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讨厌吧,比自杀有意思
(一)安眠药
你的音乐,吵到我的自杀了
我吞下第八颗安眠药的时候,楼上突然炸开震耳欲聋的贝斯声。
药片卡在喉咙里,我干呕了一声。
手机屏幕还亮着,消息通知栏里,陈浩的分手短信和出版社的退稿通知并排躺着。
贝斯的重低音像拳头一样砸穿天花板,我蜷缩在沙发上,感觉心脏要跳出胸腔。
操!
我抓起空水杯砸向墙壁。
玻璃碎片在地板上闪闪发亮,像在嘲笑我连自杀都搞砸。
楼上的混蛋还在弹,一段重复的riff,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我踢开脚边的药瓶冲上楼。
四楼的门板在我拳头下颤抖。
音乐停了,门猛地拉开,我差点栽进对方怀里。
你他妈知不知道现在几……
我抬头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黑发男人堵在门口,右耳一排耳钉闪着冷光,手里攥着贝斯琴颈。
他身上的烟味和汗味扑面而来。
一点十七分。他看了眼手表,有事
我张着嘴,突然忘了要说什么。
他太高了,阴影完全罩住我。
喉间的药片开始融化,苦涩的味道涌上来。
你的音乐,我声音嘶哑,吵到我自杀了。
他眉毛跳了一下。
屋里传来哄笑,几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从里屋探出头。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宋焱,这疯女人谁啊蓝头发女孩嚼着口香糖问。
叫宋焱的男人回头说了句什么,音乐声彻底消失。
当他转回来时,我正扶着墙干呕。
你嗑药了他抓住我手腕。
我甩开他,安眠药。本来能安静的走,现在全毁了。
他的表情终于变了。
我们僵持在门口,直到我的膝盖开始发抖。
要帮你叫救护车吗他问得很认真。
不用。我转身往楼下走,就当没看见我。
等等,他追出来两步,你住楼下
我头也不回地比了个中指。
回到家,我趴在马桶边抠喉咙。
吐出来的秽物里混着几片白色残渣。
手机在客厅不停震动,可能是陈浩又发来了分手的补充说明。
凌晨三点,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数天花板上的裂缝。
楼上传来极轻的拨弦声,同一个旋律反复弹了十七遍,直到我昏睡过去。
第二天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开门看见一盒胃药放在门口,压着张皱巴巴的便利贴:
下次想死记得关WiFi
——吵到你的贝斯手
我抬头看向楼梯口,半片黑色衣角一闪而过。
(二)再遇
你为什么知道吗
因为我们都不够滚蛋。
我在货架尽头看见宋焱时,第一反应是蹲下假装系鞋带。
透过膨化食品的缝隙,能看见他正往购物车里扔第五包泡面。
黑色卫衣兜帽罩住脑袋,耳钉都摘了,像个普通大学生。
如果不是他左手绷带渗出的血迹,我可能就悄悄溜走了。
你跟踪我
我猛地抬头,撞上货架。
一包薯片砸在我肩上。
宋焱推着购物车站在我面前,嘴角绷紧。
社区就这一家超市。我揉着肩膀站起来,你手怎么了
他下意识把手往后藏,排练划的。
购物车里除了泡面只有两罐啤酒和打折创可贴。
我注意到,他牛仔裤膝盖处磨得发白。
你吐干净了他突然问。
什么
安眠药。他声音压得很低,十二片就足够弄死一只猫。
收银台方向传来哄笑。
三个穿铆钉皮衣的年轻人正在结账,蓝头发女孩把口香糖黏在收银台上。
宋焱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你队友我问。
他转身就往生鲜区走。
我跟上去,看见他后颈的汗把卫衣领子浸湿了一圈。
他们说你写的歌像儿歌,蓝头发的声音穿透半个超市,宋焱,老板要的是硬核摇滚,不是他妈摇篮曲!
宋焱的指节在购物车把手上发白。
他左手绷带渗出一块新的红色。
我抓起旁边冰柜里的冻鱼扔进他车里,蛋白质比泡面强。
他盯着那条冻带鱼看了三秒,突然笑了。
笑声惊动了不远处的乐队成员,蓝头发朝这边竖起中指。
回家路上我们隔着五米远。
宋焱的塑料袋破了,啤酒罐滚到我脚边。
我捡起来时看见易拉罐上印着买一送一的标签。
喂!我叫住他,我做饭多了吃不完。
他头也不回,不用可怜我。
是交易。我晃了晃啤酒罐,你负责提供酒精。
他公寓比我想象的整洁。
吉他架旁堆着半人高的乐谱,墙上贴着便签纸,写满密密麻麻的音符。
没有想象中的大麻味,倒是有股柠檬洗洁精的气味。
我把番茄炒蛋盖在米饭上时,听见他在阳台打电话。
再给我两周……不,不会影响巡演……我知道什么是商业价值!
盘子砸在茶几上发出脆响。
宋焱冲进来,看见我正用他冰箱里的过期牛奶煮奶茶。
你倒是自在。他抓起筷子。
难吃就直说。
他扒饭的速度像饿了三天。
奶茶煮沸溢出来,我手忙脚乱地关火。
宋焱突然抓住我手腕。
你这里……他用筷子尖指着我虎口处的茧,写字的
失业小说家。我抽回手,比你多两包泡面的存款。
他嘴角沾着饭粒,突然显得很小。
我想起他购物车里那些打折商品,和乐队成员嘲笑他时他绷紧的下颌线……
手机突然震动。
林姐的名字跳出来,我走到走廊才接。
简安,听我说,林姐的语速很快,先锋文学现在真的没市场,如果你愿意改写都市言情,预付金可以先打三分之一……
我透过玻璃门看见宋焱在收拾碗筷。
他左手绷带松了,垂下一截白色纱布。
我考虑考虑。我挂断电话。
宋焱在阳台上抽烟。
夜色把他的轮廓泡得模糊,烟头红光像某种警报信号。
我抓起剩下的啤酒走过去。
被退稿了他吐着烟圈问。
被建议写‘霸道总裁爱上我’。我灌了口啤酒,你呢被乐队开除
快了。他把烟头摁灭在花盆里,他们说我的音乐‘不够叛逆’。
我们并排望着远处写字楼的灯光。
不知谁家孩子在练钢琴,断断续续的《月光奏鸣曲》飘上来。
你知道问题在哪吗我说,我们都不够混蛋。
宋焱的笑声惊飞了楼下垃圾桶边的野猫。
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最后一根已经折断了。
……
凌晨三点,我被屋顶的吉他声吵醒。
这次不是狂暴的riff,而是一段温柔的旋律,像在试探什么。
我光脚爬上消防梯时,月光正照在宋焱的侧脸上。
他弹的居然是《月光奏鸣曲》的变奏。
吵到你了他没抬头。
我在他旁边坐下,水泥地冰凉,比昨晚进步了。
我五岁开始学钢琴,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后来改弹吉他,我爸砸了钢琴。
远处高架桥上有卡车驶过,车灯像流星一样划过他的脸。
我突然发现他没戴耳钉,耳洞结着新鲜的血痂。
为什么救我我问。
没救。他拨动琴弦,只是不想和死人做邻居。
月光把我们影子投在地上,映成两个扭曲的剪影。
我想起林姐的电话、想起抽屉里剩下的安眠药、想起超市里那包打折创可贴……
喂,我用啤酒罐碰碰他的吉他,两个被退稿的人能干嘛
宋焱的琴声停了。
他转过头,我第一次看清他眼睛的颜色——不是纯黑,而是很深的褐色,像融化的巧克力。
可以试着互相讨厌。他说,比自杀有意思。
我大笑起来,惊飞了屋顶的鸽子。
宋焱的嘴角微微上扬。
月光下,我们像两个偷到糖的孩子。
(三)求救
叛徒。
水管是在凌晨突然爆裂的。
我正梦见自己被淹死,醒来发现左脚已经泡在冷水里。
厨房传来喷泉般的声响。
操!
我踹开厨房门,看见水管接头处喷出一道瀑布。
橱柜里的碗碟漂在水面上,像微型救生艇。
总闸在楼下配电室,而物业电话永远占线。
我抓起手机,在最近通话里看到宋焱的名字。
——上周他打来问WiFi密码。
手指比脑子快,电话马上拨了出去。
又自杀宋焱的声音带着睡意。
我家淹了。水流冲倒了垃圾桶,泡面袋堵住了地漏,你有扳手吗
三十秒后,急促地敲门响起。
宋焱只穿了条运动裤,胸口还有枕头压出的红印。
他手里拎着工具箱,头发支棱得像刺猬。
让开。他踩着水冲进厨房。
我看着他肌肉绷紧的后背,水珠顺着脊椎滑进裤腰。
他右手握着扳手,左手的绷带已经拆了,露出几道粉色的新疤。
关总闸了吗他头也不回地问。
在楼下……
妈的!他转身把手机塞给我,照着这个视频学。
视频里是个胡子大叔在演示紧急处理水管爆裂。
宋焱已经钻进水池下方,水流喷在他脸上,他眯起一只眼睛。
毛巾!他伸手。
我扔过去一条浴巾。
他咬着小型手电筒,用毛巾裹住破裂处,然后示意我递给他工具箱。
我们的手指在水里碰了一下,他的指尖冰凉。
扳手。他说。
我递错成钳子。
他啧了一声,自己伸手去够,手肘撞到我肋骨。
我们同时咒骂,水已经漫到脚踝。
你按住这里。他抓着我的手压在毛巾上,用力!
我的手掌贴着他的手背,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
水管发出垂死般的呻吟,终于停止了喷水。
宋焱拧紧最后一个接口,喘着气坐进水里。
厨房像经历了一场海难。
我的拖鞋漂到冰箱旁边。
宋焱的运动裤湿透了,粘在大腿上。
谢谢。我说。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突然笑起来,你头发上有泡面。
我伸手去摘,反而把葱花弄到了额头上。
宋焱的笑声更大了,在清晨的厨房里显得异常明亮。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沾了水珠的锁骨上。
赔你早餐。我从冰箱捞出两个没泡水的鸡蛋。
煎蛋时我发现宋焱在观察客厅里的书架。
他的手指划过那些书脊,在《海明威短篇集》前停住了。
你也喜欢这个他抽出那本翻旧的书。
‘世界伤害我们,然后在伤口长出……’
‘……长出翅膀。’
他接上后半句,眼睛亮了一下。
煎蛋在锅里滋滋作响。
宋焱靠在流理台边,身上还在滴水。
我们谁都没提换衣服的事。
早餐后他主动帮我拖地。
弯腰时他T恤上滑,露出一截后腰。
——那里有个小小的纹身,一个音符和日期2008.3.21。
今天没排练我问。
他拖把顿了一下,乐队解散了。
宋焱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是一条短信:器材明天来搬老板说最后一场演出费扣一半
我递给他一杯咖啡。
他加了三块糖。
你纹身的日期,我指着他的腰,是第一次登台
他放下杯子,我妈忌日。
窗外的麻雀突然飞走了。
宋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抓起工具箱走向门口。
晚上别锁消防梯。他说,屋顶有东西给你看。
我花了一整天收拾残局。
下午物业终于来修了水管,老头絮絮叨叨说这栋楼迟早要塌。
我晾完最后一件湿衣服时,太阳已经西斜。
消防梯锈迹斑斑,踩上去会发出危险的吱呀声。
屋顶空无一人,只有几盆蔫巴巴的植物围成半圆。
我正怀疑被耍了,听见一声微弱的喵。
三只花猫从水箱后面钻出来,围着我脚边打转。
它们的食盆和水碗整齐地摆在一个纸箱里,旁边贴着便签:别吓它们,怀孕了
是宋焱的字。
我蹲下来挠那只橘猫的下巴,它呼噜着蹭我的手。
旁边的食盆边缘,刻着小小的音符。
叛徒。
宋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抱着吉他,耳钉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三只猫立刻抛弃我奔向他,其中一只跳上他肩膀。
你养的我问。
流浪的。他挠着橘猫的耳朵,绝育了又跑回来,笨得要命。
他的表情柔和得不可思议,嘴角微微上扬。
猫毛粘在他的黑T恤上,像星星图案。
吉他是给它们弹的
胎教音乐。他拨了下琴弦,比你的自杀宣言悦耳。
我们并肩坐在水箱上,看太阳沉入城市天际线。
宋焱弹起一段我没听过的旋律,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滑动。
猫咪蜷在他脚边,偶尔甩甩尾巴打拍子。
为什么救我我再一次问,那天晚上。
琴声停了。
宋焱从口袋里摸出烟,但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子下闻着。
你放在客厅的电脑没关,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说起另外的事,我看见你文档里的故事。
我的心猛地一颤。
——那篇被出版社退了八次的小说,写一个女孩在母亲葬礼上偷走所有来宾的左鞋。
那只是初稿……
它让我想起……宋焱把烟折成两半,算了,猫饿了。
他弯腰倒猫粮,后腰的纹身再次露出来。
2008年,他最多十五岁。
我想象一个戴耳钉的少年站在母亲墓前,偷偷在腰上纹下一个音符。
回家时我故意落下笔记本电脑。
屏幕停在最新写的一段:一个贝斯手在暴雨夜发现邻居自杀,却在她的小说里读到了自己从未说出口的童年……
半夜,手机震动。
宋焱发来一段音频文件,没有文字。
我戴上耳机,闭上眼睛,仿佛看到我小说中的场景。
旋律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那些我写得太痛的句子。
我赤脚跑上楼,发现他靠在门口等我,手里拿着两罐啤酒。
继续他问。
我们坐在堆满乐谱的地板上,他给我的小说配乐,我给他的旋律写词。
凌晨四点,一只猫从窗户跳进来,踩乱了琴谱,但没人介意……
(四)抄袭
现女友
这根本是垃圾。
宋焱把乐谱摔在地上,纸张散了一地。
我蹲下来捡,看到上面满是红色修改痕迹。
电脑屏幕上是他的乐队最后一次演出视频,蓝头发主唱故意走调,台下的观众少的可怜。
他们明天就来搬器材,宋焱踢开地上的空啤酒罐,说我的曲子像超市背景音乐。
我点开他电脑上的另一个音频文件。
一段未完成的旋律流淌出来,开头压抑得像暴雨前的闷热,中段突然炸开成激烈的吉他solo,最后却结束在一个悬而未决的音符上。
这个很好。我说。
还没完成。宋焱抓了抓头发,后颈的汗把衣领浸湿了一圈,缺了点什么。
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声波图,突然打开自己的文档,调出那篇被退稿八次的小说。
快速滚动到葬礼那段,开始朗读:
她数着棺材落下的土块,数到十七时发现自己在哼童年唯一的摇篮曲……
宋焱的指尖突然停在琴弦上方。
他抬头看我,眼睛亮得吓人。
再念一遍。他说。
我重复那段文字,他的手重新摸上了吉他。
几个和弦后,他弹出一段全新的旋律,完美地嵌合进我文字的节奏里。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节拍走,像跳舞时跟随领舞者的步伐。
就是它。宋焱的手指在琴颈上飞舞,你文字里的……呼吸感。
我们折腾到凌晨三点。
我给小说重写了结尾,他给曲子填上前奏。
当猫咪从窗户跳进来抗议噪音时,我们已经完成了各自半个月没进展的作品。
所以,宋焱保存了第十七个版本,你写葬礼那段时在想什么
我父亲的冷笑。我把最后一口啤酒喝干,他说我的写作是‘高级涂鸦’。
宋焱的吉他发出一个刺耳的音符。
他放下拨片,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明天去个地方。他说。
我以为会是地下酒吧或者唱片店,结果是一家儿童医院。
宋焱背着吉他,带我穿过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来到顶楼的阳光活动室。
几个戴着小帽子的孩子立刻围上来拽他的裤腿。
宋老师!一个缺了门牙的小女孩尖叫,新歌新歌!
接下来的两小时,我看着宋焱弹儿歌,教孩子们用玩具钢琴伴奏,甚至允许他们在他的纹身上贴星星贴纸。
他弹琴时嘴角上扬的弧度,和那天晚上在屋顶喂猫时一模一样。
每月两次,结束后他解释,把贴满皮卡丘的吉他塞回琴包,报酬是他们的笑声比乐评人真诚。
我们站在医院后门抽烟,他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
屏幕闪过一连串陌生号码,最后一条消息直接跳在锁屏上:抄袭狗还敢露面明天全网见宋焱剽窃实锤
宋焱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点开附带链接,是一个音乐博主发的对比视频:他上周发布的新歌和某独立音乐人两年前的作品并排播放。
是徐婷,他手指发抖,我前女友。分手时我删掉了所有合作曲……她现在重新混音发布了。
视频评论区已经炸开锅,最上面一条热评写着:建议割腕谢罪,位置可以参考他左手的疤:)
我抢过手机,翻到徐婷最新微博:她PO出一张宋焱睡颜照片,配文同居三年写的歌,他说扔就扔
婊子。宋焱把烟头碾灭在墙上,那首歌是我们一起写的没错,但主旋律明明是我……
有证据吗
全在她电脑里!他踢翻了旁边的垃圾桶,我他妈连备份都删了!
医院后门的灯光把他眼下的青黑照得更加明显。
我想起他购物车里的泡面,想起他腰间的纹身,想起他给流浪猫准备的孕期营养餐……
想了想,我登录久未使用的微博,找到徐婷的账号。
她最新动态下已经聚集了数百条辱骂评论。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打字:
@简安不爱吃菠菜:我是宋焱的现女友兼创作搭档。
那首《锈弦》的原始手稿在我这里,创作日期早于徐小姐声称的时间。
需要我晒出带时间戳的工程文件吗
发送成功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
宋焱盯着手机屏幕,表情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
你……为什么
她照片里的吉他。我指着徐婷PO的证据,是右手琴,但你是左撇子。
宋焱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
他抓住我的肩膀,鼻尖几乎贴上我的。
他的呼吸里有薄荷烟的味道,我从没说过我是左撇子。
你修水管时用的左手拿扳手,我后退半步,而且你吉他弦序是反的。
雨突然下了起来,先是几滴,转眼变成倾盆。
我们挤在医院窄小的屋檐下,宋焱的右肩已经湿透了。
现女友他靠近我,呼吸交缠间,我听到了他的喟叹。
……
雨越下越大,我们不得不共撑一把伞离开。
宋焱比我高半个头,为了躲雨不得不弯腰靠近。
他的体温透过湿透的T恤传来,混合着雨水和淡淡的松木香。
每走几步,我们的手臂就会碰在一起,然后同时弹开。
到家时两人半边身子都湿透了。
电梯里只有我们俩,水滴在地板上汇成小水洼。
宋焱突然伸手拨开粘在我额头上的刘海,指尖划过皮肤时像一道微弱的电流。
谢谢。他说。
我张嘴想说些什么,电梯门开了。
他的指尖还停在我耳边,呼吸明显加快了。
明天见。最后我只会说这个。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深呼吸。
手机提示音响起,是宋焱发来的消息:徐婷删博了
紧接着又一条:你写小说时听什么音乐
我翻出珍藏的爵士乐专辑拍照发给他。
五分钟后,他回传一段音频。
——把我最喜欢的那首《午夜独白》重新编曲成了吉他版,在副歌部分融入了我们昨天一起创作的那段旋律。
我戴上耳机循环播放,同时打开文档。
一个关于贝斯手和自杀未遂女作家的故事自动在指尖流淌出来。
写到男主角给流浪猫弹吉他时,我意识到自己在傻笑。
凌晨两点,手机又震了一下。
宋焱发来一张截图,是我的小说片段被他改编成了歌词。
最上面写着工作标题:《简的旋律》。
窗外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面露出半张脸。
我撕下一张便签纸,写下第四章未完,贴在了正对床头的墙上。
(五)生日礼物
她是我经纪人
刚把鸡蛋打进最后一包泡面里,门铃就响了起来。
猫眼外一片漆黑。
停电了
刚拧开门把手,一团火光猛地跳出来。
生日快乐。宋焱举着插蜡烛的杯糕。
烛光映着他下巴上的胡茬,左耳新打了枚银色耳钉。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身份证上那个被遗忘的日子。
你怎么……
你的标签。他用肩膀顶开门,熟门熟路地走向我家厨房,去年今天你前男友发的分手短信,记得吗
杯糕上的蜡烛滴下蓝色蜡油。
宋焱从兜里掏出个小盒子,给你。
盒子里是把黄铜钥匙扣,做成了古董钥匙的形状。
匙柄刻着精细的花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旧货市场淘的。宋焱挠挠鼻尖,象征意义之类的……开启新故事什么的。
钥匙边缘有些磨损,像是曾被某人长期摩挲。
我翻到背面,发现一个小小的字母S。
前任送的我故意问。
他弹了下我的额头,可能是原主人名字缩写,卖货的老头说这玩意有几十年了。
蜡烛烧到了底,蜡油在杯糕上积成一个小洼。
宋焱突然伸手抹了点奶油,点在我鼻尖上。
许愿啊。他说。
我闭上眼,闻到他身上松木混着烟味的气息。
愿望还没成形,手机突然响起。
林姐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
简安!她的声音刺破安静的空气,《都市情感》杂志愿意刊登你的新小说!稿费不高,但……
我开了免提,林姐的声音充满整个房间。
宋焱的眉毛越挑越高,最后干脆抢过手机,您好,我是简安的责任编辑,稿费能提前支付吗最好是今天。
挂断后我们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大笑起来。
宋焱抓起钥匙扣系在我背包上,看来已经生效了。
什么
魔法钥匙。他做了个夸张的施法动作,帮你打开了新故事。
……
第二天是周六,宋焱硬拉我去旧货市场。
他说要找一种特殊的吉他配件,结果我们在唱片堆里翻到一本残缺的乐谱。
发黄的纸页上只有右手指法,左手的和弦部分被咖啡渍模糊了大半。
舒伯特我辨认着模糊的标题。
《未完成交响曲》的钢琴改编版。宋焱的手指悬在纸页上方,仿佛能凭空弹出声音,缺了整整十二小节。
摊主看我们感兴趣,立刻漫天要价。
宋焱正要还价,我已经掏出刚收到的稿费。
他瞪大眼睛的样子让我胸口发胀。
生日礼物Part2。我把乐谱塞给他,现在它真的能'开启音乐'了。
整个下午我们都窝在宋焱的公寓里试图补全乐谱。
他弹钢琴部分,我哼唱旋律,用手机录下来反复修改。
猫咪在乐谱上踩出梅花印,宋焱的咖啡杯在谱纸上留下新的环状痕迹。
……
晚上他带我去地下音乐酒吧。
与想象中不同,没有铆钉皮衣和蓝头发,观众大多是安静喝酒的文艺青年。
宋焱把我安排在角落的座位,塞给我一杯姜汁汽水。
别乱跑。他捏了下我的肩膀,等我。
舞台灯光暗下来的时候,我的心跳突然加速。
宋焱抱着那把贴满贴纸的红色贝斯走上台,没有耳钉,没有夸张造型,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
然后他开始演奏。
那首我们一起补全的《未完成交响曲》被改编成摇滚版本,古典与电子的碰撞让全场安静下来。
宋焱闭着眼睛,手指在琴弦上飞舞,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舞台上的他像变了个人。
——自信、耀眼,完全掌控着全场的气氛。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他睁开眼睛,准确无误地看向我的角落。
掌声雷动中,他对我做了个口型:怎么样
我的嗓子发紧,只能竖起大拇指。
他笑起来,那笑容让我胸口发烫。
演出结束后,一群女孩围住宋焱要签名。
我靠在吧台边,小口啜饮已经变温的汽水。
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手肘。
是个戴眼镜的男生,自称某音乐平台编辑。
你和宋焱一起来的他递给我名片,他的风格很特别,古典底子加上现代改编……有兴趣合作吗
我正想推辞,宋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是我经纪人。
他的手自然地搭在我腰上,热度透过衣料传来。
……
眼镜男识趣地离开了,留下我们俩和半杯没喝完的汽水。
经纪人我挑眉。
缪斯。宋焱拿走我的杯子喝了一口。
回程的出租车上,他靠着车窗睡着了。
路灯的光斑一道道划过他的脸,照亮他微微张开的嘴唇和喉结的弧度。
我悄悄掏出手机,拍下这难得的安静时刻。
到家门口时,宋焱突然拉住我,等一下。
他跑上楼,片刻后拿着个包装粗糙的盒子下来,补你的生日惊喜。
盒子里是个奶油杯糕,裱花已经糊成一团。
插着根歪歪扭扭的蜡烛,烛泪滴在Happy
Birthday的糖牌上。
我自己做的,宋焱耳尖发红,可能过期了。
我咬了一口,甜得发齁,糖牌上的字粘在我牙齿上。
但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蛋糕。
宋焱伸手擦掉我嘴角的奶油,拇指在我下唇停留了一秒。
我们的距离突然变得很近,近到能数清他的睫毛。
他身上的松木香混着舞台上的汗水味,呼吸拂过我鼻尖。
我下意识闭上眼……
电梯叮的一声惊醒我们。
邻居老太太牵着狗走出来,狐疑地打量我们。
宋焱猛地后退,后脑勺撞在消防栓上。
晚安!他几乎是逃进电梯的。
关上门,我靠在门板上深呼吸。
手机震动,是宋焱发来的消息:忘了说下周有个音乐人想见我在城郊。
紧接着又一条:要一起来吗,包吃住。
我回复:经纪人要抽成20%。
他回了个猫咪比中指的贴图。
我摸着背包上的古董钥匙扣,发现那个S字母被磨得发亮,像是被人长期抚摸的结果。
睡前我检查邮箱,《都市情感》的编辑发来校对稿,标题下方赫然印着我的名字。
我拍下屏幕发给宋焱:看,新故事真的开始了。
三分钟后,他回复了一段音频。
点开后是我小说中的段落被他谱成了歌,标题就叫《简的旋律》。
(六)裂痕、争吵
为什么是他
牙膏泡沫还挂在嘴角,宋焱的短信就来了:今天别做饭有大事说
泡沫滴在手机屏幕上,我回了个问号,他秒回:见面说,给你带咖啡
门铃响起时我正在涂口红。
宋焱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两杯咖啡,耳钉换成了低调的黑色。
他目光落在我唇上,喉结动了动,要出门
去超市。我接过咖啡,指尖碰到他的,什么大事
他径直走向我的沙发,从背包抽出一沓文件,周铭的邀约,就是上次那个戴眼镜的编辑介绍的。
文件最上方印着某知名音乐公司的logo。
我扫过那些专业术语,在合作期限那行停住了:
为期一年,工作地点:杭州。
他们要我做专辑编曲,宋焱的膝盖不停抖动,包住宿,分成比例也合理。
咖啡突然变得苦涩。
我强迫自己咽下一大口,恭喜啊。
还没决定,他抓了抓后颈,下周一前给答复。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合同上,那个杭州的地址闪闪发亮。
我盯着宋焱手指上的茧,想起他昨晚发来的新旋律。
——原来是在准备这个。
当然要去,我的声音比自己预想的响亮,千载难逢的机会。
宋焱抬起头,眼睛眯起来,你觉得我该去
废话!难道一辈子在地下酒吧演出
他沉默地翻动合同,纸张哗啦作响。
猫咪从窗外跳进来,径直走向宋焱,在他膝盖上蜷成一团。
这叛徒!
你呢宋焱突然问。
我什么
你的小说……林姐不是说可能有连载机会
我扯了扯嘴角,还在谈。
其实林姐昨天刚拒绝了我的新大纲,说不够爽。
宋焱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屏幕,皱眉挂断。
五秒后又响起来。
接啊。我说。
他叹了口气按下接听。
电话那头是个甜腻的女声,语速飞快。
宋焱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只说了一句别再打了就挂断。
徐婷
我假装整理茶几上的杂志。
债主。他揉着太阳穴,前年借了她两万做EP,现在天天催……
猫咪在他腿上伸了个懒腰。
我突然注意到宋焱的黑眼圈比上周更严重了,左手腕上多了几道新鲜的抓痕,像是他自己指甲留下的。
杭州的事……他欲言又止。
去啊。我打断他,我正好要闭关写新小说。
阳光移到了合同签名处,那里还是一片空白。
宋焱的手机又响了,这次他直接关机。
陪我去个地方他突兀地问。
我们去了河边的一家二手书店。
宋焱在音乐区翻找老唱片,我则鬼使神差地走向心理学书架。
一本《依恋与创伤》吸引了我的注意,翻到回避型人格那章时,书页边缘有人用铅笔写了批注:就是我。
字迹莫名眼熟。
傍晚我们拎着战利品回家时,在公寓楼下撞见了最不想见的人。
陈浩靠在他的宝马前,西装革履得像个人模人样的成功人士。
安安。他微笑着走过来,我刚好在附近开会。
我的手指掐进掌心。
宋焱瞥了我一眼,默默退后两步。
有事我问。
陈浩的目光在宋焱身上停留了两秒,不介绍一下
邻居。
我和宋焱同时说。
空气凝固了一秒。
陈浩露出那种我熟悉的、胜券在握的笑容,我订了以前你最爱的那家日料,叙叙旧
我想拒绝,却看见宋焱已经掏出钥匙,你们聊。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楼道。
日料店还是那家,陈浩还是点了我曾经喜欢的清酒。
只不过现在那味道让我想起无数个他醉醺醺晚归的夜晚。
我看了你发在杂志上的小说,他给我倒酒,比以前成熟多了。
酒液在杯中晃动,映出他精心打理的发型。
我忽然意识到,宋焱从不给我倒酒。
——他知道我讨厌酒精。
有什么事直说吧。
陈浩叹了口气,我错了,安安。他的手覆上我的,那个画廊主只是……你懂的,艺术圈应酬。
我抽回手,想起半年前在他衬衫领口发现的口红印,和那句理直气壮的你整天闷在家里写那些阴暗故事,谁受得了。
我改了。他掏出手机给我看屏保。
——是我们分手后我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那张被出版社退稿的照片。
我一直关注着你。
生鱼片在舌尖化开,像一块冰。
陈浩滔滔不绝地讲着他新开的画廊,如何能把我的小说IP影视化。
我机械地点头,眼睛不断瞟向手机。
——宋焱没有发任何消息。
对了,陈浩结账时状似随意地问,你那个邻居……是不是搞音乐的我好像在某个地下乐队见过他。
他是音乐人。我下意识反驳。
陈浩笑了,网上说他抄袭前女友的歌艺术圈这种事太多了,都是……
假的。我打断他,徐婷自己撤回了指控。
你挺了解他啊。陈浩眯起眼睛,睡过了
我抓起包就走。
他在店门口拉住我,下周有个文学沙龙,来当特邀嘉宾
见我不答,又补充,评委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出版社主编。
路灯突然亮了,照亮陈浩眼角新添的细纹。
曾几何时,我会为这种机会欣喜若狂。
现在我只想回家听听宋焱今天淘到的那张黑胶。
我考虑考虑。我说。
电梯上升到四楼时,我听见吉他声从消防通道传来。
宋焱坐在楼梯拐角,琴袋敞开着,里面散着几张零钞。
他弹的是我们第一次合作时的那段旋律,但节奏变得支离破碎。
日料好吃吗他没抬头。
难吃。我在他旁边坐下,你在这干嘛
卖艺。他拨出一个刺耳的和弦,攒钱还债。
月光从楼梯间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指板的裂痕上。
我想问他杭州的事考虑得怎么样,想告诉他陈浩的出现不是我的安排,但话到嘴边变成了,徐婷为什么诬陷你
琴声停了。
宋焱从琴袋里摸出烟,点燃前看了我一眼,介意吗
我摇头。
烟雾在月光中缭绕,他开口,分手时我说了句话。
什么
‘你的音乐像你爸一样平庸。’他苦笑,她爸是音乐学院教授。
我捂住嘴。
宋焱吸了口烟,她不知道那首歌是写给我妈的……算了,都过去了。
我们沉默地坐着,直到烟烧到滤嘴。宋焱突然问,你要去那个沙龙吗
我猛地转头,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收起吉他,陈浩看起来就像会办沙龙的那种人。
你认识他
见过。宋焱站起身,在他常去的那家gay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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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出声,随即意识到他在开玩笑。
——宋焱式的转移话题。
他拎起琴袋往楼上走,背影在楼梯灯下拖得很长。
宋焱。我叫住他,杭州的事……
我还没签。他没有回头。
那晚我辗转反侧。
凌晨三点,手机屏幕亮起,是宋焱发来的音频文件。
点开后是段全新的旋律,忧伤而温柔,像一个人在黑暗中伸出手却无人握住。
没有标题,没有说明。
我戴上耳机循环播放,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
起床时发现门口放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杯套上潦草地写着,经纪人今天几点上班
我捧着咖啡杯,突然很想冲上楼告诉宋焱别去杭州。
或者,带我一起去。
但最后我只是给他发了条消息,沙龙我不去了。
已读。
没有回复。
中午门铃响起,我以为是他,开门却是一束夸张的红玫瑰。
卡片上陈浩的字迹龙飞凤舞,周六接你,别拒绝机会。
我把花扔进垃圾桶,拍照发给宋焱:客户送的,经纪人要抽成吗
这次他回了:只要花瓣。
周六早晨,我精心化了妆,换上最显瘦的黑色连衣裙。
不是为了陈浩,而是因为宋焱今早发来消息:晚上七点老地方有惊喜。
电梯下到一楼,陈浩正在大厅等我。
他刚要说话,电梯门再次打开。
——宋焱走了出来,穿着我从没见过的正装,手里拿着个文件袋。
我们三人尴尬地站在大堂里。
宋焱的目光从我盛装的打扮滑到陈浩手中的车钥匙,嘴角绷紧了。
演出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
签约。他晃了晃文件袋,杭州那边。
陈浩突然揽住我的腰,我们赶时间,改天聊
宋焱点点头,大步走向门外。
透过玻璃门,我看见他拦了辆出租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沙龙无聊透顶。
我坐在嘉宾席上,听着陈浩向众人介绍我发现的新锐作家,满脑子都是宋焱手中的合同。
他签了吗
今晚的惊喜是什么
为什么穿正装
中场休息时,我溜到洗手间给宋焱打电话。
无人接听。
回到会场,陈浩正和一位出版社大佬相谈甚欢,看到我立刻招手,安安,李总想买你下一本书的优先权!
我强颜欢笑地应付着,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是宋焱的短信:临时有事,惊喜改期。
紧接着又一条:和陈浩玩得开心吗
我盯着这两行字,胸口发闷。
活动一结束就找借口离开,打车直奔宋焱常演出的那家酒吧。
舞台上是个陌生乐队。
酒保认识我,指了指最里面的卡座。
宋焱一个人坐在阴影里,面前摆着半打空啤酒瓶。
他脱了外套,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
签约了我坐下问。
他抬眼看了看我,目光涣散,沙龙结束了
提前走了。我夺过他的啤酒,别喝了,你不是七点有安排吗
取消了。他扯开领带,反正你也不在。
我怎么不在了你明明说晚上七点……
我看见了!他突然提高音量,你和陈浩,在门口……他做了个夸张的拥抱动作,旧情复燃恭喜啊。
我这才注意到他文件袋还放在旁边,封口处干干净净,
根本没拆过。
那是他强行……
不用解释。宋焱又开了瓶酒,我们什么关系啊邻居而已。
这句话像刀一样扎进来。
我站起身,膝盖撞到桌子。
宋焱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为什么是他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总是那些……伤害过你们的人
我不知道他在说我还是他妈。
吧台灯光照在他通红的眼眶上,我慢慢坐回去。
我没答应复合。我说,也不会再去他的什么沙龙。
宋焱的手松开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我拒绝了杭州的邀约。
什么为什么
徐婷的债……他揉着脸,还有我妈的墓地管理费要续了。
我胸口发紧,我可以借你……
然后呢他猛地抬头,让你养我让陈浩笑话你找了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废物
他的声音太大,旁边几桌都看过来。
我拉住他的手,我们回家说。
家宋焱苦笑,我连杭州都不敢去,怕徐婷找你麻烦,怕你哪天又打开药瓶……他的声音哽住了,我他妈连自己的影子都怕。
酒保过来委婉地请我们离开。
出租车里,宋焱靠着车窗装睡。
路灯的光斑一道道划过他的脸,照亮他紧闭的眼睛和颤抖的睫毛。
到家门口,他塞给我一个信封,给你的。然后迅速关上了门。
信封里是两张票。
——今晚七点半的城市交响乐团演出,最前排。
票根上印着曲目:《未完成交响曲》。
我站在走廊里,听着楼上传来模糊的吉他声。
那旋律我认得,是他今早发我的那段,关于伸手却无人握住的人。
手机震动,是陈浩的消息,明天我来接你去出版社见李总
我看了看宋焱紧闭的门,回复:好。
(七)离开
如果你说别走我就不走
宋焱的敲门声惊醒了我。
窗外天还没亮,手机显示凌晨五点十七分。
我拉开门,他站在走廊里,背着吉他,眼下两片青黑。
我签了。他说。
我眨了眨眼,喉咙发紧,什么
杭州的邀约。他举起手机,屏幕上是机票预订确认页,今早的飞机。
我抓住门框才没跌倒。
指甲陷进木头里,痛感让我确认这不是梦。
宋焱的行李就放在脚边:一个登山包,一把吉他。
和三个月前在超市遇见他时一样寒酸。
这么快我的声音像是别人发出的。
制作人临时有空档。他盯着我睡衣上的皱褶,来道个别。
道别。
这个词像玻璃渣一样卡在气管里。
我转身走向厨房,假装去找水杯,实际是怕他看见我发抖的手。
陈浩送你他跟进来,目光扫过餐桌上那束新送来的玫瑰。
嗯。我撒谎,他车就停在楼下。
水杯在洗碗池边沿磕出清脆的响声。
宋焱突然抓住我手腕,你根本没联系他。
我挣脱开来,关你什么事你不是要逃去杭州吗
逃他冷笑,是啊,比不得你,躲在小说里逃避现实的高手。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
我抓起手边的马克杯,砸在他脚边。
陶瓷碎片溅到他裤腿上,他纹丝不动。
滚啊!我声音发抖,反正对你来说我只是个‘邻居’。
宋焱的瞳孔紧缩。
他弯腰捡起一块碎片,在指尖翻转,你知道我为什么那天晚上救你吗
因为我的小说让你想起你妈
因为我想看看,他把碎片捏得太紧,指缝渗出血,能写出那种故事的人,到底有多痛。
血滴在地板上,像小小的红宝石。
我想起他第一次来我家修水管时,也是这样弄伤了手。
现在他要走了,还是带着伤离开。
现在你看到了我指着自己胸口,满意了吗
宋焱把碎片扔进垃圾桶,血在纸巾上留下鲜红的印记,我以为我能……
能什么拯救我我笑出声,省省吧,你自己都一团糟。
是啊。他突然提高音量,你以为我想当你的救世主吗我连自己都他妈救不了!
走廊的声控灯亮了,照出他通红的眼眶。
我们像两个伤痕累累的拳击手,在第十二回合用最后的力气互相攻击。
我不需要任何人拯救。我咬着牙说。
宋焱的肩膀垮了下来。
他拎起吉他,保重,简安。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我耳边。
我瘫坐在满是陶瓷碎片的地板上,看着他的血和我的泪混在一起。
手机响了,是陈浩。
我挂断,他又打来。
第三次时我按下接听,他兴奋的声音冲出来,安安,李总同意见你了!今天上午十点……
滚!
我挂断,关机。
窗外开始下雨。
起初只是细雨,到中午已经变成倾盆暴雨。
我蜷缩在沙发上,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
宋焱的飞机应该起飞了,穿越这片雨云,去往我从未去过的城市。
下午三点,停电了。
整栋楼陷入黑暗,只有偶尔的闪电照亮房间。
雷声震得窗户嗡嗡作响,我数着闪电和雷声的间隔。
——小时候外婆说,这样可以计算暴风雨的距离。
数到第七次时,呼吸开始困难。
手指发麻,胸口像是压了巨石。
我知道这是什么——恐慌症发作。
自从童年被锁在黑暗的储藏室后就经常出现过的症状。
药在卧室抽屉里。
我摸索着前进,膝盖撞到茶几角。
疼痛让我跪倒在地,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雷声越来越近,每一次炸响都像直接劈在头骨上。
简安!
有人在砸门。
我爬向声源,手指碰到门把的瞬间,一道闪电照亮走廊。
——宋焱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头发贴在额头上,吉他背在身后,像根本没离开过。
你……没走我的声音支离破碎。
他跪下来抓住我发抖的肩膀,航班取消了。
又一道闪电,照亮他惊恐的表情。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呼吸变成急促的喘息。
宋焱立刻明白了,他把我扶到沙发上,从背包里掏出手电筒。
药呢
卧……室……
他冲进黑暗里,我听见抽屉被拉开的声音。
手电筒的光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像极了小时候那间储藏室。
雷声再次炸响时,我蜷缩成一团。
呼吸,简安。宋焱回来了,他扳开我咬紧的牙关,塞进两颗药片,跟着我,吸气——呼气——
他的手按在我胸口,引导着起伏的节奏。
药片开始起效,但真正让我平静下来的是他稳定的呼吸声,和吉他背带摩擦衣料的沙沙声。
为什么回来我终于能正常说话。
宋焱的手电筒照向窗外,看到暴雨预警……想起你说过怕黑。
闪电照亮他的侧脸,水珠从发梢滴落。
吉他琴袋还在滴水,弄湿了我的地毯。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行李根本没收拾——还是那件黑T恤,那条破牛仔裤。
你根本没去机场。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地铁站……又回来了。
手电筒的光线渐弱,我们陷入半明半暗。
宋焱的膝盖抵着我的,体温透过湿透的布料传来。
我想起他说我连自己都他妈救不了,却在这个暴雨天回来救我。
陈浩来过电话,我突然说,我让他滚了。
宋焱的呼吸顿了一下,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因为……我的手指碰到他放在沙发上的吉他,因为我想听你新写的歌。
手电筒彻底没电了。
黑暗中,宋焱的吉他发出第一个音符。
他弹的是那首未完成的旋律,关于伸手却无人握住的人。
但这次,他加上了副歌——一段明亮的转折,像是黑暗中的微光。
还没取名。他轻声说。
《暴雨》。我脱口而出。
宋焱的琴声停了。
在下一道闪电亮起的瞬间,我看见他向我伸出手。
我握住它,感受到上面结痂的伤口和新添的茧。
简安。他在雷声中问,如果我说我不走了……
我会说你在犯蠢。我的指甲掐进他的掌心,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我说……他的声音更低了,我想带你一起去呢
雨水从窗户缝隙渗进来,在地板上积成小水洼。
我数着心跳,一下,两下,三下。
我小说还没写完。最终我说。
宋焱的手松开了。
他重新抱起吉他,弹起另一段旋律。
——我们第一次合作时的那首。
但这次他改了几个音符,让它听起来像一场告别。
门铃突然响了。
我们同时看向门口,宋焱起身去开。
手电筒的光线太弱,我只听见陈浩的声音,简安停电了,我来接你去我那里……
然后是宋焱冰冷的回应:她不需要。
哟,邻居先生。陈浩的语调变得讥讽,还没走啊简安没告诉你吗,她最喜欢把身边人当写作素材。
他故意压低声音,她前年写了个短篇,把初恋男友塑造成家暴男……那人后来抑郁退学了。
我的血液凝固了。
宋焱的母亲,抑郁症自杀。
他最痛的伤疤,被陈浩精准地捅了一刀。
宋焱……我冲向门口。
但已经晚了。
走廊空空如也,只有陈浩站在那里,西装革履,手里拿着一支应急蜡烛。
惊喜吗他微笑,我查到他的底细了,母亲自杀,父亲酗酒……简安,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这种问题男人了
我抓起鞋柜上的雨伞砸向他,滚出去!
陈浩轻松躲开,别激动,李总……
我说滚!我的尖叫声在楼道里回荡。
他摇摇头,把蜡烛放在鞋柜上,冷静下来联系我,顺便说,你的‘邻居’刚刚冲进电梯了。
我光着脚追下楼。
暴雨中,宋焱的身影已经跑到小区门口。
我喊他的名字,声音被雷声吞没。
一辆出租车停下,他拉开车门。
宋焱!我跌倒在雨里,膝盖擦破也感觉不到疼。
出租车开走了。
我跪在暴雨中,看着尾灯消失在拐角。
陈浩的伞罩在我头顶,他的声音像毒蛇钻进耳朵,搞艺术的都这样,情绪化又不负责任。
我抬头看他,雨水流进眼睛,你知道我下一篇小说的主角会是谁吗
他得意地笑了,我
一个自以为是的强奸犯,我站起来,名字就叫陈浩。
他的笑容凝固了。
我转身走回雨中,任雨水冲刷掉宋焱离开的痕迹,冲刷掉陈浩触碰的恶心感,冲刷掉我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回到家,我发现宋焱的背包还放在门口。
里面装着那本合同。
——根本没有签名页。
还有一张字条:如果你说别走我就不走
我攥着字条,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
窗外的暴雨仍在继续,但再也没有人会在闪电亮起的瞬间握住我的手了。
(八)揭穿
我们像两个在法庭上对峙的证人,互相揭穿对方的伪装。
烛光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陈浩留下的那支蜡烛已经烧了一半,蜡泪在鞋柜上积成小小的白色湖泊。
我坐在宋焱的背包旁边,手指摩挲着他留下的字条。
如果你说别走我就不走
窗外暴雨如注,雷声像巨人的脚步声在头顶滚动。
我打开宋焱的背包,里面除了合同,还有几件换洗衣物、一瓶抗焦虑药、一本翻烂的《海明威短篇集》。
夹层里有个硬皮本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抽了出来。
本子扉页写着宋小雨,2005。
字迹稚嫩,像是孩子的笔迹。
翻到第二页,我愣住了——这是一本日记,但最新的一页写着我的名字。
简安,今天我又梦见我妈。
她站在水里弹钢琴,水漫过琴键,漫过她的腰。
我告诉她我写了一首新歌,她说‘弹给我听’,但我一碰琴键,水就变成了血。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抓破了左手腕……
我猛地合上本子,胸口发紧。
钥匙扣还挂在我的包上,那个S字母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宋小雨。
不是他母亲的名字,是他自己的。
门锁转动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摔掉本子。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然后是熟悉的、卡住的声响。
——只有宋焱会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开我的门。
他站在门口,浑身湿得像刚从河里捞出来。
吉他不见了,左手的绷带又渗出血,眼睛红得吓人。
出租车……抛锚了。他喘着气说。
烛光照亮他苍白的嘴唇。
我站起来,膝盖撞到茶几,却感觉不到疼。
宋焱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本子上,表情凝固了。
你看了
我点点头。
他冲过来抢走本子,动作太猛,蜡烛被带起的风吹灭了。
我们在黑暗中僵持,只有急促的呼吸声证明对方的存在。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宋焱湿漉漉的脸。
他在哭。
没有声音,但眼泪混着雨水流到下巴,滴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
宋小雨我轻声问。
他抖了一下,我妈起的……说下雨天出生的孩子……
声音哽住了。
我摸索着重新点燃蜡烛。
火光摇曳中,宋焱蹲在墙角,把本子紧紧抱在胸前,像个守护秘密的孩子。
十二岁那年,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放学回家,发现浴室门锁着,水从门缝流出来……我闻到了铁锈味。
我的指甲陷进掌心。
烛光映出他颤抖的肩膀。
警察说她在浴缸里……他发出一声像是笑的声音,多巧,你也选了浴缸。
这句话像刀一样捅进胸口。
我跪在他面前,抓住他湿透的衣领,不一样!我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抬起头,眼睛亮得可怕,因为陈浩因为退稿还是因为你爸那个王八蛋
我松开手,后退一步,你怎么知道我爸……
你睡着时说梦话,宋焱扯开左手的绷带,露出新鲜的伤口,还说我的吉他太吵。
我们四目相对,突然同时笑了起来。
笑声在黑暗的公寓里回荡,怪异又畅快。
宋焱的笑声渐渐变成咳嗽,他抹了把脸,把本子递给我。
看吧,反正……你都知道了。
我翻开最新的一页,继续读下去:
……但当我弹起你小说里的那段旋律,血变成了音符。
简安,你的文字像X光,照出我所有断掉又愈合的骨头。
我害怕……
下一页被撕掉了,只留下残破的边缘。
害怕什么我问。
宋焱伸手触碰我的眼角。
——原来我也在哭。
他的拇指擦过我的泪痕,停在我颧骨的那道小疤上,害怕这个。
这是骑车摔的。
我知道。他苦笑,你半夜尖叫着‘爸爸别打’时,我查过你所有采访……根本没有家暴,是你自己想象的。
雷声在头顶炸开,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我抓住宋焱的手腕,拉到烛光下。
——那些我以为的琴弦划痕,细看全是平行的刀疤,新旧交错。
为什么我的声音发抖。
和你一样。他轻声说,为了感觉……还活着。
蜡烛突然爆了个火花,照亮床头柜缝隙里的药盒。
宋焱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猛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拽出那盒抗抑郁药。
氟西汀。他念出药名,表情复杂,多久了
三年。我扯谎。
骗子。他摇着药盒,生产日期是上个月。
我们像两个在法庭上对峙的证人,互相揭穿对方的伪装。
宋焱把药盒扔在床上,突然开始脱衣服。
你干什么……
他扯下湿透的T恤,转身给我看他的后背。
烛光下,脊椎两侧布满细小的圆形疤痕,像是被烟头烫的。
十六岁,他说,我爸发现我在写歌说娘娘腔才搞音乐。
我伸手触碰那些伤疤,指尖下的皮肤微微颤抖。
宋焱转过身,我们鼻尖几乎相碰,呼吸交错。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他低声说,彼此最丑陋的部分。
暴雨敲打着窗户,像是要摧毁整个世界。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们总是互相伤害。
——因为知道对方能承受,因为确信即使露出最不堪的一面,这个人也不会真的离开。
吉他呢我问。
落在出租车上了。他苦笑,四千块呢。
我从抽屉里取出备用钥匙,去找回来。
宋焱没接钥匙,而是抓住我的手腕,跟我一起去杭州。
这不是问句。
烛光在他眼睛里跳动,像小小的火焰。
我想起他背包里那份没签的合同,想起他在纸条上写的话,想起暴雨中离去的出租车尾灯……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问,因为怕我自杀
因为怕你写不出下一本书。他的拇指摩挲着我的腕骨,我需要你的文字……就像你需要我的音乐。
这句话击碎了我最后的防线。
我们额头相抵,分享着同一片稀薄的空气。
宋焱的呼吸里有雨水和血的味道,还有一丝薄荷烟的苦涩。
那个本子……他轻声说,是我妈留下的,她写日记……直到那天。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字迹看起来像孩子的。
——他是在模仿母亲的笔迹,延续她未完成的日记。
钥匙扣上的S不是他的名字,是他母亲的。
她是个作家
钢琴老师。宋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她说最想写小说……我爸烧了她所有的手稿。
我想起自己硬盘里那些被出版社拒绝的文档,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愤怒。
宋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手覆上我的后颈,轻轻捏了捏。
你的小说……她一定会喜欢。
雨声渐小,但黑暗依然浓重。
我们肩并肩坐在地板上,分享着最后一点烛光。
宋焱翻到本子的某一页,指给我看一段文字:
今天小雨问我为什么总是哭。
我说因为世界上有太多故事没被讲出来,它们堵在心里,像没唱完的歌。
他弹了首自己编的曲子,说‘这样呢'’
我突然不哭了。
也许有些故事本来就不该被写出来,而是被唱出来。
你记得这个我问。
宋焱摇头,发现本子时这段就在了。我一直在想……他停顿了一下,也许有些人注定要用别的方式讲故事,比如我妈妈用钢琴,我用吉他……你用小说。
蜡烛熄灭了。
在彻底的黑暗中,我摸索到他的手,十指相扣。
杭州的事……他开口。
我去。我说,但有个条件。
什么
教我弹吉他。
宋焱的笑声温暖了我的耳膜。
他凑近,鼻尖蹭过我的脸颊,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我的嘴唇。
这个吻带着雨水的咸味和血的铁锈味,像我们一样不完美,但真实得让人心痛。
当黎明的第一缕光线透过雨帘照进来时,我们发现彼此在地板上相拥而眠。
宋焱的背包敞开着,那份合同被雨水浸湿,签名处依然空白。
我的手机屏幕亮起,是陈浩的短信:考虑得怎么样李总说可以预付十万
我删掉短信,看向身边熟睡的宋焱。
阳光照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上,那些疤痕像五线谱上的音符,记录着一首未完成的生存之歌。
钥匙扣躺在床边,S字母闪闪发亮。
我轻轻拿起它,发现背面刻着极小的日期:2008.3.21。
宋焱母亲去世的日子。也是他开始独自生存的第一天。
(九)终章
想吻掉你脸上的绝望
暴雨过后,屋顶积了无数小水洼,像散落的镜子碎片。
我赤脚踩上去,冰凉的水漫过脚背。
宋焱跟在我身后,吉他背在肩上,手里拎着两个啤酒瓶。
就这儿。
他指了指水箱旁边的空地。
夕阳把云层染成橘红色,远处城市的天际线清晰可见。
宋焱盘腿坐下,吉他横放在膝头。
他穿着那件第一次见面时的黑T恤,耳钉在余晖中闪闪发亮。
闭眼。他说。
我闭上眼,听见他调试琴弦的声音,然后是第一个音符。
——清亮得像雨后的第一缕阳光。
旋律渐渐展开,我认出这是我们第一次合作时的那段,但变得更加丰富,更加完整。
可以睁开眼睛了。宋焱轻声说。
我睁开眼,发现他正看着我,手指却没有停。
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在脸颊投下细长的阴影。
《不完美的我们》。他朝旁边努努嘴,歌词在那边。
皱巴巴的纸上写满了字,有些地方被反复划改,几乎认不出原貌。
我凑近看,呼吸停滞了一秒。
——他把我的小说片段、他自己的日记、甚至我们吵架时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全都编织进了歌词里。
副歌部分还没想好,他拨了个和弦,需要大作家帮忙。
我拿起笔,在纸的空白处写下:
我们的伤痕是地图
指引彼此穿越黑暗的路
宋焱看了一眼,嘴角上扬。
他弹唱起来,声音低沉沙哑,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秘密。
歌词里有他母亲的死亡,有我父亲的否定,有我们相遇那晚的安眠药和砸门的愤怒,有暴雨夜的崩溃和烛光下的坦白。
唱到最后一段时,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颤抖:
我们不完美但足够真实
你的文字是我呼吸的方式
在所有的雨和所有的夜之后
我终于学会如何被爱拯救
最后一个音符在暮色中消散。
宋焱放下吉他,耳尖发红,怎么样
我说不出话,只能抓住他的手。
他的掌心有新鲜的茧,也有旧日的疤。
远处传来邻居家电视的声音,楼下有人在叫孩子回家吃饭,世界一如既往地运转着,仿佛没注意到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小型奇迹。
杭州那边……宋焱用拇指摩挲着我的虎口,我推迟了一个月。
为什么
等你写完《贝斯手的救赎》。他咧嘴一笑,我要当第一个读者。
我掐他的掌心,你偷看我文档
光明正大地看。他从兜里掏出U盘,备份都在这儿。
夕阳沉到楼群后面,第一颗星星亮起来。
宋焱仰头看着天空,喉结的轮廓格外清晰。
我想起他背包里那本日记,想起他母亲写的有些故事本来就不该被写出来,而是被唱出来。
喂,我用肩膀撞他,我有个主意。
我的主意是把《贝斯手的救赎》投给林姐一直提起的那个文学新人奖。
宋焱听完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生气了。
最后他抓起吉他,弹了一段激昂的旋律。
获奖感言想好了吗他问。
没戏的,我摇头,那种奖项最讨厌我这种风格。
那就为他们讨厌的风格干杯。宋焱用啤酒瓶碰我的膝盖。
我们喝到微醺,数着越来越多的星星。
宋焱突然说:我妈最后写的那页日记……我找到了。
他从钱包夹层抽出一张对折的纸,已经泛黄发脆。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借着手机灯光辨认上面的字迹:
小雨今天问我幸福是什么样子。
我说就像你弹完一首曲子,发现有人在认真地听。
他说那不是很普通吗
我说是啊,最幸福的事情往往最普通。
纸的背面是一段乐谱片段,旋律简单得像个儿歌。
宋焱轻轻哼唱起来,声音有些哽咽。
这是她最后写的
嗯。他把纸收好,第二天就……
我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松木和啤酒的气息。
夜风拂过屋顶,带着雨后的清新。
宋焱的呼吸平稳而温暖,吉他横在我们之间,像一座小小的桥。
一个月后,两件事同时发生:《贝斯手的救赎》入围文学新人奖终选名单,宋焱收到音乐公司的正式签约邀请。
我们在社区超市门口得知这两个消息,抱着一袋泡面又哭又笑,吓得收银员差点报警。
我就知道,宋焱把U盘挂在我钥匙扣上,大作家。
闭嘴,我掐他的腰,大音乐家。
他躲闪着撞倒了促销堆的啤酒罐,我们在一片哗啦声中逃跑,像两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回到家,宋焱把我按在门板上亲吻,呼吸间全是喜悦的味道。
杭州的公寓找好了,他咬着我的下唇说,带书房,隔音好。
我扯开他的衣领,在他锁骨上留下牙印,谁说要和你同居了
你说的,他的手探进我的衣服下摆,昨晚说梦话的时候。
颁奖典礼那天,宋焱穿了正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耳钉却依然闪亮。
他坐在观众席第一排,膝盖不停地抖动。
当评委念出我的名字时,他跳起来的速度比我还快。
聚光灯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知道他在微笑。
致谢词我准备了三天,最后只说了一句,感谢所有不完美却足够真实的故事。
当晚的庆功宴上,林姐喝得满脸通红,简安,你知道为什么这次能获奖吗
她拍着我的肩膀,因为你终于写出了……温度。以前的文字像手术刀,精准但冰冷。
我看向角落里的宋焱,他正被几个文学评论家围着讨论音乐与文学的关系,一脸窘迫。
我们的目光隔空相遇,他做了个救救我的口型。
因为找到了合适的听众。我对林姐说。
去杭州的前一晚,我们在屋顶举办了一场小型告别派对。
宋焱弹唱了《不完美的我们》完整版,邻居们鼓掌喝彩。
楼下老太太甚至端来自制的苹果派,说终于不用半夜报警投诉噪音了。
记得回来看看。她拍着宋焱的手臂,还有那些猫。
三只花猫已经生了一窝小猫,在纸箱里挤成一团。
宋焱蹲下来抚摸它们,后颈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都安排好了,他指着角落里的食盆和水碗,隔壁小孩答应每天来喂。
我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他说的话——我需要你的文字,就像你需要我的音乐。
那时我们还不懂,这种需要就叫爱。
搬家那天阳光明媚。
宋焱的吉他和我的笔记本电脑并排放在后座,像两个随时准备出发的冒险家。
车子驶离小区时,我摇下车窗,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们相遇、争吵、和解的地方。
等等!宋焱突然刹车,忘了一件事。
他跑回楼上,几分钟后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拿着那把古董钥匙扣。
给!他把它系在后视镜上,护身符。
钥匙在阳光下旋转,S字母闪闪发亮。
我握住宋焱挂挡的手,感受他掌心的茧和疤。
导航显示前方道路畅通,音乐公司寄来的新合同躺在手套箱里,我的新书大纲已经写到第三章。
一年后的音乐发布会上,宋焱的第一张个人专辑《未完成交响曲》正式发行。
台下座无虚席,我坐在第一排,看着他站在聚光灯下,黑色衬衫卷到手肘,露出那些伤痕累累却充满力量的臂膀。
最后一首歌,他对着话筒说,献给我的缪斯、经纪人和人生编辑。
《简的旋律》前奏响起时,全场安静下来。
这首歌收录在专辑最后一首,但宋焱从未在公开场合演唱过。
他的目光穿过炫目的灯光,准确找到我的位置。
唱到副歌部分时,我悄悄走上台,把一本新书塞进他手里。
《如何爱一个不完美的人》。
扉页上写着:继续互相救赎吧,这次是永远。
宋焱当着全场观众的面吻了我,吉他夹在我们之间,发出轻微的抗议声。
台下爆发出掌声和口哨声,闪光灯亮成一片。分开时,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回家给你看个东西。
那晚在酒店房间里,宋焱从行李箱深处取出一个旧相框。
照片上的女人坐在钢琴前,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
她脖子上挂着的,正是那把古董钥匙。
我妈。宋焱轻声说,这是她唯一留下的照片。
我仔细端详女人的面容——温和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和宋焱一样倔强的下巴。
她手指放在琴键上,像是随时准备弹奏。
她会为你骄傲的。我吻了吻照片,为你的音乐,为你……
为我没有重复她的选择,宋焱接过相框,放在床头,为我有勇气被爱拯救。
窗外是杭州的夜景,灯火如繁星。
我们躺在床上,分享着同一副耳机,听他的新专辑。
当《不完美的我们》前奏响起时,宋焱突然翻身压住我。
知道吗,他的鼻尖蹭过我的脸颊,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
想报警说我自杀
想吻掉你脸上的绝望。他认真地说。
耳机里的音乐还在继续,我们的呼吸渐渐同步。
宋焱的吻落在我颧骨的那道疤上,然后是嘴唇。
在所有的雨和所有的夜之后,我们终于学会,如何用彼此的伤痕拼凑出完整的星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