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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画中扬州
崇祯十七年的春末,扬州城浸在芍药香里。陈砚伏在拙墨轩二楼的裱画案前,指尖捏着犀牛角刮刀,将最后一缕金丝嵌进《江山社稷图》的裂痕。画中万里长城蜿蜒如龙,此刻龙脊却在李闯王的马蹄下寸寸崩断——半月前京城陷落的消息传来时,父亲陈守拙摔碎了珍藏的宣德窑茶盏,瓷片溅进画箱,竟在这幅御赐长卷上划出道三寸长的口子。
金箔要顺着山势走。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陈守拙披着赭色棉袍立在灯影里,手中铜熨斗蒸腾着米浆的甜腥气,当年成祖皇帝迁都时,这画跟着龙船走运河,何等风光。如今……
话音被运河上的梆子声截断。陈砚推开雕花木窗,暮色里的漕船正慌乱避让军船,桅杆撞碎了瘦西湖倒映的晚霞。自打史可法督师扬州,漕运码头便日夜吞吐着刀枪箭矢,连画舫歌女都改唱了《从军行》。可今夜不同,他瞧见刘家盐商的楼船竟在仓皇卸货,青奴们扛的不是盐包,而是裹着锦缎的楠木箱。
砚哥儿!楼下传来妹妹阿蘅的轻唤。十六岁的少女挎着竹篮立在石阶前,鬓角别着朵半凋的白芍药,这是为母亲三年忌日采的供花,广陵书院的王夫子说,史督师要把城墙再加高三尺……
话音未落,北街爆出哭喊。一队蓬头垢面的流民冲破巡丁阻拦,当先的老汉举着断掌哀嚎:盱眙丢了!鞑子的辫子兵吃人啊!陈砚分明看见那断掌的裂口泛着青黑——是火药灼烧的痕迹。
陈守拙的铜熨斗重重砸在案上。老人抓起案头《洪武南藏》撕下扉页,就着米浆开始修补画中崩裂的居庸关:砚儿,去把地窖的虎骨胶取来。这幅画,史督师明日便要。
子时的更鼓响过三遍时,陈砚正在给补好的山峦上矾水。月光透过桑皮纸映出城墙暗影,恍惚竟似真有一队铁骑要从画中破出。突然街面传来马蹄碎玉声,十余铁甲骑士踏碎芍药影,当先那人玄铁盔上红缨如血,正是总兵刘肇基。
陈师傅!将军甩鞍下马,鳞甲上还沾着新鲜的血渍。他解下佩刀横在案头,刀鞘嵌着块残缺的玉珏,史督师有令,此画需添个暗格。
陈守拙的银针在烛火上一颤。老裱画师掀起画轴底部的绫锦,露出夹层里半幅泛黄的舆图——那是用辽东貂血绘制的边关布防。刘肇基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展开竟是史可法的血书,绢帕上乞援二字狰狞如伤疤。
缝进金山卫这段长城。将军的指节敲在画中山海关位置,三日后有商队出城,走漕帮的私盐道下江南。他突然转头盯着陈砚,目光似要剜进少年骨缝里,小兄弟可读过《纪效新书》戚少保说裱画用的浆里掺不得半分砂砾,这道理,送信时也是一样。
四更天,陈砚抱着染血的绫锦去后院浆洗。井水刚打起半桶,忽听见墙外传来异响。他踩上柴垛张望,只见月光下数十黑影正往城墙根蠕动,背上麻袋渗出暗红——是有人在偷运战死士卒的尸首!领头者转身的刹那,他认出是白日里哭城的断掌老汉,此刻那人腰间却别着镶翠的烟荷包,分明是城外盐枭的标记。
砚儿。父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陈守拙握着那柄刘肇基留下的佩刀,刀刃映出老人眼底的悲凉,当年我随董其昌先生学艺,他说裱画匠修的是人间残缺。可如今这世道……刀柄忽被塞进陈砚掌心,温润的缠绳下藏着尖锐凸起——竟是半枚虎符!
运河上忽然火光冲天。一队蒙冲战船撞翻画舫,船头清兵弯弓搭箭,箭簇缚着的告示被夜风掀开一角,露出摄政王令的血印。陈砚攥紧虎符的棱角,听见城墙传来沉闷的撞击声,那声响不像云梯,倒似传闻中红夷大炮在轰击潼关时的雷鸣。
阿蘅的《茉莉谣》就在这时飘了起来。少女抱着母亲灵牌坐在染缸旁,清唱声穿过渐渐弥漫的硝烟:茉莉开时城门雪,阿兄补衣娘补天……陈砚突然想起那血书边角还沾着片芍药瓣,今晨它落在虎骨胶里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第二章·血诏
崇祯十七年四月廿三,寅时三刻。陈砚的银针第三次刺破指尖时,他听见城墙外传来马蹄踏碎骨头的脆响。
血书缝在《江山社稷图》的夹层里,金箔压住绢帛边缘,乍看只是画中长城的鎏金砖缝。父亲陈守拙用虎骨胶封死最后一处接口,胶液混着血珠凝成暗红的痂——那是史可法咬破指尖写的乞字,半干的血渍晕开,像极了扬州城头将坠的残阳。
走盐帮的私渠。刘肇基的佩刀在舆图上划出一道弧线,刀尖停在运河支流的暗门处,卯时三刻开闸放水,你扮作捞浮尸的仵作,趁水浑时钻出去。将军的鳞甲上结着褐色血块,陈砚嗅出那是人血混着马粪的腥气。
阿蘅蹲在染缸旁捣着蓼蓝叶,青汁溅上她为母亲戴孝的麻衣。少女突然哼起《茉莉谣》,调子却比往常高了半度:……茉莉谢了城门开,阿兄撑船娘归来。陈砚的手一抖,针尖扎进《江山社稷图》里崇祯帝的冕旒,血珠渗进十二串白玉珠,天子面目顿时猩红斑驳。
辰时初,运河闸口。
陈砚背着画筒挤在运尸船队里,船头飘着忠义社的破旗。撑船的老汉姓赵,左耳缺了半片——昨夜里偷运尸首的盐枭中就有此人。此刻老汉的篙尖有意无意划过他腰间,那里藏着刘肇基给的半块虎符。
小相公莫看。赵老汉突然捂住他眼睛。
闸门缓缓升起,陈砚从指缝间窥见护城河已成血池。上百具浮尸堵在铁栅前,有穿鸳鸯战袄的明军,也有缠蓝巾的流寇,最底下压着个穿红肚兜的幼童,小手还攥着半块麦饼。尸堆突然塌了个缺口,陈砚看见对岸黑压压的难民跪成一片,白发老妪将孙儿举过头顶:求军爷开恩!孩子能搬砖砌墙!
守闸的把总正在啃烧鹅,油腻腻的刀尖指向人群:史督师有令,放一人入城,斩守门者全家!话音未落,难民堆里爆出哭嚎,原来清军游骑已追至二里外,数十支火箭掠过树梢,将最外围的流民点成火把。
画筒突然变得滚烫。陈砚想起血书上的字句:臣可法泣血百拜,乞左将军速发舟师……他鬼使神差地摸向腰间虎符,却触到赵老汉冰凉的匕首:后生,漕帮规矩,带货出城抽三成。你这画轴里藏的,怕不是普通书信
正僵持间,城头忽起骚动。一面史字大旗逆风展开,青罗伞下,史可法素服麻履,竟亲自登上闸楼。陈砚仰头望去,督师腰间玉带已换成草绳,手中却紧握半截城砖。
开闸。史可法的声音像锈刀刮过瓮城。
把总手中的烧鹅跌落护城河:可流民里混着鞑子细作……
本督师与扬州共存亡,何惜此身!史可法突然夺过鼓槌,猛击报警的铜钲。三长两短的钲声在漕渠上荡开,那是太祖爷定的仁字令——洪武八年诏,凡战乱开城纳妇孺者,罪不及守将。
铁栅轰然洞开。陈砚的运尸船被难民潮挤到墙角,他眼睁睁看着老妪将孙儿塞进箭垛,自己却被火箭射穿后背。画筒在推搡中裂开细缝,血书的腥气引来流民窥视,赵老汉的匕首悄无声息割开麻绳……
接住!
一声清叱破空而来。阿蘅竟出现在闸楼上,少女双臂缠满守城用的绊马索,纵身跃入运尸船。陈砚还未及反应,妹妹已抓起染尸的石灰粉撒向赵老汉,盐枭惨叫着眼眶冒烟,栽进满是浮尸的河道。
妇女队缺人搬箭。阿蘅喘着气将麻绳系在画筒上,绳结正是母亲生前教的双鱼扣,哥,你把画轴拴在背上,游出去时能浮……
话音被炮火淹没。清军的红夷大炮开始轰击城楼,第一枚铁弹击碎青罗伞,史可法被亲兵扑倒的刹那,陈砚看见督师手中城砖崩裂,碎石间露出一角黄绫——竟是裹过玉玺的旧衬!
运河突然暴涨。上游开闸放出的洪水裹着断肢冲来,陈砚被阿蘅猛推进水道。他在浑浊的血浪中挣扎回头,望见妹妹加入妇女队的背影。城砖在她们苍白的指间传递,阿蘅的麻衣混在守军褐衣中,像一簇未染血的茉莉。
画筒漂过铁闸时,陈砚听见两种歌声在水底交织。一面是清军营中的胡笳声,一面是扬州女墙飘下的《茉莉谣》。他衔着画轴潜行,舌尖尝到血书的咸涩,却再分不清是史可法的,还是闸口溺毙者的。
第三章·红衣裂天
顺治二年四月廿五,未时正刻。陈砚听见第一声炮响时,正在用鱼胶粘合《江山社稷图》上崩裂的黄河水道。父亲陈守拙突然按住画轴,浑浊的瞳孔映着窗棂外一闪而过的红光:是红夷大炮……在轰天宁塔!
整座扬州城在震颤。瓦当上的螭吻兽首轰然坠地,陈砚扑向案头护住画轴,却见砚中朱砂腾起血雾——西北角的魁星阁正化作漫天火雨,燃烧的梁柱如巨神投矛般扎进运河,蒸汽裹着熟肉味漫过十里街巷。
去地窖!陈守拙撕下半幅《洪武南藏》裹住画轴。老人枯瘦的手腕爆出青筋,却是在推儿子向门外:刘总兵说过,城破时你要把画带……
第二枚铁弹穿透鼓楼。十二面牛皮战鼓在爆裂声中化作血雨,守军残肢挂上盐商宅邸的琉璃檐角。陈砚被气浪掀翻在街心,睁眼时望见毕生最刺目的景象:城墙西北角露出三丈宽的豁口,硝烟中浮现出清军镶红旗的狼头大纛,而堵在缺口处的,是四百具插满箭矢的尸首——昨日还在修补瓮城的妇女队!
杀一鞑子,保一家老小!
炸雷般的吼声自火光中迸出。总兵刘肇基赤裸上身,两柄雁翎刀交叉捆在背后,四百死士以铁链相连,竟逆着溃逃的人潮冲向缺口。陈砚看见断臂的赵老汉也在其中,盐枭的翡翠烟袋缠在刀柄,劈开清军重甲时溅起蓝火——链刃上抹了白磷!
陈守拙突然将画轴塞进儿子怀中。老裱画师抽出祖传的乌木界尺,尺上宣和装池四字朱漆斑驳:砚儿,去史公祠地宫!那口存放《永乐大典》的樟木箱……
一支鸣镝打断嘱托。陈砚转头时,正见父亲喉头绽开血花。箭矢穿透《江山社稷图》,将崇祯帝的面容钉在开封府三字上——那里本有道李自成留下的裂痕。
丹青……不渝……陈守拙蘸血在画角写字,指尖拖出的长痕却似一道未补完的城墙。老人最终倒在裱画用的宣纸堆里,雪浪纸吸饱鲜血,竟透出芍药纹理。
清军的铁蹄声已近在咫尺。陈砚抱着画轴滚进染缸,透过靛蓝汁液看见镶蓝旗步卒踏过门槛。领头佐领的钢刀挑起染血的《茉莉谣》曲谱,满语狞笑中,刀尖刺向缸底——
嗷!
惨叫声伴着马嘶炸响。刘肇基的链刃队伍杀回街口,铁索缠住清军马腿。陈砚趁乱爬出时,见那总兵已失左眼,空眼眶里插着半截箭杆,却仍将双刀舞成银轮:扬州男人还没死绝!
陈砚在尸堆中爬行。怀中的画轴越来越重,他这才发现金箔夹层正在渗血——不是朱砂,是王秀楚托父亲修补的《扬州府志》残页!史可法的血书、盐帮的密道图、阵亡将士名录……历代修补的夹层在汗血中融合,整幅画重逾千斤。
嘉定坊的火势蔓过来了。陈砚躲进关帝庙香案下,忽见神龛后的壁画簌簌剥落。关帝的赤兔马竟在烈焰中化为真马,驮着个穿山文甲的小将冲出火墙——是史可法的义子史德威!
走水门!少年将军一枪挑飞追兵,将陈砚拽上马背,义父说《江山社稷图》里藏着……
第三枚炮弹在此时坠落。陈砚被甩进臭水沟,再抬头时,赤兔马已成焦骨。史德威的半截身躯挂在槐树枝头,手中还紧握半幅烧卷的《扬州芍药谱》,残页上琼花二字正在滴血。
陈砚的指甲抠进青砖缝。他看见清军把总正用铁叉翻检尸堆,叉尖上挑着个裹襁褓的婴儿。那婴孩还未断气,小手在空中抓挠,清兵们哄笑着将长矛从婴孩胯下刺入,枪头穿出天灵盖时挑起块白玉长命锁。
扬州城门雪,茉莉开三叠……
阿蘅的歌声突然飘来。陈砚疯狂扒开尸堆,却只找到半片染血的麻布——是妹妹加入妇女队时系在臂上的孝带!他死死咬住画轴,任虎骨胶的苦腥灌满喉咙。当清兵终于掀开关帝像时,发现神龛下蜷着个双目赤红的青年,怀中画轴上的血字正渗出新墨:丹青不渝。
第四章·最后的史督师
顺治二年四月廿七,申时三刻。陈砚蜷缩在瓮城尸堆里,鼻腔灌满腐肉与硝烟的浊气。他数着城头更鼓计算时辰——自从史可法被押往南门,鼓声已停了三轮又六响。
画轴紧贴着胸腔,血书夹层里渗出冰凉的黏液。陈砚透过尸堆缝隙窥视,望见多铎的白缨大纛下跪着个素袍身影。督师的麻履只剩一只,脚踝锁着镶金镣铐,那是洪承畴降清时献上的牵羊礼刑具。
史阁部可知洪亨九现任何职多铎的汉话带着女真口音,金丝马鞭挑起史可法下颌,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手掌十万绿营。
史可法喉间的血痂裂开,唾沫混着血丝喷在豫亲王蟒袍上:洪承畴若在此……他忽然剧烈咳嗽,肺叶的嘶鸣声竟似城墙坍塌的闷响,当羞见吾大明血色!
陈砚的指甲抠进腐尸肋骨。他看见清军阵列中走出一名汉官,五蟒四爪官服下露出半截金钱鼠尾——竟是扬州监军高岐凤!降臣捧着鎏金托盘跪地,盘中盛着三样物件:清廷诏书、史氏族谱、半块玉珏。
此乃令堂遗物。高岐凤嗓音尖利如阉人,太夫人绝食前留话,望阁部存史家血脉。
史可法的目光在玉珏上停留片刻。那是他二十年前赴京赶考时,母亲塞进行囊的护身符。陈砚突然想起父亲临终时蘸血写下的丹青不渝,喉头涌起腥甜——画轴中的血书正在发烫,仿佛史可法的赤心仍在跳动。
啪!
玉珏被史可法掷碎在诏书上。瓷片划过高岐凤面颊,降臣捂脸哀嚎时,督师已夺过侍卫佩刀。多铎的护军齐齐搭箭,却见史可法反手将刀锋对准自己脖颈:扬州文武可降,百姓可降,唯大明督师……
刀光比话语更快。
陈砚的瞳孔映出一道血虹。史可法的头颅滚落时,城头残存的守军突然齐声高吼,声浪震得陈砚藏身的尸堆簌簌作响。多铎惊怒中连退三步,那无头身躯竟迟迟不倒,脖颈血柱喷溅三丈,将护城河畔的芍药丛染成赤红。
清军的报复在暮色中降临。
陈砚被拖出尸堆时,画轴被镶蓝旗步卒踩在脚下。他发疯般扑向那沾满污泥的《江山社稷图》,却被马鞭抽翻在地。百夫长赛音乌西哈用生硬汉话狞笑:南蛮子最惜字画说罢竟解开裤带,对着画轴撒尿。
尿液混着血水渗入夹层。陈砚突然发现金箔下的辽东布防图正在显形——史可法的血、父亲的泪、刘肇基的汗,竟在污秽中融合成隐形药水!他佯装护画扑上,用舌尖狂舔尿渍,咸腥中尝到王秀楚修补用的明矾味。
倒是个痴人。赛音乌西哈拎起陈砚的头发,去给史蛮子头颅插旗。
南门谯楼前,史可法的首级悬于三丈旗杆。陈砚踩着尸梯往上爬时,望见扬州巷陌已成血沼。一队镶白旗清兵正在清扫民居,他们将产妇绑在碾盘,逼丈夫用石杵击打妻子腹部;八旬老儒被剃发时咬断舌头,清兵竟将染血的牙齿塞进其孙口中。
旗杆顶端,史可法的双目仍未闭合。陈砚将清廷龙旗插入发髻的刹那,一滴血泪正坠在他手背。他鬼使神差地舔去血珠,腥咸中竟尝到母亲临终喂药的滋味——那是五年前瘟疫时的场景,此刻却与眼前血海重叠。
子夜时分,陈砚被扔进焚尸坑。他蜷在焦骨堆里,望着城头新挂的七十颗抵抗者头颅。刘肇基的独眼怒睁,阿蘅的麻衣残片系在箭垛,史德威的焦尸仍保持着冲锋姿态。画轴奇迹般回到怀中,夹层里的《茉莉谣》曲谱正在碳化,音符化作青烟萦绕尸坑。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硝烟时,陈砚学会了清军的满语口令。他裹上镶蓝旗号衣,将史可法的血泥抹在脸颊。运尸车经过时,他听见车底藏着的王秀楚用气声说:活着,把这一切写进……
陈砚点头。
他怀中画轴的黄河段微微隆起——那里藏着三片史可法的指甲。
第五章·人相食
顺治二年五月初一,暴雨冲刷着扬州城的血痂。陈砚趴在瓦砾堆里,看着雨水在青梧凹陷的锁骨处积成小洼。少女胸口的箭伤泛着诡异的蓝——清军的箭头蘸了粪水,蛆虫正在腐肉间筑巢。
还剩三粒。青梧哆嗦着从袖袋摸出油纸包,芍药种子混着血痂黏在指尖。五日前的逃亡途中,她曾指着一处焚尸坑说要在那里种花:骨灰养出的芍药,开得最艳。
陈砚咽下喉头的腥甜。他刚用石片割开野狗肚腹,掏出的肠子却爬满白蛆。饿极时抓了把观音土塞进嘴,喉管立刻肿胀如塞了秤砣。西北风掠过废墟,送来一丝诡异的肉香,他循着气味爬过三具长满绿毛的尸首,望见昔日春茗轩茶楼的鎏金匾额斜插在粪堆里。
茶楼内火光幽蓝。
七十二张楠木茶桌垒成焚尸塔,最顶端的尸体焦黑蜷曲,像极了母亲临终时抓皱的床单。陈砚认出塔腰那具穿杭绸的尸首——是春茗轩掌柜,那胖子总爱用长指甲敲着汝窑茶盏说:雨前龙井,得配虎跑泉。此刻他的肚皮被剖开,油脂滴在火堆里滋滋作响,肋骨上架着条烤得半熟的人腿。
吃了他……他便永在妾身骨血里……
老妇的呓语从梁上飘下。陈砚抬头,见东街卖炊饼的宋婆子悬在房梁,裹脚布缠颈,干枯的手却紧握半截股骨。骨头上留着牙印,碎肉间粘着片翡翠耳坠——是她失踪三日的儿媳的遗物。
哗啦!
瓦砾堆突然塌陷。陈砚坠进地窖时,后脑磕在酒坛上。绍兴女儿红的醇香混着尸臭扑面而来,他摸到满地黏腻的碎肉,指尖却触到一块冰凉铁牌——是史可法亲军腰牌!借着窖顶漏下的微光,他看见窖壁刻满血字,最新一道写着:四月廿九,食妻右臂,味甘。
窖角传来呜咽。陈砚握紧腰牌逼近,见翰林编修李长庚被铁链锁在酒缸上。这曾以一手瘦金体名动江南的才子,此刻正啃噬着半具女尸的脚趾,女尸腕上的绞丝金钏证实了她的身份:三日前投井殉节的李夫人。
陈……陈贤弟李长庚抬头,嘴角还粘着趾甲,来,分你一块肝。他献宝似的捧起脏器,腐液从指缝滴落,这是内子的心头肉,最补……
陈砚的呕吐物混着血丝喷在血书上。他疯狂后退,后背却撞上一具吊在梁下的童尸。孩子脖颈系着红绳,绳上铜钱刻着长命百岁,空洞的眼窝里正有白蚁进出。恍惚间那童尸竟睁开眼,唱起阿蘅教的《茉莉谣》:……茉莉谢了城门开,阿娘化灰换糖来……
地窖盖板轰然掀开。清军的火把照亮李长庚癫狂的笑脸,镶白旗佐领的靴底碾在陈砚脸上:南蛮子会挑地方。刀尖挑起童尸晃了晃,这小崽子昨日还想咬老子**。
陈砚的牙齿咬进掌心。他看见佐领的佩刀正是刘肇基所用制式,刀柄缠着阿蘅的孝带!当清兵将李长庚架到烤架前时,翰林突然暴起,用铁链勒住佐领咽喉:快跑!把《十……》
一支透甲箭洞穿李长庚右眼。陈砚抱着青梧滚进暗渠,浑浊的水流中,少女将芍药种子塞进他齿缝:咽下去……花开时……她的指甲抠进陈砚肩胛,在昏厥前挤出最后一句,替我看看……扬州花……
暗渠出口堆满寻宝清兵的尸体。陈砚掰开尸堆爬出时,月光正照在多铎的中军大帐。他望见帐前木笼里悬着十几个孕妇,清兵用弯刀剖开胎衣,蘸着羊水在旗幡上书写肃清南蛮。
青梧的身体开始发冷。陈砚蜷在鼓楼废墟下,用牙齿嚼碎鼠尸喂进少女口中。当第一缕晨光染红运河时,他发现自己正啃食着青梧溃烂的伤口——不知何时,她的右臂已露出森森白骨。
芍药种子从陈砚喉头滑出,在血泥里发出新芽。
第六章·骨中生花
顺治二年五月初三,陈砚的舌尖尝到了铁锈味的甜。他趴在文昌阁残碑下,看着青梧溃烂的右臂——前日剜去的腐肉处,竟钻出一簇嫩绿的新芽。五粒芍药种子在血肉中生根,根系缠绕着少女森白的尺骨,像极了父亲修补古画时用的金丝网。
开花了……青梧的瞳孔已开始扩散,指尖却温柔抚过花茎,你闻,是母亲蒸茉莉糕的香。
陈砚咽下用瓦片接的雨水。他不敢告诉少女,那所谓香气来自隔壁巷弄的焚尸堆——清兵将数百幼童捆作人烛,脂肪燃烧的焦臭中混着松香,是为掩盖瘟疫蔓延的真相。昨日偷来的半块麦饼早被蛆虫蛀空,他只得嚼碎文昌帝君泥塑的手指,陶土在胃里凝成刀片。
子夜时分,青梧开始说胡话。她将芍药花茎缠在陈砚腕上,哼起一段陌生的吴语小调:……芍药红透三月三,阿姊骨做养花簪……陈砚突然认出这是《茉莉谣》的变调,正要追问,却见少女咬断花茎,将带血的根系塞进他口中:去彩衣街……王秀才家的水缸……
五更梆子响时,青梧的身体凉透了。芍药根须在她眼眶里疯长,绽放的血色花瓣上浮现出人脸纹路——分明是阿蘅的面容!陈砚发狠扯下花株,根系却带出半截银簪,簪头刻着秀楚二字。
彩衣街已成鬼市。
残存的百姓在瓦砾间翻寻亲族尸首,几个黑影突然扑向陈砚。他挥拳击退袭击者,却摸到对方空荡的裤管——是群被削去双足的孩童!为首的女孩约莫十岁,脖颈烙着清军验尸用的火印,她举起半块城砖嘶吼:还我娘!砖上沾着脑浆,正是三日前陈砚为抢食砸死农妇的凶器。
王秀才宅邸的水缸仍在原地。陈砚掀开缸盖时,腐臭激得他几乎昏厥——缸底蜷着具女尸,怀中紧抱的幼童已生出绀青尸斑。王妻头顶的金簪位置,正是青梧临死前比划的位置。
砰!
瓷缸被陈砚砸碎。女尸怀中滚出个油布包,裹着三册染血的《扬州十日记》草稿。首页写着:四月廿六,清军驱妇孺填壕,有孕妇腹裂胎坠,卒掷胎戏曰‘此谓两世不得超生’。陈砚的泪砸在超生二字上,晕开的墨迹里竟显出一行小楷:城东关帝庙供桌下,藏暗道。
暗道入口爬满尸虫。陈砚举着人脂蜡烛爬行,在岔口处发现用指甲刻的标记:一道形似《江山社稷图》中黄河水道的曲线。跟至第三处弯折,眼前豁然开朗——
百余名幸存者蜷缩在地窟中。缺耳老僧正用金疮药救治伤者,药粉却是磨碎的大明宝钞;说书先生张瞎子以指代笔,在土墙上记录死者名录;最深处,王秀楚就着尸油灯写作,案头摆着其妻自戕用的银簪。
陈贤弟王秀楚抬头,稿纸上的血手印与《江山社稷图》夹层里的如出一辙,青梧姑娘托梦说,你会带来史督师的指甲。
陈砚颤抖着展开画轴。史可法的三片指甲嵌在黄河故道位置,与王妻银簪、刘肇基的箭镞、阿蘅的孝带碎片,拼成完整的扬州布防图——那根本不是军事舆图,而是历代裱画师用隐形药水绘制的藏粮密道!
地窟突然震颤。清军的铁锹声自头顶传来,多铎的狂笑穿透土层:掘地十尺,灭种绝苗!王秀楚将书稿塞进陈砚怀中,劈手夺过人脂蜡烛:走水路!每滴墨都是人油熬的,烧起来够亮……
陈砚被推入暗河时,最后望见的是王秀楚点燃书稿的背影。火焰顺着墨迹游走,在洞壁上投射出万千人影——推砖的妇女、巷战的死士、填壕的婴孩,最终汇聚成史可法血书中的那句:丹心化碧,重照汉家衣冠。
暗河出口的芍药丛下,陈砚找到了青梧的遗体。花株已长至人高,根系包裹着少女白骨,最艳的那朵花苞里,蜷着个拇指大的女婴。
第七章·笔墨碑
顺治十九年的雪落进破庙时,王秀楚的笔锋正凝着冰渣。陈砚掀开茅草帘,望见这位前明翰林用骨灰调墨,将《扬州十日记》写在鞣制过的人皮上。残缺的韦陀像下堆着七十二枚颅骨,每颗天灵盖内壁都刻着姓名——是王秀楚在屠城后收集的亡者名录。
缺最后一章。王秀楚咬破指尖,在人烛篇末补上血注,你亲见史督师断头时,可闻金鼓声
陈砚解开衣襟,露出心口的箭疮。溃烂的皮肉间嵌着片碎瓷,那是史可法就义时崩裂的诏书玉匣。王秀楚的狼毫突然颤抖,墨汁在多铎二字上晕开:不是我在写……是死人在借我的手哭。
烛火噼啪爆响。陈砚看见人皮上的字迹游走起来:盐商吴守业,四月廿六于东关街烙饼七百张,投毒毙清兵三十人;史可法亲兵赵大勇,以肠为索绑火炮,碎尸于新城门;青梧母李氏,投井前凿‘冤’字七千于井壁……每个名字都在渗血,汇成暗河般的泪痕。
庙门轰然洞开。洪承畴的幕僚带着《剃发令》踏雪而来,锦盒中摆着扬州知府官印与一束女子长发——是王秀楚妻女殉节时的遗物。清吏的笑声刮着梁上蛛网:王先生若肯修订《十日记》,圣上许你入《贰臣传》甲等。
王秀楚突然纵声长笑。他撕开囚衣般的麻布衫,露出脊背上用金汁刺青的《茉莉谣》全谱。陈砚看见每个音符都在渗血,曲谱尽头是史可法的绝命诗:我死当葬梅花岭,看取刀环照血衣。
告诉洪亨九,王秀楚将人皮稿掷入火盆,他的列传,在我这儿——
他猛扯发髻,整张头皮连带着金钱鼠尾被撕下,露出森森颅骨,只配写在这等猪鬃纸上!
第八章
丹青入冢(1683年
秋)
康熙二十年的月光锈透了梅花岭石碑。陈砚跪在史可法衣冠冢前,将《十日记》孤本封入《江山社稷图》夹层。画轴内的隐形舆图已补全:史可法的指甲为山,阿蘅的孝带化河,青梧的芍药根系作城郭。
陈老,修《明史》是圣上隆恩啊!清廷翰林捧着描金礼盒谄笑。盒中扬州盐水鹅腹部鼓胀,剖开后滚出个须发皆白的人头——正是上月因直书扬州十日被腰斩的纂修官。
陈砚颤巍巍展开伪稿。绢帛上军民迎降四字用史可法血书拓印,墨色里掺着刘肇基的骨灰。当伪稿触及香炉时,青烟中骤然现出无头鬼影——史可法的素袍溅满碧血,手指正指康熙钦定《明史》中开门纳降的篡改处。
翰林尖叫逃窜。陈砚大笑着咳出血块,将真本埋入三尺黄土。最后一锹土落下时,地底传来《茉莉谣》的合奏:阿蘅的清澈、青梧的沙哑、王秀楚妻投缸前的凄绝,最终汇成史可法就义时的铜钲余韵。
芍药根须破土而出,缠住石碑疯长。花瓣绽开时,陈砚看见花蕊中坐着个拇指大的女婴,腕上金钏刻着秀楚二字——正是当年暗河出口那株人骨芍药的后裔。
丹青易朽恨难朽……老者倒在花丛中,最后的视线里,十万亡魂从花苞中走出。他们推着红衣大炮倒行,城墙砖石重聚,运河浮尸化作画舫歌女。史可法的头颅飞回脖颈,在完好的《江山社稷图》上题下最后一笔:
十日血凝万世仇!
终章
芍药
武昌城的炮声震落史可法墓前第两百七十颗露珠时,芍药根须正悄然顶开棺土。剪辫学生徐怀瑾跪在碑前,指尖触到地底寒铁画匣的刹那,扬州全城的茉莉忽然逆季绽放。
当心!同伴拽开他时,一株黑蕊芍药破土冲天。花茎缠着半腐的明黄缎带——正是当年陈砚封存《十日记》的裹轴布!暗红花瓣层层绽开,露出裹在花心的鎏金画轴,蕊芯处四十七粒种子泛着冷光,恰与1645年屠城十日亡魂数相同。
徐怀瑾展开《江山社稷图》时,秋空骤暗。夹层里簌簌落下银铃碎片,叮咚声竟拼出《茉莉谣》的曲调;阿蘅的素麻发带飘出刹那,三百里运河无风起浪,涛声里混着当年妇孺运砖的号子。最惊心是画中长城裂痕处,浮出陈砚临终蘸血写就的楔形文字:
丹青可焚,血书不灭。后死者陈砚,万历四十六年生人,卒于……
残卷在此断裂,猩红墨迹突然游走如蛇,在卒字后拼出半幅舆图——竟是武昌城汉阳兵工厂的布防详图!
你们听!女学生沈墨书突然指向东方。晨雾中传来整齐的踏步声,却不是新军的皮靴响,倒似崇祯年的铁叶甲铿锵。众人凝神望去,见芍药丛中浮现透明人影:断头的史可法执旗在前,刘肇基的链刃队火星四溅,阿蘅与妇女队推着红衣大炮逆光而行……
茉莉开在明月夜呀——
青梧的歌声自花蕊飘出,十万亡魂齐声应和:留得清白照江山!
声浪震落画轴最后一片金箔,露出夹层里密麻的蝇头小楷。徐怀瑾借着破晓天光辨读,浑身剧震——这哪是书画题跋,分明是二百六十六年间四十七位护书人的绝命书!
最后一行尚带新墨:宣统三年八月十九,守墓人朱氏吞炭护轴,清吏剖腹取书不得。
正是昨日之事。
黑蕊芍药突然爆燃,烈焰中浮出陈砚虚影。老者手指西南,武昌方向腾起赤霞,炮火竟与画中红衣大炮残影重叠。学生们惊见烈焰中的《江山社稷图》开始自我修补:阿蘅的麻布化作铁路,青梧的花根长出电报线,史可法的血字重组为《革命军》檄文……
接住!
燃烧的画轴中飞出四十七粒花种,徐怀瑾的短衫瞬间被烫出星火。他狂奔向长江码头,怀中的种子与汉阳门炮火共振发烫。渡轮鸣笛时,他望见对岸龟山上空,十万碧血亡魂正与新军的十八星旗融为一体。
是夜,扬州八百芍药同时凋零。腐土中升起荧荧光点,汇成巨幅《江山社稷图》悬于长江之上。南京城头的守军看见画中史可法挥剑斩断龙旗,黄河改道处浮出八个血红大字:
日月重光,山河再造
1912年清明,徐怀瑾将最后一粒种子埋入紫金山麓。新泥覆土时,他听见地底传来裱画刷抚过宣纸的沙沙声,恍如二百年前那个芍药沾血的暮春,有人将民族魂魄细细裱进了千年时光。
(全书终)
《茉莉谣》

茉莉开在城门雪呀
阿兄补衣娘补天
金线缝过黄河裂
银针挑亮扬州月

茉莉谢了城门开呀
阿姊化灰换糖来
裱画糊住城墙血
骨朵埋在瓦砾海

茉莉根缠九尺冰呀
妹把发辫系鬼兵
清霜凝作守城钲
十万碧血开画屏

茉莉结籽三百年呀
字字烫穿黄泉笺
待到星火燎原夜
一朵白花补青天
茉莉开在明月夜呀
留得清白照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