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们家是全村最穷的那一户。
穷得亲戚看见我们都恨不得绕着墙根走。
我爸妈在人前,那头垂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从来就没直起来过。
中考,我没考上高中。意料之中,也没啥好说的。
去读中专,交了钱,念了半学期,书本一扔,不念了。
村里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完了,王家这小子算是彻底废了。
亲戚们当面唉声叹气,那表情,活像我们家欠了他八百万。背后指指点点,说的话能有多难听就多难听。
我才十六岁,心里那股火啊,跟灶膛里没烧透的煤块似的,憋得慌。一咬牙,一个人,出了门。
有朝一日龙抬头,定让黄河水倒流!
什么脏活,累活,只要给钱,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干。
苦委屈牙打碎了也得往肚子里咽。谁让路是自己选的呢抱怨个屁。
十八岁那年,稀里糊涂撞进了数码圈。
倒腾手机,就那玩意儿。
说不清是运气还是别的,反正生意慢慢起来了。
第一单,赚了十万。看着那数字,手都抖。
紧跟着,一百万。
雪球就这么滚起来了,越滚越大。
十九岁,我去提了辆迈巴赫,新的,全款付清。
车开出来,就停在4S店门口的路边。
我没急着走,就那么趴在方向盘上,脸埋在胳膊里。哭了。
妈的,那眼泪跟开了闸似的,止都止不住。不是激动,真不是。就是憋屈,这几年吃的苦,受的罪,好像都要从眼睛里喷出来才痛快。
老子就是要争这口气!就是要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我王浩,不是废物!
三年,整整三年,一步都没踏进过家门。
今年,我回来了。
开着这辆迈巴赫,回那个我曾经拼了命想逃离的村子。
让他们好好看看,当年那个连高中都考不上的废物,现在,到底是个什么鸟样!
快过年了,村里路窄,车直接开到家门口,稳稳停下。
老房子还是那个破落样,墙皮都掉渣了。
这车,跟这环境,太他妈不搭了。没一会儿,门口就跟赶集似的,围满了人。
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嗡嗡嗡的,都在猜车里坐的是哪路神仙。
没一个人认出我。也对,三年,变化能不大吗
我也不下车,就这么靠在座椅上,隔着车窗玻璃,看着外面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呵,当年说我闲话的,好像都在这儿了。
直到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嘎吱——嘎吱——跟快散架似的,出现在巷子口。
是我爸妈。回来了。拉了一车不知道啥玩意儿,两个人满身尘土,脸上是那种刻进骨子里的疲惫。
三轮车吭哧吭哧停稳。
我深吸了口气,推开车门,下车。
爸,妈。
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我回来了。
我妈手里还捏着个啥农具,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砸在泥地上,闷闷的一响。
我爸站在那儿,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两个人的眼圈,几乎是同时,一下子就红了。
……浩…浩子我妈的声音发颤,带着不敢相信的调子。
周围看热闹的人,全都傻眼了。那表情,跟集体见了鬼似的。
下巴掉了一地。
这……这不是王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吗那个早早辍学出去混的王浩
怎么……怎么开上这种……这种一看就老贵老贵的车了
这是迈巴赫一百多万呢
一百多万
人群里挤出来一个人,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是我二叔。
当年,就数他家嘲笑我们家最狠,话也最难听。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之类的屁话,没少往外说。
他指着我,手指头都在抖,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你真是王浩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震惊的脸,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
二叔。
顿了顿,补上一句:好久不见。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包软中华,拆开,挨个散了一圈。不管熟不熟,认识不认识,都递上一根。有人受宠若惊,有人手忙脚乱地接。
然后,打开后备箱。
哗啦一下,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给我爸妈买的衣服,一看牌子就不便宜。各种营养品,盒子都锃亮。几箱茅台,晃眼。最新款的手机,一人一个。还有鞋子,也是叫得上名的大牌。
周围有几个识货的,立马就小声惊呼起来,报着牌子和大概价格。
那效果,立竿见影。
刚才还只是好奇、震惊,现在,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那叫一个热情,那叫一个亲切。
浩子!出息了啊!真给你爸妈长脸!
哎哟,浩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还一起掏鸟窝呢!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堂哥凑上来,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记得。我点点头,心里冷笑。可不记得么,小时候就你抢我东西抢得最凶,还揍过我。
天色渐渐暗下来,看热闹的人也知道没啥可看的了,三三两两地散了。我招呼着,把后备箱的东西一件件往屋里搬。
晚饭。
新买的折叠桌摆在堂屋,上面放着几个简单的家常菜。气氛有点冷,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还是我爸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
浩子,这三年……他顿了顿,好像在组织语言,苦了你了。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这三年,你在外面……肯定受了不少苦,不少委屈吧。
沉默。
他又问,声音更低了些:你……还恨,爸妈吗
听到这,鼻子一酸,那股憋了三年的情绪,混着酒劲儿,一下子就冲了上来。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猛地抬头,声音哽咽,几乎是吼出来的:恨!怎么不恨!
但下一秒,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点点茫然,……可,又不知道该恨什么。
我妈眼泪早就下来了,不出声,就是使劲往我碗里夹菜,堆得跟小山似的。
快吃,多吃点,这是你最喜欢的红烧肉,妈特意给你做的。
我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和肉,滚烫的眼泪混着饭菜一起往下咽,咸的,涩的,还有肉的香味。
我爸拿起我买的那瓶茅台,瓶盖拧开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他给我面前的杯子倒得满满的。
喝吧,儿子。他说。
一夜,我几乎没怎么睡。老家的土炕,硬邦邦的,硌得慌。翻个身,木板还会嘎吱作响,跟外面那辆三轮车一个调调。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是妈新晒过的,有阳光的味道,混着一股子尘土气。这味道,熟悉又陌生。
闭上眼,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边是过去那些被人数落、被瞧不起的画面,跟放电影似的,一帧帧闪过。另一边,是昨天我爸妈那通红的眼圈,我妈往我碗里夹肉时微微颤抖的手。还有,就是那辆停在破院子里的迈巴赫,在漆黑的夜里,像一头沉默的、格格不入的巨兽。
心里五味杂陈。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扬眉吐气,为了让那些曾经轻视我们家的人看看。可真到了这一步,除了最初那点报复性的快感,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好像打了一场漫长又艰苦的仗,终于赢了,却发现自己也累得够呛,连欢呼的力气都没多少了。
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就传来了我妈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披上衣服起来,走到院子里。我妈正拿着扫帚,小心翼翼地扫着迈巴赫车身周围的落叶和尘土,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妈,不用扫,回头我开去洗车店洗一下就行。我走过去。
我妈直起身,脸上带着点拘谨的笑:没事,扫扫干净,看着亮堂。这车……贵吧
还行。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爸也起来了,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但他时不时瞟向那辆车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他心里的不平静。
早饭是小米粥,配着自家腌的咸菜。我妈的手艺还是老样子,说不上多好吃,但就是那个味儿。饭桌上,气氛比昨晚缓和了些。
浩子,我妈给我舀了一碗粥,小心翼翼地问,你这几年……做的啥生意啊能挣这么多钱
我爸也竖起了耳朵。
倒腾点电子产品,手机、电脑之类的。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运气好,赶上风口了。
我知道他们担心什么,怕我干了什么歪门邪道。但我暂时不想说太多细节,那些弯弯绕绕,还有其中的风险和不易,说了他们也未必懂,反而更添堵。
哦……我妈点点头,没再追问,只是眼神里多了些担忧,正经生意就好,就好。在外面,可得注意安全,别……别太累了。
我知道。
吃过早饭,我妈搓着手开口了:浩子,你看……回来了,是不是……得去你姥姥家,还有几个叔伯家走走
来了。这才是重头戏。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走亲戚,可不单单是联络感情那么简单。在我老家这地界,谁家出了个有出息的,那不得敲锣打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尤其是我这种情况,当年走的时候灰头土脸,如今开着豪车回来,这反差,足够让整个村子议论好一阵子了。
行,我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是该去看看。
我爸妈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我妈赶紧回屋,翻箱倒柜地找出两件她觉得最体面的衣服换上。我爸也把那件半旧不新的外套穿上了,还特意用水抹了抹头发。看着他们既紧张又带着点扬眉吐气意味的神情,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们这辈子,可能就指着这一天了。
我回屋,也换了身衣服。没穿太扎眼的牌子货,就是一身看起来比较精神的休闲装,但手腕上的表,没摘。后备箱里的礼物昨天搬了不少,但大头,比如茅台、中华烟,还有一些包装精美的营养品,还留着大半。这就是走亲戚的硬通货。
准备妥当,我先发动了车子。引擎低沉的咆哮声在寂静的早晨格外清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我看着我爸妈略显局促地坐进后排宽敞的真皮座椅里,小心翼翼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坐稳了。我说了一声,挂挡,车子平稳地驶出了院子。
村里的路还是那么窄,坑坑洼洼。迈巴赫庞大的身躯在这种路上行驶,显得有点滑稽,也格外引人注目。果然,车子一开出来,路边就开始有人驻足观望。
看,王老大家的那个车!
是他儿子回来了听说发大财了!
啧啧,这车得多少钱啊
昨天我瞅见了,乖乖,那车标,立着的,听说是叫……迈……迈啥来着
迈巴赫!电视上看过,好几百万呢!
真的假的王老五家那小子,能开上几百万的车
骗你干啥!没看人家那气派跟电视里的老板一模一样!
议论声隔着车窗玻璃都能钻进来,嗡嗡的,像一群苍蝇。我妈在后座上,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是那种想笑又努力憋着、怕失了身份的表情,嘴角却忍不住一下下往上翘。我爸还是沉默,但抓着车门扶手的手,指关节有点发白,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呵,几百万。他们要是知道这车具体价格,下巴估计得掉地上。
车速不快,主要是路况不允许。这土路被拖拉机、三轮车压得坑坑洼洼,时不时还得躲避路边跑出来的鸡鸭。迈巴赫的底盘悬挂再好,也经不住这么折腾,车身偶尔还是会颠簸一下。每一次颠簸,我妈都跟着紧张一下,好像生怕把这宝贝疙瘩给颠坏了。
先去的是姥姥家。靠近山脚,比我们家还要偏僻些。院子不大,收拾得倒是干净。车子勉强停在院门口那片稍微平整点的空地上。
我先下车,打开后备箱。
爸,妈,搭把手。
烟、酒、营养品,还有给姥姥、舅舅、姨妈们买的衣服鞋子,大包小包地拎出来。我妈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盒,眼睛都在发光,小心翼翼地接过两盒看起来最高档的营养品,那架势,跟捧着金元宝似的。
舅舅和舅妈闻声迎了出来。舅舅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跟我爸差不多,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舅妈则精明些,眼神活泛。看到我和我爸妈,再看到门口那辆明显不属于这个村子的豪车,以及我们手里拎着的东西,两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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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是大姐、姐夫来了!浩……浩子舅妈反应最快,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快步走上来,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
舅舅也回过神,搓着手,嘿嘿地笑着,有点手足无措:浩子回来了出息了,出息了啊!
姥姥被搀扶着从屋里出来,老人家头发全白了,眼神有些浑浊,但看到我妈,眼睛亮了一下。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端详了好几秒,才有些迟疑地开口:是……浩子
姥姥,是我。我走上前,把手里的礼品递给舅妈,然后蹲下身,看着姥姥。
哎哟,我的乖外孙!姥姥一把抓住我的手,干枯的手指用力地攥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你这孩子,一走三年,也不给家里来个信儿,急死个人……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姥姥,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拍拍她的手背,心里也有些发酸。小时候,姥姥是最疼我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姥姥抹着眼泪,又哭又笑。
快,快进屋,让姥姥好好看看!
进了屋,典型的北方农村土屋,光线有点暗。炕烧得很热乎。舅妈忙着张罗倒水,嘴里不停地夸着:浩子真是长大了,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这气派,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我爸妈坐在炕沿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和自得。我妈更是忍不住,开始介绍我带回来的礼物:这是浩子给您买的补品,说是对老年人身体好。还有这衣服,这鞋,都是牌子货呢!
舅妈接过那些包装精美的盒子,眼睛都直了,嘴里啧啧称奇:哎呀,这得花不少钱吧浩子太有心了!
舅舅蹲在一旁,看着那些烟酒,尤其是那两瓶茅台,眼神里充满了向往,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把一条中华烟拆开,递给舅舅一支:舅,抽烟。
舅舅受宠若惊,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抽旱烟习惯了。
拿着吧。我把烟硬塞到他手里,又给他点上。舅舅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了两声,脸上却笑开了花。
浩子,你现在……在外面做什么大生意啊舅妈沏好茶,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倒腾点小玩意儿,运气好。我还是那套说辞。
可不是小玩意儿吧都能开上那么好的车了!舅妈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羡慕,那车得一百多万
我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有时候,让他们猜去,效果更好。
对了,浩子,舅妈话锋一转。
你表弟,就是你小舅家的那个兵兵,今年也毕业了,学了个汽修,正愁找不到好工作呢。你看你现在路子这么广,能不能……
来了。我心想。这才刚坐下没多久。
我妈立刻接话:哎呀,兵兵那孩子我看着也挺机灵的。浩子,你要是方便,就帮衬一把
我看了看一脸期待的舅妈,又看了看眼神躲闪、有点不好意思的舅舅,还有旁边紧张地看着我的爸妈。
舅妈,是这样的,我放下茶杯,语气平静,我现在生意刚起步,很多事情自己都还在摸索,公司里人事方面,暂时还不是我说了算。而且汽修这行,我也不懂。贸然介绍过去,万一做不好,反而耽误了表弟,也伤了咱们亲戚和气,您说是不是
我这话说的,既没把话说死,也表明了暂时的困难,还把为表弟好的大旗扯了出来。
舅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也是,也是,浩子考虑得周到。不急,不急,以后有机会再说。
舅舅在旁边松了口气,尴尬地笑了笑。
姥姥一直在旁边拉着我的手,默默地听着,没怎么说话,只是时不时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担忧。
在姥姥家坐了一个多小时,该说的客套话说了,该展示的实力也展示了。临走时,舅妈把我们送到门口,那叫一个热情,叮嘱我常回来看看,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以后还要仰仗你的意味。
下一站,二叔家。
车子往二叔家开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车里的气氛又变了。我妈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许多,带着点紧张和不安。我爸抽烟的频率更高了,眉头也微微皱着。
我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当年,我们家最穷的时候,二叔一家是踩得最狠的。二叔那个人,势利眼,嘴巴又碎,我爸妈没少受他的气。二婶也不是省油的灯,跟二叔一个鼻孔出气,经常在村里说我们家的闲话。他们那个儿子,我堂弟王强,比我大两岁,从小就仗着家里条件比我好,没少欺负我。
浩子,我妈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等会儿到了你二叔家,要是……要是他们说话不好听,你也别往心里去。毕竟是亲戚,面子上……
妈,我知道。我打断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但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面子当年他们给我们家留面子了吗
二叔家住在村子中间,靠近大路,位置比我家好得多。几年前就翻盖了二层小楼,在村里算是比较气派的。
迈巴赫缓缓停在二叔家门口。这动静,自然瞒不过左邻右舍。很快,他家门口也聚拢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比姥姥家那边人还多。
二叔王建国,挺着个小啤酒肚,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正站在门口跟人唾沫横飞地吹牛。看到迈巴赫停下,他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从驾驶座下来的我,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跟调色盘似的,震惊、疑惑、难以置信,最后定格在一种极其不自然的、用力过猛的热情上。
哎哟!这不是浩子吗!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声音大得整条街都能听见,真是浩子!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他上来就要拍我的肩膀,被我一个不着痕迹的侧身躲开了。我手里拎着给他们家的礼物——同样是茅台、中华,外加一些看起来就很贵的营养品。分量和给姥姥家的差不多,甚至在烟酒上还更硬一些。
二叔。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客套的笑容。
我爸妈也拘谨地从车上下来。
建国。我爸喊了一声。
哎呀,哥,嫂子,快进来,快进来!二叔热情地招呼着,那态度,跟他以前对我们家爱答不理的样子判若两人,孩儿他妈!快出来!看谁来了!
二婶从屋里闻声跑出来,穿着一身红色的棉袄,脸上擦了粉,但依然掩盖不住那股市侩气。她看到我们,特别是看到门口那辆车和我手里的东西时,眼睛瞬间瞪圆了,随即爆发出比二叔还要夸张的热情。
哎呀妈呀!真是浩子啊!我的老天爷,这才几年没见,出息成这样了!她一把拉住我妈的手,亲热得不得了,嫂子,你可真有福气!养了这么个好儿子!快进屋,炕烧得热乎着呢!
这变脸速度,不去演川剧都屈才了。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也在窃窃私语。
真是王建国家那侄子那个以前学习不好,早早出去混的小子
可不是嘛!你看人家开那车!乖乖!
人不可貌相啊!王建国以前可没少说他哥和他侄子的坏话。
嘿,现在还不是得巴结着!
这些议论声不大,但足够二叔二婶听见了。他们脸上的笑容更加热情,也更加不自然,仿佛想用更大的嗓门和更夸张的动作来掩盖内心的尴尬和心虚。
进了屋,二叔家的摆设明显比姥姥家和我们家强不少,但也透着一股土洋结合的俗气。墙上挂着巨大的十字绣家和万事兴,电视柜上摆着几个叫不出名字的劣质摆件。
我堂弟王强也在家。他染着一头黄毛,穿着紧身裤和豆豆鞋,一副精神小伙的打扮,正歪在沙发上玩手机。看到我们进来,他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以为然,随即又低下头去,好像我们是空气一样。
强子!你浩子哥回来了,还不赶紧起来打个招呼!二叔瞪了他一眼。
王强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扯着嘴角,含糊地叫了一声:浩哥。那态度,敷衍得很。
我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有些人,你越把他当回事,他越来劲。
来来来,浩子,坐,坐!二婶把我们让到沙发上,又忙着去倒茶,浩子,喝茶!这可是我专门托人买的好茶叶!
我把带来的礼品放在茶几上。茅台酒和中华烟的包装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下依然显眼。
二叔二婶的眼睛立刻就黏在了那几样东西上,喉咙似乎都滚动了一下。
哎呀,浩子,你这孩子,回来就回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太破费了!太破费了!二婶嘴上说着客气话,手却已经摸向了那两条中华烟。
应该的,二叔二婶以前也挺‘照顾’我们的。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淡淡的,却像根针一样,精准地扎在了他们最敏感的神经上。
二叔和二婶脸上的笑容同时僵住,眼神闪烁,有点尴尬。
咳咳,那什么,二叔干咳两声,试图转移话题,浩子,你这几年在外面……发大财了啊!给二叔讲讲,做的什么生意也让二叔开开眼界。
小打小闹,混口饭吃。我放下茶杯,看着他,比不上二叔当年教训我的,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我可一直记着呢。
我这话一出口,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爸妈脸色一变,紧张地看着我,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二叔。
二叔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二婶也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变得有些难看。
王强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敢当面揭他爸妈的短。
周围看热闹的人虽然没进屋,但都扒在门口和窗户边伸长了脖子听着,这会儿更是大气不敢出。
你……你这孩子……二叔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语气又急又怒,但又带着一丝色厉内荏。
那……那都是以前……以前二叔不懂事,胡说的……
哦是吗我微微一笑,身体向后靠在沙发背上,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还以为二叔现在也这么觉得呢。
怎……怎么会呢!二婶赶紧打圆场,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浩子,你别跟你二叔一般见识,他那个人就是嘴不好。你看你现在多出息!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是不是啊,他爸她捅了捅二叔。
二叔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强行压下火气,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是,是!浩子有出息,给我们老王家争光!二叔以前说错话了,浩子你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能屈能伸,果然还是那个二叔。
我看着他那副憋屈又不得不低头的样子,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快感,就像是三伏天喝了一瓶冰镇汽水,从头爽到脚。但爽快过后,又觉得有点没劲。跟这种人置气,好像拉低了自己的档次。
行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我摆摆手,一副我已经原谅你了的大度模样,今天就是回来看看,毕竟也是亲戚。
这话,又像是在他们伤口上撒了把盐。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我爸妈坐立不安,几次想开口缓和,都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强突然开口了,语气带着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哥,你这车……迈巴赫吧得小两百万啧啧,真有钱。不过我听说,开这种豪车的,很多都是租的,或者……贷款买的吧外面排场做得足,内里指不定欠了多少债呢。
他这话,意有所指,分明是在质疑我的实力,想给我难堪。
二叔二婶脸色又是一变,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我爸妈更是气得脸都白了。
我却笑了,看向王强,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哦是吗看来你懂得挺多。怎么,你也想买要不,我借你点钱,你也去搞一辆不过,就你现在这样,银行肯不肯给你贷款,还真不好说。
我指了指他那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还有那头黄毛。
王强被我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梗着脖子道:我……我才不稀罕!不就是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指不定怎么来的呢!
强子!你胡说什么!二叔终于忍不住呵斥道。他怕再让王强说下去,彻底把我得罪了。
是不是胡说,他自己心里清楚!王强还不服气,小声嘟囔着。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服。
爸,妈,我看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该走了吧下午还得去别家呢。我完全无视了王强的挑衅,就好像他是个跳梁小丑。
啊哦,好,好。我妈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我爸也跟着起身。
哎,浩子,这就走了吃了午饭再走啊!二婶连忙挽留,但语气明显底气不足。
不了,二婶,我拿起茶几上我们带来的礼品中的一瓶茅台和一条中华烟,塞回到二叔手里,东西放下,心意到了就行。这烟酒,二叔还是留着自己慢慢享用吧。毕竟,按二叔以前的说法,我们家这种‘老鼠’,估计也配不上这么好的东西。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铁青的脸色,转身就往外走。
我爸妈愣了一下,也赶紧跟上。
门口看热闹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每个人的眼神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解气、幸灾乐祸,还有对我的敬畏。
二叔、二婶和王强僵在原地,手里拿着那烟酒,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用最狠的方式,反复抽打。
坐回车里,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我妈长长地舒了口气,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浩子,你刚才……也太……她想说太冲动,但又觉得我说的话解气,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
我爸也叹了口气,没说话,但眼神里,第一次真正有了那种扬眉吐气的释然。
我发动车子,迈巴赫平稳地驶离了二叔家门口那片是非之地。
对付什么人,就得用什么方法。我看着后视镜里,二叔家那栋在村里还算气派的小楼越来越远,淡淡地说了一句。
有些人,你不把他彻底打疼了,他永远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一趟走亲戚,才刚刚开始,但最硬的骨头,已经被我敲断了。剩下的,不过是走个过场,接受那些迟来的、变了味的恭维和敬畏罢了。
心里那股憋了三年的火,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痛快地喷发了出来。虽然,喷发过后,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虚。但不管怎么说,这口气,老子争回来了!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