家。
得知我四处申冤,害怕事情败露,便起了杀心,派匪寇来灭口。
20
如今真相大白,圣上欲恢复林家皇商之位,父亲却婉言谢绝,不日便携母亲归隐山林。
而我则有意留在京都,开了间为女子授学的书塾。
开业那日,恰逢公主出嫁,驸马却另有其人。
此刻的沈自蹊正倚在书塾门框上,青衫袖角沾着晨时教习的墨渍。
待我问及缘由,他方讲起那日宫宴上,长公主求皇上赐婚,他跪在丹墀之下:臣心已属,不敢欺君。
我握着狼毫的手一顿,卷尾的玉镇纸磕在足踝上,疼得眼眶发热。
他忽然蹲下身,指尖轻轻替我揉按伤处:若那日你未离席,我当向圣上求娶你的……
我忽得抬眸,正撞见他眼中细碎的光。
沈大人……
此时,翰林院的郑院士掀了竹帘进来。
瞧见我后,他脸上笑意不止:想当年沈大人为了我那块徽墨,在翰林院抄了三天三夜的文卷。
听到徽墨二字,我的思绪不禁飘远……
王掌柜的女儿阿萤从我的臂弯中探出半个脑袋,小手掌里正攥着那块徽墨,奶声奶气道:先生,阿萤还要习字!
来……我教你。沈自蹊握着她的小手,笔尖在宣纸上歪歪扭扭洇开墨点。
横要歪歪的!阿萤仰头告状,鼻尖上还沾着一点墨渍。
沈自蹊低笑出声,指腹轻轻替她擦去污渍:不是歪,是要像春风拂柳,柔中带劲。
说着握住她的手腕,一笔一画写下个遥字,墨香混着檀梅甜腻的气息,在暖融融的阳光里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