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轻舒。
对我而言,成长的岁月像一张陈旧褪色的照片,浸满了压抑的灰。
这份灰色从童年开始,一直蔓延到高三,从未有过放晴的迹象。
在家里,刻薄的言语是日复一日的背景音,在学校,无声的排挤和恶意的捉弄早已是我的日常。
我曾像一只习惯了蜷缩在壳里的蜗牛,认定了自己的人生将在这样的晦暗和孤寂中无尽地爬行下去,直到麻木。
直到遇见他。
他的出现,像一道毫无预兆的光,瞬间穿透了我厚重的壳。
那一刻,我天真地以为,这就是命运的转折点,是幸福终于对我露出的微笑。
却从未想过,那短暂的、令人目眩的光芒,并非救赎的晨曦,而是将我引向一场更深沉悲剧的、华丽的序幕。
那道光,出现在凛冬已至的高三下学期。
窗外的枯枝在寒风中瑟缩,教室里暖气的嗡鸣也盖不过试卷翻动的沙沙声。
距离六月那场决定命运的高考只剩下最后半年多,整个高三年级都像上紧了发条的钟,沉浸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氛围里。
就在这个所有人都埋头冲刺、连呼吸都带着焦虑的节骨眼上,我们班空降了一位转校生,名叫顾易。
他的出现像一道明亮的光,骤然照进了这间沉闷压抑的教室。
他很高,身形挺拔,五官俊朗得无可挑剔,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眼睛像弯弯的月牙,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阴霾。
他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蓝白校服,却自带一种干净清爽的气质。
几乎是第一天,他就凭借这副好皮囊和传闻中优渥的家境、出色的成绩,成了全校女生心中默认的新校草,走到哪里都能引起一阵低低的、兴奋的议论。
在这个连八卦都显得奢侈的时期,他的到来无疑是一抹异色。
这一切,起初似乎都与我无关。
我依旧是那个缩在教室角落,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努力把自己藏进书本和阴影里的李轻舒。
我的世界被分割成几块,永远也做不完的模拟卷、奶奶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皱纹的手、傍晚时分厨房里昏黄的灯光,以及放学后必须赶去快餐店挣取微薄生活费的几个小时。
顾易像另一个世界的人,耀眼得让我不敢直视,我只想着尽量避开他,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将我这颗卑微的尘埃,吹到了他那耀眼的光芒之下。
那天下午的数学课刚结束,老师前脚刚踏出教室门,紧绷的神经尚未完全松弛,后脚王倩就带着她那几个跟班,像一群盘旋的秃鹫,阴魂不散地围在了我的座位旁。
王倩是我们班出了名的大姐头,家里有些背景,长得也还算可以,因此身边总围绕着一群附和她的人。
她尤其看不起我这种沉默寡言、家境贫寒的异类,找我的麻烦几乎成了她调剂枯燥学习生活的固定节目。
喂,李轻舒,她用刚发下来的、还带着油墨香气的模拟试卷,一下下敲打着我的桌面,发出令人心烦的啪啪声,语气里满是惯常的轻佻与恶意,昨天老师让小组收的错题本,全组就你没交,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又偷偷拿回家垫桌脚了也对,你家那破桌子,没准儿就缺这个呢。
她身后立刻响起一阵压抑但清晰可闻的嗤笑声,像细密的针扎在我早已习惯了疼痛的神经上。
我知道她们是在故意找茬,那本错题本我明明昨天放学前就亲手交给了坐在前排的数学课代表。
我死死地咬着下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软肉,试图用这熟悉的疼痛感压下喉咙口翻涌的屈辱和无力反驳的酸涩感。
教室里弥漫的粉笔灰和因备考而格外紧张的空气,似乎都因为她们的存在而变得更加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我交了。我小声辩解,声音细弱得像风中残烛,几乎要被窗外凛冽的风声吞没。
交了谁看见了证据呢王倩提高了音量,刻意让周围更多的人听见。
她俯下身,带着恶意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因难堪而泛红的眼角,伸手就要来粗暴地翻我的书桌,找不到就是没交!我来帮你找找,看看是不是掉哪个犄角旮旯,被教室里的老鼠什么的叼走了
她的手指冰凉,即将碰到我那摞得整整齐齐的旧书本,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闭上眼睛,准备像往常一样默默承受这又一次的羞辱。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点温和笑意的声音,像一股清泉,突兀地插了进来,打断了王倩的动作。
同学,就算要找东西,也不用这么大动静吧会吓到别人的。
是顾易。
我猛地睁开眼,看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站在过道旁。
他脸上挂着他那招牌式的、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仿佛刚才教室里紧张压抑的气氛与他无关。
午后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窗玻璃斜射进来,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给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他的目光先是温和地扫过王倩她们明显一愣的脸,然后轻轻落在我身上。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审视或鄙夷,只有一种……像是纯粹的、带着暖意的关切。
王倩和她的跟班们看到是他,脸上的嚣张气焰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熄灭了大半,甚至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顾、顾易……我们……我们没干什么,王倩试图解释,声音不自觉地放低,语气也软了下来,脸上甚至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就是跟她……开个玩笑。
玩笑顾易的笑容未减分毫,但眼神却似乎认真了些。
他弯下腰,动作自然地捡起刚才被王倩敲桌子时震掉在地上的那支最普通的蓝色圆珠笔,可我看着不太像玩笑呢。这位同学,他的目光转向我,带着明显的询问和一种让人心头一暖的关切,好像眼睛都红了,快要哭出来了。
被他温和清澈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心跳如同擂鼓,不受控制地疯狂加速。
既是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点破窘境的难堪,也是因为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感觉——被维护,而且是被这样一个如同太阳般耀眼的男生维护。
这种感觉既让我惶恐,又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相信的甜意。
王倩的脸彻底涨成了猪肝色,被顾易这样温和却直指核心的话语堵得哑口无言,尤其是在周围那些或好奇、或幸灾乐祸、或嫉妒的目光注视下,她感觉自己丢尽了脸面。
顾易没再看她们难堪的表情,而是把那支沾了些灰尘的笔递到我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人无法设防的温和笑容:给,你的笔,下次小心点,别再掉了。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尖在我接过笔时,无意间轻轻碰触到了我的手。
那温热的触感仿佛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全身,让我猛地缩回了手,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谢、谢谢你。我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不客气。他轻声回应,声音也带着笑意。
然后,他站直身体,目光转向王倩几人,笑容依旧温和,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马上要上课了。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帮助才对,不是吗下次别再这样‘开玩笑’了。
他的话语不重,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像一层柔软的屏障护在了我身前。
王倩她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屈辱,但面对顾易,她们终究不敢再放肆。
最终,王倩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嫉妒和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仿佛在无声地说:李轻舒,你等着!然后才带着跟班们悻悻地散开了。
我心头一紧,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我知道,麻烦非但没有结束,反而因为顾易的介入,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了。
顾易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加柔和了些,像是确认一般,轻声问道:你没事吧真的没哭
我用力摇摇头,依旧不敢抬头直视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用那种仿佛能融化冬日冰雪的温和嗓音说:嗯,没事就好。不过,以后她们要是再这样欺负你,别自己硬扛着,也别怕。你可以……跟我说。
说完,他对我又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又温暖,像冬日里最难得的一缕阳光,直直地照射进我心中那片常年被阴霾笼罩的角落,瞬间穿透了厚厚的冰层。
然后,他才转身,迈着从容的步伐,回到了自己那个靠窗的、仿佛自带光芒的座位,拿起一本书,安静地翻阅起来,好像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真的只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我紧紧握着那支还残留着他指尖温热触感的圆珠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久久无法平复。脸上是滚烫的羞赧,心里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陌生的、带着甜意的涟漪。
是他,顾易,那个像太阳一样耀眼、像春风一样和煦的男生,他竟然会注意到我这个角落里的尘埃,会为我解围,甚至还会对我说出那样……那样温柔的话语……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偷偷抬起眼帘,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他的侧影。
阳光温柔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美好得不真实。
那一刻,长久以来积压在我心头的那些屈辱、自卑和绝望,似乎真的被他驱散了一丝。
尽管王倩那怨毒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心里,让我对未来的处境充满恐惧,但心底深处,却有一颗微小的、名为希望的种子,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和那个温暖的笑容,不受控制地、悄悄地开始萌发。
只是那时的我,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从未体验过的温暖冲昏了头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伸出的手。
我丝毫没有察觉到,那看似和煦无害的阳光背后,可能隐藏着怎样难以揣测的深意和算计。
我以为这是我灰暗人生中终于等来的救赎微光,却懵懂不知,这或许才是我人生更大悲剧的、一个无比诱人、也无比残酷的开端。
放学铃声像是一道赦免令,让我得以暂时逃离教室里那些或同情、或嫉妒、或充满恶意的目光。
我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校门,并未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离学校两条街外的一家旧书店——静思书坊。这里是我为数不多的避风港,也是我赚取微薄生活费和补贴家用的地方之一。
静思书坊不大,甚至有些拥挤,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略带霉味的清香。
老板是个温和的中年男人,知道我的情况,很照顾我,允许我放学后和周末来这里做几个小时的兼职,整理书籍、打扫卫生,偶尔也帮忙照看一下收银台。
比起快餐店油腻嘈杂的环境,我更喜欢这里的安静。
书架像沉默的卫兵,环绕着我,给我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在这里,我可以暂时忘记学校里的不愉快,忘记家里沉重的气氛,沉浸在书本构筑的世界里。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换上店里那件略显宽大的灰色围裙,正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把几本新到的文学类书籍插回高处的书架。
夕阳的余晖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安静地飞舞。
我专注于手中的工作,试图将白天在教室里发生的一切暂时抛诸脑后,尤其是顾易那温暖的笑容和王倩怨毒的眼神,它们像两股力量在我心头拉扯,让我既抱有一丝虚幻的期待,又深陷于现实的恐惧。
就在这时,书店门口的风铃发出叮铃一声清脆的响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我下意识地回头,准备说一句欢迎光临,声音却在看到来人时卡在了喉咙里。
是顾易。
他竟然会来这种偏僻又不起眼的旧书店
他穿着校服,但外面随意地罩了一件款式简洁的黑色连帽外套,单肩背着书包,双手插在口袋里,姿态闲适地走了进来。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我,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便绽开了那个熟悉的、阳光般和煦的笑容。
李轻舒好巧,你也在这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仿佛这真是一场纯粹的偶遇。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我打工的地方碰到他,尤其是在我穿着这身灰扑扑的围裙,狼狈地整理书架的时候。
强烈的羞耻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地想把围裙藏起来,却又无处可藏。
我……我就是……随便看看。我慌乱地低下头,语无伦次地找着借口,根本不敢承认自己是在这里兼职。
被他看到我为了生计在这种地方打零工,我觉得无比难堪,仿佛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被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他这道光之下。
顾易没有追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目光在书店里随意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刚刚整理的那排书架上。
你也喜欢看这些书他走近几步,指了指其中一本我刚刚放上去的外国小说,这家书店虽然旧,但选书品味还挺不错的。
他的靠近让我更加紧张,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与书店里陈旧的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我攥紧了围裙的一角,低着头,小声地嗯了一声,不敢多说一个字。
我正好想找本参考书,顺便逛逛。他解释着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听起来合情合理。
他开始在旁边的书架浏览起来,动作从容,偶尔会拿起一本书翻看几页。
他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我穿着围裙的异常状态,这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心里的别扭感丝毫未减。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该继续整理书架,还是该假装自己也是顾客。
就在这时,老板从里间走了出来,看到顾易,又看了看我,笑着对顾易说:这位同学是来找书小舒,还不快帮同学找找
小舒是老板平时对我的称呼。这句话无疑是坐实了我在这里工作的身份。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易闻言,目光转向我,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了然,但很快又被他那温和的笑容取代。
原来你在这里帮忙啊他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异样,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真厉害。
这句真厉害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客套,听在我耳朵里却格外刺耳。我窘迫得恨不得立刻消失。
没、没有……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是……偶尔来帮帮忙。我还在徒劳地试图挽回一点面子。
顾易看着我窘迫的样子,轻轻笑出了声,那笑声低沉悦耳,却没有丝毫嘲讽的意味,反而像是在安抚我。
别紧张,他说,勤工俭学很正常,也很值得佩服。
他的话像是一股暖流,稍稍缓解了我的尴尬,但心底深处的不安依旧存在。
他真的只是觉得正常吗
像他那样的人,真的能理解我的处境吗
还是说,这只是他刻意表现出来的、用来维持他完美校草形象的又一种方式
我不敢深想,只能胡乱地点点头。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本似乎是他想要的参考书,拿到收银台付了钱。
在离开之前,他走到我面前,再次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暖:那我先走了。明天学校见,李轻舒。
……嗯,明天见。我低着头,小声回应。
风铃再次响起,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书店里恢复了往常的寂静,只剩下夕阳最后的光芒无声地流淌。
我靠在冰冷的书架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偶遇而狂跳不止。
顾易……他为什么会来这里真的只是巧合吗我脑海里反复回想着他刚才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字,试图从中找出答案。
他似乎并不像王倩她们那样看不起我,甚至还说了佩服我的话。
这让我心里那颗刚刚萌发的希望种子,又悄悄长大了一点点。
但同时,被他撞破兼职的窘迫感,以及他那过于完美的、仿佛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又让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我甩了甩头,努力把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
不管怎样,明天还要上学,兼职的工作也还没做完。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书,继续整理起来。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似乎多了一些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而我不知道的是,此刻走出书店的顾易,嘴角勾起一抹若有所思的弧度,脑海里回放着刚才女孩低着头、脸颊绯红、手指紧张地绞着围裙的模样,那副脆弱又倔强的样子,和他白天在教室里看到的那个眼神,奇妙地重叠在一起,让他眼底的兴趣,又浓了几分。
这只不经意间闯入他视线的小鹿,似乎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有趣一些。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缓缓覆盖了整座城市。
静思书坊的灯光在身后熄灭,我仔细地拉下卷帘门,听着金属摩擦的沉重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将那串带着书店独特气息的钥匙放回老板交代的隐蔽瓦罐里,我拢了拢单薄的外套,拖着因站立和行走而有些酸胀的双腿,走进了微凉湿润的夜色里。
回家的路并不算长,只需要穿过两条霓虹灯光影交错的街道,再绕过一个中心喷泉早已干涸、只剩下几条流浪猫偶尔盘踞的小公园。
我们住的这个小区,名叫安泰苑,名字听着安稳,实际上却是市里最早开发的那批商品房之一,距今已有二十多个年头。
楼体外墙的瓷砖在岁月的侵蚀下略显斑驳,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内里的水泥色,楼道里的声控灯总是接触不良,需要用力跺脚才能唤醒那昏暗的光芒,墙壁上则层层叠叠地覆盖着各种小广告和孩子们信手涂鸦的痕迹。
这房子,是我爸很多年前买下的,那时他还没像现在这样沉溺于酒精,母亲也还在。
后来……后来母亲走了,父亲再娶,这房子便成了我和奶奶相依为命的地方。
父亲长年累月地在外工作,对这个家、对我,几乎是不闻不问。
所以,虽然房产证上写着他的名字,但这里的一砖一瓦,似乎都只浸染了我和奶奶的气息,充满了生活琐碎而真实的痕迹,与他这个名义上的主人早已疏离。
好在小区离学校很近,步行不过十五分钟,这也是当初奶奶坚持留在这里的主要原因。
我掏出钥匙,打开那扇漆皮有些剥落的防盗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淡淡药油味、旧家具木头味以及饭菜余温的复杂气味立刻包裹了我,像一个无声的拥抱,瞬间驱散了积攒了一路的寒意和疲惫。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光线昏黄的落地灯,将墙角那台老式电视机屏幕上闪烁的彩色光影映照得有些模糊。
奶奶正戴着她的老花镜,端坐在那张坐垫已经塌陷、铺着碎花布套的旧藤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最喜欢的戏曲频道,身体随着咿咿呀呀的唱腔微微晃动。
听到我开门的动静,她立刻敏锐地转过头,昏花的眼睛在灯光下眯了眯,看清是我后,脸上立刻堆满了慈祥的褶皱。
小舒回来啦她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轻微沙哑,却蕴含着一种能瞬间抚平我心头褶皱的力量,今天怎么晚了点快,洗手去,饭菜我一直给你温在锅里呢。
书店今天盘点,多忙了一会儿。我一边换上柔软的旧拖鞋,一边轻声解释,心里涌起一阵暖流,也夹杂着一丝愧疚,奶奶,跟您说多少次了,您别老等我,您先吃,对胃好。
哎呀,不碍事,人老了,觉少,等你一起吃,这屋里也热闹些,饭都香点。
奶奶笑呵呵地说着,布满老年斑和深刻纹路的手撑着藤椅扶手,颤巍巍地想要站起身,要去厨房帮我盛饭。
她腿脚不好,阴雨天膝盖总是疼。
奶奶您坐着看您的电视,别动,我来就行!我赶紧几步上前,轻轻扶住她的胳膊,将她重新按回椅子里,又顺手帮她掖了掖盖在腿上的薄毯,外面风大,您可别着凉了。
然后转身快步走进那仅有几平米、被各种厨具和杂物塞得满满当当的小厨房。
灶台上,用一个大锅盖严严实实地罩着几个碗碟。
掀开锅盖,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更加浓郁——一盘翠绿的清炒小白菜,边缘带着点焦香的农家蒸蛋,还有一小碗炖得软烂的排骨萝卜汤。
我知道,这几块排骨一定是奶奶今天特意去菜市场转了好几圈,跟相熟的摊主磨了半天价才买回来的,她总觉得我学习辛苦,又在长身体(虽然我已经18岁了),想方设法要给我补充营养。
我端着饭菜在小小的折叠餐桌旁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奶奶就坐在我对面,也不看电视了,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吃,时不时地给我碗里夹一块排骨,或者舀一勺汤。
慢点吃,别噎着。学校今天怎么样老师没批评你吧跟同学都好好的她絮絮叨叨地问着,每一个问题都饱含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都挺好的,奶奶,您放心。我含糊地应着,埋头扒饭,努力不让她看出我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
我拣了些课堂上发生的趣事,还有模拟考成绩又进步了一点点的好消息说给她听,看着她欣慰的笑容,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不是为了我,为了我这个累赘,奶奶这个年纪,本该在公园里和其他老太太们一起晒太阳、拉家常,而不是守着这个冷清的家,为我的学费和未来日夜操心。
吃完饭,我坚持没让奶奶动手,自己麻利地收拾了碗筷。
站在狭窄的厨房水槽前,热水冲刷着油腻的盘子,哗哗的水声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也让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
白天在教室里,顾易那带着笑意的眼神和温和的话语,书店里,他恰好出现,以及我说谎时那窘迫的心情。
还有王倩离开时那淬了毒般的目光……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反复交织,挥之不去。
洗完碗,擦干手,我回到客厅,陪奶奶又看了一会儿她听得津津有味的戏曲节目,听她念叨着家长里短和街坊邻居的琐事,给她捶了捶因为久坐而僵硬的肩膀,看着她按时吃完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片,确认她盖好被子躺下后,才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那间仅能容下一张单人床、一个塞满了旧书和复习资料的简陋书桌的小房间。
关上那扇同样有些掉漆的木门,仿佛也关上了与外界的最后一丝连接。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惨淡的光带。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跳动。
我没有开灯,直接摸黑倒在那张睡了多年、每次翻身都会发出吱呀抗议的单人床上,睁大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因楼上漏水而留下的、形状不规则的淡黄色水渍。
白天刻意压抑的各种情绪,此刻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野兽,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奔涌而出。
顾易……他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我死水般生活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他为什么要帮我只是因为他善良,看不过去
还是像那些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他对我有那么一点点……特别的兴趣
一想到他今天在书店里,目光落在我脸上时那似乎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的眼神,我的心跳就不受控制地漏跳半拍,脸颊也莫名地发烫。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长这么大,除了奶奶,好像从没有人真正注意过我,更别说像他那样耀眼的人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关注,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却又夹杂着一丝隐秘的、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窃喜。
可是,紧接着,王倩她们那充满恶意的嘲讽和怨毒的眼神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
她们不会放过我的,尤其是现在,顾易的介入只会让她们的嫉妒和怒火变本加厉。
他今天能帮我一次,那下次呢下下次呢他会一直帮我吗
还是说,这只是他一时兴起的好心,很快就会像对待一件不再新奇的玩具一样,将我弃之不顾
想到这里,现实的重压再次袭来。
学费……虽然奶奶已经为我交了这学期的,但大学的费用呢还有奶奶日渐衰弱的身体,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
我的母亲,在我童年记忆里留下模糊背影的那个女人,早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就选择了离开,改嫁他人,从此杳无音信,仿佛我这个女儿只是她人生中一段想要抹去的错误。
而我的父亲……他就像一个住在我们生活边缘的幽灵,长年在外,说是打工,却很少寄钱回家,偶尔像恩赐般给奶奶一点,也从不问够不够用。
他对我的存在,似乎只有两种态度:彻底的无视,或是难得回来时,在酒精作用下爆发出的、毫无缘由的辱骂和不屑。
他从未问过我的学习,从未关心过我是否吃饱穿暖,仿佛我只是寄生在他房子里的一个陌生人。
讽刺的是,反倒是那个只见过寥寥数面、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继母,对我流露出过一丝奇异的善意。
她很少和父亲一起回来,偶尔独自出现,也只是在家短暂逗留。
有那么几次,她会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塞给我一些包装精美的点心,或者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转瞬即逝的、带着怜悯和些许愧疚的目光,反而比父亲的冷漠更让我感到困惑和不自在。
在这个所谓的家里,真正无条件爱我、支撑着我的,只有日渐衰老的奶奶。
一想到她,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无论在学校遭受什么样的欺凌和羞辱,无论前方的路看起来多么黑暗和无望,我都必须咬紧牙关,像一颗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这里,坚持下去。
为了奶奶,为了那个渺茫但却是我唯一指望的未来——考上大学,找份好工作,带着奶奶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过上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安稳平静的生活。
可是……这条路真的能走通吗我真的能承受住即将到来的、可以预见的更猛烈的暴风雨吗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我,也渗入我的内心。
我用力地闭上眼睛,试图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思绪、沉重的担忧和恐惧都驱散出去。
但它们就像无数细小的藤蔓,在寂静的深夜里疯狂滋长,紧紧地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顾易那张俊朗温暖的笑脸,和王倩狰狞扭曲的面孔,在我紧闭的眼睑后交替闪现,一个代表着虚幻的、遥不可及的希望,另一个则象征着残酷而近在咫尺的现实。
这一夜,注定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漫长。
我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无边的黑暗中独自舔舐着伤口,却不知道,这仅仅是痛苦的序章。
更深的黑暗和足以将我彻底吞噬的绝望,正在不远的前方,张开它巨大的、无声的网,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坠落。
凛冬的长夜似乎格外漫长,那些纷扰不安的思绪像窗外的寒风一样,整夜都在我的脑海里呼啸。
最终,它们还是在身体早已习惯的生物钟催促下暂时退去。
当时钟指向五点,窗外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有远处天际线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灰蓝调的鱼肚白。
这座城市的大部分肌体,还在严寒的包裹下沉睡。
我屏住呼吸,极其轻微地掀开虽然陈旧但还算厚实的棉被,一股冷冽的空气瞬间侵入,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屋里没有暖气,唯一的取暖设备是客厅里那个老旧的电暖器,但为了省电,奶奶只有在最冷的时候才舍得开一会儿。
我用最快的速度穿上早已放在床边的、带着凉意的衣服——里面是厚实的旧毛衣,外面套上那件洗得有些褪色但还算干净的冬季校服外套。
动作必须又轻又快,既怕惊扰到隔壁房间睡梦中的奶奶,也怕被窝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暖意彻底消散。
冰冷的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刺骨,我飞快地洗漱完毕,然后踮着脚尖溜进厨房。
借着窗外模糊的天光和厨房里那盏昏暗的15瓦小灯泡,我熟练地淘米,按下电饭煲的煮粥键——设定了保温功能,这样奶奶醒来时就能喝到热粥。
又从碗柜里拿出两个昨晚剩下的馒头,放进蒸锅里热上。
做完这一切,我在一张旧作业本撕下的纸条上用力写下:奶奶,粥和馒头在锅里保温,您醒了记得吃。我去上学了。
将纸条用一个酱油瓶压在客厅最显眼的旧八仙桌桌面上。这是我们祖孙俩多年来无声的默契。
披上外套,背上那个塞满了厚重书本和复习资料的书包,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轻轻带上家门,将那一方狭小、尚存一丝炉火余温(来自昨晚)的陋室关在身后。
楼道里一片漆黑,寒意仿佛凝结在空气中。
我摸索着冰冷的墙壁,用力跺了跺脚,头顶那盏昏黄的声控灯才不情不愿地、闪烁了几下亮了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我匆匆下楼的短短一程。
凌晨五点半的冬日街道,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卷着零星的枯叶打着旋儿刮过空旷的路面。
行人稀少得可怜,偶尔能看到穿着厚重棉衣的环卫工人佝偻着身子在清扫路面,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路灯还在尽职地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但在凛冽的寒风中,那光也显得有些冷硬,将我孤零零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口中呼出的白气迅速在眼前凝结,又很快被风吹散。
我没有直接走向学校的方向,而是缩着脖子,顶着寒风,拐进了旁边一条更窄的小巷。
巷子深处,那家名叫周记早点的小店,此刻如同寒夜中的一盏灯塔,亮着温暖的黄色灯光。
红色的旧招牌在微弱的晨曦中并不显眼,但从门窗缝隙里飘出的、混合着食物香气和水蒸气的、带着暖意的白雾,却老远就能闻到,也老远就能看到。
这狭小店面里的温暖,与外面冰冷的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是这条沉睡小巷里最早苏醒的生机。
这是我的第二份兼职,也是在高三这最后半年里,为了能稍微减轻一点奶奶的负担,我鼓足勇气才找到的。
每天早上六点到七点这一个小时,帮着老板李叔和老板娘李婶招呼客人、收拾桌子、打包外卖。
距离高考只剩半年多,时间宝贵,但这一个小时的微薄收入,至少能让我们祖孙俩在买菜时能稍微松快一点,也能让我偶尔奢侈地给自己买上一沓新的演算纸。
哟,小舒来啦!快进来暖和暖和,外面冻坏了吧!正在往滚烫油锅里下油条的李叔看到我,隔着氤氲的热气对我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火熏得微黄的牙齿。
他身上那件沾满面粉的白色褂子外面,还套着一件厚厚的旧棉袄。
李叔早,李婶早。我赶紧应着,快步走进店里,将那股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深深吸入肺里。
放下沉重的书包,熟练地从墙上取下那条系带都有些磨损的蓝色围裙系上,开始了一天中最忙碌也最能让我暂时忘却烦恼的一个小时。
很快,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但冬日的黎明总是姗姗来迟,且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沉。
来吃早餐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附近工厂赶着上早班的工人,穿着厚厚的工装,还有几个和我一样背着书包、冻得脸颊通红的学生。
小小的店面顿时被各种声音填满,变得喧嚣而充满烟火气。
一碗热豆浆,两个大肉包带走!老板,我的馄饨加点辣!
小舒,麻烦把这张桌子擦一下,油!……我在狭小的空间里快速穿梭,收钱、找零、擦桌子、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飞快地将滚烫的食物装进打包袋。
不停的走动和招呼让原本冻僵的手脚渐渐暖和起来,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与冰冷的空气接触,又迅速化为一层薄薄的凉意。
忙碌的时候,大脑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那些关于学业的压力、关于人际关系的困扰、关于顾易那让人心烦意乱的笑容、关于王倩可能变本加厉的报复……所有的一切都被暂时隔离在外。
我甚至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再像昨天那样偶遇顾易。
被他看到我穿着这条油腻的围裙,在这样嘈杂、充满油烟味的地方忙碌,那种羞耻感,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七点整,早高峰渐渐过去。
我准时脱下围裙,仔细叠好挂回原处。
李婶已经给我准备好了早餐——两个热气腾腾、白胖暄软的菜包子,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甜度刚好的豆浆。
这是我的工资的一部分,也是支撑我度过漫长上午学习的能量来源。
我顾不上烫,几口就将包子塞进嘴里,又快速喝完豆浆,感受着那股暖意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
谢谢李叔李婶,我先走了!我背起书包,匆匆道别,快步走出温暖的小店,重新投入到外面的严寒之中。
冬日的初阳终于挣扎着爬上了被高楼分割的天际线,但光线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勉强给光秃秃的梧桐树梢镀上了一层冷冰冰的金色,却驱散不了多少寒意。
街道上的人流和车流已经多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上班高峰期特有的焦躁气息。
我低着头,将下巴缩进校服领子里,一边快步疾走,一边在心里飞快地默背着昨天刚学的化学方程式,为即将到来的、同样寒冷的早读教室做准备。
时间紧迫,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浪费,高考的倒计时牌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每个高三学子的心头。
而我,李轻舒,对此刻正发生在我身后不远处的事情,依旧一无所知。
就在我急匆匆的身影消失在小巷口,汇入主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时,一辆在清晨寒气中泛着冷峻光泽的黑色奔驰轿车,正无声无息地停在街对面一个相对隐蔽的停车位里。
车窗贴着颜色极深的防窥膜,完美地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和严寒。
车内温暖如春。
顾易舒适地靠在后座柔软的真皮座椅上,目光平静地透过那层深色的玻璃屏障,注视着那个刚刚离去的、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单薄瘦削的背影。
他看到了她熟练地在狭小拥挤的早餐店里穿梭忙碌,看到了她接过那两个普通包子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细微的满足,看到了她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低着头迎着寒风快步走向学校的倔强模样。
冬日清晨苍白的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宽大的冬季校服套在她身上,更显得她身形的瘦弱,却也反衬出那双眼睛里即使在疲惫和窘迫中也未曾熄灭的、清冷而坚韧的光芒。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放着的一份印着我个人资料的本子上面轻轻敲击着,嘴角噙着一抹无人察觉的、混合着玩味与探究的浅笑。
这个女孩,就像一株生长在严寒峭壁上的野草,看似脆弱不堪,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凭借着一股惊人的韧性,让他很感兴趣。
当我结束早餐店那一个小时的忙碌,匆匆赶到高三(一)班的教室时,冬日的天光才刚刚挣扎着透过厚重的云层,给窗外蒙上一层灰白。
虽然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但踏入教室的那一刻,我总会看到,里面早已坐了不少埋头苦读的身影。
那些真正目标顶尖学府、分秒必争的同学,他们甚至比我这个需要兼职的人到得更早,牺牲了更多的睡眠时间,只为在黎明前就开始与时间赛跑。
我因为早上的兼职,错过了早自习最初的那一段宝贵时间,所以尽管在外人看来已经很早,但我深知自己并非最早的那一个。
教室里已经弥漫着一股近乎凝滞的紧张空气,混合着书本的油墨味和暖气管道微微的嗡鸣声。
距离六月那场决定命运的高考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刻着不同程度的焦虑和疲惫,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是这空间里唯一持续不断的背景音。
我尽量放轻脚步,快速穿过一排排课桌,回到自己靠窗的那个角落位置。
放下书包,立刻拿出厚厚的复习资料,强迫自己迅速进入状态,试图弥补刚才损失的时间。
我知道,在这样激烈的竞争中,每一分钟的荒废都可能意味着与梦想的距离又远了一步。除了拼尽全力地努力,我别无选择。
自从上次顾易在教室和书店为我解围之后,时间已经悄然滑过了几天。
出乎我意料的是,王倩和她的那几个跟班,这几天竟然异常地安静。
她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找我的麻烦,没有恶意的嘲讽,也没有故意的小动作。
她们甚至像是有意避开我一样,即使在走廊里迎面碰上,王倩也只是会投来一个冰冷而带着一丝轻蔑的眼神,然后便径直走开,仿佛我是空气。
这种突如其来的平静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放松,反而像一块巨石悬在心头,让我更加惴惴不安。
以我对王倩的了解,她绝不是那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人,尤其是在顾易明显对我表示出不同之后。
她现在的沉默,更像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更恶劣的风暴。我只能加倍小心,尽量低调,避免给她任何可乘之机。
而另一方面,我和顾易之间的关系,却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
他依旧是那个耀眼的存在,走到哪里都自带光环,课间总有女生借着问问题的名义围在他座位旁边。
但他似乎对我这个角落生物产生了持续的兴趣。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偶尔出手相助的暖男,而是开始更频繁地、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与我互动——主要是围绕着学习。
顾易的成绩很好,这是公认的,但他似乎在某些理科难题上,尤其是一些需要钻研和细致推导的步骤上,会遇到卡壳的时候。
而我,虽然在其他方面一无是处,但在学习上,尤其是理科,却有着近乎偏执的专注和一股不肯服输的韧劲。
奶奶常说我像我那从未谋面的、据说是知识分子的外公。
李轻舒这天下午的自习课,周围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低沉而带着一丝困惑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正埋头攻克一道复杂的物理题,被他吓了一跳,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我抬起头,看到他微微蹙着眉,指着他摊开的习题册上的某处,这个地方的力学分析,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是这个方向你看看
他的靠近让我有些不自在,能闻到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与我身上可能还残留着的早餐店油烟味形成鲜明对比。
但他的眼神很专注,带着请教的诚恳,不像是在开玩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去看了看他指的那道题。
那是一道涉及多个物体和复杂受力分析的题目,确实有一定难度。我定了定神,拿起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一边画受力图,一边轻声地、条理清晰地给他讲解我的思路:你看,这个摩擦力是静摩擦力,它的方向要根据运动趋势来判断,不能想当然……
我的声音不高,尽量不打扰到周围的同学。
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但讲到解题思路时,我渐渐沉浸进去,忘记了彼此身份的悬殊,也忘记了内心的那些不安。
顾易听得很认真,不像其他问问题的男生那样心不在焉或者急于表现。
他会适时地点头,或者在我讲到关键点时提出他的疑问:所以这里,是因为假设它相对滑动,所以摩擦力才反向
对,我点点头,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大悟的光芒,心里竟然也涌起了一丝小小的成就感,然后你再结合整体法和隔离法,列出方程……
等我帮他把整道题的思路理顺,他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那种招牌式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哇,李轻舒,你太厉害了!比老师讲得还清楚!谢谢你啊!
他的夸奖直白而真诚,让我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发烫。
我低下头,小声说了句不客气,然后迅速转回去,假装继续做自己的题,但心跳却像漏掉了一拍,有些乱了节奏。
这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又发生了几次。
有时是数学的函数题,有时是化学的平衡问题。
顾易似乎总能找到一些我恰好比较擅长或者刚刚弄懂的知识点来问我。
而我,也在一次次的讲解和讨论中,从最初的拘谨和不自在,变得稍微放松了一些。
我发现,抛开他那耀眼的光环和我们之间巨大的差距,单就学习而言,和他交流似乎并不那么困难。
他很聪明,一点就透,而且态度温和,从不显露任何不耐烦或者优越感。
我甚至开始……有点习惯了这种互动。
习惯了他偶尔投来的带着笑意的目光,习惯了他请教问题时那专注的神情,习惯了我们之间在寂静自习课上那小声的、关于解题思路的讨论。
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危险,像是在寒冷的冬日里,突然有人递给你一杯温水,暖意短暂地驱散了寒冷,却也让你开始害怕失去这份温暖,害怕这杯水本身就带着毒。
我不敢深想,只能把这些归结为同学间的正常互助。
但每当我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王倩和她的同伴们投来的、更加冰冷和复杂的目光时,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就愈发强烈。我们的平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几日看似平静无波的学习生活,实则暗流涌动。
顾易的靠近像是一缕不合时宜的暖阳,照亮了我灰暗世界的一角,却也可能将我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而王倩的沉默,则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轰然落下。
日子在紧张的复习、清晨的奔波和与顾易那份小心翼翼、日益增多的互动中一天天滑过。
窗外的寒意越来越深,光秃秃的树枝在北风中萧瑟,日历也终于翻到了最末一页。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与平日不同的、属于新年的特殊气息——即使在高三这片压抑的土地上,也隐约能感受到一丝松动和期待。
这一天,是腊月三十,除夕。
万家灯火准备团圆的日子,也恰好是我的生日——我满十八岁的生日。
成年,一个听起来沉甸甸的词语。但在我过往的十七年人生里,生日这个概念几乎是模糊而苍白的。
它从来不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最多只是日历上一个普通数字的更替。
没有蛋糕,没有礼物,没有祝福,甚至连父亲和母亲(以及后来的继母)都从未记得过。
唯一能证明这一天特殊性的,只有奶奶。
每年这一天,无论多忙多累,奶奶都会雷打不动地给我煮一碗卧了两个荷包蛋的长寿面,如果手头稍微宽裕一点,她会去街角那家小小的面包店,给我买一块最便宜、巴掌大的奶油三角蛋糕。
那碗热腾腾的面条和那块小小的、甜得有些腻人的蛋糕,就是我关于生日的全部记忆,简单,却也承载了奶奶对我全部的爱和期望。
今年也不例外。
傍晚时分,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雪花,给这个老旧的小区披上了一层洁白的外衣。
我帮着奶奶贴好了窗花和一副小小的春联,屋子里弥漫着奶奶炖着的、并不丰盛但充满家常味的年夜饭的香气。
奶奶像往常一样,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卧着两个金黄荷包蛋的长寿面,还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包装朴素的圆形水果蛋糕。
小舒,十八岁了,是大姑娘了。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感慨,吃了这面,往后就顺顺当当,平平安安。过了年,好好考试,考个好大学!
谢谢奶奶。我接过那碗沉甸甸的面,眼眶有些发热。
十八岁了,这意味着更多责任,也意味着离那个能带着奶奶过上好日子的梦想,又近了一步,但也更感压力。
我低头吃着面,心里默默许愿,希望奶奶身体健康,希望自己能顺利考上大学。
就在这时,一阵有些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陋室里的宁静。
我和奶奶都愣了一下。
除夕夜,谁会来我们家
我们家几乎没什么亲戚走动,父亲和继母更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
谁啊奶奶疑惑地扬声问道。
奶奶,是我,顾易。我来给您和小舒拜个早年!门外传来一个熟悉又清晰的声音,带着笑意,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顾易!
我的心猛地一跳,拿着筷子的手都僵住了。
他怎么会来他怎么知道我家在这里(虽然小区离学校近,但具体哪一栋哪一户……)无数个问号瞬间塞满了我的大脑,脸上也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奶奶显然也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高兴。
她知道顾易,我之前偶尔提起过这个帮助过我的、学习很好的男同学。哎呀,是小顾啊!快进来快进来!外面下着雪呢,冷坏了吧!奶奶一边说着,一边赶紧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寒风涌了进来。
顾易就站在门口,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头上和肩膀上落满了晶莹的雪花,白色的哈气在他俊朗的脸庞前氤氲开来。
他脸上带着那种标志性的、温暖和煦的笑容,手里还提着好几个看起来包装精致的纸袋。
奶奶过年好!李轻舒,生日快乐,也新年快乐!他迈步走进来,很自然地跺了跺脚上的雪,然后将手里的袋子递了过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结结巴巴地问,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懵了,甚至忘记了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问了几个同学,稍微打听了一下。他轻描淡写地带过,笑容不减,想着今天是除夕,也是你生日,就过来看看。没打扰到你们吧
不打扰不打扰!快坐快坐!奶奶热情地招呼着,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放在桌子上,小顾你太客气了,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我这才看清那些袋子里的东西。
一个是非常漂亮的水果奶油蛋糕盒子,比奶奶买的那个大了好几圈,看起来就价格不菲。
另一个袋子里是几盒包装精美的点心和糖果,都是些我平时在商场橱窗里看到过、但从不敢奢望去买的牌子。
还有一个袋子里,竟然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带着吊牌的……连衣裙是一件淡红色的、款式简洁大方的裙子。
我的呼吸一窒。
这条裙子……我记得,前段时间有一次周末,我和顾易碰巧在校外的路上遇到,一起走了一段路,路过一家服装店时,我曾在这条裙子的橱窗前多停留了几秒。
当时只是觉得好看,根本没想过拥有。他……他竟然记得还买了下来
这些……我看着那些礼物,尤其是那条裙子,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东西并不算极其昂贵,至少对于他那样的家境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而言,却已经是从未拥有过的奢侈。
更重要的是,这里面包含的心意——那些蛋糕甜点明显是我之前无意中提过喜欢的口味,而这条裙子,更是他细心观察的结果。
一点小心意,希望你喜欢。顾易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带着笑意,十八岁生日,总要有点仪式感。
奶奶在一旁看着,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她显然对这个懂礼貌、长得又好、还对我这么上心的男生非常满意。小顾这孩子,真是有心了!快,小舒,谢谢人家!
谢……谢谢你,顾易。我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脸颊烫得厉害。
心里那片原本平静的湖面,被他投下的这颗又一颗石子,搅得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那天晚上,顾易并没有待太久。
他陪着我和奶奶说了会儿话,分享了蛋糕(他带来的那个明显更受欢迎),逗得奶奶笑声不断。
他很会聊天,知道怎么讨老人欢心,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良好的教养和让人舒服的亲和力。
连一向对我之外的人有些戒备的奶奶,都对他赞不绝口。
他离开的时候,雪还在下,外面已经隐约传来了稀疏的鞭炮声。
我送他到楼道口,看着他被雪覆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装着新裙子的纸袋,指尖能感受到布料柔软的触感。
回到温暖的屋里,看着桌子上那个吃了一半的、精美的蛋糕,还有那些崭新的礼物,再想想往年那碗简单的长寿面和小三角蛋糕,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包裹了我。
这个生日,因为顾易的出现,变得如此不同。
那份被看见、被记住、被用心对待的感觉,像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暖流,悄悄渗入了我冰封已久的心田。
只是,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和光芒之下,我心底深处那根名为不安的弦,也同时被拨动了。
他对我……是不是太好了好得有些……刻意这一切,真的只是因为他善良,或者……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好感吗
雪夜寂静,只有窗外偶尔炸响的烟花,映亮我布满复杂情绪的脸庞。
十八岁的这一天,似乎真的成了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道看似温暖美好的微光,会将我引向何方。
大年初一,喧嚣的鞭炮声取代了除夕夜的宁静。
顾易没有再来,仿佛昨晚那带着雪花和蛋糕的拜访,只是一个短暂而温暖的梦境。
我和奶奶一起,度过了一个难得清闲而温馨的春节假期。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却因为有彼此的陪伴而显得暖意融融。
我们一起包了饺子,看了重播的春节晚会,奶奶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我则给她念报纸上的新闻。
这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可以暂时抛开学业压力和生活重担,全然放松的日子。
然而,休闲总是短暂的。
随着商铺陆续开门营业,我又回到了之前的节奏——清晨去早餐店帮忙,白天扎进书山题海,晚上去静思书坊整理书籍,深夜伴着孤灯和习题入眠。
只是,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顾易送的那条淡红色连衣裙被我小心翼翼地叠好,藏在衣柜最深处,像一个不敢轻易触碰的秘密。
而那个印着漂亮花纹的蛋糕盒子,也被我擦干净,放在书桌一角,偶尔抬眼看到,心里总会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距离开学还有几天的时候,一个阳光尚算明媚的午后,我收到了顾易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一句话:下午有空吗想在街心公园跟你说几句话。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街心公园就是我家附近那个喷泉干涸的小公园他要跟我说什么是关于生日礼物的事,还是……别的什么各种猜测在我脑海里翻腾,让我的手心都有些冒汗。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回了一个字:好。
下午两点,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那个熟悉的公园。
冬末春初,公园里人不多,只有几个老人在晒太阳,还有零星带着孩子的家长。
空气中还带着冬日的清冷,但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光秃秃的树枝似乎也隐隐透出一点生命的迹象。
我一眼就看到了顾易。
他没有站在人来人往的主路上,而是选了公园里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靠近一棵枝干虬劲的老槐树。
他今天穿得很休闲,一件米白色的毛衣,外面是卡其色的风衣,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清爽。
让我意外的是,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身边还站着两三个男生,看穿着打扮,应该也是家境不错的样子,大概是他的朋友。
他们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喧闹或者带着审视的目光,反而显得很安静,看到我走近,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然后就很自觉地往后退开了几步,给我们留出了空间,但又保持着一个能看到这边情况的距离。
而顾易所在的那棵老槐树下,被简单却又明显用心布置过。
树干上缠绕着细细的、亮着暖黄色光芒的星星灯串,虽然在白日里不太显眼,但依旧能看出那份巧思。
树下铺着一块格子野餐垫,上面放着一个小巧的保温篮和一束用牛皮纸简单包裹着的、开得正盛的粉色郁金香。
没有夸张的气球,没有铺张的排场,一切都显得低调而精致,恰到好处,似乎……是特意考虑到了我的感受,怕场面太豪华会让我感到不自在和压力。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这阵仗……难道……
顾易看到我,脸上露出了笑容,但那笑容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朝我走了几步,将那束粉色的郁金香递到我面前。
送给你。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眼神却格外认真,紧紧地锁住我的眼睛,还有……李轻舒,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接过花,冰凉的花瓣触碰到我有些发烫的手指。
我能闻到郁金香淡淡的、清雅的香气,混合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让我有些晕眩。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等待着那仿佛早已预知的、却又不敢相信的审判。
李轻舒,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从我转学过来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很特别。
后来……和你接触越多,就越被你吸引。
你很安静,很努力,也很……倔强。我知道我们可能有很多不同,但我……我喜欢你。
很喜欢。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巨大的波澜。
我喜欢你……这三个字,是我贫瘠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的词语,更何况是出自像顾易这样如同太阳般耀眼的男生之口。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是惊喜是难以置信还是……深深的恐惧和自卑
都有。
巨大的幸福感像泡沫一样升起,但同时,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巨大的鸿沟也像冰冷的现实一样横亘在我面前。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顾易似乎看出了我的无措和慌乱,他没有逼迫我立刻回答,而是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丝绒质地的首饰盒,轻轻打开,递到我面前。
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玉手镯。
那玉色泽温润,是那种很漂亮的、带着一点点飘花的淡绿色,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细腻的光泽。
镯子是平安镯的款式,简单圆润,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却自有一种沉静内敛的贵气。
这个,送给你。顾易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和郑重,我希望……你能接受它,也接受我。做我女朋友,好吗
我的目光落在那只玉镯上,心头猛地一颤。
虽然我对玉石一窍不通,但只看那细腻的质地和温润的光泽,就知道这绝非凡品,一定……很贵。
我甚至不敢伸手去碰它,一种强烈的、与自身处境格格不入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
收下他的蛋糕和裙子,我已经觉得承受不起了,更何况是这样一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玉镯。
不,它不贵重。顾易立刻说,语气十分肯定,他上前一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眼神真诚地看着我,它只是一个信物,代表我的心意。
在我心里,你比它贵重得多。轻舒,收下它,好吗
他的眼神太过灼热,语气太过真诚,让我无法抗拒。
他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拿出那只玉镯,然后轻轻地、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柔,执起我的左手。
冰凉滑润的玉镯触碰到我的皮肤,激起一阵轻微的战栗。他仔细地将镯子套入我的手腕,尺寸竟然刚刚好,仿佛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
淡绿色的玉镯,衬着我因为常年做家务和打工而有些粗糙、但还算白皙的手腕,意外地……很好看。
我的心乱成一团麻。
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摘下来还给他,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份感情和这个礼物都太过沉重,我承受不起。
但情感上,那份被珍视、被捧在手心的感觉,那种灰暗人生中突然照进万丈光芒的眩晕感,却让我贪恋地不想放手。
尤其是他那句在我心里,你比它贵重得多,像一句魔咒,击溃了我最后的防线。
远处,他的那几个朋友看到这一幕,发出了几声带着善意的口哨和欢呼声。
我抬起头,看着顾易近在咫尺的、带着期待和温柔笑意的脸庞,感受着手腕上那只玉镯沉甸甸的、冰凉又温润的触感,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轻轻地点了点头。
顾易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如同冰雪消融、春暖花开,那光芒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而我不知道的是,这只被顾易轻描淡写称为不贵重的玉镯,是他特意派人远赴越南,从一块极品的老坑翡翠原石中开出,耗费了近七位数的价格才得到的。
这份信物的真实价值,远远超出了我当时最贫瘠的想象。
手腕上的玉镯,此刻仿佛有了千斤重。
它不仅是一份表白的礼物,更像是一个无形的契约,将我与顾易,两个原本如同平行线般不可能相交的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沉浸在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中,却也隐隐感觉到,我的人生轨迹,从戴上这只玉镯的这一刻起,或许将彻底驶向一个未知的、充满了诱惑也布满了荆棘的方向。
成为顾易女朋友后的那几天,像是一脚踏入了某个从未想象过的奇幻梦境,真实又带着强烈的不真实感。
距离开学只剩下最后三天,顾易提出了一个让我心跳加速的建议,一起去邻市那个以风景闻名的海滨小城进行一次短途旅行。
他说,想在紧张的学习重新开始前,带我彻底放松一下,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我的第一反应是本能的惶恐和抗拒。
离开这座熟悉的城市,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而且是和顾易单独一起……这对我来说,步子迈得太快,也太过奢侈。
更现实的问题是,这意味着我要向早餐店和书店同时请假,损失好几天的工钱。
那笔钱对我和奶奶来说,是维持基本生活的重要部分。
似乎早已料到我的顾虑,顾易在我结结巴巴地想要组织拒绝的语言之前,便用一种温和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担心兼职的事情,这几天的损失,我来补偿给你,好不好就当是……我聘请你做我的专属导游,陪我散散心
我立刻就要摇头,这怎么可以
我们才刚刚确认关系,甚至连手都只是小心翼翼地牵过几次,怎么能立刻就牵扯到金钱
这让我感到非常别扭和不安,仿佛这份刚刚萌芽的感情被染上了某种交易的色彩。
然而,顾易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让我瞠目结舌,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从质感很好的钱包里拿出一张黑色的卡片,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这里面有十万,密码是六个零。你先拿着,喜欢什么就买点,或者……就当是我提前预支的女朋友零花钱
他似乎想用玩笑的口吻化解可能存在的尴尬,但十万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我心里轰然炸开,震得我头晕目眩。
十万!
我被这个数字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不行!绝对不行!顾易,我不能要!这……这太多了!
十万块,那是我和奶奶勒紧裤腰带好几年都无法企及的天文数字!
我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收下
这感觉太不对了,它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甚至让我开始恐慌这份关系的本质。
我不是那个意思……顾易看到我受惊的样子,立刻收起了玩笑的语气,好看的眉头微蹙起来,眼神里掠过一丝懊恼和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我只是不想你因为钱的事情有任何负担,或者觉得委屈……
可你给我这么多钱,我的负担才更重!我急切地打断他,几乎是恳求道,我只是损失几天工钱,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你……你这样让我觉得很……很难受,好像我们之间……
我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份不安和抗拒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看到我苍白紧绷的脸和眼里的坚决,顾易沉默了片刻,眸色深了深,最终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对我意愿的尊重。
好吧,我明白了,是我的方式不对。他收回了卡,想了想,重新从钱包里拿出了一沓现金,仔细数出了一叠,递到我面前,语气变得郑重了许多,那,一万块,可以吗算是我诚心诚意,为耽误你宝贵的学习和工作时间,支付的补偿。这个……总可以接受了吧
一万块,对我而言依然是一笔不敢想象的巨款,几乎是我辛辛苦苦兼职好久好久的总收入。
但相比于刚才石破天惊的十万,这个数字似乎勉强回落到了一个……稍微能够理解的补偿范畴,而不是一种无法承受的馈赠。
我看着他真诚而带着一丝请求的眼神,又想到如果再次强硬拒绝,可能会让他觉得我连这点补偿都不愿接受,从而伤害到这份刚刚开始的、脆弱的关系……最终,在天人交战之后,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叠对我来说仿佛有千斤重的钞票。
崭新的人民币捏在手心,却感觉滚烫,几乎要灼伤我的皮肤。
谢……谢谢你。我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心里五味杂陈,既有得到一笔巨款的不安,也有一丝被他尊重意愿后的微妙触动。
顾易这才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漾开笑容,很自然地、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亲昵,牵起了我的手,那……我的专属导游,我们现在去收拾行李
就这样,我怀揣着那一万块钱带来的复杂心情,以及手腕上那只时刻提醒着我们之间差距的玉镯,跟着顾易,踏上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也第一次,窥见了他那个与我截然不同的世界的一角。
我们乘坐的是动车商务座,宽敞、舒适,服务周到,与我以往挤过的绿皮火车硬座简直是天壤之别。
顾易熟练地处理着一切,从取票到安检,再到与乘务员的交流,都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从容和自在。
他没有选择那种一看就金碧辉煌的星级酒店,而是订了一家坐落在半山腰、可以俯瞰整个海湾的精品民宿。
民宿设计得极其雅致,房间里有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蔚蓝的大海和远处起伏的青山。
房间里的用品,从柔软的床品到洗漱用具,都透着低调的奢华和极好的品质。
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我对住宿的认知,也超出了我的想象。
那几天,顾易带我体验的,是属于他的、轻松而有品质的生活方式。
我们会在清晨无人的沙滩上漫步,看日出将海面染成金色,他会租下一艘小小的帆船,带我短暂地出海,感受海风拂面的自由(虽然我有点晕船)。
我们会去当地最有名的、环境清幽的海景餐厅吃海鲜,他点菜时熟稔又随意,对价格似乎毫不在意,他甚至会带我去一家小众但格调很高的书店咖啡馆,在午后阳光下安静地看书,喝一杯我从未听说过名字的手冲咖啡。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像是电影里的场景,美好、精致,却又隔着一层玻璃。
我看着顾易熟练地应对各种场合,看着他与服务生用流利的外语交流,看着他随手买下单价不菲的纪念品,看着他享受这一切时的那种理所当然……我仿佛踏入了一个平行时空,短暂地扮演着一个不属于这里的角色。
奇怪的是,我心里并没有多少嫉妒,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触动和对未来的向往。
这种舒适、体面、可以自由选择的生活,不正是我想努力奋斗,想让奶奶也拥有的吗看着眼前的美景,感受着身边人的体贴,我暗暗在心里下定决心:李轻舒,你一定要更努力,考上好大学,将来赚很多钱,让奶奶也能看看这样的大海,住这样舒适的房间,不再为生计发愁。
顾易无意中展示给我的这个他的世界,像一剂强心针,反而更加坚定了我为奶奶、为自己奋斗的目标。
相处中,顾易依旧保持着他那份难得的尊重和耐心。
我们之间最亲密的举动,依然停留在牵手和偶尔安慰性的拥抱。
他会细心地帮我整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会在我累的时候放慢脚步,会在人多时下意识地将我护在怀里。
但除此之外,再无逾越。
甚至连那个夜晚,在民宿露台上,星空璀璨,海浪声声,气氛正好,他看向我的眼神深邃如海,我以为会发生什么时,他最终也只是抬手,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我的脸颊,低声说:海边晚上凉,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既感激他的体贴和克制,也为自己在这段关系里的笨拙和迟钝感到一丝焦虑。
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喜欢和耐心,但我对于如何回应这份感情,如何像一个正常的女朋友那样与他相处,依然感到茫然和无措。
手腕上的玉镯,冰凉温润,时刻提醒着我,这份感情的美好与沉重。
顾易,在回程的动车上,我鼓起勇气,看向身边正在闭目养神的他,轻声说,谢谢你带我出来玩……但是……关于我们……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希望你……不要怪我。
他睁开眼睛,眼底没有丝毫不耐,反而带着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温柔。
他伸出手,轻轻覆在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上,温暖的掌心传来让人安心的力量。
傻瓜,他低声说,我当然不会怪你。我说过,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慢慢来,不着急,我会等。
他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我心头不少阴霾。
看着他真诚的眼神,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也对未来,生出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期待。
这场短暂的、如梦似幻的旅行结束了。
我带着那份沉甸甸的补偿,带着对另一个世界的惊鸿一瞥,也带着一颗更加坚定向阳的心,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充满挑战的新学期。
(第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