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5月12日,星期一,雨。
民政局的水泥台阶被雨水打湿成深灰色,我站在屋檐下,看着许淮舟从自行车后座取下黑色人造革包。他的白衬衫领口被雨水打湿,贴在锁骨上,显得格外单薄。
材料都带齐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许淮舟点点头,从包里取出两张结婚证。塑料封皮上还留着我们三年前领证时贴上去的红色喜字贴纸,现在已经褪色发白。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贴纸,指节泛白。
祁愿。他突然叫我名字,声音哑得不像话,照片的事,我可以解释。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说这句话。
我拔开钢笔帽,在纸上重重写下自己的名字。墨水洇开一小片,像滴在雪地上的血。莫斯科红场很漂亮,我盯着自己扭曲的签名,林嘉月同志穿那件红格子呢大衣,比穿白大褂好看多了。
许淮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到下巴。他今天没戴眼镜,眼睛显得特别黑,像两口深井。
工作人员是个戴套袖的中年妇女,她推了推老花镜:两位同志考虑清楚了现在提倡'妇女能顶半边天',但离婚可不是小事。
考虑清楚了。我把照片拍在柜台上,他有心上人。
玻璃柜台映出许淮舟瞬间苍白的脸。他伸手想拿照片,我却抢先一步收回来,塞进离婚材料里。这个动作让我的手表磕在柜台上,表盘裂了道缝——这是去年我生日时许淮舟送的上海牌手表。
签字时钢笔没水了,许淮舟立刻从胸口口袋掏出他的钢笔递过来。我注意到笔帽上刻着QX——我们名字的缩写。我没接,甩了甩自己的钢笔,蓝黑墨水溅在自愿离婚四个字上,像滴眼泪。
结婚证被收走时发出嗤啦一声。工作人员递来离婚证,薄薄的两张纸,还带着油墨味。我把自己那份对折塞进包里,许淮舟突然抓住我手腕: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从包里掏出他的外套扔过去。深蓝色涤卡布料在空中展开,露出我上周才补好的衬里——他总说右边口袋线头开了。外套落在他臂弯里,像只垂死的鸟。
雨比来时更大了。我冲进雨幕时听见他在后面喊什么,但正好有辆三轮车经过,车铃叮铃铃响成一片。等我跑到公交站台,回头看见他还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件外套,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
2路公交车进站时溅起一片水花。我挤上车,透过模糊的车窗,看见许淮舟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钢笔。他蹲下去的姿势让我想起去年我发高烧,他也是这样蹲在床边,一夜没合眼。
售票员扯着嗓子报站,我摸到包里有个硬物,掏出来是许淮舟不知什么时候塞进来的搪瓷缸——我的专用茶杯,杯底磕掉瓷的地方被他用焊锡补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茶还是温的,茉莉花的香气混着雨水的土腥味往鼻子里钻。
公交车哐当哐当开过机械厂大门,红砖墙上工业学大庆的标语在雨里洇成暗红色。后座两个女工在聊天:许工程师今天没来上班他那个进口机床的图纸...
我猛地攥紧搪瓷缸,热水溅在手背上。下车时雨小了,但风更大了,吹得我藏青色的卡外套猎猎作响。新租的平房在医院后门胡同里,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昨天许淮舟来送煤球时,还顺手修好了吱呀作响的院门。
钥匙插进锁孔时,隔壁王婶探出头:祁医生,刚才有个男同志在你这儿转悠半天...她突然住口,大概看见了我手里的离婚证。
屋里冷得像地窖。我蹲下来生炉子,火柴划到第三根才着。煤烟呛得我直咳嗽,突然想起上个月感冒,许淮舟也是蹲在这个位置生火,他的白衬衫后腰露出一截,被我笑话说像公社插秧的老农。
炉火旺起来时,门外传来自行车铃响。我扒着窗户一看,是医院内科的周护士:祁医生!急诊来了个喝敌敌畏的!
我抓起医药箱冲出去,跳上她自行车后座。车轮碾过水坑,泥点溅到我白球鞋上。周护士蹬着车问:许工程师今天没送你
我们离婚了。我说。车龙头猛地一歪,差点撞上路边的梧桐树。
急诊室的消毒水味里混着农药的刺鼻气息。洗胃机轰隆作响,我盯着橡胶管在患者喉咙里蠕动,突然想起许淮舟上周刚给这台机器换了新零件。他修东西时总喜欢把螺丝钉按大小排成一排,像在布阵。
血压降到60了!护士的尖叫把我拽回现实。抢救到下午三点,患者才脱离危险。我瘫在值班室椅子上,发现白大褂口袋里有颗水果糖——许淮舟的习惯,他总说我低血糖。
走廊上突然一阵骚动。我推门看见许淮舟站在护士站前,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上沾着机油。他手里拿着个铝饭盒,看见我时眼睛一亮:你还没吃饭...
许工程师,我打断他,声音比想象中尖锐,我们已经离婚了。
饭盒盖子上凝着水珠,我闻得出是东门小吃店的阳春面,加了两滴香油——我夜班后的标配。许淮舟的手慢慢垂下去,饭盒咔嗒一声轻响。
我只是...他喉结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走廊灯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长,白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不知是雨是汗。
我打开饭盒,面条已经坨了,但香味还是钻出来。底下压着张字条:粮票在抽屉里,记得换季添衣服。字迹工整得像刻钢板,是他一贯的风格。
窗外又下雨了。我机械地吃着已经凉透的面,突然尝到咸味——不知什么时候掉的眼泪。搪瓷缸里的茶早就凉了,杯底那个焊锡补的爱心在阴影里发着钝光。
夜班护士来接班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祁医生,许工程师刚才在楼下站了好久...她突然住口,因为我手边的铝饭盒盖子咣当掉在地上。
我扑到窗前,雨幕里隐约看见个白色身影站在医院大门口的路灯下。许淮舟没打伞,就那么站着,像棵笔直的白杨树。路灯把他影子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又细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窗台下。
他站了快两小时了,护士小声说,保卫科老李去问,他说在等雨停。
我猛地拉上窗帘。值班室的挂钟指向十一点,表针走动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像谁的心跳。桌上饭盒里还剩一口面,我盯着看了很久,最后还是吃掉了。
凌晨三点查房时,我鬼使神差又掀开窗帘一角。路灯下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滩反光的水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松了口气,又为什么突然想哭。
雨一直下到天亮。
1975年5月31日,星期六,阴转晴。
离婚第十九天,我值完夜班走出医院大门时,天刚蒙蒙亮。五月的晨风还带着凉意,我裹紧白大褂往公交站走,忽然看见路灯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许淮舟手里提着网兜,里面装着印有红星食品厂字样的油纸包。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工装,领口别着机械厂的铜质厂徽,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祁医生。他往前迈了半步又停住,声音比我们离婚那天哑了许多,上夜班辛苦了。
我下意识摸向左手无名指,那里现在空荡荡的。当时在民政局门口,我把戒指摘下来塞进他口袋时,他眼眶红得像染了朱砂。
许工程师这么早来医院有事我故意把称呼咬得很生硬。离婚后我特意打听了,林嘉月确实从莫斯科回来了,现在在外交部当翻译。
他把网兜递过来:鸡蛋糕,你爱吃的。
油纸缝隙里漏出甜香,是我们结婚第一年,他排了整宿队给我买过的那个老字号。我盯着他指甲缝里没洗净的机油,突然想起有次他连夜修好进口设备,也是这副邋遢样子冲进病房,就为给我送热乎的鸡蛋糕。
不用了。我往后退了退,现在吃甜食反胃。
他手臂僵在半空,喉结动了动:那...那你注意身体。说完就要把网兜往我自行车筐里塞。
我一把按住车把:许淮舟,我们已经离婚了。
这句话像按了暂停键。他手指蜷了蜷,工装袖口露出截纱布——是上回救火时烫伤的地方。我差点就要问伤口好些没,又硬生生咽回去。
远处传来早班公交的喇叭声。我抬腿要走,他突然说:筒子楼你的搪瓷盆还在,我...我刷干净了。
我鼻子一酸。那个印着双喜字的红盆是结婚时买的,我总嫌土气,可每次来例假他都用这个盆给我装热水泡脚。
扔了吧。我跳上公交车,从车窗看见他站在原地,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像棵孤零零的泡桐树。
当天下午急诊室送来个吞纽扣的五岁女孩。我刚套上橡胶手套,就听见护士小张在走廊喊:祁医生!孩子家长说是您熟人!
处置室里,许淮舟正按着哭闹的女孩,他白衬衫上全是鼻涕印子。见我进来,他眼睛倏地亮了:祁愿,这孩子是厂里刘师傅家的妞妞...
家属出去等。我打断他,俯身检查孩子喉咙。女孩突然剧烈咳嗽,小脸憋得发紫。
不行!异物卡太深了!我朝护士喊,准备气管切开包!
许淮舟突然抓住我手腕:祁愿,用海姆立克法试试!他手掌烫得吓人,声音却异常镇定,我在技校教过急救课。
我甩开他的手:这是医院!不是你搞机械发明的地方!
让孩子趴在我腿上!他已经蹲下来拍孩子后背,祁愿,信我一次!
鬼使神差地,我把孩子递过去。看着他双手环住孩子腹部快速冲击,动作标准得像个老医生。三下之后,一枚红星纽扣当啷掉在地上。
孩子哇地哭出声,我腿一软差点坐地上。许淮舟把孩子交给护士,转身时衬衫后背全湿透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你...我嗓子发紧,什么时候学的这个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去年你吃鱼卡刺那次,我去卫生所偷师的。说完自己先愣住了——这是我们离婚后第一次心平气和说话。
护士带孩子去观察室后,处置室突然安静得可怕。消毒水味道里混着他身上的机油味,我鬼使神差想起以前总嫌这味道难闻,现在却觉得莫名安心。
你手怎么了我指着他渗血的纱布。
他慌忙把手背到身后:车床蹭的。那个...鸡蛋糕...
放值班室吧。我低头写病历,以后别来了,让人看见不好。
祁愿!他突然提高声音,又像被自己吓到似的压低,我...我路过而已。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眼角有泪。这个在机械厂被称作铁人的总工程师,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似的站着。窗外暮色漫进来,给他轮廓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许淮舟。我放下钢笔,林嘉月...
她丈夫是苏联专家!他急得往前冲了半步,那张照片是交接资料,背面要写接收人名字!
我心脏猛地一跳。离婚那天我扔在他脸上的话,他居然记到现在。
跟我没关系了。我转身去开处置柜,玻璃门映出他瞬间黯淡的眼神。
深夜交班时,值班室桌上果然放着油纸包。打开时掉出张字条,上面是他工整得像刻钢板似的字迹:鸡蛋糕用粮票换的,没走后门。——淮舟
我咬了口已经冷掉的蛋糕,突然尝到咸味——不知什么时候哭了。小张护士探头进来:祁医生,许工程师还在大门口站着呢。
跑到医院门口时,路灯下已经没人了。地上有截没燃尽的烟头,是他常抽的大前门。我蹲下去摸,余温烫得指尖发疼。
第二天全医院都知道机械厂许工程师在急诊室救人的事。中午食堂打饭时,内科王主任特意凑过来:小祁啊,听说你前夫昨晚...
王主任。我打断他,三床的化验单麻烦您看看。
端着饭盒回科室时,听见小护士们在议论:许工程师又来了!在花坛那儿站俩小时了!
窗外蝉鸣震耳欲聋。我掀开窗帘一角,看见许淮舟站在烈日下,手里还是那个网兜。有护士经过时,他立刻背过身去,活像做地下工作的。
下班时暴雨突至。我站在走廊里看他在雨里淋成落汤鸡,终于撑伞走过去。
你不要命了我把他拽到屋檐下。他头发滴着水,却把网兜护在怀里:蛋糕没淋着...
许淮舟!我声音发抖,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嘴唇冻得发白:祁愿,你那天问林嘉月...是不是还在意...
雨幕把世界隔成模糊的色块。我看着他颤抖的睫毛,突然发现他左肩比右肩低——是常年伏案画图落下的毛病。以前我总半夜给他揉肩膀,他就在图纸背面写打油诗:家有贤妻揉筋骨,不羡鸳鸯不羡仙。
你回去吧。我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衣角。
我学会熬红糖姜茶了。他声音轻得像雨丝,你...你下次来例假...
我猛地甩开他:我们已经离婚了!伞掉在地上,雨水顺着发梢往眼睛里流,你以前从来没有都说爱我,现在做这些给谁看
他站在原地,雨水在脚下汇成小洼。远处传来放广播的声音:下面播送机械厂通知,请许淮舟工程师速回厂区...
快走吧。我捡起伞塞给他,别耽误工作。
他忽然把网兜挂在我手上,扭头冲进雨里。我打开油纸包,里面除了鸡蛋糕,还有本巴掌大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去年我生日那天的记录:祁愿说想吃西瓜,跑遍城南没买到。用车间边角料做了个铁皮风扇,她夜里睡得香。
我抱着笔记本滑坐在雨地里。每一页都记着我说过的话,连食堂芹菜太老这种废话都有。最后夹着我们的结婚证,内页有行新添的小字:祁愿同志,我嘴笨,但爱你这件事,从1970年立夏到今天,没停过。
1975年6月3日,星期二,闷热。
我正在门诊给病人看诊,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警笛声。护士小王慌慌张张推门进来:祁医生,机械厂爆炸了,重伤员马上送到!
我手里的听诊器啪地掉在桌上。机械厂——许淮舟工作的机械厂。
急诊室瞬间乱成一团。我套上白大褂往处置室跑,迎面撞上担架员抬着个血肉模糊的工人冲进来。浓重的血腥味混着焦糊味直冲鼻腔。
许工程师呢我抓住一个满身黑灰的工人问。
许工他...工人声音发抖,为了救学徒小张,被炸飞的铁片...
我还没听完就冲向了手术室。走廊上横七竖八躺着伤员,呻吟声此起彼伏。推开手术室的门,护士们已经在准备器械,金属托盘碰撞声刺耳得很。
准备全麻,立刻消毒。我声音出奇地稳,手却不受控制地发抖。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特别刺鼻,熏得我眼睛发酸。
手术室的门再次被撞开。担架上的许淮舟脸色惨白,左胸插着一块巴掌大的铁片,鲜血已经浸透了整件工装。他的右手还紧紧攥着什么,指节都泛白了。
血压60/40!护士惊呼。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无影灯下,许淮舟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只是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忍受什么痛苦。
祁医生...麻醉师犹豫地看着我,要不换李主任...
不用。我戴上橡胶手套,开始吧。
手术刀划开皮肤的瞬间,我的视野突然模糊了。三年前我们结婚那天,他也是这样安静地躺着,只不过那时是在婚床上,他轻轻握着我的手说别怕。
我哑着嗓子命令着。护士不断递来沾血的纱布,很快就在托盘里堆成小山。
铁片扎得很深,差两厘米就伤到心脏。
镊子。我伸手,声音抖得不像话。
心率下降!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肾上腺素0.5mg静推!手术刀在我手里重若千钧,每一毫米的移动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四个小时像四年那么长。当最后一块碎片取出,缝合完最后一针,我几乎站不稳。摘下口罩时才发现嘴唇被自己咬破了,满嘴血腥味。
护士小声说:祁医生,你哭了。
我这才感觉到脸上冰凉的泪水。透过手术室的玻璃窗,我看见林嘉月站在走廊上,米色风衣在满是血污的急诊科格外扎眼。
许淮舟被推进重症监护室后,林嘉月走过来递给我一封信:他进手术室前让我转交的。
信封上是许淮舟工整的字迹:祁愿亲启。我颤抖着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
祁愿:
照片是1972年组织任务。林嘉月同志在莫斯科做情报工作,我是国内联络员。'淮舟存念'是交接暗号。
抽屉底层有个铁盒。
许淮舟
1975.6.3
纸上的字迹越到后面越潦草,最后几个字几乎辨不清,像是忍着剧痛写的。
林嘉月轻声说:我丈夫是苏联专家组的保卫干部。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她和那个高大的苏联男人亲密地靠在一起,我和安德烈结婚四年了。
我死死攥着那封信,突然转身往外跑。走廊上的病人家属纷纷让路,有个小女孩被吓得哭起来。
我一路跑回我们曾经的家。钥匙插进锁孔时发现锁芯被人修过,转动起来不再咔哒响。五斗橱最底层的抽屉里,铁盒静静躺着。
掀开盖子,一股铁锈味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我这些年随手写的小纸条,每张背面都有许淮舟的批注:
夜班不回来——背面写着鸡汤在灶上,热一热再喝;
衬衫扣子掉了——背面画着个笑脸,写着买好了,在衣柜第三个抽屉;
最下面是我们的结婚证,被他用塑料布仔细包着。翻开内页,除了登记信息外,还有一行小字:此生挚爱
许淮舟
1972.3.8。
1975年6月4日,星期三,晴。
我坐在许淮舟的病床前,看着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窗外的梧桐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喝水吗我拿起床头柜上的搪瓷缸,杯底那个歪歪扭扭的焊锡补丁在阳光下闪着光。
许淮舟摇摇头,眼睛却一直盯着我。他的嘴唇干裂,声音嘶哑:你看了铁盒里的东西
看了。我把搪瓷缸放回去,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组织纪律...而且...他停顿了一下,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我声音不自觉地提高,知道你每天半夜偷偷起来批改我的小纸条知道你把我随手写的东西都当宝贝一样收着
许淮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扯到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我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别动!伤口会裂开的。
他的手突然覆上我的手背,掌心滚烫:祁愿,我...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林嘉月捧着一束野菊花站在门口。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她微笑着问。
没有。我站起身,接过她手里的花,谢谢你送来的信。
林嘉月走到病床前,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这是组织上让我转交给你的材料,可以证明我和许淮舟同志的工作关系。
我接过纸袋,里面是几张泛黄的文件以及他的照片,最上面那张盖着鲜红的公章,日期是1972年3月15日,上面清楚地写着:兹证明许淮舟同志与林嘉月同志系工作关系,所有往来信件均属公务。
其实那张照片,林嘉月指了指文件,是我们最后一次接头时拍的,背面写'淮舟存念'是因为...她突然笑了,那是暗号,意思是'任务完成'。
许淮舟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当时应该告诉你的。
你当时告诉我什么了我忍不住反问,结婚三年,你说过几句贴心话我生病时你甚至连句'难受吗'都没问过我;我升主治医师那天,你就买了块手表放在床头,连句'恭喜'都没有!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窗外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一阵风吹进来,掀起了床头柜上的文件。
许淮舟的手慢慢攥紧了床单:我...不会说。
林嘉月看了看我们,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我坐回椅子上,突然觉得疲惫不堪。许淮舟的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指尖:我改,行吗
他的手指冰凉,却在微微发抖。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眼眶红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要哭的样子。
怎么改我问。
先从...早安晚安开始他试探着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许淮舟,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离婚
他摇摇头,一滴眼泪终于从他眼角滑下来,落在雪白的枕套上。
因为我以为你不爱我。我擦掉眼泪,你做了那么多,却什么都不说。我看着你给林嘉月写'存念',我以为...以为...你心里一直装着别人,心里从来就没有过我的一席之地。
许淮舟突然挣扎着坐起来,不顾伤口的疼痛,一把抓住我的手:我现在说,行吗
你说。
祁愿,他深吸一口气,我爱你。从1970年8月18日你在医院走廊撞到我那天起,我就爱你。那天你白大褂上沾着碘酒,头发乱糟糟的,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样子。
我愣住了。1970年8月18日,那是我刚分配到厂医院的第一天。
你记得这么清楚
记得。他点头,那天我在日记里写了三页纸,后来...后来被你当废纸烧了。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眼泪却流得更凶了: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怕你觉得肉麻。他低下头,我父亲...从没对母亲说过这些话。
我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泪水,突然拿起之前放他床头柜上的铁盒,取出那张结婚证,指着内页他写的那行小字:那这是什么
许淮舟的耳朵红了:那天...你喝醉了,我怕你醒来不认账,就...
许淮舟!我气得捶了他一下,又赶紧按住他喊疼的伤口,你这个闷葫芦!
他抓住我的手,突然很认真地说:等我出院,我们去复婚。
不去。我故意说。
他脸色一下子变了:为什么
因为...我凑近他耳边,我要你现在就对我说,你爱我,想和我过一辈子。
许淮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地说:祁愿,我爱你,想和你过一辈子。从今以后,我每天都会告诉你。
阳光正好照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他的无名指上还有一圈淡淡的戒痕,和我的一模一样。
好。我点点头,等你出院,我们就去复婚。
病房门又被轻轻推开,护士拿着输液瓶走进来:许工程师,该换药了。她看了看我们红红的眼圈,又看了看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了然地笑了笑:需要我待会儿再来吗
不用。我站起身,弯腰在许淮舟额头上亲了一下,我晚上再来。
走出病房时,我看见林嘉月站在走廊尽头,正在和一个高大的苏联男人说话。男人搂着她的腰,两人相视一笑。看见我,林嘉月招了招手:祁医生!
我走过去,她指着身边的男人介绍道:这是我丈夫,安德烈。
安德烈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你好,我常听嘉月提起你。他伸出手,许是个好同志,就是太不爱说话了。
我握了握他的手,突然想起什么:林同志,那张照片...
哦,对了。林嘉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底片,已经请示过组织,可以交给你们了。她眨眨眼,就当是送给你们的复婚礼物。
我接过信封,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明亮的线。远处传来广播声:现在播报午间新闻,我国自主研发的新型机床在东北某机械厂试制成功...
那是许淮舟负责的项目。我回头看了眼病房门,突然觉得,等这个闷葫芦出院后,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很热闹。
1975年7月15日,星期二,晴。
我站在民政局门口,手里攥着那张已经皱巴巴的离婚证。许淮舟站在我身边,白衬衫的袖口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他的伤口已经拆线,但走路时还是会不自觉地用手按着左胸。
紧张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
我扭头看他,阳光正好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清晰的轮廓。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眼睛里盛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谁紧张了。我嘴硬道,却感觉手心在冒汗。
许淮舟突然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这个动作让我心头一跳——结婚三年,他从未在公共场合这样牵过我。
我紧张。他轻声说,拇指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怕你又跑了。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还是上次那位戴套袖的中年妇女。她推了推老花镜,看看我们,又看看桌上的离婚证,突然笑了:我就说嘛,小两口闹别扭,迟早要和好的。
许淮舟的耳朵尖红了。他低头从包里取出两张崭新的结婚证申请表,字迹工整得像刻钢板一样。
这次我自己带了钢笔。我抢着说,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刻着QX的钢笔——这是与上次离婚时他递给我的那支一同定制的另一支。
许淮舟的眼睛亮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他的无名指上还留着那道浅浅的戒痕。
签字时,我的手抖得厉害,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小片。许淮舟突然凑到我耳边:别怕,这次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再签离婚证了。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工作人员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把崭新的结婚证递过来:祝二位百年好合。
走出民政局,七月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头顶。许淮舟突然从背后变出一朵野菊花,别在我耳边。
哪来的我惊讶地摸向耳边。
早上在路边摘的。他有点不好意思,想着...你应该会喜欢。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闷葫芦,居然学会送花了。风吹过耳畔,花瓣轻轻擦着脸颊,痒痒的。
许淮舟。我突然叫他全名。
嗯
背我回家。
他愣住了,随即蹲下身。我趴在他背上,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肥皂香混着一丝药味。他的背比从前瘦了些,脊骨硌着我的胸口,却莫名让人安心。
重了吗我故意问。
轻了。他掂了掂,这一个月都没好好吃饭吧
我没回答,把脸埋在他颈窝里。阳光晒着他的后颈,泛着健康的麦色。我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他:那天在机械厂,为什么要救那个学徒工
许淮舟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刚满十八,家里就他一个儿子。
你呢我掐他肩膀,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当时...想着你。
想我什么
想你会来救我。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就像你救你的病人那样。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那天在急诊室,原来这个闷葫芦,一直这样毫无保留地信任着我。
回到家——我们曾经的家,许淮舟掏出钥匙开门。锁芯转动的声音比从前清脆多了,看来他又修过。
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连窗帘都换成了我喜欢的淡蓝色。餐桌上摆着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还冒着热气。
你做的我惊讶地问。
许淮舟点点头,耳根又红了:照着菜谱学的,可能...不太好吃。
我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咸得发苦,却拼命点头:好吃!
他狐疑地尝了一口,立刻吐出来:别吃了,我去重做。
不行!我拦住他,这是你第一次为我下厨。
最后我们一人捧着一碗白米饭,就着咸得要命的炒蛋,吃得津津有味。许淮舟时不时给我夹一筷子唯一能入口的西红柿,自己把那些焦黑的鸡蛋全包了。
吃完饭,他主动去洗碗。我靠在厨房门框上,看他高大的背影弯在水槽前,白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小臂线条随着洗碗的动作起伏。
看什么他突然回头。
看我男人。我理直气壮地说。
许淮舟的嘴角微微上扬,继续低头洗碗,但耳尖红得能滴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晚上,我翻出那个铁盒,把我们崭新的结婚证放进去。许淮舟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张从莫斯科带回来的照片。
这个...他犹豫着问,还要留着吗
我接过照片,翻到背面淮舟存念四个字上:留着吧,这是你的荣誉。
许淮舟突然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祁愿。
嗯
晚安。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他在兑现承诺,从最简单的问候开始改变。我转过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晚安,许淮舟。
他的眼睛在台灯下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星星。窗外,夏虫鸣叫,梧桐树的影子在窗帘上轻轻摇晃。
一个月后,我在整理许淮舟的书桌时,偶然发现了又翻到了那本日记。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1970年8月18日,晴。今天在医院见到一个女医生,白大褂上沾着碘酒,凶巴巴的,真好看。
我笑着往下翻,每一页都记着些琐碎的小事:祁愿今天值夜班,给她送了鸡汤,她喝了两碗。祁愿升主治医师了,买了块上海牌手表,希望她喜欢。结婚一周年,想对她说'我爱你',最后还是没敢说出口。
最后一页写着:1975年7月15日,晴。复婚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放开她的手。
我合上日记本,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许淮舟抱着一束野菊花走进来,看见我手里的日记,整个人僵在原地。
许淮舟。我晃了晃日记本,原来你背着我写了这么多情话
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手里的花差点掉在地上。我走过去接过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以后不用写日记了,想说什么,直接告诉我,好吗
许淮舟点点头,突然把我搂进怀里。他的心跳又快又稳,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像是最动人的情话。
窗外,夕阳西下,广播里传来悠扬的《东方红》。在这个平凡的夏日傍晚,我终于懂得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全部的爱意——它藏在每一句笨拙的早安晚安里,在每一朵路边采的野菊花里,在他为我学会的每一道菜里,更在那本写满心事的日记本里。
而这,比任何轰轰烈烈的告白都更让我心动。