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朝中最受宠的三皇子,却是最声名在外的纨绔。
开赌馆,逛青楼,怎么叛逆怎么来。
甚至某天突发奇想,他大张旗鼓要迎娶一个花魁。
巧了,我就是这个花魁。
1
当从街头站到街尾的迎亲队伍停在烟楚楼外时,我还在对镜梳妆。
妈妈一会出去看看情况,一会闯进门来连声催促,脂粉厚重的脸上是怎么也盖不住的喜色。
哎哟我的姑奶奶,快些快些,三皇子该等急了。
我把口脂抿了又抿,铜镜中的人身穿喜袍,面似桃花,我摸了摸脸,仍觉得这一切不真实得似一场梦。
十天前是我第一次见到三皇子。早就听说他风流成性,但真正打照面还是我来到这里一个月以来第一次。
彼时,三皇子被一众姐妹簇拥上楼,我只在楼上打眼一瞧,便被那周身气势骇住。
来人只裹一身水蓝长袍,脚蹬月白长靴,浑身无多余配饰,却自成一派地矜贵不凡。
偏偏俊朗的脸上时常挂笑,一点疏离感也无,迷得多少姑娘魂不守舍,哪怕倒贴银两也愿意相陪。
瞧了一会,我正欲把纱帘放下,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毫无征兆地望过来,我僵住,他却也顿住了。
再见到三皇子时,不过在那之后半炷香。
妈妈半是欣喜半是疑惑地过来领我,衔月啊,快别练琴了,贵人说要见你。你还未掌握这些个舞技琴法,也不知从哪瞧见你的……
我连忙起身跟上,虽然妈妈未说贵人是谁,但我已经有了预感。
进到烟楚楼最上乘的雅间,一抹颀长的身影已立在此处。
三殿下,这就是我们衔月姑娘。
妈妈谄媚地笑着,我也懂事地行礼:小女子衔月,见过三皇子殿下。
他俯身来扶我,一双眸子如漆,嘴角噙笑。
不必多礼,本王与姑娘……一见如故。
孟曌远微凉的指尖触到我腕部,迟迟没有移开,我能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在我脸上反复流连。
妈妈见此情形,笑着告辞出去了。
我忍不住露出笑模样,却把头低下去:三殿下惯会讨姑娘欢心。
微微相扶的手离开了。
水蓝色的衣角随主人走动轻摆,我看见月白色的长靴在太师椅前自顾自转了个方向停住。
抬起头来,看我。
那声音分明含笑,却让我多了些胆战心惊,本能地抬起头,看见孟曌远正懒散坐着,撑着头瞧我。
仍旧是一番打量,我却品出些别的意味。
那眼神分明在透过我看别的什么人。
半晌,他兀自笑了:像,实在是像。
未等我思索该如何接话,孟曌远站起来越过我,只余一句话:
等着,最迟半月,本王来娶你。
2
思绪被伸到肩上的一双手打断。妈妈将脸凑近我身旁,从铜镜中打量我的脸。
瞧瞧,瞧瞧这脸蛋儿,如花似玉啊……难怪三殿下只一眼便非你不娶,我们烟楚楼还出了个皇子妃。
我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喜形于色,妈妈,我决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栽培,定会回报妈妈。
她嗔笑着:你来我这不过一月,琴技舞技都还生疏,分明是你自己争气。
好了,今日过后就是逸王妃了,快去吧。
妈妈虚虚向我行了个礼,却看得出来,对我的恭维很受用。
我推开房门,身穿大红喜服的孟曌远却已立在门前,脸上笼着淡笑。
我和妈妈都吓了一跳,赶紧向他行礼。
不必多礼,来吧,王妃。
孟曌远说着伸出一只手,修长却不纤弱,堪堪停在我身前。
旁边顿时响起烟楚楼的其他姑娘的惊叹羡艳,在喜娘小心的于理不合的劝阻中,我小心又忐忑地把手搭了上去。
烟楚楼的内饰本就精美繁复,今日更是被随处可见的红色妆点得高调无比,一如孟曌远的行事作风。
我就这样扶着他的手一路穿过侧梯,穿过观者如堵的大厅,直到快出烟楚楼大门,孟曌远才想起什么似的,笑吟吟地拿过盖头将我的面容盖住。
外面长街如我所料,仅我有限的视野也能预见围观者甚多,已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
毕竟今日之事可谓闻所未闻,一个是青楼女子,一个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皇子,二人可能会有关系,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关系。
跨过门楣,距马车还有几步之遥,孟曌远却牵着我停下了。
我敏锐地感觉出此时气氛的不同,与楼里不同,人声的喧哗在此时几不可闻,他们在畏惧着谁。
奉皇上口谕,三皇子听宣——
一道陌生,但尖得有些刺耳的声音响起。
沉寂的人群顿时纷纷跪下,我连忙想抽回自己的手,跪下听旨,却没抽出来。
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从孟曌远鼻中溢出,良久他才握着我微微汗湿的手一起跪下。
着三皇子与民妇衔月,即刻入宫觐见圣颜,钦此。
太监宣完口谕,我已然惊惧不已,手心发凉,几乎不能站立。
这场荒唐的美梦终究没能做完。
皇上要见我,必然是因为三皇子要娶我,惹其动怒,他是皇子,我是倡女,我会是什么下场可见一斑。
此时此刻,三皇子孟曌远就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忍不住攥紧孟曌远的手指,却听他一本正经地说:父皇记岔了,什么民妇,这是我即将过门的王妃。
我看不见那位公公是什么脸色,只听见他的声音一板一眼没有起伏:三皇子,衔月姑娘,请吧。
不劳烦李公公,本王自行驾车去见父王就好。
孟曌远自顾自拒绝了,拉着我往他自备的马车上走。
我战战兢兢地坐上车厢,不一会便感到马车开始前进。
孟曌远早已放开我的手,但我知道他也在车厢内。
到了此时此刻,我若还不想法子自保,只怕那宫门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了。
三…三殿下,妾身粗鄙,恐会顶撞圣驾,还望三殿下施以援手,保全妾身性命。
我小心翼翼地掀起盖头,轻咬贝齿,一双泪眼雾气氤氲,好不楚楚可怜。
我深知自己浑身上下拿得出的就是这张美人皮,若不借此牢牢拴住孟曌远,他如何会保我无忧
孟曌远此时随意靠在车厢壁上,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高低起伏的侧脸。
闻言,他掀开眼皮扫了过来,不复外人面前的温和笑颜。我忽然想起十天以前,他在烟楚楼的雅间里见我时,也是这样。
孟曌远竟有两副模样,只是不知哪一副才是真的。
衔月姑娘,你该庆幸自己生了副好皮囊,有了它,无须谁庇佑,自可无忧。
孟曌远嗓音淡淡,施舍般提点了两句,那双总是多情的桃花眼不为我的示弱所动,只有玩味。
我不敢多说什么,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难道就凭几分姿色,圣上便不会迁怒于我
3
一至皇宫,便有专人领我去换了衣物,脱去华丽的喜袍,换上一身素色衣裳,我更觉不安。
圣上甚至不愿意看到我穿着与三皇子成婚的喜服去觐见,三皇子又如何笃定圣上不会降罪于我
三皇子无须更衣,已先行一步。我跟在领路宫使身后,静默无言地赶路。
身侧朱红的宫墙比我想象中还要高大,洁白地砖铺就的甬道又深又长,令人晕头转向,好似一旦踏入其中,便再也不可脱离。
行至养心殿前,两侧的御前侍卫气势非凡,我将头埋得更低。
只听太监尖声通报:民妇衔月,奉旨觐见——
大殿内沉香的味道缭绕,目光所及之处是花纹繁复的地毯,我强压心头忐忑,跪拜行礼。
天子在上,大殿两侧还站着人,只是我的视野只能堪堪瞥见他们的靴子。
而身着大红喜袍的孟曌远就立在我不远处。
起来吧。
当今天子孟元龙,正是知天命之年,嗓音敦厚,不怒自威。
我恍惚一瞬,站起身来。
只觉沉沉的视线从上方投来,也有从殿侧隐晦投来的打量目光。
朕倒不知,你有何长处,让我儿神魂颠倒,非你不娶
这句话的怒意让人无法忽略。我微微颤抖着,从牙关中挤出一句:回皇上,臣女…身无长处。
哦你是说三皇子眼神不好
我呼吸一滞,险些又跪伏下去。
父皇,儿臣难得遇见心悦之人,求父皇开恩。
孟曌远扬声打破凝固的氛围,他后撤几步,牵起我的手。说是请求,却分明吊儿郎当,连腰也不曾弯。
孟元龙重重冷哼一声,没有呛声。
我心下暗惊:皇帝对三皇子的宠爱竟然能容忍他做到这种地步。
三弟真有担当,只是这位……衔月姑娘,既无出身,也无才名,如何堪当正妃之位三弟未免太过儿戏。
说话之人声音朗朗,不大,却锋芒毕露。
我不在乎自己像个物件儿一样被人评估嫌弃,只顾垂眸思索,孟曌远之上还有两位皇子,大皇子领兵在外,说话的应是二皇子,孟云栖。
二哥说话真有意思,要求那么多,不知道还以为是你要娶呢。
孟曌远丝毫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就算这个别人是皇帝和二皇子。
远儿,你这孩子实在考虑欠妥,娶亲乃一生大事,怎可如此草率
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我听音辨人,这样的口气,应是皇后娘娘了。
孟曌远的手一直裹着我的,听见此话,他却好似未闻,直接偏头看我,深情款款:别紧张,本王的妻,除你之外,别无二选。
我忍不住抖了一下,低埋的头却抬起来凝望他,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
因为这个动作,终于让我过分低掩的脸露出来大半,让所有人都能瞧清楚。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殿中忽有吸气声传来,而后偌大的宫殿,竟然好一会没人发出声音。
父皇,如没有别的交代,儿臣与衔月先回去继续成亲了。
孟曌远虚虚一作揖,我见到他的面颊带笑。
等等,
孟元龙沉声喝道。
你给朕抬起头来。
没有指名道姓,但我还是不安地仰起脸来。
入眼是前方高高在上的龙椅,孟元龙身着黑金龙袍,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放于膝上,整个人微微前倾。
他鬓角微白,双目却很有神,直视人时令人生惧。
我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的恍惚。
这样的眼神,又是看到谁了呢
父皇,阿月胆子小,您别吓她。
气氛凝滞,孟曌远不羁的声音却总是能忽然打破这种氛围。
我适时抖了一下。
孟曌远仍在喋喋不休:阿月那么美,从见她第一面儿臣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好似天仙下凡,儿臣简直想把她藏起来……还望父皇成全,恩准儿臣与阿月完婚。
孟曌远每说一句话,孟元龙的脸就黑一分,殿上其他人也是脸色各异,各有打算。
倡女之流,难登大雅之堂!你一个皇子,行事却如此荒唐,看来朕是太纵着你了!
魏帝缓缓开口,态度却不容置喙。
我没想到,这时候站出来说话的竟然是皇后娘娘。
皇上息怒,远儿是有些考虑不周……依臣妾之见,不如先纳为侧妃如何怎么说也是远儿二十几年来头一遭喜欢的姑娘,如此,想必嬿婉妹妹泉下有知,也是欣慰的。
一番话说的周全,我却嗅到几分急躁的味道,皇后娘娘怎会突然转变态度
孟曌远没反应,仍是一派笑脸,如果不是我就站在他身边,几乎也要错过他听见嬿婉妹妹几个字时僵硬的一瞬。
二皇子身旁还有一个身影,却没有出过声,如今大殿更是陷入缄默。
我眼观鼻,鼻观心,不知怎的联想到今日马车上,孟曌远说的话。
沉香盈鼻,急躁的人却不是我。皇后一番话似乎把孟元龙架了起来,他沉思片刻,终是松了口。
就按皇后说的办。
多谢父皇。
孟曌远的话接得飞快,活像谁要跟他抢。
顶着一屋人的注视,我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成亲成一半被打断,放在谁身上都是个笑话,偏偏两个当事人都不在乎,回来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接下来的流程。
我是因为身不由己也志不在此,无所谓,而孟曌远……我透过车厢微透的帘幕看到前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他正在亲切地同长街两边的人挥手,张扬恣意。
我手指在腿上轻叩。
挫了孟元龙,让他心情很好啊。
李嬿婉,孟曌远早死的生母。因为她,魏帝才对孟曌远如此宠爱,几乎百依百顺吗孟元龙啊孟元龙,你欠的债似乎不少啊……
4
一场荒唐的亲事,在京城人眼皮子底下先是走向破裂,随后又无事发生,令无数人瞠目结舌,更不知让多少人暗中盘算思虑。
嫁进逸王府三天,我收到了不下五封邀帖,三封是我在居住的庭院内或者府中行走时偶然捡到的,其余是从外由府中管事递交来的。
我一概托管事交给逸王殿下,毕竟我只是个没见识的花魁,人家想见我,看的谁的脸面我清楚。
在第六次因为这种事麻烦管事时,他弯腰推拒了。
夫人,王爷让我转告您,凡是邀帖,一概凭您心情处置,不必告诉他。
我点头致谢,转头把帖子给了婢女:扔了吧。
递帖子的人什么都有,不乏达官显贵,名流之士,这些邀约无非是两个目的:通过我拉拢三皇子,或相反。
我不是不感兴趣,偏偏都光明正大,而光明正大的东西于我无益。
平平淡淡过了几日,照例又扔了一沓帖子,一夜熄灯之后,我听见有乌鸦鸣叫,忽短忽长。
我不动声色从床缝中取出一个半指长的精致容器,打开盖子,极淡的幽香争先恐后地涌出,不过几个呼吸间,已充斥了整间屋子。
屏风外两个贴身婢女的身影软绵绵地倒下。
我下床打开窗子,一道黑影轻巧地翻身进来。
不等站稳,立刻熟练地往自己嘴里扔了颗解药。
最近很多人在查你。
我不慌不忙给其倒了杯茶顺顺,都有谁
皇上,皇后,二皇子,五皇子。黑影接过茶一饮而尽。
没有三皇子
他在第一次见你之后就查过了。
倒也是。至于结果,肯定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的。我的身份并非捏造,而是取代了一位实实在在家道中落,走投无路进入烟楚楼的孤女。
指尖轻点桌面,我想,明日该出去走走了。
黑影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我淡淡道:有话就说。
大小姐,你的兄长一直在找你。
那就别让他找到我。他不敢做的事,我来做。
是。
我挥挥手,黑影又悄然离开了。
我盯着地上的月光,一次一次把要做的事在心中细化,记牢。
八年蛰伏,一朝出手,一击必中。
5
第二天是个天朗日熙、惠风和畅的日子。
我对府上管事只说去买些饰品,便乘着小轿出了府。
身边四个丫鬟四个小厮,都是孟曌远的人,他们寸步不离,我看在眼里却不替别人着急。
有缘人,自会相见。
临近晌午,我吩咐随从去醉仙居用膳,不想一进门便是掌柜的亲自带路,说长公主已在楼上备好酒菜,相邀一聚。
我下意识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我的随从,似乎想要她们替我拿主意,很快又反应过来,外强中干地扬了扬下巴,可以,带路吧。
来到三楼,我的随从全部被留在雅间之外。
我进门一瞧,等的人却不是什么长公主。
其人面颊带笑,淡化了有些锐利的眉眼,见她进来也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地。一身青衣倒是低调,只是周身气质却是盖不住的养尊处优。
正是二皇子孟云栖。
宸王殿下。
我面上微惊,赶紧毕恭毕敬地行礼。
坐。
长公主即皇后的大女儿,宸王背后也是皇后,是他在这倒也不奇怪。
不知宸王殿下……寻妾身所为何事
只一句话,孟云栖便知道面前之人只是空有一张脸罢了。
那就更好操控了。
弟妹此言差矣,本王与逸王乃亲兄弟,弟妹若不介意,亦可唤我兄长。既是如此亲近的关系,多加来往乃平常事,何须有事相求。
孟云栖缓缓推来一杯茶,只是脸上的笑容没有孟曌远有亲和力,反而虚伪得紧。
我受宠若惊般接过,早在进门的第一秒就闻到的毒药味儿总算找到了源头。
蚀心粉,服用之人会感到心口绞痛,三日必死。解毒的过程却长达三月,每七日都要服用不同的解药,一旦终止也会死。
制这毒的成本可不低,我缓缓把茶杯凑近唇边,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过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
皇子之争,腥风血雨,表面风平浪静,原是血都溅到无名小卒身上了。
只可惜下毒下到绝毒圣手头上来……
我大大方方饮了一口,又毕恭毕敬地对他作揖。
兄长说的是,妾身自知无才无德,有幸嫁与夫君,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只是不甚了解夫君喜好,不能时常为夫君分忧……兄长可否指点一二。
好说。
孟云栖的笑淡了些,看我的眼神已如死人一般。
他招招手,从他后边走出一个侍从。
往后就由你来和弟妹联络,务必把你知道的每一件关于孟曌远的事都告诉他,我满意了,解药自然有。
第一句和后半段分别是对侍从和我说的。
没想到他装都懒得多装,我面色微变,兄…宸王殿下,这是何意
孟云栖大发慈悲地告诉我那杯茶里有什么毒,末了如同蛇蝎般凑近我笑:怪就怪孟曌远娶了你吧。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听话,本王能给的,不比他少。
我摸上脖颈,脸色惨白,犹豫片刻后做了选择:多谢宸王殿下。
从那名侍从手中接过一粒解药服下,我先行离开了醉仙居。
随行婢女低声问询,我面色如常地摇摇头,坐上轿子打道回府。
二皇子也好,三皇子也罢,都不重要,真正的大鱼还没上钩。我把玩着一个小巧的瓷瓶,想起作揖时借着衣袖给孟云栖下的毒,把他今天的威逼利诱全数抛到脑后。
毕竟在我眼里,他都已是死人一个了。
6
回府后我闭门不出,孟曌远果然在傍晚时分差人叫我去书房。
是的,外人眼里只会吃喝玩乐的浪荡子也会在书房处理事务。
我拘谨地立在案几下方,孟曌远还在看着什么文卷,神情认真。
打从第一面,我就意识到孟曌远不屑在我面前伪装成草包模样,能让他露出真实面目的能是什么人一种是自己人,一种是随手能捏死的人。
我很满意他对我的定位,不被正视、不被提防,都是我想要的效果,更遑论多亏了孟曌远,我才能有接近孟元龙的机会。
所以,如无必要,我不会取他性命。
我凝视着鞋尖,几乎为自己的仗义感动。
二哥今天见你了
孟曌远一出声便开门见山。
回夫君……是。
孟曌远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翻阅手头的文卷。
谈了些什么
我捏紧了袖子,好一会说不出话。待到孟曌远不耐烦地扫视过来时,我才终于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泪眼婆娑。
求夫君救我!
我把厢房中的对话一五一十全数托出。孟曌远神色不变,微微侧头,外边立刻有人走进来。
那人为我把脉片刻,冲孟曌远点点头。
毒,本王当然要给你解,但是呢,你跟二哥的交易不变,每次回来告诉我谈话内容便好。
孟曌远微微笑了,一双桃花眼微弯,竟然过来执起我的手,专注地看着我。
你会帮我的对吗阿月。
不愧是兄弟,一个威逼利诱,一个美人计。
我遏制住想给他下毒的手,在心中回想了两遍刚刚的承诺,心平气和了。只是一时演不出动情的模样,只好娇羞地垂下头。
妾身都听夫君的。
孟曌远心情似乎特别好,没有注意到我表现的瑕疵。我心有所感,不由得想起上一次他那么高兴的时候……
对了,三日后便是春分,父皇要在瑶光湖举办游船赏春会,你与本王一同前去。
是了,也只有拿我气孟元龙的时候,他才会笑得那么令我顺眼。
我也明白自己等的机会来了,笑意真了几分,款款道:是。
7
到了春分这天,我略施粉黛,穿上一袭月白绫罗长裙,仅袖口与裙边有银线点缀,简单绾发,再配以莹润的玉饰,整个人宛如一朵徐徐绽放的睡莲,清浅动人。
贴身婢女只觉惊艳非常,还是忍不住问:夫人,此次游船京中贵女云集,何不穿上华袍,必定艳压群芳
我笑着摇头:本就不是同类人,如何比较还是低调为上。
我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记忆里,那个人素爱穿浅色衣裳……那日殿中,我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怕鬼敲门。
不知当我以更像她的形象出现时,心虚的人会不会感觉到恶鬼索命的恐惧呢
瑶光湖就在京城近郊,当我跟随孟曌远到湖边时,已有许多人聚在此处。
又是许多番寒暄,我只管在孟曌远身边点头微笑,三皇子在朝中素来一副纨绔作态,哪里有多么好的人缘,不过是想近些看戏罢了。
他们隐含玩味的视线在我身上扫过,片刻后又变成惊艳。我恍若不知,只紧紧立在孟曌远身旁。
三弟——
循声一看,正是二皇子孟云栖,他身旁跟着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走近才道:
三哥,皇嫂。
孟曌远随意颔首,却看向我认真解释:这是二哥,这是五弟,你那日应该见过的。
我点头,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没管五皇子孟修璟,只道短命鬼来了,算算日子,今天该有好戏看了。
我们兄弟几人,想不到三弟竟是大哥后面第一个成亲的,还娶得如此美娇娘,好福气。
孟云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不小,好像那时殿上出声讥讽的人不是他一样。
二哥不必羡慕,回头我让阿月为你牵线搭桥,烟楚楼里好姑娘还是不少。
孟曌远笑眯眯地宽慰,丝毫不以为意,声音大到让周围偷听的人都暗暗侧目。
孟云栖一时噎住,假惺惺的面具险些破裂,露出嫌恶的神情。以为谁都能像他一样,娶个娼女还沾沾自喜吗
皇上驾到——
一声通报打断了此处的兄友弟恭。
孟元龙一身红底金纹龙袍,步履矫健,看起来身体康健,气色红润,倒显得身后的宫女太监有些步伐迟缓。
父皇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哪儿老,十分康健啊。
一句轻叹从身旁传入耳朵,孟曌远笑意盈盈,同样轻声回应:遗憾吗
几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却都心知肚明,恐怕站这的几个人,是最不希望他活得好好的了。
8
孟元龙踏上画舫,突然朝人群中招手。
远儿,你们几兄弟,来与朕同乘。
遥遥相望,我感觉得到孟元龙的目光笼罩了我。当然了,还有他身后的皇后,萧鹤兰。
孟曌远上船,我自然也是要跟随的。
如此迫不及待自寻死路……我感到掌心发烫,心口剧烈跳动——不是怕,也不是紧张,是兴奋。
这一天我等了八年,袖中早就备好的毒药蓄势待发。如果能与孟元龙同乘一艘船,我一定能找到机会下手,现在只等孟曌远一个点头……
父皇恕罪,儿臣只想与阿月待在一起,她也比较怕生。
霎时,数不清的目光隐晦地朝我看过来,我甚至听到人群中传来一两句狐媚子。
万众瞩目,我也只能羞怯地低下头,手却在袖中捏紧。
皇帝也没想到他如此直白,脸色一僵,也不好再坚持,终是收回了视线。其余皇子倒是恭恭敬敬地登船了。
待皇室众人登船完毕,这艘最为庞大精美的画舫缓缓离岸,其余达官贵族及其家眷也开始陆陆续续登船。
孟曌远的船是一艘规模稍小,但也五彩斑斓,造型华美的画舫。
如他所愿,现在船上除了我和他,就全是丫鬟侍从。
坐在软垫上,我瞧了几眼在船头伸懒腰的孟曌远,认真思考现在让其意外死亡,我会不会被送到老皇帝面前审问,然后就能近距离下手毒死他的可能性。
正想着,孟曌远却迈步走了进来,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让丫鬟都出去了。
这船开得不如去年平稳,你可有不适
回夫君,妾身并无恶船之感。
那就好。
他手上动作不停,很快斟好了第二杯,推至我身前。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不过面前的茶没毒。
今日为何穿得这般素净
孟曌远问得随意,如闲话家常,我却察觉到他起了疑心。
其实来之前我也考虑过是否太急躁,太不自然。后来我又想通了,只要捏不住我的把柄,怀疑再多也只是怀疑,而钓到孟元龙这条大鱼,才是我的终极目标。
妾身……出身不好,又没见过那么多贵人,怕引起太多注意,给王爷丢脸。
一番话滴水不漏,又很符合我的身份,孟曌远没有追问。
窗外景色缓缓滑过,船舱寂静,只能听到其他船只上传来的丝竹乐声与人群喧哗声,前方不远处就是孟元龙所乘的画舫,气势非凡,独领风骚。
孟曌远把空了的茶杯放下,盯着我似笑非笑道:天子的龙船,都是最大最好的……阿月想不想上去看看
我不解地抬头,撞上他眼里的探究之色,连忙起身跪坐到他身侧:王爷在哪,妾身就在哪。
孟曌远自顾自道:八年前,父皇征战回来,身边带了个女子,
我眼睫微颤,不明白他突然提起这个话头想做什么。
她很美,父皇很喜欢她,
我后来才知道,她是别国的王后。
孟曌远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又像针,扎进人心里。
我故作惊讶:后来呢
孟曌远凝视我,答非所问。
你这张脸,有五分像她,今天,有七分。
我不安地垂眸,不知如何回话。
手腕忽然被人攥住,一股力道将我往前带,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被孟曌远圈入怀里。
后腰被手臂紧紧箍住,孟曌远低头看我,两张脸相距不过咫尺,连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后来她死了。
我睁大双眼,眼里是恰到好处的惊慌,孟曌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我,没有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微凉的指腹缓缓擦上我的唇,孟曌远挂在脸上的笑没有温度:阿月,不要爱上不该爱的人。
我四肢僵硬,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是警告还是良言
僵持半晌,他没从我脸上得到有趣的回馈,无趣地松开我,站起身往船舱外走。
我静坐在原地,脸上的伪装逐渐褪去,强压住的情绪却翻涌起来,忍不住回想那个八年前的故事。
那个魏帝从魏国东边的小国羌国带回来,不,应该是强掳走,后来又成了丽妃的白玉兰一样的女人,的确是羌国王后——
也是我的母亲。
战败国的确没有任何尊严可言,国王战死,停战的筹码竟然是一国王后,多么可怜可悲可笑
乃至她不到一月便死在异国深宫,也无人能为她收尸,在相当一部分羌国人的嘴里,她甚至成了祸国妖妃,成了本国之耻。
八年过去,苟且者苟且,得意者得意,旧事早已轻轻翻篇,无人再提,因为死人总要为活人让步。
只是在我这里,八年如弹指,失母之痛犹在昨日,时间只会让仇恨更加浓烈,而这深仇大恨,总要有人来报。
我闭了闭眼,将浑身戾气收得干干净净。
到如今一切顺利,孟曌远对我有了怀疑,却把我当成了想凭借这副模样去攀附皇帝的女人,这不算坏事,起码能让我得手后干干净净地离开。
9
船只平稳前行,在一片悠扬的丝竹管弦乐声中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流韵州。
这片湖中小岛占地很大,每到春夏之时,岛上各类花卉争奇斗艳,素来是皇室中人偏爱的赏春之地。
当然,岛上绿荫繁茂,人迹罕至,十分适合杀人抛尸。
船一停,一众达官贵族又热热闹闹地往岛上走,里面已布置好丰盛的筵席。不同于平常宫宴,这时没那么多严格的规矩,矮几与坐垫在花丛中分散布置着,众人并不用围坐在一处。
用餐的,赏花的,吟诗作赋的,各随其便。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孟曌远上岛不久便与我走散了,岛上美景数不胜数,而道路又纵横交错,当我不知不觉深入,停在一树盛放的海棠花下时,才反应过来丝竹声已远。
迷路了,这可怎么办呢
我捻起风吹落在我发间的海棠花瓣,在指间碾碎,作思考状,随意挑了一条路往前走。
不想才动脚,面前忽然多了阴影,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小太监拦在我面前,惨白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弯腰行了个礼。
衔月姑娘,圣上有请前方流韵亭一叙。
我适时露出惊讶又怀疑的神情,仔细瞧了瞧他的穿着,的确不是普通太监,才点了点头。
他带着我娴熟地绕过花花草草,终于在某个转角柳暗花明,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青砖铺就的平地,在平地中央有一造型古朴的凉亭,从此处已能见到一抹红色的身影端坐其中。
小太监在侍卫把守的平地边缘处便停下了,只我一人往里走。
臣妾见过陛下。
我脊背弯曲,低眉垂眼,纤细的脖颈露出,宛如最脆弱无害,只是无知无觉自顾自绽放的一枝玉兰花。
起来吧。
孟元龙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这并不妨碍他的眼神肆意在我身上流连,露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恍惚。
月牙白……很衬你。
我肩头一颤,低低道:多谢陛下。
会跳舞么
回陛下,臣妾舞技拙劣,难入陛下的眼。
我毕恭毕敬,礼数周全,孟元龙却呵呵一笑,毫不避嫌,温声道:无妨,你跳什么,朕都乐意看……只看朕有没有这个眼福了。
这话一出,算是把暧昧的态度挑明了,偌大的平台,只有几个存在感很低的近侍沉默地听着,我肩膀微颤,庆幸自己没吃什么东西,不然这会可能会直接吐出来。
臣妾献丑,愿为陛下献上一支……《相思引》。
话至此处,我是非跳不可了,再扭捏也显得奇怪。
我抬眸一笑,缓缓挥动衣袖,舞步轻移,身姿轻盈,如水中绽开的白莲,不娇不媚,清纯动人,竟叫一旁的鲜花失了颜色。
恰好一阵风吹过,纷纷扬扬的海棠花瓣如雪花般悠然落下,衣袍飞舞,墨发如瀑,在其间隙偶然一瞥芙蓉面,直叫人心神俱颤。
此时此景,宛如名家笔下的写意画,千金难求,不可再现。
直至一舞完毕,魏帝也久久没有言语,我抬眸望去,只见他双眼放光,沉醉之色一览无遗。
好!
孟元龙回过神来,兴高采烈地鼓掌,也独自在亭中坐不住了。
过来,给朕斟茶。
这话说得柔和又循循善诱,与帝王之威相去甚远,我没错过他眼底的欲望与占有之色。
这,正是我所等待的。
踏上亭子不过三阶石梯,我尽量让自己不显得迫不及待,直至与孟元龙相距不过小半个圆桌,那柄紫砂茶壶同几个茶瓯就放在檀木托盘中,我触手可及。
只需伸手的瞬间我就能……
父皇——
10
所有人转头看去,孟曌远正大踏步走进来,身后还带着一堆丫鬟小厮,而更远处还有人头攒动,似乎还有更多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面色不掩焦急,只草草行过礼便冲我道:原来你在这里,阿月,我还以为你被哪里来的野兽叼跑了……
他一派认真,孟元龙却脸色黑了黑。
这岛上怎么可能有野兽。
我面庞有些僵硬,好半天才扯着嘴角笑出来:妾身无意迷路,幸得圣上的侍从指引。
其余人此时也围了进来,孟云栖此时走近道:三弟真是太过鲁莽,弟妹在父皇这能有什么闪失,倒是你,投壶玩到一半就丢下户部侍郎家千金、大理寺少卿的孙女、刑部尚书家小姐自己走了,太不礼貌。
这话说得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我没理会,走至孟曌远身边牵住他衣袖:让夫君担心了。
他也不顾众目睽睽,握住我的手温声道:你没事就好。
眼看人有越来越多的架势,孟元龙什么心情也没了,一挥衣袖,面色不虞道:都散了,围在这像什么样子!
就是这时候,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孟云栖忽然脸色剧变,开始抽搐,眨眼间便控制不住地倒地。
啊!
三殿下你怎么了!
站在他身边的女郎最先发出呼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来不及反应,侍卫以为有刺客,纷纷把皇帝围起来。
旁的显贵见此大惊失色,又互相推搡着往外挤,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三殿下好像中毒了!
直到又一个人观察到三皇子在地上口吐白沫,喊出声来,才让众人理智稍稍回笼。
快去叫太医!
孟元龙遣散开侍卫,走上前来,沉声吩咐。
孟云栖此时已经满脸涨红,抽搐的动作渐小,像是没了力气,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随行太医来。
孟元龙满心焦急,主要是推人及己。孟云栖是如何中毒的若是食物有问题,那么他恐怕也中毒了。
在场有无通晓医术者稳住三皇子性命,朕重重有赏!
我敛了敛眸,和众人一样保持沉默。
我亲手调制的毒,一旦发作,神仙也无力回天。
那日我嗅到孟云栖身上有香荚蒾的味道,就知道他府中一定大量种植此种草,而我正好配有一种毒药,需要配以香荚蒾的花香才能在人体内变成剧毒。
若没有这花香,它便不会对中毒之人造成任何伤害。
而不巧了,我今日在这岛上也见到了许多香荚蒾。
11
太医匆匆赶来时,孟云栖的身体已经不动了,他趴在地上把完了脉,又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最后跪在孟元龙身前艰难道:
陛下,二殿下……已经薨逝了!
人群哗然,孟元龙脸色难看,身形不稳,皇后脸上血色尽褪,紧紧扶住身旁侍女才能站住。
给朕查——
孟元龙缓缓扫视一圈,今天在场的所有人,没查清楚之前,一个都不许走!
右手还被孟曌远攥在手里,我注意看了他的脸色,没有兔死狐悲,也没有酣畅痛快,仿佛死的只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感受到我的视线,孟曌远竟然动了动嘴,低声安慰我:别怕。
我敛了眸子,我怕什么,在他出声打断我去斟茶的动作时,我甚至杀了他的心都有。
我又把视线投向地上的尸体,琢磨着今日还有没有下手的机会。
……
上岛时才不到巳时,等到皇帝召来的侍卫把整座岛翻了个底朝天,把所有的餐食反反复复地检查过后,已经是申时了。
众人从人人自危到意识到这只是针对二皇子的一场刺杀,都镇定了不少。
大理寺也来了不少人,对着二皇子的遗体一番研究,最终都告诉皇帝,找出是什么毒还需要时间。
在这样的背景下,孟元龙才阴沉地准许众人离岛。
各艘画舫又浩浩荡荡地返航,只是安静了许多。来时那样欢声笑语,不想回程时会是另一副光景。
孟曌远沉默地坐在船舱内,百思不得其解。
孟云栖的死对他来说,有益无害,只是如今朝中,只有他在私底下跟孟云栖斗得你死我活,他没下手,是谁毒死了孟云栖
我给孟曌远倒了杯茶:王爷,逝者已矣,切勿忧思过重。
他沉沉看了我一眼,接过茶摩挲着杯壁,不知在想什么。
12
赏春会潦草结束,各路官员贵族各自打道回府。
孟曌远一路上都很沉默,一句话也不曾说,莫名让我本来平静的心开始打鼓。
直到跨过王府的门楣不久后,我们本该在之字形回廊处分道扬镳,孟曌远终于开口,却是转头吩咐我:随本王来。
语调平平,实在听不出什么来,我放弃揣摩,只管跟着他走。
到了地方,我抬头一看,不是大厅也不是书房,竟是孟曌远的寝室。
连成亲之日都没来过的地方,此时却忽然领她来做什么
侍从留在外面,房门关上后,孟曌远自顾自把外袍脱下挂到一旁,把矮几上的文书扔到书架上,顺手擦了擦博古架上的藏品,又到旁边点上熏香,整个人在房内转来转去,一点儿没有理我的意思。
小半柱香过去,孟曌远才似乎终于做完了要紧事,往贵妃椅上一躺,睨着我:你……
到底孟曌远有没有发出这个字音,我是不太清楚的,因为就在那时候,这偌大的房间里凭空窜出了第三个人。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那柄泛着寒光的剑从孟曌远左上方刺下来,差不多就在我的正对面。按理说我是第一个看到刺客的人,可孟曌远仿佛左半边身子也长了眼睛,反应比我更快。
就像一只猫,上一秒还在慵懒地趴着,下一秒就能弹射起来,快到让人看不清。
孟曌远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可惜手边只有茶具,茶杯被刺客用剑击碎时,他已经跃至我身边,抓住我的手腕开始朝室内跑。
刺客十分训练有素,杀招都没有预兆,几息间我已屡次感到剑锋从我身后划过。
这算什么!不会大仇未报就死在这里吧!
我快速思考,权衡过后毒药在手心蓄势待发。
左手忽然被松开,孟曌远到内室后不知从哪抽出一柄剑开始回击。
外面的侍卫也破门而入,很快追过来形成包围之势。
这刺客明显是个高手,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在寻找空隙取孟曌远性命。
留活口!
眼见刀剑砍中刺客,孟曌远沉声道。
话音刚落,那刺客竟没了动作,转眼间直挺挺倒在地上。
这是眼见刺杀不成,服毒自尽了。
侍卫上前检查完,对孟曌远摇摇头。
拖出去,找医师过来。孟曌远把剑一丢,自顾自往榻上走。这时我才发现他背后有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是。
转眼间房内又只剩下我们两个,气氛陡然尴尬起来。我看着孟曌远坐在床边自顾自脱去上衣,不知该作何表情,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我从头到尾好像都镇定过了头。
偏偏这时候再震惊、害怕又好像晚了点。
杵着干什么,过来给我看看伤口。
孟曌远语气特别自然地吩咐。
我于是才挪动脚步。
孟曌远背后的伤口从肩胛骨向斜下方贯穿,看着很吓人,但是不深,也没变颜色,剑上应该没毒,难怪还能活蹦乱跳地制服刺客了。
我老老实实地陈述观察到的情况,按孟曌远的吩咐,先用他床边干净的帕子轻轻按住伤口。
医师来得很快,三下五除二便给孟曌远包扎好又离开了。
到了这时,他仍没有招贴身婢女小厮进来服侍,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坐着没动。
在想什么
孟曌远坐在床头,随意披着件外衫,偏头睨着我。
我此时坐在床尾,闻言望去,他面色如常,只是眸色沉沉,仿佛能把人看透。
本王今日才发现,阿月似乎不是个简单人物……就算一日之内,两个大活人人死在自己面前,亦可沉静自如。
我张了张唇:回王爷,妾身……天生比旁人凉薄。
是吗……
孟曌远俯身凑近我,身上淡淡的草药味传了过来。
据本王所知,阿月是土生土长的蜀地人,却一点口音也无……即使第一次乘画舫,也能迅速适应,毫无不适之感……你真的是衔月吗或者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一番话毕,如图穷匕见,孟曌远对我的怀疑明明白白摊开,一览无遗。
王爷!
我扑通跪下,即使没想到露出如此多破绽,也迅速做出应对的表情。
妾身只是适应能力强,绝对不是任何人派来的细作!
任他再多猜想推断,没有实证终究奈何不了我,抵死不认就是了。
呵……你不必害怕。我早就给过你杀我的机会,但凡你是冲我来的,也早就跟那个刺客一个下场了。
我陡然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先前孟曌远特意不让人跟进来,又毫无防备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只是一场悄无声息的试探而已。
民间常道,大皇子有勇无谋,三皇子无智无谋,五皇子又太谨小慎微,只有二皇子智勇双全,堪当大任。我却觉得单凭心计,孟曌远才是最可怕的那个。
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孟曌远温柔地扶起我。
阿月放心,虽然你的性命还捏在我手里,我也不会以此要挟你为我做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拍了拍我的手,塞给我一个微凉的瓷瓶。
我闻得出来,这是蚀心粉的解药。
我能给你的,不比任何人少。
他神色温和,眼眸黑亮似有漩涡,配上如此蛊惑的语气,的确有些以色惑人的资本。
我却在想,若我没记错,上一个说这句话的,现在尸体都凉透了。
这场景多少有些滑稽,好在孟曌远似乎打算把怀柔路线走到底,没有继续逼我,宽宏大量地放我离开了。
13
演戏确实是个体力活,等我回到自己的院子,累得只想倒头就睡,却见窗台虚掩,立刻清醒了一大半。
姜泠白从不会在白日见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走近一些,才瞥到缝隙间有折纸。
我拿出来,先仔细关好窗户才转身展开。
上面画着旁人看不懂的杂乱符号,我却毫不费力地解读出来:酉时一刻,有黑衣人潜进你房间,片晌之后离开;孟曌远派了人监视你,最近减少会面。
后面可以理解,起了疑心必定会有所防备,但前面是怎么回事
那个时间,正好是孟曌远遭遇刺客的时候,怎么会如此巧,还是本来就是调虎离山之计
我一边把纸张毁尸灭迹,一边思索。我的房间里不会有什么可疑的东西,连毒药都是当天做当天用,最多有几味常见的药材装在补药罐子里,合情合理。
出于谨慎,我还是把房内所有东西都检查了一遍,最终发现——挂在床帐边装有安神药丸的香囊不见了。
我把丫鬟叫进来确认了一遍,确实只有这个东西不见了。
去告诉管事一声,
我缓缓开口。
府中恐怕遭贼了,叫人好好清点一下,还有没有遗失的财物。
不知道来人什么来头,什么目的,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短短一天时间,魏帝一个儿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毒杀,一个儿子在自己府里被刺伤,他罕见地动了肝火,在朝堂上大发雷霆,直言要是查不出个水落石出,一大批人都得掉乌纱帽。
一时间朝堂上风云暗涌,重点是二皇子的势力又要重新洗牌,尤其是那些不投靠皇后,只站他的人。
而曾经得罪过二皇子的和对立势力的人则人人自危,生怕被查出点什么东西。
所有参加了赏春会的达官显贵都被叫去问过话,我作为当天跟孟云栖接触过的人,也被叫去盘问了几次。
只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盘问之人对我问得格外仔细,似乎极力想让我承认,在赏春会当天我与孟云栖私底下有过接触。
我自然一概否认。但这样的问话目的实在太明显,我隐隐嗅到了一丝想让我顶罪的意味。
之所以说顶罪,是因为这世上除了我师父,没人能证明是我下的毒,只能说这也算是误打误撞,嫁祸到凶手了。
假设我的直觉没错,那谁会这样针对我呢
14
三月初五,距离二皇子薨逝已有半月,宫中难得百官齐聚,只因今日是他的丧仪。
我同众多女眷跟随宫女来到偏殿,皇后与后宫妃嫔已在此处等候,我们需要在萧鹤兰的带领下去吊唁。
刚一坐下,我就感觉到有人在看我,不是寻常一瞥,而是带着某些情绪。
我抬眼望去,一身素色的萧鹤兰坐在最高位,素净的脸上只有些许细纹,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睨着我,视线相触,我率先移开。
今天恐怕不会简单,我想。
到了午时一刻,所有人立在孟云栖的灵堂前默哀,有僧侣念着晦涩的经文,我站在人群中,看见了一袭白衣的孟曌远,和最前面一身黑衣的孟元龙,他身边立着皇后萧鹤兰。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在皇后耳边俯身低语。
她的身体明显震了震,我双眼微眯,看着她又和孟元龙耳语。
后者也是一愣,随后将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地转过身,面对人群,看了看所有人,才开口道:
就在刚刚,朕听说大理寺查出了谋害我儿的凶手。
他双眼如炬,扫过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
今天,在我儿的丧仪上,朕就还他一个公道,让我儿安息!
说罢,他摆摆手,让刚才的小太监带人来。
大理寺的人果然立刻进来了,孟元龙免了他的行礼,语气沉沉:还不快快公布凶手是谁!
谁也没想到突然会有这一出,到了这个时候,人群开始议论纷纷,有人惊讶,有人松了口气,我遥遥盯着那大理寺官员,眼皮忽然跳了跳。
回陛下,凶手……
那一脸精明的黑袍官员忽然把手指过来,坚定道:
正是三皇子侧妃衔月!
众人哗然,我的身侧瞬间清出一片空地,将我大喇喇暴露出来。
所有人如同见洪水猛兽一般提防着我,一片混乱间,我没错过孟元龙错愕的神情和萧鹤兰轻蔑的眼神。
心下暗自盘算,人却已然入戏。
我如同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一下子瘫软在地,未语泪先流:陛下明察!妾身绝非凶手,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我本就穿着一身白衣,又身段纤薄,往地上一跌,脸庞一仰,全是破碎感。
孟元龙忍不住跨出一步,沉声道:……把证据拿出来。
乍一听竟不知是想让我死心还是为我说话。
皇后脸上严肃的表情有些开裂,竟然也忍不住冷哼一声:
还不快传证人!
那官员弯腰称是,不疾不徐地扬声道:上证人。
立刻有一个身影从角落走了出来,侍卫打扮,看着没什么印象。
待他走近,看清容貌,我才回忆起来,这还真是个证人。
见过陛下、皇后娘娘。小人是二殿下的贴身侍卫。
上月十六,二殿下与衔月姑娘在醉仙居巧遇,二殿下对衔月姑娘的身份……颇有微词,便招其记恨,赏春会当天,衔月姑娘借口迷路,实则是找机会接触二殿下,借机下毒!
好精彩的首尾,差点就猜对了。
我正欲开口,一道声音从一旁响起。
15
我倒不知,二哥的侍卫如此会信口雌黄,胡编乱造。
孟曌远把玩着手中玉扳指缓步踱过来,举止依旧漫不经心,言语中却听得出冷意。
众人又将视线投在站至我身旁的孟曌远身上,茫然的视线在我们之间徘徊,而那侍卫依旧十分镇定:小人所说句句为实,三殿下何意
孟曌远轻飘飘的眼神落在侍卫身上,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阿月在醉仙居碰见的,分明是长公主,我府内仆从,酒楼老板小厮皆可作证。何时见过二哥
我心神一震,恰好孟曌远的手伸了过来,在他鼓励的眼神中,我借力站起来。
萧鹤兰的脸色忽变,我心下暗自好笑。看来皇后娘娘根本不知道,孟云栖自以为谨慎的做法,如今却成了我脱罪的助力。
好巧不巧,长公主孟长忆今天恰好在场。
她身着浅藕色衣裳,眉眼温和,一直低调地立在皇后身后不远处。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反应极快地与她母亲对视一眼。
见众人眼光汇集到自己身上,孟长忆只沉默了片刻,便淡淡开口道:不错,是我在醉仙居邀三皇子侧妃一叙。
皇室子女,暗中结盟,暗结党羽再正常不过,却万万不能摆到明面上说。
既然那日是以长公主的名义相邀,见的人也只能是长公主。
孟元龙阴沉的眼神在孟长忆、皇后、孟曌远之间缓缓扫过,却对侍卫开口:还有什么证据
那侍卫额头已然冒出细汗,却定了定神,咬牙开口:回皇上,小人还有物证!
赏春会当天,小人亲眼所见,衔月姑娘将一锦囊赠与二殿下,锦囊中便是剧毒之物!还有……五殿下当时也在场,可以作证!
那侍卫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将它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枚做工精致的杏色香囊,正是我丢的那枚。
此中毒物已挥发完毕,但足够太医辨别,小人所言非虚!
孟元龙见他将香囊拿起来展示,确有我的名字,一时没有开口,往旁边一觑,立刻有人找太医过来。
孟元龙这才看向五皇子孟修璟,沉声道:老五,他说的是真的吗
五皇子与二皇子素来交好,各个场合时常能见到二人一起出现,他会帮忙做假证,其实是意料之中。
我以衣袖轻轻擦了擦眼泪,并不慌张。
只要孟曌远站在我这边,香囊的栽赃也算漏洞百出,更何况……萧鹤兰的手段实在低级。
孟修璟今日也是一身白衣,闻言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一派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神情。
他看了看侍卫,又扫过孟曌远和我,在皇后大局在握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对孟元龙作揖道:
回父皇,孩儿在赏春会当日与二哥作伴同游,从未见过三皇嫂单独来见二哥,更没人赠二哥香囊。
此话如平地惊雷,在人群一片唏嘘中又推翻了侍卫的证词。
关键是,五皇子乃二皇子和皇后一派,这几乎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可他今日竟然堂而皇之地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
我眼睫微颤,惊讶过后,浑身如有电流淌过,我忽然感觉身旁立着的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鬼,以算计人心为食。
孟修璟竟然是孟曌远的人!
此前调查中,我从没找到过一点蛛丝马迹,若非我临时起意报复二皇子,恐怕这个五皇子会一直蛰伏在他身边。
我忍不住瞥向孟曌远,后者看着一切发生,并不惊讶,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
我收回目光,心情复杂,第一次在心里慎重考虑,选他作为接近孟元龙的跳板,到底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后悔了,我只知道我无论如何都要得手,其他的,我管不了那么多。
孟修璟话音一落,除了众人的唏嘘声,一时并没有谁说话,孟元龙眯了眯眼睛看向那惊惶不已开始颤抖的侍卫,不知在想什么。
脸色最精彩的莫过于皇后萧鹤兰了,她瞪着五皇子,胸口忍不住开始有明显起伏,几次想抬起手来指向他,被身边的长公主孟长忆不动声色地拉着,又生生忍住了。
那……那个有名字的香囊是怎么回事
16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我瞧过去,依稀记得在赏春会上见过这张面孔,户部侍郎的千金,听说跟二皇子走得挺近。
我暗叹,还好有姜泠白告诉我当时房间进了人,否则我不一定会发现丢了东西,府中也就不会留下记录作为证据了。
我正要开口,孟曌远的声音又先我一步响了起来。
他毫不掩饰地冷笑出声,将在府中遇刺和遭窃的事和盘托出,听得众人又是惊讶连连,因为孟曌远根本没遮掩过,赏春会结束后二皇子在府内遇刺之事,在场许多人都知道。
此时此刻,谁都看得出来这场抓凶手的戏码只是一场莫须有的陷害,神色纷纷微妙起来。
本以为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水落石出之结案,没想到是一出雷声大雨点小的笑话,还是在二皇子的丧仪上闹出来的。
孟元龙青筋暴起,脸色阴沉地能滴水:
够了!谁给你们的胆子戏弄朕!来人,把这狂徒给朕押到刑部大牢,审个明白!
穆爱卿,这就是你给朕查的真相!来人,带下去一并拷问!
立刻有人上前把那侍卫和大理寺官员带下去,只是那官员还算镇定,但那侍卫被拖行两步,却忽然大声呼叫:
皇后娘娘救我!
这一喊,信息量极大,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皇后,后者脸刷地白了,心虚愤怒中又带着极大的迷茫不解。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两个突然都背叛她,不明白为什么天衣无缝的策划今天漏洞百出,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想捏死一个娼女却那么难。
臣妾没有……皇上,跟臣妾无关!
萧鹤兰一时失了镇定,下意识口不择言地否认,却自己把原本模糊的概念给坐实了。
我出神地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到了此时,我已经彻底从风暴中心退至边缘,但比起脱罪的欣喜,更多的是一种淡淡的不适。
这种不适来自于,我猛然意识到我今天几乎什么也没做就洗清了嫌疑,今天的一切,似乎都在被一只幕后的大手所操控,而我也成了其中之一。
虽然事态发展有利于我,但这种被掌控的感觉,让人很不适。
孟元龙不是傻子,说看不出这场闹剧跟皇后有关是假的,只是今天皇室颜面已经丢得够多了,他的脸皮颤了颤,最终沉沉说了句:
皇后……追思二皇子过度有些恍惚了,接下来几个月,好好静养吧。
勾结大理寺官员,可算是犯了后宫干政的大忌了,看着萧鹤兰毫无血色的脸,我相信背后的惩罚绝不止禁足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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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戏结束,丧仪却还要继续,好在后续流程不是很复杂,一片尴尬氛围中,众人心思各异地送了二皇子最后一程。
站在宫门口,众人相互告别,只有孟曌远不理会这些人情世故,旁若无人地拉着我往马车的方向走,还不忘侧头低声问询:今天没吓到你吧
那双眸子黑亮,一张浅笑恣意的脸显得人畜无害,我却读出了不一样的深意。
今天他明目张胆地为我出头,半点不曾疑虑我会不会真的是凶手,这份不离不弃,换作寻常攀权附贵的女子,说不定真就为他所俘获了。
可惜我太清楚,孟曌远与我,都不是心思单纯的人。
三殿下请留步——
一道尖细的声音忽然传来,我与孟曌远同时望过去。
来人身穿黑色蟒服,面带笑容,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李公公,我记得成亲那日便是他来传的口谕。
大理寺办事不力,让侧妃娘娘今日险些蒙受冤屈,圣上体恤,特赐珍宝一箱。
李公公说罢抬抬手,身后的小太监立刻奉上一个精致的红木箱。
我瞧了瞧孟曌远,后者神色淡淡,并不开口,我于是从善如流地行礼:
多谢陛下。
我身后的婢女将木箱接过,李公公却又不知从哪拿出一个东西,笑眯眯对我道:
对了,侧妃娘娘的东西。
定睛一看,他手上正是那个我被偷走的香囊。
内里已无毒物,侧妃娘娘请放心。
多谢公公。
虽然这东西本来不重要,但是现在嘛……
我接过香囊,顺手放进袖口。
孟曌远这才重新牵过我的手,正眼看了眼前的宦官,似笑非笑:父皇真是体贴入微……请李公公转告,儿臣与阿月定早日让他抱上皇孙,以谢圣恩。
我眉头跳了跳,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大放厥词,神色险些露出破绽。
李公公的笑脸也僵住了一瞬,没等他应声,孟曌远却早已带着我上了马车。
此刻的空间只剩我们两个人,我的手却依然被紧紧握着,偌大的车厢,我不得不挨着孟曌远坐下。
马车行驶起来,从窗帘的缝隙吹进来的风吹乱了我鬓角的发丝,我下意识想收回我的手,理一下发丝。
不想刚一动作,那只大手却攥得更紧。
孟曌远侧过头来,一双桃花眼没有笑意:
怎么,阿月不想给我生孩子
我无语凝噎。
这话太莫名其妙,我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反驳,不过作为衔月,我也不能反驳。
哪怕我的人设在孟曌远眼里几乎摇摇欲坠。
不过倒是提醒我了……
孟曌远不知发什么疯,眼神逐渐缱绻,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阿月和我,似乎还未圆房
他的手指勾住我的发梢绕圈,整个人却微微俯身,不动声色地将我困在车厢角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妾身……都听王爷的……
我被迫入戏,思绪有些迟钝,好在稳住了情意绵绵的模样,双颊也适时爬上红霞。
圆房就圆房。这种小事,在我调查到孟曌远三天两头出入青楼酒馆的时候就考虑到了,我有一百种方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过去。
孟曌远凝眸观察我片刻,最终把不自觉后缩的我捞进怀里,双臂圈住我后将下巴搁在我肩头。
我屏气凝神,只觉温热的气息从耳畔袭来,是孟曌远在低低喟叹:
明晚,让管事送你来雍山茶庄,
本王要赠你……世上最美的珍宝。
18
孟曌远没有与我一同回府,而是在中途下了车。
他向来很忙,二皇子死了之后更是如此,连开赌场、逛青楼的固定节目都少了许多,民间都道三皇子开始转性了。
我却看得分明,如今大势在他,已经不必小心蛰伏了,当务之急,想必是蚕食掉二皇子的余众,还有皇后的势力。
说来当初还是冲动了,若不这么快杀掉二皇子,他们还能相互牵制,如今三皇子有一家独大的势头,不知对我来说是好是坏。
回到府中,我没管那箱御赐的珠宝,叫管事放进库房便回了院子。
窗户缝隙没有新的纸条,我正欲把窗户关好,却忽然心有所感,闪身让开。
一息后,一道黑影轻巧地翻了进来,又妥善地把窗户关好。
我挑眉看着黑影:怎么回事
黑影摘下黑布,露出一张年纪不大,但十分冷峻的脸。
孟曌远把监视你的人撤走了。
我微微惊讶,这确是意料之外。他不可能打消对我身份的疑虑,那么只能说明他对收服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很有信心。
我自顾自从袖袋里拿出那枚物归原主的香囊,一面摸索,一面问:还有呢
大小姐,我觉得……这个孟曌远心机深不可测,不可交往太深。
香囊是空的,我也不着急,细细把它拆开。听到姜泠白的话点点头,这确实没错。
今日,那名侍卫最后会喊出那句话,就是孟曌远所授意的。
我拆香囊的手停顿了一瞬。
原来如此。戏耍孟元龙,扳倒皇后,收服我,一箭三雕,好算计。
这就对了。
这才是孟曌远。
我说不清道不明此时的思绪,只好把视线放在已经完全拆开的香囊上,果然在内衬上发现了一排绣上去的小字。
姜泠白也看见了,他疑惑道:这是什么
我笑了,这是孟元龙的催命符。
孟元龙邀我在琉璃宫一叙。
琉璃宫,已故丽妃的旧居。
姜泠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呼吸骤然有些急促:什么时候
我双眼闪过寒芒:
明晚。
19
转眼就是一天之后,据姜泠白的观察,孟曌远一夜都没回府。
我稍稍放下心来。
昨日分开前的那句嘱托我犹记得,既然他晚上在雍山茶庄等我,那他就没机会盯着我的行踪。
把这个不确定因素去掉,我顿感轻松。
至于什么赴约,什么稀世珍宝……留给他自己吧。
等他反应过来时,我早已经脱身了。
酉时刚过一半时,我只身出了府,东门的角落里,已静静停了一辆马车。
坐上去,驾车的生面孔一言不发地驶离逸王府,载着我往雍山茶庄截然相反的方向驶去。
我抿紧双唇,沉静的双眼似乎透过帘幕看见了路。
这条路的尽头是朱红的宫墙,也是结束我八载噩梦的地方。
……
琉璃宫宫如其名,建筑内部镶嵌了大量琉璃,只要有光线映照,整座宫殿便如一件宝石,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即便荒废多年,也不失其光彩。
引路宫娥停在了琉璃宫外围不远处,示意我独自进入宫殿范围。
那大殿里只有些许灯光,似有人在等待。
拨动珠帘,殿内的装饰逐渐映入眼帘。
与这座大殿奇特的外形相呼应,大殿内部也不是魏国常见的风格模样,而是更偏向于……羌国。
我失神地看着那些内饰,想象着……娘亲在这里生活、又在这里了结生命的情景。
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往里走,一道身着黑金龙袍的背影正背对着我,凝望墙上的一幅画卷。
这里好看吗
孟元龙笑着转身,循着我的目光欣赏了一圈大殿内景,语气中是淡淡的自得。
我指尖拂过金丝楠木的桌椅,一寸一寸地扫视这座寝宫,宛若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子:
当然。
孟元龙包涵了我这副迷失自我的模样,也没有计较我忘了行礼的无礼行为。
他的语气有淡淡的怀念:
当年,朕为一个羌国女子倾心打造了这座寝宫。
我转过头来,踩着柔软的地毯,缓步走向孟元龙。
陛下想必……爱极了这名女子。
孟元龙长叹一声,笑而不语,只是又转过身去凝视那幅画卷。画卷上一名白衣女子端坐在花丛中,她的眉眼如画,宛若神妃仙子,却似乎笼着一层哀愁。
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名字:观月来。
20
只可惜,她太过固执。
孟元龙明明是以微微仰视的角度去看画,言语中却只有帝王俯视蝼蚁的轻慢。
就差直言:这观月来太不识抬举。
我终于走至孟元龙身后,将双手轻轻搭在其肩头:
陛下真是情深义重……是她没有福气。
孟元龙惊喜地抓住我的手,不再看其他,双眼紧紧盯着我,迷恋着嗅闻着我身上的香气:
……月儿,你喜欢这座寝宫,朕把它送给你好不好以后,你就可以天天住在这里!
我身上披着的斗篷因手臂抬起的动作掀开一角,露出些许鲜红裙摆。
我嘴角噙着笑,拉住孟元龙缓步后退,将他带至躺椅前,又轻轻推着他坐上去。
我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却闭上眼张开双臂,答非所问:
一支《绕红线》献给你。
斗篷解开,彻底露出其下鲜红的舞裙,裙摆繁复似盛开到极致的彼岸花,妖冶美丽。
腰间、腕间、裙摆处,都缀有金制的细链或铃铛,走动间能发出清脆的声响,即使无乐师奏乐,也能完成一支完整的舞曲。
这是极富特色的羌国舞。
孟元龙在躺椅上看到这一幕,忽然有些劳累般喘了口气:
月儿,竟然会跳……羌国舞
我如一个极敬业的舞者,俯身行礼后便全身心投入自己的表演中,完全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
舞步轻移,长袖轻拂,腰肢转动。
脚下红色的地毯成了我血色的舞台,清脆灵动的伴奏成了亡魂的索命曲。
咳咳……嗬……
朕怎么有些……喘不上气……
踮脚,轻转,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传……嗬……传太医……咳咳
孟元龙不知自己怎么了,拼尽全力发出的声音也十分微小,传不到殿外,只有眼前人能听见,可那地毯中央的轻盈身影压根不理会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舞姿中。
孟元龙只觉有无形的大手捏住了自己的五脏六腑,浑身剧痛的同时也呼吸困难。
他挣扎着落下躺椅,想爬去殿外,可浑身的肌肉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
孟元龙的脸涨得通红,有些模糊的视线看到了自己撑在地上的手,那上面赫然浮现一圈圈的红痕。
就像……被红色的丝线捆住一般。
《绕红线》。
传闻这支舞背后讲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少年将军在成亲之夜远赴边关,不久战死沙场,新妇披上盔甲亦赴疆场,歼灭敌寇后,随将军而去。
这是娘亲生前最喜欢的舞。
一曲舞毕,我久久凝望穹顶,恍惚间又看见了她。
嗬……嗬……
我面色不虞地看向蜷缩在地上,极力呼吸的孟元龙,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我为我娘亲献舞,你吵什么
孟元龙迷茫又怨毒地盯着我,好半天才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
你……是谁
我不紧不慢地取下那幅挂在墙上的画卷,用烛火点燃,看着火光一点一点吞噬画中人。
你只需要知道,我是来索你命的人就够了。
孟元龙只恨自己太大意,太为美色昏头,没有留下一个内侍,如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挣扎着转头,像是想到了什么:老二,也是你……毒妇!咳咳……
我把燃尽的画卷扔到地上,拍拍手:猜对了。
孟元龙猛地咳出几口血,看到火焰开始从地毯边缘燃起,颤颤巍巍地改了口气:
你想要什么嗬……放过我……我都给你!
我看着孟元龙这副丑陋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缓缓低语:
当初强掳羌国王后……又把她逼死在这里的时候,想过自己会有现在这个下场吗
那时是多么意气风发啊,没想过报应终会落到头上来吧。
孟元龙呼吸急促,如遭雷击,却不敢置信:你……是她女儿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难怪如此相像,难怪要杀他。
到底孟元龙的心里有没有悔恨,我也不关心了。火焰已沾上孟曌远的衣摆和皮肤,他在毒药与灼烧的双重折磨下却像被人扼住咽喉,连大声喊都做不到。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落在我身边,瞥了一眼那不成人形的东西,低声道:
该走了,大小姐。
我最后看了眼这富丽堂皇的囚笼,点点头:走吧。
这座琉璃宫本就不该存在,就让这里的一切痛苦回忆连同它,一并随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吧。
相信这也是她所希望的。
21
当姜泠白带着我停留在皇宫外不远处一座高楼上时,犹能看见琉璃宫的位置涌起的冲天火光。
我眺望了一会,忽然注意到今夜天象极好,万里无云的夜空中,星河浩瀚无垠,数不清的繁星如莹润的珠玉镶嵌于深蓝幕布,连上京城的万家灯火也黯然失色。
夜色倒是不错……
我喃喃开口,姜泠白立刻应和:
大小姐想观星,我可以带你去上京最高的楼。
我转头看着姜泠白神色认真的建议,哑然失笑:
这世上能观星的地方不胜枚举,我独不喜欢上京城。今夜也不是个观星的好时机,走吧。
姜泠白点点头,迟疑道:我们……回羌国吗
我拢了拢姜泠白递给我的外衣,沉思片刻,摇了摇头。羌国有兄长当国君,定能繁荣昌盛,不需要我操心。并且……自从多年前决定假死,我就再也不会当羌国长公主。
不过天下那么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如今我了无牵挂一身轻松,去哪里都能恣意潇洒。
我随手指了个方向:心无所向,那就全凭天意吧!
姜泠白想也不想,点头说好。
我又有些忍俊不禁,看向姜泠白坚定的侧脸:小白,你从小就跟着我,就没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吗
后者一时没吭声,嗫嚅片刻才道:
……属下永远追随大小姐。
他其实想说……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他想去的地方。
我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多问,无奈点头:行吧,谢谢你,小白,帮了我那么多。
姜泠白迟疑片刻后道:不客气,大小姐,可以别叫我小白吗
我率先移开步伐,一边反驳:
为什么我从小不就这么叫
可是他们都长大了,而且小白听起来一点也不可靠。
好吧……你喜欢就好。
哈哈哈,不逗你了,你想被叫什么
……你喜欢怎么叫都行。
……
两道人影在璀璨星穹下并肩前行,最终融于夜色。
与此同时,雍山茶庄最高处的观星台。
一个身影已经独自在此枯坐一个时辰,但无论等多久,陪着他的似乎只有漫天星辰。
(正文完)
番外
距离琉璃宫事变一个月之后,民间有关此事的讨论才逐渐平息下来。
主要是登位的新帝下了禁令,因为惧怕这位的雷霆手段,没人敢多嚼舌根。
于是,到底他从前那位名叫衔月的侧妃是被殃及的无辜还是专业刺客,是死在琉璃宫还是逃走了,也就成了解不开的谜底了。
不过奇怪的是,新帝登位不久,就坚持斥重金求娶羌国长公主,明明那个长公主多年前意外薨逝了,羌帝也屡次强调,但新帝还是疯了魔般执意求娶。
羌帝便也只好置之不理。
很快这件事又成了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新话题。
但对普通人来说,这也新鲜不了多久,有关王公贵族的话题日日都在变,谁娶妻了,谁纳妃了,谁又和离了……
但认真生活的人的生活是不会因此而变化的。
该有结果的人,终究不会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